《伤心咖啡店之歌》 序名家推荐 这是我最近以来看的长篇小说中,难得的稳重作品。我想她绝对是天生吃这行饭的;但最重要的是,一定要继续写下去。 ——吴淡如 新一代的流浪文学,由作者自身出发的各面相自我,化为书中不同性格但同样极端的角色,构成了一首完整的歌。伤心吗?也许吧!新的流浪似乎就是将成长预设为无止境的坠落。作者的伤心咖啡店,是站立在光阴轨道上的一个小小悲剧。 ——王浩威 ……谁知一看即欲罢不能,一口气读完,不能不感到有幸遇到了一位天生的作家。……写的是当代的台北和一群对当前的社会架构、生活方式、价值观念质疑的年轻人…… ——马森 人生,除了工作、除了爱情,还有什么更重要的东西,值得花任何代价去追寻?这本小说将人的价值与自我实现做了深刻的探讨,非常值得一读。 ——杨小云 序序:遇到了一位天生的作家 作家有天生的和力致的两种,前者一出手即有大家风范,后者则靠不断的努力,始可有成。 的作者朱少麟,除了通过几次信和几通电话之外,到现在还没有见过面,对朱小姐的背景也一概不知,但我知道她是一个刚出校门不久还没有很多写作经验的年轻人。半年前,她寄来了她的这部长篇小说,希望我看了提供一些意见。二十多万字厚厚的一册,在我忙碌的生活中,一时之间实在不容易找到时间阅读这样的一部长篇,因此一压就压了半年之久。最近,九歌出版社要出版这部小说了,作者急于想知道我的看法,压了这么久而未看,对朱小姐着实感到抱歉,因此决定摒挡其他要务,先拜读。谁知一看即欲罢不能,一口气读完,不能不感到有幸遇到了一位天生的作家。 在台湾的文学界,写短篇小说的多,写长篇的少,尽因步调快速的工商业社会,使读者欠缺长时间阅读的机会,使作者也失去了潜力营构的耐心。其实,真正要涵尽一个时代或包括较大社会层面的图景,非长篇莫属。然而长篇不但比短篇需要更多的时间,也需要更高的技巧,除非是天生的作家,并不适合作为锻炼文笔的试场。初出茅庐的朱少麟一蹴即中的,不能不使我感到惊讶。 写的是当代的台北和一群对当前的社会架构、生活方式、价值观念质疑的年轻人。尽力追求经济利益、努力出人头地,是自由经济主导下的资本主义社会中不容质疑的人生目的。非如此,即不免流于社会边缘的地位。在这样的社会中,还有没有多元价值观的可能呢?如果不认同经济利益及攀爬社会阶梯的导向,在这个社会中有没有生存的空间呢?以自由主义为标榜的资本主义社会,到底给予人多大的自由?这是作者借书中的人物提出的问题。围绕着这些问题,作者特别对作为资本主义意识形态之基础的“自由”,做了深入细致的探讨。 “自由是什么?” ………… “自由并不存在,这两个字只是人类跟自己开的一个玩笑。” ………… “自由像风,只存在于动态中。” ………… “人既然群居在一起,要在怎样的理性约束下共享自由?这才是应该努力的方向。” ………… “自由只来自爱,不只是人与人之间的情爱,还包括对一切理想的追求。当你心中燃起那种火一样的热情,在自己的意志驱动下,全心全意,不顾一切阻碍去追求,别人非难你,不怕;环境阻挠你,不怕;因为你已经完全忠于自己的意志,那就是自由。” 以上是书中人物讨论自由的片段。我们知道,自由是存在主义所讨论的重要主题之一。从以上热烈的论辩看来,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开始影响台湾的存在主义,在新人类的头脑中非但没有消形匿迹,而且仍然在强烈的发酵中。存在主义本就有两个思想的线路:一是从自由到选择,到责任;另一是从荒谬到颓废,到虚无。二者都攸关对生命意义的追问。 而活着的生命啊,在长存的天地里是何许的短暂渺小,穷其一生地迸发光亮,以为自己达到了什么,改变了什么,事实上连痕迹也不曾留下。人是风中的微尘。马蒂想到她在台北多年的辛苦生活,那些地盘之争,那些自由之争,即使争到了,又算什么?人只不过是风中的微尘,来自虚无,终于虚无,还有什么好苦恼执著的呢?就算是什么也不苦恼执著,结果还是一样,生命本身,和无生命比起来,一样的虚无,一样的没有意义。 然而存在主义的虚无并不导向悲观,而是对人生的一种透彻的了悟。这种了悟在朱少麟的字汇里称作“神的虚无”。 因为人的虚无和神的虚无不同。马蒂不属于任何一个宗教,她把体会中最根本的意识叫做神。人的虚无就是虚无一物,而神的虚无,是一切冲突、一切翻腾之后的一切抵消、一切弥补,因为平衡了,圆满了,宁静了,所以虚无。 这部小说借着主人翁马蒂的生活经验和遭遇,重新对存在主义做了一番深入的探讨和诠释,使其具有了写实性与理想性的双重向度,也使其超脱了写实小说的繁琐,而具有了思想上的丰厚与深度。当然,有的文评家认为滔滔不绝的辩难会有碍于文学的鉴赏。我自己认为具有思想性的小说无法排除思想的辩难,端看其是否把思想的辩难融入小说的场景之中。如果融会得宜,既可为掷地有声的论文,又可为文情并茂的小说,帝俄时代的小说早已开了此类小说的先河。要之,正是企图在写情之外,兼写思想与心灵的转变与进境,务必把人物写成福斯特(E.M.Forster)所谓的“圆形的人物”。 婚姻失败的马蒂在彷徨的生活中无意中走入伤心咖啡店,遇到了一票颇不平凡的年轻人,因而改变了她的一生。其中有美若天人的海安、能言善辩的吉儿、凝情俊俏的小叶、善解人意的素园、一心追求财富的藤条……个个都具有独特的面貌与诱人的姿态。作者对友情与爱情(包括同性之爱与异性之爱)的描写相当温馨感人。伤心咖啡店就是这群青年男女的现代大观园,似乎是台北污秽的红尘中的一方净土。而作为这群人中心的就是兼具有贾宝玉之美之慧的海安。 马蒂之外,海安是作者着力书写的重点人物。出身于豪门财阀之家的海安,除了天生一副超凡脱俗的面貌和身材外,一出生就衣食无忧,豪放洒脱,自然成为众美女追逐的对象。看来一味游戏人间的海安,其实是最最深情的一个人,不过他迷恋的是在襁褓中就已夭折了的双胞胎兄弟,反映的正是Narcissus式的自恋倾向。浪游在马达加斯加被人称做耶稣的流浪汉,却长了一副与海安一模一样的面貌,海安在人间无能施与的爱,全部倾注在耶稣的身上,不幸的是耶稣却是对人间的情爱疾苦都无动于衷的超人。没有回应的爱是未完成的爱。爱海安的女子们在海安那里得不到回应,爱耶稣的海安在耶稣那里也得不到回应,爱都无能完成,也就无自由可言了。马蒂远赴马达加斯加苦心地寻访耶稣,然后不计艰险地追随耶稣,这其间的缘由,固然一方面是为了自身的解脱,更重要的却是为了无能完成对海安的爱。马蒂悲剧的死是一种方式的殉情,正如海安的自残也是另一种方式的殉情。吉儿的聪明务实,使她早看出陷入海安情网的危险,而及时逃脱。最可怜的是小叶,爱海安爱得太深,不惜改扮男装来迎合海安,但终亦无济于事。这整个情爱的罗网,构成了对同性之爱过分压抑后的心灵投射。 马达加斯加的场景是全书最不写实的一部分,是一个梦境、一个理想,也是台北社会的一个倒影,用以反衬现实的庸俗。可是若没有这一部分,全书会失去了现在所具有的空灵。耶稣这个人物当然也只能在梦境和象征中存在,他是海安的另一个自我,是一个虚的海安。马蒂追随耶稣正如她追随海安,不会获得爱的回应。在经历了虚实两面的经验之后,马蒂终于了悟。 从另一个层面上来看,也是部成长小说,写马蒂从稚嫩走向成熟;在一步步发现自我的过程中,马蒂产生了过人的自信,毅然走上不从俗的道路。同时这也是部求道的小说,写马蒂从懵懂到悟道,一旦领悟,马蒂便觉得她的生命似乎已与宇宙合一了。 在冥想中她的意识不断扩大,扩大,扩大到弥漫充满了整个宇宙。她与宇宙等大,于她之外别无一物,连别无一物的概念也没有。于是不再因为找不到方向而彷徨,因为所有的方向都在她之内,自己就是一切的边境,所以不再有流浪。 也明白了生命的意义。 山顶上的马蒂领悟了,生命的意义不在追求答案,答案只是另一个答案的问题,生命在于去体会与经历,不管生活在哪里,繁华大都会如台北,人们活在人口爆炸资讯爆炸淘金梦爆炸的痛苦与痛快中,这是台北的滋味,这是台北人的课题。也有活在荆棘树林中的安坦德罗人,他们的生命舒缓迟滞,享有接近动物的自由,却又限制于缺乏文明的困苦生活,这是旷野中游牧的滋味,这是他们的课题。 朝闻道,夕死可矣。在完成自我以后,脱离了无能完满的爱的痛苦,死便成了无能避免的宿命。 一起经营伤心咖啡店的一票朋友,最后死的死,散的散,正像曹雪芹笔下大观园的崩解,然而各人却都经历了各自的生命,从中获得不同程度的了悟。 这是部写人的小说,情节只是随兴,有时使人觉得太过偶然,像海安的车祸、马蒂的死等等。英国小说家安东尼amp;#8226;布尔吉斯(Antony Burgess)生前在他《最佳英文小说导读》一书的序言中,把小说区分为艺术小说和通俗小说两种,他说前者主要在写人,后者主要在写情节。无疑,朱少麟企图努力把写成一部写人的艺术小说。虽然作者并无多少写作经验,但她对文字的驾驭能力、对人物塑造的掌控、对场景的烘托、对思想的厘析与辩难,都不能不令人惊叹,足以证明作者是属于天生作家的一类。我们期待作者在未来的岁月里会有更上层楼的表现。 第一章 满地枝叶 根据科学家的观察,北半球的台风是以逆时针的姿态,席卷附近所有的云块,形成一种漩涡状的风暴。所以,如果你有机会从四万尺的高空看下来,就很容易了解,为什么台风外圈的天域,是如此被搜括得干干净净,晴朗无云。 马蒂在失去视觉前的最后一瞥,就是看见了这样湛蓝澄净、宝石一样的长空。 这个年轻的警察用手肘排开人群,汗珠正沿着他的脸颊滚落。他低头看自己沾满绿色汁液的皮鞋,很想利用脚底下的断木残枝擦干净。但是在这么多的人注视之下,他感到有维持神色威严的必要,所以就摊开双手,很有力地将围观的群众拨到背后。 在人们的记忆里,从来没有过这么暴烈的台风。一夜的狂风骤雨,摧毁了全城的树木,留下了几乎不属于这个城市的蔚蓝天空。 年轻的警察执行管区勤务已经有两年多,第一次对他的工作与人生感到茫无头绪。人们总是抱怨台北的灰尘太多,绿意太少,那么,这场台风真是个应愿而来的魔咒了。一夕之间,台北变成翠绿之城。带着细芽的嫩枝、青涩无依的树叶铺满了马路,铺满了车辆,铺满了屋檐,横扫的劲风还将它们带进了黑暗的骑楼、地下道,带进了崎岖堆叠的违章建筑。柔软的树叶就地栖息,槭树叶、榕树叶、樟树叶、榄仁树叶、木棉树叶、黄槐树叶、大王椰子树叶、七里香树叶、相思树叶、菩提树叶……人们所能想到的所有绿色,全数从天而降,像个快乐又狂想的电影,漫空飞舞后,缤纷洒落在每个向天的平面。 人们没能看见这场电影。早晨,雨停风偃后,人们才推开窗扉,见到了绿色的台北。人们揉揉眼睛,觉得恍如还在梦境中。 一整天下来,年轻的警察指挥着工人,铲起成吨的枝叶,用卡车运走。年轻的警察回想起小时候,穿着内裤的他蹲在海滩上,用塑胶玩具铲子掘沙。那感觉与现在相仿,再多的铲子也造不成太大的变化。他觉得非常之疲惫与饥饿,正等着交班,现在又接获报案,得处理一桩路倒事件。 要找到事件地点并不困难,围观的人群形成了明显的地标。年轻的警察沿路踏着绿色枝叶走来,就看见了静静卧在路上的马蒂。 警察却以为,他看见的是满地枝叶铺就的柔软绿床上,栖息着的一朵风吹来的,浅浅粉红色的花蕊。 第一章 灵魂出走(1) 如果说,穿着粉红色洋装的马蒂像一朵风吹来的粉红色小花,那么一定是一阵长风,才能送着她飘过这么遥远的路程。 在倒下去之前,马蒂徒步走过了大半个台北市。 有很长一阵子,她多么希望就这样一直走下去。遇见绿灯就前行,遇见红灯就转弯,只是绝对不要停下脚步。因为一旦伫立,她就不免要思考,不免要面对何去何从。 这台风后盛夏的傍晚,空气的燥热并不稍减于中午,马蒂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个下午。若非脚下的高跟鞋,她很愿意永远走下去。穿上这双高跟鞋是个可怕的错误。它们是她的鞋子中惟一正式的一双。虽然已略显老旧,鞋底隐秘的地方也有了小小的绽缝,但擦亮了之后,与她这身浅粉红色洋装是个出色搭配。它们是双美丽的鞋,天生不适合长途跋涉,而是用来出入高贵又华丽的场合。它们是一双宴会用的纤弱的高跟鞋。 马蒂走到了台北的最南界,碰到景美溪之后就向右转,迎着夕阳继续前行,一边回想着琳达的婚宴。此刻婚宴上的欢言俏语都该沉寂了吧?但是马蒂留下的话题,恐怕是足够宾客们谈论很多年的。她后悔出席了这场婚礼。从接到琳达的镶金边红色喜帖开始,她曾经多次陷入长久的思索,怎么委婉地托故不赴宴,怎么提前捎去礼金,再怎么补救性地以书信向她致意。婚礼中有太多人,包括琳达,都是她不想再碰面的。终究这一天她还是整装以赴,穿上了最体面的一套洋装,最好的一双鞋,并且还提早出了门,成为这午餐婚宴上第一个就座的客人。 到得委实太早了,这国际饭店豪华的宴客厅中,连礼金台都尚未布置妥当。系着蕾丝边围裙的女侍正在摆设花篮,两个着燕尾服的英俊服务生忙着安放婚照。 没有任何接待,马蒂直接走进空荡的筵席中。一个年轻男子匆匆向她走来,走到一半又恍然止步,从口袋里摸出“总招待”红卡别在衣襟上。他很活泼地与马蒂握手,同时不失忧虑地瞄了一眼礼金台。这男人马蒂认识,是她大学同届的国术社社长。他并不记得她,完全依传统方式与她交换了名片。 总招待以职业的热情细读马蒂的名片,盛赞她的名字令人印象深刻。显然她这名字的特色尚不足以唤起他的回忆,而马蒂对他的记忆却在这寒暄中复苏了。他叫陈瞿生,香港侨生,大一热烈追求琳达之际,讲得一口令人闻之失措的广东国语,如今这口音已完全地归化了台北。当年同班的琳达是马蒂的室友,一个礼拜中总有四五次夜不归营,全靠她在舍监面前打点。偶尔匆匆回宿舍换洗衣服,陈瞿生总是局坐在联谊厅中等待着,琳达有时候仿佛不想再出门了,就央马蒂下楼打发他回去。她很不乐意这差事,只好走到联谊厅门口与他距离数公尺之遥,挥挥手说:“琳达说她不下来了。” 他则受惊一样迅速地起身,频频弯腰向她说:“多姐!” 那是广东发音的多谢之意。 现在回想起来,陈瞿生对她不具印象是很有理由的。为什么要记得她?他们之间几乎没有过友善的接触。这中间的疏离连她也无法明白。从离家搬进大学宿舍时开始,马蒂曾经对即将展开的独立生活充满了期待。她期待拥挤的宿舍能给她家的感觉——虽然她并没有一个真正的家作为比对,但想像力可以弥补感觉上的空缺。她很快发觉琳达像一个迟来很多年的姐妹,只是这个姐妹又太早坠入了情网。 支走陈瞿生之后,她多半会倚在舍监室的玻璃幕后,看他骑着摩托车的身影远去。他的摩托车侧边有一个特殊的铁架,安放他练国术用的双刀。摩托车走得很远很远了,双刀还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那光芒刺着她的眼睛,有时候,会疼得像是要落下眼泪。 此时陈瞿生正准备引马蒂入座,他问她是男方或女方的来宾。女方。她说。 琳达的大学同学。她补充说。 噢!那我们可能见过了,我也是琳达的大学同学。 于是她独自一人坐进了礼堂前端的“新娘同学保留桌”。她游目四顾,厅内一片荒凉,女侍们逐桌摆设糖果,两个像是那卡西的艺人正在调弄电子琴,似乎连新人都尚未到场。这样孤独地坐着很容易显得手足无措,所以她剥了几粒瓜子,将瓜子仁在白瓷盘中排列成一个心的形状。艺人开始唱起一首时兴的台语悲歌。 一丛尖锐的红色光芒从背后刺来,喜幛上的霓虹龙凤灯饰点亮了。这让马蒂意识到当众人的眼光集中在礼台时,背着礼台而坐的她将迎向所有的目光。她换了坐位,面向那扎眼的蟠龙舞凤,浸浴在猩红色的海洋中。 她周围的气氛是萧条的,但是她知道不久之后,这新娘同学保留桌,以及其他桌次都将坐满宾客。他们将叙旧,吃喝,言不及义,总之要社交。闭着眼睛也可以想象得到,她的身边充满了同学,她七年来避不相见的英文系同班同学。 贺客渐渐地落座在马蒂的附近。往日的同学身畔都多了伴侣,有些更添了小小的孩子。同学们一圈圈地聚集欢叙着,马蒂发现自己又落单了。多么熟悉的感觉。 大学的四年,马蒂几乎是全面性地落单。上课时虽然采自由落座,但是同学们有自己的小圈子,一簇簇的同学分布出隐然成序的生态,而马蒂不属于任何圈子,所以她坐在教室的最外缘。这种孤单在教室中听课时无妨,甚至在分配小组作业时也并不构成威胁,小组总是不嫌多一个人分摊作业;而体育课时马蒂就显得无依无靠了,尤其是当老师要同学们拿着球具自由练习时,那解散队伍的哨音一吹,马蒂的掩护也就当场消失。针对这种尴尬的局面,她想出一个对策,就是让自己看起来非常非常投入她的单人练习,好像那运动完全地吸引了她,专心得连额上的汗水也来不及擦。于是,体育教师借口回办公室以躲避太阳,女同学们三三两两择阴影休息谈笑,一边对着阳光下挥汗练排球的马蒂喊:“萨宾——娜,休息了啦。想当国手啊?”因为忙得歇不下手,马蒂只有露齿羞赧地一笑。 英文系的学生习惯以英文名字彼此称呼,这几乎是一项传统,久而久之,互相遗忘了别人的中文姓名。所以在同学的印象中,马蒂不叫马蒂,而是萨宾娜,孤独的萨宾娜,独来独往的萨宾娜,或者说,自寻苦果的萨宾娜。 对于这种处境,马蒂并非没有自觉。她深深明白,萨宾娜之所以被孤立,完全是因为萨宾娜太急于找到一个超过同窗之谊的亲密伴侣,而她的伴侣——杰生——恰恰好是班上的助教,恰恰好是一个不在乎所谓社会关系的潇洒助教。这种前卫又自我的作风,触犯了同学们心情上若有似无的规范。同学们用默契构成他们的判决:萨宾娜要搞两人世界,那就给他们一个纯属两人的世界。 为了一种心灵上的归属感,马蒂从大一就开始从同学的阵线单飞,对很多人来说,这是一种不成比例的牺牲,他们无法明白马蒂的沉溺,马蒂也不能了解,何以这么私人的情事必须迎合众人的心情?杰生告诉她:“萨宾娜,重要的是你自己的看法,不要为别人的价值观而活。”说得不是很清楚吗?她要的不过是这么简单,一个家,一个回家的感觉。杰生的地方有温暖饱满的灯光,有满室的原版英文书,有上百张经典爵士唱片,有一台电动咖啡机,这让马蒂感觉回到了家,虽然与她生长的景况相差那么遥远,但是马蒂的想像力可以自动延伸出神秘的连结。她在大一下学期就迁出宿舍,搬去与杰生同住,并且觉得永远也离不开这个家了。 第一章 灵魂出走(2) 杰生认为一个人要忠实地为自己的感觉而活,在某种层面上,杰生的确贯彻了他的人生观。马蒂大三那年,杰生在自助餐厅认识了一个应用数学系的女孩,他很快地感觉到对这个女孩的爱慕,而他是为感觉而活的。马蒂终于离开了她与杰生的家,只带走一只皮箱和手腕上四道深色的疤。马蒂回到了家里,像往常一样,这个地方并不欢迎她,马蒂领悟到只有回去把大学读完,才能真正永远地逃脱这个家,所以她又带着一只皮箱和手腕上四道深色的疤,回到英文系。这一次,她是完全地孤立了。 往事像是一场黯淡的梦,这场梦模模糊糊地侵蚀了真实生活的界限,将黯淡的灯雾过渡到马蒂后来的人生。 昔日的同学不断地涌现,当年的系花法蕾瑞坐在马蒂的左手边。令人意外的是,法蕾瑞单独一人赴宴。法蕾瑞很寂寥地静静抽了一根烟,捺熄烟后,出奇地活泼了起来。她用全副精神研读着马蒂的名片,马蒂则乘机端详着她。法蕾瑞的双眼很美丽,还有海军蓝色的眼线涂晕出逼人的艳光,但是艳光下有脂粉掩不住的淡淡眼袋,秘密地记录她这七年来走过的路程。这曾经是一双令马蒂羡慕的美丽眼睛。 “唉,很不错嘛你,萨宾娜。”她把名片放进手袋,顺手又掏出一根香烟,“这家公司很难考的耶。做多久了?” “不久,才四个多月。” 马蒂不想骗人,她的确在这家公司待了四个月,只是已经辞职了半年多。 “真好。听说你结婚了是吗?怎么不见你老公?” “他在国外。” 这也不算说谎。马蒂的丈夫随公司在南美洲进行一桩建筑工程,这两年总是在国外的时候多。马蒂略而不提的是,即使她的丈夫回国,也不会与她同住。他们很早就分居了。 谈话至此,法蕾瑞大致觉得已善尽了礼节。她眨了眨涂着海军蓝光泽的美丽双眼,正打算点上手中的香烟,一瞥见礼金台前新签到的来宾,又将香烟捺入烟灰缸,这支未燃过的细长香烟委顿成了一圈问号。春风吻上法蕾瑞的脸。马蒂也看着来人,这人比记忆中壮大了许多,是他们班上连任三学期的班代表,英文名字叫戴洛。 戴洛用麦克笔在红幛上画了很大一个DARYL字样,最后一撇袅袅不绝蜷曲成一束羽毛状的图案,签完名字,他站直了环顾整个大厅,巡视的目光所及,从筵席的各个角落都反射回了灿烂笑靥。 “戴洛!” 一个瘦小、挺直,穿着吊带裤的男人抛下了正在欢叙的同伴,起身用力挥着手,戴洛含笑向他走去。一路上,有的人亲昵地拍了拍他的臂膀,几个人隔着坐位抓他的手摇了摇,有个人则颇有力道地拍了一下他的头,戴洛回首在这人耳边低语了几句,这人嘹亮地笑了。戴洛来到吊带裤男人身边,那男人捧起戴洛的手猛撼着,戴洛眯起眼睛相当柔和地看着他。 “啊,我们的皮鞋大王,全英文系就属你最有成就了。” 这个被戴洛称为皮鞋大王的男人,马蒂现在记起来了,是大二时插班进来的专科毕业生,人虽瘦小,却有一个很具分量的英文名字,叫克里斯多佛,记忆中是个特别羞怯内向的男孩。戴洛在大三班代兼任系学会长的任期中,力排众议让克里斯多佛担任系干事,掌管所有系际活动事宜。克里斯多佛个子小,声音也出奇的细小,很容易脸红。系干事的工作迫使他常上台主持会议,戴洛鼓噪同学叫他克老大,克里斯多佛站在台上声若细蚊地答应着,脸更加地红了。 如今的克里斯多佛瘦小依旧,不知何时成了戴洛口中的皮鞋大王。戴洛与他交头接耳谈了一会儿,又起身向筵席前方走来。一旁坐着的一个小女孩引起了戴洛的注意。戴洛蹲下来用指尖牵起小女孩的手,并与女孩的父母对视而笑,双方的笑容都是无语而温柔的。 “怎么样,没事了吧?”戴洛问小女孩的父母。年轻的父亲伸手搂着那母亲,正好让马蒂见到了他的侧面,是皮埃洛,班上的辩论社健将。 “有人介绍我们一个医生,在日本很有名的。我们下个月带KIKI过去。” 皮埃洛抱起了那叫KIKI的小女孩,马蒂才发现小女孩的脖子不寻常的颓软,很漂亮的小脸蛋垂在襟前,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病症。戴洛摸摸小女孩的头发,很轻缓,很疼惜。 看及这情景,马蒂心中闪过一瞬自怜又嫉妒的情绪,以前在班上独坐着的时候也会有这种感觉。戴洛与这些老同学的寒暄透露着他们毕业后仍然延续的友谊。先前的,马蒂来不及参与,毕业后和同学之间的断层更加的遥不可及,现在的马蒂简直像是个局外人了。有人靠到马蒂耳畔,一阵茉莉香味入鼻,她才发现法蕾瑞也同样盯着戴洛。 “你看看戴洛,帅吧?芽他现在是P&D广告公司市场部总裁,早就说他很有前途的。”法蕾瑞挪近了身体,用白而纤细的手指挥马蒂的视线:“克里斯多佛,听说体重不足不用当兵,毕业不久就去做贸易,专门卖鞋子到中东,再进口毛线原料回来,生意越来越大。皮埃洛做‘国会’助理,不过上次他的老板落选了,现在做什么我不知道。艾蜜莉,左边那一个,你看看有多胖,连我都差点认不出来,她老公在深圳开工厂。还有夏绿蒂,看到了没?姘上了有妇之夫又被抓奸,现在官司都还没打完,你待会千万不要跟她提感情的事。啊,凯文,听说很不得意,工作换了又换,现在又跑回去念研究所,你不觉得太晚了吗?” 马蒂不停地点着头,只是没办法专心地融入这紧凑的介绍。她的视线悄悄地飘向入口处,法蕾瑞简单扼要的报告让她感到焦躁。她真正关心的情报,法蕾瑞并没有提及,她又不愿意开口询问,马蒂气恼自己的软弱,开始怀疑法蕾瑞有意地在回避重点。再者,法蕾瑞和她从来不具有这样亲昵耳语的交情,她不太能习惯这突来的亲热。马蒂本能地缩起肩膀,正好一阵掌声响起,新郎新娘被簇拥着入席。侍者送上了第一道金碧拼盘。 戴洛亲了亲小女孩KIKI,转身向马蒂这边走过来,而法蕾瑞更加地喋喋不休了:“你待会一定要跟克雷儿聊聊。她到巴黎留学了好几年,简直变成了法国人,你的法语不是修得不错吗?洁思明坐在那边,她现在是单亲妈妈,我真不晓得——喔嗨,戴洛。” 戴洛含笑站在眼前。 “嗨,法蕾瑞。嗨,萨宾娜。你们两朵系花都是单独来哪?” “席开得有点晚了,我们聊得正愉快呢。”法蕾瑞挪回了原本挨近马蒂的位子,轻巧地转移了话题,“我们还以为你不来了。” “怎么会?”戴洛拉过马蒂右边的椅子坐下,“都太忙了,要不是这婚礼,不知道大伙儿要怎么才能碰面。尤其是萨宾娜,这么多年了,你过得好吗?” 第一章 灵魂出走(3) 马蒂感激他用辞的方式,那么自然而然地就把她虚构为大伙儿的成员,但是他的语气却又包含过多的同情成分,就像是已经窥得了马蒂这几年来的惨淡生活,她一时间像是要招供了一样,低头拨弄自己的指甲,之后才抬头露出了微微的笑脸。 “还好啊。” “真的好?” “嗯哼。” 戴洛点点头,眼光落在地毯上,看起来心事重重。马蒂直觉地感到抱歉,抱歉自己破坏气氛的天赋。但戴洛的心事很快地就有了终结,他掏出了一本淡橘色的小本子。马蒂的眼睛却再也离不开这小本子了。 这是他们大四时的英文系通讯册,马蒂再熟悉不过。戴洛翻动纸页,在同学的通讯资料栏上,有密密麻麻的涂注笔迹,记载着七年来的物换星移。一切都变了。几年前,马蒂曾在一次温柔的激动中打电话给杰生,才知道杰生早已迁移。从此之后,杰生就变成了通讯册中可望不可及的一排字体了。戴洛翻着纸页,十三页,十五页,十七页,再翻过一页,就是教师与助教栏,马蒂的双手紧紧相交,她知道戴洛一定有每个人的最新资料,她必须看到杰生的讯息,但是纸页停留在马蒂这一页。 “找到。萨宾娜,全班就缺你的资料了。现在告诉我你家的通讯方法。” 马蒂原本要脱口而出说,我没有家。但她的双唇自动地说出现在的地址,又应着戴洛的询问,拿出了那早已过时的名片,让戴洛记载公司资料。 在马蒂望眼欲穿的注视下,戴洛仔细地登记完毕。马蒂正待开口,法蕾瑞又插嘴更改了她的现址。 现在戴洛将通讯册放回衣袋中。马蒂突然觉得空虚极了,举箸吃了一些麻油花椒拌海蜇丝。她想要求看看戴洛的通讯册却说不出口,只好很犹豫地浅呷一口柳橙汁,又连下箸吃烤乳猪脆皮、美奶滋鲍鱼片和鲟鱼子酱,最后,夹起衬盘边的刻花黄瓜片细细啃了起来。 “啊,戴洛,今天要和你好好喝一杯。” 酒席方才开始,凯文已经喝得两腮通红,他手劲很重地放下一杯浊黄的酒,溢出一些酒汁在马蒂的白瓷盘上。戴洛很爽快地接过凯文手上的酒瓶,给自己满满地斟了一杯。法蕾瑞朝马蒂抬了抬眉毛,用眼神补充着刚刚未竟的简报——跟你说过的,这家伙最近很不得意的吧?微醺的凯文转身从隔壁桌拖来一把椅子,将自己塞在马蒂与戴洛的位置之间。他与戴洛饮干了酒,突然面转向马蒂,很惊奇地说: “我的天,你是萨宾娜?” “不就是吗?”法蕾瑞风情万种地帮她答了腔。 不知是否出于错觉,马蒂感到凯文的脸一霎时更加通红。他用手背擦嘴,眼神在厚厚的镜片下闪烁着。俯身过来的戴洛遮住了凯文的表情,他为每个人斟了酒,然后举杯说: “我们该祝福凯文,全班现在就剩凯文一个读书人了。来来,为咱们英文系二十三届最后掌门人喝一杯。” 众人都浅抿了些,凯文却一仰头就干了酒,倒过酒杯重重地在桌面一扣,砰一声,震散了拼盘上装饰的水梨雕莲花。“什么掌门人?妈的你别糗我。系上最后一个衰尾仔还差不多。尤其是戴洛你小子,说好要再念下去,一毕业全跑光,发达去了,剩我一个人跟那票小学弟鬼混。你调侃我是不是,啊?” 马蒂偷偷和法蕾瑞交换了眼色。凯文在班上一向很斯文,没想到现在一开口就是如此粗鲁的场面。戴洛却很轻松地给凯文斟了酒,神情非常开怀。 “哇操。你现在是高级读书人了,说话一点也不讲求逻辑。我们是想读书苦无机缘,哪像你走运,说读书就读书?在所里面当老大有什么不好?将来毕业更加高高在上了,大伙儿还要靠你提拔咧,你可别想跟我撇清关系。这么嚣张,该罚。你们说是不是?” “就是说啊。”法蕾瑞甜蜜蜜地说。 凯文再喝了这杯,人有点摇晃了,憨憨地笑着。 “念完了有什么打算呢?”法蕾瑞追问凯文。 “就再念下去碦,不然怎么办?念出滋味来了,干脆留在系上教书算了。”凯文低眸吸着鼻子,“教书也好,起码生活稳定。人生短短数十年,能尽情读书也不错,一辈子工作赚钱有什么意义?不如少活几年,多活点自我。” “真悲情,你以为你是杰生啊?” 正要答腔的凯文却戛然而止,尴尬地低头搓弄着酒杯。众人都沉寂了。马蒂的目光扫过每张低垂的脸,某些念头在胸中一闪而过,但是思维突然变得很迟滞。 “杰生怎样?” 戴洛拉起凯文:“拿起你的酒,我们到你那桌去搅和搅和。” “我听到了,杰生怎么了?”马蒂的声音很低,却很沉稳。 法蕾瑞用眼角余光偷瞄马蒂。戴洛坐回了椅子,他的眼睛直视着马蒂的双眼:“这么说,你一点都不知道了?” “杰生怎么了?” “萨宾娜你听我说,”戴洛说得很慢,很轻缓,“杰生他死了,病死的。都快五年了。我以为你知道的。” “……” 马蒂差点想说我知道啊,以逃避这无助的尴尬,又想说死得好,但终究什么也没说出口。这么一来,大家都知道她多年来对杰生的死讯一无所知了。杰生让她孤立了这么多年,连死,也让她在死讯前落了单。马蒂的直觉是想落泪,但是为什么她的心灵和眼睛都这么干枯?戴洛伸手要轻轻触及她的肩膀,马蒂站起来避过了。 “萨宾娜……”戴洛也站起来。 “不要跟我,我去洗手间。”马蒂低声说,一转身却撞翻了侍者端上来的蕃红虾球,满盘红艳艳的虾子泼洒出来,披盖了凯文的头脸,全场讶然。马蒂转身朝出口快步走去。坐在主桌的新娘子琳达也看见了这情景,她习惯性地轻咬住右手指节,忘记了手上正戴着洁白的纯丝手套。 马蒂走出筵席,接待台前的总招待陈瞿生关切地迎上前,不料被纤细的马蒂撞个满怀,高大的身躯仰天翻倒。旁边几人拉起他,陈瞿生将眼镜扶回鼻梁,正好看见马蒂的身影消失在大厅门廊外。 饭店门口,穿得像皇宫侍卫的门童为她招来计程车。尽管往南走。她向司机说。 为什么说往南走?她原本是想一路到海边的。计程车走了一分钟后她又下了车,全心全意地步行了起来。 台北附近的海,她只知道金沙湾,那是高中时参加夏令营的去处。说是金沙湾,海滩的沙实际上是令人失望的褐色。当时,台风正好来袭,为期三天的沙滩活动,全部改成孩子气的室内团体游戏,只能在心中臆想着阳光下的蓝色海洋。有一次,她在饭后各自洗碗的空当时间里,跑到远远的沙丘上,看那像墨汁一样黯沉的大海翻腾着惊涛骇浪,海风呼呼狂啸,阒无一人的海滩像月球般荒凉,十六岁的她觉得非常的悒郁。怎么去金沙湾呢?不知道。好像要坐很久很久的车吧? 因为看不到海,所以只好向南走,走进入潮中。 第一章 灵魂出走(4) 这一天的台北非常诡异,天空出奇的蔚蓝,地面则铺盖了无尽的残枝落叶,而且都是青翠碧绿,都是在枝头上风华正茂就被狂风扯落泥尘的树叶。马蒂一开始还避着枝叶行走,后来索性踏叶而行,不停地走,遇见绿灯就前行,遇见红灯就转弯。 如果人能从自己的灵魂出走,那该有多好?至少这样就不必背负太重的记忆包袱。马蒂越想逃脱,越是清楚历历地回想起自己的一生。这一生,最渴望的东西都脱手离去,最不希望的境遇却都挥之不散。杰生的死讯对她造不成太大的悲恸,在心灵上杰生能带走的,多年前全随他而去了,这些年只剩下一个空壳,像是杰生放进天空的一只风筝,早不玩了,却忘记放松绑在这头的线。她想不透自己怎么这么吃亏,连杰生早进了地府五年,她还沿着线继续与那端的力道对抗,孤零零地在天际盘旋。 走了很久很久,她的汗湿了衣衫,上衣有一点歪斜了,右脚的鞋跟已经有些松脱,双踝沾黏了不少细碎的落叶。人潮一波波与她错身而过,看到她却不能看进她的哀伤。“多么落魄的女人。”他们想。是的,我是一个多么落魄的女人。马蒂用无神的眼睛答复他们的想象。非常落魄,连出席大学惟一好友的婚礼,也找不到一件像样的礼服穿。她身上的这套淡粉红色洋装,是这一年时兴的短上衣配百褶迷你裙,马蒂很想拥有一套却买不下手,最后总算在地摊以低价买到了这一套,回家穿上后才发现这洋装廉价的原因:上衣与迷你裙是深浅不一的粉红色,大约是来自不同的瑕疵品货源。颜色的差距很轻微,正好说明了它们是廉价的拼凑品,正好凸显了它们主人的寒伧。 这些年来,换过的工作不计其数。每当新工作的振奋消失时,作息上的拘束便深深地厌迫着她,不自由到极点时就放手从头再来,所以马蒂未曾累积同龄的人该有的钱财和地位。杰生死了,但是她对他说过的话从未忘怀:“萨宾娜,要为你自己的感觉而活。”说得好轻松,可是到头来,怎么变成了样样抉择都是为了向别人交代的局面?别人说总要找件正经事做做,所以马蒂上班;别人说你也老大不小了,所以马蒂结婚;别人说心不在焉是不行的,所以马蒂辞职;别人说不可以游手好闲,所以马蒂又不敢让人知道她已辞职。 回想起来,马蒂简直一无所有。连她的丈夫也远去他乡,在她从来都不想去的南美洲,为她永远也不可能认识的人们建筑水坝,用精密的力学系数设计过的水泥拦坝,积蓄一整个山谷的温柔水域,多么伟大的工程!但是面对他和马蒂之间逐日拓展,像沙漠一样干枯荒芜的距离却束手无策。马蒂下意识地举手遮住眼眉,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把自己活得如此糟糕?杰生,你却走得多么轻松…… 最后她来到台北市与新店的交会处,这个傍着河堤的公路上,左边是野草蔓生、半荒枯了的河床,右边仿佛是个夜市,应该说,夕阳中尚未苏醒的夜市。 马蒂觉得有点喘,眼前的视野开始像唱片一样旋转了起来,脚步有些虚浮。前面一大丛被风吹倒的绿树挡住了她的脚步,马蒂觉得犹豫,她有要把自己埋没在枝叶里的欲望,而很奇怪的,整棵绿树也活起来了一样向自己迎过来。 就在这一棵倾倒的相思树前,马蒂倒下去,柔软的枝叶承接住了她的身躯,马蒂浅浅粉红色的可爱百褶裙,在绿叶中展开了,如同一朵粉红花蕊的舒张。在失去视觉之前,她正好看见了澄净得像蓝宝石一样的天空。 这天,怎么可能这么蓝?马蒂闭上了眼睛。 年轻的警察已经用无线电呼叫了救护车,这时候他弯下身细细审视着马蒂。按照他的判断,这个年轻的女子只是暂时性的虚脱,她苍白的双唇显示着中热衰竭的可能,警察所接受的训练是,应该将她搬移到遮荫之处,并且解松她的衣扣,但是这两者看来都不易执行,左近并没有适合的场地。警察检查了她的手袋,袋中物品很单纯:一个小小的泰国丝钱包,一支口红,半包面纸,一串钥匙,一本淡绿色的小书,书名是《一个细胞的生命》。这书名警察觉得很陌生,翻开书扉,见到夹在其中的一只红包袋,上面写着,祝福琳达与天华君,百年美好。马蒂敬致。红包袋中有两千八百元。 警察作了决定一样地吐一口气,背起马蒂的手袋,双手横抱起马蒂,带她走向马路对面河堤上的水泥石墩。而马蒂就在此刻转醒了。 “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警察吃惊一般地放下马蒂。她一落地却直接颓倒下去,围观的行人都惊呼了一声。马蒂面向着柏油路面干呕并喘着气。警察俯身递出了他的手,很轻柔地说:“把你的手给我。” 马蒂抬头看着警察的脸庞。这是张年轻俊朗的脸。她还喘着气,不太能明白眼前的处境。 “我们造成交通阻塞了。把你的手给我,马小姐。你姓马是吧?” 马蒂驯服地握住了警察的手,警察扶着她走向河堤,一边挥手驱散围观的人。马蒂依照警察的指示坐在石墩上,警察将手袋还给她,马蒂将袋子紧紧抱在胸前。警察傍着她也坐下了,一边看似心不在焉地擦着汗。 “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家好了。” “我没有家。” “……那么你想去哪里?还是到医院检查一下?我叫了救护车了。” “我不要去医院。你叫救护车不要来了好不好?拜托。” “你确定没事吗?我看你脸色还很难看。” “真的我没事。谢谢你。我只是……很伤心罢了。” “噢。” 年轻警察看看落在城市边缘的玫瑰色夕阳。他受过各种事件处理训练,但与年轻女子的对话,于他来讲永远是个难题。基本上他已经下班,而这个女子的身体状况大致还算安全,他很可以结束今天的执勤,只是马蒂的脸上有一种让他轻忽不得的预感。他曾经在企图跳楼者的脸上看过这种表情,那是一次FD二号事件,意思是自杀行动成功。 马蒂下了石墩,警察赶紧跟着站起,马蒂给了他一个勉强的笑容。 “我真的没事,我要走了。谢谢你的帮忙,请不要跟我。” 天色正在迅速地转暗,警察想叫住她却不知如何措辞。马蒂已经过了马路,并且回头对他挥挥手。 警察在背后注视着她,方才围观的行人在身边打量着她。马蒂只想快步走离这一区。可是双脚却出奇的酸软,这一路走来的疲惫全在此时兑现。现在马蒂站在夜市的边缘,一个个摊位已经上灯忙碌了起来。马蒂回头看到警察还在原地观望着她,她想找个地方坐下,让这位观察者放弃他的担忧,但坐哪里呢?眼前是枸杞冬笋鸡摊,不想吃。隔壁卖的是“鱿鱼螺肉蒜”,再隔壁则是闪着愉快小灯球的泡泡冰摊。难道这附近就没有一个可供静静歇腿的地方? 一波蓝色的光像海水一样涌来,冷冷的光圈裹住了她。马蒂回首,看到背后这家与夜市完全不搭调的咖啡店,正点亮了招牌的灯。 那海水一样的蓝色光芒刺进她的内心深处。招牌上写着“伤心咖啡店”。 第一章 伤心咖啡店(1) 拉开“伤心咖啡店”的玻璃门,马蒂即刻后悔了。首先,咖啡店里面充满了震耳欲聋的音乐,迎面是一座陈列各式酒瓶的吧台,简直像是个嘈杂的摇滚乐酒吧;再者令马蒂不适的是满室挥之不去的烟雾,近门处一个桌位上坐着三个不超过十六岁的女孩,其中一个很挑衅地朝马蒂吐了一口长烟,烟雾流逸到马蒂拉开的门缝,随风往外飘散。马蒂直觉地想回头就走,但是想到背后那盯着她的警察,马蒂拉大门缝走进伤心咖啡店。 年轻的警察还在对街观望着。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他看着马蒂消失在伤心咖啡店的蓝色光幕中,那视觉上的印象是,一波蓝色的海水涌过来,卷走并吞没岸边一粒微小的泡沫。 马蒂背门而站着,并没有人注意或招呼她。朝她吐烟的女孩已失去对她的兴趣,一双手很妩媚地擎着烟,与她的同伴随音乐轻轻摇摆着身体。 店并不小,可以看见的空间约莫有十多坪,但这是个老式的狭长店面,所以整个格局像一只深且暗的口袋。灯光是昏黄的,除了最里面的吧台外,共有十张桌子,马蒂看见靠门的这一桌坐了三个女孩,吧台前有个两坪大的舞池,舞池旁一个腰果形的桌位上也坐着两个人,正确地说,是烟雾中两幢人影。其余则空无一人,包括吧台都是空的。 有个毛茸茸的东西摩挲过马蒂的小脚。她轻呼一声,低头看到一只全身虎斑的猫,正以水蛇一样的姿态滑过她的腿际,临走还用尾巴缱绻似的勾引着她。马蒂朝里走去,她想找个最深最黑的角落坐下来,事实上,最深最黑的角落就是吧台旁那腰果形的桌子。马蒂走近时才发现那儿不只坐着两个人。除了原先那两幢人影,桌上还趴着一个女子,她烫成丰富小鬈的长发像瀑布一样流泻了整个背脊,所以被马蒂误以为是一堆黑色衣物。马蒂在他们旁边的一张圆形小桌子边坐了下来。 一坐之下,腰果形桌位中的一人就站起了身,过来招呼马蒂。看见了这人的脸,马蒂原本凄凉的心境起了微微的震动。这人身材瘦长,但不算高大,皮肤比一般人黑,削得很利落的短发,正好明显了他形状美好的额头。他的脸,可以说秀逸得出奇,上面饰以一朵爽朗的微笑。他的声音则稍嫌稚嫩了些。大约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小男生吧?马蒂想。她点了一杯曼特宁咖啡。 男孩去吧台煮咖啡,马蒂环视周遭。小舞池上虽然空无一人,但是流转的迷离灯光洒落在木质地板上,自有一种异样的旖旎气氛。那只虎斑猫现在跳上了墙边的盆栽架,很专心地舔洗它的前胸。它的头上不远处吊着一个黑色的鸟笼,其中豢养着一只翠绿色的小鸟。吸引马蒂眼光的是,鸟笼下面垂着一个中国结饰,结饰上嵌着的竹片有一排红色毛笔字:“浓情蜜意”。 趴在腰果形桌边的女子一直没有动弹,但是马蒂知道她醒着,因为她搁在桌上的一只手正随着音乐轻轻叩着桌面。她的指间还夹着一根烟,烟雾袅袅扩散,烟灰落在桌面成一长排,她身边背对着马蒂的男人却视若无睹。那男人夹起桌上的菜肴吃着,烤鸡的香味传到马蒂这儿,她才感到自己饥肠辘辘。嘈杂的音乐在一阵狂乱的鼓声中结束,继之以一首较轻缓的摇滚歌曲,是低语一样的男声合唱,再加上漫长的吉他间奏,听起来很有一股颓废的潇洒味道。 “哪,咖啡。”男孩端来了咖啡。他将郁金香形状的杯子放在马蒂面前,顺势俯下身来与马蒂的脸相差半尺之距,正好让马蒂看清他漂亮的眼眉。 “很酷吧,这音乐?”他一边的嘴角微微扬起,露出马蒂认为只有无邪的少年才特有的,稍带邪恶气质的可爱笑容。 “很酷。不过我没听过。” “告诉你这是Pink Floyd的Another Brick in the Wall,很棒的歌,你一定要去买。” “嗯。谢谢你。” “不谢,你叫我小叶。” 小叶说完,以一种半舞蹈的轻快姿态回到那腰果形的桌子。马蒂呷了一口咖啡,很不错,比她预期中要香得多,全身的疲惫顿时减轻不少。她深深吸了口气,空气中有很重的烟味,多半是来自隔壁桌那趴着的女子手上的香烟。对于这烟味,马蒂已经比刚进门时适应了许多。也许是这迷离的灯光与前卫摇滚交织成的颓唐气氛,淡化了她的感伤;也许,是满室浓厚的烟雾,让她沉重的心情得到了藏匿的所在,总之,她觉得舒服多了。马蒂深深地坐进沙发,将身体的重量全数放弃,开始感到肉体上的轻松。 那趴着的女子手上的香烟燃到了尽头,在桌面上留下一排完整的白色烟灰。女子啪嗒一声抛下烟蒂,伸手到腰间摸出一根香烟朝旁边的男人扬一扬,男人接过香烟放进唇间点燃了,交还给始终维持着面朝下趴着的姿势的女子。女子纤长的手指夹着烟,继续轻轻随着音乐叩桌面。小叶挨着她坐,无聊地随音乐摆动着。 Pink Floyd的Another Brick in the Wall已经唱完,现在换成了真正的抒情摇滚。马蒂略带好奇地环顾着周遭。她相信这原本是一家预备作为酒吧的店面,简单得近乎粗犷的装潢,与店名没有太大的关联。天花板直接由铁丝网构成,网内有交错的建筑管线,墙壁则是粗糙斑驳的水泥,多处刻意地裸露出红砖。随处可见堆叠的空心砖作为空间区隔,空心砖上是大量的盆栽,植栽的绿意补救了装潢上的粗荒之感。惟一经过刻意设计之处,应该是店中段两侧的梁柱上,密密麻麻地贴满了不计其数的照片,重叠贴到天花板,多半是普通的人物照,看起来像是客人贴上的留念之物。引人遐思的是,影中人多是年轻的女子。 “啊——” 夸张的哀叫打断了马蒂的思维,那趴着的女子坐直了身子。 “我的妈,海安到底来不来?”女子伸了个懒腰,顺手将长发拨到背后。 女子左边的脸颊枕出了红红的印子。虽然是坐着,但是观及她修长的手臂与颈子,可以看出这是个十分高挑的女子。她的脸孔也显示着高个子特有的余裕,很秀气的五官端匀地落在修长的脸蛋上,每个相对角度都恰好到令人有惊险之感。薄薄的嘴唇,若不是有嘴角那刚毅的线条抢了眼,很可能有下巴太长之嫌;细而长的眼睛,低眸之时有两条细致的眼波,睁开时就稍稍内褶,加强了眼尾的神采,双眼颇有太开一些的感觉,幸好有长而秀挺的双眉,撮合了两眼之间的距离。马蒂想,这不算是个十分美丽的女子,但她却有一张典型的好上妆的脸,格局天成,只要酌上一点彩妆,就是令人难忘的姿色。只是这女子似乎并不了解自己脸上骨肉匀婷的优势,她仅聊备一格地擦了些口红,结果更显出天生的苍白。 “受不了!”女子揉揉压红了的脸颊,挥了挥手上的烟灰。 “再等一下嘛,他说过今天一定要回来的。”小叶好脾气地说。 “是喔。饿死人了,再弄点东西来啃啃吧。”这女子开始揉自己的肩膀。 小叶跳下坐位,转到店后头不见之处。这时店门作响,进来了一个女子。 那女子简单看了店内的景致,直接匆匆走来最里面这一桌。正在揉肩的女子朝她挥了挥手,那始终没有开口的男人也转过身与新来的女子打招呼。马蒂看到了男人方方的脸。 第一章 伤心咖啡店(2) “对不起,我已经提早下班了,可是今天塞车得厉害,真是台风后的大灾难,简直寸步难行,真对不起。海安到了没有?嗯,吉儿?” “没。”叫吉儿的女子挪了些坐位,让这新到的同伴坐在她身旁。 “唉,真不幸,该不会是改行程了吧?” “只有等碦。”吉儿抛下手上燃到尽头的烟蒂。她始终没有抽上一口烟。 “真不知道海安他现在会在哪里。嗳,小叶!” 小叶戴着一双防热手套,端出一只庞大的沙锅,锅沿还滋滋喷着油沫。马蒂闻到了三杯鸡之类的酱油混合九层塔的香味。小叶的腋下还夹着一只纤长的瓶子,看来是葡萄酒之类的饮料。 “嗨,素园,你迟到了喔。饿了吧?你们先吃。藤条,你也吃一点吧?”小叶很利落地摆好了食物。 现在马蒂知道了那原先趴睡着的女子叫吉儿,方脸的男人叫藤条,新来的女子叫素园,他们等待的人叫海安。但这群人是什么样的组合则令人好奇。说是同学或朋友,看来年龄差距太远。亲戚的可能性也不大。吉儿长相纤长清秀,藤条则浑圆粗壮,素园是典型的东方女子面孔,稍嫌短的面孔上有一双圆圆的眼睛。小叶则像是雷诺阿油画中走出来的秀色少男。他有些撒娇地挨近素园,素园干脆像个姐姐一样揽着他的手臂,逗引似的拨乱小叶额前的短发。 “怎么?今天店里这么冷清?” “很自然的啊,客人为什么要来?”吉儿正嚼着鸡肉,皱着眉以一杯葡萄酒送下咽,“我早跟小叶说过的,店要有生意,第一要有好咖啡,第二要有好音乐,第三要有好风景,也就是海安。海安既然不在,人们为什么要来?” “嗳,看清楚,我们小叶也有票房的。”那叫藤条的男人笑着说,一边用拇指朝近门处那三个女孩摇了摇。 “哇操。”吉儿吞了一口开水,“这鸡真辣。” 被这桌的笑语吸引,三个女孩齐望向这边,太年轻的眼睛还显不出媚色,只有单刀直入的热情,全数倾注到小叶的身上。 他们桌上的食物香味诱人,马蒂不禁想起,自己除了在中午吃了一点冷盘小菜,可以说是一整天粒米未进。她挥手招了小叶。 “小叶,麻烦你给我点餐的Menu。” “啊,我们不卖餐的。” 马蒂马上泄了气,饥饿之外再加上了尴尬。小叶却盯着她认真盘算着。 “不如这样,你很饿吧?我把我们的食物盛一些请你吃好不好?我亲手做的哟。” “不不,我不太饿,只是问问罢了。真的不用。” 小叶耸耸肩回座了。马蒂却陷入饥饿的深渊,与心情上孤单的绝境。事实上,她很清楚此刻在台北的另一端,有一桌晚餐正在等着她。那里是压抑她的阴暗所在,是人们一般称之为家的地方。 她的丈夫,两年前随着公司到南美洲那叫做玻利维亚的国家,在崇山峻岭里建筑伟大的水坝,从此家就成了主人弃守的城堡。偏偏他留下了一双忠心耿耿的守门人,也就是马蒂的公婆。他们日夜忠实地看守城堡,并且非常关心皇后的贞操。 当年在马蒂坚持不与公婆同住之下,丈夫煞费苦心地在公婆的房子顶楼加盖了他们的住所,就此开始鸡犬相闻的生活。公婆有一副他们的钥匙,不择时皆可开启他们的大门入内,有时来看看电视,有时竟来打扫他们的厕所,有时来将他们收藏在柜顶深处的皮衣摊开暴晒在阳台,有时什么都不做,只是盘据在沙发上静静地像两只猫头鹰。 丈夫出国之后,公婆很快地就适应了新的情势。婆婆说,反正一个人的饭难煮,干脆三个人一起开伙好了。于是,每天晚上,公婆端着煮好的菜肴进驻马蒂的饭厅。婆婆的北方菜做得相当精彩,只是样样菜非酸即辣,公公每餐尚佐以一碟拍碎的生大蒜,说是杀菌养生。那大蒜公公每月初搭公车到迪化街采买,颗颗硕大肥美,侵略性的辛气常使马蒂食欲全消。马蒂辞职赋闲在家,公婆什么也没说,只是自动将每日聚餐延伸到午餐与早餐。以一种老人家的耐心与执拗强迫马蒂规格化她的生活。 马蒂在家的时间长久了,他们就非常愁苦,认为这媳妇异于常人;马蒂出门的时间久了,他们也非常烦恼,隐隐约约觉得没有帮儿子管束好媳妇。马蒂回家的时间过晚,他们就坚强地饿着肚子苦等,并以一种恹恹的表情说:“不回家吃饭也不打电话说一声么?”如果马蒂打电话说不回来吃饭,他们又会以一种讪讪然的语气说:“家里又不是没饭吃。回来不?”吃完了饭,照例马蒂清洗碗碟,公婆就很惬意地在屋内闲逛,对马蒂的私人物品付诸以侦探般的观察。十点整,公婆俩相扶持地下楼回家,顺便从门外给马蒂锁上了门。马蒂越来越觉得这不再是她的家,而是公婆家中一间必须以钥匙出入的大房门。严格说起来,这栋房子的确属于公婆。丈夫偶尔回国,住的是公婆家客房,马蒂事实上成了一个名之为媳妇的,白白吃住的房客。 隔壁桌的餐食气氛是温暖的,吉儿正以一种挑衅的表情,从藤条的碗中抢过一朵漂亮的香菇。藤条并不以为意,他夹起别的菜肴吃了。这之间传达的感觉,非关男女之情的暧昧,反而是超乎性别界限的友谊了。马蒂觉得羡慕,这种友情是她从来未曾拥有过的经历。一种新的念头在脑中浮起,她又向小叶招了招手。 “小叶,你们这里卖香烟吗?” “嗯,我们不卖的。” 与马蒂交换了遗憾的对视后,小叶换了活泼的表情。 “绿白Y,你抽不抽?” “唔,也好。” 马蒂并不知道什么叫绿白Y,小叶很快从口袋中掏出一包白绿相间的香烟,递给了马蒂,另一只手又掏出一个超市买的廉价打火机。 “哪,给你。” “多少钱?我跟你买好了。” “不不,是送你的。”小叶连连摇手。 “那怎么可以?我跟你买。” “这样吧,你下次来再还我一包绿白Y不就行了?”小叶又扬起一边嘴角露出好看的笑容,转身走了。 马蒂点了烟,烟味没有预期中呛人,反倒有沁凉的薄荷味。 近门处那三个女孩看见了马蒂的特殊待遇,撒娇地要小叶给他们点烟。正在玩闹间,门戛然开启。见到来人,所有的人都安静了。 第一章 伤心咖啡店(3) 伤心咖啡店海蓝色的招牌灯光,穿透玻璃门,为来人的身影镶上一圈冷冷的蓝边。 音响正好传出钢琴演奏的月光曲,异常沉静美好的氛围流泻整个店面。 进来的是一男一女。男的穿着一套亮面的黑色西装,一看即知是西门町买的一千五一套的便宜货。他和同来的女子不断以快速陌生的语言交谈着,不时微微弯腰鞠着躬,听起来他们用的是日语。男人鞠完最后一躬,转身离去了,留下那女子。 女子现在站在店的正中央,用沉静的眼眸左右将店看了一周。所有的人默然看着她,惟恐遗漏了她转动脸庞时,从每一个角度观赏她的幸福。 女子的美像锐利的阳光,辐射而出刺痛了人们的眼睛。马蒂向来保持着小时候对女人的审美观,也就是只看面孔不计身材,但此时她无法不被女子的美好体态吸引。所谓纤合度,修长兼之圆润的体型也不过这女子的漂亮身姿。她穿着一套黑色丝质的裤装,虽然颇不合这南国盛夏的时宜,却显得优雅洁净。她的五官,完美得让人不得不怀疑,是出自整形手术的高超手笔,但即使有这念头也是稍纵即逝,再厉害的整形大夫,也不可能在塑造出如此样样合乎梦想的五官后,不遗留下一点人造的呆板痕迹。事实上,这女子的面孔美丽而且自然,深刻的五官有点近乎野性的西方美,但顾盼之间却又保留着典雅的东方韵致。她浓密的黑发束拢在脑后,露出丰美的前额。马蒂估计这女子的年龄在二十五至三十岁之间。 小叶迎向她,有点踌躇该如何开口。这女子在他看来不像本国人。 “欢迎。喝咖啡吗?” “不是。唔,是的。”女子的口音果然有些奇异,“我从……北方来,我来这里找一个人。” 吉儿抬高眉毛,投给她的朋友们意味深长的一瞥。 “真麻烦你了,”女子深深地对小叶鞠了个日本式的躬,“我找的人叫海安,他是在这里的吗?” “啊,真不巧,他出国了,也不知道今天回不回来。” “是这样的?”女子垂下长而黑的睫毛,神情有些黯淡,“我找了好久才找到这里。海安他只跟我提过一次,说他在伤心咖啡店,台北。他并不知道我要来的。我叫做明子。你是小叶是吗?海安曾经提起过小叶,就是你吗?” “嗯。”小叶的脸在灯光照映下红通通的。 “可爱,真的很可爱。”明子以日语低语,又回神改用中文,“请不要误会,我是在北方遇见海安的。那是去年冬天。去年冬天好大的雪。我原本不想活了,直到见到了海安,我才发现这个世界还存在着美丽。” 什么?马蒂吃力地听着。她的位置与明子有一点距离,明子又使用着出人意料的中文,她不太确定自己听到的内容。现在明子闭上眼睛微偏着头,像是回想起了美丽又伤心的往事。她的睫影投射在脸庞上,小叶与她对站着。 “像这样从远方来,寻找连约也没约过的海安,一定是傻得让人想笑了,以为我是那种随随便便的女人。”明子兀自以日式语法低语着,又低颔对小叶鞠躬,“请你们了解,我不是那种纠缠别人的女人。我只是……想念海安。” “啊,我们了解。”小叶的语气犹豫但带着温柔。 听见这样奇异又坦诚的对白,连吉儿都收拾起了促狭的表情。 明子又缓缓地看着左右,她的视线停留在梁柱上的数百张照片。数百张照片上,是数百个不同女子的留影。 “请你告诉海安,如果他回来了,明子曾经来找过他。好吗?” “好的,你要不要留下联络办法?” “不用了。”明子轻轻摇摇头,突然盯住小叶,那表情很认真,认真得近乎单纯。最后她低眸点了点头,像是明白了什么:“我会再回来的。” 明子走了。众人目送她的背影,又是一阵静默。 明子走过的地方,飘逸着一种淡柔的香气。陌生又令人想念的气味,像是长在山野的一棵默默绽放的栀子花树。 “海安他,不至于不来了吧?”素园轻轻地说。 “谁知道?”吉儿说,“看来我们柱子上的照片海洋里,又要游进一尾美人鱼了。” “美,真美!”藤条赞叹着,“从美学的角度上简直没法挑剔了。” 这话马蒂是同意的。她与其他人一样,陷入了想象的境域中。这个说着奇异的中文的明子,从哪里来?与海安之间有什么故事?喵一声,那虎斑猫跃上空心砖矮屏,一时失足,整只猫悬挂在砖墙边上,小叶过去抱起了猫。这时柜台上的电话铃声响起,吉儿起身去接了。 “喂,啊,海安。我的天你现在在哪?哦……是这样的……哦,早说嘛,害我们傻等……唉,真是的你。好吧好吧,妈的还不都听你的?”吉儿挂掉了电话,朝电话做了个鬼脸。 “怎么?他到了没?”素园问,小叶抱着猫也凑过来。 “这烂人,他现在还在马达加斯加,根本就没上飞机。” “唉。”素园失望了。 “唉。”众人也都失望了。 这次马蒂听得很清楚,马达加斯加。 “海安说他还要再待一阵子,要我们下礼拜五等他回来。”吉儿回座,举箸继续吃饭,可是其余的人却像是失去了食欲,同时也没了谈兴。 小叶拈起盘中的肉屑,低着头专心地喂猫。 连店中的音乐,也显得萧索了。马蒂再一次感到彻底的饥饿,她打开提袋找钱包,才发现夹在书中的红包袋。那是她在琳达婚礼中始终没交出的礼金。 她把双手伸进膝上的提包,隐秘地从红包中抽出钞票,并用这钱向小叶买了单。 推开伤心咖啡店沉重的玻璃门,一阵温热的晚风从南方吹来,直扑在她脸上。风中有夜市烤肉摊的味道:生洋葱,柠檬,炭火上作响的多汁液的烤肉片,融合成一股浓厚的南国气息。 啊!遥远的,遥远的马达加斯加…… 默念这个地名时,多么像是有一串风铃在胸口响起。 第一章 街头漫行(1) 马蒂第三次转动钥匙,门锁啪一声弹开,但是推门时却硬生生被阻挡住。很显然的,铁门里面上了一道横闩。 即使是在几个小时前,狼狈昏倒街头,无助地仰望着蓝天时,马蒂也不觉得比现在更加悲惨。她将钥匙收回提袋,非常沉重地走下后门的阶梯。 在公婆这间独栋的楼房后门,有一道老式的铁皮便梯直通顶楼,是马蒂平常出入顶楼住所的专用通道。现在后门被反锁了,公婆的用意十分明显,她只有绕到前院,先叫门进入公婆家,再经由屋内的楼梯上楼。 阶梯上布满了台风后的落叶,叶片椭圆而细小,间还夹杂了粉紫色的小落花。夜里的风吹来,花和叶就在水泥阶梯上相偕回旋。有一会儿,马蒂冲动地想转头就走,永远离开这个地方。但她只是在阶梯上坐下了,捡起一朵小花,用指尖捻着小花脆而嫩的细茎,左右转动着它。离枝的花还未死,只是疲乏得低垂了花苞。 右脚的鞋跟歪斜了,摇摇欲坠。马蒂抓着鞋跟稍作摇晃,鞋跟果然应力脱落。黑色纤细的鞋跟握在手里,大小和形状都像炸鸡店里的鸡小腿。马蒂把它高举过头,想要远远地抛开,结果终究还是用面纸将它擦净了,收进提袋里。鞋子修补过后还是堪用的,毕竟这是她最体面的一双鞋。 她脱下了鞋子,赤脚走到门口按铃。 “谁呀?” “妈,是我,马蒂。” “喔,马蒂呀,怎么地这时间了还在外头呀?” 马蒂看了手表,八点零三分,公婆标准的晚餐时间是六点半。 “您请先开门,好不好?” “真是麻烦的耶,怎么不能就早一点回来吃饭哪。” “拜托您开门,我很累了。” “这不就来了吗?谁叫你这时间还在外头呢?唉,唉。” 婆婆开了门。她低着头正好面对马蒂雪白的赤脚,但仿佛视而未见。婆婆异常忙碌地左右巡视小院子内的残败景象,那目光始终没有望及马蒂。院内一株九重葛倾倒了,枝蔓泼盖了大部分的地砖,婆婆返身回屋,一边用脚将落叶扫置旁边。 “唉,乱七八糟,乱七八糟。” 婆婆进屋了。马蒂跟着走,一支九重葛的尖刺戳进脚底,马蒂咬唇拔开了,脚底沁出一珠血滴。 一进屋内,马蒂就察觉了不一样的气氛。迎面的饭厅里,公公正在用餐,而多日来他们都是不厌其烦地将食物端取到马蒂的屋内进餐。瞥及桌面上的菜肴,马蒂很确定公公是听到门铃声后才开始进食的。雪里红炒肉丝,红油焖桂竹笋,醋烧鱼,苦瓜排骨汤,一小碟豆腐乳,外加那碟肥美的大蒜,都泛着食物久置之后冷冷的油光。 非常饥饿,但是更加疲倦,屋内的气氛扣押了马蒂的食欲。 “爸,妈,你们请先用饭,我先上楼了。” “你坐下。吃饭。”公公说。 马蒂坐下,舀了一小碗汤。 公公的背后开着一座电风扇,马达沉闷地嗡嗡运转着,送来公公带着汗味的气息,马蒂觉得像是在外星球一样孤独。我为什么要和这个老人对坐而食?婆婆不断地缕叙着台风带来的灾难和种种善后的辛苦琐事。马蒂很细腻地啃着苦瓜,以减轻婆婆贫乏的谈话内容引起的强烈无聊。 终于,公公舀了一碗汤,将碟子内剩余的蒜瓣拨进碗内,顺便又用筷尖捻了一小方豆腐乳进汤中,搅和,仰头喝了。不知何时,婆婆也停止了她单方向的聒噪。马蒂算好时间,和公公一齐放下碗筷。 “爸,妈,我去洗碗。” “你坐下,我有话对你说。”公公说。 马蒂坐下。 “马蒂,你吃饱了吗?” “吃饱了。” “马蒂呀,我们方家可以说是从来没有饿过你一顿饭。你去整理行李。你走吧。别说我们俩老妨碍了你。” “唉。我们一直把你当女儿看待,可你却从来没有把这个家当家。”婆婆愁闷地皱着眉,过分戏剧性地连连摇头,“不知道给我们带来了多大的烦恼,你不要说我们赶你——” “你就不要说了。”公公打断婆婆的话,“让她走吧。你去洗碗。” 第一次饭后不用洗碗,马蒂下桌的姿势有些手足无措。更出乎她自己意料之外的是,她竟然开口对公公说:“谢谢。” 马蒂上楼回到她的住所。 楼上的住所是一栋大型的套房。马蒂把鞋子与提袋放在床脚,人也倚着床脚坐了下来。对于公婆的话,她并不感到震惊,奇怪的是她的感觉。他们赶她出家门,她并不觉得震惊,不觉得伤心、愤怒,不觉得被遗弃,被羞辱,不觉得抱歉或难堪,而是没有感觉,百分之百、名副其实地没有感觉。她知道自己一秒钟也不想逗留了。 马蒂开始收拾行李。她匆匆将所有的东西抛到床上,衣服、鞋子、书、文件、帽子、心爱的小摆饰……一本大册子从柜子里掉出来,是马蒂与丈夫的相本。她忍不住翻开看了后,才发现他们的合照是这样少得可怜。钱!马蒂有把现金随处塞藏的习惯,一领到薪水袋就整包藏在角落,需要钱时再随意拆开消耗。马蒂兜了一圈,把所有的钱袋倾出点数,一共六万多元。这让马蒂吓了一跳。她一向凭着隐隐约约的印象,认为自己还保有十万元左右的财产,没想到钱花得这样快。管不了这么多了。她将钱密封成一袋。 马蒂所有的资产都铺陈在床上,庞大混乱的一堆杂物,总的组合起来是一个贫穷女人的廉价生活。马蒂突然又觉得她什么都不想要了,包括滚在床沿的那只厚实的黑色马克杯。多少个夜里她捧着这只杯子,啜饮着滚烫的即溶咖啡,凭窗眺望松山机场起落的飞机,这几乎是她在此地最惬意的回忆。但她连回忆也不想要了。 马蒂又忙了一阵,将所有的物品归位,只将一些贴身用品和衣物整理成一箱,把其余的亵衣与日记另打成一包,钱则放进提袋中。换上了舒服的运动装,关了灯,她步下铁梯走出后门。又返身将后门反锁,钥匙从墙外抛了回去。这个地方,没有一件东西她将留恋。问题不在公公和婆婆,而是杰生的死讯。从听到杰生的死开始,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在马蒂的内在断了线,整个人就此飘飘然荡向无所谓的方向。 第一章 街头漫行(2) 两肩各背了一包行李,马蒂步出巷子。在巷口的垃圾堆前,她把装着亵衣与日记的袋子掷进垃圾车内,快步走进夜色中。 没有任何目标,马蒂又开始在台北街头漫行。夜的台北,还是铺满了台风后的残枝落叶,晚风一吹,满地离枝的叶子都像活起来一般向她盈盈招手。哪个方向都好,像是在梦中一样。 就这样不停地漫游,直到马蒂的两腿酸软得无法前行。现在她正在延吉街铁路边,再往前就是仿佛不夜的忠孝东路四段。打扮得相当华丽的男男女女与马蒂错身而过,看见马蒂却不再看她的落魄。夜的台北,人们并不作兴多看旁人。 终于,终于走出了这个家,还有杰生也死了。照理说,她应该了无牵挂,像风一样自由。但是她的心,为什么像叠满铅块一样沉重不堪? 因为人不是风。马蒂伸手进提袋摸了摸六万元的信封袋,这是她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惟一凭借。马蒂在一个水泥矮篱上坐下。人不是风。在这个城市里,要活得像个人,就得要有工作,有钱,有住所。简单地说,要有一个身份,然后才成其为一个人,一个台北人。 水泥矮篱旁边,是一家二十四小时便利超商。超商门边躺着一只黄色、短毛、黑嘴的流浪狗,这只狗很自在地侧睡着,袒露出它曾经哺育过小狗的胸脯。进出超商的人不得不跨越过它,但杂沓的脚步一点也不惊扰流浪狗睡梦中沉缓的鼻息。流浪狗是卑微的,它就这么接近霸道地接受它卑微的命运,很舒坦地浪睡在街头。马蒂一直瞧着它,有一点心酸,有一点羡慕。人不是风,人甚至不是狗。马蒂想到为今之计,是尽快找到工作,找到住所,找到她在社会上的定位。 让自己在社会上定位。马蒂默想着,多少人因为这句话,同时就让自己在生活中定格? 马蒂看了看手表,十一点过四分,这混乱又漫长的一天还没有过完,但她非常疲倦了,疲倦得只希望找到一张床。马蒂再看一次手表,十一点零六分。她知道自己别无选择,只有去那个她最不想去、但如今最可能收留她的地方。她曾经付出一切代价逃离那里。多么吊诡,人们称那个地方叫家,她的娘家。 马蒂挥手招来一辆计程车。很快地,车子往台北的东南方疾驶,台北盆地渐渐收拢,黑暗的山脊隐约在前面。山的腹部穿透了两个明亮的窟窿,辛亥隧道。她从小就觉得,那隧道就像是黑色巨魔张开的巨口,人一进去,就会被无尽的黑暗吞噬,掉落、掉落,陷入一个没有出口的深渊,像往事一样,巨大的深渊。 夜里车少,计程车很快就穿过了辛亥隧道。深渊当然不存在,隧道内满是温暖的鹅黄色灯光,但往事却像只口袋,守在隧道的另一端,毫不留情地攫住马蒂。 那一年,妈妈抱着熟睡的马蒂,坐车穿出这山脊,离开了山的那边,只带着一只皮箱。从此,马蒂与妈妈过着时常迁居的生活。记忆中妈妈似乎做过一切的零工,总是那么疲乏,那么生气,那么贫穷。对于如何与为何逃离那个家,妈妈绝口未提,马蒂也从来没有想过问明真相,主要是她从没有理解到什么才叫做家。妈妈带她逃家那一年,马蒂三岁。 等到马蒂长到足够疑问这一切时,妈妈却又死得那么早。马蒂永远也不会忘记,在殡仪馆简单的灵堂前,她很惆怅地披着麻衣,干坐着,一直不停地想,自己一个人住该怎么办?到底要不要继续上学?就在那时候,邻居帮忙的好心阿婆带来了一个人,她一点也不认识的爸爸。看起来很老的爸爸蹲下来搂住她,只是掉眼泪。那一年,马蒂十二岁。 爸爸带着马蒂坐计程车。那时是深夜了,马蒂看到黑漆漆的山越逼越近,辛亥隧道像是黑夜张开的巨口,车子直直地驶进去,穿过隧道,回到山脊的那一边。爸爸说,马蒂你不用怕,你有家了。家在一栋公寓的四楼,有雕着花与藤蔓的铁门,有三个房间,一个阳台,有一个阿姨,有两个弟弟。 之后,马蒂住了下来。直到考上大学,搬进宿舍。 之后,马蒂兜了一大圈,现在正坐着车穿过隧道,再一次回到那个地方。 计程车停在家门口,马蒂又看了表,十一点三十五分。付了车费后,马蒂站在家门口犹豫着。很晚了,但阿姨睡得更晚,现在上楼不免碰到阿姨,但怎么办呢?正在想着,一楼的铁门开启,马蒂看到一个瘦小的人影出来,回身很缓慢地把门轻掩但不扣上。那是爸爸,比上一次见面更老、更小,一手提着两大包垃圾袋。 “爸。”马蒂在黑暗中轻轻地叫唤了一声。 爸爸很惊悚地望过来。看清是马蒂,他皱纹的脸出现了柔和的笑。 “回来啦,马蒂?” “爸,我再也不回方家了。”马蒂一说完,眼泪就不争气地盈眶滚落。她也不拭泪,只是直直望着爸爸。 爸爸并没有什么表情,他像是个断电的机器怔了有几秒钟之久,然后很慢地点点头,走上前来伸手接马蒂的行李。“先住下来。马蒂,先住下来再说。嗯?” 马蒂阻挡了爸爸欲接过行李的手,帮他拿了一袋垃圾。两人并肩默默将垃圾拿去丢了,再并肩走回家门。 上楼时,马蒂又犹豫了:“爸,阿姨睡了没?” “不要紧,不要紧,”爸爸说,“你不要操心,我帮你说去,你尽管住下来就是。” 打开雕有花与藤蔓的铁门,家很明亮,阿姨果然还没睡,只是一脸倦容,整个人看起来意外的浮肿。她对马蒂点头笑笑,爸爸就与她进厨房低语着。马蒂仍然背着行李,站在客厅,小弟马楠缩着脚坐在藤椅上,正在读一本很厚的参考书。他仰脸看到马蒂,叫了一声:“姊。”又低头继续读书。 “明天要考试啊?”想到这样站着很尴尬,马蒂就找些话说。 “没有啊。”马楠眼睛看着书,“毕业考都过了,哪来的考试?” “噢,你要加油喔。”马蒂想到念高三的马楠正要面临大学联考。 爸爸与阿姨走出了厨房,爸爸很殷勤地来拿马蒂的行李:“来来,先到房间把东西放下,就住你大弟的房间。” 马蒂默默跟在爸爸背后走进房间时,阿姨开口了:“你大弟在当兵啦,很少回来,你就给他住不要紧啦。” 马蒂感激地对阿姨笑笑,阿姨却已转过身,一边揉着肥厚的腰,一边走进她的卧房。 大弟马桐的房间,以前就是马蒂住的地方,房间内布置已经大别于以往。马蒂感觉房间变小了,变拥挤了。原本放书桌的地方,现在竟摆了一个办公桌,上面还有电脑;窗帘换了;马蒂贴在床头的詹姆士amp;#8226;狄恩海报变成了迈克amp;#8226;乔丹;墙边多了一大套音响,还有一整柜的录音带。 马蒂坐在床上,她太累了,只想先睡,待明天再整理行李,但爸爸似乎没有出去的意思,他抚弄着马桐的音响,又逐一慢吞吞看着房里的家具。 第一章 街头漫行(3) “对了,你留下的一些个东西,我都给你整理了收在柜子里,看看要不要?” 爸爸费力地拉开墙角一个塑胶衣橱的拉链,里面是马蒂大学离家时留下的杂物。马蒂凑过来看,主要是一些衣物、书,一些连她也记不起了的小用具,还有那只皮箱。 那只皮箱,是妈妈带着她逃离时所用,她离家读大学时也带着这皮箱,离开杰生家时带的也是它,大学毕业后最后一次回家暂住,她把这只皮箱带着,从此却留在家里了。 在爸爸的帮忙下,她把那只皮箱从衣橱底拖了出来。整个衣橱和皮箱都泛着浓浓的霉味,摸起来有一种湿润的触感。爸爸转身拿来了一块干的破布,马蒂很轻缓地擦拭起皮箱,箱子有点沉,她想起来里面是装了一些东西,自己永远也舍不得丢,却又不想轻易回味的东西。 孤零零的皮箱,承载她命运流转的一只方舟,如今也孤零零地搁浅在衣橱底好几年。马蒂用破布抚去箱子上灰色棉絮状的脏污,箱顶多缝了一层加强皮的提把,也仔细擦了。提把下面是弹簧扣,上面有一个小小的钥匙孔,钥匙早就丢了,匙孔左右两边还各有一道皮扣,马蒂小时候总觉得多余,现在她温柔地擦拭皮扣上锈迹斑斑的铁环。爸爸就在这个时候走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午夜了吧?马蒂身体上的疲累已经超越了极限,变成一种感情上的抑制,手指下面的皮箱不再引人感伤,反而陌生得有些奇异。她打开皮箱。 两只不太慌张的蠹虫反方向爬离,各自绕了一个圆弧回转,又相遇,交头接耳,再各自隐逸到皮箱的最深底。马蒂取出箱子里一个浅绿色的铅笔盒,微笑了。铅笔盒是软软的塑胶亮面充棉里的质材,盒口以一对磁铁封住,很方便。马蒂不能了解为什么现在买不到磁铁开关的铅笔盒了。铅笔盒上面印了一个坐着的幼年公主,她身边歇着一匹白色小马,马的额前有一支白色犄角。这幅画面年少时的马蒂总觉得非常美。铅笔盒开启太多次,侧边都绽裂了,用透明胶带黏着。从小学开始,这个铅笔盒就一直跟着马蒂。她轻轻打开铅笔盒,里面用品俱在。两支玉兔铅笔,一支黑色圆珠笔,一把绿色小尺,还有一个草莓造型的橡皮擦。马蒂把橡皮擦拿到鼻端,可惜那甜甜的草莓香味早已挥发殆尽了。 铅笔盒底下,是一张印有味全奶粉标志的旧浴巾。妈妈告诉过马蒂,这就是当年包裹马蒂的襁褓。不论冬夏,马蒂一直保有手里握着这浴巾一角才睡得着的毛病,不知道挨了妈妈多少骂。这习惯直到十五岁才改。 一叠水彩画对折存放在文件夹中,马蒂并没有打开它们。那是她大学后两年赁屋独居时,排遣寂寞的作品。 一本英文字典,小学毕业时获得校长奖的礼物。 一个三棱镜,国中时物理老师所赠。他说:“马蒂,你仔细看,镜子里面有一个不同的世界。”透过三棱镜看出去,所有的事物都镶了彩虹的边,马蒂爱不释手,一直缠着老师要买,结果这老师竟送她了。马蒂喜欢一个人擎着它静静地坐着,看着,进入一个只有她才能想象的秘密世界。 几本马蒂高中时主编的校刊。 一张陈旧不堪的对开世界地图,背面横竖贴了十几道胶带才保持它不四分五裂。马蒂将之摊开,一个已经不符时事的世界铺在眼前,上面还有用彩色笔打的星星记号,都是些马蒂梦想要去的地方。尼泊尔、新西兰、象牙海岸,上面打了红星星;加拿大最北的包尔登岛、南极洲的罗斯冰原,这些地图上最边陲的地方,马蒂感到陌生、荒凉又浪漫,她也打了红色星星;最大的一颗红星星,还饰以立体黑边,落在南半球,非洲边缘,汪洋大海中的马达加斯加岛。 啊。遥远的,遥远的马达加斯加…… 一只像海水一样湛蓝的骨瓷红茶杯。非常的贵。大学毕业那一年,她去机场给琳达送行,在机场的昂贵礼品小店中,看到了这只杯子,杯子的价钱,正好是她买了回台北车票之后所有的余钱数。不知道为什么,平素非常节俭的马蒂花钱买下了它。 皮箱的最底层,是多本马蒂的手记。她向来有信手涂写东西的习惯,多年来已写满了不知几本笔记。马蒂顺手抄起一本,又从铅笔盒里取出一支铅笔,爬到床头坐了下来。 马蒂一直喜欢这张床,因为床边靠着窗户,坐着就可以仰望天空。虽然与隔邻的栋距那样窄,窗口的天空被遮掩了一半;虽然台北的天空看起来总是那样脏,马蒂还是最喜欢抱着膝坐在床上,看天空。 附近的光害太多,此时看出去的夜空很混浊黯沉,看不到一颗星。马蒂将前额贴在纱窗臆想着。星星都还在,她知道,只是超乎视线之外。 马蒂翻开手记本,开头是一篇她十八岁时呕心沥血创作的小说,篇名还用蓝色麦克笔书写:《风的故乡》。这是一篇孩子气的、极度缺乏写实精神的爱情小说,故事中的少女主角一个人独自旅行寻找自由,结果遇到一个令她迷恋不已的梦中男孩,她抛弃一切追求男孩的爱,最后得到男孩却失去自我,所以她又离开了男孩。 故事在左支右绌的贫乏情节中戛然结束,留下了小半本的空白纸页。这小说可以说是叫人汗颜的少年习作,可是看完之后,当年的情感却如星星之火燎燃了起来。小时候的马蒂常梦想遇见一个男孩,这男孩无比聪明而且完全了解她。她也常梦想自己可以变成一只小鸟,自由自在地飞走。当然这样完美的男孩从来没有出现。至于小鸟,她后来在书上读到这样一段文字:人们常羡慕小鸟飞行的自由,可是大部分的人都不知道,多半的小鸟终生都栖守在同一个巢,只能在很固定的领域中飞翔;而候鸟,因为天赋的习性,每年不由自主忙碌地往返于南北之间,飞行在同一条路线之上。 这样子,你能说一只冉冉飞腾而去的小鸟自由吗? 这是一个恒常让马蒂迷惘的问题,她发现自己又顺手胡乱地在笔记本上涂鸦了。在不知不觉中,马蒂用立体空心字,在空白页上涂了“海安”两个字,为了让字看起来更立体,也还在每个笔触的右下方,画上了深深的、深深的阴影。 第一章 工作(1) 接连下了几天的雨,不是那种北台湾特有的,半雨半雾的绵绵霪雨,而是真正的倾盆大雨。总是在接近中午时分,漫天积云阴郁到了极点,然后在午饭时凝成水幕轰然落下,接着再意犹未尽地飘一整个下午的小雨。 马蒂的午饭总是吃得不多。小弟照例一早就去学校图书馆用功,爸爸则更早出门上班,家里只剩下马蒂与阿姨。前几天,马蒂还穿戴整齐出门排遣光阴,但多雨的气候又打消了她的兴致。 马蒂帮阿姨擦桌,扫地,倒垃圾。大部分的时间,她留在房间里,看两份报纸,找工作。她摒弃文具行贩卖的那种规格化履历表不用,用十行纸自创体裁,写出半条例半叙述式的个人工作简历。 马蒂寄出了二十几份履历书。 一整天食欲不振,偏偏到了夜深人静时,饥饿感就排山倒海地来袭了。马蒂囤积了很多种泡面,等到阿姨入睡之后她就轻手轻脚地进厨房煮食。在家事上,阿姨不算是一个完美主义型的妇人,惟独对于厨房有一种选择性的洁癖,严拒任何人染指。从小,马蒂就熟练了怎么在午夜里,摸黑下厨煮一碗无声的泡面,那掺杂了一点反叛意味的宵夜,滋味实在美极了,多年来令马蒂难忘。 爸爸的工作实际上只有半天班。自从爸爸从农务局退休后,又托朋友挣到了一个工作,在一家民营公车总站里当调班员。工作是很简单的,爸爸在清晨五点踩着脚踏车上工,中午的发班工作完毕,吃完公司发给的便当,他就骑车回家,正好阿姨短暂的午睡也结束了,他就和阿姨对坐在客厅里,两人组织成一个小小的工作线,做阿姨批来的家庭手工——一种简单的纽扣加工作业。爸爸和阿姨都戴着眼镜,心手合一,很熟练,很静默。 这件事他们不让马蒂插手。阿姨说:“不用你帮忙啦。俗工。又赚没多少钱。”马蒂很希望早点找到工作,再依工作的地缘租一个房间搬出去,最好定时还有些余钱给爸爸。寄出去的履历表都还没有回音,才几天的时间而已,马蒂知道还早,她也知道,等到回音的机会似乎不大。像她这样年届三十的一个女子,范围广阔地不断更换工作领域,却未曾在任何一个工作上累积过傲人的成绩,人家是不敢轻易进用的,太基层的工作,她也不愿意低就。这几年,履历书越写越长,工作机会却越来越渺茫。 马蒂在浴室里用冷水擦洗手脸,再把地板上的落发捡干净。阿姨很怕头发,尤其是落在地板上的马蒂的长发。以前,阿姨常用一种驱除蛇蝎的表情清理地板,扫完之后,人很容易就动怒了起来。 擦干了脸颊,马蒂走出浴室,就看见爸爸正放下手上的加工品,推开小板凳向她走来。阿姨的眼神透过老花眼镜,在背后送着爸爸。 “马蒂呀,一道出去走走要不要?”爸爸问。 “嗯,也好。今天好像不下雨了。” “不下喽。” 父女走在午后的小巷子里,阳光很强烈,小巷沉浸在宁静中。巷底通往一个具体而微的社区小公园,有几棵榕树和水泥板凳,那是他们散步的去处。 “马蒂,住得还习惯不?” “很好啊,可是我担心麻烦到阿姨。” “没有的事。唉呀,怎么说你也是我们马家的女儿,就不要胡思乱想了。嗯?” “嗯。” 他们在小公园的板凳上坐下。学校还没放暑假,小公园里只有几个学龄前的幼童,蹲踞在一起很专心地在抠挖泥土玩耍。看样子都四五岁吧,是爸爸最偏爱的儿童年龄,爸爸含笑的眼睛追随着幼童的小小身影。 “爸爸前几年还在想,你要不就赶紧生个孩子,孩子来了,有事情忙忙,人也好比较安定一点。你说是吧?” 又来了。爸爸还有方家公婆最喜欢的论调,“有事情忙忙”,好像马蒂的生活一向多么偏差颓废放浪形骸,好像没有一个固定的工作把作息稳定下来就是一种精神上的病态一样。马蒂并未答腔,她知道爸爸只是随口说说,说了那么多年,太习惯就说出口了。 爸爸取下老花眼镜,拿在手里抚弄着。 “工作找得怎么样?” “寄出去一些履历表了。爸,你放心,我想很快就会找到工作的。”谈到这个主题,马蒂对爸爸的同情多过于对自己,“我也不希望每天待在家里,好吃懒做一样。爸,等我开始工作,我就找个地方搬出去,我都全盘想好了,你不要担心,好不好?” 爸爸的眼神看起来那么空洞,他看着嬉耍的幼童,长久沉默着。 第一章 工作(2) “爸爸还记得,你以前读书的时候,样样品学兼优,可以说人见人夸。” 是啊。马蒂用尽一个少年所有的毅力换取来的好成绩,她怎么会忘记?她知道爸爸话里的用意,曾经是多么好的一个学生,怎么会在学成之后,却变成一个一事无成的闲人? 怎么知道会这样?不要说爸爸始料未及,就连马蒂也没有想过,毕业之后会是这样的人生。学校里的课业多么单纯,一个课堂五十分钟,一个学分二十个课堂,切割得清清楚楚,成绩来自老师指定的作业范围,作业又来自特定的教材,读完了,就拿分数。毕业之后呢?那就好像是用一辈子的时间,来上一堂长长的、没有人来评分的自修课。马蒂的好学生生涯大概就是从那时候衰败了下来。 不。应该说在这堂人生的自修课里,人人都在替你评分数,困扰马蒂的是,她为什么既不欣赏却又必须这么在乎别人的评分标准?马蒂回想自己就业后的工作历程,有好几次也几乎有担当大任的机会,光荣、钱财、地位堪堪就在眼前,可是却被她这么轻率地放手远去。如果说生命像一首变奏连连的大乐章,马蒂就是一个曲异和寡的乐器,太即兴了,漫不经心就逸出了常轨,渐行渐远,终至不晓得该怎么收尾,收一个别人可以鼓掌的结尾。 “记不记得隔壁的小孟,读逢甲的那一个?”爸爸问。 当然记得了。小孟与马蒂同年,他父亲又跟爸爸同事,从国中起,比较他与马蒂的名次,是爸爸生活上最大的乐趣。印象中小孟是个相当活泼好动的男孩,聪明伶俐,文章又写得好。然而,这竞赛马蒂获得了全面胜利。后来他考上中部的大学后,有将近十年未见面了。 “记得啊。他现在做什么?回台北上班?” “不。”爸爸的音尾拉长得有些夸张,“小孟聪明了,他专门跑大陆,买一些个什么宜兴茶壶回来,白天尽闲着,晚上就一货车载去街上卖。嗯,卖得不错喔,房子也买了。这个男孩,以前我看他挺懒,现在倒不错,满有点脑筋。嗯。” 小孟卖茶壶,这倒出乎马蒂的想像力。 爸爸终于将把玩半天的眼镜又戴上,从口袋中掏出了一张重重折叠的纸条,打开自己看了,又递给马蒂。 “你看看。” 马蒂看了,上面是爸爸的笔迹,写着一家“威擎电脑”公司的资料,包括电话及地址,在新店北新路上。 “怎么样?”爸爸问。 “看过了。” “这家公司老板姓陈,他爸爸是我老同学,现在他们公司在找一个女秘书,得懂英文,我跟他们说过了,他们说想请你过去谈谈。就谈谈嘛,也不费多少工夫,你去不?” “……新店,好像远了一点。” “就谈谈看嘛,这礼拜五,就后天了,谈谈看又不妨。” “也好。爸,谢谢你了。” 爸爸点了点头。不知道为什么,马蒂觉得爸爸的神情有一些羞赧尴尬。她真不希望爸爸帮这方面的忙,更不希望见到爸爸为了她出卖人情之后,那反而担忧减损了她自尊的神色。 爸爸如释重负,伸了个懒腰后站起身来:“回去吧?” “我再坐一会儿。” “好。”爸爸举步,又回头,“还有,对你没工作的那半年,我给他们的说法是你陪先生出国去了。马蒂呀……有的时候,换一个别人比较能理解的说法,是减轻大家的顾虑,对双方都好,这你晓得吧,嗯?” “我晓得。” 爸爸走了。马蒂继续坐着。浓密的榕树叶筛下圈圈阳光落在她身上,四周非常安静,安静得像是可以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马蒂感到心里有微微的疼痛,她觉得对不起爸爸,她也觉得有一点嫌恶自己。不是怪自己懒,懒吗?马蒂觉得小孟才真是懒,那么有才情的一个男孩,却用自己的生命来做一个茶壶进口商。马蒂怪自己的是,她隐隐约约知道自己有多想挣脱别人的价值观,可惜理想有余潇洒不足,没有什么作为,只有处处逃避,到头来却变成一个叫人担忧的寄生虫。既然作为一只寄生虫,还谈什么价值观呢? 第一章 非常非常不快乐(1) 马蒂坐在接待室中,将雨伞隐藏在坐椅边。不该听爸爸话带伞的。这两天已经不下雨了,还带这把老式的黑伞,显得太过多虑又笨拙。她穿着一身大学时代的衣裙,看起来实在过分地清纯,连妆都不晓得该怎么上,只好浅涂一些唇膏,聊表郑重。 履历表已经送进总经理室一阵子,不知道什么事耽搁了。马蒂无聊地打量着办公室。这公司的布局有一般电脑公司的风格,灯光明亮,安静,个人坐位都用浅蓝色隔板区隔开,不站起来张望几乎看不到人影。空气中有淡淡的柠檬芳香剂味道,还有英语电台传来轻轻的音乐声。 刚刚接待马蒂的女人又走回来,送了一份公司简介给马蒂。马蒂站起来道谢,这女人轻按她的肩膀要她坐下。 “很紧张哦?”这看起来快有四十岁的女人的笑容很和蔼,左颊还有一个深深的酒窝,马蒂对她很有好感。 “陈总还在忙吗?” “陈博士。他喜欢人家叫他陈博士。” 女人走开了。马蒂又坐了十分钟之久,才获得通知进总经理室面谈。 陈博士私人的办公室有两面都是朝外的玻璃帷幕,采光相当好,他的枣红色办公桌让马蒂印象很深刻。这办公桌呈L形,较短的一边摆设了电脑器材,正面大约有六尺之长,一端还很奇特地圆凸出半个扇形,大约作为小型会议桌用,桌前有两张椅子。 陈博士朝马蒂点了点头,眼睛却向着地毯,以手势要马蒂在办公桌前坐下。马蒂坐下后,他又忙着打了一通电话,之后,从抽屉里拿出一本角边镶了金属框的日志本,取过一支看起来很沉重的金笔,在日志上打一些钩,盯着那些钩思考,最后,他终于将日志收回抽屉,拿起马蒂的履历书,一手轻轻叩着桌面。 “以你这个年纪而言,马小姐,你换的工作不算少。” “碝。” “英文怎么样?……嗯,英文系毕业,好,我假设你英文不错。” 陈博士翻着马蒂的履历书,马蒂有一个直觉,他想尽速结束这面谈。 “令尊大人对你的工作能力非常赞扬。让我们这么说吧,我用人只有一个原则,惟才是用,什么年纪、科系、经验,对我都不是绝对的问题。这你了解吧?我不希望用一些没有定性的人,或是一些心存侥幸得过且过的人,独立、富企图心,这些才是我重视的品质。这就是为什么我向来重视人员的进用,公司上自副总下至总机我都要亲自甄选。这样才能组织一个品质齐一的团队,而团队精神是我们公司成功的首要条件……” 陈博士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马蒂现在了解了,这位陈博士的令尊大人想来对他施加了不少人情压力,对于他带刺的话,马蒂并不恼怒,这只不过是两个温情主义的父亲越帮越忙的结果。陈博士烦,她也烦。 “……所以我自己的亲戚朋友一概不用,主要是管理上单纯。这个我想你能理解。” 马蒂点点头,陈博士终于抬头正式面对着她,一瞥视后他又意味深长地看着马蒂。 “唔,你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嘛,希望你做起事来也是年轻精神旺盛。秘书的工作并不轻松,尤其是我的秘书,这你以后慢慢就会明白。有关于公司的制度规章,待会我请人事部给你解说。我这个缺很急着用人,原则上我希望你下礼拜一就来上班,总而言之欢迎你,希望你尽力。” 陈博士站起来递过他的手,马蒂也站起伸手与他一握。 “谢谢你,陈博士。我想,我得回去考虑考虑。” 陈博士的左眉明显地往上一扬,之后他很有风度地点点头,让马蒂出去了。 在接待室的坐椅上找到那把黑伞,马蒂拉开电脑公司的玻璃门,整个公司还是静悄悄的,只有广播传来被简式喇叭压抑过后的英文流行歌曲。搭电梯下了楼,大楼外面亮晃晃的,才下午四点多,站在陌生的新店街头,马蒂几乎想不出下一个去处。 暂时还不想回家,爸爸一定等着要盘诘许多话。散散步吧。马蒂这一天的装束还算舒服,从方家并没有带多少衣服回来,她今天的穿着是从塑胶衣橱中找到的,大学时的服饰,鞋子也是软皮的低跟便鞋,很适宜走路,总之往北走,走累了再回家。 穿过景美桥,沿着罗斯福路慢慢地望北而行。整条罗斯福路被捷运工程开膛剖肚,用铁皮围篱在路中隔出工作区。马蒂走来一路,看到有的围篱是铁灰色的波浪板,有的漆了深浅不一的绿树剪影,有的是蓝底白云图样,上面用喷漆写着:“忍一时的不便,换美好的明天”,“明天会更好”。铁篱里面,处处可见坟一样的土堆,一捆捆钢筋,工字钢梁、怪手、吊车,很奇怪的是没有看见任何动工。马蒂回想,也不记得看过哪一处的捷运工程动工中的景象,大都只是用铁篱在马路上围出它的占领区,铁篱外是顿失幅员的路面和更加壅塞困顿的交通。 走到公馆,吃了一碗蚵仔面线,转走新生南路,路左岸是一连串的书店,右岸则是一整排木麻黄,阳光破云而出,马蒂开始渗汗觉得燥热了。前方不远,是新开放的大安公园,马蒂从靠南的入口走进公园。 公园的土地大半还很荒凉,新植的稀薄的草皮上,是一株株弱不禁风的小树,视野反倒开阔不少。又是一个明天会更好的公共建设。马蒂爬上靠近新生南路的土坡席地坐下。 第一章 非常非常不快乐(2) 今天并不是假日,公园里的游人,几乎全是特别年轻的和特别老的人,居间的,大约都忙着在营生吧?马蒂目前例外。她看着坡下的人们,大都很驯良地沿着碎石小路缓步而行,就是走着,好像埋首前行就是到大安公园一游的至高目的。马蒂不能不联想到监狱里放风的囚犯,在天空与泥土之间的自由行动,由于重重的压迫限制,被制约到只剩下走路,走路。这一天的天空并不蓝,就如往常一样,反而是新生南路上的台北市长选举旗帜,遍地触目的艳蓝。 不记得是哪一个诗人写下的句子了:因为很伤心,所以只好专心做一个台北人……马蒂觉得这句子对于大安公园的游客倒是很贴切。晚风柔软地拂过,马蒂想念起伤心咖啡店。 她打开提包一看,上星期小叶送的绿白Y香烟,一直还留在袋中,这期间她曾在一个深夜里又抽掉了一根,还剩下大半包。马蒂想点燃一根,迎风吸烟的滋味想来不坏,但拿起打火机后她又感到拘谨了,好像原本埋首而行的游客们此时都众目睽睽批判性地看着她。马蒂这才了解到,对于初尝烟味的人来说,困难之处不在吸烟入喉,而在点烟的动作。马蒂将烟收回提包,走下土坡。 在公园门口的超商里,马蒂买了一包同牌香烟。想了一想,索性又买了一张印有紫色玫瑰花样的包装纸,向超商小弟借了剪刀胶带,把香烟包成了一只美丽的紫色小包裹。 搭计程车来到河边的夜市,已经是华灯初上的时分。下了车,马蒂并没有看到期望中的、海水一样蓝的招牌灯光,伤心咖啡店的未着灯的店招,隐晦在夜市边缘的招牌丛林间,那么渺小、寂静。马蒂心想不好,该不会是今天不营业吧?她来到店门前倚门而望。 透过玻璃门,可以看到里面昏黄流转的灯光和隐约晃动的人影。就算看不见任何景象,马蒂也知道咖啡店里面很热闹,因为隆隆的音乐声,正抑扬有致地振动着玻璃幕,传导到她凭门的双手上。马蒂推门,才发现门是锁上的。 有一些失望,马蒂像是个撒赖的小孩,把鼻端贴在玻璃幕上,睁大眼向里张望。等到适应了店内的昏暗,她才逐渐看清楚里面的情景。看起来咖啡店真的没有营业,就着吧台前小舞池上每三四秒燎朗一次的投射灯光,马蒂看到小叶、藤条、素园的身影,他们看起来都醉了,而且还相当醉,肢体动作幅度都很大,喧闹声也隐约可闻。她仿佛看到小叶与素园互相投掷着像是爆米花一样的东西。马蒂偏过头想看得更清楚一点,就在此时她被眼前一幢白色的巨大人影惊得往后一退。 那是吉儿,穿着白色短俏小可爱与紧身牛仔裤的吉儿,不知何时悄悄地欺身向前,望着门外,与马蒂就隔着一扇玻璃。她看起来那么苍白的脸正对着马蒂,斜斜上翘的漂亮双眼逼视马蒂一两秒,做了一个瞟向天空的不可置信的表情。她从里面拉开了门。看到她开门时微微的踬顿,马蒂想她也醉了。 “我们今天不营业喔。”吉儿偏着脸一手挡着门缝,全然地拒人于千里之外。 “看得出来,我只是来找人。” “跟你说,海安今—天—没—空!” “不不,我不是找海安,我找小叶。” “也没空。” “那么请你帮我把这个包裹交给小叶,帮我跟他说马蒂谢谢他。” “OK。”吉儿收下包裹,砰然关上门,迅雷不及掩耳。 之后吉儿又隔着玻璃继续与马蒂对视。这样的不友善完全令人无法置信,马蒂反而不愿落荒而逃,她退后两步还坦然看着店门,就看见吉儿的背后走上来一个人。吉儿的身材已是相当高挑,大约接近一米七,但这人比吉儿还要高过大半个头,他很自然地将手臂搁在吉儿半裸的肩膀上,冰霜一样的吉儿却更自然地承受了,甚至她的脸颊还微微地亲近向这臂膀。 如同海是蓝的,雪是冰的,这些马蒂闭着眼也不用怀疑,眼前的这个人,一定是海安。 这个人,海安,他的容貌完全超乎马蒂对一个东方男子的想象。上帝捏造这形体之时一定耗尽了他对人间的眷恋。眼前的海安之美,不只在那匀秀舒展的眉眼鼻唇,还在那顾盼之间流露的飒爽之色。从他走来的姿态,马蒂知道海安一点儿也没醉,而且冷静,冷静至极,他浅呷手上一杯透明色的液体,毫无表情地向外眺望,那眼神凌越过马蒂,远远地射向她背后的夕阳。 马蒂走了。她很失望。 这一天看到的海安令马蒂失望。她所终于看到的这个人,太过度俊美了,俊美得让人相信,他的心智或灵魂一定相对的不够健壮。否则,这个世界还有情理可言吗?马蒂知道她沦于一般人忌才妒秀、自怜自伤的情绪了。但她必须这么想,才能挥除那烙在脑海中,她其实一点也不认识的,人们称之为肤浅的皮毛的印象。 黑夜降临了,是回家的时候。想到家,马蒂心情与脚步变得沉重。她只是一个客宿娘家的失婚失业女人,所有的财产总值六万元,穿着大学时代的旧衣裳和向阿姨借来的便鞋,她的颓废的头发,早在半年多前就该去重新剪烫了。谢谢这深沉的夜色,让她在光鲜的人群中得以隐蔽。马蒂在河堤上的水泥石墩坐下,迎风点燃了一根香烟。黑暗中,非常,非常地不快乐了起来。 第一章 盈泪欲滴的心 马蒂在电脑里找到了一支理财用的小软体,她瞄了一眼四周,暂时不会有人来打搅,于是就大胆地操作起指令栏。 目前所有的财产共四万四千元,为了这个新工作,她大手笔地买了一些上班套装,两双鞋,一个仿皮背包,还将失去鬈度的长发剪了个多层次的飘逸发型。在现有财产之下,她又按键填了一年度的收支预算表,每个月税后收入两万七千元,扣除一万元的生活花用,那么一年后就可以累积出二十万元的财富。慢着,还要扣除掉每个月给爸爸的钱,或者如果搬出去住了,就还必须负担一笔可观的房租,还有意外的医疗或公关费还没考虑进去……想得越深,问题就越加复杂。 刘姐的脸在电脑旁出现,马蒂连忙按键跳出软体。刘姐笑盈盈地在马蒂桌上摆了一大叠卷宗。 “不好意思啊,马蒂,都一个礼拜了才整理出来。这些旧档案,从上一个秘书走后就没有人弄得清楚,真糟糕。” “哪里,我还要谢谢你呢,这本来就应该是我分内的工作,多亏你帮忙了。” 刘姐笑着摇摇头,露出左颊上的酒窝。从那一天来公司面试时起,马蒂就十分喜欢这位同事了。 那一天,走出“威擎电脑”沉静的办公室后,马蒂就没想过会再走进这家公司。不料第二天一早就接到了陈博士的电话,电话那端陈博士的口吻变得和气多了,他简短地要马蒂考虑接受工作,马蒂的心情也正好有了转变。毕竟在面谈时,双方都太过于意气用事。陈博士的反省精神令她感动,再者,她实在需要工作,所以马蒂在两天后就开始上班。 原来陈博士的秘书职位,已悬虚了两个多月,陈博士挑人之讲究果然不假,这期间所有的秘书工作由刘姐兼任,所以马蒂一上班,就处处仰赖刘姐交接讲解。马蒂还发现,刘姐的工作内容十分浩瀚,从正式职衔“外贸副理”中的国外订单处理工作,到一些业务员的后勤作业,市场资料整理,甚至与总务相关的进料业务,她都广泛地牵涉其中。难怪年纪已不轻的刘姐看起来总是那么累,几乎无日不加班。刘姐一人怎么会衍生出这么复杂的职责呢?从别的部门那里,马蒂逐渐知道,原因在于刘姐是公司七年来的开国元老,从公司寥寥五人的规模时做起,到目前的一百余人,她的职务与公司业务同步膨胀至今。 这么累人的工作,还能随时保持笑脸迎人,实在令人佩服。马蒂在她桌前的“我的提示单”上,用英文加写了一条:随时随地保持笑容。 马蒂的桌子不小,有一百四十公分宽,是初级主管用的规格。桌上遗留了很多上一任秘书的文具,桌前的张贴板上也残存了不少备忘纸条,马蒂都清理掉了,惟独这张以英文书写的“我的提示单”,马蒂保留下来。头一两天,她还常常瞪着这提示单遐想。 单子上整齐地写着:1.上班的第一个小时从事思考性工作。2.午休前与下班前各整理一次工作日志。3.每天赞美三个人。4.撰写企划案时,一次不超过一个小时。5.每周阅读完两种刊物(附公司订阅刊物一览表)。6.绝不、绝不抱怨。7.每周与不同部门同仁午餐三次。8.每月整理一次工作进度量化表。9.最讨厌的事最先做。10.星期六是从事规划性工作最佳时刻。11.永远比预订进度早一步完成工作。12.工作难于取决时,假想:如果我是老板,我会如何想?13.公司的利益在部门的利益之上。 在这张单子上,列出的是一个完美的上班族动物奇观,但马蒂需要的就是这种近在眉睫的提示。既然来上班了,既然在生命中没有更好的出路,那么只有将自己与环境相容。马蒂知道的是自己的青春正在逐渐消逝,她再花不起本钱流浪了。做个上班族,不就是那么简单吗?不过是按照这个提示单上的事项生活,然后,让自己的生命内容量化、规则化、细节化、纪律化、社会化、机构化、机械化……然后,所有的事情就会变得简单了。 马蒂开始研读刘姐交接过来的卷宗,内容大都是陈博士裁示延办的非业务性企划案。马蒂需要做的是,将这些企划案重新排出优先次序,制作出一个以星期为单位的执行进度计划表,提供给陈博士参考。 工作一点也不难,马蒂考虑将进度表输入电脑软件中,建立出一个每周检验进度的备忘录,陈博士应该会欣赏。她正聚精会神地进入工作,就接到了内线电话,总机通知她有外找。 充满了好奇,马蒂来到接待室,她看到了爸爸端坐在沙发上,两手庄重地交握在腹前。爸爸很正式地穿了他那件公务员夏日中山装,看见马蒂,他站起来笑着。 “爸,你怎么过来了?” “没事没事,就是出来走走,想想来看看你也好。正在忙吧?” “也不太忙,工作很轻松。” “你老板在吧?” “他出去了。爸,你要不要到我部门看看?” “好啊。” 马蒂的办公桌似乎让爸爸很满意,他用心地观察工作区的每个细节,同时又很注意其他人的举动,只要有人站起或路过,他就赶紧哈腰点头微笑。马蒂指了陈博士的办公室给爸爸看,他于是走到玻璃门前朝内长久地张望。 马蒂正要张罗茶水给爸爸,他又坚持要走了,送爸爸进电梯前,他忽然想起一事,从上衣口袋内掏出一封信交给马蒂。 “今天收到的,想到要过来就顺便给你带来了。” 爸爸进了电梯,马蒂拿着信还呆站着。竟然有人寄信到家里给马蒂,这件事比有人来公司找她更离奇。信封上只写着收件人姓名地址,内容物有些厚重,像是卡片。 回到自己的坐位,马蒂拿拆信刀划开封口,一股香水味扑鼻而来。信封内,竟又是一封信。原来是一封寄到公公家给马蒂的信,公公将它又寄给了马蒂。 这封信上的寄件人地址马蒂非常陌生。她再拆一次信封,里面跌出一张印满鸳尾花的紫色卡片,香气盎然。卡片上面,只有寥寥数语:“萨宾娜,那天又见到了你,我一直回想着从前,很想跟你谈谈,我非常想念你。跟我联络好吗?以下是我的电话……琳达。” 是新娘子琳达。跟收到她喜帖时的心情一样,马蒂有点想把卡片抛诸脑后。能够谈什么呢?往事吗?不堪回味。但那天从她的婚宴中出走,连礼金也没有留下,毕竟太失礼了,至少也该见个面,把礼金交给琳达。 她按照卡片上的号码拨电话,接电话的人就是琳达,她的语气听起来很惊喜。 “我的天,萨宾娜,我不相信你这么快就跟我联络,好意外哟。” 马蒂吃吃地笑着:“这是你家吗?” “这是我老公的办公室,我在这儿帮帮忙。” “内务总管哪?” “才不,打杂而已。累死人,但是有什么办法呢?自己老公的事业,不管又不行。” “真是贤内助。” 两个人很活泼地客套几句后,都感受到一种转入主题的压力,都静了下来。 “……萨宾娜,我们见个面聊聊好吗?” “好啊。” “就今天吧,你公司离我蛮近的。” “不不,我换工作了,在新店这边。” “喔,那有点远。这样吧,我比较方便提早下班,你选个地方,我过去跟你碰面。” “嗯,我想想……倒是有个地方,我觉得还不错。” 马蒂把伤心咖啡店的方位描述给琳达,并跟她约好了下班后在那儿见面。 跟总务部要来一个红包袋,马蒂再一次装入两千八百元礼金。在下班之前马蒂跟同事问明了路线,原来由北新路往北走,取道顺安街穿过旧桥,就是河边的夜市。公司跟伤心咖啡店之间,只有十分钟左右的步行距离。 走到伤心咖啡店之前,马蒂驻足观赏它的店招。那海水一样蓝的底色上,写着白色的店名,特别之处在那个“心”字,其他的字都是冷静的细明体,惟独心字采用饱满的颜体字,比其他字大上两倍。在细细的白边内,这个心以特殊的质材呈现出一种璀璨的宝蓝色,上面还缀以几盏细小的镭射闪光灯,不时晶莹乍现银白光芒。 马蒂觉得那真像是一颗盈泪欲滴的心。 第一章 无比的哀伤(1) 拉开伤心咖啡店沉重的玻璃门,马蒂又一次被浓厚的烟味呛得喉头紧缩,音乐倒很轻柔。她稍作环视,就看见座上的琳达朝她招手。 穿过几个桌位,马蒂注意到今天店里生意不错,大致坐了七成满,多半都是女客。小叶一人很忙碌地在吧台上煮咖啡,他那些同伴全然不见人影。 “这边这边,”穿了一身紧俏小洋装的琳达拿起她的皮包,将位置让给马蒂,“天哪!这里真是个毒窟,你不是不抽烟的吗?怎么会选这一家?” 虽然这样说,琳达面前的烟灰缸上正燃着她的维珍妮亚香烟。马蒂坐下了。 “大概是店名我喜欢吧?你不觉得特别吗?” “嗯,很少见,这样触霉头的店名。不过是够特别了。” “琳达,你的气色真好。”马蒂衷心地称赞,眼前的琳达比以往更加明艳。 “你也是啊,我喜欢你的发型。” “马蒂!你是马蒂Hou?”小叶跳到眼前,他的小男孩一样的表情看起来高兴极了。 “是啊,小叶。又见面了。”见到小叶,马蒂也很愉快。 “害我刚才看了半天,你跟上一次都不一样。你的礼物我收到了,真可爱。吉儿说你叫马蒂,怎么写?” “做牛做马的马,花蒂的蒂。” “嗯?” “烟蒂的蒂。懂了吗?” “收到!”小叶很活泼地做了一样接飞镖的动作,另一手拿出一个小包裹:“哪,这个送你!” “送我?”马蒂惊奇极了。 “对呀。拆开看看嘛。我包了半天。” 这个包裹很扁,四四方方的。马蒂拆开一看,是一片Pink Floyd的CD唱片。马蒂非常感动,虽然她并没有CD音响。 “喜欢吗?你走了以后,有一天我突然想到你,就买了一片要送你。” “谢谢你,小叶,很棒的礼物。可是你怎么知道我还会再来?” “当然会来的,”小叶点头,他的表情很认真,“来过伤心咖啡店的人都会再来的。” 马蒂与琳达相视而笑。 “啊,有客人起毛咕了。”小叶看着隔桌对他招手的客人,他的用语马蒂和琳达都没听懂。起毛咕,马蒂想大约是不高兴的意思吧? “得过去了。对了,你喝什么,曼特宁?”马蒂点点头,小叶走开了。他走时还顺手在马蒂的脸上括了一把,很轻,马蒂竟一点也没感到被侵犯,反而微笑着。 “我想我知道你选这一家的原因了,很可爱的男孩。”琳达说。 当然不是这样。至少,似乎,好像并不是这样,但是马蒂微笑着并没有反驳。 琳达偏过头浏览店内的景致。她的眼光停留在梁柱上密密麻麻的相片海洋,很久之后才转回过头。 “那天的婚礼上,看见你走开了,我很难过。” “对不起。” “不,我指的不是这个。我后来跟戴洛谈过了,知道了那天的情形。世界有的时候就是这样,很残酷。杰生死的时候,学校曾经给他办过公祭,戴洛去了,没见到你,大家那时候就很尴尬,不知道该派谁来通知你,另外,也没有人晓得怎么联络你。知道你地址的,大概就只有我了,可是我却没告诉他们。我在想,你可能不希望他们知道,也许你不知道这个消息更好。我帮你做主了,也不知道到底是对是错。” “都过去了。” “你真的这么想?如果是这样那就好。萨宾娜,我希望你过得快乐一点。” “谈谈你的新郎倌吧。” “我老公啊?老实人一个,他很爱我。我老妈还说我嫁给他,是我这辈子惟一做对的一件事。” “他做什么呢?” “小进口商。他找了条路线,专门进口安全用品,有几个门市店面,现在正在动脑筋做邮购直销,说是今日的最有潜力商品通路。简直是个赚钱机器他。” “什么样的安全用品?” “就是些家里用的安全器材啦,像安全插座,在婴儿用品店卖得很好;什么火灾警报器呀,浴室防滑垫啦,防暴警笛,反正那些杞人忧天型的顾客会买的东西通通都有。连狗的安全带都卖,你听过吗?就是车子里防止狗摔伤的安全带,够好笑吧?就是有人需要。” “听起来不错嘛,应该很有市场。”马蒂说,她掏出准备好的红包袋,“对了,上一次竟然没有留下我的礼金,实在很荒唐,你一定要收下,这是我的祝福。” 琳达收下了。小叶送上马蒂的咖啡。 “萨宾娜,这些年来每次一看到你,就是好几年过去了。有时候我打开报纸,还想着是不是能再看到你写的诗,那么美又那么富有感情的诗。那时候大家都料定你会做个诗人还是作家的,怎么却不再写了?” “不提这些了。琳达,我真的一向以为你会嫁给陈瞿生,接到你的喜帖时,我不知道有多意外。” “他呀?唉,怎么说呢?一场游戏一场梦。”琳达轻轻搅着她的咖啡。 “可是那时候我看你很爱他。” “不知道,也许吧?”琳达重新点了一根烟,“我那个时候很叛逆,叛逆得连跟自己都要作对。唉,那个年纪啊,谁都不好受。” “我在想,陈瞿生对你倒是一往情深。” “是吗?” “不然,他干吗来做你的婚礼总招待?” “是吧。”琳达的表情那么飘忽,不知道她回想着什么,抽了一口烟,烟头倏然焚起一星光亮,又黯淡。 第一章 无比的哀伤(2) “记不记得我们在一起同居多久?”马蒂问,她总是把她们的室友关系说成同居,“才一学期,有时候回想,觉得好久好久,好像有我对大学的全部记忆那么久,有时候又觉得那么短暂,好像还——” “萨宾娜,”琳达突然打断了马蒂的话,“我觉得我对不起你!” “怎么这么说呢?你是我大学惟一的朋友啊。”马蒂万没想到琳达会说出这样的话。 “你先听我说完。那一年搬进宿舍,认识了你,我就觉得你是个特别的女孩,那么充满梦想,像我一样,那么急着挣脱束缚。我觉得我的行为影响了你。” “不,你没有。” “你听我说完,”琳达非常急切地蹙着眉,“我那时候只是想,我的生活是那么不自由,大学联考差点把我搞疯了,一进学校后,我只是想,要做一只小鸟,只要飞,飞,谁也抓不住我,谁也留不下我……我过得很痛快,因为我什么都不在乎。 “我知道我的行为太放荡,但是我就是要跟大家的刻板挑战。这是我的生命,我的生活,我为什么要去管别人满不满意?跟你不一样的地方是,我可以真的不在乎。我那时候也惹毛了很多人,没关系,我能够自寻乐趣,幸运的是,陈瞿生又懂得做人。但是你不一样了,我看见你越来越孤立,我看见你陷进去一个封闭的世界,但是我自顾不暇,我忙着制造乐趣来填补我的生活。没能拉你一把,我很后悔。” “不是这样的,本来就不关你的事……”马蒂低头抚弄自己的指甲。 “我想我们是都太寂寞了,为了不要被寂寞压垮,我们做了很多傻事。” “我以为你的大学生活过得很丰富,很精彩。” “寂寞啊。”琳达轻轻吐出一口烟,“那么少的人,可以了解我的感受。大三时我和陈瞿生就散了。之后接连换了七八个男朋友,觉得还是寂寞。走在校园里,有时候以为我是活在一个异次元的空间,和其他人的距离无限遥远。” “琳达,为什么我觉得你在说的不是我认识的你?我一向羡慕你的人缘那么好。” “那是因为我够强悍,坚定地走我的方向,同学们没办法,只好折服了。你比较退缩,让大家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但是我们心中那寂寞,还是一样的。我后来在书上找到了一个名词,叫做社会适应不良症,你是显性的,我是隐性的。大家都只看得到我在班上开朗活泼,其实我打从心里孤立,我疯了一样在寻找,寻找一个不存在的,谁也不侵犯谁,谁也不管谁的世界。当然我找不到,所以我不顾一切地更加放荡,想要侵犯每个人的人生观给我做补偿。” “我不明白。” 琳达想要做一个潇洒的笑容,但是马蒂看见了她眼里闪烁着泪光。 “萨宾娜,青春像是一场风暴,我们都像得了一场热病,那时的想法,现在看起来,有时候连自己也不明白。但是我们都长大了。我结婚,因为再能飞的鸟也有疲倦的时候。现在我很幸福,我知道有一个人绑住了我,他是那么绝对的包容我,不管我再怎么飞,都知道有一个巢在那里等着我。原来我需要的,就是这种感觉。你明白吗?” 琳达拭去泪水,看了看表:“唉呀,不早了,我今天得早点回去。我们走了好吗?要不要我载你一程?” 马蒂摇摇头:“我想再坐一会儿。” “好吧。”琳达站起披上小外套,顿了一下,又转向马蒂,“萨宾娜,跟你说了这些,我突然感觉轻松多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你很像我。” 琳达坚持请客付了账,马蒂目送着她正要走出去,门打从外面被拉开,海安像一阵风一样走了进来。 大概只有春风,才能让满室花朵一般的女客们这样随之荡漾。海安穿了一件短的皮背心,裸露出双臂,低腰的牛仔裤,登山靴子,也不怕招摇地戴着一只皮护腕。他的双臂结实得很性感,马蒂看到他的左臂上有一个图案复杂的刺青,他的左耳戴着一只刺眼的铜耳环,梳在脑后的小马尾,也箍着一个黄澄澄的铜环。若是在街头看到这样一身打扮的人,马蒂多半只会暗说一声:痞子!但是眼前这海安多么英气逼人,只有让人感叹,感叹自己的运气得以观赏。 琳达和海安错身而过,她不禁回眸再看一眼海安,呆了,千万种滋味蹿上琳达的心,但她还是推门离去。倦飞的鸟从门外朝马蒂挥了挥手,消失在夜色中。 在女客们投射灯一样的注目下,海安走向最里面那腰果形的桌位,小叶迎了上去,两人交头接耳地谈了几句,只见海安颇为粗暴地搓乱小叶的头发,搓得小叶都弯了腰,却嘹亮地笑了起来。 小叶转到店后面去,不久又端着一盘食物出来,很精致,饭、菜、汤、蘸酱、饮料,小碟小碗的满满一盘。女客们现在都回复了自然的姿态,只是不时飘送过去一些温柔的目光。海安也不在乎,开始吃起饭来。 原来这家咖啡店不卖饭,只服务自己人。马蒂发现自己一口咖啡也没喝,咖啡上面的奶油都已结成了薄膜,不想喝了,却也不想走。 “马蒂,你看!” 小叶又来到眼前。他手上是一包绿白Y香烟,香烟盒上很别致地贴了一道紫色的环,看来是从马蒂挑的那张包装纸裁下来的。没想到这小叶像女孩子一样,花时间做这种小玩意。 “嗯,很可爱,你贴的啊?” “是啊。”小叶反转过一张椅子,抱着椅背坐下来,“你朋友走了?” “碝。” “马蒂,马蒂,”小叶孩子一样地念着,“你的名字真好听。” “小叶也很可爱呀,小小的一片叶子。告诉我,小叶,这间咖啡店就你一人招呼吗?怎么忙得过来呢?” “唉,就是忙不过来啊。本来有工读生帮忙的,现在刚好辞职了,都快忙毙了我。” “那么……那个海安呢?” “咦,你怎么知道他叫海安?” “听你们叫的啊。” “喔,他是店的合伙人。不过,应该算他是老板吧,几乎全部的股都是他的。” “那么年轻,就那么有钱?” “哇塞,有钱死了,他。”小叶睁大了眼睛。 “真好。” “你在这附近工作吗?” “对啊,就前面不远,给你一张我的名片。”马蒂掏出一张新名片给他。 “谢谢。”小叶很认真地看名片,又翻过来看英文的一边:“Mathi,好奇怪的英文名字。” “那是我的中文名字直接音译,你的英文不错嘛,发音很纯正。” “老师好嘛。”小叶指了指海安,“他的英文才好得吓死人。” “喔,真的?”对于这点,马蒂就露出英文系本科生特有的不以为然。 “不信你去跟他说说看,我介绍你们认识。”小叶跳下椅子,拉住马蒂的手。马蒂吓了一跳,完全没有心理准备。 第一章 无比的哀伤(3) 小叶的手指很纤长,以一个男孩子的手来说,感觉上柔软了点。他拉着马蒂来到海安的桌前,扯过海安对面一把椅子推马蒂坐下。马蒂脸上一阵烧烫,她竟像少女一样脸红了,连自己都不能置信。 “打搅了,小叶一定要我过来。”马蒂对放下碗筷的海安说,觉得脸颊更烫了。 海安犹自嚼着食物,很从容,脸上带着笑意。 “我给你介绍,这是我的新朋友,叫马蒂。做牛做马的马,烟蒂的蒂。”小叶看起来是真的很高兴。马蒂实在想表现得与众不同一点,但她却不由自主地、不能免俗地掏出名片双手呈给海安。 “这是我的名片,请指教。” 海安接过名片,看了看,他直视着马蒂:“谢谢。我没有名片。” “那请教你贵姓?”马蒂真恨自己,满口俗不可耐的商场语言。 “考你!我写给你看。”小叶嚷着说,以手指蘸了点开水,在桌面上写了个岢字。 “k——k——”马蒂念不出来。 “念可。”海安说,他的声音那么柔和,“我这个姓很少见。” “岢大哥的姓全台湾就他一个哟。”小叶喜洋洋地说。 “难道你没有家人?”马蒂不由得问。 “都在国外。”海安取过餐巾擦擦嘴,推开餐盘,小叶跳起来很快地帮他收拾了桌面。 “啊,原来你也没有家。”马蒂第一次直视海安那神气精彩的双眸。 “家?你指的是住所,还是住着有亲属的地方?如果是后者,很幸运,我并没有。” 海安摇摇手拒绝了小叶送上来的水果,低声向小叶交代了几句话。 “说的也对。”马蒂低眸,“在我小时候,一直希望能有个家,这个遗憾曾经让我叛逆,也自暴自弃。现在我到了独立的年纪,是自己组织家的时候,对家的渴望和概念却都茫然了。” “这么说你渴望的是一种温情的庇护了,不管那是不是家。” “也许是吧。”马蒂脸上的烧退了,终于恢复了她平时思维的水平。马蒂看着与她对面而坐的海安,对他产生了一种全新的看法。 海安的饱满的额头与线条阳刚的下巴,还有他神采迫人的双眼,都显示着他发展良好的内在。眼前的海安,不只没有灵魂脆弱的迹象,还是个体魄与精神上都特别强壮的人。 玻璃门重重地被拉开,马蒂转头去看,才发现整个咖啡店几乎座无虚席。进来的是吉儿。 吉儿拉开海安身边的坐位,一坐下就摊了一本工作日记还有一大叠影印的资料在桌上,很暴乱地在背包中猛掏着,终于掏出一支圆珠笔掷到日记前。 “嗨,海安。嗨,马蒂。” “你还记得我?”马蒂有一点受宠若惊。 “记得啊。”现在吉儿把圆珠笔套衔在嘴上,翻着资料,咬字很不清楚,“你上次来找小叶嘛,运气不好,那天小叶不见客。” 对于她那天的不客气,吉儿则略而不提。她今天高高地绑着个马尾,瀑布一样的长发都光鲜地拢开了,还是没有化妆。海安一手搭在她的肩上。吉儿完全埋首到她的资料堆中。 小叶用盘子盛了两杯咖啡前来。“嗳,吉儿你来了。” 吉儿还是埋头看资料,只扬手挥了挥。 “马蒂你尝尝看。”小叶端给海安和马蒂各一杯咖啡,“这是岢大哥特别指定的喝法哟。吉儿你喝不喝?” “不喝。”吉儿说。 小叶兴味盎然地看着马蒂,热心解说:“这是用四分之三的特级蓝山加四分之一的UCC炭烧豆,混合煮出来后,浇上双份的奶油,不加糖,再撒一撮肉桂粉。怎么样?” 马蒂尝了一口,真是苦,她咽下了,说:“啊,这才叫含辛茹苦。” 海安笑了:“说得好。肉桂的辛味加上咖啡的苦味,就是要尝那苦中的余韵。” 海安也浅尝了一点咖啡。 “海安,”吉儿将她的资料推到海安面前,用笔尖指着,“你看看这个字怎么解释。” 那是一份英文的资料,基于英文系毕业生的优越感,马蒂也探头看了。结果非常挫败,上面的杂字不少,吉儿所指的这个字,vicissi-tudinous,她正好毫无概念。 “唔,怎么说,”海安的两手在空中交互摆动,“两相交替地循环,有盛衰交替的意思,这个字很少见。” 更大的打击来了。吉儿随后和海安用快速的英文讨论着,内容似乎牵涉到一项古代的西洋法令,马蒂却只听得懂七成左右。 小叶很无聊地左顾右盼着,等到他们讨论完,吉儿又栽进资料堆中,他问海安:“岢大哥,你要的Bourbon还没送到,我给你调一杯Dry Gin好不好?OK!吉儿你喝不喝?” 吉儿摇摇手,小叶又望马蒂,马蒂犹豫着,她的酒量非常浅。 “本店请客喔,马蒂你知不知道,只要坐这个桌子就是我们自己人了。”小叶扬起嘴角笑着,那令马蒂无法招架的,无邪少年的笑容。 马蒂含笑点头了,在这么热情的地方,喝点酒又何妨? “这么大方,都不怕会亏本吗?”马蒂问。 “不会啊,”吉儿插嘴了,“有海安这头金牛在,赔再多也不怕。” 小叶很利落地调了两杯琴酒送过来,又到吧台上忙着了。 海安执起杯子,看着透明色的酒汁:“淡而无味,可是芬芳,就当它是酒罢……没有酒的时候,到河边去捧饮自己的影子……” 马蒂并不想卖弄,可是她脱口而出接下去了:“……没有嘴的时候,用伤口呼吸。” 海安非常之开心,但其实惊讶的是马蒂。这只不过国内一个早期诗人的一首不闻名的小诗,她可从未想过与其他人分享。 “啊,我最爱的小诗之一。”海安说,“马蒂,这些年,读诗的人不多了。我们的社会正在被集体的平庸化浸没。你看看吉儿,她就不读诗。” 第一章 无比的哀伤(4) 忙着读英文资料的吉儿并不以为忤,她正以拿烟的手很起劲地刮着后颈。 海安继续说:“像吉儿这种人居多,肯花脑筋,但不肯花心。” “你就有心了?”吉儿反驳道,“你的心在哪里?天底下最无情的家伙——” 海安眉眼含笑地等待着,但此时吉儿背包内的手机响了,吉儿拿出接听,一开始是敷衍的嗯啊声,不久后吉儿拿起笔忙碌地记录着电话中的谈话,非常专注。 马蒂一口气喝了半杯,觉得酒味还不错,尤其是酒杯里㩳琮作响的冰块,让她感到从里到外的清凉振奋。马蒂喝完了一杯,小叶精细地又送上了新酒。 “海安,我这样叫你可以吗?今天是我第二次走进伤心咖啡店,不知道怎么形容,我好像和这样的地方格格不入,可是这里吸引我。我觉得在这里有一种特别的感觉,怎么形容呢?……好像是一种自由。” “那么你接收到这里的真正频率了,你看看她们——”海安用下颔指邻桌的女客们,“她们之中,大半是为了来看我,结果她们只有更不自由。” 马蒂再喝了小半杯酒,海安的直接让人难以接口,但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更直率地说了:“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来看你?” “如果是这样,那么你的损失就大了。” 海安连喝酒时嘴角也上扬着,是在笑吗?马蒂一说了刚才的话就吃了一惊,难道是喝醉了?不然,她的言语怎么这么不受拘束? “哼,我不信!”吉儿与电话中的对方高声辩驳着,“那只不过又是对媒体的片面之辞,要相信了我们就全都是傻瓜!你听着……不,你听着……好!你先说……” 吉儿又取笔记录起来。海安点了一支烟交给她。马蒂注意到他抽的也是绿白Y。 “吉儿是记者吗?” “正确。她跑产业新闻,可是偏好政治性问题。” “我羡慕你们,各有一片自己的天空,我感觉到你们的生命的舒展,很能随性。” “那么你呢?” “我?……我觉得我的生命一团糟。说了你可能不相信,有人为了爱流浪一生,有人为了梦挣扎一世,我羡慕那样的人,因为他们比我幸福。我的问题在没有爱,没有梦,我找不到方向。我总是羡慕那些确实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的人。我的生命那么茫然,我会做的只有逃避。” “在我看来,那是因为你确实知道你不想做什么。” 这个说法倒像是当头棒喝。海安的面容焕发着沉静的神采,马蒂几乎觉得她看到了一颗宽阔的心。喝下了小叶送上来的第三杯酒,她才发现小叶不知何时坐在她的身旁。 “你知道吗,海安?与你谈话之前,我几乎要以为你是个那种在台北东区可以见到的,前卫又颓废的朋克族了,跟你谈话后我更好奇。你平常做什么呢?” “你指的是工作与身份?我没有工作。” “听他乱讲!”小叶不同意了,“岢大哥在股市里有好几千万的股票,每次进号子,坐的都是贵宾室。” “那并不是工作,小叶,不是吗?我还是没有工作,但那又怎样?” “那……那……”马蒂想着措辞。对呀,那又怎么样? “你的意思是,那没有建设性,作为一个人,我的存在对社会没有建设性。是吗?” 马蒂思考着,没有工作的人对社会没有建设性,但是对社会没有建设性,那又怎样? “这个问题的前提是什么才叫工作。”海安接着说,“人们一般能认可的工作,是既有的归类下的产物,要有身份,有名衔,有收入,最好有清楚的作息周期,具体的产出或成绩,然后人家才认为你是一个有工作的人,才认可你的生活。我们都被社会机器——” “异化了?”马蒂接口。 “对,马蒂,异化了,变成先有工作,有身份,然后才有人。” “这令我困惑,”马蒂说,“我自认为不是个懒人,可是在人前我非常颓废。有一阵子我拼命地读诗,可是不会有人认为那是工作,好像单单清楚的自觉对世界并不构成贡献。” “嗯。有点意思了。”海安的微笑带有鼓励的意味。 “所以我才那么茫然。我觉得非常不自由,因为我对我的生命的支配权这么少。我刚刚找到一个新工作,那没有令我更快乐,可是我没有选择。我想是我的能力不够,连养活自己都够吃力了,却还想要得更多。有时候我颓废得想做一个一无所有,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的流浪汉,可是我知道那不可能,我连想静静地躲在家里,都得编出一个对别人说得过去的理由。” “那是因你们都忘了你们与社会互为生存的关系。”吉儿捂住话筒,插嘴了,“人的自觉,对生命意义的追求当然都重要,但是不要忘了,我们都活在社会中,当然社会对我们有一定的规范压力。你要追寻自我,Fine,但是不要同时变成社会的废人,垃圾!” “那又怎样?”海安说,他的语气带着调侃。 “受不了!”吉儿转头对话筒说,“你等着,我再Call你。” 吉儿挂断了手机,高声说:“你们的论调有严重的自我主义问题。要知道极端的自我主义是最颓废的。你们的生命被社会滋养,却不愿意对社会做任何回报,还妈的侈言你们灵魂中的清晰就是对社会最大的回报。要做什么样的人当然随你的便,但是在享有你们的极端自我时,不要忘记你们的自我得来自别人的自律。没有别人对社会的建设性,你们连颓废的分都没有!自由的前提是群体足够的自律,融入社会伦理的生命!” “作为一个康德的信徒,你的论点很透彻。”海安说,“你的意思是没有社会存在在先,就没有灌输到我们身上的知识、文化、文明教养,造成我们足够的自觉,自觉到没有自由的痛苦。没错,如果我们追求的不仅仅是动物一样的自由,而是在理性上施展自我的自由,那么社会的存在在自由之前。可是我们在谈论的是兼具理性与兽性的自由。既然说到人与社会互为生存的关系,你就不能否认这种自我主义中颓废的积极性。没有自我主义,甚至没有寂静主义,那么这个社会就真的沉闷沉寂了,在这样的世界里,连只知道自律的人都要无聊得跳楼。” “强词夺理!海安你只肯说不肯听。没时间跟你作无谓的辩争,我还有一大堆要命的工作要做,而且是对人类前途有真正意义的工作!” “我们让我们的新朋友困惑了,跟你辩论不如去跳舞。” 海安真的去跳舞了。在吧台前的小舞池上,海安一个人独舞。 马蒂留在坐位上,因为酒醉摇摆着,跟跳舞差不多。海安与吉儿的辩论中的社会学名词部分,她虽然熟悉,但她却没有这种畅然运用、便给表白的能力。她很羡慕。 “我厉害吧?”小叶跳回马蒂身边的坐位,马蒂甚至连他什么时候离开都不知道。他喜孜孜地说:“每次岢大哥跟吉儿吵起来,只有我知道怎么收场,就是放这首音乐。” 第一章 无比的哀伤(5) 聚光灯下,海安跳一个人独舞。那真是马蒂有生以来最赏心悦目的景象。如果能把人的注视像麦穗一样地收割起来,那么此刻在伤心咖啡店里是个疯狂的大丰收,丰收后还随之有酒池肉林中最纵情的牺牲祭奠。女客们的最深藏的欲念随着海安的躯体摇摆,Daryl Hall & John Oates的经典名作:Out of Touch,在海安的舞姿中,真的让所有的人挣脱了身体上的拘束,只剩下强烈节奏中的摇摆、摇摆、摇摆。 “妈的,海安每天多跳几场,我们就真的发了!”吉儿说。 “这些客人,她们怎么不去和海安跳舞呢?”马蒂大着舌头问。 “岢大哥不太答理客人的,她们都知道。”小叶说。 “废人一个!”吉儿说,她拿出手机拨电话,干脆走出伤心咖啡店,在外面打电话。 “我的天,海安跳得真美!”马蒂由衷地赞叹。 “你不知道,吉儿才厉害,”小叶说,“她以前是舞蹈家,后来才不跳的。” 马蒂这辈子最不可能扮演的角色之一就是舞蹈家。但此时她也放开了,随着超强喇叭放送来的音乐逸进一个自由的境界。事实上,连最拘谨的女客都比马蒂还要放纵,伤心咖啡店里,只见人人各随自己的韵律,在狭窄的坐位间舞蹈摆荡,大胆一点的,就到舞池边扭摆着她们青春美好的躯体。但所有的青春美好的总和,都不如海安一人的舞姿,马蒂的醉眼不能离开强烈闪光灯下,海安自由舞摆的美好胴体。青春鸟,在她的醉眼中,看到了一只熊熊炽焰中的青春之鸟。 砰一声,马蒂仆倒在桌面上,她听到自己的前额与桌子的巨大撞击声,并因此吓了一跳。很奇怪的是一点也不疼。就这样趴着,她开始觉得反胃。强烈的舞曲沉寂下来了,现在变成很柔软飘忽的旋律,其中还有像戈利果圣诗一样的轻轻吟唱声。这音乐马蒂就很熟悉了,Enigma的River of Belief,她向来非常喜欢的曲子,每一听及就好像打开了心灵,与天地最幽冥深邃之处交会,并互放光亮……“真正的天籁之音!”她自言自语。 小叶扳起了马蒂,以一块冰毛巾覆在她的额前,又拿起马蒂的右手压在毛巾上。 “自己压着。”小叶说。 “谢谢你呀,小叶你真好。”马蒂说,不能抑制自己像傻瓜一样的笑容。她看了看左右,客人们都冷静多了,啜饮着她们的饮料。原来这咖啡店到了夜里就成了酒吧。 马蒂看了一圈,才发现海安不见了,小叶坐在她身边抱着猫,吉儿则已回座,又埋首资料堆中。 “嗨吉儿你回来了。听说你是舞蹈家喔。” 吉儿重重放下她的笔,俯首静了几秒,才抬头看着马蒂:“谁说的?舞蹈家这三个字不懂就奉劝你不要乱用。” “你不要理吉儿,”小叶忙打圆场,“她就是这样,岢大哥说她是刺猬。” “对,我就是要刺,”吉儿气势汹汹对着马蒂说,“我要刺得你多活出些自觉来,不要以为自己读了几首诗就多么超脱了,像活在梦中一样。生命在实践,不在梦游,你懂吗?我最恨的就是像你这种睁着眼睛像少女漫画一样,唯美得忘记了现实的人。你为什么不回家去读你的禾林小说?” “我?”马蒂非常委屈,她觉得吉儿误解她了,但又没有勇气反唇相讥。马蒂虽然醉得脑中一片混沌,不过这点自知之明倒还是有的,她知道即使在清醒的情况之下,她在言辞上也不是吉儿的对手。 伤心咖啡店外响起一声尖锐的喇叭,那是海安,他跨骑在一辆重型机车上,引擎轰隆隆地咆哮着,海安的背后坐着一个男孩,他正背转过去看着街的另一边,马蒂看不到他的面孔,只见这男孩的背影和海安一般颀长高大。 海安催足了马力,回转过车头呼啸而去。在转车的一瞬间,马蒂看见了那男孩的面容,是个外国人,很年轻,大约二十五岁上下。男孩的长相非常干净俊朗,他回眸望着伤心咖啡店,但那深邃安静的眼神又似乎什么都不看。 小叶抱着猫站在玻璃门后,目送他们离去,门外的店招灯光将他镶了一身的蓝。小叶轻轻抚弄着猫。马蒂以手撑着额头,睡着了。直到小叶摇醒了她。马蒂花了十五秒钟,才看清手表上指着十二点半。 “马蒂,我们要打烊了。你怎么回去?”小叶问。 “坐计程车吧。” “那么醉,怎么坐啊?”吉儿很不耐烦地说,她正收拾着她的资料。 “没有关系,你们不要担心我。”马蒂站起身,试着不让自己的姿势太过歪斜。 “你住哪里?”吉儿问。 “木栅。” “还算顺路。我送你回去。”吉儿背起背包,一手支撑着马蒂的臂膀,拖她走了出去。 在吉儿的车中,马蒂的恶心感越来越强。所幸她今天没吃晚饭,不然很可能随时就吐在车上了。吉儿的车速非常快,还偏好轻快的急转弯。一路上,吉儿不停地在听一卷市“议会”质询录音带,内容似乎与台北市郊一笔土地重划问题有关。 带子的内容对马蒂来说很沉闷,两个人都非常静默。吉儿专心听着带子,还不时拿笔在拍纸簿上记下一些东西。她笔记的时候,另一手同时开着车,一点也没有减低车速。 “你常这样开车吗?不怕危险哪?”马蒂试着划破沉默。 “没问题。”吉儿简短地说。 “吉儿,你为什么讨厌我?” 吉儿看了马蒂一眼,她索性把车子停了下来。 “我是讨厌你。”吉儿说,“我讨厌所有围绕在海安身边的女人。” 吉儿停掉录音带,摇开车窗,点了一支烟。 “为什么呢?”此时马蒂体内的酒精量,正好挥发到镇定神经的程度。醉意过去了,她的思考反而比平时冷静清楚。 “因为你们大多是笨蛋。”吉儿说。奇怪的是,这么重的话之下,她的语气却是不协调的轻柔。她说:“你们都陷入了一种要命的偶像崇拜。你们看见了海安的美,海安的不平凡,简直像是美梦成真一样,于是你们就甘愿矮化自己做海安的崇拜者,逐渐向往、认同他的价值观。要知道海安跟我们不一样,他是天之骄子,生来就富有、强健、智慧过人,所以他有本钱颓废,有本钱做一个跟社会大众反其道而行的自由的人。这种人是世界的点缀,我承认是美丽的点缀,可是我要谢谢老天,这种人非常稀少,因为他们同时撩起人的梦想又摧毁人的方向。海安他,只为自己而活,要爱上他你就得准备好赔上所有。” “那么你呢?你不是吗?” 吉儿突然转过头来面对马蒂:“我不一样,我可怜海安。”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马蒂为什么看见她的双眼中有无比的哀伤? 第一章 马达加斯加(1) 闹钟铃响,马蒂正在做最后的梦里缠绵。那是一个有关于阳光与海洋的梦,在白色的沙滩与海水之际,耸立着一座洁白的、希腊式的石柱大门,大约有十公尺那么高的大门。马蒂从门内看见远方宁静的海平线,还有蓝天里几朵暖洋洋的白云。阳光是那么的强烈,仿佛马蒂的眼睫都要被晒出盐的结晶,海和天都呈现饱满的高彩度,盐和色彩刺激着她的双眼。 终于转醒了,一睁眼就透过床头的窗子看到了天空,那台北典型的,即使是晴天也呈淡灰色的天空。接下来的步骤是制式的,马蒂漱洗,换穿上班服装,浅上一些粉底,画眉毛,吃了爸爸和小弟吃剩的稀饭,再画上口红,出门,走一段长长的路去景美女中搭公车。 这一段路得走上二十分钟,不过从木栅到公司有一班252号公车可直达,不用转车,算是十分幸运的了。马蒂一边走,一边第二十次对自己承诺,要买一双运动鞋专供自己走这段路用,上班用的高跟鞋则放在公司中换穿。 从景美女中到公司大约不到几公里,但是公车可以足足开上三十分钟,因为正是早上的塞车高峰期,车潮总是准时冻结在宝桥上。 马蒂也曾经想过带一些英文书籍在公车上阅读,一方面排遣塞车的沉闷,一方面加强英文功力。但最后她终于承认在公车上自修之不可能。不是因为车子时走时停的颠踬,不是因为车箱内劣质喇叭放送来的刺耳音乐,主要是因为车上那呆滞,那来自所有人互相感染、共同滋长的巨大的呆滞。 花了约一个钟头的奋斗到达公司,马蒂差可告慰的是,她的行程劳顿还是同仁中较轻微的。比方说会计部的艾玛,因为无力负担赁屋台北的开销,毕业工作至今,还住在芦洲老家中,早晨必须转搭三班车抵达公司。那等公车望眼欲穿的滋味,她每天足足尝六次。 比方说业务部的小陈,举债三百五十万,在汐止买了一间公寓,每天来回开车往返家与公司的时间有四小时之久。一天生命中的四小时!马蒂开玩笑说,干脆再加四小时在车上,做个计程车司机好了,收入并不见得短少。这玩笑话很让小陈惆怅了一阵子。 早上的工作多半是忙碌的,因为陈博士有将会议集中在上午开完的习惯,马蒂一律随侍在侧。而且马蒂也谨遵“我的提示单”上的职责,尽量利用上午做思考性的工作,并在午休前详验一次工作日志上的登载事项。 有一件事马蒂无法遵从,那就是“每周和不同部门同仁午餐三次”一项。中午是她的私密漫游时光。虽然公司左近的市容那么杂乱拥挤,她还是尽其可能地往内在找寻一些游荡空间。比如说到三商去看看少女发饰和项链,到文具行挑一叠小卡片,或者到速食店中点取一杯热咖啡,顺手摊开自己的小手册,在其上写下一些与自己的内心对话。 午餐是很好打发的。为了应付每天中午如洪水出闸觅食的上班族,这附近衍生了很多吃食店,在经过长期的市场自动调节后,大略可为两种形式:五十元一客的饭食,及一百五十元一客,附有咖啡的商业简餐。除了特别的社交聚会外,同事们大都买很简单的便当回办公室对坐而食,自奉相当朴素。 企划部的小宋说,我们这一代白领阶级叫做洋葱族,外表光鲜,人模人样,一经剥开外衣后,那真相辛辣得叫人掉泪。台北的生活就是这样,五十元便当一吃半个月,上一次KTV却要耗去几星期的午餐费;穿着仿香奈儿剪裁的优雅套装,却挤在公车中做难民状。若是斗胆举债做了背屋族,那么就更有长达一二十年的拮据辛酸。 “你不想背房屋债?很好。”业务部的小陈说,“但是最好保证你到五十岁还这么想。我告诉你我这房子是为孩子买的,免得孩子大了,再苦一次,他会怨我。” 一天下来,马蒂的精神尚好,但挤了公车回家后,大致上就累坏了。她脱了鞋进门,就听见阿姨高声的谈话。 “啊?没空喔?”正打着电话的阿姨瞄一眼马蒂,“好嘛,那你就不要回来,反正你大姐还住在你房间,你要回来,那怎么办?” 马蒂进了房间,将提包抛在床上,顺便把自己也抛在床上。上班满一个月,今天陈博士特别请她吃了午饭,那种附有咖啡的商业午餐,并告诉马蒂,由于她的杰出表现,陈博士破格提前结束她的试用期。 “恭喜你!从现在开始,你是公司的正式员工了。”陈博士说,“你已经是公司组织的一分子,希望你与公司共同成长,共创明天。” 为什么马蒂觉得这明天不太具有诱惑感?作为公司组织的一分子,那明天早已登录在公司前程规划上。马蒂的年资会累积,职级会增长,从董事长秘书到特助到某部主管,月薪从三万到五万甚至到六七万,每年再多买几件仿香奈儿的高贵服饰,每隔一两周与同事去KTV彻夜狂欢。然后呢?马蒂会老,老得像刘姐一样,她的职务范围会在整个组织上盘根错节,她的生命和公司会互相弥漫充满,最后呢?也许买到了一栋房子,缴清了贷款,人也正好老得退休了,无事一身轻,却也耗净了体力和青春。 马蒂滚落下床,啪一声她跌在地上,觉得很痛快。她来到桌前,取出昨晚到重庆南路买的一袋书,珍而重之地打开,像是打开一扇面海的窗。 昨天,下班之后,她搭上熟悉的252号公车,不同的是她去对街搭了相反的去向。公车直驶到火车站前,她下车走到重庆南路,久旱逢雨一样见书就买。她买了李维史陀的《野性的思维》,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瞧!这个人》,《欢悦的智慧》,叔本华的《意志与表象的世界》,还有以赛亚amp;#8226;伯林的《自由四论》。买完之后她意犹未尽地在书街上漫游,直到看到了那个男孩子。 那是个非常非常年轻的男孩,眉眼之间还保有少年的悍爽朗。事实上,马蒂是先看到围观在男孩身边的人群,然后她排开群众,才见到男孩。 男孩子正在向一具电动游乐器挑战。很简单也很蠢的游戏,游戏机上的主要机件是一只拳击沙袋,男孩只要击向沙袋,就可以与游乐器中的恶魔格斗。那恶魔还分三个等级,分别是一只螃蟹状的大海怪,火车,和袭击地球的流星。 男孩子使出惊人的爆发力,以每一击超过一百三十公斤的拳头,将恶魔们击得粉碎稀烂,一口气通过三关。但是男孩子还扼止不住他的怒火,他再投币,再击拳,一次又一次,怪兽们纷纷溃败逃散,却还躲不开男孩的疯狂追击。在围观人群的激烈赞叹中,男孩投币七次,二十一个重拳,怒击得游戏机一再重新组合它的拳王排行榜。 在众人和马蒂接近崇拜的注视里,男孩子离开了。高高瘦瘦的男孩,背着一只旧书包,一只手压覆在他疲于重击的右拳上。大约是血肉模糊了吧。人群很满意地散了,马蒂打开笔记本,她觉得不应该忘记这一天所见证的激昂。她看到笔记本上的日期,登时明白了一切。 这一天是六月二十九日。在这个与南阳街补习班近在咫尺的重庆南路上,马蒂明白了,大学联考,就在后天。 第一章 马达加斯加(2) 马蒂在重庆南路熙攘的人群中再也找不到男孩的背影,但是她却仿佛回首望见自己年少时的彷徨。在速食店热闹的音乐中,马蒂打开新买的每一本书,在扉页上记下这一天的日期。还有两天,就是大学联考,这一考定江山的日子,拘禁了多少年轻的灵魂?主宰了多少功利导向的,还没懂得选择就被选择了出路的人们?马蒂吃了一些薯条,喝了半杯可乐,还是忘不了那个男孩子忍受着剧痛与剧烈愤怒的脸庞。 现在马蒂再度打开她的书。这些书,并不一样。它们不是教科书,即使在大学里也没有人建议马蒂读它们。这些书并不健康,你还是专注在你的讲义上吧!马蒂仿佛听到她的学长们这样建议着。健康的,是那些为了试卷整理的教材,马蒂花尽一个少年的热情消化了它们,同时感觉到自己生命中盛炽的消化不良。 在这个拥挤的城市里,所谓出路是一条太狭隘荒凉的途径。走过了它,就得承受思想中难以逆向的窄化与小化。马蒂忘不了那个拳击少年的面孔,还有自己十八岁面对考试时的抑制与迷惘。她终于想到现在就在隔壁的小弟,那还有十三小时就要面对联考的马楠。 马蒂起身到马楠的房间,看到了小弟坐在书桌前的背影。他一侧目察觉到门口有人,只见马蒂朝他挥挥手,轻声说:“加油喔,再两天就熬过去了!” 不想打搅小弟的最后冲刺,马蒂转身正要走,听到马楠喊了一声:“姐。” 马蒂回头对马楠温柔地笑笑,一个姐姐一样的笑容。马楠长得好大了,真的好大,连呼喊她的声音,也由童音脱胎成了年轻男人的粗声壮气。马楠看着她,神色中有些期盼,马蒂走进他的房间,在床沿坐了下来。 “都读完了吗?”马蒂问。她看见马楠的书桌收拾得很干净,桌面上是一大叠讲义,所有的课本都整齐地归位在书架上。比起马蒂联考前夕的兵荒马乱,小弟看来从容不少。 “姐。”马楠又喊了一声。从他的表情,看不出疲劳或紧张,马蒂注意到他额前有繁星一样的细小粉刺。 “嗯?” “记不记得你联考前的心情?” “嗯,蛮紧张的,可是又紧张得没有时间着慌,只能说很乱吧。联考前一天,所有的读书计划都乱了谱,只能抓到什么读什么,像押宝一样听天由命的感觉。” “我是问你真正的心情,你不郁闷吗?” “郁闷是有的,谁喜欢死背强记,读那些枯燥的东西呢?尤其是读一些连你都觉得蠢的东西,但是这郁闷是这么长久,到了联考前一天,早已经不重要了,变成一种慨然赴考的心情。你懂吗?既然没办法,制度就是这样,那么就冲过去,把所有的付出兑换出代价出来,总不能白白读三年哪。” “可是我怎么不是这么想?”马楠两肘搁在桌上,双眼中很空茫,“姐,你帮我把门关上好吗?锁上它。” 马蒂照做了。马楠俯身在书桌最底端抽屉摸索,掏出一包香烟,询问地望一眼马蒂,她摇摇头,马楠点了一根烟,以喝光的鸡精空瓶充当烟灰缸。 “我觉得到了今天我的郁闷达到了顶点。”马楠说,他很熟练地将香烟深深吸入肺部,缓了缓,再吐出烟雾。“姐,你觉不觉得这种人生没什么意义?人的一生短短数十年,最好的年轻时光,应该是很狂野很奔放的时候,我们却绑在书桌前,除了背书还是背书,不背的时候就写作业。我会考过去的,我知道,可是这些年轻岁月谁来赔我?问题是这个问题并不只发生在我身上,几乎每个人都一样,大家都一样惨,在最富感情最富梦想的年纪里,强忍着青春期本来就很严重的躁动不安,日复一日,捏着鼻子生吞活剥这些教材,物极必反,书上说的,大家都这么压抑,我很怀疑我们能组成多美好的社会。” “可是你所读的教材,并不全都是只用在考试上啊。想一想,英文能力多重要?那可以帮助你出国游历。数学也很好啊,你将来每一天的生活都离不开数学。历史,经过编年整理后的历史教材是很枯燥,可是那提供你一个基本的审世视野,将来你对世界上的每个事件都可以发展出你自己的看法和批评。甚至化学也没有白读啊,不明白酸碱中和的道理,你在生活上可能会少掉很多应变能力,不是吗?” “听起来是大人的论调。”马楠说,“大人为了哄小孩子乖乖想出来的轻松的应付论调。可是事实上就不是这样。数学很重要,不懂数学连买菜都困难,可是如果我不想当数学家,那我一天到晚念念有词sin2α=2sinαcosα对我有什么意义?我喜欢历史,可是我情愿读历史小说,也不想去背郑和下南洋七次,六次在明成祖一次在明宣宗时代,当然我全背了。还有国文,你告诉我,刘义庆是哪一朝哪一代人,他出任过哪一州的官?说不出来吧?你可能连他写都不记得了,那你当初背那些东西不是只为考试吗?我知道你很会写诗,可是我问你建安七子是哪七个?十三经是哪十三经?六才子书是哪六本?背这些对你创作起过作用吗?这个世界很荒唐,大人说我们弄一套东西来做标准,再比较大家背它们的成绩来决定你的未来,然后大家说一二三开始背。六年,你什么都不是,只是背书机器,背的东西又和你那么遥远不相干,你想一想,这不是大家共谋一起开在自己身上的大玩笑吗?” “不只是这样的,马楠。有些东西背起来很辛苦,考过后好像又抛开了,你会怀疑到底背它来何用。像建安七子,我现在顶多说得出孔融跟王粲两个,可是重点不是在背下他们全部,而是你在读到那个章节时所浸淫到的文化教养,这些或多或少都形成你与其他人之间的共同语言,认知上的共通资源。这些我觉得很重要啊。” “又是大人的论调。既然是文化教养问题,那为什么不把教材弄得有感染力一点?到处都是提纲挈领的条列式重点,一点感情也没有,然后再叫你去背。这不是生吞活剥是什么?文化教养的目的我可以同意,可是这个过程太死板僵硬。为了联考,我们连心中那一点天真创造力都快磨光了,这样我们以后能有什么文化?” “这么说,你反对联考制度了?” “我不知道。”马楠摇摇头,“我真的不知道。联考是残酷却又方便的方法。大学窄门人人都挤破了头,既然供不应求,自然就有所挑选,有所淘汰。只是这个挑选的标准太表面化了。我有一个好朋友,大家都说他是才子,又能写又能唱,可是他不能背书,所以他注定在联考前面是个败将,是个不良品,是个退货。我连他明天会不会去应考都不知道,可是我知道大学之门不会为他开启。很矛盾,我觉得他是我所认识的人当中最聪明的一个,在联考面前,却没有人在乎这点。 第一章 马达加斯加(3) “但是如果没有了联考制度,我更不敢想像。我觉得这个社会很腐败,如果改用推荐制度,那会更糟。联考制度是以大家勉强自己背书的自制力来论英雄,如果换了一套甄选评荐标准,那结果只不过是叫大家转换一套争出头的本领来度过这六年,恐怕这下连本身的自制力都不够用了,还要看老爸老妈的财力,逢迎媚上的能力,或压抑自己性向的团体适应力。这不是更辛苦吗?” “我还是觉得偏激了一点。重点是你改变不了制度,那么只有征服它,不然做个失败者,像你的才子朋友一样,他损失了人生中更多的机会,你觉得值得吗?马楠,我从来不知道你的口才有这么好,你准备考哪一组?” “第一类组。” “想读什么科系? “法律。” “读法律很辛苦的哟,是对当律师有兴趣?还是政治?” “不一定,还没读我不确定。可是你知道读法律是爬到社会巅峰的最快途径。从小到大我所有的读书过程都在学怎么爬到别人上头,怎么去赢。学校里是这样,社会也一样。社会里比较的是财富,我不觉得做一个有钱人有多高尚,可是那比较有乐趣,至少有不必再屈己从人的乐趣。这个世界的度量衡是钱,我想通了,既然生存的是这种环境,那只有尽量做一个强者。你改变不了制度,只有征服它,你说的这点有道理。” “然后呢?爬到社会的顶端,再想办法制造一些改革,让这个世界合理一点?” “你想听什么答案?”马楠讥诮地扬起眉睫,马蒂愣住了,她觉得一点也不认识眼前的这个小弟,或者说,她从来也不认识他。从小到大她与马楠的对话的总和也不如这次多,她觉得这个向来与她不亲的弟弟出乎意料的聪明,思考与逻辑超龄地清晰,但又太清晰剔透,隐隐约约间透露着什么缺憾。 是了,马楠的天资呈现出的不是宽大却是无情。但能怪他吗?就像他说的,从来他所学习的课程就是销蚀热情的压抑,还有爬到别人头上的快感,这不只不是适应不良,还应该说是马楠太过度的适应了他的环境。 现在马楠一手搔着头,瞪视着窗外的暗夜。他沉思的时候,表现了一些童年时的模样,他问:“那你呢?姐,你当初怎么选科系的?” “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首先读的就是社会组,注定走文的路线,又觉得女孩子读外文适合,就填了外文科系,除了东方语文系,我把所有外文系都填上了,然后就听天由命,考上英文系。当年我只要低一分就是读德文了,再高零点五分呢,离谱,是政大阿语系。” “简直像是闭着眼下注嘛!那你为什么又去补修法文呢?” 马蒂还没开口,耳边响起一阵敲门声,马楠连忙收起香烟,马蒂去开了门。是阿姨。 “吃晚饭了啦。”阿姨说,“碝,马蒂,你怎么在这里?你小弟明天是要联考的Nei,还在跟他聊天,你做大姐的怎么都不会帮他想一想?” 马蒂回房间了。阿姨还在背后叨念着,但她充耳不闻,因为她心中充满了小弟最后一句问话。为什么补修法文? 为什么补修法文?因为她本来只在志愿单上填了五个学校的法文系。那时,高中校长居然将她召进校长室,谆谆教诲,她的成绩不错,应该可以填更多志愿,可以为学校争光云云。在校长的不吝指导下,她重填志愿单,结果考上英文系。 闭眼下注也罢,命中注定也罢,在那所大学的英文系中,马蒂碰到了助教杰生,杰生的笑容是那么灿烂,他的言行是那么的狂放不羁。 大一上学期,她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碰到杰生,马蒂问他,怎么办理补修法文手续。 杰生扬起嘴角,潇洒地笑了:你想学法文?Mon enfent?熏ma soeur?熏songe à la douceur?熏d'allerla-bàs?熏vivre ensemble.…… 波德莱尔的诗。马蒂后来也学会用漂亮的法文念这首诗了。 几个月后,她搬去与杰生同居。 马蒂坐在床头,仰望着窗外黯沉的天空,阿姨的声音非常遥远。 在床边的墙壁上,马蒂贴上了她从那只皮箱中找出的旧世界地图,这样子,她在床头坐起时,可以看天空,躺下时,可以看地图。 地图上,一颗闪亮的红星星标示着马达加斯加岛的所在。高二时地理课本上的资讯太贫乏,马蒂特别到图书馆去查阅资料,借着世界地理百科全书,她逐渐了解了这个岛屿。 马达加斯加,面积578,041平方公里,几乎有台湾十六倍大,人口一千三百万人,幅员广而人踪稀,位居非洲大陆东南隅海外,地处南回归线上方,气候与地理条件与台湾相仿。岛国常见的小山小水,摄氏十度的冬天,仿佛是一个放大又放松的台湾翻版。在那里,四季温和,葱茏郁秀,物产丰美,盛出珍禽异兽。首都为塔那那利佛,居民多为非亚混血后裔,在中央山脊四周的青翠平原上,人民种水稻,纺纱,恍若一片南中国风光。 马达加斯加,原名马拉加西,曾为法属殖民地,官方语言法文沿用至今。 第二章 伤心的客人(1) 马蒂是在与陈博士的私下会议中接到那通电话。陈博士正很陶醉地描述公司下半年度经营策略,马蒂同步笔记整理时,总机转接来了一通找马蒂的电话。 “对不起,我知道陈博士交代过不要打搅,可是这个人说是急电。”总机在内线中说。马蒂直接使用陈博士桌上的话机,一听之下,是小叶。 “嗨,马蒂马蒂!”小叶说。 “我的天,小叶,我还以为有什么紧急状况,我正在开会呢。” “是很紧急呀!马蒂姐姐,我生病了。” “喔,什么病?严重不?”马蒂瞄一眼陈博士。陈博士已经性急地抓过马蒂的笔记本,兀自书写了起来。 “感——冒。好可怜哟。是这样的,我快没力气了,可是待会店就要开门了,怎么办呢?” “那你那些朋友呢?” “一个也找不到,我快疯了。马蒂,你今天下班愿意过来帮帮我吗?拜托拜托!” “好吧。我下班就过来。” 挂了电话,继续与陈博士整理经营规划书。陈博士将下半年度工作要项中的市场调查部分,指派给马蒂负责。这代表她不再只担任被动性的勤务工作,也意味着陈博士正在试探马蒂的能力范围。来到公司甫满一月,她已经开始延伸出她的职能范围。公司重用在望,马蒂感觉得出她的前途正在萌芽。这场会议一直延续到了下班时分。 伤心咖啡店这一天十分忙乱,小叶真的病了,不时过分夸张地趴着墙剧烈咳嗽,引来吧台前女孩子们此起彼落的娇声抚慰。 马蒂与小叶分好工,小叶负责煮咖啡、调酒、放音乐、爆米花、炸薯条和洋葱圈,她则招呼客人、洗杯碟、照顾蛋糕和小菜台。夜色未浓,客人大都点咖啡,吃起司蛋糕,马蒂很快地就熟悉了工作。 第一次全面观察伤心咖啡店的布局马蒂总算领会了店里的生态。首先,客人以女性居大多数,也有男客,但多是互偕男伴而来。二十岁以上的客人,喜欢一般桌位,十几岁的稚龄少女,则偏好吧台前那几只高脚椅。小舞池旁那个腰果形的桌位,是不让客人落座的,那是海安的桌子。小叶据守吧台。 吧台前的少女们互相都认识,马蒂认为她们来自附近同一所中学。今年的少女流行清纯的直发,穿着短针织上衣,让毛线的柔软质感隐约吐露她们成长中的纤秀身材,鞋子则是复古的厚底宽跟。少女们多半背着双肩小背包,多半擎着一根烟又不谙吞吐云雾,全部都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小叶。 小叶很忙,对这些少女们却又面露酷色。马蒂因待洗的碗盘困守水槽,一边听少女们交换着还算节制的黄笑话。她们讨好地帮着小叶擦抹台面,递送饮料。小叶则在一阵咳嗽后摸摸其中一个女孩的头,小示谢意。 小叶盯住门口,脸上有惊喜的颜色。马蒂看到一个年轻的女子走向吧台。那女子让马蒂觉得很面熟,她认出是素园。 素园很熟练地将她的提包放进柜台后的小柜中,又拿出发带,三两下将蓬松的鬈发绑成马尾。 “没想到你会来耶,认不认识这是马蒂?马蒂这是素园。”小叶给她们互相介绍,“马蒂好好喔,特别跑来帮我们的忙。” “那真是谢谢你了,马蒂。”素园含笑的眼神看起来很温柔。她自动清理起台子上的咖啡壶,还抽空搂了搂咳嗽中的小叶。 现在马蒂和素园并列在吧台后,洗杯盘,并且将冷冻的小菜分盘盛装好。很快的就是客人点酒的时刻。小叶开始将各种酒基装上抑流嘴,又小露一手漂亮的甩酒瓶功夫,惹得吧台前的少女们尖声清脆地笑了。 一边工作一边聊天,马蒂发现素园和她有着大致相同的背景。素园和她同年,毕业两年后就结婚,尚未生子。因为缴房屋贷款,暂时养不起,她笑着说。从三年前素园就在一家广告公司中担任媒体企划,算是资深广告人了,工作十分吃重,前景十分看好。 “那么你呢,马蒂?”素园问。 “我在一家电脑公司当秘书,工作还算轻松。” “有你来帮忙真好。自从工读生辞职后,小叶快忙歪了。” “纯友谊挎刀,我很喜欢这家咖啡店。不过工读生应该不难找,不是吗?” “是没错,可是小叶很挑,女生不要,男生又不好找。我们只好多抽空帮忙了。” “这么说你是股东了?我认识另一个股东海安,还有吉儿。” “说是股东,其实大家都是小股,玩玩票罢了,店是海安的。当初开了这家店,也只不过是想弄个地方,大家可以常聚聚。那时候能开多久,大家都没把握,可是小叶很有毅力,硬是把整家店经营起来了,竟还小有一番局面,现在还准备转型,朝PUB的方式经营。你看小叶,都快变明星了。” “这么说你们原本就是一群朋友了?大家再合伙开店?” “是啊,说来话长了。”素园甩掉手上的水珠,开始切一盘起司蛋糕。 “下了班又来帮忙,你不累吗?”马蒂问。 “不累,一点也不累。”素园抬起眼眉含笑看着马蒂,她凑近马蒂的耳畔说,“我在伤心咖啡店,存了一对翅膀。” 马蒂怔然看着素园,素园对她眨眨眼。马蒂想,她喜欢这个女子。 “去BB。”小叶说,他解下围襟,朝厕所走去。 马蒂低头切柠檬片,新鲜的柠檬在她不熟练的刀法下喷挤出酸涩的汁液,突然之间她整个人觉得非常燥热,非常不安。伤心咖啡店一共有两个厕所,一间门板粉红色,画有百合花的是女厕,男厕涂浅蓝色,画有两只鲜红的朝天椒。她看见小叶走进了粉红色的门。 “素园,小叶他,怎么进女厕所?” “我的老天爷!”素园抬头望她,双眼睁得非常圆,“小叶是女生,你都不知道?” “What?”马蒂结结实实大吃了一惊,素园却笑得打翻了一只咖啡杯。 吧台前的少女们也笑着。 “也不能怪你眼拙,”素园笑得喘气,“小叶她长得俊俏,又喜欢做男生打扮。要不是我老早就认识她,看过她穿裙子的尊容,我也很难说出她的性别。” 又一个震惊。小叶穿裙子!那是什么样子?不过话说回来,为什么不行呢?马蒂想,这么俊俏的小叶,穿着裙装时,也是可爱的吧? 第二章 伤心的客人(2) “我的天,我一直当她是十五六岁的小男生。那么小叶到底多大?”马蒂问。对于素园与少女们的笑声,马蒂开始感到尴尬了。 “二十二碦。”素园说。 吧台前的少女们还笑着。这些令马蒂不解的,像花蝴蝶一样围绕着小叶的少女。 “还有你们,还笑得出来!难道你们也都知道小叶不是男生?”马蒂问。 “废话!” “当然啦,所以那才可爱呀!” “男生?铐!” 少女们你一言我一语,清脆稚嫩的嗓音都很惹人疼爱。她们的表情既认真又生动。马蒂充分接收到这个讯息:她与少女们已经确实有代沟了!原来这些少女那火一样爱慕的眼神,是倾注在一个同性女孩身上。现在马蒂明白为什么小叶对其他女性那么容易有亲腻举动了,不过那不代表马蒂能比较释怀。先前她将小叶设定为一个漂亮的少男,对于小叶的略带挑逗的举止,她含温情视之;现在小叶是女孩,马蒂反而有些糊涂了。 砰一声,小叶推门走出女厕,一边走,还一边整理她腰际那帅气的哈雷标志皮带。这一次连马蒂也忍俊不住,和全部女生笑成一团。 “有什么鲜事,把你们乐翻了?”小叶问。 “鲜事天天有,今天最离谱。”马蒂笑着说。素园伸手搓搓小叶的短发,小叶傻气地笑了。怎么看都是个男孩子的可爱笑容。 音响传来Eagles的老歌Hotel California,伤心咖啡店沉浸在一片浪漫恍惚的气氛中。开始喝起调酒的客人们都放松了,烟雾弥漫整个店面。毒窟。马蒂低声说,弯腰在袋中找出她新买的烟,点燃了一根。 那只虎斑猫像条水蛇,在霭霭雾气中滑泳而行。它悄然来到小叶腿际,擦挨着她,喵呜地叫着。小叶从冰柜中取出一罐鱼,拨了几条进墙角的猫碗中。在墙角一丛巴西藤旁边,摆了两只猫碗,都是暗色的手拉陶胚,虎斑猫坐定很规矩地收拢四脚和尾巴,吃起鱼来。另一只碗则是空的,干的。 有素园的熟练帮忙,马蒂腾出了手脚,小叶给她调了一杯淡味的兰姆酒。马蒂坐在海安的专用位置上,浅酌着。她试着以咪咪声叫唤虎斑猫,吃净了鱼的猫真的应声走来,雨伞节一样的尾巴竖得挺直,在马蒂脚下绕了两圈,跳上她身边的坐位,很专心地舔洗手脸。 马蒂一手抚猫,整个人都慵懒了起来,小叶又送上一大盘切片蛋糕。 “忘了你一定还没有吃饭。对不起喔,我今天没力气弄晚餐,大家将就点吃蛋糕吧。”小叶说。 马蒂与小叶分吃各色蛋糕,小叶用啤酒杯喝大量的冰水。为了充分享受各种蛋糕的美味。她们两人把每块蛋糕剥分而食,小叶还不停地鼓励那只猫吃蛋糕屑。 “这只猫叫什么名字?”马蒂问。 “小豹子。” “嗯,很贴切。” “还有一只叫星期六,是小豹子的兄弟。” “在哪里,我怎么没看到?”马蒂四处张望。 “看不到的,星期六整天在外面晃荡。”小叶瞅着马蒂,她的双眼晶晶发亮,“马蒂,你考不考虑来店里帮忙?” “我是来帮忙了呀,小叶妹妹。”马蒂说,禁不住她也摸摸小叶可爱的短发。 “我是说正式来帮忙。” “那怎么行?我还有工作呀。” “没差啊,你下班后再来,晚上七点帮到十一点,这样我们就忙得过来了。” “那不累死我啊?” “不累不累!吉儿素园常来帮忙,再说也挺好玩的呀。薪水一定让你满意,岢大哥说如果你可以part-time来帮晚上,月薪可以算你两万五。” “有没有搞错?”马蒂咋舌了,一晚四个小时,竟然接近她的月薪,“哪有这么高的薪水?那店里还要不要赚钱?” “还是赚的啊,生意已经稳了。再说,我们开这家店主要是消遣,也没想到要赚多少钱。” “你跟海安说过要请我?”马蒂问。 “嗯。”小叶的神情很认真,“我问过岢大哥,他说好啊。” “小叶,”马蒂不由得问了,“你为什么相信我适合?我们才见过几面而已。” 小叶趴在桌上,抚弄着啤酒杯:“其实你第一次来,我就注意你了。你自己记不记得?我没有看过比你更伤心的客人。这么伤心,当然最适合我们咖啡店了。” “你说真的假的?”马蒂记起第一次来这里的落魄相。 “假的。”小叶扬起嘴角帅气地笑了,一手又挑逗似的括一下马蒂的脸颊,“你那天看起来很惨,所以我送烟给你。我记得你。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好像有缘分。我很相信缘分的,你信不信?” “信哪。”马蒂轻轻地说。月薪两万五的兼差,这令人心动。她实在需要钱,而且,似乎还有更大的理由吸引她。“小叶,我回去考虑考虑好吗?” “行!不过要快考虑哟,不然小叶累挂了,店也不用开了。”小叶起身,招呼一个挥着手的客人。 马蒂擦擦嘴收拾了桌面,又到吧台帮忙。她看到小叶在墙上的咖啡杯柜中寻找着,端出一套漂亮的描金瓷杯碟给素园,交代是第三桌客人的咖啡杯。 那是客人寄养在咖啡店的杯具。寄养架是一座有灯光打底的橡木柜子,柜子隔了数十个小格,琳琅满目摆满各种杯组,杯前还有小牌子标明客人姓名。马蒂想起她那只皮箱里的蓝色骨瓷杯。 店内的气氛热络起来,开始有人到小舞池跳舞。小叶忙着播放音乐,虽然抱病,她还不时应少女的邀请,与她们活泼地共舞。素园吃了一些炸薯条,跟客人聊起天。 马蒂在人前做不来的两件事,其一是唱歌,再来便是跳舞。她看着年轻的人们在拥挤的小舞池中款摆,觉得很享受。这些一般称之为台北夜生活的靓人族,在下班之后偕伴来到供应酒的小咖啡屋,喝一些酒,倾吐一点心事,跳一些舞,展示了他们特别为夜的台北装扮的青春,也许还亲吻了并不衷心爱的人,交换一些过分激动的拥抱,或是掉几滴眼泪,白天的所有郁闷,都随着酒精蒸发到夜空。明天天一亮,卸掉了夜的浓妆,也洗尽一切荒唐,再回到他们工作营生的地方。工作!马蒂一天上班九个半钟头,所得竟然接近在这里打工半个夜晚,她很心动。 第二章 伤心的客人(3) 夜渐渐深了,马蒂不停地为客人递送啤酒,客人点调酒的数量减少了,便宜的罐装啤酒才是深夜的明星。马蒂乘空也灌了一口热门的可乐娜,素园帮她在瓶口塞了一片柠檬,淡味略涩的酒汁冲入咽喉,很刺激,可惜却振奋不了精神,她今天工作太重,身体已经累坏了。马蒂倚着吧台休息,她看见小叶在小DJ台后面很落寞地坐下,头深深地埋进两肘里。 小豹子绕着店内游走了一圈,最后被马蒂攫起抱在怀里。小豹子。马蒂轻轻唤着它的名字。小叶在DJ台后抬起脸,又很快活地调换舞曲,一边还轻轻地哼唱着。她刚刚那伤心的模样稍纵即逝,连马蒂也弄不清楚自己是否看错了。素园来到她身边,告诉马蒂,她可以先回去了。 “我还不累啊。”马蒂说。 “我看你累了,这里我们忙就行。再一个小时就打烊,你先回去吧。再说海安也来了,我们忙就够了。” “海安在哪里?”马蒂张望店内。 “在外头,他已经在外面很久了。”素园说。 “唔,我都没发现。”马蒂说。 “马蒂,谢谢你来帮忙。”素园给了一个柔软的拥抱,“小叶说她想请你来兼差,我很希望你能来,一定要好好考虑哟。” 马蒂拿起提包,跟小叶道别,正在和少女们纵声调笑的小叶给了她一个火热的拥抱,拥抱中仿佛还亲吻了马蒂的脸颊,马蒂有点恍惚不能确定,推门离开了。 咖啡店门口不远,停着一辆火红的捷豹跑车。虽然一点也不懂车经,这跑车还是让马蒂眼睛一亮,车后站着一个轻装女郎,更是让马蒂目不转睛。那是明子,这一夜的明子穿着T恤牛仔裤,薄施脂粉,仍旧亮丽得令人不忍逼视。明子身畔,是海安,他们两人没有对话,海安仰天吐着烟,明子望着远方。 马蒂站在骑楼阴暗的角落,她的双眼舍不得离开这对丽人。只见明子的肩膀轻轻晃动,晶莹的泪珠滑落她的脸颊。明子掩面哭了起来,海安遂拥她入怀。从黑暗中,马蒂看见了海安的面孔,拥抱着泪人儿明子,海安的脸令马蒂难忘。 马蒂看进海安的双眼里,那里比南极更冰冷,比沙漠更荒凉。 明子进入红色跑车,开走了。海安跨上他的重型机车,但并未启动,他只是颓首坐着。马蒂悄悄走向前,海安虽没有回头,但察觉到了她。 “嗨,没有目标的马蒂。”海安说。 “嗨,没有工作的海安。”马蒂轻轻说。 海安今天的穿着很轻便,一件无袖的短上衣配牛仔裤。他的表情也很清朗,仿佛马蒂刚刚目睹的伤心拥抱是幻象。海安的重型机车相当巨大,超出马蒂所见过的所有摩托车规模,车侧还有闪闪发亮的防撞钢条,马蒂用指尖触及了它们的冰凉质感。海安拍拍后座:“坐坐看。”他扬起嘴角等待着,马蒂依言上前。她今天穿着喇叭裤装,很方便就跨坐了上去。 海安一催引擎,车子冲向黑夜,马蒂尖叫了出来。“带你去个地方。”海安说。 海安骑车宛若电掣,第一次坐这样重型的机车,马蒂不禁揽紧了海安的腰。她的手腕感觉到了海安非常强壮结实的腹肌。 夜已深,一路车行无阻,他们来到台北最南端,面向着一片寂静山峦的河湾。河湾之畔是一道水泥堤防,他们爬上堤防,这一晚有月亮,静静的河面在夜色中映照着粼粼光芒,海安和马蒂并肩在堤上坐下,之后是长久的沉默。 “好安静,真难想象这里还是台北市。”马蒂说。 “嗯,尤其是这空旷。”海安说。 “我常常想,就是我们生活的环境太局促,才让人人都变得这样你争我夺,尔虞我诈。人真是奇怪的社会动物,互相需要,又互相压迫,就像哲人说的,一群拥聚取暖的刺猬。” “不是吗?” “我从来没有出过国,海安,不过我猜台北是全世界最拥挤的城市。” “人口密度各有不同,不过在拥挤的程度上,每个城市都一样。”海安折了一枝小草叶,衔在嘴上,傍着河堤的斜度躺了下来。 “真可怜。我要的真的不多,至少只要眼前能看到这一片没有人的荒地。唉,为什么人看到空旷的景致就会这么觉得舒畅安详呢?” “那是因为人永远脱不了领域动物的野性。” “领域动物?” “对,领域动物。像豹子撕抓树干,像狼群遗留体味,用原始的方法标示出它们的领土。领土之内,惟我独尊,不容外物入侵,领土之外,在领域动物的知觉中,一片杀机,一片荒凉。人就是领域动物,可惜社会化了以后的人,必须依赖群聚的生活,那占有领域的冲动,只有转而在其他的方向去满足。” “你是指社会地位,财富?” “你看看台北人,忙了一辈子,追求的是什么?不过是闯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地盘。人太多,土地太少,领域的度量衡变成了钱。大家穷其一生赚取金钱,好划下在社会中的地盘。财富多的,领域充裕,志得意满不怕进退失所;财富少的,仰人鼻息仓仓皇皇,如同无地自容的孤兽。人群越拥挤的地方,追求财富的欲望越明显,只因为那求取地盘的欲望越迫切。赚钱机器,人最后变成了赚钱机器,被自己的领域欲望所驱动,身不由己。看到了这片空旷宽裕,勾起了人心底最原始的记忆,在一片可以伸展野性的土地上,不必被侵犯,不劳去争夺,所以非常安详,停止了生活,开始了存在。谁不需要这种感受?” “这么说台北人真可悲了?” “可悲的是,人既是社会动物,又是领域动物。” “所以你去马达加斯加旅行?” 海安侧过脸看马蒂,他的面庞奢侈地展示在马蒂眼前。马蒂喜欢他鞭子一样的双眉,还有他褶痕深秀的明朗眼眸。拥有深邃明眸的男人总让人觉得失之美丽,不够男性化与刚强,但海安的眉眼是这么地放肆舒展,恰到好处,兼具阴性美与阳刚,还有他髭须微现的匀称下颔,线条美好的唇。马蒂想,海安面容之美好,狂妄得不似人间。 “我也好想去马达加斯加。”马蒂轻声说,她抱着双膝看河面上的月光。 “颓丧的渴望。”海安说,他撇嘴吐掉草叶。 “怎么这么说?” “不是吗?” “……高中的时候上地理课,讲到非洲南部有个外岛,地理老师摊开世界地图,告诉我们马达加斯加和台湾的雷同关系。突然之间我有一股激情,我在笔记本上画下了这座岛,告诉自己,有一天我要到那里去,住下来,一辈子住那里。很好笑吧?” “并不难理解。因为马达加斯加的外在太像台湾却又不是台湾。那只不过是你恋家与弃家的复杂情绪的投射,人渴望的是空间。” “那么你不是吗?” “我去过很多地方,马达加斯加不过是我的行脚中的一站。” “我情愿终老在那么原始又荒凉的地方,就算死在那里,我也愿意。” “在我看这个愿望并不难达成。” “难哪。”马蒂叹息一样说,她抱紧了双膝默想着。 第二章 伤心的客人(4) “你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你抛不开这里的生活?你想说我们从小被教养成社会机器中的一环,一个螺丝钉,脱离这个生命体你就失去了所有依据?你想说从读书开始到大学毕业你已经融入台北,在台北落地生根是条不归路,结果变成了放弃台北也是条渺茫的不归路?你害怕一旦放手,万一后悔了却回不了头?你不想跟旁人比赛,可是整个生活本来就是一场疯狂的竞跑,你不跑了又不甘心做个落队的人?” “我不晓得……也许是吧?” “你太在乎别人对你的认同了。” “是吗?如果是这样,我就不会像今天一样颓废了。你根本就不认识我。” “好,那么我给你一分钟,告诉我你是谁。” 马蒂一愣,之后她流利地答道:“我叫马蒂,今年二十九岁。台北人,不,江苏人,台北出生。辅大外文系毕业,主修英语。已婚……现在分居。我在一家电脑公司上班,担任秘书,血型A型……现在住木栅……”她的速度缓了下来。 “这就是你?” “是啊。” “我所听到的,都是社会阶级或团体的标签,是从一般社会认同的角度下去描写的你,那是别人眼中的马蒂。试着不要用纵向的时间来丈量你的生命,还要横向去探测你生命中的深度,然后抛开社会符号,再告诉我你是什么人。” “我,马蒂……今年二十九岁,没有一年过的是我想要的生活,我花了目前生命的三分之二在读教科书,我很孤独,那是因为我从小没有家,个性又内向,我很爱幻想,可是又好像太懒,我有满腔的柔情,可是不知道该去爱谁。我现在又上班了,可是上班好像让我更茫然,我害怕做一个作息刻板的上班族做到退休,我想找机会脱离这种生活。我要什么生活呢?我要的也不太多,就是自由吧?比如说,今天天气这么好,有阳光,我就想去指南山上走走,不用去向别人请假,得到准假后才去自由走走。对,不用向别人请假的生活。我很想做一个我行我素的人,不用向别人交代我,不用跟别人一窝蜂地去追求那种典型的人生,我渴望长出翅膀,自由自在飞翔。这样的说明,及格了吗?” “很好。你没有理由不自由。” “在这个世界上,谁自由了?” “问题还是一样,你太在乎别人的认同了。当你说你不自由时,不是指你失去了做什么的自由,而是你想做的事得不到别人足够的认同,那带给你精神上或道德上的压力,于是你觉得被压迫,被妨碍,被剥夺。马蒂,翅膀长在你的肩上,太在乎别人对于飞行姿势的批评,所以你飞不起来。” “你所说的是不顾任何道德规范,全然放纵的自由?”马蒂问。 “有何不可?” “难道那就自由了?难道挣脱了一切社会规范枷锁,就不会变成‘不受拘束的激情’的奴隶?” “很好,你读了些书了。在这个世界上,有政治上的奴隶,有法律上的奴隶,也有价值观或道德上的奴隶,看你要做哪一种。没有真正完全的自由,除非你不存在于社会,可是没有社会就不会有现在的你。我所说的放纵的自由,主要是从你被灌注的价值观、人生观上的解放,这是你的生命,社会滋养你,现在够了,开始切断社会对你的脐带,专心尽情地做你自己。” “像吉儿说的,太自我主义了吧?人人都这么想,社会就垮了。” “又是价值观问题。你被你所学到的价值观困住了。要从价值观中自由,自由到连没有价值观了也不在乎。” “那很需要勇气吧。至少需要……需要……” “知识与智慧,还有钱。” “我不像你那么幸运。老天爷对人并不公平。” “本来就不公平。但又何足遗憾?要知道大自然厌恶的就是平等。公平来自比较的概念,一比较你就陷于尺度上的束缚。” “那么你很自由了?”马蒂问。 “我是。” “你什么也不在乎?” “我只在乎我在乎的。” “那你在乎什么?” “伤心咖啡店。” 伤心咖啡店打烊了。素园帮小叶洗净了所有的杯盘,擦抹了全部的桌面,小叶给她叫了无线电计程车,目送她离去。 小叶在半个小时前,吞下了客人馈赠的康得六百胶囊,现在停止了咳嗽。她熄掉海蓝色的店招,店里突然变得很晦暗,昏沉沉的黄色灯光,还有小舞池上兀自旋转的玻璃灯球,映照得四周非常幽静迷离。小叶关掉音乐,开始觉得头很沉重。 小豹子跳进柜台后的猫篮里打盹。小叶把它的猫碗洗了。另一只猫碗,星期六所有,已经闲置多日,碗里结了几缕蜘蛛丝,小叶蹲下来看蛛丝上的七彩反光,她把这只碗也洗净。 小叶打开店里的小鸟笼,鸟笼内有一只安静的翠绿色小鸟,一般人称为爱情鸟。小叶将食指伸入笼中,爱情鸟驯服地跃登她的指上。小叶带着它在店内走了一圈,又在小舞池上张开双臂旋转,旋转时那只小鸟就缩紧颈项,将螺状的鸟嘴对准前进的方向,怔忪悚望,旋转的风吹拂着它颊上的红色羽毛,但它并不飞翔。小叶头昏了,她将爱情鸟送回笼中,填满了食料。 小叶提了一桶水到店外,在外头她找到海安的纯白色跑车。除了惯常骑用的重型机车外,海安还有两辆轿车,其中这辆常驻在店门口。小叶先启动引擎热车,再把车洗干净。 小叶累坏了。她决定明天再结算账目。海安今天不会再进来的,她刚刚曾看到海安与明子在店外长久伫立。小叶拉下铁门。在伤心咖啡店门口旁边,有一道水泥梯通往这栋建筑的楼上,楼上是三间分租的套房,小叶租了其中一间。 小叶回到卧房。她洗澡。她梳了梳短发。脱下的哈雷皮带与领带挂在她衣柜里,整排粗犷的男孩服饰中。小叶换了棉质的T恤短裤,困了,但是她来到书桌前。桌旁有一座小书架,摆满了对她的年纪与学历而言非常艰涩的书。她略作浏览,最后决定读英文就好。 小叶打开最新一期的空中美语杂志,将录音教材放进随身听,戴上耳机,取出字典与笔记本,开始跟着录音带读诵起来。这一课教的是“向商店退货”实用美语。 小叶趴在书桌上睡着了。 第二章 黑暗不能造成阴影(1) 陈博士很焦躁,他打了两次内线给总机,交代马蒂一进办公室就向他报到。现在他索性站起来透过玻璃门望出去,马蒂的坐位还是空的,已经是上午十一点钟。 陈博士通知干部们,决定还是准时召开业务专案会议。专案会议在小会议室中进行,只有两位副总级和八位副理级干部参与,再加上陈博士自己和秘书。依惯例专案会议时大家都不落座,站着开会,可吸烟。 外贸部副理刘姐第一个进入会议室。她抓时间再阅览一次专案资料,不懂的细节之处,她用铅笔在资料上详加圈注,待管理业务的黎副总进来时,她低声谨慎地逐一求教,求教完后她的资料上是更多的注解笔记。 黎副总拖着沉重的脚步,不能坐下来开会让他十分不爽快,但他从来没有向陈博士表白过这个小小困扰。他的年纪没有陈博士大,不过常年的酒肆应酬,让他的外貌及心情都呈现出未老先衰的征兆。黎副总抽烟,看起来很潇洒地斜坐在会议桌上,陈博士并不反对这举动。黎副总闭目养神。 陈博士吩咐准备了录音装置,好让马蒂事后整理会议记录。现在干部们都到齐了,包括闭目养神中的黎副总,全部的人都很肃穆。陈博士将大家环视一匝,这些干部,公司的脊梁骨,伴着他走过了好长的创业之路,他以一朝天子的情绪看着这些鼎国重臣,心里很复杂。 创业伊始需要的是拼命的伙伴,事业平稳后,他理想的干部是沉稳,强健,眼光长远,有与公司同进退的热情,还有绝对的忠心。眼前这批干部们虽各有长处,却没有人拥有全部的美德。当年创业时,与他一起从那家国际大企业出来独立门户的三个伙伴,已经在多次的倾轧较劲后,又纷纷求去再独立门户,此后陈博士手上有的,就是这批虽堪用但不完美的二等兵。 二等兵!陈博士常在经营不顺手时这么愤愤地埋怨着。管业务的黎副总资历最深,陈博士曾给了他一切往上爬的机会,现在他爬到顶了,失去冲动之余还隐隐有拥客户自重的倾向,也不懂得保养身体,真要把路走得窄了再下不了台吗?掌内部管理的吴副总也不够聪明,心态保守手段却又特多,把整个组织管理弄得暮气沉沉,跟不上公司架构膨胀的脚步,事事还要陈博士操心指点,像头牛一样!刘姐,自命是公司的管家婆,她这么想也好,公司缺不了这种忠心耿耿的老仆,但她天资不足是一大缺憾,职务内容换了又换,还是表现不出色,总不能因为她忠心,就得劳动陈博士不时为她的角色职责格外费心吧? 陈博士要黎副总主持会议,他站次席观察着,脑筋不停地运转。公司需要新血,培养成熟后再渐渐赋予大任。至少像马蒂一样反应灵敏思考细密的员工,就是值得长期栽培的,可是现在的年轻人又让人轻易宠信不得。昨天明明跟马蒂交代了,这个专案会议他非常重视,可是今天马蒂却不假迟到,她最好有一个充分的理由!陈博士这么想,最好是有足够的理由,不要让他有期望遭辜负之感。现在的年轻人!五十五年次以后的都变质了,抱怨太多,示忠太慢,跳槽又太早,常常害陈博士的苦心白忙一场。六十年次以后的,陈博士不敢想象,他们有令人费解的轻率的价值观,时下称为草莓族,胸无大志但求快活,也不想苦干往上爬,也不要买房子,人生就是享乐,姑娘爷们今天不爽就请假去唱白天的减价KTV,简直是社会的蛀虫!要是交棒给了这一代,谁来持续台湾的经济奇迹? 黎副总主持的讨论离题了,陈博士开口插了些话,顺便将会议主持权接回自己身上。黎副总又点了一根烟,陈博士要刘姐将空调开大。 马蒂躺在床上怔怔望着灰色的天空,一群麻雀飞过窗外,她看看闹钟,十一点半,事实上她十点多就醒了,却只是躺着赖床。 这期间她也曾想奋力起床去上班,顶多只是迟到一个多钟头,但她终于还是躺定了,反正为时已晚,干脆请整个上午的假。 昨天与海安在河堤边聊到半夜,回到家时已经太晚,怕吵到阿姨她连澡也没洗,就脱衣躺上了床,极度疲惫却又睡不着,盯着夜空胡思乱想。上这个班是很自然的选择,她没钱没归宿必须经济独立,但是她并不想一辈子过朝九晚五的生活。对她来说,最可怕的事莫过于把自己的生命抛到一种无尽的规律中,像钟摆一样地过活。更可怕的是无处可逃,因为到哪里都一样,人人都在拼命开拓自己的地盘,就如海安说的一样。 而比可怕更可怕的情绪是对自己失望。马蒂想到明年她就要满三十岁了,对于一个城市人来说,三十岁是一种意义非凡的里程碑,如果到了这个岁数,还没有经营出一个堂皇的身份,一个掷地有声的工作,那么这个人就要被宣布是个不长进的、社会适应不良的、混不好吃不开的次级品。这是马蒂正要遭遇的处境。 一事无成,本身就是一种沉重的压力。近来的马蒂越活简直越茫然,不知道自己的人生要往哪里走。年近三十的她,只能在一家中型企业中,领微薄的薪水做个小职员,连换工作的本钱也每况愈下,有时候真想全部抛开,既然不喜欢一般人典型的人生观,那为什么不跳出来,走一条全新的、没有人走过的路? 办不到。一方面怕自己会饿死,一方面又怕那路上的荒凉。 昨天夜里海安的谈话,意外地带给了马蒂新的想法。她望着灰色的天空,放纵自己的灵感,开始觉得眼前一片迷雾中,出现了一丝峰回路转的感受。人,只要物质上有起码的保障,其他的地方,为什么一定要去跟随别人? 基于保守的习性,马蒂想,试着在工作上双向发展,也许是眼前值得走的路。伤心咖啡店像是个及时出现的答案,那里像一片土,可以供马蒂滋长出她从来也不敢伸出的臂膀。 马蒂决定,今天就开始到伤心咖啡店兼差。 下午上班时,马蒂表现得特别勤奋,对于她请的事假,陈博士的不悦明明白白挂在脸上,马蒂用加倍的工作速度请罪。工作对于她本来就不是难事,只要说服自己专心在工作之上,马蒂老早就是职场上的明星了。现在她做完了会议整理简报,顺便还提报了各部门进度查核表,在下班前,她又交出了一份自动提案的,公司内部刊物筹备简案。 下班后马蒂就到了伤心咖啡店,正好赶上小叶点亮店招的时刻。她与小叶并肩站在店外,看着招牌上那盈泪欲滴的心字。 “好美。”马蒂说,“这个招牌是你设计的吗?” “是,也不是。” “怎么说?” “那个心字的彩色玻璃质料很特殊,台湾做不来的。上一家店记得叫‘心梦园’,他们从日本订做了招牌,后来店搞垮了,被我们盘下店面。这个心字太美了,说什么也要保留下来,所以就把招牌设计成这个样子。” “这就是你们把店名叫伤心咖啡店的理由?” “是,也不是。” 第二章 黑暗不能造成阴影(2) 马蒂和小叶走进咖啡店。店才刚开门,只有两三个歇脚的客人。小叶每天下午五点钟开店门,在下班人潮涌进之前,她主要在后头厨房料理晚餐。小叶的手艺极佳,晚餐菜色丰富,小叶自己匆匆吃了一些,再把菜饭用小盘分置得清清爽爽,等海安稍后来用餐。 现在马蒂陪着小叶用饭,她对每一道小菜啧啧赞赏。 “那些卖客人的小菜也是你做的?”马蒂问。 “我疯了?哪来的功夫?那些小菜都是整批买来的。” “小叶,你的菜太合我胃口,我决定到店里来兼差了。” 小叶高兴得跳起来吻了马蒂的脸颊,接下来她忙不迭将店务工作逐项告诉马蒂。工作其实也不难,一些比较紧要的进货、会计、法务事项都由小叶操心,马蒂的工作不过是夜里的服务生。对于两万五的薪水,马蒂感到微微的过意不去。 马蒂和小叶将工作大致分成二等份,小叶管内场调理,马蒂负责外场服务,洗濯擦抹等工作则二人机动执行。 这天是星期五小周末,店里很快就坐满了客人,马蒂开始上场招呼,忙得一刻不得坐下。小叶对店内音乐的要求非常严格,常常飞奔在吧台与DJ位之间切换歌曲。她试着教马蒂操作音响,小叶以马蒂很熟悉的Enigma专辑做示范。一时之间,妖魅惑人的乐音穿透整间店面,仿佛一团共质的空气袭进了四周,客人们悄悄骚动着,马蒂不用回头也知道,海安进来了。 海安在他的位置坐下,小叶跳着迎上去。 “岢大哥,马蒂答应要来帮忙了耶。” “我知道,马蒂,我欢迎你。” 马蒂微笑颔首,他怎么知道?海安现在开始用餐,客人们用满含幸福的目光啜饮她们的咖啡。马蒂也向小叶要了一杯咖啡,偷闲喝了几口。 藤条来了,小叶给马蒂介绍。一听说马蒂要来兼差打工,藤条热情地展开双臂,攫小鸡似的给了马蒂一个结实的拥抱。怎么这帮人都爱抱抱?马蒂想,旋即又想不对,海安并没有抱过她。 藤条有一张方方的脸,身材厚实近乎肥壮。他的脸色红润,笑容亲切,看不出年纪多大,大约在二十五岁到三十五岁之间。与他的身量不成比例的是,藤条爱笑,而且笑声又尖又高。谈不了两句话,马蒂已经遭遇了他数波爆笑声攻击。她很喜欢藤条。 “嗳,我们的岢大户,几天不见,您都在忙些什么?”藤条抓过椅子坐在海安身边。 “不就是忙着推动景气循环?”海安说。这句话逗得藤条乐了。 店里已经客满,客人所点的饮食大部分都已送上,外场工作轻松多了,小叶要马蒂去海安那桌。“你先去歇歇腿,我待会就过去。”小叶说,她给音响换上了一片古典的钢琴演奏CD。 素园也来了,她加入海安与藤条的饭局。小叶在厨房里待了片刻,又端出一锅法式的白酒炖鸡,一大盘下酒的炒溪虾。从傍晚开始也没有看见小叶怎么忙着煮菜,她如何又凭空弄出这些大餐?马蒂觉得很神奇。小叶也递给马蒂一副碗筷,她欣然接受。小叶给每个人倒了葡萄酒,素园挟了支鸡腿给马蒂。 “伤心咖啡店欢迎你!”素园说。 “噢谢谢,你们这群朋友就差吉儿没来了,是吗?”马蒂问。 “以后要说‘我们’这群朋友。”素园说。 “这不就来了吗?”藤条扬起下巴望向门口。 吉儿匆匆而入,她的手里握着一束白色的花。 “哪,给你。”吉儿把花给了海安,“送你一束水仙,庆祝你无可救药自恋三十年。” “咦?海安生日不是上个月刚过吗?”素园喊道。 “今天是阴历生日。我也有礼物要送岢大哥。”小叶说,她到后头取来一个大包裹,淡紫色的皱纹纸包装,四方扁平的外形,看起来像是一幅镶了框的画。 海安拆开,果然是画,大家都凑前看了,是一幅压克力颜料画的海安像,线条很强烈、简单,但是写意,画风相当前卫。马蒂不得不承认,这幅画的确补捉住了海安的神韵,画它的人,显然颇有天赋。 “嗯,画得好。”大家称赞了。 “画得好,小叶。”海安搓搓小叶的短发,小叶低头憨憨地笑着。 “真没想到,小叶画得这样好。”马蒂称赞。 “小叶本来就能画。”藤条说,“以前我们同事时小叶就是美工,那时候我还鼓励小叶可以专攻商业设计。” “你们以前全部都是同事?”马蒂问。 “是啊,大家都同一间办公室耶,我从没待过那么大一间办公室。”小叶说。 “啊,糗大了。”吉儿搔搔头,低头吃菜。 “我来说吧。”素园满脸笑意,“那是三年多以前了,一幅占了报纸半版的征才广告,吸引了我们各自去应征。经过几关很慎重的甄试,我们从据说四百人中脱颖而出成了同事,先前大家互不认识。” “嗯,不中肯。”吉儿说。 “喔,对了,我修正。”素园看了吉儿一眼,“也不能说大家互不相识,吉儿和海安算是台大同届校友,在大学里又各有名气,可以说互相仰慕久矣。” “算了吧。海安,你怎么说?”吉儿扬起眼眉。 “这得用台语来说比较贴切,是互相干谯久矣。”海安笑着说。 “嗯。”吉儿满意了。 “总之大家就成了同事,”素园继续叙述,“公司呢,是由一家很大很大的某财团幕后操纵,主要是要筹建全省北中南好几座豪华的高尔夫俱乐部。真是疯狂的计划,建设部分另有公司负责,我们要做的是整个俱乐部的行销包装,还有销售管道设计。整个企划室有十几个人,再加上筹备中的管理部,公司大约二十几人。” “真的是很诡异的组合,”吉儿插嘴了,“公司产品连屁也没见到,整个文宣动作就沸沸扬扬地搞起来了,一切的规划都好像在建造空中楼阁。那时候公司还继续在吸收金主,为了孚众,公司的门面弄得很吓人,一进门就是超大型瀑布造景,二十几人待在五百多坪的豪华办公室里,连互相找个人都得鬼叫半天。我后来找工作最恨空荡荡的公司,公司取其人气旺盛,空则不祥。” 第二章 黑暗不能造成阴影(3) “可是我觉得很棒耶。”小叶的表情很兴奋,“我记得公司里还有一个人造果岭,我们常溜去打室内高尔夫,玩疯了。唉,我真怀念那段时光!” “我也满怀念那栋办公室的。”素园说,“虽然不久后大家都感觉有异,可是自己分内的工作还是做得挺起劲。海安是文案撰稿,我做媒体广宣规划,吉儿做行销规划,藤条是美术指导,小叶是美工,公司给我们的经费还算充裕,每天都忙得不亦乐乎。” “喔?海安也会上班,我想象不到。”马蒂说。 “他闲得发慌,没事找事嘛。”吉儿朝海安挑挑眉毛。 “我还记得海安第一天来上班,开着一辆BMW,哇铐,我就纳闷了,这家伙干吗来做文案?”藤条说。 “结果那些高尔夫球场开幕了吗?”马蒂问。 “门!”吉儿满脸不屑,“搞了半天,原来所谓公司是场骗局,拿我们一群人模人样的企划招徕金主,公司老早就存心落跑。” “我们同事了三个月,大家都熟了,第四个月,公司说了一大堆理由,说资金调度有问题,薪水要延后发放,我们就感觉不妙了。”素园说。 “聪明的一听到薪水延发就走人,全公司剩下连我们五个不到十人苦守寒窑。”藤条接腔了。 “那你们为什么不走?”马蒂问。 “不知道。”素园轻轻地说,“一方面觉得工作还算有趣,再来,可能是真的有缘吧?大家工作上的默契和感情培养出来了,有点舍不得拆伙。又拖了两个月,那两个月里公司只给我们做一些很消极的文宣筹备工作,总经理那一票人很少进公司,整天都像活在梦中一样,很荒唐的两个月。” “我最怀念那两个月。”小叶高兴地笑开了,“岢大哥弄来一套大音响,我们一高兴就跳整天的舞,要不就想办法打开玻璃帷幕,大家坐在窗台上抽烟打屁。十四楼耶,一点也不怕高,我们创作了一大堆棒呆了的广告设计稿。啊!我最快乐就是那两个月了。” “大家在那两个月成了好朋友。”素园说。 “到后来,连最后留下来敷衍我们的几个狗屁副总也晃点了,公司正式倒闭。每天都有一票兄弟来公司讨债。我们被亏欠了两个月薪水,还算是损失最小的。”藤条说。 “那你们怎么办?”马蒂说。 “气死了,但能怎么办?”素园说。 “那时啊,只有小叶像个样。”吉儿说。 马蒂看小叶,她笑眯眯地说:“那时候,我毅然决然地把公司传真机还有色膜机搬回家。电脑搬不走,就拆开主机,把里面的晶片撬出来从十四楼扔下去。” “啊爽。”藤条叫道。 “结果还是拆伙啊,”素园说,“海安看大家这么颓丧,就提议他拿钱大家一起开一家店,就算不赚钱也要好好玩一场。” “早就看出海安很肥!”藤条说,“只是不知道有这么肥。” 海安歪着嘴笑笑,他没怎么说话。吉儿给他点了一根烟,他说:“我倒记得,那时候全企划室只有吉儿不抽烟。” “就是说!”吉儿自己也点了一根,“那时候给你们烦透了。一群毒虫,整天把我的头发衣服弄得全是烟味,洗都洗不掉,倒像我是毒虫一条。” “那时候你们就决定开伤心咖啡店了?”马蒂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 “也不是,开店的问题很复杂。”素园说,“先是凑巧弄到了这个店面,大家还为了开什么店讨论半天,本来想开Pub,藤条想开餐馆,最后才决议开咖啡店,简单轻松,天天有咖啡喝。谁叫我们全体都是咖啡痴?” “那店名怎么取的?”马蒂又问。 “那更凑巧了,这要问藤条。”素园说。 “我来说比较传神,”吉儿接口,“藤条这小子整天动脑筋赚钱,倒还挺有创意。他当时被公司那几个骗人的总经理、副总气坏了,提议说,我们开一家餐厅,专攻办公族市场,店名叫做‘上班族伤心小馆’,店里面呢,全部做办公室装潢,坐办公桌吃饭,餐具放抽屉里,Menu在公文夹里。最绝的是,所有的跑堂做总经理打扮,客人要点菜,得说:‘总经理呀,今天服务什么菜呀?’要不就是:‘董事长啊,今天菜怎么做的?咸哪!’跑堂就要很惶恐很卑贱地回答:‘是是,下次改进,一定好好努力。’唉哟,藤条光是描述这餐厅的构想,就把我们笑毙了。” 马蒂和大家一起纵声大笑。 “后来仔细想想,开餐厅太辛苦,还是开咖啡店好。”吉儿接着说,“藤条的主意虽不足取,可是店名大家都喜欢。凑巧盘下来的这家店有一个作废的招牌,上面那个心字设计得美极了,舍不得丢掉,我们就一致通过把咖啡店取名做伤心。” 马蒂总算明白了。 “店开了没多久,大家又纷纷各忙各的,剩下小叶一个人独撑,也真难为她了。”素园说。 “我喜欢啊。”小叶的脸在灯光下红通通的。 第二章 黑暗不能造成阴影(4) “本来开这家店就不准备赚钱的。”吉儿说,“那时的心情是穷极无聊,搞件事情玩玩,海安有钱,大家心知肚明,就算赔本也不成问题,海安薪水股息照付。海安摆明了要让大家开心,谁知道小叶她玩真的,硬是把店做起来了,又有海安这个超红舞男把场,弄到最后,谁也舍不得放弃了。” 有客人挥手,小叶站起被素园按坐下,素园去招呼了。 小豹子喵一声,跳上海安膝头,海安顺手抓抚它的下巴,小豹子满意地咕噜一声。 “嗨,小豹子。”马蒂对它甜甜地叫着,“小豹子真可爱,买来的吗?” “岢大哥捡的。”小叶说。 “哦?”马蒂揪了揪小豹子三角形的耳朵,小豹子连忙用前爪梳理耳朵上的绒毛。 “前年圣诞节的晚上,岢大哥在外头发现了小豹子和星期六。两只猫长得一模一样,好小喔。真可怜,都生病了,冻得抱在一起,还淋得湿湿的。岢大哥把它们抱在夹克里,带回咖啡店,我赶快把它们喂饱。结果养活了以后,变得顽皮死了,简直闹翻了天,忙得我到处收拾。”小叶回忆说。 “就是小叶最好,一天到晚帮海安擦屁股。”藤条说。 “嘴巴放干净点,”吉儿瞋目说道,“你这么说要小叶喷鼻血啊?” “本来就是啊,”藤条哈哈大笑,“小叶年纪最小,结果什么都是她在打点收拾。我们大家都欠小叶一份情。” “才没有。”小叶说,她的苹果一样的脸颊红通通地,马蒂第一次看到小叶脸上的少女姿色。 “怎么都没看过星期六呢?”马蒂问。 “说起来也奇怪,两只猫明明同一胎,长得也从头像到尾,可是个性截然不同。星期六很野,越大越野,到最后还会咬人,只有小叶才能碰它。它不爽待在店里面,一天到晚往外跑,只有受伤了才回来找小叶。”吉儿说。 “就是说啊,”小叶接口了,“星期六和外面的野猫打架,常打得全身是伤,我带它去看兽医,结果好不容易给星期六搽好药,再给我和兽医自己涂药,大家都挂彩。那些兽医就很贱地告诉我,下一次到别家去好了,这只猫太凶,是危险动物。我一共换了六家兽医院。你看,我满手都是伤。” 小叶兴致勃勃地抬起双臂,展示星期六撕抓过的痕迹,果然在手腕上有长长交错的淡色伤疤。她说:“搞了半天,一只养成野猫,一只养成家猫。” 海安一直低头抚弄着小豹子。在马蒂的眼中,今天的他看起来心事重重。 素园不知何时,已给每人斟了一杯葡萄酒。她举杯说:“我们来祝福寿星吧。” “海安生日快乐!”全部的人都举杯祝贺海安。 海安去跳舞了。素园与小叶去招呼客人,小叶要马蒂再坐着,藤条去店外打他的手机。马蒂看着跳舞的海安,还有其他围绕在海安身旁跳舞的客人。 “我真羡慕海安,他的生活好自由。”马蒂说。 “海安哪,我对他只有一句评语,”吉儿说,“颓废得很积极。” “藤条怎么叫海安岢大户?” “本来就是大户啊。上亿的财产在股市里炒着,钱再生钱,海安一辈子不缺钱。” “怎么这么有钱呢?”马蒂叹了口气。 “老爸老妈够肥嘛。”吉儿说,“海安他爹娘都在美国,老妈在大学教经济,是个德高望重的教授,老爸在股市里呼风唤雨,他们两老一个司理论一个掌实务,有钱得不像话!唉,所谓衔着银汤匙出生啊。” “海安爸妈都是美国人?”马蒂问。 “都是美国籍。他妈妈是台湾早年过去的留学生,他爸就复杂了,一半中国人,四分之一印第安人,四分之一美国人,再往上一辈就更加不可考,所以我说海安的血统是标准的五胡乱华。” 小叶切换了一首老式吉鲁巴节奏的歌曲,气氛很欢腾热闹。海安带一个长发女郎,小叶带素园,都在旋转灯下起舞。小舞池挤得很难动弹,挤不进舞池的人们,在池边眷恋地看着海安的舞姿。 “玩嘛!尽量玩,夜夜笙歌,混吃等死。”吉儿说。 “你怎么不去跳?”马蒂想起小叶告诉过她的,吉儿是舞蹈家一事。 “不爽跳。” “吉儿,我上次跟海安谈了不少,我觉得他没有像你说的那样无情啊。” “那是你不了解他。” “我是不了解,我只能以我所看到的去评断。我觉得海安很重感情。你看,开这家店不就代表他舍不得你们这群朋友吗?你们不是也都喜欢来这里,而且玩得很开心吗?看看他们,还有全店的客人,你不觉得海安像是太阳,照亮着大家的灰暗的生命吗?” 吉儿深深吸了口烟,店里流转的灯光投射在她脸上。 “你记住一句话,”吉儿双眼亮晶晶地看着她,“黑暗并不能造成阴影,光亮才能。” 第二章 城市的罪恶(1) 马蒂和小叶合力把小海报贴在店门口玻璃上。海报是小叶刚刚挥笔画的,很工整的美术字体写着:“今天营业时间到九点整,八点半以后谢绝光临。”小叶还在海报四周随意加了些活泼的线条和色块,还有小叶的漫画自画像,是个笑中带酷的短发少年。 大功告成,她们两人都很高兴,携手走进咖啡店。提前打烊一事是小叶提议的,马蒂随即附议,今晚天清气朗,有月有星星,正合夜游。在海报的预示之下,客人果然减少了,小叶乘空教马蒂调一些简单的酒。 几种重要的酒基都先装上控制流量的抑流嘴。“重点是抑流嘴每晚都要卸下来,洗干净。”小叶说,手一抛,摇酒器在空中滚翻两圈,反手抓下继续摇晃酒液。 “哇,厉害厉害,这样调的酒比较好喝吗?”马蒂睁大眼睛。 “天晓得,不过这样子小费比较多。”小叶双手执摇瓶在右肩上摇漱完毕后,一反手很利落地拆开瓶盖,凌空一尺注下弧形的酒液到高脚杯中。 “喔,好帅!”吧台前的少女们毫不含蓄地赞美着。 酒喝多可乱性,喝少常坏事,这是爸爸喜欢说教的一句话,马蒂从来就没有学会喝酒的乐趣。现在随着小叶的示范,她凝眸端详闭目品尝每一道酒,这些城市人只在深夜喝的酒。 Dry Cat,透明的琴酒加透明的柠檬汽水,轻轻搅拌,让杯壁结满晶亮气泡,然后喝一口,透明的心事就随泡泡浮现迸裂,透明的眼泪滴了下来,伤心蒸发,腾逸到大气层的最外缘,再化成透明的雨露旅行大地。 Cuba Libre,白兰姆、可乐加柠檬,平凡不过的材料,给你唾手可得的十分钟自由。爽快沁凉,像是心底最隐秘的呐喊,只有在最隐秘的时刻才得以解放。仰头一口喝光它,不要喊,闭住眼也闭住气,让它冲刷你的血管,直到自由了的血液在脑中聚集,点亮了那个念头。那个念头,在喝酒之前你轻易不敢触及。 Margarita,杯缘先在新鲜柠檬片上转一圈,再沾上晶莹的盐粒,在注进龙舌兰酒之前,已经在心底抹上一层酸碱不侵的绝缘体。这酒宜用舌尖品尝,舔一口,回味那咸与酸,再从喉头激流到心头,和着心头的苦,交织成久久不散的况味。 Vodka Lime,北国的伏特加,北国的莱姆,大量的像北极一样的冰块,用力摇晃,让最冰冷的与最荒凉的绝境在金属摇瓶中相遇,爆发出火一样的灼烧,一路烧下去,红上了双眼,燎起心底最黑暗的欲望。烧光以后,冷静了,冷静得像是陷入了北国的冬眠。 小叶调理一种,马蒂闭着眼啜饮一种,之后她睁开眼睛,静静地,笑了。 马蒂随着音乐,轻轻摇晃着,她在想,这时若是有人来邀她跳舞,她也要下舞池去款摆一番。但是没有人理会她。小叶洗杯子,客人们默默啜饮咖啡。夜未央,是清醒的时候。 马蒂自己绕着咖啡店走了一遭,又回到吧台。她倚着吧台问小叶:“柱子上那些照片是怎么回事?” “客人贴的啊。” “贴它来做什么?” “给岢大哥的。” “喔?为什么?” “以前有客人要跟岢大哥合照,他不要,客人就拿自己的照片要送岢大哥,岢大哥说,你把照片贴在墙上吧。客人贴了,后来贴的人越来越多。你去翻过来看看,背后都写着她们的姓名电话,有的还写三围。给岢大哥的。” “海安要姓名电话干吗?” “他又不要。” “那你贴了吗?” 小叶抬头看马蒂:“你喝醉了,醒一醒,我们待会要夜游。” 小叶拿了一块冰毛巾,要马蒂自己敷额头,她乖乖照办。只见小叶忙着打电话呼朋引友。马蒂真的醉了,这次并没有恶心欲吐的反应,只是整个人轻飘飘,像一个挣脱了线的风筝,在风中悠悠荡去,天地四周再没阻碍。 小叶送走了客人,关掉店里的灯光音乐,安顿好了猫和小鸟,牵着马蒂走出店门,又拉下铁门锁好。 “你站好,我马上回来。”小叶双手扶正马蒂的肩膀,跑向通往楼上的水泥梯。 “你去哪里?”马蒂叫道。 “给岢大哥带点东西。” “我们去哪里?” “去KTV。”小叶在楼上喊着回答。 与小叶一起搭计程车到敦化南路的KTV,藤条、素园、吉儿已经先到了。他们租了一间有小舞池的大包厢。 马蒂瘫在沙发上,听见藤条的歌声。令她惊讶的是,厚壮的藤条有十分细腻的歌喉,唱起悲伤的情歌非常迷人。像吉儿说的,藤条被外形拖累了,要是在电视发明之前的收音机时代,难保藤条不成为金嗓歌王。 吉儿唱了一首英文歌。大部分的时间,她埋首在自己的一本小笔记册,不停地写,不停地抽烟。马蒂醉卧椅头看吉儿抽烟,觉得很有趣。她抽烟是真的抽到底,直到烟草与滤嘴的接壤处,还不忍按掉,将烟蒂抛在缸中,让它余烟袅袅,火尽而熄。 小叶与素园合唱男女对唱情歌。素园的歌声和马蒂在浴室中的表现相仿,有一点抖,有一点脱调。小叶的歌声令人难忘,她唱男声的部分,歌声真的像男孩低沉而且富有磁性,更重要的是歌声中那丰沛的、绵绵不尽的柔情,马蒂几乎要落泪了。唱得好唱得好,她喃喃赞叹着,吉儿递给她一支烟。 之后大家仿佛跳了些舞,马蒂似乎也跳着,她分不清楚是否睡了,在梦中踩着舞步,只记得大家好像又说要走了,小叶挽着她,他们下楼来到敦化南路上,夜里的凉风拂来,她才稍微清醒自己站定。 藤条与吉儿去拿车,马蒂甩甩头,吸一口夜里的空气,刚才的情景宛若是梦中。 “我们去哪里?”她问。 “去山上。”小叶说。 马蒂与小叶坐藤条的车,素园与吉儿同行。只见车子不停往北而驶,渐行人车渐稀,后来斜斜地爬上山区。 藤条打着手机,他似乎在和海安联络方向。联络好了又用手机通知吉儿。 现在车子驶在台北最高贵的别墅山区,路的两旁绿树掩映,处处可见精致的别墅隐藏在山坡间。藤条突然把车速减缓了,在前面不远,有一栋纯白色的独栋别墅,用红砖围墙围起。这栋别墅从外墙还打了灯光,映照得可爱的建筑像是欧洲森林中的寂静古堡。 第二章 城市的罪恶(2) “漂亮。真漂亮。”藤条啧啧称赞。 “啊,什么样的人住里面呢?”马蒂轻轻说。 “有钱人哪。”小叶说。 在山顶一个斜缓的山坡上,藤条的车与吉儿相会,他们在穿着华美制服的车童指挥下,将车停在花木扶疏的典雅停车坪上。 下了车,他们五人会合。马蒂竟然清醒了,现在只觉得口渴。他们面前,又是一座城堡,正确地说,是一座像城堡一样的大门,门前有欧式的希腊神雕塑,门两旁是向左右拓展的壮丽城墙。门前车马繁忙,衣香鬓影,穿着燕尾服的雍容服侍者穿梭不停。 这是一座台北最昂贵的私人俱乐部,他们五人的身份累加起来也不一定足够涉足其中的美丽梦境。马蒂随着其他人走到门前不远的花台边,大家都席地而坐了,不顾那些华美贵人的侧目,五个人相顾含着调侃,都坐着。 一个看来极稳重的中年服侍者走过来,很礼貌地颔首微笑:“对不起,这里只有会员才能进来。”他的口音有些微的广东腔。 “我们是贵会员请来的客人。”吉儿说。 “喔,请问哪位呢?” “岢海安。我们要在这里等他。” “喔。是的。岢先生。那么你们是否到候宾室等着?” “谢谢了,我们觉得这里挺好。” 中年服侍者困惑了,他思考片刻,恢复了从容,颔首作礼:“那么如果有需要,请务必告诉我。” 中年服侍者先倒退而行两步,才转身走开去。 这里是左近最高的山丘了,夜里凉风袭人,五个人就这样坐着。吉儿与素园抱膝抽烟,小叶跳上花台跷着脚哼歌,藤条干脆仰天躺下看星星,大家都很自在,旁若无人。 马蒂渐渐了解这群朋友为什么可以在百忙之中,常常到伤心咖啡店相聚。像这样不顾旁人的聚地等候,太过风格,像是进入法国的新浪潮电影中,真实生活里的拘束抛之如过眼云烟,开始面对生命中的脱轨之必要,浪漫之必要……她抱紧双膝,靠着小叶,觉得很快乐。 “海安他,会不会来呢?”马蒂问。 “谁知道?”吉儿仰头吐烟圈。 “吉儿说,岢大哥是职业的缺席者。”小叶说。 这么说大家并不在乎海安来不来了?马蒂有一点失望,她倒是希望进这俱乐部看看。 远远的山的那一边,路的尽头有一些骚动,像是闷雷一样的轰然声响渐渐靠近,俱乐部门口等待进入的宾客们都转头翘望。来了!一群重型机车像奔马一般声势惊人地驶近,一共有七辆,都是海安的那种真正重型机车,车上的人都是嚣张的飞仔打扮,海安在他们之间,跟其他人一样,海安也绑着头巾。 七辆车驶到马蒂他们眼前,纷纷下车。马蒂随吉儿他们站起来,只见海安与其他骑士把臂说着话,海安裸着的臂上那个刺青,在花园的探照灯里斑斓得醒目。马蒂看清楚了,是两条蛇吐着信,交缠成螺旋状。朋克骑士们围着海安,马蒂看得出来,他们以海安为首,他们都眷恋海安。一个高大且俊美得出众的飞仔在海安耳畔说了句话,马蒂清清楚楚看见他吻了海安的耳垂,骑士们都上了车轰隆离去。 海安两臂各搭着吉儿与小叶,大家朝俱乐部门口走去。还未到门口,那中年服侍者已匆匆迎向前,表情失去了原有的稳重。他的背后门口处伫立了几位衣着高贵的会员。 “晚安,岢先生,晚安。”服侍者说。 “晚安。阿Paul。” “岢先生您,”阿Paul的表情很艰难,“我们讨论过的,您不能穿这样进去。” 阿Paul的不安具有十足理由。海安的上半身穿着一件短背心,裸露着半个胸膛,胸前绕着粗铜项链,肚脐隐约可见,低腰牛仔裤上有几个绽缝。就算是在城里的迪斯科,海安这身打扮也叫人侧目。 “放心,我不为难你。”海安笑了。小叶卸下她的双肩背包,从里面拿出一件上衣,一件外套。 然后,在宾客们瞠目结舌的注视下,海安扬臂脱下背心,裸着他的上半身。马蒂也不能不睁眼注目,海安他那从胸膛到腰际的垒垒肌肉,年轻、均匀又壮丽的胴体。海安先扯下头巾,甩甩头,再从容地换上上衣。小叶帮他穿上外套,素园帮他摺起背心,阿Paul尴尬地回头看看宾客们。 “担心什么?这么养眼的镜头,白白便宜他们了。”吉儿笑着。 在大家的簇拥之下,海安进入俱乐部大门。在进门之际,他顺手塞了一张千元钞票进阿Paul上衣口袋中。 一进大门,是一座欧式的大型中庭花园,花园中还有仿古的优雅水榭,一个南美风味的外国小乐团正演奏着轻快的歌曲,花园里错落着露天桌位,处处火炬、烛光摇曳。 过了花园是一排横式的欧式建筑,海安领着他们进入大厅,在壮观的宫殿式餐厅里,海安点了一份地中海烧烤海鲜全餐,马蒂与其他人凑兴地点了一些串烧和饮料。海安饿了,很快将他的食物吃得精光,然后大家一起喝整壶供应的咖啡。海安在一本烫金有他名字的专用簿上签账,用的是服侍生呈上的一支通体澄金的笔。 之后,穿过重重豪华休闲设施,还有些很洋化的时髦运动,壁球间,板球区,槌球场,电脑模拟高尔夫球棚等等,他们来到了俱乐部领土的最外缘,一个面向台北市夜景的山坡。 夜深了,这绿树笼绕的山坡非常寂静,没有其他客人伫足。遣走了服务生后,他们一行人占有了夜里的整片树林,眼前囊括整个台北市的璀璨夜色。一片灯光大海熠熠生辉的壮丽景观,像一只闪耀着千万个金色鳞片的巨兽的,像集合了无数星斗明灭着无数命运的,像一片碎钻海洋的,台北。 马蒂席地坐下。这儿经过特殊培养的青草触感很柔软,她几乎想躺下了,但又舍不得山下这一片灯海风光。素园与小叶沿着山坡边缘散着步,海安和吉儿不见了人影,只有藤条坐在她身边。 第二章 城市的罪恶(3) “好美!这些灯光像星星,我就是其中的一颗,”马蒂揣摩着台北的地形,遥指西南角边的部位,“在那里,有点闪烁的那抹灯光。你呢?你是哪一颗?” 藤条将左右看了一圈,摇摇头说:“我不是哪一颗,哪一颗也不是我。我是很多颗的总和,这里、那里,很多很多颗。” “哦?藤条很狡猾,狡兔多窟。” “这么说也对。一颗哪够?除非你甘心做个小人物,一辈子受人摆布,不然你就千万不要钉死在一个地方。这样讲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 “小精灵你总玩过吧?” “玩过。” “这个世界就是一场不平衡的竞赛,我们是一个个单打独斗的兵,很弱,很渺小,像小精灵,你不吃人,人家吃你。要强壮,就要吃下你身边的所有你找得到的东西。吃得多了,猪羊变色,变成人家怕你,走到哪里都威风凛凛,不必挨气受委屈。” “你一定领教海安的地盘论了。” “我管他什么论。海安书读得多,他天生是少爷,没有经过穷困渺小的痛苦,但是我知道。你看这片灯海像不像钻石?每颗灯代表一个人,每个人代表一堆货币,我书读得不多,但是市场经济原理我还懂。货币像是山坡上的石子,哪里有凹洞它们就自动滚向哪里,滚得越多带动越大量的货币,聪明的人就挖够大的洞,让一大片的山坡的货币都滚进去。所以我说我不是这片灯光中的哪一颗,要嘛就做很多颗的总和。你看看,现在我们脚下有一百万盏灯,我从每盏灯里挖来一百元,集合起来就是一亿元。” “那请问你要怎么挖呢?” “当然要用脑筋啊。满地都是货币,人家干吗要滚向你?当然要站好地势,给他们足够的诱因,让广大的市场自动向你聚集。市场的体积越大,赚钱越容易。” “一直以为你还在做美术指导,听起来不是?” “早就不做了,没什么出路,再做顶多也是人家的伙计。妈的给人卖命,替人赚钱。” “那你做什么?” “我最近到一家新的公司,很有意思。”藤条面向马蒂,兴致勃勃,“我们主要就是聚集市场上没有目的的游资,帮大家规划生财的道路,大家都得利,我们赚取大家得利的利润,集众人财富的大成。” “怎么做呢?” “你标过会吧?标会是很简单的理财管道,会脚凑多少,钱财就聚多少。但是一般人的社交范围有限,一次能凑的会脚也有限,这样子玩来玩去都是小钱,要是同时操作多会又累死人。我们公司的概念,就是把标会这件事制度化,公司化,把会脚的人数无限扩大,只要加入我们公司的互助会基本会员,爱玩多大的会,我们就用电脑帮他组合多大的会。这样的资金流通量很惊人,玩大玩小各取所需。收会费由公司统一办理,大家都轻松,有公司坐庄,也不怕倒会,公司只收操作费。这样子大众的资金就自动滚过来了,什么事只要玩大的就有搞头。你看多简单。” “喔,听起来像地下银行。”马蒂说,其实她听得有点迷糊。 “才不,你要向银行借钱难如登天,可是透过我们的互助会组织,要借多少都随你。说真的,我们不只不像银行,还像公益机构,帮游资开辟又简单又安全的营利管道。” “那你担任什么职务?” “早看准这一行有前途,我加入得早,算是第一代创始会员,只要吸收足够的会员就升任公司经理,我上个月才爬上公司协理。实在讲,我活了快三十年,现在才尝到赚钱的滋味。” “难道没有风险吗?” “什么事都有风险。这一行怕的是会员倒账,可是我们公司制度很严明,收账确实,而且重点在会员人数多,缴互助费款少,倒账的可能性不大。我也不笨啊。我现在只要再发展十几个会员就是业务副总,到时候就可以加入公司经营,大家要搞就正正经经搞,赚长久的钱。” 对于理财概念十分幼稚的马蒂,听到一半就放弃了,她礼貌性地继续聆听,一边点头附和。藤条讲得很流畅,却也多所保留。他保留的最大部分是,这家公司不只从互助会操作费中得利,最大的利润来源,在于公司化身多头参与标会。这一点藤条并没有提,就像他平时吸收会员时一般,这一点他略而不提。毕竟这是公司经营层才需要操心的事,未爬到经营层,他也无法多过问,时候到了再多弄清楚。藤条这么想。 “听起来还蛮有前途,可惜我对钱的兴趣不至于这么高。” “你很幸运是女生。女生好命。” “哦?” “不是吗?女生总要嫁人,就算不嫁人要养活自己也容易。男生就不一样了。我知道谈来谈去都是钱很俗气,可是一个男生你没有钱就屁也不是。抱歉我说话比较粗俗,可是事实就是这样。结婚以前,我也不那么在乎钱财,可是男人到了一个年纪啊,就不得不扛起家庭的担子,到时候什么都在乎了,要安家,要立业,还要出人头地。讲得诗意一点,这片灯海像花海,每朵花都拼命长,长。要冒出头来撑出一片天,要不就矮在别朵花的阴影下面了,照不到阳光,那你的种子怎么办?这样讲你懂吗?” “怎么不懂?这台北典型的人生观啊,男人和女人又有什么不同?”马蒂躺下来望着星空,“大家的命运大同小异,都是先上学,领毕业证书,找工作,建立一个别人弄得懂的身份和地位,结婚,开始养小孩,开始买房子,花一辈子赚钱,然后慢慢变老。如果不要这样,那就得禁得起作为异类的压力,不管是来自别人的批评,还是自己独立支持一种价值观的压力。这种人生,还不如用影印机来拷贝来得干脆。” “这么说你懂了。台北的男人很可怜哪!没有别的比较,只有用钱来堆身高。不管你爱不爱,整个社会就是这样,想要超脱一点,自我一点,又有家有累不能太过任性,总要先给家庭挣出一片天才能谈到自己。” 第二章 城市的罪恶(4) “你结婚了?” “嗯。” “有小孩了?” “快了,再两个月。” “告诉我,如果你没有家累,那么你想做什么?” “没想过。” “骗人。” “没骗你,这样想本来就不实际。” “那你告诉我,在你高中的时候,想做什么?” “画家吧?” “那现在呢?” “我告诉你我想要什么,”藤条俯向马蒂,双眼闪闪发光,“记得刚刚路上看到的那栋白色别墅吗?三年之内,我一定要买下它!” “要是人家不卖呢?” “卖的,什么都有价钱,只要我出得起价钱,一定卖的。” “那么我祝你如愿。”马蒂轻轻说。 对于藤条的言辞和思维中的铜臭味,马蒂并不至于反感。这被钱财共化了的价值观,大家都身在其中身不由己,社会的规格就是这样,怎么去要求人超脱呢? “打搅您,请问用饮料吗?”服务生在身边朗声问道。 马蒂吓了一跳,赶紧坐起身,看到了这个系着法式服务围襟打着领结的年轻服务生,推着一车台各式饮料,像风一样无声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请问用哪种饮料?”服务生问。 “谢谢你,我们没叫服务。”藤条说。 “岢先生交代的,请你们用饮料。” 马蒂挑了一大杯矿泉水,服务生给她加了冰块和新鲜柠檬片,用托盘递给马蒂。藤条选了葡萄柚汁。 “你看起来很年轻的嘛,还在读书吗?”马蒂问服务生。 “是的,大学就在前面不远,我晚上在这里打工。”服务生答道。 “辛苦喔。” “不不,服务您是我的荣幸。” “俱乐部教你们这么讲话的?多么不自然!说真的,辛不辛苦?”马蒂问完,有点佩服自己咄咄逼人的气派,有点觉得自己像是吉儿。 “碝,这里的要求比一般餐厅严格,规矩很多,可是收入真的不错,小费也多,辛苦很值得。”服务生说。 这是自找的,马蒂只好掏出一张百元钞放在托盘上,动作不太自然,她生平第一次给小费。服务生的手轻轻一掠过托盘就抄起小费,将拿着钞票的手隐藏在盘下,很坦然。 服务生推着小车台走了,这个白天上课晚上熬夜托盘子等着拿小费的服务生,这个未出社会就未雨绸缪开始打拼的年轻男孩,像风一样无声地悄悄消失了,带着他的小费。马蒂看着他隐没在树林中的背影。在台北的灯海中,很快又要添一盏闪烁的灯火了吧?一眨一眨,无言面对同样闪烁的星空。 树林里有人影在晃动,马蒂眯起眼睛,看见海安拥着吉儿从浓阴中走出来。他们两个人贴得很近,太近了。穿出树林后吉儿就往旁边让开,两人一前一后往马蒂走来,正好小叶和素园也从山坡一边转回,老远就听到她们的笑声。 吉儿现在绕开海安坐到马蒂身边,问道:“你们聊天啊?” “嗯,我们在讨论有关地盘的问题。”马蒂说,她瞧一眼海安。 小叶素园都过来了,大家席地坐看台北的夜景。 “啊,台北。”素园说。 大家默默看着灯火辉煌的台北盆地,心思各自飘得非常遥远。 “你们看这片灯海像什么呢?”素园问。 “像一只千眼巨兽。”吉儿说,“这只兽浑身都眨着晶亮的眼睛,每只眼睛都有一个灵魂,每只眼睛都以为有自己的独立生命,独立作为。其实眼睛都错了,它们不知道,其实它们都是附生在巨兽身上的一个器官,它们以为自己可以完全自主,其实巨兽往东它们就全体往东,巨兽呻吟它们就全体受苦,巨兽思考它们就全体困惑。有时候其中一只眼睛觉醒了,开始反省到底这是它的生命,还是它生活在一个更巨大的生命中。但它只有更迷惑,因为它不能确定这样觉醒思维的是它自己,还是巨兽。我也是巨兽身上的一只眼睛,脱离巨兽,我就干燥死亡,连眼睛也不是……一只失群的蚂蚁可以称之为一只蚂蚁吗?不是了,它只是一点点神经元的组合,茫然懵懂,原来在蚁群中建筑巢穴储存食物的智力都不复存在了,它只能像在梦中一样走来走去,一直到死。这只巨兽,它生成了我们,我们又组成了它。你们称它为社会,或者是命运共同体,本质都一样,这只兽长得美我们就美,它长得恶我们就恶……Sad。” “Sad。”素园也说。 “Sad。”马蒂也说。 “Stupid。”海安说。他仰天躺着,双手枕在脑后,面对满天星斗。“蚁群中的蚂蚁,它的生命和失群的蚂蚁一样悲哀。因为它只不过是一个更大生命体中的元素,没有思考的蚂蚁组成了有思考能力的蚁群,终其一生都只是一个巨大生命体中的零件。但是人不一样。我相信人的生命并不受限于这巨兽的生命,只要一个清晰的注视,你不只看穿它,还主宰它。思维就是一切主宰,思维的人就是一切。吉儿并没错,你只是用人的思维来看世界,结果世界就是基于这样的逻辑。用神的思维来看,整只巨兽,整个世界都不过是脑中的一瞬想象,这只巨兽啊,我要它既美又丑,让我尽其可能地经验它。” 第二章 城市的罪恶(5) “你从哪里得来神的思维?”吉儿反问。 “超人那里。” “可悲的唯我唯心主义者,你中了尼采的毒。”吉儿说。 “有何不妥?怎么知道你的毒药不正是我的美酒?” “我不管什么超人,我也不谈神,我相信命运。”素园说,“在我看这片灯海像是满天星斗,星星之间互相有重力牵引,互相影响着对方的生命。每粒星星之间的因缘又很长远,今天你看这牵引往东,可能是一千年前另一粒往西的星星留下的反作用力。有缘的星星,不断重聚,互相成就彼此的方向。这千万道牵引,要一直到每颗星星都找到它永恒的轨迹,连成一种平衡圆满的状况才会停止。 “我们就是有缘的星星,前世的缘分在今生兑现。我们都带着未完成的功课来人间修炼,修成一堂课就向圆满又迈进了一步。我们有缘相聚,就是因为在这辈子的功课中,有很多道题目都在彼此身上,我们必须相逢,遭遇问题,再用我们的生命去寻求解答。若是找不到答案,那么我们下辈子还要再相遇。” “那我永远也不要找到答案。”小叶说,她的声音是这么轻,没有人听见。 “我觉得这片灯海像是锅子里沸腾的泡泡。”马蒂说,“毕毕剥剥,有的往上冒,有的往下沉,但大家都在锅中推挤着,拼命伸展自己。它们以为上面有宽阔的空间。泡泡的命运都一样,可憎的一样,谁叫我们都在锅中?锅里面不管上层下层压力都相同,因为这是压力锅。我不要这种典型的人生,好像我们都是一个巨大的舞台上的傀儡,演得神灵活现,忘了身在戏中,事实上我们的命运不在自己手上。工作、工作、赚钱、赚钱,剧本就是这样。这是一个枯燥的剧本,可是人人抢着当主角,谁也不愿意跑龙套,每个人都汲汲营营创造一种人人能够认可的身份与生活,却忘了自己到底希望怎么活。没有一个人自由,我渴望找到自由,可是万一蹿出锅子,结果是怎样呢?泡泡只有迸裂,变成了空气,变成一阵风。风也许就自由了,我不知道,一个泡泡怎么想象风的自由呢?” “锅子里也有自由的。我告诉你自由在哪里。”藤条说,他掏出沉甸甸的钱包,扔在马蒂眼前,“自由在这里。这是钱,钱有多少,空间就有多少,只要在属于你的空间里面,谁也管不了你,你才自由。” “若是你的自由碰上我的自由呢?”海安也抛出他的皮夹。很显然,他的皮夹具分量多了。“有限的自由不是真正的自由。自由在这里。”海安指指他的头脑。 小叶伸手拿起海安的皮夹,打开了,轻呼一声:“岢大哥,这个人是谁?” 大家凑过来看,皮夹里有一张照片,照片里是个男人,满脸胡须的年轻男人。 “这是你吗?岢大哥。”小叶说。 照片里半身像的男人穿着一件奇怪的袍子,背后的天空非常蔚蓝。男人的五官十分俊朗,和海安竟然有七八分像,但这并不是海安,他的体形看来比海安清瘦许多。 “唉,不可思议,真的像耶。”素园说。 出乎马蒂意料之外的是,从来什么也不在乎的海安犹豫了。他收起皮夹,继续仰面看着星空,并不说话。 “那是他在马达加斯加碰到的一个怪人,没有名字,没有人认识他。”吉儿说。 “那你认识他吗,岢大哥?”小叶问。 海安静静地看着夜空,很久之后,才说:“不认识。” “我来说吧,”吉儿说,“这个人谁也不认识他,他就在马达加斯加南西萨平原一个人流浪。他从来不说话,就是流浪。当地的土著叫他耶稣,这名称中戏谑的成分居多,因为他穿着长袍,又蓄着长须长发。依我看这是个嬉皮,遗世浪游的嬉皮,太颓废了,颓废得竟然懒得说话。” 马蒂很想要求海安再让她看看照片,但她知道海安不会再拿出来的。马蒂的心飞到了夜空中星星的高度。在那里,无限寒冷,无限广阔。啊,这在马达加斯加浪游的从不说话的嬉皮,透过照片,马蒂在他的双眼里看到了前所未经验过的宁静。 “这片灯海像是一群蟑螂,它们光滑的翅膀在夜空下反射着光芒。”海安开口了,“有名的包德瑞实验,你们听过吧?把一群蟑螂养在封闭的巨瓶中,给养充足,让它们自由繁殖。蟑螂越繁衍越多,就在瓶中给更多的水和食物,惟一不变的是瓶子的大小。蟑螂多得太拥挤了,一层层叠着生活,但是给养并不匮乏。结果呢,蟑螂全退化了,它们的翅膀薄弱,智力减退,丧失了原有的大半行为本能,但是它们并不死,还是繁殖,顽强地延续着全体的生命。最后包德瑞断定,因为缺乏空间,这些蟑螂全退化成了白痴。 “这个城市的罪恶在于太拥挤,挤得没有了空间,大家就更无所不用其极地争取空间,但同时已经遭遇到思维上的窄化与心灵上的退化。所谓地盘之争,所谓价值观上的共化,都是源于这拥挤。要是离不开这城市,要是学不会在形而上的跳脱,要是再拥挤下去,结果会是不可逆的腐败。看这群蟑螂!摇撼着它们的翅膀,群聚栖息,自鸣得意地继续繁衍,继续增加拥挤度,继续加速物种的灭亡。” “那么我请问你为什么不干脆离开,给这个城市减少一丁点拥挤度呢?你这个拿美国护照的美国人?”吉儿问。 “拥挤也好,灭亡也好,我要用热情来经验这毁灭。我待在台北,因为这是我最讨厌的城市。” “我觉得台北还不错。”藤条说,“这片灯海像是闪闪发光的钻石,到哪里去找这么密集的财富?不要告诉我你们不爱钱,你们都爱。坐在这里需要钱,活着需要钱,连呼吸都需要钱,你们只是不屑讲出来,但是我敢。” 藤条站起来走到山坡的最边缘,俯向整个台北市。 “钱!一把抄下去都是钱!我要赚钱!”藤条的呐喊在山坡上回荡,“我—爱—台—北!” 第二章 价值观的问题 马蒂陪着陈博士从世贸展览场回公司,陈博士开车,马蒂坐在一旁,气氛有点沉闷。 这是个针对欧美客户筹办的国际电脑展,陈博士所有的威擎电脑公司一共租下了八个标准摊位,还大手笔找来了设计公司装潢出特色十足的门面。光是场地打点就花费了七八十万元,陈博士非常在乎这次展览的成效。 公司参展的总负责人是黎副总,实际上掌事的是刘姐。为了这场展览,她忙得整个人瘦了一圈。但显然从成果看来,刘姐在陈博士心中的分量,却是不进反退。 五天的展览下来,摊位上接获的订单量是预估中的三分之一不到,客户到摊位参观人次数与去年相比较,减少了许多。整体大环境的不景气结实地反映在摊位上。马蒂想,主办单位也应该负责任,展览广宣工作做得不漂亮,每年的举办规模每况愈下,来自国际的客户量自然就呈现反成长。 但是陈博士并不这么想,环境越艰难就越要有败中求胜的霸气,可惜培养不出一批有锐气反败为胜的悍将。看摊位上驻守的黎副总,一个劲与原有的代理商客户周旋,巩固自己的业务地盘,却不多花精神开发新的国外买主。懒了,一个懒了的业务副总,拿他怎么办呢?给他台阶下总也该好好踩阶梯吧?陈博士决心把业务奖金结构重新设计,给这种坐吃长期佣金等死的业务老鸟一帖毒药,以毒攻毒,毒不死也许就成了还魂丹。 刘姐忙得团团转,实在可怜却又令人难以同情。摊位现场的管理调度需要精神抖擞的魄力型主管,看她累得一塌糊涂,摊位还没开张就先瘫了半截,老了,公司像棵树,老了的枝叶就该修葺,让新枝好冒出头,怎么就是妇人心肠撒不了手呢? 还有令陈博士不愉快的是,在展览上曾经发生了几个状况,业务部的小陈于展览前两天临时辞职,原因不详,为了重新布置他的客户服务事项,业务部忙得不可开交。展览场上,请来帮忙接待的工读生,竟然不堪繁忙重务接二连三请假落跑,害刘姐焦头烂额地召集员工家属前来帮忙。 陈博士叹了口气。车子离开世贸中心已有半个钟头,现在还塞在基隆路上。该死的交通!这样的城市怎么吸引国际客户? “陈博士,您请不要太担心。根据这两天在展览场上调查,我们的订单状况算是十分出色的,主办单位没把展览办好,有这样的成绩已经不错了。”马蒂说。 “嗯,我晓得。”陈博士说。 “小陈的业务也都Cover过去了,并没有什么损失。”马蒂说。 陈博士从车内置物架上取出一封信,交给马蒂,说:“你看看。” 这是一封小陈写给陈博士的信,文情并茂,洋洋洒洒,共有三页,信中对于公司的栽培有说不尽的感恩,并详述了不得不离职的理由。整体说来,这封信的离情依依,与小陈断然去职的事实相去甚远。他写这封信的动机并不难理解,小陈离职后,与公司之间还有一些未收佣金的财务关系,留得情面在,不怕将来的纠纷。 “看起来小陈会离职也是迟早的事。”马蒂看完信后说。小陈在信上写着,他准备卖掉贷款中的房子,离开台北,与妻小到中部山区老家重新开始。 “这个男孩!潜力不错,只可惜他想不透。小陈在公司的前景很好,薪资也合理,再熬一阵就出头了。唉,这一放手,白白放弃了大好前程哪。” “也许他并不要这样的前程。”马蒂说。 “那还有什么前程?台北这一片大好机会,连房子都买了他也要放弃。回到乡下去做什么呢?开个小店?种田?” “我想,乡下有乡下的人生吧,如果人的一辈子不只是要赚钱,不只是要挣社会地位,那么离开台北也不算损失了。” “这样的想法失之天真,什么叫做乡下?广阔的田野和恬静的生活?台湾已经没有所谓的乡下了。交通和传播已经让乡下和城市的生活渐渐同质化,还有价值观上的同质化,除了比较宽敞的居住空间之外,乡下人所追求的和城市人一样,却还少掉很多机会上的优先性。小陈这一走,只是把生计压力的问题延缓而已,总有一天,他或他的下一代还是要从头面对。成功之路大不易啊!要是不乘着势头,坐失了机会,结果只有让自己成了弱势族群。” “我最近开始思考,做个弱势族群有什么不好?做条懒虫,低姿势爬来爬去,那才叫轻松。”马蒂说,她不用转头,也想象得到陈博士皱着眉的表情,“重点是,只要他真的不羡慕强势者的天地,谁有资格去批评他的快活?陈博士,我知道这番话对于我很不利。独立、富企图心是您在乎的员工品质,我来应征时您说的,我没有忘记。只是对我来说,坦诚也是重要的品质。我想表达的是,环境虽然不能变,价值观却是可以多样的。最可怕的是强势的一元化的价值观,就像台北的世界,好像脱离了这城市就脱离了社会的主流,好像不拼命赚钱就注定是天地间的弱者。不是这样的,还有什么事,比尽其量地追求自己喜欢的生活更重要呢?” “新新人类的价值观!告诉我,一个人能保证他的价值观一辈子不变吗?人都是这样的,年轻时追求狂放痛快,到老了又要安逸舒适的生活。自己的价值观别人无可干预,但是如果到最后变成了社会的寄生虫时,社会何须平白对他付出成本?现在的年轻人,太过自我了,只想到自己,没想到别人,颓废的风气正在侵蚀我们的下一代,真叫人担心哪。” 车子终于穿过仁爱路口的瓶颈,开始有一点加速的倾向了。马蒂瞧着车窗外的国父纪念馆,在绿阴笼罩中,纪念馆前广场上有几十只彩色风筝突破拥挤,在灰暗的天空中逆风飘荡着。 对于陈博士的最后一句话,马蒂思考良久。她知道再说下去,自己就会在阵博士心目中被贴上新新人类的标签,一个阻碍她往上爬的标签,但是此刻她的勇气有如泉涌,不往上爬又不是世界末日!她心中闪过这一句近乎赌气的话。 “新新人类也是时代的产物。陈博士,您是学物理的,万物不正是有自动平衡、自动填补的本能吗?这个社会一切向钱看,向钱行,人压抑成了钱奴,所以才有这样逆向的思维出现。您说新新人类颓废,您不觉得这颓废正好调和了社会中的拜金狂潮吗?两者都是极端,我说不出来哪种比较颓废。” “你一定觉得我是老古董了。马蒂,我并不保守,只是我相信中庸。这个社会是处处充满极端,所以才需要有步伐沉稳的人,不受风潮左右,维持着社会生存的命脉。人到了一个年纪呀,就得要有社会使命感才没有白活。” 陈博士是真的这么想,还是在发表维持他身为老板之崇高性的场面话?这些话似曾相识,倒像是吉儿的高论。 “马蒂啊,我一直觉得你是有潜力的,想事情要长远,不要一味追求痛快。你的天资够,这是一种幸运,在那些强势者与弱势者的二分法中,你可以永远都是强势者,只是不要忘记,聪明的人再加上年轻气盛最容易流于狂妄批评,作为注定中的强势者,你应该多做些建设性的思考,不要辜负你的幸运。有一种人,天赋太少,费尽力气才能出头,他们才是应该批评一元化价值观的人,像你我这种,天生是一元化价值观的既得利益者,你懂吗?你应该懂的。你够聪明。”陈博士对马蒂抬抬眉毛,又说,“公司里就有一些人,他们的工作价值与所得不成比例,这些人才应该担心价值观的问题。” “您指的是?”马蒂问。 陈博士并没有答腔。他指的是刘姐。 刘姐把展览结束撤回公司的繁重物品一一清点妥当,又带领工读生收拾好展览会场搜集到的市场资料,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 忙到此刻,她才想到自己还没吃晚饭,很可能从中午开始就忘了喝水,她觉得像是虚脱了,赶紧泡了杯牛奶,再一边喝一边打电话回家。 守在家里的儿子竟然也还没有吃晚饭,刘姐差点在电话中生气了,她耐住性子指示儿子到冰箱中取出冷冻餐食,放到微波炉中,弄熟,又指示儿子冲一包紫菜汤配饭。直到这年仅十一岁的儿子在电话中传来咀嚼饭食的声音,她才挂下电话。 公司的人都走光了,刘姐打算再加点班,把摊位上的订单报告打妥,赶得上明天一早业务汇报再走。 当然她很累,四十岁的女性躯体此时充满着腰酸背痛,当然她也觉得工作多得不公平,但是理智告诉刘姐,最好要撑下去。外贸副理的工作并不容易,尤其她不是商科出身,若不加倍努力,怎么带人?现在的部属不相信威权,一味的专业导向,带人真难。再说她在公司的位置也太特殊,虽然仅只位居副理,但是身为公司最资深的员工,所有的福利分配都以她最多,年终分红时,她的那一份连陈博士都心痛,连黎副总都眼红。以往的付出现在是丰收的时候,千万不能怠惰失手。 现在的职位,刘姐知道她就算累死也不会放手。一个高职毕业的女人,到了中年,离了婚,养着一个儿子,除了忠心之外没有别的专业,她有放手的资格吗?在她的人生有别的选择吗?能够做副理是因为资历深,而不是能力够,刘姐心下明白。事实上她痛恨上班,但万一离开了威擎,她将一无所有,到时候在台北人海茫茫能依靠谁?离开台北,人海茫茫又能依靠谁? 十一点整。刘姐打好了电脑报表,打电话叫了妇协计程车。她关了公司的空调,熄了灯,公司一片黑暗,她摸索着走出门口。 第二章 什么叫做废人(1) 马蒂坐在浴缸的边缘上,一只手还拿着钢刷,浴室清洁剂喷得到处都是,湿淋淋滑腻腻。她扭开莲蓬头冲洗地板瓷砖,又将水喉开到最大,水流的冲击声掩盖了阿姨的叫喊。 马蒂气极了,奋力刮擦地板,再用水冲走那垢腻,但她心中的斑点,是任谁也擦抹不去的。她打开浴室门,阿姨还站在门口,对于她的倏然开门有点措手不及。阿姨也生着气。 事情的开端很无聊。马蒂现在日夜兼差,每晚近午夜才回到家,简单梳洗后她已经没有精神做任何家事。但她私人的家务也决不敢让阿姨分担,所以每次洗完澡,马蒂就把脱下的衣物抱回房间堆积,再趁较有体力的夜晚一次清洗。 昨晚马蒂将待洗衣物浸泡在洗衣机里,太累了,竟然沉沉睡去,今天一早又赶着去上班,等到回到家里,她发现阿姨把她的衣服整桶捞起,堆在墙角,全部都混染了颜色。马蒂一见十分心痛,正蹲着收拾,阿姨竟又过来指责她太过邋遢。马蒂忍住了愤怒,一夜工作下来她已经没有生气的体力。 而阿姨的非难不发则已,一发则旧账连篇,不可收拾,从马蒂占据了大弟的房间,马蒂不分担任何家事将她当做老妈子,到马蒂白吃白住家里,内容极为琐碎,语气极为刺耳。 阿姨指着浴室说,这浴室马蒂天天用,倒让阿姨做清洁女佣。马蒂听了,当即进去大肆清洗,希望能遏止她的绵绵不绝的讽刺,但阿姨据守浴室门口,继续高声唠叨。 “啊,了然哪!嫁都嫁出去了,还跑回来当祖妈。” 这时候马蒂正好打开浴室门,与阿姨面面相对。马蒂沉默了几秒钟,先让气息通顺,才沉声说:“你把我当外人!阿姨,这也是我的家,可是你从来就把我当外人。” “你本来就是外人。”马楠抱着胸倚墙而站,不知什么时候加入了这战场。 “就是嘛。”阿姨声势顿时更壮大。 马楠,透过厚厚的眼镜,他的双眼望着马蒂不含感情,才在两个多月前,马蒂和他聚坐长谈联考的辛酸,一个月前,当他考上东吴法律系时,马蒂还送了他心愿已久的电子翻译机,这些日子下来,姐弟之间仿佛建立了某些迟来的亲情。但是此时,面对她的马楠有多么冷漠!在他的双眼中没有任何同情的讯息。 “这个家本来很完整,是你闯了进来,是你把我们一家人都当做外人。”马楠说,他的语气不疾不徐,倒像是律师在陈述被告的罪状,“你一个人痛苦,也要一家人痛苦。从我有记忆以来,就感觉到你带给这个家的紧张。你是外人!你让这个原本正常的家充满了冲突,爸爸痛苦,妈妈也痛苦。你不接受我们,倒说我们把你当做外人,你曾经给过这个家快乐吗?你曾经亲近过妈妈,给过她感情吗?是你在排挤她,你在排挤我们。” 阿姨开始用手背揩抹眼泪。 “不是这样!”马蒂说。 “是这样。”马楠向前踏了一步,“爸爸袒护你,妈妈后母难为怕你,你的心态却不健全,总觉得全家人亏待你,其实从小你只要不发飙,大家就谢天谢地。从小就看尽了你故作委屈、闹别扭,惹得全家不高兴的场面。你嫁出去以后,我们终于有了个完整美满的家,我才知道你对这个家的伤害有多大。现在你搬回来借住,请有一点自知之明,你是个退货,让我们收容,如果你再惹妈妈生气,连我也不会纵容你!” “做人要有良心哪!”阿姨挥泪说。 “爸爸找我回来的时候,我只有十二岁,那么小一个小女孩,如果给她足够的亲情跟宽容,她怎么有破坏力去伤害整个家庭?我还是要说,阿姨,我知道你恨我,你一开始就把我当成了外人。我现在就走,不破坏你们完整的家,让你们去组织美满的家庭,如果你们真的还有一丁点亲爱别人的本能!” 马蒂说完返身就走,她听到阿姨在背后用浓浓的鼻音问小弟:“她在说啥?” 马蒂回房间拿起她的提包往门口就走。打开雕有花与藤蔓的铁门,她犹豫了一秒钟,因为从这个角度,她正好看见爸爸穿着汗衫的背影,颓坐在房间内的床铺上。爸爸并没有出来劝阻,这样也好,马蒂与阿姨的冲突向来只有让他为难。 马蒂一口气走到木栅旧市区里,才感到事态对她的不利。原本只是很单纯地想多攒点钱,所以不急着搬出去,即使要搬,也不应该是今天这种扯破脸的场面。其实她打从心里不想造成家里的不愉快,但就是发生了,又发生了,终究她又做了一次家庭争执的祸首。 十二点多了。马蒂打一通电话给小叶,电话响了良久,她才想起来咖啡店早已打烊,小叶睡在楼上的套房里。她再打电话给素园,没人接听;试着联络吉儿的手机,线路不通;再打海安的手机,通了,电话那头很嘈杂。 “喂,岢海安。” “海安,我是马蒂。”马蒂说,一时之间,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我——我跟家人吵翻了,现在一个人流落街头,我——” “帅。”海安打断了她,“告诉我你的位置。” 马蒂把地点说了。等了不到十五分钟,海安的重型机车就轰隆而至,停在她的面前。 海安的发型变了,原本梳拢在脑后的小马尾整个剪除,现在变成时下最流行的短酷平头,正好烘托出他比例匀韶的五官。海安两手插腰,端详着马蒂,一扬嘴角笑了。 “海安,你马尾到哪里去了?”马蒂惊呼。 “送人了。”海安说,拍拍后座,“上来吧。” 坐在海安背后,他宽阔的背遮住了眼前的视野,马蒂只见海安左耳上戴着的十字架,随着车行很活跃地前后摆荡。 他们不停地往北走,直到来到了中山北路上,一个小街暗巷里酒吧林立的区域。马蒂认得这里,以前曾和同事来玩过一回,这一带是真正的不夜城,一般人称为台北的兰桂坊。 海安把车子停在一间门面极暗淡的酒吧前,门口前有几个大汉,都坐着打扑克牌,他们啪然有声地和海安互拍臂膀,又意味深长地瞅着马蒂。 一进去店面并不算小,酒客拥挤人声鼎沸。海安揽着马蒂到了吧台前,找来了酒保,说:“这是马蒂,给我照顾她。”海安隐没在酒客中。 马蒂不要酒保的照顾,她宁愿一人静静坐在角边,所幸这看来很年轻瘦削的酒保惜话如金,只问一声:“喝什么?”甚至连一双吊梢眼也懒洋洋不望向马蒂,马蒂回答:“Vodka Lime。” 第二章 什么叫做废人(2) 马蒂环视了一圈,在吧台离她最远的对角处,一个红头发的外国男孩吸引了她,他的头发红得像火,非常俊朗宁静的面容,让马蒂隐隐觉得似曾相识。这男孩低头喝着啤酒,他的身边并没有同伴。 酒吧右侧的舞池传来了骚动,酒客挤成了人墙,太挤了,多半的人只能随音乐上下跳动,大家一起拍着手,鼓噪着,舞台的中心清出了一小片场地,有个人正在跳舞,是海安。 马蒂在吧台前也站起来翘望。海安的舞姿极具诱惑性,他动人的胴体与面容催发了酒客们狂烈的欲望,不分男女,大家推挤着往前,有女孩子不时尖声叫着。即使与海安熟识如马蒂,也不能不沉溺进这华丽的视觉官能享乐。海安的躯体之美,面容之美,集合了纯洁梦幻境地与色情想象深渊之大成的神之美。 戴着狮子头金色假发的DJ非常开心,一曲音乐未竟,他又跳接了更煽情的热烈舞曲。在酒客们的高声鼓噪中,一个穿着紧身劲装的马尾女孩跳入舞池中心,贴近海安的身体,扭摆起来,那肢体语言充满了叫人脸红的挑逗。海安却不跳了,他反身排众而出走到那红发外国男孩面前,众目睽睽之下,海安展开双臂拥他而吻,吻在脖子与脸颊的接壤处。 啊,想起来了,这个外国男孩,前些日子曾在伤心咖啡店外头见到的,那乘坐在海安摩托车后座,有极其沉静眼眸的男孩。 海安与红发男孩低着头交谈,马尾劲装女孩还在舞池中跳舞。酒客们的眼睛非常忙碌,心里也忙碌运转。海安吸引着他们的眷恋,但他的行径之旁若无人不可想象。海安走回马蒂身边,接过了酒保递来的酒杯。 “跳舞不?”海安问她。 因为他的到来,现在马蒂也处在众目睽睽的焦点之间。她觉得双颊绯红,她觉得手足无措。她说:“不,我不会跳舞。” “没有会不会的,随着音乐,自由摇摆罢了。” “那也太难。” 海安盯着马蒂思考片刻,他放下酒杯,拉椅子坐下:“告诉我,马蒂,现在你想象一下,全场所有的人都戴上了黑色的眼罩,包括服务生,包括酒保,全部人,如果都戴上了眼罩,包括你自己,然后我再带你跳舞,你敢跳吗?” “你也戴上吗?” “也戴上。” “好吧,那我就跳。” “OK。”海安扬起嘴角,“你不是不会跳,你只是不能让别人看你跳舞。为什么?” “……就是不敢吧。” “你在乎别人多过于在乎你自己?” “不是。” “跳舞让你觉得很奇怪,万一跳到一半,突然惊觉:‘我这样像野兽一样没有意义地摇摆躯体,像白痴一样没有思考地放纵我的表情,是在做什么?’你怕突然被一种无聊,一种无地自容淹没,所以你不敢跳?” “我没有这样想过。”马蒂的脸更红了。其实,海安很精确地说中了她的想法,连马蒂也从没有这么写实地描述出她害怕跳舞的理由。 “告诉我,马蒂,”海安俯向前,更接近她的脸颊,“那么你也害怕做爱了?害怕在做爱的快感当中,也被这种突然来袭的清醒与无聊淹没?” “海安!”马蒂低声斥责。 海安的脸上带着调侃的笑意,他坐直了回去,喝一口酒,说:“你没错,其实跳舞的姿势很可笑,做爱的姿势也很可笑,但是这种可笑能够排遣作为一个人的可悲,两种滋味都一样糟。” “用可笑来排遣可悲?包括你刚刚在众人之前拥吻一个男孩?”马蒂反击,她觉得海安将她看成一般人了,她不喜欢这种感觉。 “我想吻他,有何不可?别人爱看就看,我免费给他们狂野的想象。” “你是同性恋吗?” “什么叫同性恋?这个世界对同性恋与非同性恋的二分法太不实际。我想爱谁就爱谁,我想玩谁就玩谁,不管他是什么性别,不管他有没有性别。” “那么你是双性恋碦。” “又是肤浅的定义问题。马蒂,你活在社会标签的拘束之中,重点是你自己怎么想,爱不爱,不要去管别人用什么角度定义它,看待它。这个世界最不缺的就是规范,规范上要你做的都必须和别人一样,一样的价值观,一样的人生观。你不觉得这种生命乏味吗?” “所以你追求跟大家不一样?反其道而行?这样就不乏味了吗?难道这样不会像吉儿说的,变成了社会的垃圾、废人?” “什么叫做废人?你难道还不明白吗?马蒂。”海安又俯身逼向她,“这个世界被物欲侵略了,多样的传播文化发展,催生了有史以来最普遍的,价值观上的一元化,我们正在被沉闷与刻板淹没。发出不一样的声音,做一个不一样的人,即使是废人,本身就是一种贡献。你告诉我,什么才叫做废人?” 第二章 寄养在咖啡店 马蒂在一片灿烂的阳光中醒来,一开始还不明白自己的处境。她躺在一个非常宽大的白色床铺上,白色的床单有浆过的清爽触感,眼前是一方斜斜面向床铺的大窗,望出去是广阔的天空;只有天空,没有其他任何景象,阳光恣意洒落在整个床上。 马蒂坐起来,清醒了,想起这是海安的家。 在这栋台北东区最昂贵的大楼十二楼,她躺在海安的客房里。昨天夜里进来的时候,她已经太困了,没有多作观察,就住进了这间豪华得像国际级饭店的客房。只记得她在宽敞的浴室里梳洗时,仿佛又听到海安开门出去了。 马蒂看表,十点多了,她打电话向公司请一天事假。事不宜迟,马蒂准备今天就去找房子,趁早搬出那个亟须平静的家。 马蒂正准备穿上昨天脱下的衣服,瞥见床尾脚柜上摆着一件毛巾布的晨袍,她穿上了,走出房间,眼前是一间特别打通的大起居室连开放式厨房,还有小型吧台。这个超大客厅至少有二十坪,就着两边靠窗的面向,错落着出乎一般居家格局的家具。在向东的落地窗前有一套沙发,向南的落地窗前又是一套白色床垫,立灯、窗帘处,入眼尽是白色。没有窗的墙边都是旧柜。通天落地的大型书柜,一直延伸到一间书房,至少马蒂看起来是书房,因为整间房环绕满书柜,柜里是各种中英文书籍,学过法文的马蒂竟还看到一整排法文诗集。 马蒂绕了一圈,没看到海安,而且也没看到卧房。除了她所住的那间客房,书房,一间显然是健身房,一间和式起坐间,还有超大型的客厅连厨房,她找不到海安的卧房。那么,海安是睡在客厅落地窗前的床垫上了?床垫很整齐,没有睡过的痕迹。 让马蒂困惑的是,在这间大客厅里有两种出奇的东西。其一是落地镜,一共有四大面,让马蒂几次误以为撞见旁人;另外就是时钟,落地的复古式钟摆大座钟,马蒂略一点数,一共看到了六座,奇怪的是,没有两只钟的时间相同。 客厅角落的冲浴间里有声音传来,马蒂看见其中走出了一个清洁妇人。她含笑向马蒂点头,说:“小姐起床了?要不要用早饭?” 这妇人的友善与熟练给马蒂的感觉甚糟,好像海安常常有女客留宿似的。 “岢先生出去了?”马蒂问。 “大概吧,我一早来就没看到岢先生。” 马蒂着意看了每个桌面,没有留言。对于马蒂昨天的深夜求援,海安不但没有任何过问,现在将她一人留在家里,他竟也没有只字片语交代。 马蒂在开放式厨房的早餐吧前坐下,台上有壶热着的咖啡,她正需要,马蒂动手倒了一杯。她花了半小时慢慢喝咖啡,并在房子里漫游,很仔细地参观一整柜的CD唱片,海安还是未归。马蒂回房换回了衣服,离开海安家。 “小姐您慢走。”妇人在背后柔声地说。 马蒂回到家,动手将所有的物品堆到床上。很简单的资产,主要是她的一些上班衣物,还有那只装满陈年杂物的皮箱。 马蒂把所有的物件打包好,稍微试了一下,发现她一个人无力全数带走。她打了电话给小叶,小叶一听之下就答应过来帮忙。 在等小叶的空当里,马蒂曾经想动手写一封信给爸爸,但想想又作罢。能说什么呢?不过又是让爸爸左右为难的话。她瞥见床头边贴着的世界地图,小心地撕下来卷好,然后就坐在房中等候着。家里安静异常,阿姨正在午睡,并不知道马蒂房里的动静。 小叶来了,她们两人背负着行李,搭计程车回到伤心咖啡店。对于马蒂的离家,小叶很懂事地并不多过问。她一听及马蒂要找房子,即兴奋地说,对门的套房下个月到期,听说房客并不续租,她建议马蒂租下来,这样子住在伤心咖啡店楼上,工作方便,两人也可以做邻居。搬进去之前,暂时就住在小叶房里,两人挤一挤。马蒂欣然同意,两个人都开心了。 小叶陪马蒂整理行李。当马蒂打开那只皮箱时,小叶轻呼了一声:“好漂亮的杯子!” 是那只湛蓝色的骨瓷红茶杯,小叶将杯子捧在手中,左右摩挲。 “你喜欢?那送你好了。”马蒂说。 “不不,这是一只好杯子,不能送人。我告诉你怎么做,你把她寄在咖啡店里。” “我把自己的咖啡杯寄养在自己的咖啡店里?” “对,寄养在咖啡店里,用寄养架好好地摆起来,这样子不管何时,你都知道它在哪里,这样子很幸福,因为你能够天天看到它,天天碰到它,永远也不离开它。”小叶说,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到了最后,像是在跟自己低语。 第二章 中秋的夜里(1) 马蒂趴在小叶的窗台前看月光,已经是秋天了,窗口晚风拂来竟有几分寒意。 自从搬进了小叶对门的套房,马蒂有不时过来串门子的习惯。伤心咖啡店刚打烊,小叶正在浴室里洗澡。马蒂坐在窗前,顺手翻翻小叶书架上的书。她知道当小叶洗完了澡,总是会先读书再就寝。小叶很上进,她读英文,她读很深的哲学,她读一整套报社出版的现代思潮系列丛书。她读得很辛苦,从她看书时的表情和放下书之后的轻松,就可以知道这些书在她单纯的心灵上所造成的煎熬。小叶爱做笔记,在中学生写作业用的横行簿上,以自动铅笔抄下一页又一页重点笔记。这笔记马蒂看过,都是一字不漏地誊写自书本,并不见思维过后的重点整理。 小叶的桌前有一个备忘贴板,贴满了咖啡店进出物料的提示纸条。几张大家一起出游时的照片,还有一张自黏贴纸上,写了一部摩托车的几种资料和价钱,自从在夏天丢掉一台摩托车后,这是她目标中要买下的交通工具。 小叶出来了,她穿着棉质的短衫裤,柔软的衣服质地吐露着她身材上的女性化部分。小叶不失为一个纤细清秀的女孩,若是能够做女儿打扮,应该是十分可人的吧? “有没有搞错?杀了我算了。”每当马蒂这样建议,小叶总是如此回答,还伴之以一串放纵的笑声。 所以马蒂也不再说了,小叶过着她喜欢的生活,谁也没资格批评。 秋深了,从整个中秋节连续假期,到了“国庆日”,台北的天空维持着干爽的好天气,竟然还出现了千金难求的蓝天。海安一直维持着他的短发,还有他飘忽不定的行踪。吉儿变得更忙了,偶尔出现在伤心咖啡店,也是大堆头的资料笔记不离手。藤条简直成了一个回忆,听说他事业发达,每天忙着处理如潮水涌入的钱财,一刻不得闲。素园也比较少来咖啡店了,她晚上忙着去上课,上一种近乎宗教的灵修课程。 马蒂获得擢升为陈博士的特别助理,除了公务的质量增长外,陈博士将她的月薪调升为三万五千元,再加上伤心咖啡店的收入,马蒂开始了前所未有的经济充裕的生活。她每月寄两万元给爸爸,并写信劝他不要再操劳工作,至少把家里的加工副业停掉,免得伤眼睛。 马蒂下了班,回到伤心咖啡店,看到店里已坐了半满的客人。她在柜台下找到小叶;事实上,小叶真的名副其实在柜台下面。小叶颓坐在地上,整个人有一半缩在柜台底,她抱着双膝。马蒂看见她今天穿着特别粗犷的牛仔裤和靴子,还打了领带。 马蒂挖起了小叶,好把自己的提袋塞进柜台底。小叶手上紧捏着一张明信片,她说:“马蒂,岢大哥走了。” “走去哪里?” 小叶摇摇头,把明信片给马蒂。马蒂一看,上面只有海安寥寥数语,说他此刻正在四处走走,没什么特别计划的路线云云。马蒂翻过明信片看邮戳,上面印着Netherlands字样。 “荷兰。”马蒂说。 “荷兰?岢大哥到了荷兰?”小叶睁大了眼睛,“……好远。” “哎,有美国护照真好,说走就走,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马蒂说。 “不知道。去年秋天,岢大哥突然说要去日本赏枫,结果他一去就是半年。”小叶说。马蒂看了她一眼,再看一眼,小叶的眼眶是红的。 “日本……他就是在那里认识明子小姐的吧。我想想,他们在那里一起度过了冬天,去年冬天好大的雪,我记得明子曾经这么说。” “他有了明子,他根本就忘了回来,忘了伤心咖啡店。”小叶低下头洗杯子,她把水流扭大到极限,一口气洗了七八个杯子,又洗了一把脸。 小叶洗完脸,甩甩脸颊上的水珠,给音响换了一片轻快的雷鬼乐舞曲,开始准备各种调酒用具,两个活泼的年轻女孩和小叶调笑了起来。 “对了马蒂,素园在第三桌,你看到了吗?”随着音乐轻快摇摆的小叶向马蒂说。 马蒂正埋头打鲜奶油,她抬头一看,果然素园坐在前面不远,她与一个体积非常硕大的人同桌,正在聚精会神地与那人谈话,马蒂进来时并没有注意到她。 半个月不见素园了,马蒂很高兴,她把打到一半的鲜奶油交给小叶,走到素园那桌去。 今天的素园容光焕发,她一见马蒂十分兴奋,连忙起身给马蒂介绍那同桌的人。 这人从容地坐着,脸上泛着似笑非笑的奇妙表情。他的打扮十分之奇特,头发至少有两尺长,在脑后打成清朝式的辫子,他穿着上下一套飘逸的麻质衣裳,他穿着一双凉鞋。整体说来,是那种追求大自然风的脱俗打扮,裹在衣服里的,是明显发胖的身躯。 素园对这人极其推崇,称他大师,她当面直接不停地称赞着大师,说大师吸收了东西方哲学精要,学贯古今,跳脱了宗教的形式束缚,开拓出一种回归心灵的“生命澄清”运动,带领了多少人在杂沓人世间,找出他们人生中的真正意义与方向。 “所以我一直期望你们能见到大师,希望你们也能像我一样,从大师这里,开始学到认识自我,远离迷津。” 对于素园的褒词,大师受之不却,脸上依然泛着十分崇高宽容的笑。马蒂坐在他的身边,他们聊了一些时兴的天灾问题,马蒂发现大师并不是非常健谈,但他谈话时有一种直视对方眼睛,逼催对方在心防上软化的能力。他的言谈内容非关宗教,而是介乎哲学与玄学之间,再加上大堆头的自创术语。现在他们聊到了现代人的健康问题,特别就近代发生于世界各地的前所未有的新疾病现象,大师有独到的看法。 “问题发生在蛋。”大师说。马蒂不能相信她的耳朵,但她更忙于回视大师利刃一样的眼神。大师盯进马蒂的瞳孔,说:“生病在于中毒,生命系统的供养与排泄发生了不对等运输问题。自然界里没有真正所谓的毒药,生产毒药的生命机制,本身都有解药的制衡能力。这么打比方吧,一只毒蛇能被它自己的毒液杀死吗?不能,因为产生毒液的同时,它也产生了平衡毒液的分泌。如果你只摄取到毒液的部分,你会中毒丧命,可是你如果同时摄取了蛇体内解毒的体液,那么你就像蛇一样安全。” 第二章 中秋的夜里(2) “这么说你应该就明白了。”大师继续说,“现代人破坏了大自然的平衡,所以伤害到自己。就像吃蛋,我告诉你蛋也有毒,但是蛋白和蛋黄互相是毒素的平衡剂。一只蛇会吃掉蛋白吐出蛋黄吗?不会,但是奢侈的现代人会。过度加工的食品,破坏了食物本身的毒素制衡,自以为很营养,其实大家都在慢性中毒中。吃要有一种原则,就是尽量师法大自然,大自然不会毒害自己。就像到了夏天大家都喜欢吃冰,这也是会造成某种形式的中毒。我问你,在这亚热带的夏天里,一只原始动物应该吃到一口冰吗?不应该,但是人制造出夏天的冰雪又把它吃下去,于是破坏了身体的平衡。各式各样奇异的病症就产生了。” 现在大师又从大自然的韵律解释到黑格尔学派的辩证理论,马蒂觉得大师喜欢自问自答的演说方式挺有趣,有小学老师的教课风格。这末世纪的玄学风啊,马蒂心里想,她也曾经读过一些新时代运动的书籍,连篇通本中,她看到城市人渴望回归自然的倾向。马蒂并不属于任何学派,但她相信自然,所有归向自然的风气对她而言都是可亲的。所以身边这大师的理论她能接受,但她不太能接受大师的待己之道,这大师,全身缟素,绑着长辫,满口正反合辩证法与回归大自然,却散发着明显的油垢味,马蒂的想法是,大师首先需要的是洗一个澡。 小叶端上了招待大师的飘浮咖啡,在杯缘上是浓浓的鲜奶油,大师用小匙吃了,觉得很美味,心情因此很愉快。曾经有一度,大师极力克制对食物的热情,他主张近乎动物式的,摄取不经过任何美食处理的食物原材,以求接近自然中冥冥的神性。一直到有一天,他正在家里用饭,他用几乎憎恶的心情,看着盘中只经过简单加热处理的黄豆,突然得到了开悟,他体会到人之所以存在,就是要经验神性中的人性,人性中的各种终极感受,于是他开始赞美食物,赞美口腹之欲极度享乐中的积极性。至于摄食时的毒素平衡问题,他潜心研究出一套解毒食谱,供满足口腹之欲后补救之用。至此他的学说在城市里开始风行。 马蒂与素园也喝咖啡。素园叹了口气,说:“唉,大家好久没聚聚了,要是今天吉儿能来,能跟大师一番谈话,一定更有趣。你知道吉儿现在何方吗?” 马蒂不知道。 这中秋的夜里,吉儿正在吃汤圆。她小心撇开碗中的姜片,一次一粒,小口地吃着这种红白相间的台式小汤圆。这是教授最喜欢的点心,也是教授最喜欢的正餐。现在教授正和一群学生聚坐而食,吉儿坐在他的正对面。 这是个老教授,从三十八年随国民党军队退守来台后,隔年就退伍进入台大继续攻读历史,读了半辈子,却在大学里教国文。 教授很爱读书,颠沛流离的前半生,更让他没有退路地成为了书虫。教授终生未娶,但是他并不寂寞,因为他有书,还有这群比子女更可爱的学生。教授读书的范围很挑,他不能理解一个太开放的想象空间,如物理;他也不喜欢太狭隘的命题,如会计,所以他选择了有最具体的想象空间,又有细节渊源考证把握的中国历史。他是个德高望重的中国历史教授,讲课力求符合史实,于是十几年前,学校以一个很委婉的理由,要他转任教授大一通用科目——国文。 教授接受了这命运的转变,他很认真地把握每次授课时间。对他来说,国文是教不来的,必须激起学生对文字与文化的根本热爱,所以他自编教材,除了赏析文章外,他授课的目标,是引领学生跳出教材,发展出自己独立做学问的精神。每一年学生升上二年级后,总有一两个开了窍的学生又回到他的研究间,继续沾濡他的热情。 像跟前陪着他吃汤圆的孩子们,前后差别近十届,都还常常回来探望他,大家讨论讨论自己的研究课题,一起吃吃点心。现在他身畔共有十三个学生,还有十六只鸡。 鸡怎么来的呢?原因是去年一个学生提来了一对土鸡,说是要孝敬教授进补,教授见到这一公一母两只鸡很活泼昂扬,舍不得杀,就养了下来。结果它们在教授的宿舍小院中孵养小雏,小雏长大后就在教授的小院还有平房自由出入,都很野化不驯,身形都很矫健。 教授正和学生们讨论到世界历史进程中,很多文明发展都不约而同地等速进化问题,一个学生提到,整体人类的历史本身有全面性的发展韵律,不能只是片面地剖开分析。比如说,全体人类如果是一个人,那么从第一次工业革命开始,这个人进入了快速成长的青春期,他的全身各处都受到同一的荷尔蒙刺激发展。教授想,这是对的。 “我们都好比汤圆,”教授说,“不管你是哪一颗,这锅中的水滚了,大家都热啦。” “这个比喻不合理,”另一个学生反对了,“每粒汤圆的材料都相同,怎能拿来比喻芸芸众生呢?” “材料相同,可是际遇不同哪!”教授笑盈盈说,他舀起一粒汤圆,张口吃下了它。 吉儿正在与教授讨论她的研究进度。这一年多来,吉儿乘记者职务之便,一直在研究台湾的土地政策问题。她认为土地政策的不合理,大大地钳制了台湾的经济结构,私有土地分配不均情形,造成了严重贫富落差,激化了人民的物质倾向,间接扭曲了所有人的价值观,而这扭曲是深刻地遍及整个文化层面,在大都市里,情况尤甚。吉儿将调查案例的取材,着重在台北市,因为台北人是这文化现象最典型的受害者。 吉儿将她整个研究报告的撰写结构,一一与教授讨论,她决定将报告编写成书出版。 “书名我准备叫做‘新佃农时代’,点出现代人役于土地的悲哀,能造成背屋族的感情认同,而且将一生忙着赚钱交给地主,以买下自己房屋的人们,比喻成新一代佃农,这名称有话题性,老师您觉得如何?” 教授满含笑意看着吉儿,这个女孩,已经有了追寻答案的批判精神,思考有逻辑,表达直接又清晰。他抚弄着怀中一只小黄鸡,这只小鸡因为贪着教授的抚抱,已经在他怀中蹲了良久。 教授拍拍怀中的黄毛小鸡,说:“嗯,小雏儿,倒长了三两肉啦。” 第二章 从来没有哭过(1) 马蒂与吉儿对坐着,分享同一包烟。吉儿难得来伤心咖啡店,还是埋首在她的文字工作中。马蒂帮她一个忙,吉儿带来了一批新加坡的土地改革资料,全是英文,马蒂整理庞杂的资料,依吉儿列出的重点,重新排列好顺序。 小叶跺过来,懒洋洋说:“马蒂,前面有一个客人说是要找你耶。是个男生。” 马蒂站起来,看到男生的背影,她觉得十分陌生。走到那人面前,才认出是大弟马桐。 马桐穿着便服,并未剪着大兵头,倒是晒得很黑。马桐对她咧嘴笑了。 “嗨,马桐。” “嗨,大姐。” 马蒂在他面前坐下,心中有点忐忑。这个大弟与她相差五岁,从小与她之间的感情,在马楠之下。马楠小她十一岁,姐弟之间虽然缺乏亲情,但至少他童言稚语的模样惹得马蒂开心。而马桐素来回避着她,马蒂知道,在她与阿姨的冲突最剧烈的时光里,正好是马桐的青春期。记忆中,马桐总是以一双阴森的眼睛偷偷看着她,却又避开与她的眼神交会。 现在马桐坐在她面前,就他们两人,这桌子面宽两尺,可是马蒂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非常遥远。 “好久不见了。”马蒂说,“前些日子我在家里住了三个月,你一直没回家,没能见到你。” “我知道。”马桐说,“我是故意不回家的。” “喔?” “我知道你住在我房间里,我也知道妈妈的个性。我想,你搬回家住一定十分不得已,如果我回去了,一定造成你的难堪。那三个月里,我放了假都在朋友家里晃荡。” 这一番话化解了马蒂心里的冰,她看着眼前的马桐,心里很温暖但也很陌生。 “谢谢你。我真的很感动。”马蒂轻轻说。 “不用谢我。我们本来就是姐弟,无论什么情绪都不能改变这个亲属关系。”马桐端起他面前的咖啡杯,思索了良久,才皱眉喝下一口,“老实说,我从来没有真正当过你的弟弟,你也不曾做过姐姐。我们以前,都太幼稚了,被自己也不明白的冲动情绪掩盖,可以做家人的时候,却用来作对。我后来想起来,你那时候一定过得很难受,否则你不会动不动就惹全家人生气。我想起来以后,开始觉得你很可怜——并不是在挖苦你,我是真的同情。人的童年经验养成他的性格,你过了这样一段童年,一定背满了痛苦的成长烙印。我开始在想,现在的你过得怎样?” “我现在过得很好。马桐,从来没有想到,你也会关心我。” “对了,就是这种反应!人都需要亲情和感情的依赖,你的世界却这么疏离,好像跟任何一个人也没有关系。我想,我们这个家给了你偏差的人生,我不希望这影响你一辈子。” “……一开始好像是的,但是我很幸运,现在我有了一群好朋友,一个好的工作。以前种种,好像是黯淡的过眼云烟,你不用再担心我了。” “真的是这样吗?成长的痕迹真的能转头就抛开吗?我希望是的。”马桐说。 “这么说我也该问你,我对你是否造成了成长中的阴影?” “是吧。我想我们都影响了对方,如果我们都把往事埋在心里,这影响将持续一辈子,所以今天我来看你,是要告诉你,我已经原谅了你,让我们互相从那种阴影当中释放,好吗?” “我的天,你以前一定很恨我。” “这么说你别怪我,那时候我和马楠那么小,怎么会想那么多?我觉得是你讨厌我们在先,我们自然怕你,怕得好像家里住了一个敌人,随时要害我们。但渐渐长大以后,其实我对你很好奇,我还偷偷读过你在校刊中写的诗,其中有一句我永远难忘,你写着:‘水冷以后变坚冰,心冷以后成利刃……’那时候我还是国中生,我想了很久很久,感觉到的不是恨意而是疏离。可能从那个时候开始,我觉得你很可怜。” “往事了,你说得对,让我们从往事中解放吧。我也原谅了你。”马蒂说。 马桐展露了笑容:“这么说,让我们都回击成长造成的扭曲,好吗?” “你长大了。”马蒂说。 “你也长大了。”马桐也说。 两人对饮了咖啡,马蒂喝的是黑咖啡,她很惊讶地发现,第一次尝到黑咖啡中的香醇多过苦涩。原来,有温暖的眼泪滴落在咖啡里。 第二章 从来没有哭过(2) 马桐站起来要走了,马蒂并未留他。 “对了,马桐,一直不知道,你大学读的是什么科系?” “你忘了,我没有读大学。”马桐微笑望着她,“我是专科毕业后,同等学力考上哲学研究所。” 马桐走了很久了,马蒂还呆坐在原位,小叶也没来打搅她。马蒂一直思索着马桐与她的谈话:回击成长对她的扭曲。怎么从来没有这样想过?马蒂曾经把自己所有的不快乐归咎于世界的沉闷压力,但她忘了回头看,成长的经验,到底扭曲了她多少视线?她始终觉得不自由,但束缚她的,到底是社会,还是她自己长了伤疤的性格? 马蒂一口喝尽了咖啡,端着杯子走回吧台,就看见小叶和吉儿坐在海安的桌位上。她们面前,有一个仪态雍容的妇人,约莫有五六十岁,小叶很客套地与这妇人谈着话,看到马蒂走过来,小叶连忙挥手招来了马蒂。 “岢伯母,我给您介绍,这是马蒂,也是我们的好朋友。马蒂,这是岢大哥的妈妈。” 岢伯母含笑一眼把马蒂从头看到脚,马蒂赶紧鞠躬问好,并落座加入她们。 “岢伯母,您来得不巧,海安他刚出国了。”马蒂说。 “我刚听说了。真是不凑巧,海安这孩子给我开了一大叠书单,我趁着回国给他带了四大箱书,却碰上他出国去了。真是没缘见面哪。” 岢伯母挽着高贵的发髻,虽然青春不再,但眉眼之间含着端整秀气,和海安却不算相像。吉儿停下了手上的工作,陪岢伯母喝咖啡,小豹子这时跑来,跳到吉儿怀里。 “这么说你是吉儿了?”岢伯母问,“海安跟我提过你,说你是个十分聪明的女孩,没想到长相也这么漂亮。” 吉儿连忙道谢。岢伯母又称赞了小叶,小叶低着头脸颊通红。 “你们都是海安的好同事。”岢伯母说,“海安这孩子从小独立,跟爸妈住的时候少,都靠朋友照顾着。” 小叶和吉儿齐声说:“不。” “一直都是岢大哥照顾我们。”小叶说,“您说岢大哥很少跟你们住?” “海安哪,就是喜欢台湾。他小时候我在台湾讲学,直到我跟他爸决定长住美国,他却要留下来考联考,考上当然读下去了。几年前我们迁居长岛,他爸爸说什么都要他过去,海安他却说找到工作要上班。什么时候听过他要上班了?说穿了还不是不想走?唉,这个流浪的孩子。” 马蒂想,岢伯母长年旅居美国,倒说海安是在流浪。 “孩子是独立的,给他自由点也好。”岢伯母说,“我也看得开了,跟两个儿子,就是没有长聚的缘分。” “您是说,岢大哥有别的兄弟?”小叶问。她和马蒂瞠目相对,大家从来都以为海安是个独生子。 “可能连海安自己也没印象吧。”岢伯母喝了一口咖啡,用手帕抿抿嘴唇。她说,“他的哥哥叫海宁。” 大家都吃惊了。岢伯母以手撑着下颏,静静地,回忆着久远的往事。 “当年我怀胎时,在弗吉尼亚州读书,我们住在学校宿舍里,就在一个大湖边上,美极了的史匹列大湖。每当我打开窗户,看见阳光下闪闪发光的史匹列湖,我就想,宁静海,真是宁静海,所以我把生下来的双胞胎取了名字叫海宁跟海安。”岢伯母微笑了,“两个孩子在我腹中四臂交缠,连脐带都打了死结,只好剖腹生下来,两人几乎同时落地。先哭的海宁,就做哥哥吧,海安呢,从来没有哭过。 “海安真乖,从来不哭。这对双胞胎很可爱,那时医院里的医生护士们,还会特地抽空来育婴室参观他们。医院的人给他们取了个绰号,说是天堂来的双子星。他们是一对美丽的孩子,长得一模一样,尤其喜欢面对面躺着,怔怔看着对方,像是在照镜子,真的是十分可爱。” 岢伯母的表情真幸福,她闭上双眼,只见她睫毛轻轻晃动着。 “那海宁哥哥在哪里?”小叶问。 “死了。”岢伯母睁开眼睛,很温和地看着小叶,“海宁只活了六个月,静静地死在梦中。双子星只剩下了一颗,我非常恐慌,因为不断有人告诉我,双胞胎中如果夭折了一个,另一个也不会独活。幸好海安很健康,活了下来,只是可怜了他,从在我胎里就打了结的伴,就只陪了他那么短的时光……” “海安他,一定很寂寞。”马蒂轻轻说。 吉儿并没有说话,自始至终,她都低头抚摸着小豹子。小豹子在抚摸之下,发出咕噜声响,睡着了。 第二章 特别的名字 窗子的透明玻璃上贴了一层隔热纸,不知道以前哪个人,用美工刀在隔热纸上划了一道道倾斜的细纹,如果站在适当的角度,透过这些细纹望出去面对太阳,就会看到一丛像尖针一样放射状的七彩光芒。 马蒂是在凭窗眺望远景时,发现这些细纹的奥秘。她教刘姐站好角度,欣赏这初冬的阳光所折射出的绚烂,刘姐点点头,说:“很好看。”但她还是愁眉不展。 刘姐在午休前接到儿子的班导师电话,告知她儿子生病了,似乎有出水痘的倾向,要刘姐去学校接儿子回家休养。刘姐在电话中千万拜托,说服班导师先将儿子安置在保健室,等她下班后再赶去处理。挂了电话以后,刘姐被深深的内疚击垮,几乎连手上的工作也无法为继。 下午两点钟,刘姐有一项对客户的业务简报,事关一大笔订单,所以今天她打扮得十分隆重,准备午休一过就动身。 儿子病了,如果赶去将他带回家安顿好,至少要花两个钟头,而刘姐并没有两个钟头,更何况她还得在动身见客户前,整理妥当一份临时加进的简报资料,连午休时间也必须加班赶工。现在她觉得泪水在眼眶中酝酿,赶紧拿面纸按按眼角,说:“这阳光还满刺眼。” 办公室里的同仁都出去午餐了,只剩下自带便当的寥寥几人。马蒂并没有带便当,她只是还在犹豫着,想不出该吃什么。每天上班时间九个半钟头,其中包含这九十分钟的午休时间,不论有没有食欲,上班族们都学会抓时间,放风一样出外游荡觅食。马蒂是真的没食欲。一般来讲,人们总被建议定时定量用饭,马蒂觉得这是不好的,不好的饮食习惯,莫过于没有食欲却勉强用餐。像今天,以她的心情来说,她宁愿下午四点吃饭,半夜两点再喝一杯咖啡。 当然马蒂不能纵容自己,待会从两点开始,她有连续三个钟头必须陪陈博士视察工厂,之后还得做一份复杂的业务绩效评估报告,很可能因此要加班。她披上新买的俏丽风衣,准备出去买一碗面线羹,若还是没胃口就多下点辣椒。马蒂走出公司,被一阵寒冷的风吹得耸起肩头,她拢紧了风衣。 结果马蒂真的加了班,回到伤心咖啡店,就看到迎面站着藤条。藤条展开双手捉马蒂入怀,给了她一个结实的拥抱,并介绍他的妻子小梅给马蒂。 小梅坐在他们的老位置上,怀里抱着个小婴儿,素园也在。小叶正很忙碌地逗弄着婴儿。马蒂也抱过婴儿来亲亲,这女婴有形状漂亮的眼睛,像她妈妈。马蒂发现小梅长得真是美丽,那种亮眼的美丽法,像是城市男子典型的人生目标之一。 小梅很温柔可亲,和小叶、素园都熟,她们肩并肩坐在一起,话题不离婴儿,藤条踌躇志满极了,他也伸过大手摸弄婴儿,马蒂看到他腕上戴着一只镶了钻的金表。 “看来藤条最近是很得意喔?”马蒂笑着问藤条。 “哎,忙啊。财运到了,城墙都挡不住,想不忙都难。”藤条说。 “他呀,简直成了VIP,每天都忙得天昏地暗,还拉我下海,连我都遭殃。”小梅瞅了藤条一眼,眼中满含笑意。 “藤条奴役你?”素园问。 “可不是?他互助公司的业务都忙不完了,还搞直销,当然忙不过来,就利用我带他的直销下线,一直到进医院待产前一天,我都还在他们直销大会中上台示范,你们说非不非人?” “哇,藤条你还做直销?真是大小通吃滴水不漏啊。”马蒂说。 “其实概念都一样的,都是搞人的组织,我既然有一大狗票互助会员了,不赚直销的钱白不赚。”藤条说,“我也很有品位的,什么来路不明的健康食品直销我不做,我都挑一些高档的品牌,像是珠宝直销啦,家具直销啦,有钱大家赚嘛!那些直销公司看我带了一两百个互助会员,吓得屁滚尿流,一听到我要加入,就要我直接入股当公司经理。哇操,现在我只恨一天没有四十八小时。” “这么忙,不要忙坏了身体呀,你这个新科爸爸。”素园说。 “不会不会,我为了强迫自己运动,特别买了个健康俱乐部会员。”藤条从他的皮夹里秀出一张K金卡片,“你们看看,贵得不像话,加入费就要六十万元。在哪里?在信义路五段再过去,很漂亮的田园式俱乐部,都是一些有钱得鼻孔朝天的人在里头游泳晒太阳。过两天我带小梅去里头减减肥,恢复魔鬼身材。” “什么话嘛,小梅还是很苗条的哦,根本看不出刚生过。”小叶说。 “对了马蒂,”藤条说,“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要买的那栋白色别墅。” 马蒂记得,在北边山区上,那一栋像是欧洲古堡的可爱建筑。 “我找人去探过了,他们开价三千三百万,我告诉你,明年我就贷款买下它!” “哇塞!三千三百万!”小叶咋舌了。 “人家真的会卖吗?”马蒂问。 “会的。既然开得出价钱,就是肯卖了。这栋别墅迟早是我的。” 藤条的脸上泛着志得意满的光彩,连原本高而尖的笑声都变了,变得嗓音开放,很浑厚,很悠扬。 马蒂捏着婴儿透明一样的小手,问道:“女儿名字取了没?” “取了,好特别的名字喔,叫乐睇。”小叶说。小梅用笔写在纸上给马蒂看。 “藤乐睇,真特别的名字,有什么特别的意思没有?”马蒂问。 “有啊,说是‘在人间一回快乐地注视与谛听’。对了,都忙忘了,明天得去给乐睇登记户籍。” “这个名字美极了,谁给取的?”马蒂衷心感到佩服。 “海安啊。他听说我生了个女儿,就给取了这个名字。”藤条说。 马蒂与小叶面面相觑。小叶问:“你怎么联络上岢大哥的?” “碰到他啊。”藤条说,“我在健康俱乐部的时候,碰到海安,带着一个很亮的妞。” “什么时候的事?”小叶追问。 “我想想。”藤条敲敲额角,“很久了喔,快半个月了都。” 第三章 孤单爱情鸟(1) 小叶的语气很不耐烦,她用台语对着电话说:“没空啦,我说真的没空啦。啊,拜托拜托你们不要无聊好不好?好了啦。——有客人要找我,我要挂电话了啦!” 小叶真的挂了电话。马蒂刚刚洗刷完厕所出来,她站在吧台前不远,店才刚开门,一个客人也没有。 “又是你妈?”马蒂问。 “烦死人了,他们又要我回去相亲。好像非把我推销出去不成,才二十二岁,有什么好急的?拜托你也不要提这件事,我想到就烦。” 小叶坐立难安,她去把寄养架里的咖啡杯都擦拭一次,把小豹子抓来整只掸一遍灰尘,现在又在鸟笼前逗弄着小鸟。 星期六的午后,她们提前到下午两点开门。马蒂乘空把每个桌面的烟灰缸清理一番。吧台前那个腰果形的桌子上,两只烟灰缸都很干净,吉儿素园藤条有两个多星期没来了。海安也没有回来过。自从上次藤条透露了海安在台北的消息后,她们静候了几天,小叶终于打电话给海安,海安在电话那头很平常的语气,好像只不过是一不小心遗忘了伤心咖啡店。他说,过两天会回咖啡店,如今又是半个月过去了。 马蒂到鸟笼前,与小叶一起看着这只翠绿色的爱情鸟。小叶打开笼门用指尖拂着它的腮边羽毛,爱情鸟蹲踞着非常乖巧安静,鸟笼下面那个刻有“浓情蜜意”的竹牌蒙尘了,小叶用手揩干净。 “好乖的小鸟,它怎么不会冲出来?” “已经养驯了,就是放它出来也不会飞走。” “你不觉得它寂寞吗?我们再买一只来做伴好吗?”马蒂说。 “一开始是两只的。”小叶答非所问,“鸟店卖爱情鸟都是一对的。” “怎么只剩一只?” “两只的感情不太好,会抢窝,有一天我打开鸟笼要喂,结果其中的一只——” “飞了?”马蒂问。 “死了。都怪我。我把客人送的芒果签削得细细的给它们吃,结果其中的一只就这样噎死了。” “真可怜,不知道剩下这一只是公是母?” “不知道。总是其中的一只吧?”小叶说。马蒂觉得她这句话有诗意。 还是没有客人上门,小叶煮了两杯意大利咖啡,和马蒂坐在腰果形桌前,两人边喝边抽烟,小叶一人闷闷地吐着烟圈。 “怎么了,这么不开心?”马蒂学小叶,用手刮她的脸颊。 “我觉得一切都变了,以前我们好热闹,现在大家各忙各的,都忘了伤心咖啡店。” “开心点嘛,每个人都有他追求的生活啊,总是会变的,你也在追求你要的生活,不是吗?” “不要逗了,又不是小孩子,我觉得最没有成就的人就是我。”小叶垂头丧气。 “怎么这么说呢?” “就是没错啊。藤条变成暴发户,素园又上班又上课,忙得很过瘾,还有岢大哥跟吉儿,他们两个像是在霹雳大竞赛一样,拼命读书。我什么都不会,什么都没有。” “你有伤心咖啡店啊。不然告诉我你想要做什么?” “我告诉你我要做什么。”小叶抬头看着马蒂,“我最想要做的一件事,就是放一把火,烧掉伤心咖啡店。” 小叶站起来招呼进门的客人,是四个国中生模样的清纯少女,她们像麻雀一样围绕住小叶,一起向吧台前走去。小叶的手搭在其中一个少女的纤细腰臀之上。小叶比少女们高挑挺秀,举手投足都是男孩子气,从背后看起来,真的像是个男孩拢在少女间。她们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只听到小叶仰天放纵地笑了。 入冬后第一个寒流来袭的那个夜晚,海安回来了。久无音讯的吉儿竟然随后也到了。 海安黑了,瘦了,穿着件拉风的皮衣,如往常一样,他攫住了所有客人的目光。如往常一样,海安置之不理,他走向自己的位置,小叶迎上去,海安搂着小叶的肩膀,两人低声说了些话。 小叶撇下所有客人的召唤,给海安和吉儿煮咖啡。现在马蒂是负责炸煮点心的掌厨,她太忙了,与海安吉儿稍作寒暄后,又匆匆回吧台忙着,但是她的心里非常高兴,高兴得超乎了她自己的预料。她放薯条进油锅中炸,手中的轻重一偏,热油溅出来烫着马蒂的脸颊,她轻呼一声,用手背揩去油渍,发觉自己的脸颊烧烫。 这一天的吉儿并没有随身带着任何工作,她很轻松地斜倚在桌前读报纸。小叶放了海安最爱的音乐,果然海安就到小舞池跳舞,海安的舞掀起咖啡店里的高潮,店外寒风狂嚎,店里热情沸腾,客人们围着舞池摆动喧闹。就在这时候,小叶在吧台后面蹲下来,哭了。 海安舞罢到了吧台后面,与小叶一起坐在墙角地板上,他们俩低声谈着话。马蒂只好走出吧台,从吧台的另一边帮客人调弄饮料。 吉儿还在专心读报纸,现在她读到了台北地方版,忍不住打开皮包拿出拍纸簿,又开始抄录些笔记。 海安和小叶聊了很久,马蒂听到小叶的声音越来越大,但又不时被海安压制下来。 为了取调酒用的石榴汁,马蒂走进吧台,断断续续听到海安与小叶的谈话:“……我好矛盾,我就是这样的人,但是你们都说我不是。大家都好残酷,好像都要把我推到极限……” 海安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小叶又叫着说:“就是这样啊,人的极限如果超过了,就死了,什么都没有了。” 只见海安站了起来,脸上颇有愠色。他说:“跟我谈极限!你给我回去好好地读一遍黑格尔。” 海安走出吧台。小叶也站起来,大声说:“我读过了。”海安头也不回走出咖啡店。 “……我读了两遍。”小叶说。 “小弟,”有个客人向小叶招手,“弄错了喔,你给我这杯FROZEN SUN是冰咖啡嘛。” “铐!”小叶大声回嘴,“没喝过伏特加就别充内行,痞子!还gɑi?” 吉儿也抬头看这变局,结果是马蒂连忙打圆场,她帮忙重调了一杯酒,安抚了客人,又叫小叶去跟吉儿坐着,招呼的事由她来忙。 第三章 孤单爱情鸟(2) 小叶很沮丧,她低垂着头,吉儿端详着她。 “对不起。”小叶嚅嚅地说。 “跟谁对不起?”吉儿问。 “岢大哥。” “他走了啊。” “我知道,被我气走的。” “气不走的他,过两天他就回来了。” “过两天,就是大半年。”小叶说。对于吉儿,这是语无伦次。 “吉儿你告诉我,要怎样变得跟你们一样聪明?我天天都读书,可是好像都白读了。” “你都读些什么书?” “就是那些讲大道理的书啊。” “好,你昨晚读的书名叫什么?” “《人论》。” “恩斯特amp;#8226;卡西尔的《人论》?” “好像是吧。” “你读得认真吗?读的东西都懂吗?” “应该是吧。” “那你简单地告诉我,《人论》谈的是什么。” “……就是……就是,很难说的耶。”小叶皱紧眉头。 “你一本书读几遍?”吉儿放下手上的报纸。 “一遍啊。从头读到尾。” “不够。” “从头到尾读完都不够?” “不够。又不是读爱情小说。小叶,你听我说,书分成两种,一种是消遣用或资讯用的,那种只要读到你想要的东西,比方说结局,就行了,读完了书也可以顺便丢掉;另一种书是用来锻炼你的智慧,提供给你概念,这样的书不能当小说来读,要把它们当做是一个跟你在对话中的老师,要一边读一边反问,一边思考自己是不是能理解,理解后是不是能接受。这种书至少要读三遍。” “一本书要读三遍?那就是像考试的时候读课本,一直读一直读,读到都背起来了?” “也不一定要背起来,我觉得大部分的背诵都是愚蠢的。你认真听我说,严肃的书要这样读:第一次一口气读完,越快越好,让你大致知道作者想要整体表达的是什么,然后就是难的部分了。 “第二次阅读,你要用跟作者对等的态度去读书,作者说什么你不要就一古脑儿接受,要逐一去思考批判。批判你懂吧?就是不管他说什么话你都要想一想:是这样吗?难道没有漏洞吗?可能有另外一种思考方式吗?即使是国父说的话你也要这样去对待。批判过后你会有答案,如果你同意作者,那么不用背你也忘不了;如果你不同意作者,你要整理出自己的思考结论,这样书也不算白读。每读完一个章节,你就停一下,好好回顾这一章所要表达的重点是什么,再用自己的语言,把你读到的东西简单摘要一次。要是找不出重点,有可能你读得不认真,要不就是作者打混,根本没写出个东西。就这样子,好好把书读第二遍。 “第三次阅读,最好跟第二次阅读之间空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内,你要常常回想起这本书,常常把书上的东西跟你看到的世界去印证,这样子在读第三遍之前,这本书已经成为你的朋友。第三次打开书,你对话的对象是你自己。要一边读一边去体会,这些思想给了你什么概念,跟你其他的概念是不是能起演绎作用,如果让你就这个题目写这些东西,你会怎么写?第三遍应该是很愉快的,因为你不只读它,你还掌握它,征服了它。读完第三遍以后,你可以很骄傲地说,我读过了!我知道这本书提供了如何如何的概念,我对这些概念有如何如何的看法。这样子,书才算读完,这本书已经属于你,即使把书烧掉了也没关系,因为你已经把菁华吸收到你的脑中。” 吉儿讲完,小叶才发现马蒂也坐在一旁。 “小叶,这样说你明白吗?”吉儿问。 “明白啊。”小叶说,“……可是一本书要读三遍,我那些书永远也读不完了。” “读书不在多,而在是否读通。小叶你有的是时间,不要急躁,慢慢用心地读,这样子你就会变聪明了。”吉儿说。 “真的?”小叶的表情很认真。 “当然是真的。我二十二岁的时候,比你还笨。”吉儿伸手拍拍小叶的头,小叶笑了。 小叶去吧台上忙了,留下马蒂与吉儿。吉儿给马蒂点了根烟,再给自己点一根。 “小叶最近不好受,是吧?”吉儿问马蒂。 “是。情绪不太稳定,幸好有你这样教导她。” “没什么,朋友的义务罢了。” “说真的,我觉得你疼小叶,对旁人我就看不出你有这样的耐性。” “小叶她很可爱,”吉儿缓缓吐出烟,又说,“也很可怜。” 马蒂并没有答腔。吉儿的意思,尽在不言中。 小叶是伤心咖啡店里,另外一只养驯了的孤单爱情鸟,甘心永远踞守在笼中,早已经放弃了飞翔。那个笼子,是海安。 第三章 很颓废 今年的冬天非常冷。 马蒂到茶水间里给自己冲一杯热咖啡,顺便又帮陈博士新泡一壶红茶。茶水间朝外的窗户有寒风扫进来,没有穿外套的马蒂连忙抱着茶壶和杯子回到坐位。 新店已经够冷了,靠山脚的深坑应该更冷吧?威擎电脑所有的生产工厂就在深坑乡,一样是台北市边陲的落后又拥挤地带,工厂的规模扩展迅速,陈博士准备在工厂里设立一个直属总经理室的企划部,这个独立于厂长之外,地位奥妙的企划主管,他意属马蒂担任。 为了这个问题,陈博士与马蒂已经讨论了三次,结果双方都有些气馁。对于马蒂,这是一次不可多得的升任良机,可以直接迈向公司的高级经营层,陈博士给她这个机会,是信任也是赏识,陈博士不能了解,为什么马蒂竟然面露难色。 马蒂自己也困扰着,这一阵子公司与咖啡店两头忙,身体上负担颇大,心灵上却是闲散的,好像很长久以来就没有经过这样的舒缓。总经理特助的工作,照理说需要相当的人事斡旋技巧,但因为陈博士性喜凡事一把抓的作风,使得马蒂在工作执行上的角色,大为单纯化了。而伤心咖啡店像个家,有一群虽不常见面但却亲切的兄弟姐妹。她满意这样的生活,满意得几乎忘记了今年夏天以前,没有目标也没有重心的,黯淡的梦一样的人生。 现在的马蒂有目标吗?她说不上来,也许没有,比较贴切的说法,应该是稳定的生活让她安歇了翅膀,不再仓仓皇皇四处追寻,所以,就无所谓失去目标的彷徨。无所谓失去目标,同时也意味着无所谓目标,马蒂有时隐隐约约这样想着,而每当她这么想,就又会联想起海安完美无瑕的脸庞,那脸上带着调侃的笑意,反问着她:那么人为什么一定要有目标? 很颓废,不过好像并不比视事业为一切的陈博士更颓废。马蒂犹豫的是,万一到深坑去工作,那一定要离开伤心咖啡店,这是她万万不愿意的,而且到那样一个外放单位,去作为直接遥控于总部的特务型主管,她在情绪上也不喜欢。 陈博士皱眉了,他说道:“你是在用个人的情绪考量工作了,这是不理性的。组织上需要有这种角色,我们就挑选适合的人去担当,要从大处去着想你的生涯,这样就不会惧怕职务上的冲击了。” 是的,公司与工厂相距遥远,的确需要这种角色,我愿意尽量忠于职守,但这是我的生命,我不愿意为了公司的大目的,去从根本上扭曲变化我的生命。马蒂在心中这么想着,这个工作代表着更高的收入,更好的生涯前景,但是更好的前景又代表着什么呢?更多的工作,与更长的工作时间。这是简单易懂的逻辑,也是一个城市人简单易懂的人生曲线,偏偏这逻辑马蒂觉得费解,她觉得她需要好好想一想。 陈博士更不快乐了,他说:“为什么要想这么多?你该想的是你的生涯规划。想一想,一年之后,你希望担任什么工作?三年之后呢?十年之后呢?要往长远去想,这样的机会并不多,你要懂得把握。” 好可怕。一年之后还有十年之后,单从薪水上的数字去遐想还算愉快,其余的部分则不可想象。为什么人终究都脱不了赚钱动物的命运?陈博士有关生涯规划的建议,不但没有激发马蒂的雄心,还掀起她心中最根本的反社会倾向。马蒂想,她真的要想一想。而以往当她需要想一想时,多半也是她从工作上转身逃跑的时候。 陈博士终于生气了,他怏怏不乐地合上他的工作手册,通常这是他结束面谈的前兆。他说:“马蒂,你好好想一想,都快三十岁的人了,难道要一辈子当个小职员吗?你到底希望将来要怎么走呢?要把握啊,机会是不等人的,不趁现在往上爬,将来你要后悔的。我给你几天考虑,一个星期后再给我答案。你不要让我失望。” 陈博士走了,留下马蒂一人在小会议室中,她喝了一口冷咖啡,开始有一种熟悉的感觉,那是放弃之后的失落感与解脱感。但是这感觉中又有一种全新的成分,在失落与解脱杂陈的小小苗圃中,正在滋长着几株骨梗坚硬的棘状幼苗,这些幼苗的名字叫做勇气、独立与担当。 马蒂凭窗望着外面的新店市,寒风从高空中呼啸刮过,忙于工作赚钱的人们拥紧了大衣,更快步地行走在都市的人行道上。在北半球中的大都会里,应该有半数以上的城市正飘着雪吧?雪花掺和着工业化环境的粉尘,变成一种灰色的忧郁云雾,笼罩天空又飘落大地。 而此刻,在翠绿的、翠绿的马达加斯加,正是暖洋洋的盛夏。 第三章 再想下去的情节 小叶一边煮咖啡一边读她的新书:《笛卡儿的方法导论》。这一篇正讨论到上帝的存在。通篇不顺畅的翻译语文中,从“我怀疑,故我在”引论到“我怀疑上帝,故上帝存在”,对于小叶来说,这是奇异又勉强的逻辑。她读得很费力,已经花了半个小时在同一页上,不知何时才能读完这一章,况且这是她第一次阅读,按照吉儿的三遍理论,同样的痛苦还要再遭受两次。 小叶的脑袋顿时感到三倍的沉重。她把咖啡端给客人,又回到吧台上,双手随意擦擦抹抹台面,很不愿意再捧起书。她的心里挣扎着,直到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份客人赠送的影印食谱,才快乐了起来。 小叶一口气读完食谱,心领意会。这是一道北欧菜,用杏仁和柠檬来煮鳟鱼,食谱上有注明可以用鲤鱼代替。小叶的脑中快速地盘算,若按照食谱烹调,缺憾是色彩太单调,她打算用红椒丝与香菜叶来装饰。对,明天就试试看,若是成功了,就煮给岢大哥品尝。 马蒂费尽力气才擦好女厕的地板,刚刚有个客人在厕所中吐了,弄得一塌糊涂,没办法,既然咖啡店里供应酒,这就是必要的烦恼。马蒂洗好手走出厕所,就看见门口的骚动。 两个壮汉,送来了一台崭新的摩托车正摆在门口,小叶绕着机车高兴得像只小狗,这儿摸摸那儿嗅嗅。机车是来自车行,一位“岢先生”指名要送过来给小叶的。小叶雀跃着上楼拿证件,给车行的人带回去办车籍过户。车行的人走了,马蒂与小叶站在闪闪发亮的摩托车前,小叶的脸上比新车还要闪亮。 新车头前面结着一个大红彩,车子的型号、款式、颜色甚至后轮加宽的细节,都如同小叶写在她房里那张Memo纸上的一切,包括全新的枣红色安全帽,也是小叶打算已久的样式。美梦成真,小叶连忙上车启动引擎,油缸是满的,小叶风一样地骑走,试车去了。 马蒂含笑看着小叶远去的身影。海安虽然又有一阵子不见人影,但终究他是心存这里的。从不知道海安有一颗这么细腻的心,送的这辆车,竟能在细节上完全依照小叶的心愿。那张Memo纸马蒂是常看的,就在小叶的书桌前。小叶还曾经很羞赧地告诉马蒂,不要把这事告诉别人。 慢着,那么海安是怎么知道的?那张纸贴在小叶房里,据马蒂所知,只有她才进过小叶的套房。马蒂回想起一件小小的往事,那一晚,大家一起去唱KTV,又赴北边山上的俱乐部之前,小叶曾经说,要上楼去给海安带点东西,事后她知道所谓东西是海安的衣服。 这意味着什么?马蒂没有再想下去,再想下去的情节,她并不喜欢。 第三章 你是个半人(1) 小叶毕竟还是回南部家里去了。她的妈妈打来一通电话,告诉小叶她父亲正生着病希望见到她,小叶与马蒂都了解,这是老人家惯常用的亲情拘票,目的是要勾引小叶回去,好进行她所不愿意的相亲节目。 小叶还是回家去了。临走前,她与马蒂商量好将咖啡店暂停营业几天。反正大家最近都不来了,小叶这么说。大家指的是海安他们,自从上次寒流来的夜里,海安与吉儿双双回伤心咖啡店以后,这一群朋友像是各自飞散的鸟,不再聚集。而海安长久不出现,店里的生意明显地清淡许多。 马蒂下班回到铁门紧闭的伤心咖啡店,站在门口,觉得有些寂寥。小叶在店门口贴了一张海报,写明了暂停营业数日的字样,海报右下角,还画上小叶的速写自画像,一个短发的、蹙眉侧着脸的男孩肖像。马蒂发现画像角落有几个小字,她凑上前,看到歪歪扭扭的圆珠笔小字,写着:喔,我爱小叶! 大概是不得门而入的年轻女孩吧。马蒂掏着提包,摸出钥匙进入咖啡店,小叶交代过,店里的猫和鸟要每天喂两次,尤其是小豹子,必须让它出门溜溜。 马蒂喂完了小豹子,打开门让它出去,小豹子却在门口踌躇着坐下了,马蒂用脚尖推小豹子,它索性撒娇地卧倒在地,与马蒂的脚尖缠斗起来。正与小豹子玩得上了兴头,马蒂瞥见门外站着一个人影。 伤心咖啡店今天并未着上店招的灯,店内也只开了昏暗的照明,店外的这个来人,背着外头的路灯,拖着一道巨大的黑影,覆盖在马蒂与小豹子身上。 马蒂用手遮住路灯射来的光芒,还是认不出这来人,她走出店门口,才与他打了照面。马蒂脸上犹存的笑容冻落了,她与来人对望,静了一会儿,才说:“怎么你,知道我在这里?” “马桐告诉我了。” “…………” “马蒂,我们需要谈谈。” “……好吧,进来店里再说。” 那人进了伤心咖啡店,马蒂让他坐在靠门的第一桌,她先去开了空调,用电壶烧两杯咖啡,站在吧台后想了想,她又去打开音响,放了一片CD进去,一听是抒情的老式情歌,她又换了一片,音响传出了沉静的古典吉他演奏。 马蒂静候煮好的咖啡滴落在杯中,这一切就像是招待着一个陌生的客人,但就算是个客人,也不比眼前这人更陌生。现在他环视店内的装潢,最后视线停留在马蒂脸上。他们又对视了。这个人,是马蒂的丈夫。 马蒂在他面前坐下,两人之间,是两杯水洗摩卡咖啡。 “听说你过得很好。”丈夫说。 “嗯。” “那我很高兴。” “谢谢你。” “你就住在这里?” “嗯哼。” “上次回国,才知道爸爸要你搬出去。” “都半年了。” “爸妈是老一辈的人,你不要怨恨他们。” “我不怨恨他们。”马蒂说,“搬出去是迟早的事,你不觉得我住在你家已经失去意义了吗?”丈夫低着头,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搬出来对我是好的,你不要想太多。” “想得多的是爸爸。对于赶你出去,他一直耿耿于怀,他怕这件事遭人议论,他怕你搬出去以后,会做出让方家难堪的事。” “你认为我会吗?” “我认为不会。” “你爸爸太傻,操心自己还不够,连下一代的事情也要插手,自寻烦恼。” “还说你不怨恨他们?” “真的不。我和你爸妈的感情一直很疏远,你也知道,我必须承认,他们也是一对很不幸的公婆,我不懂得和老人家相处,我根本就不懂得和家人相处,得不到他们的欢心,是很公平的事。在你们家里面,我活得一点也没有感情,我应该感谢你爸爸,他那么干脆地让我脱离了这个家。” “脱离……”丈夫喃喃自语。 “不是吗?我们的婚姻,本来就是一场错误。你也不否认吧?” 丈夫静静想了一会儿,说:“我没想过错不错误的问题,我认为我们是真的在有爱情的状况下结婚的。只是这爱情消退得太快了。马蒂,你不会怨我吧?” “你好像很怕我恨你,恨你的家人,那又怎样呢?既然没有了爱情,你还在乎那么多做什么?你为什么不问我还爱不爱你?” “你并不爱我。” “对不起。” “不要这么说。从决定与你结婚以来,我就隐约觉得,你从来就不属于我,你不属于任何人,你好像是一颗星星,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跟任何人都存在着无限的距离。那也是你吸引我的原因吧!我做了一个不负责任的决定,娶了你,明知道最后会是这样的结局,我却娶了你。马蒂,以前种种现在想起来就像做了一场梦。” “现在你要告诉我你梦醒了?” “我的梦醒在玻利维亚。” “你有了情人?” “她是个华侨。” “那么你是真的爱她?” 第三章 你是个半人(2) “你听我说,马蒂,在玻利维亚的山区,我住了两年,第一次感觉到我的生命属于我,我依照着我的感受而活,以前我们都太年轻,我们的世界狭窄得可怜,我按照爸爸的意思读书升学找工作,按照妈妈的意思早早讨了媳妇,按照电视里连续剧的情节度过了一场爱恨纠缠的婚姻。马蒂,我们都是牺牲者,都是还没有学会生活,就被大家的生活观压垮的牺牲者。在玻利维亚我静了很久,也想了很久,我想,还来得及找到我要的人生,我爱上了一个女孩,希望你能了解,我是真的爱上了,我很想挣脱一切束缚,去寻找我要的生活。你能了解吗?” “我们离婚吧。”马蒂很和煦地望着丈夫,她说。 丈夫抬头看马蒂,久久不能言语。这一个夜晚,他是以半带求情半带告解的心情,来找马蒂。在他准备好的说辞里,至少有三分之二的内容还没有表白,他已经准备好承受任何责备刁难或是泪水,但不是这样的平静。马蒂很平静,平静得令他语塞。他如释重负,微乎其微地点了一个头,算是听到了,也算是同意了。 “我在一个星期以内,会找律师去跟你办手续。”马蒂说。 “谢谢你,不管你要——” “至于赡养问题,就不要再谈了。我们是在很对等的情况下分离,不要再谈到钱财问题了。”马蒂说,她点了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这是以往丈夫绝对不能接受的举动。 丈夫走了。马蒂留在位置上,直到那根烟抽完。 她关掉音响、空调,熄了灯,拉下伤心咖啡店铁门,回到楼上套房,又锁了房门,才坐在床沿哭了。 窗外寒风习习,开始下起冰冷的细雨。 马蒂擦了擦泪水,打开窗户,冷彻心扉的寒风灌进来,混浊黯沉的夜空看不见一颗星。 而丈夫却说她是一颗星星。跟谁都没有关系,跟谁都无限疏离的星星。 如今要跟她离婚的丈夫,也是同样走过孤独又不幸的路途吧?马蒂的心里一点也没有怨恨,只是很单纯地伤心着。好几年前,为了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她非常天真地嫁给了他,才知道在这世界上,有一些很简单的东西,却是仿造不来的。马蒂是一颗星星,自力脱逸了轨道,想要追求一种亲近、依偎的感觉,却没有想到星星是不可能真正接近的,除非互相撞毁、化为粉尘。 被一种奇异的情绪引导,马蒂从床底下拖出了陪伴她流浪的那只皮箱,打开它,从箱中取出一叠封折的水彩画,拿到窗前的书桌上,展开了画。 这些画,大约有七八年没有再展开过它们,折线的地方都微微绽裂了,马蒂很轻地摊开图画。迎面第一张,是她的自画像,黯沉又冷凝的色调,冷冷的双眼望向前方,那双眼睛,不合比例的大而且漆黑,为着映照背景上的黑夜。 其他多是一些静物画,风景画。当年,马蒂一人独自租屋而住,很孤独也很贫穷地完成了大学课程,每天晚上七点到十一点,她固定在租屋处的楼下塑胶加工厂打工,回到房间里时,通常是累得心力交瘁,累得没有精神再来对付寂寞。 马蒂是一颗星星。琳达也许说对了,马蒂和她都得了一种叫做社会适应不良症的病,这场病来得飘忽,久发不愈,把她从整个人群中疏离出来,成了一颗孤单的星星,在正常的外表下,是一颗漫无目标、漫无依靠的心。如果不是这样,那为什么她连一个婚姻都可以维持得无疾而终呢? 图画的最后一张,画着灰色雨雪交加的天空里,一只白色的风筝迎风飘摇。这是杰生最喜欢的一幅画,马蒂曾将这幅画送给了杰生,分手后他又把画归还给她。画的背后,有一排杰生手写的细字:萨宾娜,重要的是你的看法,不要为别人的价值观而活。 是的,如今杰生能留给她的也只有这句话了。有那么多年,马蒂在悲惨的孤独中怨恨着离她而去的杰生,事实上有一个念头隐隐约约在马蒂心中,她从来没有真正地面对。杰生,不过也是她的不健康之下的受害者,杰生并不算是个背弃者,“要为你自己的感觉而活。”杰生不是始终这样子身体力行吗?背弃这句话的,是她自己,为此她付出了长久的流浪作为代价。 马蒂拭去脸颊上的泪,听到了敲门声。她打开门,看见了海安。 海安,在这寒风斜雨的冬夜里,只穿了件很单薄的毛衣,衣衫上尽是细小的水滴,他的短发上也渗着雨露。海安看着脸上犹存泪光的马蒂。 “海安,你都湿了,进来擦擦。” “不需要。”海安说。 “你怎么来了?” “我到伤心咖啡店,见到了海报,上来看看。” “小叶回南部去了。” “那你呢?” “我无处可去。” 海安站在门口,盯着马蒂的房间,但却又没有进来的意思。 马蒂也不要他进去。两人面对面站在门口,就在今天订下离婚约定的马蒂感到想要说一些真心话。 “你送小叶的车子,她非常喜欢。她很快乐。” “我知道。” “你似乎什么都知道,那么小叶是爱你的,你明白吗?” “我明白。” “可是你并不爱她。” “我不爱她。”海安脸上的水珠正沿着脖颈往下滑,他一定非常冷,像马蒂此刻的心一样冷。 “那么你为什么又要绑住小叶?这不是在玩弄她的感情吗?” “除非出自自愿,马蒂,否则别人也无从玩弄一个人的感情。” “多么不负责的说法。” “什么叫做负责?对别人的感情负责?还是对自己的感情负责?只要忠于自己,没有人需要对旁人负责。” “小叶陷得很深,难道你不心疼吗?” “你指的是这里?”海安拿起马蒂的手,贴住他的心脏,“我的这里,没有感觉。马蒂,别人爱慕我,追求我,我早已习惯了。我从不去迎合,我不会为任何人改变。” “你这是不负责任的游戏人间,别忘了其他人可不是活在这样的世界里。” “好得很。我从来也不需要别人的认同。” “你真无情。”马蒂想缩回手,却被海安有力地牢牢按住。 “要感情做什么?那太复杂,我宁愿只要感觉。人们天天围绕着我,事实上我很温情了,我给他们免费的观看与遐想,为他们的生命添一笔狂放的色彩,回报他们的崇拜。要感情做什么?我只要感觉就好,即使只是官能的感觉也好,可怜的人,早就失去自由感觉的能力。你呢?马蒂,你懂得什么叫做感觉?” 海安一拉马蒂的手,马蒂跌进他的胸膛,海安俯过来给她一个深深的、充满肉欲的吻。 “海安。”马蒂两手齐用,推抵着海安的胸膛。 第三章 你是个半人(3) “你不喜欢?”海安看着她的双眼,脸上又是那带着调侃的笑意,“这不是你所期待的?不是你在最狂野的梦里才敢出现的画面?现在你得到了它,为什么又表现得像是在推拒?” 马蒂说不出任何话来作回答。海安的吻,不在她最狂野的梦里。她太想要海安,这意欲太巨大,太强烈,就连在梦里,马蒂也不愿戳穿,因为她不敢在梦里头面对梦醒的感受。 “喜欢为什么不享用它?”海安问。 马蒂摇摇头。 “你是个半人。”海安说,他松开了双臂,马蒂的手得到了自由。 “你是个半人,像每个人一样。”海安双臂环抱在胸前,扬起嘴角笑了,但他的笑容在马蒂看来却是那么冷漠。“你们身上背满了文明礼教的负荷,变得不知道怎么活,不敢按照自己的感受去活。你想要我,跟其他人一样,但是你不敢承受这欲望。今天你得到我的吻,但你的心里想着明天,在应该感受的时候你却想着拥有,明天之后你不可能拥有我,所以你考虑着社会规范还有人际关系的种种束缚,于是你宁愿隐藏你的感受。你已经跟你自己剥离了,你只剩下社会化的一半属于你自己,天然情欲的另一半被你压抑。告诉我,做一个半人的滋味怎样?比较安全吗?比较崇高吗?” 马蒂低着头,用手拭去泪水。 “马蒂,这个世界像是一场大合唱,这个乐谱有至高无上的权威,要不你就加入合唱,乖乖地唱你所分配到的音律,要不你就大胆唱出自己要的声音,可是那必须忍受别人责难的眼光,因为他们觉得你唱得不一样就是荒腔走板。至于我,我选择从合唱团中走开。”海安转身走向楼梯,“心情要是不错,我听一听你们的合唱,风度不好时,我放声嘲笑,有的时候,那嘲笑还掩盖过了歌声。” 海安走下楼梯,转个弯不见了人影。马蒂的心里有如海水汹涌狂潮,海安最后的一席话她多半没听进去,因为她心中不停反复地自问着,我要海安,是的,我要海安!但我为什么又不敢? 马蒂追了下去,外头下着凄冷的小雨,她全身仿佛冷到了灵魂里,却又在冰点处沸腾了起来,在夜色中,她看见海安的背影,但是海安的身边还有一个人。 那个人披着一件灰色的袍子,马蒂读过天主教会学校,她一眼就看出来,这是一个神父,这个神父是谁,马蒂也知道。他那一头红得像火一样的头发,马蒂不会忘记。那是马蒂在酒吧中看到的,受海安深情一吻的红发男孩,当时他穿着常人的装束。 海安与年轻的外国神父肩并肩走着,逐渐隐没在夜色中。在他们的背影消失之前,马蒂看到海安的胳臂轻轻地抚过神父的腰。神父的腰际系着一条他的教会特有的皮鞭,那皮鞭在暗夜的雾色苍茫中摆荡着,非常刺眼,感觉非常色情。 马蒂还站在雨中,雨已经湿透了她的衣裳。冷得全身颤抖,她还是站着,冷到最后,没有了感受。 大概是午夜了吧?路上的人踪稀少,马蒂回过头,看到在黑夜里的伤心咖啡店,这样阴暗,这样渺小,她不太想一个人回到房间。马蒂发着抖,很勉强地拨了公共电话。 “喂。”电话在那头,倒是响一声就接起。 “喂,我是马蒂。” “喔,马蒂。你怎么了?” “吉儿,我想过来你这里,好不好?” “……那你就来吧。” 今夜吉儿的声音很奇特,带着浓浓的鼻音,像是哭过了一样。马蒂发着抖挂了电话,招来计程车,把吉儿指示的地址告诉司机。 到了吉儿的家门口,是一栋老式公寓,下了计程车,马蒂就看见三楼的一个阳台亮了灯,穿着白色睡衣的吉儿朝她招手,马蒂走上楼梯。 吉儿打开门缝,示意马蒂轻手轻脚随她走回房间。吉儿与父母同住,老人家都睡着了。 进入吉儿有如书库的大房间,吉儿端详马蒂:“你湿透了,我去拿件衣服给你换上。” 今夜的吉儿,不只有着浓重的鼻音,她的眼圈也是红的。 吉儿到衣柜中翻弄着。马蒂在她的书桌前坐下,书桌前有个竹帘小屏风,上面吊着一个东西,看了之后,马蒂心头一惊。那是一束头发,用红丝线绑缚起来的乌黑的小马尾。海安所剪掉的马尾,怎么会在吉儿的桌前? 吉儿给马蒂换上一套运动衣,又去端来了两杯热茶,两个人都在书桌前坐下了,两个人都默默看着海安的头发。 “怎么了?”吉儿问。 “吉儿,你告诉我,海安他是个同性恋,还是双性恋?” 吉儿愣了几秒,笑了。“不如这么说吧,这个世界上,如果有第三种性别的存在,那么我可以告诉你,海安他一定是三性恋。” 马蒂静静看着地板,很久之后才说:“……至少他很博爱。” “爱?那些人爱海安倒是真的,海安则谁都不爱。”吉儿给自己点了根烟,“海安是沙漠,他的心里荒凉得可怜,他靠大家对他的爱慕而活。要是没有大家对海安的爱恋,他就不存在了,噗一声,消失。” “那么你也爱他了?” “我认识海安,是在十年前。”吉儿悠悠吐出烟雾,“那时候大家都在校园里,海安很有名气,他天资聪颖,外表出众;更出众的,是他旁若无人的浪荡行迹。学校里有不少人迷恋着他,包括男生,包括女生,甚至包括老师……我在校园里,见过他几次,道不同不相为谋,没想到毕业后,竟然会成为同事,又做了朋友。” “你爱不爱他呢?” “我可怜他。”吉儿闭着眼抽烟,她的浓密睫影轻轻颤动,“我承认我欣赏他,海安的美令人着迷,像流沙一样叫人陷下去。我是凡人。跟海安比起来,我只是一个太平凡的人。但是我又可怜他。” “为什么?” “我总是觉得海安也是他的美好形貌的受害者,我认为他病态地自恋,自恋到这种程度是全世界最孤独的人,因为他拒绝面对其他人的感情。海安他病了,疯狂一样追逐着他自己的影子,已经陷入一种旁人无法触及的孤独绝境。 第三章 你是个半人(4) “那一天,听了岢伯母的谈话,我总算明白了。原来,海安生下来是一颗落单的双子星,怪不得在他的世界里那么荒凉,原来海安真的在寻找一个失去了的影子,那永远也不可能再现身的,和他一模一样的同伴。你说,这不是很可怜吗?” 马蒂静静地不能回答,她冷,头发犹湿未干,马蒂不停地发抖。吉儿示意她喝热茶。 “今天很冷吧?”吉儿说,“记得海安曾经告诉过我,全世界最冷的地方,在他的心里。就是这句话,让我变得很同情他。那种冷,那种荒凉,我也曾经遭遇过……” “我一直以为你爱海安。” “即使我爱他,他也不可能爱我。我真正爱过的人,在这里。”吉儿从书桌上拿起一封信,“今天收到的,在你来之前,我整个晚上都在读它。” 马蒂接过来看,西洋横式信封,上面全是英文,收件人的名字是薇拉。马蒂探询地望了吉儿一眼。 “那是我以前的英文名字。”吉儿说,“我以前就叫薇拉。” “这是你在国外的男朋友?” “他姓杨,英文名字就直接叫做Young。”吉儿偏着头,再点一根烟。 “中国人?” “混血儿。Young长得很美,几乎像海安一样美。”吉儿的声音那么轻柔,全没了她平时咄咄逼人的姿态,“话说回来,外貌算什么?我爱上的是他自由的方式。那一年我二十二岁,刚毕业,放着研究所不读,一个人到了纽约,去学跳舞。” “难怪小叶说过你是舞蹈家。” “那时还不算。大学时我加入一个现代舞团,爱上了跳舞。那时候,人家劝我,这样跳没有前途,我才不管前不前途,舞团的老师给我写了一封推荐信,我就带着这封信到了茫茫人海的纽约,投靠那里一个前卫舞团,唉,很傻,真的很傻。” 吉儿的声音越来越轻,马蒂必须全神贯注才能听悉,她继续说:“那是个充满了理想色彩的舞团,大家一起创作现代舞作,穷得跟鬼一样,被房东赶出来,就一起窝在公园里,等附近的中学下了课,跑到人家篮球场继续练舞,只因为篮球场的地板适合跳舞。 “哎,荒唐极了,也痛快极了的岁月。团里其他的外国成员们,却都很能吃苦,他们的人生观和我们这里本来就不一样,比较允许一个人不顾一切地追求自己要的生活,我也爱上了这种生活。就是在舞团里,我认识了Young,他也是个理想色彩很重的舞者。 “我们很快就住在一起,很穷,非常穷。马蒂,你经历过真正的贫穷吗?让我来告诉你。有一次,我们到一所大学打清洁工,因为穷的关系,我和Young常饿着。我们帮生物系实验室打扫,正好碰到他们在销毁实验过的白老鼠,用小炉子烧,那时候,闻到烧老鼠的味道,我们只觉得饥肠辘辘,只恨那个负责烧老鼠的学生不快走开。老鼠最后烧成了焦炭,我和Young很伤心,就去找雇请我们的主任,费尽唇舌要他预付了那周的薪水,我们跑到学生餐厅吃了一顿饱餐,还有咖啡,一边吃,一边笑,哈哈大笑。” 吉儿说到此,她的表情仿佛是温暖的。“有的时候连续打了不少工,竟也存了点钱,但是为了舞团的各种开销,我们常常一下子又花得一贫如洗。后来,不知道怎么开始的,我发现Young卖身。他长得这么美,自然大有恩客,young只卖给男人。” 吉儿低头抽着烟,马蒂几乎以为她不愿意再谈了,但她又继续回忆:“卖身,有什么大不了?我们都在追求理想中的生活,为了理想,其他的事都可以忍受。我们开始过着比较像样的生活,冬天里也有了暖气。直到有一天,Young从外头回来,他累坏了,躺在我的身边。我和Young一起熬过了最苦的舞蹈训练,从来也没有看他这么累过。那一夜他就这样躺在我的身边,累得不能动弹,我的眼泪流了一整夜。” “结果你放弃了?”马蒂轻声问。 “当然不放弃。我们拼了命练舞,舞团的作品开始获得注目,我们开始有在重要剧场中表演的邀约。Young是首席男舞者之一,他渐渐地成了一个闪亮的明日之星,所有的苦,就像要熬过来了,我决定一辈子要留在纽约跳舞,我们很快乐,我们跳得更起劲……” “后来呢?” 第三章 你是个半人(5) “后来,一切都变得那么快。”吉儿的声音再度低了下去,马蒂不得不俯身到她的面前。“Young好像在一夕之间全变了。回台湾以后,我最怕看到花瓶里的鲜花,因为你知道吗?花要枯萎是一瞬的事,本来是那么青春美好,一回头,你就看到花瓣里失去了生命……Young全变了样,人家跟我说Young可能疯了,我不相信,我带他去看医生。结果,他被医院留了下来。医生说,他得了精神分裂症。 “Young很快被转送到一家疗养院。那一天,我去看他,站在他的房间外面,但他不肯出来见我。那天的纽约飘着大雪,我抓紧雪衣,站在他那加装了小铁栏的窗外,等了有一个冬天那么久,但是Young不肯见我。他坐在墙角,从窗外我只能看见他拖在地上的半截影子,我一直叫唤着Young的名字,看着他的影子,他始终没有动过。 “第二年春天,纽约下了最后一场雪,我离开那里回到台湾,我把跳舞的事永远忘记,我换了一个名字,我全部的人生观和态度也都重新开始。梦跟理想,我都追逐过,为了追求梦想中的感受,我也曾放浪形骸,现在的我,不再那么不着边际地过活,我还是爱着Young,但是我知道他永远也不存在了。青春、才华、梦想都是那么短暂,如果你拿来挥霍就会尝到苦果,我不知道一辈子可以活多久,但是对我来说,一辈子也不够,我要做一些真的有意义、真的对人群有作用的事,不然我会对不起我曾经活过这个事实。你很想知道我爱不爱海安,让我问你,谁不会爱上一个清晨时做的迷离梦境?但是我不能爱他,只能远远地欣赏他,海安很可怜,我陪他走一段,是因为我对Young所感到的遗憾。” 吉儿从信封中抽出了信,展开它,说:“这是Young写给我的信,你要看吗?” “我可以看吗?” “看吧。” 马蒂接过信纸,这是一张很大的白色纸张,Young的英文字还算工整,但短短的内容集中在纸页的左上角,看起来有些飘忽。 薇拉,昨天夜里又下雪了,每当到了下雪的夜里,我总是想起你。我想着,薇拉,不知道现在的你到底在哪里? 你一定以为我把你忘了。不是这样,我常常想着你,想你还跳舞吗?你还冷吗?你还像以前那样子眯着你的中国眼睛微笑吗? 我常常吃一些药,吃药对于我的健康很好,我还喝大量的牛奶,牛奶让我有力气,我的胳臂与双腿的肌肉都长回来了,它们长得很结实,我可以连续跑上三十分钟的步。这时候,契斯里珂医生就会鼓励我,他说我的复原状况很好,只要肯听他的话吃药,我就会更健康,明年春天来的时候,也许就可以出院了。 但是我知道契斯里珂医生骗我。我知道我会死在这里。我常常整夜祈祷,祈祷上苍要让我死就死在下雪的冬夜里,那多么像我们的舞作《月影》中的结局!我多么喜欢《月影》!我认为我们再花上二十年也编不出更美的作品了,我非常怀念我们一起创作的时光。我常常一个人在房间里,练我们的曼尔邱双人回旋式,一边跳,一边想,薇拉,不知道你在哪里? 薇拉,你的家乡下雪吗?薇拉,你还记得纽约的雪吗?薇拉,不要忘记好吗? 看完了信,马蒂的泪水也顺着脸颊滑落。她所素昧平生的Young,在这封内容简单思维跳跃的信中,呈现出一个令人伤心的轮廓。曾经是那么青春美好的一个男舞者,疯了,独自一人在囚房里练他的双人舞。马蒂仿佛看见了Young在月光下孤独的舞姿,所有的青春美好猛烈压缩的结果,竟然,变成了一场停不了的殉葬之舞。 吉儿却冷静多了。她收起信,拢了拢长发,闭起眼睛,像是回到了昔日的雪中景色。 “写这封信的人,不是Young。”吉儿轻声说,“对我来说,Young早已经死了,不存在了;在疗养院中,只是他痛苦残喘的躯壳。马蒂,你曾经看过雪吗?那种弥天漫地,把一切景象都纯白化的大雪,这种纯白会掩盖一切真相,让你在致命的冰冷中误以为自己看到了天堂。啊,那种冷,我用生命经历过,也许是因为这样,所以我才同情海安,我知道在那种冰冷之中的凄凉。” 窗外又刮起北风。马蒂的湿发渐渐转干。喝完了一整杯热茶,她的体温已经回复正常,不再发抖了,但是马蒂的心里却漾起一种悲伤又温柔的激荡。 因为,海安的心里,竟是全世界最寒冷的地方。 第三章 黯淡的夜(1) 马蒂整理办公桌上的档案,她下意识地把一些常备不用的参考资料丢到垃圾桶中。刚才在陈博士的办公室里,马蒂很明确地答复陈博士,她不愿意到深坑去担任企划主管,陈博士也接受了,他并没有多说什么,整个会谈出乎意料地简短。 马蒂有一个感觉,她所拒绝变动工作的决定,将带来更大的工作变动。在陈博士厚厚的镜片后面的那双眼睛,已经失去了关爱的注视。马蒂把办公桌收拾干净,一看手表,发现下班时间已到,她穿上风衣走进电梯。 又是一天的班过去了,电梯里挤满了刚打过卡下班的同事,会计小姐艾玛就站在马蒂身畔。艾玛脸上涂着过度丰厚的蜜粉,让她疏于保养的皮肤看起来更加地未老先衰。艾玛提着一只琼麻编织的手袋,那是去年她随公司旅游到菲律宾所采构。她天天提着它,很有毅力地站在站牌前等公车,风雨无惧,即使公车严重脱班,她也不曾花钱搭计程车,但总难免焦躁,艾玛要转三班车才回得了家,若是延迟了行程,就看不到她所喜爱的八点档连续剧,那是她生活中惟一有色彩的部分,那剧情要是不能连贯,艾玛就会非常惆怅。 企划部小宋站在公司楼下抽烟,他不能决定到底是现在开车回家,在塞车阵中白耗一个多小时,还是先到旁边小巷中的Pub里,喝一杯Happy Hour的小酒,等塞车结束后再上路。最后他还是去取车了。必须省钱,最好还能利用下班后再兼个差。小宋最近新交了一个女朋友,娇滴滴的她说,如果没有房子,她绝不考虑结婚。小宋同意她的说法。 而今天的马蒂并不回去伤心咖啡店。她搭上公车,艰难地穿过整条罗斯福路的壅塞交通,在中正纪念堂下了车再继续步行,直到她来到中山南路上的一片人潮中。 这一夜的气温很低,再加上刺骨的寒风,却掩不过人群聚集时散发的特殊热气。人群围绕着“立法院”,以靠近议事堂的青岛东路为集结点。在这个凄风暗夜里,“立法院”正进行核四厂建厂预算审查,抗议兴建核能厂的人群聚集静坐示威,并声援“立法院”里面投下反对票的“立委”们。 人群大约有三四千人,很嘈杂,但整体示威动作颇见组织。马蒂穿过人群,一路上有人为她系上反核四的鲜黄头巾,有人递给她旗帜、贴纸、反核文宣资料。 示威群众的最前锋,是几辆“在野党立委”的宣传车拼凑形成的临时讲台,讲台上正站着一个老教授,以台语发表反核演说。台前聚拢数道强烈的光束,人群散发出来的滚滚熏气在光束中如烟飘摇,超强喇叭放送来的声响让人如临狂风暴雷,马蒂必须捂着耳朵才能接近到讲台最前端。她与吉儿约好在那儿相见。 讲台前的人们都坐着,为了让后头的人有更好的视野,马蒂也依样坐下了。这是她第一次参加街头集会活动。到目前为止,她的感受是,眼前的人群中老多于少,男多于女,拖鞋汗衫多于西装皮鞋,人群中交换的语言,是她几乎无法沟通的台语。 甚至连这示威的诉求事项,对于马蒂也是遥不可及,但一经身历其境,马蒂的情绪也是高昂的。毕竟这样一大群人,因为同样的意见与立场,聚集在此发出声音对抗一个更巨大、巨大得无声的势力,这其中的寻求自主的热情,就足以让马蒂感动。现在马蒂身边坐着的一个老伯,正很激动地以台语对马蒂说话,马蒂大致听懂了一些。老伯说,示威人群多半是来自贡寮乡的父老,他们誓死抵制核四建厂,不只为贡寮子孙,也为近在咫尺的台北人。 老伯递了一个臂巾给马蒂,示意她自己挂上,马蒂照做了。她正忙着用别针别紧臂巾,有人拍了她的背,马蒂一回头,看见吉儿。吉儿的身边是一个瘦高的外国人。 吉儿以手势要马蒂随她走。为了避开喇叭的强力音波,他们就近绕到讲台后方,那是接近镇暴警察的紧张临界点,但吉儿却表现得很轻松,她先跟全副武装的镇暴警察一一挥手致意,再背靠着其中一个防暴盾牌席地坐下,并示意马蒂与那外国人一起坐下。 拿着盾牌的警察很尴尬,因为倚牌而坐的吉儿,她的姿势是这么舒服,这个尚在念警察学校的年轻男孩瞥一眼站在排头的队长,看队长似乎没什么意见,他就继续拿好盾牌,甚至顺应着吉儿的坐姿,微微地将盾牌偏了一些角度。 透过吉儿的介绍,马蒂才知道这个外国人来自法国,属于一个泛欧洲的环保活动组织,名称很奇特,叫做“绿星球党”。外国人名唤尚保罗,是代表绿星球党以观察员的身份来台,负责观察记录台湾的环保社会活动,而吉儿纯因为朋友关系,帮他担任翻译工作。 一听到马蒂兼通英、法文,尚保罗高兴极了,两人即刻英法文夹杂地交谈了起来。从谈话中,马蒂了解到,尚保罗到台湾的目的,除了组织上的公务外,还有他私下学中文的计划。而这个在欧洲兴起将近十年的绿星球党,是国际间环保组织中,手段较激进的一支潮流,他们除了出版跨国际的环保刊物外,还擅长到急需推动环保的国家,有计划地在当地发展组织势力,制造环保运动。 尚保罗约莫四十出头,学养俱丰,有一张忧郁的、似乎随时在追悔中的面孔,栗色的头发,衬托着颜色稍淡的眼珠。他的英文没有法国人惯常的呢哝软调,反而稍带有德文腔的爽脆。一问之下,果然尚保罗先前在汉堡呆过多年,那是绿星球党的总部所在地。 尚保罗的栗色短发在寒风中翻飞起来。这阵寒风,来自西伯利亚,拂过亚热带台湾,还要继续向更温暖的南方吹去。途经的地带,是政治与人文路线迥异的国家,但在尚保罗的脑海里,却是一整片生态环境绵延伸展的自然版图。他眯着眼睛逆过强烈光束看着示威群众,听这嘈杂中陌生的语言,在陌生之中,他的心和这片土地仿佛建立着一种沟通,一种默契。 “马蒂,环境问题是无国界的,投身进入抢救地球的行列,在我们的心里就重新画了一幅世界地图。在这个地图中,我们依照环境问题来分别各个区域。你问我为什么志愿要来台湾,因为在我们的地图中,这个地区非常荒凉,这里需要环保的种子,也就是让绿星球党在这里扎根。我从没想过要来这个地方,但为了组织,我要开始融入这块土地。”尚保罗说。 “到一个遥远陌生的国度,去实践一种理想,我想,是浪漫的吧?”马蒂与尚保罗一齐望着左侧不远处,那里有一个用布条围开的特别区域,三个绝食抗议的反核人士,都盘腿坐着,静静面对熙攘杂沓的人群。 “再年轻个十岁,我会说这是浪漫,现在我只想着怎么在一片灾难中抢救与重建。我在说的是颟顸的大众,肮脏的政治,血淋淋的财富斗争,这些,并不浪漫。” “你先前的工作是什么呢?” “我在汉堡一间中学教书,教法文。” “那你现在不再教书了?” “不教了。” “好潇洒,就这样放弃了原本的生活。” “是放弃,但不是损失。” 第三章 黯淡的夜(2) 尚保罗的双瞳淡如蓝天,他在强光中眯起双眼,眼前是光雾中如梦幻的幢幢人影,巨型喇叭送来震撼的音波,加上群众齐喊口号的激昂,周围的一切,如同置身在一部光影迷离的电影之中。但是这不是梦也不是电影,拥挤的人群已经往他们的方向逼近过来,他们背后的镇暴警察蠢蠢欲动。 “加入国际环保运动以后,我领悟到一种全新的生命,原本框架之中的工作、生涯、社会关系都不再能主宰我。如果你说我失去了根,那也可以,但是马蒂,再也没有根之后,我才知道什么叫做充实的生活。” “万一你要后悔了,有没有想过要怎么办?” “马蒂,我认为重点是,你是全神注目在你自己的人生,还是这个世界?那将带来不同的结果。我相信人不只要做一个活着的人,还要做一个把生命灌注到全体人类命运中的人。不然,我不知道人要怎么活,才算真的活够。” “立法院”门口有了一些骚动,方才的预算审查会议似乎有了结果,群众与媒体记者蜂拥上前,尚保罗抱起摄影器材也凑上前去。镇暴警察的阵线不安了,自右至左重整了一次队形,吉儿与马蒂站起来,退向一旁的榕树下。 “你这个朋友很有趣。”马蒂与吉儿背着榕树站立,等着骚动过去。 “嗯,有趣。” “怎么认识他的?” “朋友介绍的。他刚来台湾,想要接触社会运动,就辗转找了些记者朋友帮忙,有人找我帮他翻译,就这样认识了。” “这么说你认同绿星球党了?” “我做过一些背景了解,绿星球党在欧洲的评价很极端,他们激进的组织形态总让人认为具有政治野心,不过他们的确做了不少社会工作,我认为绿星球党很有作为,只要有明确的理念,手段激进又何妨?以前是什么问题都免不了泛政治化,现在是连政治问题都免不了泛环保化了。像绿星球党这样的团体,只是忠实地反映了时代的趋势。我满有兴趣。” 刚从“立法院”出来的几个“在野党”“立委”跳上了讲台,正在发表即席报告,示威群众挤在讲台前,而尚保罗则穿梭在人群外缘摄影,获取群众聚会的镜头。尚保罗非常高,几乎高过整个人群。他栗色的头发在聚光灯下反射着苍白的银辉,马蒂的眼睛很从容就追随到那光芒。 这么多年以来,从有知自主以来,就融入了台北的社会节奏的马蒂,她是一颗与旁人吸取同样养分的水果,在同样多云的天空下,又被浸泡进一个出口窄小的酱缸。马蒂差一点就相信,人的一生多半就是这样,在上班沉闷的作息与下班看沉闷的电视剧之间,在努力地赚钱与更努力地用钱滚钱之间,有如钟摆一样的摆荡。为了突破这种命定的苦闷,她曾经懒散地松开了自己的发条,却又被无所作为的更大苦闷所困扰。 不是自己太颓废,是这个城市本身就够颓废。这是马蒂最近以来所找到的答案。 这些苦闷与这些答案,难道是被自己的台北式思维所困住了?马蒂因为尚保罗的一席话感动着。人生的路,本来就在一念之间,没有勇气走出自己的路,却推诿于其他人的生活观,是何等懦弱的情绪?看到尚保罗投身理想的热情,马蒂顿觉自己是一个多么擅于作茧自缚的平凡人。 天地之间本来就无限广阔,其他人的生活观是其他人的事,这个城市多么无辜,它从来也不曾困住人,是人的狭隘思维困住了这城市。 吉儿迎风点了一根烟,马蒂有一个感觉,嗜烟的吉儿在尚保罗面前保留了她的烟瘾。吉儿拍拍裙角的灰尘,一边张望着讲台前的人群。 “看看尚保罗,”吉儿说,“人往往一不小心就被环境同化了,以为这就是惟一的生存方式。尚保罗是一个好的朋友,他提醒我们,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种不同的人生。” “你说得对。”最近的生活片段在马蒂眼前历历而过,她还想到小叶,想到藤条、素园,想到陈博士,想到海安。 “你应该去看看海安。”吉儿却有如看穿了她的心思一样。她倚着榕树伸手撩动飘在空中的须根。“去看看海安。就我所知,他最近过得很糟。” “怎么糟呢?” “他不愿意跟我说。你去跟他谈谈。我总觉得海安喜欢你。你很聪明,你温柔多了,你懂得善解人意。” 榕树的须根,不依存于泥土,它们自由地悬挂在空中,被吉儿的指尖轻轻拂过。一阵风吹来,失去泥土支撑的纤弱须根都随风飘摇了,但它们毕竟还是一把根,用它们在风中的姿势,一样捕捉空气里的稀薄养分,一样滋养着榕树。 马蒂坐吉儿的便车,来到海安所住的大楼。下了车,她朝着吉儿与尚保罗招招手,看着他们离去。一天的街头活动下来,吉儿与尚保罗还不打算休息,他们正要去拜访一个以坚定反核立场著名的杂志社。 吉儿的车尾灯渐行渐远,消失在前面十字路口的车阵中。马蒂走进这栋大楼的豪华喷泉中庭,却被穿着制服的警卫拦了下来。警卫打电话向海安通报马蒂的来访,直到电话那头认可后,马蒂才获准进入布置得很古典的电梯。当警卫打电话时,马蒂听得很清楚,海安那边是个女人的声音。 到了海安的门前,马蒂尚未按铃,门就开启了。马蒂面前,站着明子。 这是明子第一次和马蒂照面,马蒂尚未开口,她打开门示意让马蒂进去。 “你请坐。”明子懒洋洋说。她双手一拢身上的丝袍,朝向落地窗前的床垫走去,那身姿是撩人的,却又不显得色情。这么冷的夜里,明子只穿着一件纯丝的薄袍,近乎透明的袍子之下,是全裸的身体。 明子不再理会马蒂了,她在床垫上抱膝坐下。床前的落地窗是斜斜向外而建,只要坐在床前,不须仰头,就可以饱览整个苍穹。现在明子正呆呆地凝视着窗外。 明子华丽的胴体,在马蒂面前展露无遗。马蒂默默站了一会儿,看出这儿似乎只有明子一人。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栀子花一样的甜香。 马蒂来到床垫前,倚着床脚坐下了,她也望向窗外。今夜的台北的天空,如往常一样,一片浊黯。星光灿烂的夜晚,在这个城市里,是太奢侈的情境。 “你在看什么?”马蒂问。 “星星。” “我怎么看不到?” “台北的天空太肮脏。我在假装。”明子的中文有难以言喻的奇怪腔调,不像外国人,但又不像本地人。也许,奇怪的是她用辞的方式。 “海安在哪里?” 明子转过来面对她,美得叫人陶醉的双眼一眨也不眨。 “我不知道他在哪里。”明子偏着头陷入不快乐的回想,“我也很多天没有见到海安了。你知道海安在哪里吗?” 马蒂当然不知道。没有工作,没有亲人,仿佛跟全世界都没有关系的海安,是一座失去相对地标的孤岛,茫茫大海中,他并不留痕迹让别人捕捉。海安在哪里?这是她们两人原本就不该互相提出的问题。 左边的墙上一面落地镜子,映照出她们两人的身影;右边不远,又是一面大镜子,两面镜子夹照之下,反射出千千万万个马蒂与明子,都默默坐着,那视觉上的情境与她们心里的感受一样虚幻。刚从群情沸腾的示威活动中走来的马蒂,如同进入一个异时空的坑穴。在这里,世界变得很遥远,遥远又不真实,世界变成一场梦,坐在这里的她们是被梦着的情节。 第三章 黯淡的夜(3) 黯淡的夜,马蒂与明子就这样无言并坐,不知道该谈什么,不知道该等什么。 “现在的海安,也许也看着星星吧?”马蒂轻轻说。 “你是伤心咖啡店的人?” “海安跟你提过我们?” “他很少提,几乎从来不提。关于我,海安也不可能向你们提起的吧?” “我知道你叫明子。你从……北方来,你来找海安。” 明子不再说话。马蒂靠着床垫,累了,上了一天的班,耗尽了她一个女子的体力,她睡着了,进入属于她的梦境。 明子这一生从来没有上过班,她的上一辈、上上辈,甚至她的全部的族人,都不曾上过班。生活对于明子来说,就是生活,关于昨夜之前和明晨之后的生计,都是太遥远的事情。 来自北方的明子,已经习惯了这样吹着风的寒夜,甚至再更冷一点,如果能再冷一点,冷到降下雪花,明子也许会快乐一些。自从在冰天雪地的北国里遗忘了她的往事,明子就爱上了雪。 因为在雪境中,明子可以忘记她在南方的家乡。 多年以前,当明子还不叫做明子的时候,她的族人叫她克鲁娜。那时,家在温暖的台湾,多雨的山上。那里所住的人,不是台湾人,也并非外省客,他们早在历史之前就东迁到这个岛上,群聚成自己的部落。 明子的部落在南投县深山重岭之间。这个部落很小,只有上千个人口。与其他原住民不同的是,这个部落的人肤色白皙,身材纤长,还长着令人惊喜的美丽眼睛。 传说中,一百多年前,来自欧洲的传教士曾经来到这个部落,他们没有传布出宗教王国,却遗留下了白人的血统。这个说法并不可考,可以确定的是,传教士在一百年后真的又造访这个村落,建造了一座小小的教堂,还成立了一个简单的基金会。 基金会每年资助几个幸运的孩子,到山下的教会学校接受教育。全部落最美丽的花朵明子,成了第一批受惠的孩子。那所教会学校位居台中市,是一所典型的贵族中学,非常贫穷、一切依赖公费的明子,生活在来自富贵家庭的娇娇女中,又承受着别人眼中非我族类的压力,她恨那六年的学生经验,却爱上了上层社会的生活方式。 贵族学校教养出明子举手投足间的贵族气派,毕业当时,她的容貌仪态已经超乎一般人的梦想。明子并没有回到部落,她搭上了一架华航的飞机,到了日本。日本人说,她的美丽令日月星辰失色,所以他们为她取了名字叫做明子。 明子的族人很失望,他们所钟爱的克鲁娜终于没有再回来。 明子的族人依照早年的哲学,过着早年的生活。这种生活持续了很久,直到他们发现山下发展出了另一种世界。山下的世界里,每一个人都像皈依宗教一样,将自己奉献给一种特定的工作与身份,他们活在那种工作与身份中,日日赚钱,时时计较,自强不息。 多么奇怪的逻辑!当露珠在阳光里蒸发时,不正是徜徉漫步的美妙时刻?当太阳落到山巅之际,人们不该趁着此时凝望夕色沉思?劳动与工作,不就是为了吃饱?既然吃饱了,那还有多重要的事情,来打断饱餐后的歌咏与饮酒狂欢?如果吃饱而不快乐,那是多么愚蠢和不幸? 这些想法,很快地遭受到打击。明子的族人发现,他们的山头正被水泥建筑侵袭,原本的种植与打猎空间越来越少,喂饱自己后,他们却尴尬地拿不出钱币来买杂货店中出售的红标米酒,而山下却盛产钱币。于是壮丁下山,做粗重工作,女孩下山,抹粉卖笑。 山下的世界给了他们钱币,却给不起夕阳时分的欢笑与安宁。族人们最后多半又回到了山上。他们的世界与山下越离越远,那不是他们血液中的野性所可能参与的生活。族人变得更爱喝酒,他们用各种方法赊账买酒,再用酒醉来回忆他们所无法回复的野蛮年代。他们下不了山,克鲁娜回不了家。 明子的族人渐渐忘记了他们的克鲁娜,只有当他们看到树上结着乳白色的克鲁娜花时,才会仿佛回想着这个美丽的女孩。克鲁娜花非常芳香,清晨开放时,那馥郁的香气可以随着云雾笼罩整个山头,于是整座山都变成了花瓣之中的神秘宫殿。这种花山下也有,平地人称它栀子花。 平地人喜欢把栀子花摘下,漂在一碗清水中,用花死之前吐放的浓烈芬芳沾染四周,山上的人不这样做,他们宁愿把克鲁娜花留在树上。 在寒冷的北国里,明子用她中学时的女同学所不应该知道的方法,得到了她在中学时所梦想的富贵生活。明子早就忘了山上的家乡,她愿意永远不要再想起,她愿意永远也不要回到这温暖的南方。 但是她回来了,为着追寻海安的足迹,而海安却是一座可望不可即的孤岛。也许世界真的只是一场梦,人只是被梦见的不由自主的布景,情节的发展并没有道理可言,只能随它,由它,直到梦醒。 马蒂从梦里惊醒了,看见落地窗前黑暗的天幕,明子还坐在身边。她的肌肤在夜色里呈现一种没有生命的、玉一样的光泽。现在她转头看着马蒂,她美丽的双瞳里,也是没有生命一般,星星也似的光芒。 “我听说,海安最近不太好。”马蒂沉醉在明子眼里深邃的星光。 “他很痛苦。” “为什么?” “海安爱上了一个人。”明子垂下了眼睫,星光于是黯淡,“那个人却不爱他。” “那人是谁?” “我不知道,海安永远也不会说。”明子摇摇头,静静地想了一会,“不是很可笑的吗?那么多人都爱着海安,他不在乎。而他爱上了一个人,却又得不到。可怜的海安。” “现在几点了?”马蒂坐起身。 “我不知道。”明子说。 在她们周围,至少可以看见六座时钟,但是每座钟的时刻都相差甚远。马蒂和明子左右把每座钟都看了,她懊恼自己不喜欢戴表的习惯。 “这些时钟,怎么搞的?”马蒂自言自语。 “大概是不同国家的时间吧?” “不可能。你看,连每个钟的分针都指着不一样的方向,这是故意被拨乱的时钟。” “为什么这样做呢?” “天晓得。也许海安是在告诉自己,他不要活在别人的规律中。” 明子怔怔望向马蒂,说:“海安一定很喜欢你。” 迷失在时间里,马蒂与明子静静坐到天亮。终于在破晓前,她们一齐见到了东方天际的一颗晓明之星。 第三章 冬日夕阳 马蒂坐在公车的最后一排,这是一辆新车,司机好像很乐意测试它的极限,在车潮中犹能以冲锋陷阵之姿,飞快地左右超前。每一遇到路面颠簸,车尾的马蒂就整个人与坐椅分离弹跳起来,初时她还被逗乐似的笑着,之后不久就备感狼狈了,此时车上音响正传来悠扬的小提琴独奏曲。 星期六下午,与小叶说好晚一点回咖啡店,马蒂正朝着木栅的方向前去,穿过这座横亘在台北南端的山脊,山的那边就是家。 辛亥隧道在前方不远,而市立殡仪馆,在辛亥隧道的前方不远。 冬天里的暖阳映照在殡仪馆的黄色琉璃瓦上,仿庙宇的市立第二殡仪馆,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焕发着一种前朝宫殿的风情。好像从小所见过的殡仪馆,都是这样如出一辙,皇宫和庙宇般的综合体。是为了把死者为大的想法发挥到极致?还是想要营造出冥冥之中一个引渡站的气氛,来抚慰生者彷徨的心情? 马蒂无从得知,她所知道的是,因为每座殡仪馆的设计都如此雷同,所以不管在何处瞥及任何一座,都变成指向同一个回忆的窗口。殡仪馆总让马蒂想起她早逝的妈妈。不快乐与操劳夺去了妈妈的生命,留下无依无靠的马蒂,住进爸爸家里,展开一段不快乐的童年。如果妈妈不死,马蒂的人生也许又是另一番景色吧。 公车此时轻快地穿进辛亥隧道。在进隧道之前的一刹那,马蒂仰天看见整座青翠的山峦,充满生命力油绿青葱的整座山头,山上是因为午前的一场雷雨,水洗过一般澄净的蓝天。高彩度的绿与高明度的蓝色穿透进整个视觉中,留下一种心灵上的幸福,连她所害怕的隧道也显不出阴森恐怖了。 出了隧道,白花花的阳光像瀑布一样泼洒下来。公车已经到了木栅区,几个转弯之后,马蒂就在山坡边不远下了车。 爸爸和阿姨依旧坐在客厅里,心手合一忙着他们的纽扣加工。珍珠色的日光斜斜地射进客厅,衬出他们两人静默的侧影。这是一幅在时间中停格的画面,是马蒂看腻了的一部沉闷电影,如今她又回来了。 对于马蒂的来访,爸爸的惊讶不下于阿姨,两人都站起身来。阿姨说要去看看有没有热水冲茶,就进厨房去了,爸爸忙将堆满沙发的纽扣加工品搬置一旁,招呼马蒂坐下。爸爸的动作匆促了,一堆钉扣用的铆钉跌散在沙发四周,他于是忙碌异常地满地捡拾。爸爸的殷勤与阿姨的冷淡带来相同的感受,生分。 “爸,你别忙了,我又不是客人,我是女儿。” “不忙,不忙。”爸爸放慢了手上的动作。 阿姨端来一杯热茶。放下茶后,阿姨犹豫了,这批加工的交货日很赶,但现在似乎不宜再继续她的加工作业,而她也不想留在客厅。这个不讨喜的女儿与她前番的吵架,至今还令她十分不爽快,架虽然吵赢了,但毕竟有损她做长辈的身份,这种损失是难以言喻的,对于不擅言辞的她更是一种委屈。阿姨准备要拿起小板凳,到后头去洗韭菜,马蒂却顺手拿起桌上的加工半成品,开始帮忙加工。 这种爸爸与阿姨常做的小手工,马蒂早看熟了,很容易就完成一只镶金边纽扣。她递给阿姨。阿姨将纽扣穿进一条计数用的捻子,再扔进旁边的尼龙袋中,阿姨在板凳上坐下了。 他们三人很快就将生产线重组,马蒂拼装纽扣,爸爸钉铆钉,阿姨旋紧扣面再穿捻子。三方合作之下,一堆碎零件慢慢成了一个个漂亮的成品。 马蒂陪爸爸聊天,多半聊到小弟的大学生活。原来小弟马楠坚持住学校宿舍,早就搬到靠近外双溪的校园去了,这个家于是更加地安静,剩下属于老人的寂寥与干枯气味。爸爸真的是个老人了,年近七十的他早已满头白发,不健康的瘦削身材看起来格外脆弱。阿姨也老了,她渐趋臃肿的身体包裹在连身式的阿婆装下,几绺花白的头发从发束上飘出拂在脸上,更显出一个憔悴老妇的神色。 “我看以后有假日就回来陪陪你们好了,大家偶尔出门走走,不要老闷在家里。” 阿姨透过她的新眼镜看马蒂。看来她是顺口说说的吧?现在的年轻人,忙着打拼还不够,哪里真的有时间来陪老人?即使是这样,她这话倒还算顺耳。阿姨的新眼镜是用马蒂每月寄回家的钱买的,每个月两万块钱,对这个家来说,是笔意外的财富。自从马楠读了私立大学后,为了他的费用大家曾经十分气短,马楠说,现在一个大学生一个月没有万把块的生活费简直活不下去。阿姨很震惊,这个转变摧毁了她原本的理财计划,为此她相当埋怨一生清廉拮据的丈夫,直到马蒂的汇款到来,才正好解决了她的烦恼。 阿姨真的老了,现在她两手揉着后腰,常年的腰酸背痛折磨着她。马蒂心里生出了一点同情。这个曾经与她势同水火的后母,给了她一个糟糕的少女生活,而现在马蒂独立了,回想从前种种争执只觉得幼稚。总是这样的,不管人与人之间有多少仇视对立,最后得胜的,只有时间,时间会慢慢收拾双方,一个先,一个后,终究都归于尘土,尘土哪来的仇恨呢? “你们这样子不会无聊吗?我下次给你们带来一个小音响,忙的时候打开听听音乐,气氛就活泼多了,好不好?”马蒂说。 经济力量为马蒂在这个家里带来了新的地位,连她的语气也跟着果决了起来。爸爸和阿姨不置可否,他们还不太习惯受惠于自己的孩子。 “就这么说定啦。”马蒂拍拍手上的灰尘,她的声音是轻快的。 跟阿姨之间的对立,总要有一方做出和解的姿态,现在的马蒂不喜欢阿姨如昔,但她知道这种情绪无益于自己的人生,无益于其他所有的人。阿姨只不过是一个心思狭隘的、苦于保护自己地盘的妇人,从来没有人好好教她如何让心胸宽大,马蒂于是将自己转了个面向,不再与她棱角相对。 从侧面看过去,这个排斥她多年的后母,是个臃肿多病的妇人。马蒂在心里原谅了她,并且在这种宽恕里,感受到自己从情绪中自主的能力。这滋味是甘美的,几乎抵得过以往的苦涩泪水。 “今天就留下来吃饭吧?”爸爸说。 “吃韭菜水饺哪。”一直沉默着的阿姨抬起头说。她的崭新的老花眼镜,反映出一片亮晃晃的夕阳。 第三章 荒郊野外(1) 像醉酒一样酡红的叶子从枝头飘离,在冬天的风里面翩翩飞舞,它并没有沾落泥尘,马蒂的手掌接住了叶子。 生长在亚热带的槭树,落叶乔木,其叶如枫。这条街上正种着一排槭树,盈枝的树叶都在寒风里冻红了,放眼望去,有在北国枫林里的情调。马蒂把手上的槭树叶递给小叶,小叶卸下小背包,从包中拿出一本她正苦读的《黑格尔学述》,把槭树叶轻轻展平,夹进书页里。于是当她再艰难地掀开黑白纸页时,就会瞥见一抹陶醉的枫红。 小叶高高地攀在墙头上,在马蒂来得及阻止之前,她已经整个翻上近两公尺高的墙头。小叶的短发在风中翻飞,她的脸颊泛着年轻的桃红色。 “你也上来嘛,这上面好好喔。”小叶央求马蒂。 “危险。” “才不呢,我拉着你,你爬爬看。” “一个女孩子家,像猴子一样。”马蒂像个姐姐一样数落着墙头上的小叶,但她已经探试性地踩上墙角的花台。 “谁说女孩子不能像猴子?”小叶倒悬下来,一手扳稳墙头,一手拉住马蒂,吓了马蒂一大跳。 “不要不要!”马蒂尖叫着,“这样你会栽下来,你坐好不要动!” 才叫着,小叶的手已经很有力地将马蒂拉上去,惊魂甫定的马蒂刚在墙头坐稳,小叶一拨短发,索性把穿着短靴的双脚也抬上了墙头,哼起歌来。 墙里面是一座中学,长着短草的操场上,有一群女生正在玩篮球。墙头上很宁静,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 这是一所有名的女子中学,要不是和素园约了在这里相见,马蒂从来也没来过这一带。现在如枫一般的槭树枝叶拂着马蒂的脚边,眼前是可爱的女校风光,颤巍巍地坐在墙头,心情却浪漫了起来。 今天是投票日,大家得到了一天的选举假。台北原本就充满了因为工作而久羁不回家乡的人们,这一天都回到乡里投票去了。吐尽客居人口的台北街头,空空荡荡,因此显出了奇异的舒缓。在这一天里,车行优游,人踪从容,一阵风将选举公报从路头刮到路尾,走在冷清的马路上,台北人心中都感动了,他们总算在这种萧瑟里感受到这个城市的一丝辽阔与大方。 马蒂和小叶一早就手拉手去投票选台北市长。而素园投完票之后,却还去加班。一个急着为客户赶办的Case,不能因为选举耽搁。她在办公室里把最后的定稿传真给客户,一边看了手表,发现与马蒂她们的约会要迟到了,就匆匆收好什物,抓着皮包冲下楼,招了计程车。 一进计程车,她说:“请到景美。”素园人瘫在坐椅松了口气。今天中午约了马蒂、小叶去郊游,幸好一个上午的赶工下来,她着意保持自己的体力,连咖啡也忍住不多喝,现在大致还算精力充沛。 那司机把烟熄了,烟蒂丢出窗外。他并不把计程表按下,却转回头看素园,慢条斯理,他问:“小姐,投票了没?” 又来了。自从台北市长选战白热化以后,搭计程车变成了一场强迫性的斗智游戏。从同仁那边,素园听过了不少的计程车奇遇:一个外省第二代同仁在计程车里,与拥黄的国民党籍司机疲劳激辩一个多小时;而不懂台语的人被拥陈派赶出车子;操台语的却跟拥赵派司机吵了起来。 现在素园快速把车里瞄了一圈,没有“青溪”的标志,没有绿十字旗,没有任何贴纸可供辨识。汽车音响里的卡带,不是《春天的花蕊》,连司机的口音也不透露任何讯息,既不像外省人,又不是台语。 “选谁都一样啊,只要他尊重民意,就是个好市长。”素园展开游离战术。 “那你不觉得黄大洲做得不错吗?台北十项建设,你看多不简单?”司机说。 司机的表情有一丝调侃,分明是欲擒故纵。素园押注似的豁出去说:“我不这么认为。” “好!给你载!”司机拨下计程表,开动车子。 一路上,司机滔滔不绝地纵论三党情势与台湾未来,所言多是匪夷所思的街头耳语。 下车之后,素园发现她终于累了。她看到高高坐在墙头上的马蒂与小叶。 仰着头,面对马蒂和小叶的怂恿,素园笑着拒绝爬上墙头。最有力的理由是,她穿着这身上班用的窄裙和高跟鞋,根本不适合肢体大幅活动。 听了她的借口,马蒂和小叶对视片刻,她们二人一齐伸出手来,左右挟起素园。一阵儿童式的嬉闹后,素园也上了墙头,只是裙子歪了,头发凌乱,手肘擦破了一小块皮。 小叶蘸了些口水,敷在素园破皮的手肘上。素园整了整衣衫头发,开始觉得很愉快。北风在耳边呼号,风中传来学校的钟声。 “坐在这里真好,我好像又回到了伤心咖啡店。”素园说。 “才说咧,那你怎么这么久不到店里来?”小叶问。 “忙嘛,忙死人了。”素园搂住小叶肩头,“其他人还好吗?吉儿也忙?藤条还好吧?那海安呢?” 一个篮球夹着劲势飞过来,马蒂轻呼一声,小叶伸手截住了球,操场上玩球的少女们都聚过来了。 小叶将球挟在臂弯,穿短靴的双脚在墙上荡啊荡。她盯着少女中为首的那个女孩。那女孩也仰头望着她,女孩的双眼非常漂亮,她紧抿着双唇,逼出了颊上可爱的酒窝。 “把球还给我。”女孩说。 “你叫什么名字?”小叶问。 “你叫什么名字?”女孩反问。 “小叶,这是马蒂,素园。” “球还给我。小叶哥哥。”女孩说。她认真的表情与撒娇的口吻,显出令人不可抗拒的少女神色,女孩十分了解这优势。 小叶一纵身跳下墙,马蒂和素园都倒抽了一口气,她们开始思考自己要怎么下墙。小叶说:“我跟你们一起玩。” 少女们都笑了,小叶加入球局。从墙头上看下去,穿着短夹克的小叶,如此挺秀出众,连少女们也要相顾失色。小叶很快地掌握了控球的角色,她的篮球基础甚好,太好了,夹杂在儿戏般打球的少女间,如入无人之境。事实上,少女们已经不再全神贯注于篮球上。现在甩脱了夹克的小叶,她的短发汗湿贴在额上,她追踪篮球的双眼中吐露英芒,少女们的心变得很柔软,球场上的走位也变得很紊乱。 这些女孩,大约是看不出小叶也是个女孩吧?素园在墙上帮马蒂绑辫子,球场上的情景看在她们眼里,两人都不觉得有需要去拆穿。这北风里的与小叶的邂逅,总有一天会变成少女们美丽的回忆。谁忍心去戳穿一个少女时代的美丽回忆呢? 第三章 荒郊野外(2) “小叶真的是投错胎了。”马蒂双手摩挲着耳畔的发辫,“她真像是个男孩。你刚认识她时,就是这样子的吗?” “那时候啊,小叶,”素园开始给自己打辫子。她说,“是中性了一点,很可爱,全公司都疼她。但还不至于像现在简直是个男孩。” “这中间难道有什么转变?” “人总会变的。我们不也都变了吗?” “说得也对。” 绑着印第安式的粗辫子,马蒂和素园都坐在墙头,让自己的双脚晃荡,事实上她们都找不到下墙的方法,直到打球打得满脸红透的小叶过来,把她们像货品一样扛下墙。 下午一点多了,照原订计划,她们坐车到政大,再转搭小公车上山喝茶。 小公车却在上山的路上塞住了,怪不得台北城里如此空旷,原来大家都是一般心思,都趁着难得的假期出外游玩。台北外围的郊区就是这几个选择,所以急着从城里出走的人潮,又都在这里狭路相逢。车潮以错综复杂的队形互相牵制,进退维谷。 等了三十多分钟,小公车才勉强地往前推进几个车位。山路上纷纷有车子放弃掉头了,回转下山的车子越来越多,结果回程也整个塞住。车子的废气在山岚里氤氲缭绕,不耐烦的喇叭声此起彼落,绿阴中的山路上,竟像台北城里一样沉闷了。就在转进山凹前,马蒂一行下车漫步起来。 一只山上的蝴蝶会循着山路飞行吗?不会。但是人有沉重的双脚,所以只好依照着前人辟下的路途前行。拥挤的车阵仍旧在山路上愁肠百结,马蒂和同伴们徒步穿过一辆辆车子,并对着车里面一双双羡慕的眼睛投以同情的目光。摘一把野玲兰,让飞行中的蝴蝶翩然来访。马蒂她们边走边玩,爬到半山腰一片芦苇苍茫处,因为素园脚痛不能再行,她们背着柏油路旁的大树坐下歇息。 眼前的路上还是一条滞塞不前的车龙,左右是平展的芦苇地和茶园,山谷里的劲风吹来,大家都拢紧了衣裳。小叶拉起夹克挡风点了根烟。 “不行,我走不动了,脚痛。”素园说。她穿着上班用的漆皮仕女鞋,能走这段山路已经算是毅力惊人了。马蒂的足踝也隐隐作痛,她穿的虽是低跟鞋,但新穿不久,双脚在鞋中犹如受刑。 “那不简单?把鞋脱掉就好了嘛。”小叶说,她攀上树干凸出处眺望前方,“再绕过半座山就有茶店了。” 素园和马蒂互瞧一眼,两人齐摇头:“那多糗!杀了我算了!穿得这么正式再打赤脚,我宁愿搭车。” “车子都塞住了啊。”小叶环视前后山路。 “那我们就等。”素园说。 “打赤脚又不会死,你管别人怎么看。”小叶说。 “……那好吗?这么多人,我从来没有这样做过。”素园犹豫了。 “就试今天一次嘛,下了山再去人模人样,现在又没有人管你们。” 素园哀伤地望向马蒂,马蒂哀伤地看着她的双脚。 “也好。”马蒂脱下她的鞋子,“就试这么一天,我管别人怎么想。” 很不情愿地脱下鞋拎在手上,素园的双脚踩平在柏油路面,从脚底传来的解脱感立刻放松了她的表情。她和马蒂赤脚来回走了几圈,互相揶揄着,再来回走几圈,素园拎着高跟鞋的右手叉腰,款摆出模特儿的华丽姿态,她说:“老天爷,我干吗要管别人怎么想?” 车队里的人们看着车窗外打发时间,他们都看到了赤足而行的马蒂和素园,那样邋遢,却又那样舒服。小叶朝注目的人挥手。“嗨,”小叶说,“羡慕死了吧?傻瓜。” 解脱了鞋子的束缚,她们三人一路玩上山去。素园摘了盈怀的野姜花,小叶用随身的瑞士刀削下几片台风草,做了几个吹起来荒腔走板的小笛子,马蒂则显得很安静,她打散辫子,迎风拨理她的长发,长在草丛或山壁上的细碎野花都引起她的注意,马蒂俯下身去亲就小花,闭上眼,长久地闻取花朵的芬芳,仿佛她就是一只蝴蝶。 前方不远,处处可见露天搭筑的茶店隐藏在山坡间,走累了的马蒂一行走进视野内的第一家茶棚,她们点了山上最出名的炒川七、狗尾草鸡、溪虾和炸豆腐,但很遗憾的是这时节并不出产鲜笋,在店主的建议之下,她们尝了腌成酸味的麻竹笋干,之后,为了消胀解腻,又喝了文山包种茶,感觉非常满足。 山上没有夕阳,日与夜的交际特别分明,只见周遭的山形树影突然之间阴沉了,路上的车队也早已消失踪影,气温陡然降得很低,草丛间的呢哝虫鸣也寂静了。 这家茶棚的搭建虽然简陋,除了桌椅和后面厨灶之外,可以称得上四壁萧然,但是它正面对着山谷的天然隘口,刮着北风的山上的傍晚,手拈着陶胚小盏,喝热茶,面对山底下的台北市游目骋怀,堪称是极富情调的所在。喝完了最后一泡茶,小叶起身付了账,背起她的双肩背包。 “走吧,回去开店了。”小叶看看表,六点多了,已超过她们平时的开店时间。 “嗯,也该回去弄晚饭了。”素园说。她把大家吃剩的伙食都打包了,准备回去稍作处理,就是给老公现成的一餐。 “上工上工。”小叶快活地说。素园俯身套上她的鞋。 马蒂也弯身系鞋扣。系到一半,她抬起头,说:“我们不要下山好不好?” “嗯?”小叶说,“还想坐啊?” “不是,我是说,我们今天不要下山好不好?” “那店怎么办?” “一天不开又不会倒店。”马蒂把鞋子又褪开。 “我老公怎么办?又没跟他说过要住外头。”素园说。 “出走一天,吓不死他的。” “可是我们都没有带过夜的用具啊。”素园很犹豫,穿着这一身上班套装,光是卸掉脸上的妆就是大工程。 “那才好啊。听我说,”马蒂用脚推开素园的另一只鞋,阻止她穿上。“就试这么一天,我们什么事也不要管,店不开,So What?家不回,So What?每天累得像条狗一样,还不够吗?就试这么一天,让我们忘记平常应该怎么过,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好不好?” 小叶和素园面面相觑,很不习惯,这不像她们所认识的马蒂所说的话。看起来马蒂却很认真,她斜背起皮包,跑到茶棚外的山坡处,展开双臂临风而立,呼啸的北风贯穿她的全身,风里面,有来自山林的味道,来自天空的声音。 “酷。”小叶笑逐颜开,“我们就留在山上,鬼混他一整晚。” “有没有搞错,荒郊野外耶?”素园说,她挂念家的一颗心挣扎了。 第三章 荒郊野外(3) “棒透了的荒郊野外。”小叶推素园一起走出茶棚。素园边走边跳着穿上了鞋,一手还搂紧她采来的野姜花。小叶说:“荒郊野外,我们来了!” 素园被推到山谷边缘,屏息在风中的马蒂身畔。一阵风从谷底狂飙上来,吹得素园打从骨髓里一阵哆嗦。抖完后站定了脚,她看到山下台北市的万家灯火,与映照其上的繁星无数。四周的空气变得像冰一样凉,素园吸一口冷风,问:“好吧,那我们做什么呢?” “随便你做什么。就试这么一天,看你要做什么。”马蒂说,“今天我要忘记我的一切,不要再做马蒂。” 马蒂瞧瞧脚下,一块四面平整接近骰子形状的大石块就在山谷边,看来大约有几十斤之重,马蒂使力推动它,沉重的石块从它栖息的泥土中翻出,长久的重量负荷,这石块将泥土压出一个深深凹槽,现在它滚向山谷,又黑又深的谷底处,是一个多巨石的干涸河床。喀啦喀啦的撞击声从山谷传来,巨石正在欢迎它们新来的沉重的伙伴。 “再见啦,马蒂。”马蒂向滚落谷底的石块说,“马蒂,好好规划你的生涯!马蒂,力争上游!马蒂,做个有成就的人!马蒂,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加油马蒂,不要输给别人。哇,你滚得好快,再见了,继续你的重力加速度吧。” 一个闷雷一样的声响从谷底传来,又归于寂静。 “啊,把别人撞得粉碎。”马蒂侧耳倾听,山谷下静悄悄没有声音,“马蒂走了。现在我谁也不是,我感觉好轻快,轻飘飘。喔,从来都没有这么轻松。” 大石块在河床上滚定,卡死在黑压压的巨石间。它将天长地久地与巨石安眠在谷底,因为本身的重量,它们永远都不会再迁徙。 “那你呢,小叶?”素园问。 小叶正低头俯视着山谷最深最黑处,从侧面望去,她的刘海覆盖下来,正好遮住她的眼睫。“我就是小叶,不用再改。小叶本来就什么都不管,别人都太假,假死算了。”小叶仰头甩开刘海,马蒂和素园于是又看见她那漂亮少男一样的眼眉。她说,“今天也好,哪天都一样,我别人怎么想?” “我啊,”素园打了一个喷嚏,“就试这么一天,只希望我能把房屋贷款和工作通通忘光。” 素园把满怀的野姜花望天撒出,花枝飞脱散落在山谷中,月光之下,委地的花朵映出萤火一样的点点白光。“走吧。”马蒂说。 山上的这一区布满了茶棚,在夜色中各自以灯光造出自己的忙碌地带,一圈圈灯光之外,是黑不可测的山林。走出这一带,就是真正的荒郊野外了。荒凉的山上,无目标地漫游,她们来到一家孤单的庙,在庙前的自动贩卖机上,马蒂她们买到了热咖啡,一人一杯,捧着啜饮,坐在庙埕前的小凉亭里。放弃了赶回家的想望,素园喝咖啡的速度舒缓了,夜变得没有节制地漫长。“啊,要是有音乐就好了。”她说。 小叶把纸杯远远抛开,“我唱给你听。”她真的放开嗓子清唱,唱的是广东语的《海阔天空》,歌词马蒂大部分无法听懂,只有不断重复的那一句:“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也会怕有一天会跌倒……”回荡在静如湖底的山上,马蒂听懂了。 小叶的歌唱最终被嘈杂的马达声打断。两辆摩托车驶进庙埕,下来了两对很年轻的男女,这四个人下车之后,夸张地搓手跳脚一番,显然夜行在山风里冻坏了他们的身体,四个人争先投币买了热咖啡,之后他们就双双拥坐在庙前的阶梯上,不时传来毫不遮掩的浪笑。他们还又开了摩托车上的音响,于是安静的山谷里掩上了粗噪的少年嬉闹。 “一群高中生,很嚣张。”小叶撇撇嘴,转到凉亭向山谷的另一边。 两对男女中,靠近雕龙庙柱坐着的那一对,陷入热情的拥吻。因为顾忌马蒂她们,那个戴着红色毛线帽的女孩不停将她的男伴的手拨开,但她的男伴的手是这么的执拗有力,女孩的上衣被扯弄开,少女的乳沟在昏暗的灯光下乍现。 戴着红色毛线帽的女孩撒娇地斥责着,一手拉回衣服,突然她惊叫了。庙柱边不远的矮树丛里有窸窣的声音,几只野狗钻了出来,围绕着少男少女们。它们的尾巴朝着地面挥摆,非常讨好的姿态。 野狗里面有一只很明显地是纯种洛威拿犬,褐黑分布鲜明的毛色,和粗大的骨架显示着它高贵的血统。不过这高贵却只是昔日的回忆了。现在这只洛威拿不但瘦,还长着皮肤病。它是只老狗,被主人遗弃的命运并没有泯灭它对人类的热情,老狗用充满感情的双眼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它巨大的鼻尖正触向戴红帽的女孩。 女孩又叫了,她的男伴只好捡起石头掷向野狗。野狗的感情受挫了,它们远远地跑到庙埕边缘观望着,尾巴都满含委屈地蜷向胯下。 另一对男女跑过来。他们共同发现了一项新的乐趣,就是用石子追击这几只仓皇的狗。那只年老的洛威拿因为动作迟缓,躯体庞大,一连吃了几记飞石。 “嘿,不要这样。” 小叶跳到庙埕中,横眉对这几个年轻人。年轻人住手了,但是其中那个脸孔瘦削、戴着一副无指手套的男孩,却挑衅地将手上的石头上下抛弄着。 “妈的要你管?”他说。男孩一开口,露出他缺了左门牙的模样。 “就是要管。妈的只敢欺负狗的烂货。”小叶反唇相讥。 没有预料到小叶这样凶,那几个年轻人面面相觑。戴着红色毛线帽的女孩轻轻拉住缺门牙男孩的手臂,示意要他往回走,另一个女孩抿着下唇,盯住小叶的脸孔。 “想干架Hou?谁怕谁?”缺门牙男孩射出他手上的石头,砸在小叶小腿上。 “唉哟,不要这样啦。”戴红毛线帽女孩看起来很苦恼,她拉拉另一个女孩的袖子,那女孩歪着嘴角笑,置之不理。 素园和马蒂看情形不对,一齐走出凉亭。 “快去劝架呀,不得了了,小叶真的会打架的。”素园很着急。 “我来。”马蒂说。 “叫小叶不要惹事,忍口气就算了。”素园在马蒂耳边气急败坏说,她太急了,有一点口沫横飞。 “是应该忍的,这个世界上不讲理的人太多了,当然只有忍。”马蒂边走边挽起了袖子,她的表情中有一丝奇异的神采,“但是我今天又不是马蒂,干吗那么温吞吞的没有个性?” “不要这样,你听我说,小叶她……”素园气喘喘拉马蒂,马蒂却大步走向闹事的年轻人面前。 马蒂挡在小叶与那群年轻人中间,觉得自己气势还不够,就叉起腰。 “你们讲不讲理啊?说不到两句就要动手动脚,怎么这么野蛮?” 年轻人再一次面面相觑,这一次他们的脸上添上嘲弄的神情。 “喂喂,麻烦这位阿姨闪一边,磕到了算你倒霉。”缺门牙男孩满脸讪笑的意味。 第三章 荒郊野外(4) 是可忍孰不可忍!马蒂又向前踩了一步,“不要以为你们凶就怕你们,我们才不想吵架,是你们太过分了。” “我们爱怎样就怎样,要你管?” “本来也懒得管你们,谁叫你们没品欺负狗?我就看不下去。” “要怎样?” “没有人教训你们了吗?这时候还在山上鬼混,你们有没有家教?” “凭什么管我们?你们还不是一样?” 这倒也对,换一个说法,马蒂说:“总之你们先动手就不对,跟她道歉。” “我干。” 马蒂傻了眼,才要破口反击,眼前闪过一抹黑影,她跌坐在地上,左脸麻辣辣的。 缺门牙男孩刚掴了马蒂一掌,他背后两个女孩反身就跑,但是他和另一个男孩却越过马蒂逼向小叶。突然之间,马蒂领悟到事态十分不妙,她撑起身体一回头,正看到缺门牙男孩向她倒过来,马蒂又被压制在地上。 马蒂双手十指狠命掐进男孩的脖子,她听到男孩子的哀叫,又感到一阵湿热,从男孩的脸上,正滴落湿漉漉的液体到她的唇边。 另一个男孩猛力从马蒂的尖爪中扳起缺门牙男孩,他们两人匆匆窜向摩托车,两个女孩已经发动引擎。 缺门牙男孩左脸颊上涌着血,一路滴到摩托车,马蒂这才看到小叶手上握着一把弹簧刀,刀尖也淌着血。 “好胆不要走!”两个男孩子拉开鸭子一样的嗓门叫嚣,催油门走了。 “你没怎样吧?”马蒂跑到小叶身边。 “唉,叫你劝架的,就不听。”素园气得跺脚,“我刚刚就是要告诉你,小叶搞不好会弄伤他们的。你看小叶又闯祸了。” “他敢甩马蒂巴掌,我就要他破相。”小叶把刀尖的血迹在裤子上抹净了,收起刀锋。 马蒂上下打量小叶,确定她没有受伤。自己脸颊上还火烫似的,却开心起来:“痛快,哇,好痛快。” “闪了。”小叶拉着她们走回凉亭取袋子。 “怕什么?他们不是落荒而逃了吗?”马蒂觉得亢奋极了,连这夜里的山风吹来,都驱不散她全身的燥热。 “大姐,”小叶说,“别闹了。这种烂角色我看过太多,不出半小时,他们就会找一票人带家伙杀上来,快闪吧。” 夜里山上并没有交通车,因为马蒂与小叶身上还带着血迹,连便车也拦不到。她们往山里快步走了一阵,小叶攀到山坡上前后张望,她看到山路上急驰而来的摩托车群。 “追来了。”小叶跳下山坡。 “怎么办?”素园的腔调中带着抖音,她紧张极了。 前后就一条山路,两边都是浓密的丛林,正盘算着,马蒂一手拉住一人,往前奔去,山路前面转个弯,左侧山坡上有一栋别墅,黑压压的并没有灯光。石砌的围墙大约有两公尺高,上面还有加高的铁刺围篱。 马蒂带着两人绕到别墅侧边,那里是一排电动铁栏,应该是轿车进出口,铁栏有一点松脱了,与围墙之际产生一道窄窄的空隙,正好让她们三人侧身挤了进去。从铁栏后望出去,摩托车群驶过前面山路,车上都是前后双载着两人,共有七八辆之多,那个缺门牙的男孩脸上裹了一块肮脏的布,也在车阵中,倒是女孩子们都不见了。 摩托车在别墅前弯道上打几个回旋,车上的人都瞧向别墅,一边猛催摩托车油门,车子都暴出尖锐的咆哮声,不久他们又纷纷往前扬尘而去。直到摩托车声隐没在山路的那一端,素园才背着围墙颓坐到地,刚刚挤进铁栏时,她的法兰绒外套被铁钉钩出一道长口,破掉的前襟软软地垂在胸前。素园低头把脸埋到两手之中。 “对不起,早知道就应该乖乖回家的,说什么要留在山上鬼混,都是我的错。”马蒂轻轻触素园的肩膀,觉得满怀歉意。她的模样也很狼狈,方才那男孩滴到她脸上和前胸的血迹尚未干,不知是否出自下意识,马蒂被一股血腥气熏得十分恶心。 “不用道歉。”素园挥手拨开马蒂。她仰起头,脸上竟是一朵笑意,“要是回家了,我顶多软绵绵躺在床上看电视,怎么碰得到这种事?我的天,这一来我真的把贷款跟工作都忘了。去他的贷款跟工作!去他的回家!喔,我们好像在演电影。” “嘘,小声点。”马蒂悚然张望着围墙外。 “都走远了,不用怕。”小叶说,她正弯腰重新绑紧靴子,“你怎么知道这里?” “以前常来这边玩,发现了这个别墅,上次还钻进来玩过,这里没有住人。” “真的?”小叶站起身来。 “真的啊,你自己去看,屋子里都没有家具的。” “去看看。”小叶绕着房子外缘轻快地走去,她的背影隐没在夜色里。 马蒂也背着围墙坐下。墙角长满了柔软的酢浆草,她索性以肘为枕躺下来。刚才一阵逃难累坏了人,素园也跟她躺下。一仰天,才发现山上的星空这样灿烂。 “好美。”长久的安静之后,素园这么说。 “唔,还以为你睡着了。” “这么美的星空,怎么舍得睡?” “你懂得看星座吗?”马蒂问。 “不懂。” “我也不懂。” “……星星就是星星。”素园说。 “唔,说得好。” “我只知道,其实,星星都比太阳还要大,我们看到的每一道星光,都是在宇宙中旅行了千万年以后,才射进我们的眼睛里,不是很奇妙吗?只要想到天上这些瞬间闪烁,是亿万颗星星亿万年之久的发光,我就……我就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干吗。” “怎么说?” “一想到,我们这辈子只活几十年,活在这么小又这么挤的地球上,我们活上十辈子也比不上一颗星星的一瞬闪光,那我们到底在拼什么?” 第三章 荒郊野外(5) “记得你曾经说过,我们都是在寻找永恒轨迹的星星,每一个人世都是来修炼一些课程。这个我相信。所以我认为一辈子虽然短暂,还不至于没有意义,只要真的曾经用过我们的一颗心灵去活。你说是吗?” “我上课学来的东西,你可比我还要透彻。”素园转头笑盈盈看马蒂。 “这让我想起你那位灵修大师,还上他的课吗?” “早不上了,太忙,一天到晚加班累瘫了,没办法跟得上课程,我们大师又不让人随随便便缺课的。” “真可怜。不那么忙不行吗?” “不行啊。天晓得我有多讨厌上班,可是要不赚钱,又活不下去,好矛盾哪。” “这叫做钱奴。” “没办法,我们这叫做都市新贫族,你听过吧?以我为例,我和老公加起来月收入九万,听起来挺不错。可是让我来算给你听,一个月房屋贷款要缴三万五,为了房子头期款标下来的死会每月两万,车子贷款八千,每个月邮局定存一万,水电瓦斯养车费什么的一个月下来要五千,扣下来我和老公一个月靠一万二过活。我的天哪,一万二怎么活下去?只好拼命加班,私人企业加班费没个准,但是加了班至少可以领便当省下晚餐钱,你说惨不惨?” “真的好惨。” “话说回来,这一辈其实都一样,除非命好老爸老妈帮忙买了房子,不然大家都一样惨。唉呀,说好要忘记我的工作和贷款的,结果还说个没停。完蛋了,就是忘不了。” “生命中难以承受之沉重哪。” “不是吗?干脆来谈你的工作吧。你未来有什么计划呢?” “不知道。” “那你可曾打算买房子?” “不知道。” “总要再嫁人吧?” “不晓得。” “那你的人生到底有没有目标?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怎么管得了这么多?我又不是马蒂。” “对哦,你今天不是马蒂。真羡慕,说忘就忘,要是有你一半的忘性就好了。” “你看。”马蒂指向天际,一道流星在夜空中擦出了明亮的火花,那光芒稍纵即逝,“星星,一颗星星刚刚死了,它在太空中不知道飞行了几千年,几万年。它结果死了。” “唔?” “你告诉我,是不是因为在我们的城市里看不到星星,所以我们都弄错了,以为一辈子很漫长很严重,一定要拼命争出个名堂?结果呢?每个人到最后都活得一模一样,可是却又十分茫然,疲倦不堪。” “嗯,有悟性。你真该去听听我们大师的课。” “我可以有想象你为什么去上灵修课程了。这么沉重的生活,人总需要一种……一种窗口。” “对了,就是窗口,让我的生命喘口气,透点光。” 窗口,喘口气又透点光的窗口,为什么这句话听起来像是出自一个囚犯的口吻?这并且不是一个普通的囚犯,因为只有非常不幸的犯人,才会被关进这样一个阴暗得没有光,又拥挤得不透气的牢房。 “你呢?马蒂,你的窗口是什么?” 马蒂默然,素园问到重点了,她的窗口是什么? “不然这样问好了,这个世界上总有一样事物是你所爱、所眷恋的,让你一想到就觉得生命中还有幸福与光亮,那是什么呢?” 素园越描述就越趋近事实了。这事实一曝光,却变成一种高反差的刺眼景象。马蒂不停地想,什么是她所爱的呢?脑海万端混沌中渐渐浮现而出的,是个人影,那个人影是海安。 海安,她不敢也无从去爱的人,她宁愿孤独一辈子也不愿意去追求的爱。因为,万一要爱上海安,那就如同一朵粗心的蒲公英随狂风卷到大气层之外,到冷冰冰、死沉沉的外太空那样一般地绝望。 多么幸福,整个太空都是你的了。宇宙说。 但我只是一朵蒲公英,而我永远再也靠不了岸…… “我知道了。”素园愉快地说。她的声音将马蒂带回了地面,仰天躺着,眼前是灿烂的,灿烂的星光。 “我知道了。”素园说,“我们有一个共同的天窗,那就是伤心咖啡店。” “不是吗?”马蒂轻声说。 “伤心咖啡店,我们的天窗,我们都离不开伤心咖啡店。你想过吗,为什么伤心咖啡店有这样大的魔力呢?”素园用手肘撑起上半身,俯首看着马蒂。 “没想过,什么魔力?” “就是海安碦。”素园的声音清脆得像铃铛,那其中没有拖泥带水的情愫,只有纯净的开心。 “谁不爱海安呢?”素园开心地说,又躺下去,在酢浆草丛中伸了个懒腰。 “你真坦白得可爱,素园。” “这又不难为情。”素园说,“这么比方说好了,如果我觉得藤条可爱,我爱上了藤条,那我不会说,因为不但我已婚,说出对朋友的爱本来就叫人难为情。可是说到海安,那不一样,就好像说你宣布爱上太阳神阿波罗,人家不会嘲笑非难你。他们不会认真,又不会当你说谎。你懂不懂?” “算懂吧。” “不要说我,大家都爱海安,连藤条也爱海安。” “越说越刺激了你。” “我是说正经的,”素园满脸认真,她说,“不然他干吗跟我们和在一起?藤条也爱海安,不过不是我们说的那种情爱,应该说他爱上海安带给他的那种视野。藤条爱钱,没办法,他穷怕了。但是有钱又怎样呢?要是能又有钱,又像海安这样潇洒自由,那不是一个穷小子梦寐以求的事吗?海安是一张特别的门票,在他身边,就好像进入另一个世界,把原来烦闷的、局促的、庸俗的一面都抛光。你知道这种感觉有多重要吗?” “所以你爱海安。” “爱在这里就好了。”素园摘下一株酢浆草,把它放在自己心脏的位置,“我早就学会了,珍惜一个人的方式,就是一丁点也不要拥有,只要从旁边陪陪他,做一种温柔的衬色。只有这样子,才不会失去他。” 星光下的素园的自白,听起来还是清清脆脆,不带任何牵绊。一种温柔的衬色,也许,这是惟一可以捕捉住星光的方法。有脚步声朝她们走来,马蒂坐起身望出去,看到了令她吃惊的景象。 暗夜里,一个巨大如牛的黑影向她们快速逼近。马蒂和素园跳起倚墙而立,才看出那是小叶。 小叶又背又抱了几床棉被,笑嘻嘻走到她们面前,一抖肩膀将棉被甩到地上。 第三章 荒郊野外(6) “吓死人了,小叶,哪来这么多被子?”马蒂作势拍小叶的肩膀。 “屋子里的啊。”小叶说,“我撬开窗户,跑到楼上去,找到这些被子,正好今晚就用它们。” “真的没人住啊?”素园问。 “没有。到处都光溜溜的,只有二楼有几件家具,水电也都断了,这真的是一栋被遗弃的房子。” “一栋被遗弃的豪宅!我们连鸟蛋大的公寓都住不起,这里却摆着一栋被遗弃的豪宅。”素园悠悠地说,她一边摊开被子,突然叫道,“不好,这里不会是鬼屋吧?” “怕什么?鬼见到我们也要敬退三分。”马蒂也抖开被子钻了进去。 “为何?” “我们是一群穷鬼呀。”马蒂说,她拍拍身边草地,示意小叶也躺下。 “我不困。你们先睡。”小叶说。她用棉被裹住身体,靠围墙坐下。 小叶点了一根烟,对着星空抽起来。她准备守夜。这样一个荒废的园子里,并不是安全的夜宿地点,况且墙外还有寻仇的飙车族。 马蒂睡着了。 素园也进入梦乡。 小叶抽了一根又一根的烟。 月正西落,星星也将沉没。小叶甩甩头,左右扭动肩膀,好搓揉四肢,以保持清醒和警觉。彻夜不眠对小叶来说,并不是了不得的事。 曾经,彻夜荒唐的鬼混,占了她生命里漫长的一章。 来自南部乡下的小叶,十五岁就上了台北,背了一个装棉被的帆布袋,带着装在信封里六万元的注册费与生活费,她通讯报名了台北市一家美工联校。小叶务农的阿爸阿姆很舍不得女儿,但是女儿爱画画,她一定要读美术学校,而乡下并没有这样的学校,所以阿爸只好到农会存款部提出六万元,让女儿带着去了台北。那是个大城市,那里可以栽培有画画天才的女儿。 阿爸阿姆所不知道的是,小叶走出火车站以后,在第一个路口,没有由来地,神来之笔一般地,她突然决定转了相反的方向。小叶并没有去学画画,却在台北市里找到更多彩多姿的生活。小叶渐渐长大了,她削薄一头可爱的短发,变成常在警察局里出入的人物,警察伯伯都与她熟识了,在她的档案里,警察用黑色圆珠笔注明了“不良少女”,当着她的面,他们叫她小太妹。 “喂,小太妹,你中午要吃排骨饭还是泡面?”警察伯伯一边写笔录,一边这样问她。 “哇铐,这么好?你有没有发烧?”她一边对警察伯伯这样回答,一边吐出烟圈。 小叶因为一个不良少女帮派,常被警察拘去问话。其实小叶并没有加入不良少女帮派,她自己组了一个。作为帮派老大,小叶学会了逞勇斗狠,女孩子当然斗不过男人,所以小叶无师自通练会了几种阴狠的贴身武器。看见别人流血,或是自己流血,对于小叶来说,都是平凡不过的事。 我只要做一只自由飞翔的小鸟。小叶常在镜子里这么告诉自己。 十八岁那一年,没有由来地,神来之笔一般地,小叶决定要换一种生活。她打开报纸,看到了令人心动的征才广告。这是一篇半版大的彩色广告,上面提到征求美术助理一名,所有的条件,小叶都不符合,但是其中列了一则“请备广告设计作品”,激发了她的雄心壮志,小叶花了一星期赶了三幅作品,带着它去应征。 藤条是美术主试官,他见到小叶在学历栏上坦白的“国中毕业”,就叫小叶进入面谈室。他决定录用小叶。至于小叶学历不符公司规定一事,藤条含糊地略过了。这变成了小叶和藤条之间的一个秘密。 为了这个原因,小叶很服气这个新主管。上班第一天,她特意打了一条帅气领带,藤条带着她四处介绍,公司只有寥寥十几人,而且多半也是这几天连续报到,但是公司很大很大,华丽阔绰的装潢让她一时之间眼花缭乱。 妈的,有钱翻了的公司!当她这么啧啧赞叹的时候,藤条带她进了企划室。素园首先站起来迎接她。 “好可爱哟,怎么长得这么俊,像男孩子一样。”素园这么说。 正在忙着谈话的吉儿转过脸,抛给她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跟吉儿谈话的那个人,背影很高大,那人也转过身来,他身上的蓝色领带轻快飘起又落下。 “唔,可爱。要真是男孩子就更好了。”他说。 那是海安。他为什么说这样一句话,没有人明白。也许,就算是一个天使,也有恶作剧的时候吧。当他说这句话时,窗外金黄色的阳光正射进来削过他的侧面,小叶必须眯着眼睛,才看清楚强光中海安的脸孔。在她后来的一辈子里,小叶再也没有忘记这幅画面。 树林里的小鸟开始啁啾,夜已经过去了,天空呈现一种鸽子灰色,所有的星星都隐没,只剩下几颗孤寒的星,不但没有消退,反而更加光芒晶亮。 马蒂扭动一下身体,她惊醒了,被睫毛前的草丛吓了一跳。地上都是露水,气温低到了降霜的地步,马蒂推开被子起来跳动身子。 素园也起来了,她和马蒂相顾哈哈大笑。昨夜没有卸妆的结果,她们两人都满脸脱妆凌乱,更乱的是她们的长发。 “用这个洗脸吧。”小叶指着一桶水。 “哇,服务真好。哪来的水?”马蒂用指尖试冰凉的水温。 “在屋子后面找到水桶,天亮前我到外头去舀泉水。”小叶说。她的脸颊冻得发红,但是精神不错,烟早抽完了,现在她嘴角衔着一根草叶。 “从来没有用泉水洗过脸耶。小叶,你到底有睡没睡?”素园一边洗脸一边说。 “睡不着。”小叶说。她三两下爬到墙上,推开腐锈的铁篱,坐上墙头看日出。“你们看,太阳出来了。” “小叶是儿童,精力用不完。”马蒂亲爱地望着小叶。 “哇,太阳。”小叶又说。 “啊,真是浪漫的一夜。”素园梳洗干净,快乐了。 因为实在爬不上墙,素园和马蒂站着一起看朝阳。 金黄色的阳光,削过山的侧边,衬出金黄和黑暗对比的壮丽山峰。她们看呆了。 “再过几天,就是圣诞节了,我们大家聚一聚好吗?”墙上的小叶突然这么说。 “当然好啊。可是,找得到海安吗?”素园问。 “我去他信箱留下纸条了。”小叶说。她侧着脸,朝阳也在她脸上照出对比的黑色与金黄,“他要看到就会来。” “音讯全无,也不知道海安现在在国内还是国外。”马蒂说。 “要是看不到纸条,就不会来了。”素园自言自语。 “会来的。”小叶转过来。在金黄色的阳光中,马蒂又看到她那无邪少年一样的笑脸。 “岢大哥最舍不得伤心咖啡店,他一定会来的。”小叶这么说。 第三章 白色的信封 专案会议,照例与会者都不落座,但是担任会议记录的马蒂除外。 马蒂坐在这长椭圆形会议桌的最尾端,正对着桌首的陈博士。今天黎副总缺席了,陈博士亲自主持会议。会议的题目是下年度业务额度规划,事关各业务单位的奖金换算,所以业务部的中级主管全数出席,小会议室中站了十几人,烟雾缭绕中,刘姐不时掩嘴轻咳。 业务部的助理送进来最新的资料拷贝。这个长发飘逸的助理开门进出时,会议室外面就飘进来广播圣诞歌声,轻快的Gingle Bell Rock。圣诞节的气氛将在今晚到达最顶点,而此时会议的讨论却一直僵着不前。马蒂在会议记录纸上画了几个铃铛,几片圣诞红叶子,几朵造型各异的雪花。她正着手画一幅爱斯基摩冰砖屋时,会议室里却激烈地争吵了起来。 为了客户分配问题,两个业务组经理争执不下,这两个下了班后常一起流连酒吧切磋业务的经理,正因为自己单位的利益,摆出将对方撕碎也在所不惜的姿态,其他主管也忙成一团,调解者有之,借题发挥扩大战场者有之。 马蒂把画了图案的纸页翻到背面,对着空白的记录纸,她喝了半杯水。 陈博士就在争吵最剧烈的时候,很安静地走出了会议室,这个不寻常的举动,有效地转移了大家情绪上的焦点。吵闹中的主管们都静了下来,面面相觑,那表情之茫然,小部分是因为不解,大部分是为了有仲裁权的陈博士一走,这争吵就变得多余而索然无味了。大家都望向马蒂。 马蒂站起来,走出会议室。公司窗外的天空一片黑暗,早过了下班时分,会议室外头的同事们大都已经离去。明天就是圣诞节了,台北市的圣诞夜,虽然商业味道远多过宗教气息,但毕竟是包装得很美好的节庆夜晚。这一晚有太多精彩的节目。马蒂穿过空荡的办公室,来到陈博士的办公室门外。 敲了敲门,没听到回音,马蒂推门而入,看见站在落地窗前的陈博士。 陈博士摘下了厚厚的眼镜。窗外的街景与车灯在他眼里糊散成一片晃动的光点,看起来,多么像是匹兹堡的圣诞夜。多么冷又多么美的宾州大学校园里,垂挂满满到天际的圣诞灯球,在四处飘来的圣歌声中,世界变成了银白色的无忧天堂。现在陈博士又好像回到了那个天堂。陈博士眯起了眼睛。 那时候的陈博士是这么的年轻,那时候的人生是这么的纯净简单。作为一个留学生,陈博士的人生就是钻研他的物理。优游在物理学的境界里,陈博士相信世界上的万事万物都可以用力矩来解释。这是一个在理论上非常单纯的世界,一切都是作用力,方向,与结果。 不可逆的时间作用在陈博士身上,结果是,他毕业了,不再是个学生。他开始在经济上独立面对自己的人生。人生有这么多种方向,每种方向又产生不同的结果。曾几何时,陈博士变成了这样一个大企业的领导人,拥有者,甚至是父亲,看着这么多主管吵成一团,不论多么烦也不能放手不管的父亲。 曾经是那么简单的人生,现在理论上简单依旧,可是实际上沉重不堪。陈博士对着窗外的灯海入迷了,在这冬夜里,他怀念雪乡中的圣诞节。从小土生土长在南国的陈博士,竟然对那遥远的异地生出了一种乡愁。 “会还要不要开,陈博士?”马蒂在他背后轻声问。 “我差点忘了今天是圣诞夜。”陈博士说着转向马蒂,“跟他们说,不用再吵了,客户再怎么分也不可能公平,问题出在奖金结构。叫他们散会吧,说我会重拟出一份奖金计算方法,解决问题。” “要不要叫财务部留下来帮您?” “不用。”陈博士揉揉被眼镜压酸的鼻梁,又说,“他们帮不上,我自己来。跟他们说后天上班时会再重开一次,到时候我用新的奖金方式来跟他们谈。” “好。”马蒂说。这时候她该转身退出,但她并没有走。 马蒂知道,公司的奖金制度问题十分复杂,虽然身为董事长兼任总经理,掣肘于公司几个握有大客户的老主管,陈博士也轻易碰不得这个问题。陈博士的脸看起来是这么的疲惫,但他今晚是不会休息的了。马蒂有一点同情他。为了公司,陈博士几乎变成了一个日夜无休的工作狂。 “马蒂,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当年拿到学位时,我的心里其实很茫然?” “没有。” 陈博士抬头看了马蒂一眼。窗外的车灯投射过来,在他脸上造成一种阴晴不定的效果。 “那时候我有两条路,继续走学术路线,或是走进社会,找个工作过一般人的生涯。我选择了后者。”陈博士看着窗外,因为没带眼镜,他眯起双眼,似乎看着很远很远的地方。 “找工作一点都不成问题,回台湾以前就接到好几封约聘书。但是我很茫然,放弃了学术工作,是因为我不要自己的一生被钉死。我要的是一种丰富又精彩的人生,简单地讲,不平凡的一生。做一个学者,除非像我的指导教授一样,花一辈子的学术和社交努力来追求诺贝尔奖,那才有可能不平凡。我不要这样。 “好几个工作等着我,我却犹豫了。只要一想到上班以后,一辈子要过那种朝九晚五的生活,就叫我厌恶。所以我拼命努力,没有停歇地努力,只想要创造自己的事业,一直到了今天。” “结果您真的做到了。” “结果是,”陈博士的声音那么轻柔,他说,“为了不要朝九晚五,这些年来我一天工作十八个小时。” 陈博士的脸上是一个解嘲的微笑。马蒂第一次发现,这个大她十岁的陈博士看起来是这么的苍老。 陈博士以一个挥手的姿势,示意马蒂可以出去。他埋首进满桌的档案资料中。这一个晚上,陈博士准备要把复杂的奖金换算法拟算出来,也许整晚还不够,所幸明天是假日,还可以继续奋斗,总要在后天上班前把这个问题解决才行!陈博士抽出手来拿咖啡喝,看见还站在办公室门口的马蒂一直站在那里。 “咦,还没走?”陈博士看着她,放下金笔,“有话对我说?” “陈博士,”马蒂清了清喉咙,是有一些事想要提,但沉默一会儿之后,她只是淡淡地说,“祝您圣诞节快乐,陈博士。” 马蒂留下了会议记录夹给陈博士。记录夹里,藏着一个白色的信封。有一些事情,面对面的时候难以启齿,所以,只好托付给了信纸。 第三章 自由像风(1) 回到伤心咖啡店,马蒂站在店外面十分惊奇。才一个白天的工夫,小叶已经把整个门面装点成了圣诞世界。喷上白色喷漆的松枝浓密地镶绕在窗子外缘,用棉絮做成的白雪堆满了玻璃的下端,数十张手绘的圣诞卡处处迎风招展,几百颗闪烁的小灯泡缠绕在天花板上。店里面更是满载了各色气球,每粒飘浮的气球下面都系了一条亮面彩带,满室的植栽底盆也都包覆了金银色的玻璃纸。墙上贴了多色彩的海报,上面都写着:Free Beer Tonight! 疯狂的重摇滚乐与圣诞歌曲穿插播送,免费的啤酒招来了拥挤狂欢的客人。马蒂沿路排开人群,又推开迎面撞击来的气球,终于在吧台里找到忙着炸薯条的素园。藤条的妻子小梅正颇有架势地摇着调酒瓶,吉儿叼着根香烟,以一种懒洋洋的姿态,在照顾音乐台。 “嗨,马蒂。”小叶从气球堆里出现,她擎着一个盘子,上面满是空啤酒罐,“怎么这么晚?” “开会。我的天,有谁能告诉我,咖啡店怎么变成这样?” “圣诞夜嘛!”小叶把空罐扫到吧台后,顺便把一个醉得趴倒在吧台边的客人移到墙角,“狂欢一下又何妨?” 马蒂很快接手递送啤酒的工作,她送出一轮啤酒,还没走到店中央就被客人抢夺一空。店里头太挤了,已经没办法跳舞,客人们在热闹的舞曲中顶多只能上下跳动。马蒂挤回吧台,看到藤条肩膀上扛着一个醉倒的客人走出厕所。 “好大的垃圾。”藤条喊道,他把这醉人放到墙角,和另一个醉昏的客人做伴,“我说小叶,不要再放人进来,店里要挤炸了。” “喔!”小叶在吧台后面应声。吧台的出处被跳舞的客人堵满了,小叶于是轻快地从吧台上爬出来,这举动引起客人中几个少女的喧哗,她们力排群众挤到小叶身边,马蒂看出这些女孩都不是生面孔,她们常来店里喝咖啡,捧小叶的场。 小叶拥着女孩子们转到店后面去,她在那里私藏了一些冰冻得恰恰好的香槟。小叶一走,帮忙调酒的小梅就显得左支右绌了,马蒂硬塞进吧台里,跟小梅调换工作。 马蒂调酒,素园洗杯碟,吉儿放音乐兼炸薯条,藤条夫妇招呼客人。这一夜的伤心咖啡店是一场没有人管束的游戏,醉酒的客人摇摇晃晃到店外头继续跳舞,店外更多清醒的人被这奇异的狂欢吸引,努力挤进来一探究竟。然后他们都领到了免费的啤酒,都开心了,在强劲舞曲的催化之下,一起融入这慷慨的盛会。 马蒂乘空吃了一些薯条充饥,她从冷冻柜里抬出最后一箱冰啤酒,发现柜子里整个空了,她正要藤条挤到后面去通知小叶,一抬头,看见小叶高高坐在空心砖堆叠的隔屏上头,客人们在她的脚边狂舞,超重低音喇叭就在她耳边不远轰然擂动。但是小叶的眼睛看起来这么安宁,她轻抚怀中的小豹子,静静面对着门口。 “小叶!小——叶!”马蒂拉开嗓门大叫,小叶听不见。 有人拍了马蒂的肩膀一下,她转头看见是吉儿。叼着烟的吉儿歪嘴笑笑,拿起一支汤匙掷向小叶,果然小叶就望向这边。马蒂打手势告诉她啤酒没了,小叶耸耸肩,作了一个那就算了的手势。马蒂把最后的啤酒扛上吧台,一转念想到这些酒该留给自己这群朋友,她正要对小叶打手势,却发现小叶和猫已经跳下屏风,不见踪影。 免费的啤酒缺货之后,店里的激情渐渐冷却下来,挤得不能动弹的人群慢慢消散了,但还是留下了几乎满座的客人。这是圣诞夜,不论在店里还是在外头,人们都乐意找个浪漫的地方消磨时光。马蒂在吧台前的腰果形桌位找到小叶,她一边哼着歌,一边擦拭烟酒凌乱的桌面。不久后,这属于伤心咖啡店主人的桌子恢复了昔日的光鲜。吉儿、素园和藤条夫妇都来落座了。 马蒂给大家烧了一壶咖啡。她取出寄养架上的蓝色骨瓷杯,给自己也注满一杯滚烫的黑咖啡,捧着来到了腰果形桌子。 “啊,真要命。小叶我告诉你下次再发这种疯,不要叫我们来奉陪。”吉儿叫苦连天,用力摇撼小叶的肩膀。小叶憨憨地笑着。 “喝咖啡嘛。”小叶说。大家都取了咖啡。 “你呀,一整年的盈余都叫你一晚挥霍光了。”吉儿继续高声数落。那语气虽然严厉,她的眼睛里却含着笑意,“幸好有海安这头金牛在,给你这样胡搞。” “哎,也不知道海安来不来?”素园问。 “谁知道?”吉儿说,她吐出一口烟,喝进一口咖啡。 “哇,好美的杯子!”小梅轻声叫道,大家都望向马蒂的骨瓷杯。 这只杯子通体湛蓝,但它的颜色并非完全均匀,而是多渐层的质感,像飘了一点云的天空,那是一种没有办法形容的蓝。若是将眼睛凑向杯子深深地看进去,眼前就会幻化成一片汪洋水光,无边晶莹璀璨中,只剩下了一种色相上的感受,很蓝很蓝,很蓝。 “会来的。”小叶说,“我有预感,岢大哥今天会回来。” 小叶到音乐台去换了一片经典摇滚唱片,Pink Floyd的Another Brick in the Wall。这让马蒂想起她第一次来伤心咖啡店,就是爱上了这歌曲中令人着迷的颓废调调。现在这音乐勾起了马蒂极美好的兴致,她学吉儿叼着香烟,轻轻随音乐摆动。 “哟,第一次看到马蒂跳舞。”吉儿的笑容里有鼓励的意味。 “这哪叫跳舞?随音乐自由摇摆罢了。”马蒂说。她跟歌词轻轻哼着:嘿,老师们,让小孩子喘口气吧!就连你自己,也不过是墙上的另一块砖,挤在墙上,不能动弹…… “伤心咖啡店之歌。”小叶说。 “什么?”马蒂在轰然音乐声中,用手圈住耳朵,想要听清楚小叶的话。 “我说,这是伤心咖啡店之歌。这首是,还有好多首也是。” “还有哪些?” “就是那些啊。”小叶说,她跳下坐位,朝店外头走去。 “语焉不详。小叶在说什么啊?”马蒂问,“还有她去哪里呢?” “你别管她。”吉儿把抽到尽头的烟蒂抛进烟灰缸,低着头哼歌自得其乐。抚照在流转的舞台灯光中的吉儿的表情,看起来也像一阵烟飘摇不定。 流转的舞台灯光,承载一首又一首的舞曲,几个打扮华丽的时髦女郎在小舞池中跳舞,用细黑眼线笔勾画得很俏丽的双眼,不时都悄悄瞟向马蒂这一桌。 “你们那个很帅的店老板在哪里呢?”她们用媚眼吐露盼望的讯息。 “我怎么知道?有本事你们就跳久一点。”吉儿斜斜上翘的漂亮眼睛,一一将她们逼视回去。 “唉。好烦哪,这么晚了。”女郎们上了浓妆的晶亮眼睛,在接近午夜时分,都纷纷熄火打烊。 第三章 自由像风(2) 女郎们都走了,其中一个很亮丽的小姐,在临走时,向马蒂要了胶带,把她的照片贴在柱子的照片海洋中。她的同伴们起哄着,从气球上扯下一条彩带环绕在这张新来的照片上。 紫色的彩带,环成一个心的图案。 藤条夫妇提议打纸牌,素园和吉儿附议。没有加入牌局的马蒂到吧台去,收拾了凌乱的杯盘。现在留下来的客人们,多半是静静地啜饮咖啡吃蛋糕,他们也仿佛在等待着。圣诞夜本身,就是一种宗教,而等待是它的仪式。在充满了信仰的远古的年代里,这一夜人们等待着命运中的黎明;如今,在拥挤而荒凉的城市中,人们用这一晚回忆那种还有信仰与期待的时光。 马蒂从门口往外眺望,看到小叶的背影。她一个人在昏黄孤单的街灯下蹲着,正用一根松枝和小豹子玩耍。 等得太久了,马蒂喝一口冷却的黑咖啡。那味道非常苦涩,非常冰凉。海安今天是不会进来了。每个人心里都明白,这是一个失去海安的伤心咖啡店。 门推开,小叶走进来,直接走进音乐台。午夜十二点整,小叶播放了最传统版本的平安夜合唱曲。在那歌声中,满室的人都沉默了,都在歌声中尝到了非关宗教的宁静与幸福感。藤条搂紧小梅,素园轻轻靠近马蒂,吉儿拍拍小叶的肩膀。 “走,咱们关了店夜游去。”吉儿的声音非常轻快。 “好。”小叶低着头,不久之后她又昂首,脸上是灿烂的笑容,“我们到最北最北的海边!” 送走了最后一个客人,简单的收拾之后,藤条小梅和吉儿都去取车了,马蒂和素园陪着小叶关店门,熄掉舞池上的投射灯,又熄掉海蓝色灯光的店招,一瞬之间店全暗了,她们都走出咖啡店,小叶用力拉下铁门。前边不远是孤单的街灯,那灯光投射了一个巨大的黑影覆盖在铁门上。在那黑影之前,小叶伫立久久没有动弹。曾经,在一段沉默遥远的时光里,小叶的世界满覆烈火般的阳光,在那火焰中,她终于学到,越强烈的光源制造出来的蔽阴就越幽暗。素园和马蒂手牵手走到小叶身边,她们眼前的黑影,是海安。 与她们无言地对视后,海安露齿笑了,他卸下肩膀上的一只沉重的行囊。小叶跑到他面前,海安搓搓她的短发,这么自然地搂住她的肩膀。 马蒂和素园也来到海安面前。眼前的海安整个瘦了一圈,晒得很黑,头发长了一些,满脸潇洒的于思。马蒂心里感到一丝触动,她看出海安在这粗犷中难掩的风霜之色。 “岢大哥,你看到我留的纸条了?”小叶帮忙提起海安的背包,却发现这行囊出乎意料地沉重。 “我刚回国,就直接来这里。”海安说。 “你差点错过我们了。”马蒂说,“我们正要去北海岸夜游呢。” “唔,星夜漫游,我怎么会错过?” 背后响起了喇叭声,吉儿倚着她的轿车抱胸而立,她吐出一口长烟,展露了笑容。藤条的车也来了,他新换了一辆拉风的绅宝跑车,藤条和小梅从车里朝海安兴奋地招手。小叶跑去取海安的白色跑车。一时之间,三辆轿车的前灯一起照亮了伤心咖啡店的大门,热闹温暖的伤心咖啡店,一切又像回到了从前。 经过简单的分配,马蒂和素园坐吉儿的车,海安载小叶,藤条与小梅同车。他们驶进台北的暗夜,一路上还此起彼落地以喇叭互通讯息。 穿出了城市的光害区,爬上城郊的山坡,他们就看到星空。车行轻快,三辆车在星光里穿越阳明山区。在往海的下坡路上,吉儿拨了一下长发说“坐稳了”,就陡然加速超过海安的坐车。坐在前座的马蒂缩低了身体,她领教过吉儿的飙车功夫,现在她心里头暗暗叫苦。 后面是整个大台北边缘隆起的黑色山脊,前面是夜空下的黑色大海。吉儿的车如箭疾驶,四周一片死寂。吉儿打开了音响,又是Pink Floyd的Another Brick in the Wall。 “伤心咖啡店之歌?”马蒂问。 “你听小叶在说!”吉儿转头瞧她,车速可一点也没有减缓。 “拜托你看前面!”马蒂叫道。 “小叶呀,把她喜欢的那些摇滚乐通通都叫伤心咖啡店之歌。”素园说,“大半都是一些吵死人的音乐,她要兴致一来就放个整晚,把客人听得痛苦得半死。” “其实啊,小叶听音乐满有水准。她那些伤心咖啡店之歌都有个共通的主题。”吉儿随音乐轻敲着方向盘。 “吵。”素园说。 吉儿咧嘴笑笑,用力揿喇叭,驱赶前面一辆挡道的大型货柜车。那货柜车火了,左右摆尾不让吉儿超车。“闪开!不要挡我的路!”吉儿对车窗外大喊。 马蒂抓紧坐椅边缘,她感到这放纵的重摇滚乐刺激了驾驶人的情绪。 “自由!”吉儿一侧车身,以漂亮的弧线超过那辆大货车。她夸张地尖叫了:“哇,半夜里自由的飞车,我真爱死了!” “嗨!你们!”车外传来小叶的叫喊。海安的白色宝马跑车从后面追来,小叶从车里探出上半身,正兴奋地朝吉儿她们招手,狂风撕扯着她的短发,风里传来她嘹亮的笑声。 吉儿踩油门到底,但海安的车行如风,他们从车窗外呼啸而过。马蒂和素园赶紧朝小叶招手。 吉儿以极速追赶。马蒂有个错觉,仿佛车轮就要离地飞行,可是她们与海安的车距却是越拉越远。沿着海滨公路前行,现在海安的车尾灯在路的尽头那一端,海天一线接壤处,看起来就像是一抹闪烁的星光。 “妈的,仗着他车好。”吉儿骂道。她的嘴角却浮现了一丝妩媚的笑容。 半夜两点零八分,他们来到了花莲多石砾的荒凉海滩。 从太平洋上吹来的狂风,在千里冰冷的旅行后,击向这阒无一人的石滩。阵阵浪潮声中,马蒂捧起一把石砾,放手洒落时那碎石竟被强风斜斜刮走。太冷了,冷到全身全心都无处躲藏,赤裸裸地暴露在石滩上,灌满了风,吹净了从城里带来的记忆。 这海滩的石砾质粗而形状不一,马蒂和素园手挽手,艰辛地走到靠海浪的滩边,海安已经在那里,马蒂看到海安还背着他的行囊。吉儿摊开了一张厚羊毛披肩,裹住了一头鬈发,她靠着马蒂在石砾上坐下。藤条带来了一只帆布椅,他殷勤地架好椅子,小梅却拒绝了,她要坐在石子上。 海水拍打石滩处,在稀微的星光下,泛着白色的浪花。海安站在海线之前,冰霜也似的狂风扫来,海安却敞着衣领,展开双臂沉浸在风中。马蒂觉得更冷了,她拉过吉儿肩上羊毛巾的一角,也兜在自己头上。小叶从海滩的另一端跑来,她怀里抱着一束粗重的东西,在大家面前的石砾上,小心翼翼将这些东西叠好,原来是一把营火用的原子柴。 “运气真好。”小叶笑嘻嘻说,“以前的人野营留下来的,我们点了它。” 风太大,小叶和藤条趴在地上试尽方法,终于点燃了这堆柴火。星光下的海滩上,升起了熊熊火焰,虽然还是不挡寒,但至少在视觉上提供了不少温暖。 第三章 自由像风(3) “刚才应该去多买点营火的。”藤条说。他和小叶忙着用较大的石块堆叠起挡风墙,保护这堆得来不易的火光。 “还有饮料,食物,最好还有几张毛毯,干脆再买睡袋?”吉儿问。 “对,对。”藤条迭声赞同。 吉儿和小叶互望一眼,齐声清脆地说:“那就不好玩了。” 就是这种调调,伤心咖啡店之随兴与不羁,马蒂在寒冷中觉得快活了。 海安从浪花边缘走回来,马蒂这才发现他穿着近乎夏天质料的衣服外套。她想起来海安今天才刚回国一事,这隆冬里,穿着这么单薄的衣衫,莫非他从地球的另一端回来?所幸海安看起来一点也不冷,他来到吉儿身旁坐下,接过吉儿为他点上的烟。 “这让我想起了一个故事。”小梅抱紧双膝,她说,“有一个人在很冷的冬天里杀了人。他背着尸体走过沙滩,一直涉水走到浅海中,想要把尸体丢到海里湮灭证据,但是天太冷了,背上的尸体急速冷冻的结果,变得硬邦邦的,跨骑在他身上,像一只大螃蟹,甩也甩不下来。” “结果呢?”小叶问。 “结果呢,凶手半身泡在冰冷的海水里,和缠在背上硬得像冰棒的尸体奋斗半天,累瘫了,背着尸体一起被海水冲走。” “酷。会报仇的尸体。”小叶说。 “我看过那篇故事,一直觉得夸张,现在我相信有可能。你们看区区台湾的海边,冷得像地狱一样。”吉儿说。 “会不会到了明天早上,我们冻成七根冰棒?”小梅问。 “要是死了,什么都没有了。”素园眯眼望着跳动的橘红色的火焰。 “我说先死的会是海安。”吉儿用手肘轻轻撞身边的海安,“穿得这么少,还很潇洒地说要到花莲看太平洋。现在好了,冻死在太平洋吹来的海风里,够潇洒了吧?” “就这点冷,只怕还死不了。”海安迎风甩甩他的头发,满脸的不在乎。 “对了。人生就像沙滩上的垃圾,既然存在了,就算你放弃自己,还得累得别人清理。怎么说人死了,什么都没有了?”吉儿话锋一转,指向素园,“素园,你越修行越颓废,那种课程对你没半点好处,不上也罢。” “早就颓废到不去上了,根本没时间。”素园说。 “没有时间,那你就去借啊。”吉儿斜斜瞅着素园。 “跟谁去借?” “时间上的富豪,海安啊。”吉儿用拿烟的手郑重地指向身边的海安。 海安扬起眉睫,他讥诮的表情里带着三分爽朗。 “我不知道。”素园摇摇头,“倒也不是时间不够用,只是每天生活的步调都太紧张,累兮兮的像个奴隶。谁的奴隶?我也不知道,时代的奴隶吧。” “又来了,悲情上班族。”藤条说。他用庞大的身躯拥着小梅,两人背海而坐,隔着火焰和大家面对面。“问题很简单嘛,不喜欢的你就改变它。这个世界上除了上班之外还有很多种选择,不一定要活得那么可怜兮兮的。你说对不对?” “譬如说什么?”马蒂发言了,“和你一起去做直销吗?那有什么不同呢,结果还不都是一样?除了钱财可能多了一点,除了赚钱的作息比较不固定一点,还有什么不一样呢?不都是费尽思量去赚钱。就算你做了自己的老板,结果你跟别人的交往,你自我的激励成长目标,还是为了累积财富,我觉得这才叫做可怜兮兮。” “气势有余,见识不足。”吉儿喷出一口白烟。今天的她,发起难来毫无预警地炮火四射,就如往常一样。 “嗯?”马蒂转头望吉儿。她和吉儿同裹在一张羊毛巾中,这一偏头与吉儿面对面,绷紧了头巾,她们两人陷入一种亲密的紧张。 “不然你问海安。”吉儿撇撇嘴,她将烟蒂投入火焰中。 海安望向着海的面庞转了过来。隔着吉儿,马蒂看见海安的双眸里反映出灼灼火光。在那光亮中,马蒂登时岔开了心思。怎么,今天的海安看起来这么奇异地空洞?海安望着她,火光在他脸上跳动良久,他才说,“没有目标的马蒂,你被自身的经验限制住了。” “我知道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马蒂垂首,满满抓起一把石砾,双手揉着石头粗砺的质感,“我的生活经验,就是庸庸碌碌的小人物生存史,没什么局面,也没什么变化。我被那丁点薪水绑住了,饿不死又混不开,所以我的不满都在现代人的生活压力,我最大的不快乐在不自由,我的不自由来自上那些枯燥的班。你们觉得我的生活太狭隘,连带我的抱怨都太狭隘,不是吗?” “可嘉的反省精神。”海安说,他开朗地笑了,原先他脸上那种空洞空茫全无踪影,“但我要说的不是这些。马蒂,人很容易察觉自己失去了什么,失去的痛苦往往比拥有的感受具体多了。你因为从来不曾得到过的自由而痛苦。马蒂,你已经习惯了这种痛苦与随之而来的愤怒,甚至不能想象失去这种痛苦之后你将剩下什么感受。” “我不懂。”海安这些话如同谜语,马蒂困惑了。 “有的时候,人也要找一种意识形态来掌管自己。就像你,马蒂,你用生活方式中的不自由,和你对于自由的渴望,筑起了前后两道防线,以防自己越界,面对毫无目标的处境。要是你真的解放了,不用再去在乎别人的生活观,就真的天苍苍野茫茫,自由自在了吗?你形容得出来你要什么样的自由吗?” “自由还需要形容吗?” “不。你形容不出来,你想象不到。” “那么你告诉我。” “几年前,我在夏威夷度过了一整个夏天。”海安双手为枕在石砾上躺下来,“没有行李,没有计划,夜以继日地闯荡,在黎明前入睡,在黄昏时起床,喝一杯TAQUILA SUNRISE,正好加入海滩边陌生人的狂欢。人生就是夕阳里无尽的享乐,享乐不需要目标。后来我厌倦了无风带的沉闷,就辗转飞到芬兰。那时候,正好是北极圈的永夜,在没有停止的大雪中,我彻夜漫游,沿途一片片抛弃我所有的记忆,什么都不剩了,只剩下那风雪,那冰冷。那里的人告诉我,你要冻死在冰原里了,东方人。但是我死不了,还不够冷。” “当然,最冷的地方,在你的心里。”吉儿低声说。并没有人听见她,大家都沉醉在海安的叙述当中。 “我独自一人在无边的冰雪旷野里,南方出现一抹玫瑰色的曙光,黎明要来了,所以我离开冰原。那时的我几乎遗忘了自己的一切,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只有像风一样的存在。但是马蒂,这些和自由无关。” “这不是废话?我所听到的,只是得天独厚的、富家子式的浪荡。”吉儿说。 “没错,一点没错。”吉儿的嘲讽让海安开怀了,他说,“我得到的,是时空上的宽裕感,并不是自由。” “那自由是什么?”小叶问。 “自由并不存在。这两个字只是人类跟自己开的一个玩笑。”海安答道。 “我宁愿不这样想。”马蒂抱住双膝,闭上了双眼。 第三章 自由像风(4) “自由像风,只存在于动态之中。”海安说,“你能够捕捉住风吗?停止的风就不再是风了,那只是一缕沉闷的空气。自由也一样,要不你在追求自由中,要不你就在失去自由中,你只能在这两种动态里怀想着可望不可即的自由,但是你得不到它。” “鬼话连篇,扯了半天,还是什么都没说。海安你是政客吗?光讲这些模棱两可的屁话。”吉儿双手在胸前交叠,她满脸都是讥讽,“讲一些确定的东西吧。” “好。我告诉你,什么是确定的东西。可以确定的就是,当你的智识、你的文化教养让你意识到‘自己’这个概念时,自由就永远不存在了。可以确定的是,什么叫做不自由。” “什么是不自由呢?”小叶问。一问之下又胆怯了,她不太确定是否应该参与这讨论。 “不自由就是别人。”海安说。 “是喔,而别人就是地狱。你这个存在主义狂。”吉儿拉衣襟挡风,点了一根烟,深深地吸一口后,又把烟递给了海安。 “不是吗?要不是有别人,何来拘束之中对自由的渴望?要不是有别人,我连自由都不需要。” “可不是?要不是有别人创造的文明,我们到现在还拿着石斧,蹲在山崖上瞪着太阳发呆;要不互相抓抓身上的跳蚤,根本就不会有自不自由的问题,那是太高贵的困扰。”吉儿说。她是真的嗤之以鼻了。 “再好不过。有谁能说文明的进步是可喜的?文明的人给了自己什么?给了世界什么?谁确定我们需要文明?” “只要今天你能用精确的语言发表出这批评,你就没有资格说你不需要文明。” “价值观的问题。价值观告诉我们,文明的在野蛮的之上,道德,善;礼教,善;牺牲,善;秩序,善;人文人本人道,善;粗野,恶;颓废,恶;放荡,恶。我们共同制造出价值观作为我们的牢笼,乖乖守在里面出不去了。这情景和野蛮人蹲在山崖上发呆,差距有多远?” “当然不一样了。人类在启蒙的过程中,一点一点聚集智慧的火花,那成果全人类共享,所以今天你衣食丰美,还能优游在知性和理性的思维中。难道这些没有意义吗?价值观是文明发展的罗盘,它约束你但它也培养你。你从中受惠、滋长,现在你唾弃它,Fine,文明的可贵就在容纳各式各样的主张,各式各样的思考。随你的高兴。至于我,我不会因为文明的束缚而陷于反文明的颓废中,我宁愿将颠覆的想法抛在脑后,担负起社会精英的责任,为社会未来的出路努力。什么是自由?人既然群居在一起,要在怎样的理性约束下共享自由?这才是应该努力的方向。” “我谢谢你。”海安在石砾上舒展他的臂膀,海风吹起他额前的头发。他说:“就是你这种理性解放主义分子,以社会责任之名,将你们的意愿滥行在大众的意愿之上,带给大家最大的不自由。” “至少我们关心群众的幸福。” “多么耳熟!极权的法西斯分子不正也是这么说?” “你颓废得太极端了。”吉儿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尖刻,马蒂不禁转头去看她,小叶也看她,素园也看她,原本低头悄悄私语的藤条和小梅也抬头望向她。吉儿说:“上天给了你接近完美的资质,结果全被你糟蹋了。你是一个混账的灵魂,心中只有自我,忘了你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忘了世界上还有多半的人活在艰难中,艰难得几乎没有力气去批评这个世界。” “那又怎样?” “只要你开始想想别人,只要那么一秒钟,你就会发现自己的颓废是多么的自私愚蠢,你就会知道不应该再把自己浪掷在那种虚无中。开始想想这个世界吧。” “那又怎样?” “你就会感觉人类的命运比你一个人的苦闷重要多了。” “人类是谁?” “人类就是每一个人。” “很好。那么你告诉我,还有什么价值的终极性,高过于每一个人的生存?” “和平,正义,公理。” “和平,正义,公理为的是什么?”海安以肘撑起上半身,他语带调侃。 “群体的生命。” “群体由谁组成?” “每一个人。” “那就让每一个人去自主吧。不要用这些堂皇的价值观去干涉每一个人的生存。”海安说,他又仰天躺了回去。 “冥顽不灵。就只会玩弄言辞中的吊诡了么?我可不会被这种似是而非的逻辑唬住。海安你的书都白读了。自由不存在?你错了,自由是对你这种无可救药的唯我主义者不存在,你们要的是不受干涉的绝对的自由。你要知道,狮子的自由就是绵羊的死亡,只有适当的约束和自制,大家才能一起存活,而且很自由。你不懂,让我来告诉你,自由是什么。” 吉儿的音量越来越大,连原本被这艰涩的对谈耗光兴致的藤条和小梅,也噤声等着她的答案。吉儿一把拉下头上的羊毛巾,连带把马蒂的头发也扯乱了。她说:“自由来自爱,你能懂吗?没有爱的人!” “自由来自爱?”小叶迟疑地复诵。 “对。自由只来自爱。不只是人与人之间的情爱,还包括对一切理想的追求。当你心中燃起那种火一样的热情,在自己的意志驱动下,全心全意,不顾一切阻碍去追求,别人非难你,不怕;环境阻挠你,不怕;因为你已经完全忠于自己的意志,那就是自由。因此,只要有爱,你在哪里都自由,不管你是在监狱里,还是在台北,没有人可以剥夺这自由。” “按照这逻辑,你凭什么去批评我追求‘无可救药的唯我主义’的自由呢?” “错了,”吉儿高声说,狂烈的海风吹起她一头长发,她俯向仰天躺着的海安,她的发梢于是像鞭子一样地抽打海安的脸颊,“你根本不自由。你没有爱,你没有方向。” “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吉儿叫道,“你什么人都不爱,你什么事都不爱,你以为这样很潇洒自由吗?不!那不叫自由,你那叫自生自灭!自——生——自——灭!” 吉儿声嘶力竭地喊出来,她原本苍白的脸颊也涨得通红。大家都震慑了,齐望向海安。 海安,仰天面对着夜空,他的嘴角渐渐地,渐渐地上扬了,大家看到在海安脸上,几乎是一个美好的微笑。 第三章 自由像风(5) “好得很哪,我要的就是自生自灭,自生自灭的人本来就不管别人作何感想。”海安说,“吉儿,你就是别人,造成不自由的别人。世界上充满了你这种理性的文明人,一方面坚称自己信仰自由,一方面又强迫别人接受你们的自由观。你们没办法宽容地去接纳异类。不要说宽容,你们连了解的想像力都没有。就算我选择自生自灭,那又怎样?你凭什么来匡正我,规范我?谁有资格帮别人选择一种生活方式,又告诉他这才叫做幸福?没有人!我要的不过是不受干涉的生存,只依自己的感觉而活,不去管别人的价值观,连这点你也无法宽容吗?理性的社会精英?” 马蒂在风中抱紧她的膝头,这风突然之间不再寒彻心扉,她的心头涌现一股热流。依照自己的感觉而活,不要去管别人的价值观。同样的一句话,不是杰生当年告诉她的吗?这句话并不费解,但是她用去了这么多年,这么多年,如今才开始尝出一丝况味。 “文明发展究竟是把人带往幸福,还是毁灭,这个连我也无法定论。”吉儿说。她的声音渐渐低沉,恢复了平静,“我只知道,只要还有人,不是那么唯我地只凭感觉,而是多关注一点社会责任,那么人类的命运就还有前途。文化的棒子已经传到我们手中,身为知识分子,这就是我们必须承受的责任。” “伟大的人本主义。”海安说,“我以为,只有人才会觉得人本主义是宽阔的。” “难道你不是人?”吉儿俯下头逼视海安。 海安终于显出了一丝的不耐烦,他挥挥手说,“我是。没有选择。” “我懂了。”马蒂突然开口。她的音量很清楚,大家都转向她。马蒂说,“我懂你要说什么了。你是对的,海安。我充满了不自由的痛苦,只知道我要挣脱价值观的束缚,却没想过挣脱以后,要拿什么来承受没有价值观的生活。 “一直以来,我以为问题出在台北。这是一个太拥挤太紧张的城市,我们的生活,都在拼命挣出头的过程中卡死了。我苦闷得不知道该怎么办,不,其实我知道该怎么办,可是却软弱得没有力气去改变。我想问题跟台北无关,而是在做一个人,没有选择的,做一个文明的现代人,在我们的世界里,享有最丰富的智识,与最荒芜的精神生活。海安,你选择逃离它,吉儿你宁愿改善它,我想我也应该去找到自己的答案。” “恭喜你,终于中了致命的海安之毒,”吉儿说,“世界非常大,大得超出你的想象。不要脆弱得被自己的苦闷限制住,也不要自大得以为可以找到绝对的答案。加入这个世界,一起奋斗参与,只有这样,你才会了解问题不在这个世界有问题,而在不要花时间陷在问题中。你能懂吗?渐趋颓废的马蒂,海安因为无情,所以可以逃离,那是他好本事,你永远也模仿不来,我只拜托你,不要太容易就以为找到了方向。” “岢大哥才不会无情。”小叶清脆地说。 “不是吗?”吉儿挑战性地扬起眉毛,姿态非常逼人。 海安坐了起来,他的神情却是轻松的,迎着太平洋上刮来的海风,他只是淡淡地说,“我的感情,你们不会了解。” “……”吉儿说,“我怎么不了解?海安你有心事。” “我不藏心事。” “妈的海安你太假,你有心事我怎么会看不出来?”吉儿冷笑道,“你的心事,就在你那只袋子里。” 吉儿指着他的行囊。 “你们看,火要熄了!”小梅叫道。 海滩上的营火,在风中脆弱地飘动,木柴已经烧到了尽头,火苗现在正在逐渐收拢,很快地只剩下了霓虹一样的灼光。 “快,快添柴火!”素园说。 “没有了。我再去四周找找。”小叶站起来。 “用不着。”海安也站起来说,“不就是要找东西烧么?” 海安扯开他行囊上方的拉链,将袋中的东西倾倒入火堆。一开始是几件麻质的衣服,很快就着火燃烧,火势随之活络起来。海安继续抖落袋中物品,一些沉重的东西随之掉落。火焰中,可以看见几本书,一些随身什物,竟还有一个睡袋,一些野营用品,一瓶像是煤油的液体在火堆上迸碎,火焰轰然炸得半天高,啪一声,一架V8摄影机也被烈焰吞噬。 “海安!你疯啦?”素园急了起来。 “苛大哥!”小叶也叫道,“我来帮你。” 小叶帮海安抓住这皮袋的一头,用力晃动,袋中物品终于全部落进了火堆中。海安索性把袋子也抛进火舌里。他接下来脱下外套,摔进火中,又一把脱下上衣,摔进火中。现在海安裸着上半身,他粗暴地掏出皮夹,也摔进火中。 “疯了。海安。”吉儿说,她将羊毛披肩重新裹住上身。 庞大的一堆海安随身物品,现在陷于熊熊大火中。凶猛的风势更助长了烈焰,有些东西在火中噼啪作响,狂风吹过处,卷起了火堆里几片残屑,瞬间吹得老远。风里面,有一样东西飘上了半天,马蒂站起来,追着那一小片纸状的东西。但是风速远远超过她所能追赶,马蒂沿着海线快步跟踪,那纸片在空中挑逗似的飞舞,飘向远方的石滩,一落地,浪潮拍来,又将它卷入海水中。 现在马蒂离大家很远了,这边的海滩一片黑暗,她在滩边涉水站定,海水一来一回推涌着她,那么冰凉,那么安静,安静得像是遗弃了整个世界,只剩下浪潮,和浪潮中的那一张纸片。马蒂在等待中游目张望着,来了!海潮上一片白色泡沫中,漂荡着那片纸,马蒂涉水及腰,捞起了它。 在随身打火机的火光下,马蒂只消一眼,就确定了原先的猜测。这是海安皮夹里的那张照片,它已经烧毁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也被熏得焦黄卷曲,但是照片中的人影还是可堪辨认。这是在马达加斯加浪游的那个人,那个当地人称为耶稣的嬉皮。他长着络腮胡的下半截脸孔正好被火焰烧去,只剩下了鼻梁以上的眉眼依稀可见。看起来,几乎就像是海安的翻版。 我的马达加斯加!马蒂回到岸上,湿淋淋地坐下来。海风撩动了她心中的一串风铃。 我的马达加斯加!广大的西萨平原上,那里的农夫仍旧在温柔的土地中栽稻、纺纱,这个叫耶稣的人仍旧在继续他沉默的流浪,海安背着他沉重的野营用品走过了这里红质的土壤,而我,为了一堆琐碎可笑的理由,都快三十几了,还没有踏上这想望已久的旅程。马蒂再点一次火,只想再看看照片,和那一丝丝与马达加斯加接触的感觉。她翻过照片,看见了一排手写笔迹。 这是一排英文细字,很幸运的并没有被火烧及,上面写着:“The eternal flight of myself from myself.” 字面上的意思是:从我自身飞离我自己的,永无止尽的飞行。实际上的寓意,马蒂不知道,这其中似乎包含了一种连诗人也无法明了的诗意。马蒂仰卧在石滩上,轻轻念着这句话,并且在吟诵中享受到很奇特轻盈的节奏感。 我永恒不断的,脱离我自身的飞行……至少这画面上的联想很棒,马蒂想,至少这是一幅很自由的画面。 第三章 自由像风(6) 一直飞不起来,因为肩膀上的负担太多。马蒂回想起萨宾娜时代的自己,不顾同学之间的社会压力,放纵地与杰生同居,只因为信仰了一句太深奥的话:为自己的感觉而活,不要去管别人的价值观。那时的她一点也不明白,只有信仰还不够,真的不够。不去管别人价值观的结果,她在同学眼中也失去了价值,而年轻的萨宾娜,却又为了这种失群与自卑深深受苦。 工作以后,马蒂又陷入另一种困境。不断地更换工作代表着一颗不安定的心,想要的,一直不敢放胆去追求,只有心不在焉地流浪在不想要的工作之间。今天上午,当马蒂还在办公室里,心不在焉地瞪视着桌前“我的提示单”时,她的心里突然升起一股厌恶之情,厌恶自己的不负责。我到底在做什么?马蒂在“我的提示单”上潦草地加上了这一句。我到底在做什么?明知道自己一点也不想再受困于这种作息,却还懒惰地日复一日得过且过,结果工作越出色,对自己就越不负责。马蒂于是伏案写了一封信给陈博士,一边写,一边回想起这几年的生活。 这几年,总也陆续听到一些同学、朋友的动向,有的人出国读书了,马蒂羡慕;有的人力争上游地赚了钱,马蒂其实也羡慕,至少他们都比马蒂更能自主。而她的状况,一言以蔽之,就是不能自主。 不能自主地,陷入一场索然无味的婚姻;不能自主地,在自己不感兴趣的工作里耗时间。为什么不能自主呢?因为日子总是要过,因为别人也都这样过,因为太随便地辞掉工作,对别人将无法交代……天哪,我在骗谁?马蒂在给陈博士的信中写下了:我在骗我自己,陈博士,我一直不敢认真地面对自己。我不勇敢,我不负责,我甚至不诚实。 海风刮过她湿透的长裤,马蒂全身陷入了颤抖。她把照片收入口袋中,爬起来往回走。 海安和吉儿,大概还吵得不可开交吧?不过那也无妨。对马蒂来说,他们之间的唇枪舌剑,已经成为一种温暖的伤心咖啡店印象。现在马蒂正需要一堆温暖的营火,沿着海岸线,她朝那火光而行。 从黑暗里走来,如灯的火焰,还有的车头灯的照耀,把马蒂的朋友们笼罩在如同天堂的光圈里。马蒂听到了风中传来了音乐。 小叶将海安的跑车开到火堆旁,又把车上音响开到最大音量,海安车上这对极为名贵的喇叭,以清澈的音质放送着一首马蒂非常喜欢的歌曲《沙漠月光》。 荒凉的石滩,沙漠,和月球,再孤独的绝境,此刻在风中也纯净了,抽离掉伤心的联想,只剩下纯粹的天地轮廓之美。沙漠月光中,海安和吉儿正在自由地跳舞。海安还是裸着上身,吉儿赤着双足,他们都闭上眼,舞浴在风中,轻轻地回旋款摆,像是两片相伴坠落的叶子。 “终于看到吉儿跳舞了。幸运的夜晚。”马蒂说,她来到素园的身边坐下。 “最美的一支双人舞。我要记忆下来。”素园轻轻说,仿佛怕吵着了跳舞的人。 小叶也走过来,在她们身边坐下。 “都是一样的,原始人蹲在山崖上瞪太阳,现代人在沙漠里看月光。”马蒂说。 “你在说什么呀?”素园问。 “我说,冻死人了,怎么办呢?”马蒂搓着她湿答答的长裤。 “来来,喝点酒挡寒。”藤条和小梅从他们的车子走来,两人怀中抱着各式的酒瓶。 “铐,开酒店哪?”小叶高兴了。 “有备无患嘛。来,一人一瓶,不要客气。”藤条把酒瓶传给每个人。海安和吉儿手牵手走回火堆,也都接过了一瓶酒。 马蒂分到的这瓶酒,是罕见的矮四方柱造型。她在火光中把酒瓶转了一圈,看到法文的酒名Cointreau,酒精度四十。小叶帮马蒂扭开了瓶盖,她仰头啜饮一口,很辣,辣中又有一股甜腻。藤条含笑看着她,说:“你少喝一点,不要勉强。” 怎么会勉强呢?这海风,这星光,还有海安的车上播送来的音乐,正合饮一口酒精四十度的Cointreau酒,先辣后甜的滋味,冲刷进全身的血管,马蒂还是冷得发抖,但抖得彻底,冷得痛快。 “这样喝容易醉。可惜车里没带东西好下酒。”藤条说,他正干抿一瓶白兰地。 “俗气。”吉儿擎着她的威士忌,说,“酒要单喝,才叫滋味。” “好酒要用诗来佐。”马蒂说。 “好。我们来作诗。”素园连声赞同。 “加倍的俗气。诗酒不分家么?缺乏才情的借口。”吉儿又说。 “我们就来作诗。”素园笑盈盈说。对于吉儿,她自有一套相处的方法,那就是柔性的将她的尖刻置之不理。做一种温柔的衬色,素园向来就懂的。 “好难哪,我们又不是诗人。”小梅的俏脸显现了艰难。 “那就作很简单的小诗。五十个字以内,超过要罚。”素园对于这个念头十分快乐。 “那你示范。”小梅和藤条齐声说。 第三章 自由像风(7) “好。”素园饮一口酒,仰天闭上双眼。她说: 我是一尾深海鱼 在幽黯的海底独自潜航 因为寂寞所以我 发光 “哇,好可爱的诗。”小梅和藤条齐拍手。 “马蒂。”素园望向她。 马蒂早已静静地准备着了。她睁开双眼,正好看到海平线上浓重的深蓝色天光。她说: 大海形成自一滴咸咸的眼泪 用伤心营养绿藻 再化育鱼种 最终爬上了岸 以一种垂死的姿势 哭喊淡水 太苍凉的结尾,大家都沉默不语,忘记了鼓掌。 “海安?”马蒂转向他。 海安扬起嘴角微笑着,他说: 因为飞不起来 所以人爱上坠落的快感 用人造的罗盘测量出天堂的方向 爬到顶端 展臂 拟态成了十字架 再仰天跌落 摔死 小叶皱眉了。原先她为了不会作诗苦恼着,与海安他们为伴,学识上的自卑常神出鬼没困扰着她,现在她更苦恼了,海安这首诗叫她害怕,说不上来为什么,总之不快乐。 “小叶,换你。”素园说。 “我又不会作诗。”小叶说。 “试试看嘛,只要说出你心中的感受,试试看嘛。”素园鼓励她。 “试试嘛。”小梅也说,她开始觉得有兴味了。 “我不会啊。你们都有诗意,我没有。”小叶摇头。 “我帮小叶作一首。”吉儿突然插嘴了。她说,“听好了。” 我是一颗晚熟的水果 太早跌落枝头 被有心的人拾起 放进黑暗的瓮中 久久埋藏 从青涩到甜熟 一辈子想念阳光 “好美。”素园轻声称赞。 “美也要听得懂才行。”吉儿眼梢斜斜勾着小叶。 小叶抱着小腿,她把头埋在双膝上。海风呼呼吹起她的短发,露出她年轻的脖颈。 她是懂的。 小叶站起来,走向海际,扑嗵一声窜入水中。年轻柔软的身躯,在海水中就像是一条小小水蛇。她身形矫健地游起泳来,一直游向外海,越游越远,太远了,小叶转了个弯,在远方的石滩上了岸。 海风把他们所听的音乐吹送得很远,吹送到处,还是荒凉的海滩,没有别人,今夜是一个自由的梦境。 第三章 自由像风(8) 酒精开始在脑海中燃烧,强烈的音乐催化着大家的情绪。马蒂勉强站起来,觉得自己像是暴风雨中的台风眼,周围风狂雨暴,于是她旋转了。一个台风眼不应该旋转吗?旋转造成离心力,她心中的陈年负荷就这样剥落甩脱,远远飞开。 “哇操。像嗑了大麻。”吉儿说。她抛掉手上的酒瓶,揉揉双眼。嘿!大麻带给你一小时的天堂。穿着跳舞用肉胎衣的Young说,他用一根手指托起她害羞的下颔。Young的壮丽俊朗不可想象,Young的年轻飞扬如同梦想。你就是我的天堂,Young,吉儿在心里这样回答。于是他们在舞衣架底下缠绵,各色的舞衣布幔围绕成一个缤纷彩色梦境,其他团员的脚不时在身旁走过,但是他们不管。噢,薇拉!Young这样激烈地喊着她的名字,纽约的雪悄悄飘进了窗棂。 全身湿透的小叶散步一样跺了回来。她看见吉儿以手臂遮盖着眼睛蜷曲在火堆边,仿佛睡着了。小叶在火堆旁脱衣服,脱到只剩了亵衣。她捡起吉儿抛在一旁的羊毛披肩裹住身体,拿起她的伏特加,灌了一大口,又吐掉。“铐!”小叶大喊,吓了拥抱中的藤条和小梅一跳。 “我要喝啤酒。”小叶说。藤条给了她一瓶啤酒。 “再说嘛,”小梅要求藤条,“再说你那些甜蜜蜜的傻话。” 藤条把小梅拥在怀里,对准小梅可爱的耳垂,他说:“我的小魔女,小妖精,小巫婆,我要盖一栋两百坪的浴室让你洗澡,用十二个欧巴桑伺候你吃饭睡觉,再买它二十八匹马,拉一辆小马车,载你去喝下午茶。” 藤条每说一句,小梅就格格地笑。她说:“好烂的想像力,可是押韵押得真好。” “这就是我作给你的小诗。”藤条亲吻她的脸颊。 “超过五十个字了,要罚。” 藤条于是咕噜喝了小半瓶白兰地,小梅抢过酒瓶,也灌了几口。 马蒂仆倒了,倒在浪花来往的岸边,海水一下淹湿她的全身。很奇怪的,不冷了。她终于发现了海安的秘密。原来,自己的内里冰凉到了极点,连击打过来的寒冷海水也是暖的。 半泡在柔软的海水中,马蒂的心里冷静又冰凉。因为所有的牵挂都逃亡逸散,空空洞洞,就像在宇宙里独自疾速飞行,飞得快了,连感觉也跟不上,所以只剩下绝对的自己,绝对的无障碍飞行。 The eternal flight of myself from myself.她说。 素园摇摇吉儿,没有反应,她又去掏弄小叶的背包,终于找到了一包烟。不嗜烟的素园只有在喝了酒以后才抽上几口。现在她喝了太多的酒。迎着狂风,打火机屡点不着,她就着火堆点燃了香烟。 这堆火,烧的是海安的贴身物品,所以深深地吸一口烟,就像是饱尝海安的气息。素园叹了一口气,今晚又忘了打电话跟丈夫说不回家,而这里没有电话。此刻的丈夫,应该是非常着急吧?那也没有办法,就当做偶尔给他一点焦急作为刺激吧。刺激是好的,否则日复一日的刻板生活,不是机器的人怎能不疲乏? 大家终于醉倒了一地。荒凉的石滩上,海安一人独行。 黎明就要来了。 海安在海际的浪花中,找到俯卧着的马蒂。她几乎半浸在海水里,长发随着一来一往的浪潮荡漾。 海安扳起马蒂,发现她像海草一样柔软。 “醒醒,马蒂。” 马蒂终于动了一下。她冰凉的手指抓住海安的臂膀。 “马蒂。”海安抱住她,用他温热的身体贴近马蒂。马蒂的脸颊,正好紧靠在他胸前。她听到了海安的心跳。“最好这是你最后一次,醉到不可控制。” “我没有醉,海安。”马蒂拨开盈面杂乱的湿发,露出她的双眼。她真的没醉。“海安,我就要去马达加斯加。” “哦?” “我在今天递出辞职信了。我要出去走一走,自由地走一走。海安,我真的要去马达加斯加看一看,那是我从十八岁就梦想要去的地方。你不要笑我傻。对,我才不管你会不会笑我傻,我就是要去马达加斯加,就算那里让我失望。” “马达加斯加,怎么会让你失望?” 破晓时分,曙光照着海安的脸庞,又从他脸上折射出金黄的光芒,刺痛马蒂的双眼。 “谢谢你。海安。”马蒂说,“这是我这辈子最美的一个圣诞节。” 海安裸着的肌肤贴着马蒂,他的臂膀揽她的背,另一只手,则轻轻抚过她的脸庞。 马蒂闭上眼睛。海安这触摸,不带任何男女间的情欲色彩,纯粹只是宇宙中两个永远也不可能接近的、疾速的飞行物之间的、遥远的、温柔的招呼。马蒂是明白的。谢谢海安,谢谢老天,她不用花去自己的生命,才能明白这点。 马蒂睁眼,随着海安的视线,看到海平线上灿烂的初阳。 “太阳出来了,好美的黎明!”马蒂轻叹。 “很美。”海安说,“我最恨的黎明。” 海安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听起来也是那么奇异地遥远,温柔。 第四章 真正诚实 刘姐借着到公文柜找东西,在陈博士办公室外头徘徊。陈博士门口的百叶帘并未拢密,从疏落的帘叶间,可以看见陈博士双肘支在桌上,他交握的拳头有节奏地轻扣着嘴唇,每当有心事困扰着他时,这就是他惯常的反应。 马蒂背着门口面对陈博士而坐。从她冷静的背影看起来,马蒂十足地有备而来。 到底是为什么呢?刘姐的一颗心充满了不解,她的左颊因此抿出了深深的酒窝。为了什么,在公司前途最看好的时候,却说要辞职?薪水不错,职位不错,同仁相处也愉快,没有道理要辞职啊。是因为别的公司挖角?别傻了,马蒂笑着这样回答她,别傻了,去别的公司也不见得比在威擎好,“我只是想趁年轻的时候,到处走走,晃荡一场。” 陈博士拿出他攻读物理博士的钻研精神,也想在迷雾之中找出答案,结果与马蒂的这番恳谈只有更加扩大了谜团。 “要说出国,是为了充电,还是读书?还是增广见闻?要不为了加强语文能力?”陈博士很柔和地问。 “都不是。就是四处走走看看。” “那给你放个假,去走走看看也好。” “恐怕不好,我说不准多久回来。” “回来以后呢?” “还没有计划。” “那你准备去哪些地方?” “马达加斯加。” “呃?” “马达加斯加,在非洲东南方,是个岛。” “噢,是的,马达加斯加,到那里去做什么呢?” “走走看看。” “马蒂,”陈博士取下眼镜,搓搓他的鼻梁,顺势闭起眼沉思。马蒂几乎以为他不愿再开口,事实上陈博士是真的辞穷了,他最不愿意用长篇大论的说教来凸显与员工之间的代沟,年轻人有年轻人的逻辑,要试着从他们的角度去看,陈博士常这样提醒自己。可是眼前未免也太难揣摩了,不管怎么换角度去看,马蒂的离职都像是个玩笑。 “马蒂,”陈博士把眼镜挂回鼻梁,他炯炯逼视马蒂,但这次他的目光并没有摧折马蒂直率的眼神。陈博士想说,你也三十几了,还这么漫不经心孩子气,将来怎么办哪?这番慈父式的表白还没说出口,自己先打消了主意。马蒂早已经先声夺人,在写给他的信里面作了回答。这是一只拍着翅的、不耐烦的小鸟,再多的话,也是徒然。 “马蒂,”陈博士终于又开口,马蒂坐直了腰杆。“第一次跟你面谈,我就有预感,你不会是久留的人。” 马蒂不禁挑起眉毛。“您还是录用了我,为什么?” “乐趣。”陈博士说,他的表情是马蒂所罕见的洒脱,“投资的乐趣,就在验证当初下注的眼光。录用你,就当做是一个高风险的小小投资吧。” “对不起,这下让您赔本了。” “没有。”陈博士摇摇头,“不算赔。马蒂,我总是以为,这个世界分两种人,一种人懂得集中动力,他们有稳定的方向;另一种人的目标涣散,穷其一生也不会有作为。我同情后者。你让我学到这种同情是多余的,我们在价值上的坐标根本就不同,太主观就是偏执了。这半年来,你也改变了我不少看法。马蒂,你们的世界,对我来说并不容易接受,但至少我比较能够了解了。 “按照人事规定,你要一个月以后才能离职,现在让我告诉你,你要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吧,只要把工作交接好——交接给刘姐。我希望你能确定自己在做什么,真的确定的话,就坚持下去,严格说起来,没有方向,也是一种方向,这世界上没有真正停滞不前的东西,相对论上是这么说的,总算我的物理没有白学。你说是不,马蒂?” 陈博士的脸上是一个自我解嘲的笑。马蒂原本随着陈博士的谈话,很纯真地变换着她脸上的表情,现在她张口结舌了。马蒂先前所预期的辞职面谈,并不是这么轻松的局面,陈博士急转直下的态度,像是一个太草率的手势,迎面一挥,就解除了她半年来的挣扎。马蒂走出陈博士办公室,觉得在此地的工作真像大梦一场,连这结尾也飘忽了些。 陈博士表现得如此洒脱,是因为要维持他在马蒂面前一贯的强人形象,还是因为对她彻底失望?马蒂一点也参详不透。不过,那似乎也不重要了。 看着马蒂走出办公室的轻快背影,突然之间陈博士也觉得人生如梦,一眨眼那情节就逸出了常理。原本想慰留马蒂的,怎么结果就放她走了?还史无前例地给她提前离职的自由?不知道。一切都是因为那气氛吧。马蒂的满不在乎起了一种感染力,激发出陈博士前所未有的率性,一个不留神,竟作了超乎自己胸怀的演出。 陈博士拉开抽屉,取出马蒂在圣诞节前夕留给他的信,展开又读了一遍。也许,是因为这封信打动了他。从来没有用这样的心情送走一个员工。这要不是个特别聪明的女孩,就是特别的天真单纯,单纯得像是一朵不起眼的蒲公英,仔细地看,你会承认它非常可爱,可你又不会想摘下它,只愿意看着它被一阵风吹起,轻飘飘,飞过你的指尖。 也许,第一次展读这封信时,陈博士就了解了,像马蒂这样的员工,是公司一个荒诞的插曲,曲终人散,留不住的。马蒂飞扬的笔迹,每个字都像是一种展翅的姿势。 陈博士,此刻公司里正传来圣诞音乐,美国曲子,很好听。我坐在这里,心因此飞到了天际。 一直没有告诉过您,我是在很糊涂的情况下接下了这工作。那时候我一贫如洗,居无定所,只希望找到一种固定的生存方式,来安稳我毫无目标的生活。我以为工作是一个好的开始,所以我来上班。本来,这个班我会一直上下去,跟其他所有辛勤过活的人一样,如果我不是渐渐领悟到,既然有一颗想要振翅高飞的心,就不要指望在太通俗的办法里找到答案。 您不要误解,我所谓的振翅高飞,不是做一番惊人的成就,我指的是出走,远走高飞。要怎么说呢?橘子在阳光里红熟,蜜蜂把花粉携带在腿上,世间的一切,都有了既定的安排和韵律,人的一生似乎也是这样,生下来,活下去,在社会里各展所长,各司所职,大部分的人对这都没有问题。 问题出在有很小部分的人厌烦了这种韵律。您皱眉了,我知道您要说,我身心健全,我大学毕业,我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呢?没有。人生是一场华美的旅行,我只是想要走走相反的方向,从典型的人生观里面出走。这个工作很抱歉我不要了,这种充满挑战的城市人生我也不要了。我要在像机械一样地过完一生之前,脱轨去寻找另一个世界。您要说我又在做梦了,您会说我都三十岁了还这么孩子气,但就算孩子气又有什么损失呢?这是我的人生,而生命只有一回,不管选择哪一种都没有重来的机会,既然如此,我倒宁愿天马行空走一回。 很想跟您道歉,很想跟所有我身边的人道歉。但是我越来越不明白为什么要道歉。三十年来我依照着一般人的期望过活,因为如果不这样做会被别人当成异类。但是我到底应该为自己还是为别人活?您会告诉我当然是为自己,但事实上,社会压力已经把我们驯化了,所谓为自己而活的最上策就是多多在乎别人的看法。所以我一直很矛盾,找不到自己的出路,只好继续像别人一样上班、下班、发呆、抱怨。我知道我的工作表现出色,那是因为优柔寡断,让我在不想要的人生里越陷越深。天哪,我到底在骗谁?我在骗我自己。陈博士,我一直不敢认真地面对自己,我不勇敢,我不负责,我甚至不诚实。 所以我必须向您辞职。陈博士,相信您不至于感到惊讶。像我这样的一个员工,对于公司只能算是个意外,让我们结束这意外吧。陈博士,我准备要出去走一走,之后,还没想过,一边走一边想吧,有什么损失呢?一只不肯把花粉携带在腿上的蜜蜂,可能是个悲剧,可是它所损失的是什么?是一只普通工蜂的一生劳作。我要说的是,让我去自由地闯荡吧,充其量是,陈博士,我所损失的不过是一个一般人的人生罢了。 按照你这标准,谁又真正诚实过了呢,马蒂?陈博士对着信纸自言自语。他把信收回抽屉,顺便看了手表。快是下班的时候了,窗外一片暮色,这让他想起今晚有个重要的应酬。不得了,这时塞车得厉害,恐怕出门要迟了。他连拨几个内线交代了手头上的工作,起身穿外套,站在落地玻璃窗前,陈博士的动作却停顿了。正对着夕阳,他长久地发起呆来。 第四章 绝对坦诚 叼着烟,马蒂把手上的摇酒器望空一抛,几个滚翻后又接住继续摇酒。吧台前的女孩们鼓噪起一片掌声,小叶也拍手。 “出师了,马蒂姐姐。”小叶乐不可支。 “易如反掌嘛。”马蒂说。她把摇漱均匀的凤梨、柳橙、柠檬汁加白柑桂酒倒入装满碎冰的宽口杯中,再徐徐注入半盎司的黑兰姆酒,最后在杯缘压上凤梨片、红樱桃,端给小叶以前,马蒂轻轻放一撮新鲜薄荷嫩叶飘在酒液上。 小叶闭目浅饮一口。这品风行在夏威夷的鸡尾酒名叫Mai-Tai,手续繁复,材料丰盛,有鸡尾酒之王的荣衔。马蒂所调制的这杯,口感清爽,余韵也柔和,真的出师了,小叶张眼满含笑意,她不禁又尝了一口。 “马蒂,你这辈子不愁没工作啦。” “是啊是啊,”马蒂说,“以后不管在哪里,我要早晚给你烧一炷香,谢谢你这师傅。” “呸呸,”吧台前的女孩子们连声抗议,“小叶又没死,说的什么话?” “总会死的。”小叶倒满不在乎,她说,“我要死了才不要别人烧香,干吗?要我显灵不成?” 夜已经很深了,伤心咖啡店里却热闹滚滚。海安和几个飞车伙伴都来了,他们聚坐在腰果形的桌位,方才喧哗了一阵,现在煞有介事地低声交谈,连马蒂她们都无从切入,这是一群飞车伙伴间的秘密会谈。窗外是萧瑟的寒风斜雨,店内满载七十年代的火热摇滚乐,马蒂捧了一杯加了双份牛奶的摩卡咖啡,到店门前凭窗眺望。 惟一舍不得的,就是伤心咖啡店了。马蒂怔怔看着海蓝色店招上的晶莹闪光,是这片海水一样的蓝色光芒,把她从灰暗中卷进了一个色彩浓烈的世界。马蒂把滚烫的咖啡杯捧近心窝,觉得很暖和。 昨夜在小叶的帮忙之下,马蒂把她的私人物品搬运到小叶房里。她的房间在这个月底即将退租。之后,就连住所也没有了。到马达加斯加的签证,经过几番繁文缛节,也终于办妥,出国在即,冬天也正好要结束了。真是个干脆的结尾,马蒂眼前只剩下全新的开始。 这两天所最后处理的,是马蒂头痛的财务问题。半年的工作下来,马蒂积存了近二十万的现款,出国绰绰有余,不足之处是她对爸爸的接济因此就中断了。马蒂觉得不忍心,所以她将钱均分成两半,一半寄给了爸爸,一半留给自己,扣除掉来回机票钱,她发现手上只有五万多台币的旅费。马蒂想起上回和陈博士的谈话,当她提到并没有什么旅游计划时,陈博士那大惑不解的表情,马蒂当时真希望陈博士能了解她有多么诚实,真的没有计划,惟一确定的是,当钱花光了,一贫如洗的时候,就往回走。 或者,索性不往回走了。谁知道呢? 马蒂饮尽咖啡,拎着她的蓝色骨瓷杯走回吧台,从小舞池侧边穿过时,有人抓住了她的杯子,马蒂回头一看,是海安,他戴着连腕皮护套的手有力地握住了马蒂的骨瓷杯。 “漂亮的杯子。”海安说。他坐在腰果形桌位朝外的位置,两脚高高搁在椅子上。他那群打扮嚣张的男伴们也笑吟吟望着马蒂。 “我的杯子。”马蒂放手,让海安拿去她那只骨瓷杯。 “对喝咖啡的人,”海安拈着杯子迎向小舞池上的灯光,他说,“咖啡杯是心的容器。”他把杯子还给马蒂,顺势站了起来,搂着马蒂的肩头。“外头说话。”他说。 马蒂随海安到了外头。细雨不断,从西伯利亚吹来的寒风,虽然冰冷但是柔软,风中有早春的气味。 “送你一个礼物。”海安说。 “你已经给我太多了。”马蒂说,她在心里又加上了一句:你所给我的东西,海安,我恐怕永远也回报不了。 海安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一个厚信封。马蒂接过拆开一看,是一沓百元美钞,大约有一万元美金之多。 “海安。”马蒂心头一阵温暖,此刻最需要的,就是钱了,但一万美金这样的厚赠,实在超乎她的想像。马蒂直觉地想推辞,可是她一转念开口就说了:“很实用,谢谢你,海安。” “不算什么,我最不缺的就是钱了。”看见马蒂并不推辞,海安显得很开怀。 “这些钱,至少可以让我在马达加斯加再多呆一年,我不知道该拿什么来谢你。”马蒂的双眼突然之间湿润了。 “要谢我,就更痛快地流浪吧。” “海安,”马蒂说,“我不能明白吉儿为什么要说你无情。” “我是无情。” “相信我,我没看过比你更宽厚的人。” “宽厚是一种反射力,不过是把自己多余的优势,反射在比自己弱势的人身上的能力。我有的是宽厚的本钱。” “为什么要这样说呢?好像连你也承认自己无情。” “我的感情,你们没办法了解。” “你可以尝试说给我听啊。” “不需要。”海安低头看马蒂。他的嘴角是马蒂熟悉的,那调侃一样的微笑,“我不需要,也不想要别人的了解、宽容,或认同。你也一样,要开始习惯用自己的价值观生活。” “嗯。” “让我告诉你一些事,不管在马达加斯加,还是在任何一个地方,都不要忘记。” “什么事呢?” “你要学会对自己坦诚,绝对坦诚。”海安说。 “对自己坦诚,绝对坦诚。”马蒂轻声跟着说。 “如果在世界上的颓废,可以换来对自己的负责,那我宁愿对自己负责。” “如果在世界上的颓废,可以换来对自己的负责,那我宁愿对自己负责。” “这就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马蒂仰头,回报了海安一个微笑。他们两人并肩走回伤心咖啡店。在推开门的时候,海安突然停步了。“帮我个忙,”他说,“当你见到他时,替我问他,到底能不能对他自己坦诚?” “见到谁?” “你从海里捡起的那张照片,照片上那个人。” 海安进去伤心咖啡店了。马蒂呆站在门口。她从海潮中捡起了那马达加斯加浪人的照片,之后一直把它收藏在自己的皮包里。为什么这么做,连她自己都不甚了然,海安又怎么知道她捡照片的事? 那个人,连名字都没有,连地址都没有,怎么会见到他呢? 要学会对自己坦诚,绝对坦诚。她会见到他的。马蒂知道,当她从海水中捡起照片时她就知道了。这趟前去马达加斯加,虽然前途茫茫,但是在马达加斯加南方西萨平原中浪游的,那有着一双极宁静眼神的人,早就是马蒂心里一个神秘的地标。为什么要去找他?真的不知道。要对自己坦诚,马蒂站在伤心咖啡店门口,陷入了认真的心灵探索。也许,被他那种流浪的方式吸引吧。 梦中的马达加斯加,还有像风一样流浪其中的人,这两者加起来,也许,能给马蒂混乱的人生带来一些解答。也许吧。至少总要亲自去试试看。 头上的蓝色店招暗了,伤心咖啡店打烊。海安和他的男伴,小叶和她的女伴都簇拥着走出店门。很热闹。月亮升到了中天,马蒂拢高她的衣领,陪小叶关上店门。 第四章 着迷 有个诗人曾经这么说,人花了一辈子看着地面,只有死了,才真正仰望穹苍。这是个愚笨的诗人,马蒂这样想。人其实花了太多时间看天空,只因为有那么多的水泥建筑阻绝了视线。 从此刻的高度望下去,大地苍茫,人为的痕迹都隐没不见了,地面,回归成原始的地面。马蒂额头贴着小窗,她对这样广阔的大地着迷了。 刚在加尔各答转搭的飞机,现在正横越印度大陆。之后,就要转向往南飞,一直飞,最南的去处,就是汪洋大海中的马达加斯加。 第四章春天来了 春天来了。 这是一个春天的,星期六的午后。 小叶用一块干净的白毛巾,蘸水擦拭柱子上的照片。数百张照片在柱子上拼凑成了一片海洋,上面承载着一个梦,梦想中,白马王子不经意地拾起了照片,春天的花瓣就会像雨一样地洒遍大地变成旖旎天堂。 “喔不,不能用水擦!”妹妹用脆嫩的嗓音叫道。 “为什么不能?”小叶问,她没有停止手上的擦拭。 “那样照片会变红。” “变红了好。”小叶说。她停手点了一根烟,重新擦干毛巾,又开始擦拭照片。一会儿之后,她自言自语一样说:“你看这些女人化的什么妆?假死人了,给她们再红一点。” 伤心咖啡店的春日午后,小叶和工读生懒洋洋地,音响也播放着舒缓的陶笛吹奏。 马蒂走了以后,小叶一共雇请了四个工读生,都是还在读书的小女孩,都是熟客人。她们用一张文具行里买来的功课表排出轮班次序,从下午到深夜,都有工读生随侍在侧,小叶都叫她们妹妹。 小叶擦完照片,遣妹妹出去买香烟。她自己端了杯咖啡,在店里面晃来晃去,很悠闲,实则她悄悄关心着第三桌的动静。靠墙的第三桌,吉儿和一个陌生人正聚精会神谈着话,小叶从他们身边晃过,正好吉儿抛给了她一个眼神。那眼神中包含了十分的潇洒,意思是说,一切都在掌握中。 当然,一切都会在吉儿的掌握中。小叶对吉儿一向有这样的信心,简直可以说是崇拜。 吉儿正在和出版商洽谈她的大作《新佃农时代》的出版企划。这些签约工作比吉儿当初想象要艰难得多。自从吉儿的书写成之后,老教授为她动用了一些人际关系,促成了一些约谈。但老教授的社交圈毕竟偏向老一辈的出版商,而时下的书市主流操作者,又多惟利是图,注重书的商业取向。吉儿的作品以资深记者的见识步步为营,她不卑不亢地维护着理想中的出版构想。 小叶回到吧台去煮咖啡,看来今天吉儿是谈成了。她跟吉儿早就约定好,等这本书签定出版约时,她要为吉儿煮一杯伤心咖啡店最珍贵的蓝海咖啡——用蓝柑桂酒调和鲜奶油,将咖啡染成海水一样的蓝色。 新鲜研磨的咖啡豆特有的焦香味飘过来,到吉儿的身畔,她展露了笑容。与她对面而坐的出版商顿时轻松了。这是文坛一颗彗星,出版商心里想,得要趁她发光以前摘下来,装进口袋。出版商将合约书转个头递给吉儿,小叶端来了一杯他从未见过的蓝色咖啡。 第四章 南纬二十二度半 再喝一口带有酒味的、微酸的紫树梅汁,日头已经西斜,远方的树梢上,一只早起的夜莺高亢了几声,又归于寂静。太阳在雾蒙蒙的天际呈现一种柔和的粉红色,天气十分晴朗,这大雾来自漫天的风尘。 马蒂坐在刨光的尤加利树干搭成的木栏上。她的前面是两只眼神楚楚动人的驴子,身边坐着何内,一个中年枯瘦、略通法文并且唠叨的黑种梅里耶人。 这里是马达加斯加南部干旱的荒原边际,一个在地图上找不到的小镇阿萨里欧,距离南方大城图利阿里有八十公里远。 从岛东的首都塔那那利佛绕过北境,再从西方的广漠大草原一路南游而下,马蒂用海安的钱买了一辆吉普车,并且在途经的马任加城剪掉了一头长发。马任加城上有一对法国老夫妇开的小客栈,聚集了一些前来寻找南国浪漫的法国人。马蒂的东方脸孔在那里引起了骚动,因为法国人在行程中并没有预料到东方情调。在洋溢着法式呢哝情歌的客栈里,马蒂和一个叫夏克的金发男孩厮混了几天,结束了她三十年来的,东方思维的保守人生。在一个下着小雨微凉的清晨,她自己用剪刀绞断了长发,将行李扛进吉普车,继续往南的行程。 远离马任加城以后,也从此远离了法文通行区。越往南走,所经过的土地就与高中时所读的马达加斯加差距越远。课本里的亚非混血人种多集中在东边的大城中,原来的青翠雨林印象,也一改成为褐黄无尽的短草原。漫天黄沙之中,只见孤独的棕榈树点缀在草原上。这片土地上住着从非洲来的梅里耶人,多半农牧为生,他们裹着深具非洲风情的麻织大布袍,一簇簇,隐没在黄草原和黄风沙之间。疏荒极了的景色,马蒂自觉像是一个买了电影票的观众,兴冲冲就座,才发现走错了放映厅,而这意料之外的电影,已经气势恢宏地开了场。 这就是地图上,那个看起来放大又放松的台湾?大抵只要是超过一百平方里的岛屿,它的形状只在地图里才有意义。如今身处在马达加斯加最广阔的平原上,往左看,无边的荒凉;往右看,无边的荒凉;往前看,无边的荒凉;往后看,来时路早已迷失了,还是一望无际的荒凉。 那个熟悉的岛屿轮廓已经模糊,目前为止,最宝贵的东西,是那风沙,还有灼身的烈日。 坐在这木栏上,马蒂伸了个懒腰。何内殷勤地再为她倒了一杯紫树梅汁。他们并坐在此,等待两天一班的南下公共巴士。 巴士说不准什么时候会来,只知道每个双数日的下午会有一班。现在,枯坐将近三个钟头,望着褐色泥土路的尽头,干燥的秋风吹起路上烟尘滚滚,几只大胆的长腿鸡绕着马蒂的脚边觅食。 马蒂的吉普车在抵达阿萨里欧时,正好寿终正寝,而最近的城市在八十公里之遥。虽然此处小邮局兼加油站的局长愿意帮她修车,并且已经好心地电告巡回邮车代送零件,马蒂并不乐观。她打听了继续南行的巴士路线后,毅然把行李整批寄放在邮局里,背了一行军袋的贴身用品,马蒂决定只身上路。 “我一个月之内回来领行李。”马蒂向那老实的邮局局长说,“或者更久,寄物费到时候一定跟你算清。” “不,不。”透过何内的翻译,局长连声拒绝,他黝黑的脸上展露了一口白牙。他说:“不用钱。我们只收邮费。寄放东西,不用钱。” 于是马蒂坐在这里,等待那据说会在双数日出现的巴士。何内坐在她身边。自从两天前到达这小镇,向何内买了一杯紫树梅汁,碰巧发现他能说两句土音极重的法语后,何内就忠心耿耿地跟着她,担任她的翻译和导游。当然马蒂给了他不菲的小费,但是从何内那乐在其中的表情看来,小费还在其次,何内跟着马蒂的原因,是那种可以展示自己受过教育的优越感,还有,因为那纯粹的无聊。 这是个由两条街十字交叉形成的小市集,交易的商品多是一些日用什物,还有一些经过简单加工的食品,四周广漠草原上的土著,定期来市集上采购些小商品。长途的跋涉,让他们在抵达后感到疲惫了,这时候,背着巨大锡壶卖紫树梅果汁的何内,就适时地出现。他所卖的果汁,虽然略显酸涩还带着渣滓,但是对土著来说,已经是时髦的城市享受。 何内的锡壶很特别,圆肚细长颈,还有一个弧形优美的大提耳,正好让何内背在肩上,整个壶有一个小孩子那么高。有人向何内买果汁,他就从腰际的布袋里掏出锡质的小杯,让客人擎着,他侧着身把肩一歪,果汁就从细长的嘴里倾注到小杯里,一滴也不会溅出。客人喝完后,何内收回杯子,用布巾揩抹干净。这杯子马蒂并不敢用,她用自己的钢杯。 现在何内把锡壶从肩上卸下,放在一旁,陪马蒂坐在木栏上。这陪伴实在大可不必,但是马蒂让他坐在身旁。何内乐意枯坐在这里,除了因为这两天为伴的小小友谊,还有,那纯粹的无聊。 因为时间在这里拉长了。对马蒂来说,到这里首先要适应的,就是很广阔的土地,很长的路,很慢的人,和很慢的车。在木栏前不远的小杂货铺上,那个黑而胖的梅里耶妇人,端坐在腌肉、农具、塑胶桶和深咖啡色肥皂堆前,用一种吃惊的表情看着马蒂,这表情已经维持了半个下午,也不嫌累。这妇人并没有旁的事可忙,在这小小的十字路之外,就是一望无际的短草原,生活在这里,就是对草原上无尽的眺望。妇人喜欢眼前这特别的景致。 这里的房子以尤加利树干搭建,离地架高约一尺,鸡群可以从容地在屋底漫步。每户门口都留着与屋内空间等大的阳台,或者说骑楼,上有棕树叶遮盖的阳棚。漫长的午后,人们就聚坐阳台上,大致上什么都不做,只是躲避太阳,和悠闲的眺望。如果时间可以兑换成货币那么这里就是严重的通货膨胀。马蒂这么想着,一半因为无聊,一半是因为她的苦恼。她的手表在几天前很神秘地故障了,秒针固执地卡在五十四秒和五十五秒之间,摆荡不已但就是跨不过去,所以分针和时针也就停摆了。没有了计时器,马蒂陷入一种惆怅的情绪。 看不到计时的度量,马蒂在时间上好像也失去了自主权。这里的人大约不在乎时间,因为她遍寻市集也找不到一只手表。现在尽管表坏了,马蒂每隔一会儿还是不由自主地瞄一眼手腕。时间的河依然在流,只是习惯精准的马蒂茫然了。但是在这样缓慢无聊的地方,她的茫然又所为何来?不过是更无聊的城市习性。马蒂甩甩短发,索性从袋中掏出香烟。 此地买不到她所习惯的薄荷烟,所以马蒂很珍惜仅剩的那两包。点燃一根之后,马蒂快乐了,她悠悠吐出长烟,用法文说:“C'est la vie.”何内笑了。 何内掏出他自己的香烟,也点燃了一根,也跟着说:“C'est la vie.”那意思是:这才是生活。这是马蒂学法文之初最喜欢挂在嘴边的一句话,这也是何内在法国人办的小学里所学到的,他认为最优雅的、最富文明气质的一句话。 “这才是生活。”何内说,他又开始用极不通畅的法文喋喋不休,“我来告诉你一个故事。” “嗯。” “你看看我的壶,”何内粗糙的手掌抚着他的锡壶,他说:“这是一个好壶。我叔叔的壶。我的爷爷给他这个壶,他们都用这个壶卖果汁。我小的时候,很喜欢这个壶,想要摸它,他们不让我摸,他们叫我去上学。妈妈告诉我,这个壶有魔力,小孩子不能背,背上去就一辈子脱不下来。” “哦?” “叔叔死了。我十二岁,妈妈说我不能再上学,因为没有钱。我背起这个壶去卖果汁。你猜怎么样?哈哈,我真的背了一辈子。这个壶,背一辈子。” 何内的笑声很开怀,让马蒂看不出来他真的在说笑,或者在感伤。 “你在这里上的学?” “不。”何内不屑地撇撇嘴,他说,“这里的人不上学。塔马塔夫,我在塔马塔夫上小学,上了五年。” “喔,塔马塔夫,很大的城市。”马蒂记得塔马塔夫,她的吉普车就是在那里买的。 “我读法文,读地理,读历史,还有数学。这里的人不上学。” “那么你知道台湾了?”马蒂问。她在两天前已经告诉何内她来自台湾,但那时候马蒂对这个黑人的地理观并不抱任何期望。 “知道。台湾跟马达加斯加很像,双胞胎。台湾是好地方。” 远方路的尽头有些尘烟,他们爬到木栏上眺望,看到只是牧人赶来了一群羊,两个人又坐下,继续用蹩脚的法文闲聊。时间的河,慢慢地淌流,快要是落日时分了。 原来,这里的人,读过点书的,有点文化的,都知道台湾。这里的人,生活在苍茫原始的阔野中,厌烦了这种宽广和疏荒,因为自己错过的彩色的、紧凑的、痛快滋味万千的都市文明而遗憾了,他们就梦想另一种人生,他们梦想着台湾。 隔着赤道,隔着很不可能对换的人生,这里的人和那里的人,遥远地对望。 太阳落到地平线了。一天又尽。这里是直射阳光的最南界,每年太阳回归北照的地方。马蒂和何内坐在木栏上头,眼前有两只沉默的驴子为伴。两个人都沉默地望着夕阳。 瑰丽的日落,看起来和台湾一样,而这里是南纬二十二度半。 第四章可怕的黎明 台湾。台北。才刚是破晓时分,街头已开始车声繁忙。 吉儿拿钥匙打开海安的大门,屋内的帘幔都拉上了,一片黑暗。吉儿打开大灯,惊醒了落地窗前床垫上的人。 “海安,快起床。”吉儿朗声说。她拍了拍手掌。 海安从被褥里撑起上半身,他的身旁还躺着两个长发的女郎。一夜的厮缠,这两个女郎满脸的慵懒凌乱,可是还看得出她们出色的容貌风华。这显然是一对年轻的双胞胎。 “天亮了,你们也该消失了。”吉儿冷冷地说,“海安,付钱。” 女郎们走了,海安还裸着上半身。他不太快乐。 “小梅在半夜里联络我,藤条出事了。”吉儿说。 “怎么回事?” “标会公司恶性倒闭,藤条这个大白痴,拿人头给公司用,现在已经被收押了。我们得赶过去看看,小梅快急死了。你穿衣服,我下去拿车,我们楼下门口见。” 吉儿一阵风也似的又出去了。海安还坐在床垫上。 黎明时分,他最恨看到的黎明,吉儿却在这时候吵醒他。 帘幔外的天光,穿透进来一丝丝玫瑰色的细芒。海安点一根烟,他并不困,只是不快乐。这破晓时分的曙光,就像匕首一样,那么锐利,那么无情,插进了海安的心脏。 这是一个怕黎明的人。 如果不是因为回忆,人的心也许就不容易受伤。回忆是个磨砂的放大镜,美丽的,会更加美得无法捉摸;可怕的,却益发狰狞,而且狰狞得不可追究。所以海安从来不愿回想起那个黎明。 三十年前,婴儿海安在那个黎明里醒来,东方一片玫瑰色的曙光中,他转头看见哥哥,婴儿海宁,死了,僵了,永远地弃他而去。海安并没有哭,从他诞生那天,和海宁交缠的脐带被残酷地剪断时开始,他就永远失去了哭泣的能力。 海安起身穿了牛仔裤,抓一件上衣,胡子也不刮,就开门出去。 第四章 新秘书 新来的女秘书用湿抹布和稳洁擦桌子。桌子上厚厚的一层灰,显然很久没有人用过了。她擦完桌子,把领来的文具排列在桌上。 刘姐抱来了一大堆卷宗,对新秘书温柔地笑笑,开始一件一件交接秘书工作。 “不要紧张喔,陈博士人其实很好相处。”刘姐说,“真高兴你来了,这个秘书工作我一兼就是两个月,都快忙死了。陈博士用秘书很挑的,宁缺毋滥,总算才挑到你。” 一个下午,才交接了不到一半的工作,和刘姐约好明天继续交接。下班铃响过了,新秘书还很勤奋地整理着桌面上的卷宗。她在案头发现了一张纸条,上面都是英文,写着“我的提示单”。 单子上这么写着:1.上班的第一个小时从事思考性工作。2.午休前与下班前各整理一次工作日志。3.每天赞美三个人。4.撰写企划案时,一次不超过一个小时。5.每周阅读完两种刊物(附公司订阅刊物一览表)。6.绝不,绝不抱怨。7.每周与不同部门同仁午餐三次。8.每月整理一次工作进度量化表。9.最讨厌的事最先做。10.星期六是从事规划性工作最佳时刻。11.永远比预订进度早一步完成工作。12.工作难于取决时,假想:如果我是老板,我会如何想?13.公司的利益在部门的利益之上。14.随时随地保持笑容。15.我到底在做什么?最后的这条,笔迹很凌乱。 我到底在做什么?这个年轻的应届毕业生困惑了。她思考片刻,把单子撕下来,在原先的位置贴上了一张精神标语。总务部送的,都是些印在塑胶卡上的励志小语,例如“Quitters never win?熏winners never quit”之类的话。她以自嘲的心情挑了一张:“I fight poverty?熏I work.” 我向贫穷挑战,所以我工作。 新秘书满意了。 第四章 海安没有醒来(1) 看守所墙外种了一排波斯菊,熟透的橘子红色在阳光里招摇。今年的春天似乎很短暂,一转眼,夏的气息已经来临。榕树上一只性急的蝉唧唧鸣叫几声,歇一会儿,正待再发音,四处应声和鸣的蝉嘶已掀起了热闹的大合奏。 这天不是假日,申请面会的手续很快就通过,海安、吉儿、小叶、素园,和怀抱着乐睇的小梅在警卫的引领下,进入了空荡的面会室。 会面的方式和电视上所见不大相同,既没有玻璃隔墙,也没有电眼监视器,警卫在墙角的椅子坐下,看起来挺有耐心。整间面会室像是搬空的小学教室,只是窗上都加了铁栏。门推开,藤条走进来。 大家默然对视。藤条只是憨憨地笑着,他接过乐睇抱在胸前,又把他的脸埋进乐睇的襁褓中。 整个案子已经进入审判期,这个标会公司的猝然倒闭,牵连受害人高达四五千人,社会上一时蔚为奇闻。参加标会的会员所缴的会款累计到十几亿元,除了极少数得标会员领走的钱之外,所有的资金流向一直是笔糊涂账。公司几个主事者在事发之初都已走得不知去向,只透过一个口风极紧的律师,发出十几次前后矛盾极多的安抚声明。受害人组成了自救委员会,和公司展开马拉松式的缠讼。头裹着夹克的藤条,和一个哭哭啼啼的年轻女会计师,成了新闻报道里出现的熟面孔。 藤条从来没有这么出名过。 两个月下来,这则超热门新闻已经渐渐转淡,藤条在镜头前明显地消瘦了。他虽然从来不是公司的核心主管,却拥有业务副总裁的头衔。这个让藤条自豪极了的职位,现在却变成了众怒所向的箭靶。 小梅并不觉得他可恶。甚至他们所有的财产都遭到了扣押,迫得小梅只好搬回娘家住,她还是不在乎。小梅的娘家碰巧很富有,富有得不介意养她们母女一辈子。小梅在娘家安顿了下来,过着几乎更宽裕的生活。她从像乐睇那么大的时候,就已经习惯了这种富有。也许,要不是因为她来自富贵之家,藤条也不会中了邪一样地赚钱,赚到连公司要出大问题了还不抽手,结果变成了一只来不及逃走的过街老鼠、代罪羔羊。是这样的吧?如果这么说,那藤条还真可怜,小梅今天早上吃火腿蛋的时候这样胡思乱想,连家里的佣人端来了咖啡她都没发觉。 “听说官司还有得打。”吉儿打破了沉默,“要撑下去。” “不公平嘛。报纸上说连法官也觉得你是代罪羔羊,看他准备怎么判。”素园说。 “不用等判决,早知道答案了。”藤条倒是表现得很洒脱,“律师说,大概会判六年,减掉扣押期,还有假释,七折八扣下来,最多关四年。” “才四年嘛,四年以后,又是一条好汉。”小叶鼓励他。 “至少,我终于找到一个不用争地盘的地方了。”藤条接过海安递过来的烟,抽了一口。 “想得美,监狱里的地盘之争才原始,才叫激烈。”吉儿快人快语一如往常。 “你说的是这个?”藤条曲起上臂,绷起雄伟的二头肌,他说,“那我们瞧瞧,谁来当老大。” 是的,藤条是非常魁梧的。只是很奇怪地,长久以来,大家都忽略了他在这方面的优势。 面会结束的时候,藤条攫小鸡一样地紧紧拥抱小梅。小梅嫣然一粲,送给藤条一朵波斯菊。鲜艳的橘子红色的波斯菊,小梅在看守所的铁窗外摘的。 藤条巨大的手掌,紧紧握住这枝梗纤弱的波斯菊。 离开看守所,素园和小叶搭小梅的便车回台北城,小叶要开店,而素园还要继续上班。吉儿今天搭海安的车。 “我们先不回去好吗?”吉儿问海安,“到海边走走吧。” 他们沿着北海岸一路开到了鲜花公路上的清水断崖,一路没有停歇地前行,就是沿着海开车,因为这一天的海水是这样出奇地蔚蓝。 往回走时,已经是夕阳时分。 在南方澳吃了晚餐,他们决定走阳金线回台北。于是,夜深虫鸟寂静之时,海安的白色跑车奔驰在阳明山的上坡路上。这一趟,海安和吉儿都不多话。 望着窗外的暗夜与飞快倒退的路灯,吉儿的思潮杂沓。她的著作《新佃农时代》即将在这个月上市,销路未卜,但在吉儿的心情上,已经是一个结束,也是另一个开始。吉儿最近与尚保罗的绿星球党接触更多了,他们视吉儿为台湾新生代知识分子中,最具有潜力的运动领袖人才,所以积极争取吉儿入党。 到底要不要正式加入这个激进的环保组织是个小问题,重点是要用什么样的态度作为它的党员,像尚保罗那样,切断自己的成长根性,变成一个纯粹的社会运动者吗?这好像也是个小问题,真正的问题是,尚保罗这个人。在他身上,吉儿看到了一种全新的、自由的方式,和Young截然不同却又同样吸引着她。 尚保罗和她所认识的所有人都不同。他拘谨,但是磊落;他忧愁,但是积极。尚保罗和海安尤其不同,后者有绝对优势的条件,可是他并不分享给这世界。吉儿看了一眼专心飞车中的海安,到如今她还是不认识他。这是一个自私无情得专心致志的人。那种专心的程度,又叫人佩服得不知该如何置评。 就在这时候,海安猛力把车子打横。尖锐的煞车声划破山路上的死寂,车身横着向左疾冲出马路,撞碎了水泥护栏以后,翻下山坡。 吉儿甚至来不及惊叫,天旋地转猛烈撞击中,仿佛海安俯过来用身体护住了他。恐怖的爆裂声中整辆车翻滚扭曲撕裂,吉儿昏眩过去。 公路上恢复了寂静。深夜的山上,没有其他的车辆。海安的车子在柏油路上留下了一道深刻的煞车痕,痕迹直达到坡边,而山坡再下去,是个深谷。没有人看见这车祸,除了那一只瑟缩的母狗,和依偎在它脚下四只柔软呜咽的乳狗。没有人看见,海安差一点撞上马路中的这一窝狗,如果不是他猛力将车子打横的话。 寂静的山路。寂静的黑夜。 坡边的小树丛窸窣摇动,海安染满鲜血的手攀住一根树干。他爬了上来,他单手拖着昏迷的吉儿。将吉儿拖到坡边后,海安也倒下了,他的双唇像纸一样白。坡下传来了他的坐车坠落山谷的轰然巨响。 第四章 海安没有醒来(2) 吉儿转醒了过来,很不明白眼前的处境。那么多人影在眼前晃动,那么多嘈杂的声音,但是没有人理会她。吉儿的额前像有火钳灼烫一样,刺痛不堪,她用手一摸,才发现额上包覆了厚厚一圈纱布。 吉儿漂亮的额头,绽裂了一道横过来的人字形伤口,一共缝了二十二针。 吉儿转头看看左右,感到一阵晕眩。这显然是座医院,她显然还躺在急诊室中。现在大约天刚亮,急诊室里横陈着病人,大都狼狈不堪。病床不够,有两个不知道受了什么伤的人,缩着身躺在候诊椅上。还是没有人理会她,四周都是陌生的人。她渐渐回想起了车祸,前半段的撞击和翻落山坡的场面历历在目,之后的,只有声音上的记忆。 车子悬挂在枝桠上,树枝一根根折断的爆裂声。 像小河一样涓流在耳边的、奇怪的水滴声。 死寂。 有人猛力蹭击车窗的声音。砰!砰!车子摇摇欲坠的吱嘎声。 又一声猛击,砰!有人扯着她从碎车窗中拖出,碎车体勾破她的裙子的裂帛声。 吉儿从病床上弹跳而起,泪如雨下。“海安!——”她大喊。 在医院狭窄的甬道里疾奔,带着蓝色的冰冷灯光一盏盏映照在甬道上。 “慢点,小姐你慢点。”护士气喘吁吁地追着,她提着一支点滴瓶,“小心你的点滴。” 吉儿一把扯下手臂上的点滴针管,把护士抛在脑后。她跑到了加护病房区的管制门口,推开阻拦她的、皱着眉的护理长,她从透明的病房门扇中找到了海安。 海安,沉睡中一般地,躺在满布电子仪器的病榻上。他裸着的胸前裹满了白纱,一具帮浦一样的机器,正有节奏地将空气打到他的透明面罩里。暗红色的血浆包,透过点滴管注射到他伤痕累累的手腕上。三个年轻的护士围绕在床边,正在低声谈着话。 知道了吉儿是海安的朋友,三个护士都有松了一口气的表情。原来,海安在病历表上,还是无名氏身份。 护士们告诉吉儿,海安断了几根肋骨,左锁骨也撞断了,胸腔大出血,刚才动完手术。 “真的很险,”那个大眼睛肤色白皙的护士说,“送来的时候已经量不到血压了。昨天外科的Case太多,血库已经很吃紧了,他在开刀的时候还失血不止,一下子就把存血用光了。” “真把我们急死了,”另一个护士也说,“三更半夜,偏偏调不到血,医生差一点没气炸,一直大骂为什么不把他送到重点医院。” “谢谢你们救了他。”吉儿轻轻握住海安没有知觉的手,她晓得现在没事了。看见海安沉睡中宁静的脸庞,她的一颗心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充满了温柔。 “你呀,要谢的人多了。”大眼睛的护士笑着说,“老天保佑他是AB型,我们整个护士站的人都捐了血。” “破记录喔。”第三个护士开口了,“我们捐了三十五袋血,才救了他一命。” “谢谢你们。” “不能见死不救啊。”大眼睛护士说,她调整了一下海安的呼吸器,又说,“这样好看的人。” “这么好看的人。”另一个护士也轻声说。 “大换血,现在他身上流的都是我们的血喔。”大眼睛护士拍拍海安的脸颊。医生走了进来。 这留着小胡子的医生对自己的手术满意极了。他答复了吉儿一连串的询问,对于吉儿的焦急回以很稳定开朗的态度。 “可以说捡回一条命啦。这年轻人身体够壮,生命力也强,没问题的。”医生说,他顿了一会儿,又加上一句,“应该是没问题的。” “到底还有没有危险?”吉儿问。是她多虑?还是医生真的话中有话? “车祸的事,就怕撞了头。”医生拿起床尾的记录单,这里勾勾,那里画画。 “什么意思?”吉儿追问。以一般的常识而言,她大致知道医生的意思,可是海安的头部看起来很完整,没什么外伤。 “观察一阵再说。先等他醒来。醒来就没事了。”医生说。吉儿觉得这医生开始有一点心不在焉。医生大体上看一下海安床前的仪器,又说:“不用担心,死不了的。” 医生走了。三个护士帮海安调弄床褥,又用毛巾擦他的四肢,动作都非常轻柔。 吉儿在床边坐下,开始感到额头和全身擦伤处的刺痛。 海安睡得这样安详。暗红色的血浆包,一滴一滴,输送护士们多情的血到海安的体内。 两天过去了,海安并没有醒来。 在接下来一整个混乱的星期中,小叶找出海安开给伤心咖啡店的户头存折,提出大笔的现金,又暂时关闭了咖啡店。吉儿四处动用她的记者关系,在最大的医院中为海安挪出了床位。海安被推着送进救护车,转到了这医院的特等病房。他又被推着进出了各种不同的检验室。素园请了假,到台南去找寻一位专治脑伤的气功师父。她们想到应该通知海安的家人,但是小叶翻遍了海安的家,也找不到联络方法,只好暂时作罢。小叶搬来了简单的行李,在海安的病榻旁架了一个行军床。吉儿对每个医生叨念:“他一开始还很清醒,他把我扛上山坡,那表示他还有意识,一定还有救,你们要想办法救他!”医生们耐着性子跟吉儿解释脑挫伤的现象十分复杂,一大堆的解释又让吉儿非常怀疑他们的医疗能力。吉儿开始打电话给纽约的朋友,打听美国的脑科名医。夜里,小叶就睡在海安榻旁,任何风吹草动,都让她惊跳起来,握住海安的手,怔忡良久。 但是海安没有,始终没有醒来。 现在,围绕在海安的榻旁,每个人,包括医生,都非常忧愁。医生方才在会诊讨论中,否决了开脑部手术的想法。海安的脑部并没有明显的血肿,他的呼吸能力已经恢复了,胸部外伤正稳定痊愈中,一切外在状况都好,就是醒不过来。 对于医生来说,这并不是罕见的现象,脑部伤害有太多种可能性。现在只有等了,医生对大家说。素园开始哭泣。她的台南一行并没有找到传说中的气功师父,事实上她也不信任气功,但是医生的消极态度又让她不知道该信任谁。吉儿抹去泪水,开始和医生谈论一些护理问题,必须要稳定地保持海安的生命系统。吉儿拿出笔记本,一边谈一边记。小梅哭湿了一整条手帕,看到了海安身上插了那么多针管,又尖又冰冷的针管,戳进海安腕上、臂上和胸前,小梅非常心疼。 只有小叶没哭。在大家泪眼惆怅的时间里,她清理了海安的抽痰机,把小梅送来的玫瑰花束移到窗旁,又用棉花棒润湿海安的双唇。初夏的空气很湿热,小叶去开大了冷气,再用一条毛巾,轻轻揩抹了海安一身的汗。 医生离开了。吉儿到海安榻旁坐下。海安睡得如此深沉,吉儿轻抚他的头。一个灵魂,困在里面出不来了,在那里你自由吗?吉儿用指尖撩动他额前柔软的头发,看着他时而紧蹙的双眉。是在做梦吗?什么梦呢,海安?让你流连在那里面不愿意离开? 第四章 西萨平原 马达加斯加最南方,西萨平原。 或者说,红棕色的西萨干原。 马蒂从公共巴士扛下她的行军背包时,正是燥热的中午,秋天的艳阳如火,无尽的红棕色干原上,只有一棵棵孤寂的刺针树矗立其中,比仙人掌还要高大,比荆棘丛还要狰狞的刺针树,是这片干地向天空挥出的一个拳头,它们不能提供蔽荫,马蒂朝向前方有帐篷的人烟处步行,巴士上的黑人们和司机都回首望着她,车子走得很远了,还有人从车窗探头向后眺望马蒂。这个东方女人,孤单一人在荒原中要做什么? 帐篷里的人也走出来看她。这是世居西萨平原上的安坦德罗人,肤色纯黑,身材瘦长,存活在这片干涸荒凉的土地里,裹在宽大布袍中的身影显得十分仙风道骨。在马蒂尝试用手语和他们沟通之前他们展露了笑容,用手势邀请她进入帐篷。一个半露着乳房的女人给了她一碗水,用一只肮脏的、赤红色的塑胶勺子。 为什么选在这里下了车呢?其实再往前一百公里,或者再往后一百公里,也没有多大差别。马蒂在这里下车,只因为一个灵感,这里看起来,和海安那张照片里的景致非常相像,所以她在轰隆的引擎声中,用中文对司机尖叫说:“下车!我要下车!”司机很不信任地看着她,又求援似的回望其他的乘客。“我说,我要下车!”马蒂又叫,司机戛然停车,说了一串梅里耶土话,这话引起了乘客们的赞同,纷纷对马蒂点头并用手势安抚她再坐下。 但是马蒂必须在这里下车。 她在安坦德罗人的帐篷里住了三天,用一把折叠梳子、一把雨伞,和半包方糖,向他们换来了一件深灰色的布袍。 头发剪短了,暂时不再需要梳子。这干原看起来有好多年不曾下雨了。方糖,准备用来泡咖啡的,但是那半裸的安坦德罗女人尝上一口后,就全心全意地爱上这甜味。喝焦苦的黑咖啡也不错,正适合这片烈日烤灼的旱地。而换来的那件灰色旧袍子,质料与颜色都和照片中的耶稣穿着相仿。 “耶稣。”马蒂拿着烧毁一半的照片,用法文询问收留她的安坦德罗家人,换来了一双双迷惑的眼神。 “耶稣。”马蒂去问附近的人们,他们摇摇头,并且含蓄地笑着。穿着此地传统布袍的马蒂,一举一动都让他们觉得逗趣极了。 所以马蒂把照片收回到她的小笔记本夹页中。 以客居的帐篷做中心点,马蒂徒步到干原上漫无目的地旅行,走走,看看。这干原并非全然荒凉,在刺棘树丛生处,常可见一种不知名的野花,摊开三片鲜黄、嫩紫、或艳红色的花瓣,和细小肥厚如同一滴泪珠的叶子,盛开在烈日下,日落即亡,不知名的长尾蜥蜴在黄昏后爬过凋萎的花茎,捕捉不知名的奇异飞虫。 据说,这是全世界最古老的岛屿,一亿六千五百万年前,它承载着数万种生物,神秘地漂离了非洲大陆。巨大的诺亚方舟,从此离弃了文明的发展主流,一海相隔,这里是遗世独立的世界。书上记载着,此地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植物和动物,都不见存活于他处。 这又是一个和平的方舟,雄霸非洲的猛兽,狮、豹、犀、象,都没能搭上这趟旅程,柔弱的狐猴和飞鸟,在这里静静地安居。直到某个神秘的年代,非洲人渡海东来,他们爱上了这片土地,就不再离开。这是一个适合流浪的岛屿,宽广,寂寞,友善,跟以往的回忆说再见,在这里只有全新的景观。 后来的人称他们叫做安坦德罗人,意思是没有根的民族。 没有根的安坦德罗人,生活在刺针树林里,也许有几千年,几万年。他们裹着一片布做成的袍子,住在一张布毯搭成的帐篷里,也许有几千年,或者几万年都不曾改变了。到现在马达加斯加还是个孤独漂流的方舟,外面的世界不过是一阵浪头,是溅到舟里的几朵水花,还没聚集成渍就被烈日晒干了。任凭其他的地方急速变化,安坦德罗人始终过着接近原始的生活。他们损失了什么呢?用自来水和高压蒸气壶烹煮的卡布其诺咖啡,尼龙混纺剪裁的套装搭配同色系的皮包,四节车箱一列的捷运快车,尖塔形状的摩天大楼和里面上百间公司行号,有期货公司、旅行社、出版社、美语教学中心、贸易公司、电脑推广中心、直销供货中心、传播公司、公关顾问公司、报关行、房屋中介公司、建设集团、美容瘦身中心、补习班、西药代理公司、人寿保险公司、一至八楼的百货商场、地下美食小吃街,和半小时四十元的停车场。 何其沉重不堪的损失。 马蒂坐在光秃秃的红色小山丘上,游目碕望,四周的地势起伏很和缓,感觉上可以看到一千公里以外。晴空下,她坐了一整个下午,什么事都不做,就是等着绚烂的日落。 在她的城市里,这样的闲耗叫做虚掷、荒度、浪费,因为在那里万事具足,独缺时间和空间。而这里的人几乎一无所有,连手表都没有,所以有用不完的时间。人是种子,被播种到这里,播种到那里,所谓风水、土质、气候都是运气。不变的是,这里的人和那里的人,各自想办法找到了存活的姿势。 孤独的马达加斯加岛,满载异于他方的生物,存活在时间的河流里。外面的世界是否不一样,或者外面到底有没有另一个世界,似乎都无关紧要。其实,那真的无关紧要,物种在这里自生自灭,枯荣消长,优胜劣败,物竞天择,惟一紧要的是它们齐声对着天籁发出的呼喊,生存,生存。 人的生命不也是一样?走过遥迢的长路,又从文明中淬炼了各种价值观来搭筑成休息站,这些价值观,不论是善恶、是非、贵贱,也不都是为了最终极的目的,生存?如果生存的目的就是生存,再延续物种的生命,再生存,那从头到尾生存这件事的意义又何在?人类和一个岛屿有什么不同?它的生灭就是它的生灭,在它自己之外,一片沉静,无关紧要。 难怪人是容易寂寞的动物。为了填补寂寞,人发展艺术,人探索感情,人用尽方法伸出手缔结友伴,聚集得越拥挤,就发出越大的呼喊,生存。终究这都是苍凉的努力,终究这改变不了事实,自始至终,人都活在一场自生自灭的旅程。 想到这里,马蒂就迷惘了。太阳刚刚落到地平线,远方的狐猴传来海妖一样的歌唱。千里迢迢来到这个山穷水尽的地方,独坐在阔野中,她只觉得空虚。当然,脱离了三十年来的身份重担,在异乡里流浪,她的身心是前所未有的轻松,只是这种奇异的轻松感很难以形容,大概只有在失重的状态下的太空人才能了解这感受吧。很讽刺的,失去一切压力的结果,也是窒息。 从北半球的那个大都市出走,想为自己找到一种全新的生存价值,现在坐在莽莽荒原的小山丘上,马蒂发现到自己渺小得近乎零,和风中的一颗尘埃一样没有意义。我到底在做什么?马蒂在红土上写下了这一排字,看了看,看出这问题本身也没什么意义,就又用脚把字迹擦去。 马蒂离开了借宿的帐篷,背着她的行军背包。留宿她的安坦德罗一家人都伫立在风沙里良久,静静目送着马蒂渺小的背影消失在荒辽中。 第四章 最美的祝福 摘一朵花盆里的茉莉花,戴在乐睇的头上。乐睇只是个不到一岁的小婴儿,头发还太稀软,戴不上花,所以小梅就把茉莉插进自己的发鬓。 “香不香,你闻闻看?”小梅问乐睇,偏头将鬓角的茉莉花迎向乐睇。 “咿——咿。”乐睇说。 那是蚂蚁的意思,乐睇很喜欢这个发音。 小梅从发鬓上拿出茉莉花,仔细地看,上面真的有一只红色的小蚂蚁。小梅于是把花朵抛回到花盆里。 暖洋洋的初夏时分,小梅抱着乐睇,坐在娘家里的花台上。她们刚才玩罢了秋千,现在母女俩都很满足地享受着阳光。 娘家的院子很大,庭院外围种了一圈槟榔树。高高的槟榔树影,在一层层更高的水泥丛林包围下,变得瘦小了,在落尘中显不出绿意。 小梅和乐睇趴在地上,找到了一排红色的蚂蚁。它们从大门外穿缝而入,爬越宽敞的前庭,蜿蜒地向后院而去。好长的一排蚂蚁,在阳光中踩着忙碌的步伐,有些合力扛着小虫,有的独力顶着一个透明的虫卵。其中还有体形巨大的兵蚁,来回穿梭在队伍中,保持蚁行的秩序。 “咿!”乐睇高兴地尖叫了。 “对,蚂蚁。”小梅抱着乐睇在草地上坐下,她也开始觉得有趣了。她柔声在乐睇耳边说:“这些是工蚁。工蚁的一生都在工作。它们做什么呢?找食物啊。每天都爬来爬去,把可以吃的东西都搬回巢里,存起来,再出去找,再存起来。这样它们才不会挨饿。它们要喂小蚂蚁。小蚂蚁也都是工蚁,被喂大了以后,就一起工作,再养新的小蚂蚁。什么?你问它们会不会无聊?那也没有办法,全部的蚂蚁都是这样啊。 “有的地方食物很多,蚂蚁就排成一排来搬了。蚂蚁都很听话,因为他们是蚂蚁。有的蚂蚁很勇敢,敢一只爬到很远的地方,要找更多的食物。它爬得太远了,爬到别的蚂蚁窝去搬别人的食物去了,就被关起来。其实它很可怜,它只是想要搬多一点食物回到窝里。蚂蚁看到食物就要搬,为什么呢?因为它就是被训练成搬食物的工蚁啊。妈妈告诉你,世界上没有真正坏的蚂蚁……” 停了一下,小梅又说:“有的蚂蚁受了伤,怎么办呢?就住在蚂蚁医院里,等病治好。病会不会好呢?妈妈也不知道耶。乐睇知不知道呢?” 乐睇当然没有答话。她只是个小婴儿,世界对她来说,是一个光怪陆离的大房间,从小婴儿的眼睛看出去,没有参与感,只有旁观者的惊奇,惊奇。乐睇尖声叫着。她所看到草丛中的蚂蚁群太有趣,太可爱了,乐睇非常开心。 对了,乐睇,人生是一场快乐的注视和谛听,多么希望真的是这样。小梅亲吻乐睇的脸颊,轻轻地这么说。知道吗?乐睇,你的名字,是一个最美的祝福,来自一个最美的人。 小梅抱着乐睇回到秋千上。太阳快下山了,一阵阵晚风送来了怡人的清凉。 第四章 一路攀升到达天庭(1) 马蒂在小湖边洗澡并洗衣服。很美的淡水小湖,令人难以置信地出现在靠海的岩质干地上,可能是涌泉造成的吧。湖底长满了笔直成尖塔状的绿绒植物,从湖面上望下去,就像是鸟瞰一整片沉入湖底的棕树林。马蒂看到了自己的倒影,裸体,飞行在棕树林梢。她瘦了一些,全身晒脱几次皮后,呈现着均匀的亮褐色。她已经独自在西萨平原旅行了四十一天。 马蒂的身边有一个安静的安坦德罗人。她并不闪避他,因为左近不远还有几个安坦德罗男女,也都脱光了衣服,用这湖水擦洗身体。他们用勺子舀起水冲洗,并不直接跳入湖中,也许湖里住着什么不可侵犯的生物吧,所以马蒂依样舀水泼洗身体。 安坦德罗人窃窃私语着,但一与马蒂的眼光接触,他们就又害羞地转开头。马蒂和他们完全地语言不通,双方只有靠着天赋的善意互相观望。其实马蒂越来越发现到交谈纯属多余。要用多少词汇,才能取代一个友善的注视?现在她对身边的安坦德罗人笑笑,用灰袍子擦干身体,再穿衣服。她先穿上两层自己从城市带来的衬衫,再裹上袍子。已经是深秋时分,平原上刮来的大风渐渐令人难以忍受。 马蒂把肥皂用油纸裹起收回背包中,她取出水壶灌进淡水。一阵风飙来,将背包中的物品吹散四处,身边的安坦德罗人伶俐地凌空接住了马蒂的小笔记本,又陪马蒂匆忙捡拾,但还是有一支笔和一卷卫生纸滚入湖中。 马蒂正忙着把东西塞回背包里,一抬头,看见那安坦德罗人皱着眉,盯着他手中的小笔记本,脸上有迷惘之色。马蒂接过来一看,是那张夹在透明塑胶页中的耶稣照片。 “你,认识他吗?”马蒂用眼神询问。 语言并不重要,他们双方都了解。安坦德罗人抬起头,说:“耶稣。” 而他用的是非常不标准,但是清楚的法文。 “他在哪里?”马蒂问。 安坦德罗人用笔直的手指向一方。离他们不远处,那个方向只有碧绿的海。 碧绿的海,海上有白色的浪花拍击着陡峭的岩岸,一来一往,偶尔有拍得太高的浪头,整个袭上了近海的一个礁岩小岛,在岛上迸碎成千道白瀑。马蒂坐看海潮,她想,总有一天这海浪会把礁岩小岛磨蚀光,大约要一百万年吧。一百万年以后,不知道是谁会亲眼目送这小岛的海葬。 马蒂坐在海岸上。粗糙的岩岸离海平面有几尺的落差,她不禁走到岸边朝下探视,下面是狞恶的礁石,和汹涌的海水,左边是蜿蜒荒凉的海岸线,右边是隆起的礁质山崖,没有人,连生物都没有。她回望不远处的淡水湖边,安坦德罗人也走光了,在这海边生存而且呼吸的,就只有她了,她不能明白那安坦德罗人为什么说耶稣在这边。是误听吗?又不可能。海风吹得她全身战栗,马蒂坐下,撩起袍子的下摆,开始捉虱子。 其实马蒂的布袍上并没有虱子,一切都因为莽原里长的一种极难缠的植物,呈细铅笔状迎风招展,只要人兽经过,它那像米粒一样大小的种子就附着上身,甩也甩不掉。头钝尾尖的种子,底侧有几根坚硬如针的细芒,整个种子的外形完全像一只虱子,用脚爪一样的细芒顽固地攫住衣摆,有时手一拂过,刺得马蒂惊跳起来,刺伤处随即血丝长流。马蒂每天都得在日落前,仔细抓净这些虱子,夜里才不至于如卧针毡。 抓了一会儿,又从袋中掏出干粮吃,马蒂大致感到很悠闲了,她哼起歌来。面对着海,正是瑰丽的日落时分,没有了手表的马蒂想到,假使一个人不看表也不看方位,将如何分辨出日落和黎明? 真的分不出来。眼前的海平面,被曙光一样的夕阳映照成柔和的玫瑰红色,一整片灿烂的玫瑰海洋中猛凸出一根黑戟,那是一道黑影,从海面上矗立正好像匕首一样戳进了落阳的心脏。马蒂眯起眼睛,逆着刺眼的夕照,一直到那黑影攀爬上岸,走近她的眼前,马蒂才看出这个人,赤裸着全身,正是照片里的耶稣。 比印象中年轻健壮,耶稣从她身边走过。虽然没有穿着那件灰色袍子,马蒂还是一眼就肯定这是耶稣。他的发须削短了些,眉目爽朗。亲眼目睹之后马蒂吃惊得说不出话来。这耶稣,简直就是海安的翻版,荒漠里的褐色版本。 耶稣从马蒂的身边走过,对于马蒂,他完全地视若无睹。 好像马蒂是一颗存在于海岸边已经有千万年的石头,耶稣与她擦肩而过,既不避开她,也不望向她。耶稣走到一块岩石后头,找出他的灰色袍子和草鞋穿上,背起一只灰布的褡裢,离开海岸。 为什么呢?马蒂也说不上来。没有开口叫唤耶稣,可能是因为太静了,静得她无能突围。耶稣的眼神、身姿、脚步都是这么无比奇异的宁静,像是被一团异质的空气笼罩,她感觉到了缄默的必要。 同时又因为太吵了,吵得她无法发声。这耶稣走向远方的一排足迹,很奇怪在马蒂看起来像是唱片上的钻石针尖,一路刮擦过大地,发出太吵的,没有人类能听得见的高音。 马蒂爬起来,用双肩背起背包,远远地跟随上去。 在淡水小湖边上,这叫耶稣的人停足,跪地舀取了一皮袋的水,之后又继续前行。马蒂远远地跟着。两个人都不急不缓,太阳在背后一寸一寸浸入玫瑰色的海平面。 无尽的荒原,除了偶有几簇短草,或是一两棵戟张的刺针树,没有任何可供辨认的地标。天色明晦交际,星子还没有现身,但是耶稣在旷野之中转了个九十度的弯,好似他正走在一条隐形的小路上。马蒂没有取巧,她也走到转弯处,才向右转继续跟随。 又是几个毫无头绪的转弯,他们现在沿着海岸线走了。地势渐渐上扬,叫耶稣的人和马蒂,一个前一个后,差距大约有二十公尺,爬上了海边的一座和缓的山崖。 最后他们来到了面向着整片大海的山壁上。头上是凸起的巨岩,形成了山壁上一个走廊形状的掩蔽处,约有两百平方公尺那么宽敞。显然,耶稣就住在这里。 宽敞的天然洞穴,可是又非常拥挤。马蒂张大了眼睛向里侧的岩壁探视,那上面住了无数的鹬鸟。不只在这洞穴里,外面的风蚀凹凸的岩壁上,也住满了娇小的鹬鸟,大概有十万只之多。天光晦暗,看不出它们的阵容,可是十万只鹬鸟齐发出的啁啾声已经足以惊心动魄。 第四章 一路攀升到达天庭(2) 三面是岩壁的宽阔洞穴,一面敞开向着大海,耶稣靠着一侧的岩壁面海坐下。马蒂为难了。壁上攀住着鸟群,很自然地岩壁和平整的地面交壤处,都堆积着不少的鸟粪,其中还夹杂了大量的羽毛,所幸这洞穴呈宽口状朝外展开,猛烈的海风吹去了异味。可是遍地的鸟粪让她不知何处坐起——除非坐在耶稣的身边。这的确令人不解,耶稣居住的地方,那一整面山壁都没有鸟巢,所以地上有一片两坪大接近椭圆形的清净空间。这些归巢的鸟儿十分地不安于室,除了在自己的小穴中挤蹭之外,还不时翩然翻飞蹦跳,四处串门交际。但是它们并不侵扰耶稣的地盘,同时耶稣也不打搅他们。夜方降临,耶稣走到洞口外,面朝海坐下。突然之间,像是有人关掉了某个神秘的开关,聒噪的鸟儿都静了下来,只有一两只年轻不懂事的小鸟,吱吱叫了两声,自己气弱了,讪讪然歇了声。 洞外有个向外突出约三坪大的平台,那是他们来时山路的终点。这平台悬空在山壁上,平整异常,像是人造出来一般,可是上面并有没有斧凿的痕迹,只有天然火成岩的纹理。耶稣就坐在这里。马蒂走到这平台上与耶稣并肩坐下,耶稣并没有理会她,马蒂也无暇客套,她被眼前的景象震慑住了。 面前是大海,他们悬空坐在大海的上方,一轮满月吐露光华,满天璀璨的星斗,如歌的海潮声声推涌,整座平台沐浴在清新的海风中。 身边的耶稣是这么地安详。他凝眸望向海天交际处,又好像哪里也不看。他的呼吸长而匀,任凭发须衣袖拍拂紊乱,他安然自在如同一棵树的临风。在马蒂看来,耶稣是在静坐,虽然他的坐姿没有任何一派修行的姿势。所以马蒂也端坐起来,在这海阔天空安宁非常的平台上,不请自来的马蒂和耶稣比肩而坐,直到满月沉入了大海。 因为耶稣寂静不语,所以马蒂也就沉默着没有说话。 耶稣回到洞里那一方净地,摊开一张毛毯和衣睡了。 马蒂打开睡袋,露宿在平台上。 这一夜,马蒂梦到了小时候的自己,她有二十年不曾做过这样的梦。 梦里的马蒂只有四五岁光景,她和妈妈住在一栋狭长阴暗的旧式店面住家里。除了朝外的小店面,往里的几进房间都要日夜开着灯才有光,但是妈妈不喜欢开灯。马蒂在梦里回想起来,怀疑她根本上就排斥光亮。 就在这一夜的梦中,马蒂又见到了那个天窗。 那个天窗,在店面和房间的缓冲地带,是阴湿的洗澡间、洗衣间和往屋顶的小木梯的所在。天窗由磨砂的玻璃构成,圆形,半径大约五十公分。 妈妈白天要去摆面摊,而店面属于房东,他们是一对讨厌小孩的夫妇,所以整个白天里,只有四岁大的小马蒂就一个人独坐在黑暗的房间中。所幸在妈妈的洗衣盆旁边有一个小板凳,马蒂竟日坐在板凳上,仰望那天窗透露的一圈天光。 寂寥的天窗,被囚禁的小马蒂,她整日等待,等待一两只麻雀来访。麻雀的小脚爪在玻璃天窗碰触出清脆的声音,它们有时候啄啄玻璃,玻璃上有食物吗?小马蒂仰望着,但是麻雀都不久留,它们一振翅就又走了,自由自在,留下玻璃这一边的马蒂。 那一年的台风夜,一截不知道从哪里吹来的芒果树干撞碎了天窗。小马蒂走到天窗下,看见了玻璃的碎片,倾盆大雨从破洞里泻下,妈妈还在睡梦中,窗外的狂风暴雨掩盖了漏雨声。马蒂走到天窗的正下方,仰头被大雨打得睁不开眼睛,但是马蒂很开心,她在雨中展开了双臂,以为自己这一次就要像小鸟一样,自由自在,从天窗飞出去。 天亮时小马蒂病倒了,她得了台湾型麻疹,在黑暗的房间中躺了一个星期,小马蒂紧紧抓着襁褓她的浴巾,听工人钉天窗。 玻璃太贵,妈妈和房东几番争论后,决定用三合板封住破洞。 工人笃笃的敲钉声传到房间里,小马蒂抓紧浴巾的一角。妈妈走进房来量她的额温。 “饿不饿,马蒂,嗯?不要咬浴巾。” 妈妈站在床边,逆着灯光,她的脸上像有一层抹也抹不掉的黑纱。小时候的马蒂从来没有看清楚她的五官。 雨,又开始下了,淅沥沥打在空心的三合板上。妈妈取走了浴巾,马蒂并没有抵抗。雨声真的太大了,哗啦哗啦打在三合板上。那天夜里小马蒂停止了呼吸,她真的飞起来了,穿透了黑暗的三合板,往上飞,往上飞,飞到了大雨之上。大雨之上,是更大的雨,淅沥哗啦,雨滴打在雨滴上的声音。 马蒂醒来了,发现这雨声的来源,是那些小鸟。它们一批批振翅飞出山洞,山洞外面的晨光灿烂。 马蒂坐起身,看见了耶稣。他穿戴妥当,坐在天台的最外缘,上万只小鸟从他身畔飞过,朝阳的曙光从纯白色鸟羽上折射出彩虹,在耶稣身上形成了一圈荣光。 当马蒂折好睡袋,背起背包整理好衣衫时,一直背向她而坐的耶稣就站起身步行下山。马蒂不知道耶稣坐在那里有多久了,但她直觉地感到他在等着她起床。 因为礼貌的关系,马蒂远远地跟着他。 耶稣的行踪没有规则可言。马蒂天天跟着他,保持着礼貌的距离。 耶稣摘矮蔓丛的浆果吃,等他吃完离开以后,马蒂也前往摘食。耶稣留下最红润的成熟果实给她,总是正好足够马蒂的食量。 耶稣找到一棵树供他静坐。树的旁近,一定还有一棵茂密阴凉的树木,让马蒂学着静坐。这么壮盛的大树,在荒原里如同奇迹。 耶稣到碧绿的海中泅泳,这马蒂可不敢。她坐在礁岩上等待,然后尖叫着发现,肥美的鱼从海底自动跳起,落到她脚旁。 耶稣生火,不为了取暖,而为了看火焰,像猫一样长久地眯视。 耶稣在火旁午睡,马蒂正好用余烬烤鱼吃了。她留一半鱼给耶稣,他并不吃。马蒂不久后确定了,耶稣只吃草木的果实和种子。 第四章 一路攀升到达天庭(3) 有一个行程却仿佛是固定的。每隔几天耶稣就到更南方的一个小峡谷隘口,在那里有沉默的安坦德罗人群等着他。耶稣摊开毛毯坐在其上,安坦德罗人蹲在几十公尺之遥的一方,轮流有一个人走到毛毯前,恭敬而肃穆。耶稣看看他,有时就摸摸他的头。 马蒂终于看懂了,这些人是在向耶稣求医。有病得厉害的,耶稣就从褡裢中取出一个折叠起来的羊皮软包,打开,从里面挑起一根极细极长的针,戳进他们纯黑色的肌肤。这马蒂十分确定,是中国的针灸术。 这么说,耶稣是个中国人了?说不上来,耶稣的五官,不特别倾向西方人,也不像东方人。他的皮肤,被烈日烤成了浅褐色,无从观察,以外貌看来,耶稣中西合璧。总之,只有一点是确定的,他像海安,在外形上十分相像。 耶稣看病并不收费,事实上这些安坦德罗人也一无所有,除了由衷的崇拜。但是看得出来耶稣不喜欢这样。当诊疗结束,安坦德罗人聚集起来要行礼膜拜他的时候,耶稣就收起毛毯走了,马蒂跟在后头。 他们在回程的路上碰到了沙暴,像飓风一样的飞沙走石迎面击来,寸步难行,而附近却没有任何掩蔽,连一棵刺针树也没有。耶稣脸朝逆风的方向匍匐到地,脸半埋在沙里,双膝缩近胸前,如同向一尊佛的顶礼。这是荒原上的土人度过沙暴的方法,马蒂学着做了。 沙暴过了以后,马蒂错觉自己是尊风化的石像。她起身拍击全身沉重的沙土,忙碌不堪,而耶稣坐在前方不远,神态却很悠闲。这令人不解,所以马蒂走到他的身畔,很奇怪耶稣全身的灰袍与发须都一样,令人十分不解地一尘不染。 夜里马蒂还是睡在山崖的平台上。半夜里一睁眼,她看见了迎面灿烂的星斗,觉得这一辈子从来没有如此刻幸福。 第二天的早晨她醒来,发现鹬鸟全都离巢了,山洞里安静异常,而耶稣也走了。他并没有等她。 空空洞洞的死寂的巢穴,海风呼呼灌入。马蒂突然觉得冷。冬天到了。 第一次在白天还逗留在洞中,她沿着岩壁走了一圈,在耶稣夜宿的那方净地的岩块旁,她看见耶稣留下了他的褡裢。 马蒂打开灰布褡裢,将里面的东西倾囊倒出。 一条毛毯,一把带鞘的匕首,一包行医用的针,一个木碗,一个皮水壶。 还有一个小小的陶瓷,很朴素的咖啡色陶土粗坯,没有上釉。它上面陶质的盖子还用蜡和油纸密封了起来。马蒂拿起陶瓷,很轻,她摇一摇,里面似乎什么也没有。 除此之外,耶稣别无他物。马蒂靠着这洞里惟一洁净的岩壁坐了下来,不知道耶稣会不会再回来。 叫耶稣的人,行踪完全不可预测。马蒂跟他同居已近一个月了,两人之间的互不相干如同日夜的错离。耶稣天天做什么呢?无非是荒原中的漫游,不拘形式的静坐,对大地和天空的凝眸观照。说他懒吗?又不尽然,耶稣黎明即起离洞,星夜方才就寝。 马蒂相信他是在修行,以一种宁静的方式。虽然截至目前为止,没有任何迹象可以看出他倾向哪种宗教或派别,耶稣之不膜拜,不祈祷,不诵经,不拘教条,远异于马蒂所知道的宗教形式。她的结论是,耶稣还是在修行,只是这修行无关任何已知的宗教,他直接隶属于更根本的东西。 无聊地坐着,一个景象吸引了她的注意。在她身边的红棕色岩壁,都是粗糙不平的风蚀表面,但是离她坐着不远的地方,岩上有一小块石面被削平了,上面凹凹凸凸似乎刻了东西。马蒂用衣袖擦抹这只有手掌大小的刻记,又用水壶里的水泼湿它,再擦净,就看见了这真的是一小幅图案,用刀尖刻出来的。她认得这图案。 岩石上,刻着两尾斑斓的小蛇,互相交缠成螺旋状。 马蒂怎么可能忘记,在海安的左手臂上,正是这幅刺青。 马蒂走下山,平野茫茫,她随便挑了一个方向,走了不久,又随意在一丛小草边转了九十度的弯,再往前走,不时兴之所至,就做一个彻底的急转弯。她终于体会这样步行的乐趣了。这样的荒诞的转弯,简单地说,没什么道理,但是又不比一直不变地往前走更荒诞。纯粹是为了不想再直走而转弯,为了不想转弯而再直走。 最后她终于走累了,吃一些随身带着的果干,喝一些水,静坐下来。在她身旁有一棵此地并不多见的恐龙兰。 光秃高耸的绿茎裂土而出,恐龙兰可以长到七八公尺高。与它巨大的茎很不相称的是纤细的叶子,每隔一尺便左右长出两片。恐龙兰是适应了干漠的双生叶科植物。 恐龙兰的叶子是一排阶梯。马蒂的眼睛爬梯而上,她看到双生双死的叶子,一对对顾盼摇曳,随着恐龙兰向上的姿势,一路攀升到达天庭。 第四章 会醒来的(1) 小叶拉上病房的乳黄色窗帘。台北已经是盛夏时分,每到下午两三点,阳光斜照而进,长眠不醒的海安总是热出一身汗。 小叶又将病床四周的活动帘拉上。她端来一盆温水,正准备要帮海安擦澡。 宽敞明亮的单人病房,在这夏日的午后,洋溢着一片火热狂猛的重摇滚乐音,超重低音喇叭擂动的旋律,将玻璃窗也震得隐约摇晃。在“皇后”乐团的波西米亚狂想曲中,小叶气定神闲,她在温水盆里注入一小勺沐浴消毒水,拌匀,又拿出擦澡后准备给海安换上的纯棉睡衣,对折整齐挂在床边,她随音乐轻哼着歌词。 “我的妈,吵死了,小声一点好不好?”吉儿摊在窗前的沙发上,就着窗缝吐烟。自从小叶发现海安的排痰量增加后,就正式宣布病房里禁烟。 “这是岢大哥喜欢的音乐啊。”小叶说。 “又听不见,就算听得见也要被你搞疯了。”吉儿很不以为然。 “他听得见。”小叶清脆地说。她将活动帘拉拢,现在吉儿看不见病床了。小叶轻轻松开海安的衣裤,开始用一块柔软的毛巾帮他擦浴。 看见小叶置身进帘子里,吉儿坐正了身体,不再委屈地就着窗缝吐烟了。吉儿朝身边的素园抬抬眉毛,素园无言地笑了笑。 “海安完了。他在小叶面前一点形象也没有了。”吉儿说。 “小叶真是海安的守护天使。”素园从窗缝望着外间的阳光。 “是喔,专制的天使。”吉儿吐出烟雾。 “嘿!”帘子里传来小叶的声音,一个白衣护士从帘子里退了出来,她用铝盘子捧着一些针剂准备要帮海安注射。 “女生出去,现在是洗澡时间。”小叶高声从帘内说。 “是,是。现在是男生时间。”护士笑着答道。她捧着针剂推门出去了。 这个护士的好脾气实在让人咋舌,不过吉儿和素园见多了这种场面,已经习以为常了。护士们对这间病房所表现的耐性,除了因为这是医院里最昂贵的病房之外,更大的原因,是卧病的海安和看顾的小叶,他们两人,很显然激发了护士们芳心深处的温柔。 素园一直不说话。吉儿开始觉得沉闷了,她从袋子里掏出一本书,递给了素园。 这是吉儿上市的新书《新佃农时代》,封面采用土黄色搭配烫金的古典云纹图案,意味中国人执著土地的情结,这设计出自小叶的手笔。素园看了一眼,笑了。她随手翻了翻,这本书未付印前的初稿她就已拜读过,但是印刷装订之后的感觉很不一样,加上烫金过后的封面,看起来有分量多了。 “热腾腾的畅销书喔。”素园说。 这是事实。《新佃农时代》经过出版商的企划炒作后,趁着无壳蜗牛抗争的时机轰动推出,结合了好几波刻意设计的土地政策问题论战、名人推荐和媒体上的书评讨论,以及最重要的一击——出版社自行策划的“非文学类好书评选大赏”之后,现在这本书已成了书局的宠儿,知识分子和渴慕新知分子必买的新书。对大众来说,这本书偏向研究报告式的内容确实枯燥了些,但“新佃农”一辞既已成为时髦标签,大众们就不太介意阅读上的艰涩了。 “当新锐作家的感觉如何?”素园问吉儿。 “没什么。”吉儿闷哼一声,倒是一脸的不在乎,“只不过是把我看到的弊病披露出来,希望能让世界合理一点。你也别叫我作家。” “让这个世界合理一点。”素园慢慢地复诵,她说,“世界上还有更崇高的作家吗?” “有件事倒算有趣。以前是我采访别人,现在人家追着采访我了。不过所谈的还是老套,一个问问场面问题,一个说说场面答案。老天,我真恨采访,幸好我终于辞掉记者工作了,谢天谢地。” “你现在是明星了。签个名吧,大明星。”素园把书翻开扉页,递给吉儿,吉儿很爽快地签了名,她一笔一画把自己的本名写得端端正正。 素园捧着书看了良久,抬头问吉儿说:“知道吗?我好羡慕你!” “嗯?” “你想要做的事情,都做得到。”素园说。吉儿从沙发里坐正了起来,今天的素园,于她看来多了一分感伤。 “怎么啦?要死不活的。”吉儿问他。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今天你的生命就到了尽头,你会不会觉得你真正要过的生活还没有开始,然后会猛然吓一跳,问自己这些年来都在做什么?” “我想想看。”吉儿偏着头想一想,摇摇头,“不会。” “所以了,我羡慕你。不管生活再匆忙,你总是有清楚的方向。” “废话。放眼望去哪里不是方向?只要你愿意,你也做得到。” “唉!”素园幽幽叹了一口气,“是啊,希望。” “什么语气?别像只乌龟一样。看看人家马蒂,多么有勇气。她以前还不是像你一样,一天到晚愁云惨雾,不停地抱怨这个世界。抱怨有什么用?住在这个世界上最拥挤的大都市里,哪一个人不是活得满腹辛酸泪?” “唉,台北。” “是的,台北。让我告诉你,我觉得很庆幸生活在台北,这里像是一个高压炉,可以把人锻炼成时代的尖兵,我宁愿住在台北。” “世界少不了你这种人。” “这算是夸奖吧?”吉儿耸耸肩。 “当然是了,我的偶像。还准备写书吗?”素园问。就她所知,刚辞掉记者工作的吉儿,面对其他报社的招揽都显得意兴阑珊,大有从此成为自由作家的意思。 “暂时不写了,”吉儿说,“我是有兴趣的题目才写得下去。那些出版社天天烦着我,说什么打铁要趁热,想出一堆狗屁不通的题目要我写书,都叫我回绝了。” “那你准备做什么?喝西北风?” “嗯,不错的主意。”吉儿拉开窗帘,耀眼的阳光斜照了进来。 “真不习惯,这不像吉儿会说的话。” 吉儿没有回答她。窗外是亮灰色的天空,吉儿凝眸远望,这灰色的云层让她想到了尚保罗的头发。云层里透露了一点苍蓝色的天光,又让她想到了尚保罗的眼睛。 第四章 会醒来的(2) 尚保罗就是一个喝西北风的人,如今他也要随西北风而去了。前天晚上,在中正纪念堂前的广场散步时,尚保罗突然揽住了吉儿的腰,告诉她,他就要被召回德国总部。绿星球党筹备已久的第三世界党员培养计划,正要在今年秋天展开,总部需要尚保罗这样的资深辅导员,于是他又决定离开台湾,最快将要在三个月之内动身。 “跟我一起去吧,吉儿,你将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党员。”尚保罗这样要求她。 吉儿当时也像现在一样,默默地没有答话。离开台湾,离开台北,并不是困难的抉择,对于吉儿来说,再度把自己抛向一种追寻理想的狂热中,就像以前去纽约加入舞团,这才是令她踌躇的地方。 “你需要独立的决定。我不勉强你。”尚保罗这样说了。 “记不记得我们在海滩那一夜,”素园打断了吉儿的沉默,她说,“马蒂还在的那一次?你和海安争了好久好久,争到了自由的问题,文明的问题。你们的争论我都忘光了,只记得你说过的,爱让人自由那一句话,真的让我感动。吉儿,我想我的问题是不知道该爱什么。” “至少你爱生命吧?” “爱啊。可是有时候我又糊涂了,觉得好像没那么爱,觉得什么都乏味。” “那是因为你的生活一成不变。” “也许是吧。我缺少激情,像你一样充满活力的激情。” “别把我说得那么狂热,我也有无力的时候。”吉儿说。她点了一根烟,完全把小叶的禁烟令抛到脑后。 “真的吗?什么时候?” “素园,我相信一句话,人之所以快乐与受苦,都是因为同一个原因,人有理想。有的时候面对理想,人又会退却了,怕完全陷进去,怕失去了自己。” “我以为你是一个为了理想,什么都不怕的人。” “怕。” “你不是说过,全心全意不顾一切阻碍去追求理想,就是自由吗?” “也许我怕的就是自由。” “为什么?” “太多的自由让我控制不了自己。”吉儿被自己吐出的烟熏皱了眉,“我从来就不羡慕纵情自由的人,像海安那样。我羡慕的,宁愿是对自己严格严厉严肃,把自己的生命化做对多数人的奉献的那种人。” “如果这就是你的理想,那你为什么还怕会陷进去,失去了自己?” “你说得对。我是在回避问题。我是胆小鬼。”吉儿咧嘴笑了笑,“我怕的只有一件事,怕放出去我的感情。” “为什么?” “因为我是那种不爱则已,爱了就不回头的人。” “要是海安听到了,一定要问你,那又怎样?” “……是啊,那又怎样?”吉儿摸着额头思索着。车祸在她的额前留下一个人字形的疤。这起先让她懊恼了一阵子,刚学中文的尚保罗却很认真地说,你看,在你的额头上,有一个美丽的人,逗得她笑了。吉儿现在叹了口气,说:“我是胆小鬼。在值得爱的人面前,却反而装模作样,眼睁睁看他跑掉。” “你到底说的是谁?” “尚保罗。” “那个老外?” “对。这样的人值得去爱。” “啊,吉儿恋爱了。” “没错。我爱他,我要去追他,而且现在就去。”吉儿把抽到一半的烟按熄,这是她从来没有过的举动。她背起皮包站起身来。 “我走啦,小叶。”吉儿朝帘幕里面喊道。 “喔。”小叶回答。 吉儿真的走了。 小叶拉开了病床四周的活动帘,海安已经换上了新睡衣。小叶清理好水盆毛巾。她忙得满头汗水,双颊绯红。 素园也站起身。 “要走了?”小叶问她。 “碝,大概排到我的挂号了。”素园说。小叶想起来,素园今天是来医院看病的。 “要不要我陪你去?” “不必了,就在隔壁栋大楼,你忙你的吧。”素园说。她来到海安榻前,握住海安没有知觉的手。她握了很久。 素园也走了。 下午三点钟。小叶把窗帘再度拉上,换了一片巴哈贝尔的卡农曲,病房里变得幽静而温柔。午后的时间还很长,但是小叶一点也不会陷于无聊,她太忙了,非常忙。 护士帮海安换好针剂之后,就是小叶开始为海安按摩的时间。 小叶买来了指压按摩的教科书,她按照书上的指示,天天帮海安活动全身的肌肉。 从足趾开始,踝关节、腓腹肌、碢肌、膝关节、股二头肌、肱二头肌、半腱肌、股直肌、内收长肌、张阔筋膜肌、外斜肌、阔背肌、小圆肌、斜方肌、胸大肌、头颈夹肌、手指、手掌、腕关节、肱桡肌、屈指肌、肘关节、肱三头肌、三角肌,到脸部肌肉,海安全身的每寸肌肤,小叶都仔细地按摩揉动。这样的按摩工程,一天至少两三次。 昏睡已经一个月的海安,全身关节柔软,肌肉保持了常人的弹性。 小叶用纱布蘸了稀释漱口水帮海安擦口腔;擦完以后,又用一张新的纱布,蘸上海安喜欢的矿泉水,再擦一次口腔。这样海安梦中的呼吸里,就不会闻到不愉快的药水味。 打过针剂的伤口,小叶用毛巾热敷。 海安胸前插着中央导管的周围部位,小叶用指腹轻轻地抚慰。 小叶用一把鬃毛梳子,帮海安梳头发。 小叶为海安抹上刮胡泡,以剃刀帮他刮干净胡茬儿,刮完后,再抹上一层润肤霜。 有时候真的累坏了,小叶就拉一把椅子,坐在海安榻前,念报纸。 落日时分,小叶就拉开窗帘,让海安晒一点夕阳。她陪着晒太阳,轻轻哼着歌。 夜里在行军床上醒来,小叶伸出手臂,就握住海安的手。于是她睡不着了,爬起来用一把团扇轻轻给海安扇凉。 护士们有时候在病房里逗留,为了看海安,为了看小叶那样子照顾海安。 “你考不考虑当专业看护?”护士很认真地问她。 “有没有搞错?我恨死医院了。”小叶这样回答。“岢大哥醒来以后,我再也不要踏进医院一步。” “会醒来的。”护士们好心地鼓励她。 每当护士们这样说的时候,小叶就会停下手上的工作,抬起头双眼亮晶晶看着护士。 “像你这样子照顾,就算是个木偶,也要被你捏活了。”这是护士们安慰性的结论。 第四章 多么奢侈(1) 离开了海安的病房,素园搭电梯下楼。 为了容纳病床,这电梯的造型特别长,像个特大号的棺材。素园靠里站着,看着每层楼进出的病患。电梯向下时带来了沉重感,像是她的心情。 素园的一颗心,随着电梯下降,下降。 都说这个世界上人人生而平等,为什么她却觉得这是给特别的人享用的世界?素园这几天常常想起了三年前,和海安吉儿他们一伙一起上班的日子,那个荒唐的俱乐部筹备公司,是她七年的工作生涯中,很不好向别人提起的经历,可是却是她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之后的这三年上班工作,素园觉得自己老了十岁。她在广告公司中负责业务工作,带着三个年轻的属下,并且和另一个业务组共用一个秘书。朝九晚五,那是骗人的,事实上常常是忙得朝九晚九,再加上每天上下班两个多小时的车程,扣除掉睡觉的时间,一天之中,只有深夜前的一两个小时属于自己。 加了班回到家里,累得像条老狗,她常常想,这样的人生有什么意思?碰到很幸运可以早早回家的日子,她就抓紧时间清理家务,快速梳洗完后奔向床铺,好好地大睡一场,快乐得像一只小狗,睡醒以后又觉得可悲,这样的人生有什么意思? 狗脸的岁月。她这样自嘲她的上班生活。小时候的素园总觉得自己很特别,上了七年班以后她才发现自己太普通,而这是一个给特别的人享用的世界,特别聪明的人,特别有钱的人,或是特别幸运的人,像是她办公大楼的房东。 她和同事都叫这房东“田侨仔”。田侨仔三十岁出头,却挺着一个后中年期的肥肚腩,穿着一件花花绿绿的香港衫,戴着一副阴郁的太阳眼镜,嘴角总是渗着一丝槟榔色的惨红。他是此处地主的儿子,特别喜欢到他名下的不动产中梭巡查看。办公室里多钉了一枚钉子,或是移动了一处盆景,都要遭受到田侨仔喋喋不休的叨念,叨念完毕后,田侨仔开着他的黑色宾士车走了,去巡视他的下一栋大楼。 田侨仔一年出国旅游四次,两年换一次宾士车。他一辈子都不需要上班。 望着田侨仔矮胖的背影,素园想,她再工作四百年也买不起他的一栋大楼,而田侨仔连初中都没毕业,不学无术,饱食终日,却坐拥吃喝不尽的人生,因为他是地主的儿子,他是特别幸运的人。素园读过吉儿的《新佃农时代》,对这一类新兴地主厌恶感特别深刻。这个社会多么不公平,难怪新佃农阶级会热中走偏锋,梦想着一夜致富,出人头地,像藤条那样。 也有彻底放弃出人头地,温吞吞过日子的,就像是素园的丈夫。 “那么拼干吗?拼死了也抵不过人家一块地。”丈夫有一次这么说。 丈夫也是个业务小主管,一天的业务跑下来,回到家时大致也像条老狗。他喜欢洗过澡后穿着条宽松的内裤,斜躺在床上,看电视,不停地转台,看到深夜时候人困了,捧着遥控器沉沉睡去。 素园有时候倚在他身旁,看电视,也看电视上那一钵金鱼缸。 金鱼缸里面没有金鱼,只有干干的一钵白沙。那是素园在南洋的一个小岛海滩上带回来的海沙。素园这辈子只出过一次国,是和丈夫蜜月的时候。 素园忘不了南洋小岛上的阳光海滩,海滩上的斜斜椰影,椰影下的午后打盹。那时候的丈夫和她用白色海沙堆沙堡,玩得像个儿童。素园忘不了丈夫那时候的眼睛,就像是个快活的大孩子,年轻、精神、好奇,让她忍不住吻覆其上。金鱼缸里的海沙洁白如昨,但丈夫的眼睛变得惺忪,累得看不完夜间新闻。 是生活改变了他。 所以素园去买了一套诺贝尔奖文学大全。她把按照年份编号的四十几本书重新排了序,以半个月读完一本的速度,每天临睡前阅读,这样她的梦境里多了一些色彩。 有的时候,再忙她也要拨出时间,到伤心咖啡店去。虽然在店里多半也是劳务工作,她帮小叶洗杯盘,招呼客人,可是这种忙不一样。捧一杯热咖啡,倚在柜台后听海安和吉儿舌战,看海安神采焕发像是个太阳,她就觉得世界美丽了一点。伤心咖啡店是素园的秘密花园,到这花园里逛逛,是素园美丽的解放。 但是伤心咖啡店关闭了。海安如今沉睡不醒,素园的花园也荒芜了。四天以前她在搭计程车回家的深夜里,听着司机喋喋不休的政治评论,她感到很枯燥,就自顾自按摩肩膀和颈部,于是她发现了那个肿瘤,长在右下颔脖根接近喉咙的地方,按下去,有一小粒硬块,带着一点压迫性的疼痛。 第二天素园就来了这家医院,耳鼻喉科的医生检查了她的硬块之后,当场决定用探针取出硬块里的活体采样,说是要化验,三天以后看结果。非常粗的探针戳进脖子里的时候,素园还不是非常紧张,她很能忍受疼痛。素园紧张之处,是在采样完毕以后,医生拉了一张椅子在她的躺式诊疗椅前坐了下来,医生充满感情的一双眼睛看着她,问了她一些问题,同时记录在她的病历表上。医生问她,是不是客家人?最近身体有没有其他异状?体重是否快速减轻?平常的饮食习惯如何?抽不抽烟? 素园是有常识的人,医生的考虑很明显,这些问题都是针对鼻咽癌而出。 电梯的门开启了,一楼是忙碌的门诊部。她步出大楼,往隔壁栋第二门诊大楼走去。这天的天气还算晴朗,两栋大楼之间有一个圆形的爆竹红花园,在阳光下迸放着喜气洋洋的颜色,看在素园的眼里,红得像血一样狰狞。 但是她还是想在阳光里逗留一会儿。她的复诊挂号排到了五十几号,应该还有一些时间。素园在石椅上坐下,一对夫妇推着婴儿车从她的面前经过。 曾经向丈夫提到,再打拼几年,等房屋贷款负担轻一点的时候,就生一个小孩。丈夫说,好啊好啊,两个人都不太热衷这个话题。 也不是不爱小孩,应该说是太爱孩子了,所以素园迟迟不敢生。生下来,又太忙了,没办法亲自抚养他,呵护他,这样子素园会觉得很遗憾。台中娘家的妈妈必须上班,高雄婆婆又多病,早说过不愿意带孩子,要是真的生了孩子,只有花钱送交保姆一途。一想到自己的小孩交给另一个陌生的中年妇人哺育、启蒙,可能是一个黑而胖的,疲于生活而在眉心忧郁出了一道深深的皱痕的沉默妇人……总之素园充满了不愿意。 第四章 多么奢侈(2) 真的太忙了,惟一休息的星期假日,又南来北往奔波于探望娘家和婆家的路上。这路上多半塞着车,因为像她一样从中南部而来,寄居在台北生存的人潮太拥挤了。素园和丈夫轮流开车,在休息站喝热腾腾的贡丸汤,这就是她的假日印象。 狗脸的岁月。素园想到她家里楼下新来的一只流浪狗,土黄色短毛,中型大小身材,非常害怕人。它的脖子上,触目惊心地秃了一圈,上面有刚愈合的深红色伤疤。 那是从捕狗队的铁丝捕狗圈中逃脱的痕迹。有几次素园要唤它来吃剩饭,这狗总是胆怯地远远躲开,一定要素园遗留下食物,退到一旁之后,它才戒慎地上前吃食。这两天狗病了,恹恹地蜷在墙角,素园给它食物也不吃。她常常想,花了那么大的代价得到自由的狗,过的却是这样的生活。 素园跟丈夫提到收养这只狗,丈夫推辞拒绝了。他的理由很充足,像他们这样双双上班住在公寓里的夫妇,实在没有条件养狗。丈夫是喜欢狗的,可是为了表现他的决心,他对于这只脖子上带一圈伤疤的狗完全地视而不见。 不能怪他,素园想,人都活得够累了,怎么再去照顾一只狗?想得太远了,素园看看表,快四点了,她走进第二门诊大楼。 从诊疗室的电子显示幕上,素园看到尚有好几号才轮到自己,她在蓝色的塑料椅上坐下。左右都是各种候诊的病患,和素园不一样的是,他们的病痛多是显而易见,吊着点滴瓶的,捧着肚子的,皱眉叹息的,或是昏昏沉睡的。生老病死是人的必经之途,这素园明白,只是没想到来得这样快,也没有想到她的心里会这样冷静,冷静得像冰。对于她来说,苦苦磨难的挣扎求生,不如一个痛快的,甚至来不及挥手的结尾。 素园摸了摸颔下那个肿瘤,这三天下来硬块仿佛更大了,压迫着她的脖子,喝水时感觉到它,低头写字时感觉到它,和同事谈话时感觉到它,连睡觉时也感觉到它。这肿瘤已和她的生活同在,而压迫感与日俱增。压迫太大的时候,她就放下手上忙着的工作,在办公椅上仰着头半躺下来。她的办公椅是高背型,附有颈垫,在公司里只有主管级才配给这样的坐椅,她花了三年才得到这么一张。素园仰头看着天花板,开始想象躺在棺材里的感受,应该是很轻松很轻松,再也不用爬起来,什么也不用再操烦。 现在素园也这样仰头坐在塑胶椅上。护士叫了她的名字,素园爬起来,走进诊疗室。 上回检查她的医生看了她一眼,以手势要她坐下。素园刚坐好,另一个戴眼镜的医生也来了。现在两个医生都拉了椅子坐在素园面前,都看着素园。 “医生,检查结果怎么样?”素园问。她很沉着,轮流看着两个医生的表情。为什么要会诊?难道一个医生不足以解释她的病情? “检查结果出来了,”医生说,“是良性反应,你没有病。” “严格说起来,你这叫慢性疲劳症候群。”戴眼镜的医生开口了,“职业妇女是吧?这是很常见的台北人病。要多休息,多运动,多宽心,多补充铁质……” 戴眼镜的医生简单地解释了素园的状况,大约是因为身体上的疲劳,抵抗力降低,引发淋巴系统生长了肿块,一般来说会自然消退云云。之后的话,素园多半没有再听下去。五分钟之后,她就离开了医院。 素园坐计程车回家。 这一天请了下午的病假,现在既然没病,她也不打算回公司了。素园直接回到家,她拿钥匙打开门,脱了高跟鞋,打开窗帘,正夕阳时分,窗外传来了交通警察急促的哨子声,下班时间的交通尖峰正要开始。素园在窗子前的沙发上坐下来,她泪如雨下。 她没有病,她还不会死。 但是素园还是哭个不停。她很震惊,令素园震惊的是她自己的心情。在走进诊疗室之前,她竟然隐隐约约有一点希望自己真的得了病,可怕的、会结束生命的大病。她怎么会变成这样?竟然会累得不再热爱她的生命? 素园擦干了眼泪,去换了一套睡衣,在床上盘腿坐下。从灵修大师那边,素园学过一些静坐冥想的课程。现在她按照大师的方法,静坐下来,让自己的身体和心情放松,回归到自己最纯净的灵魂,灵修大师这样教她,在那里,你可以穿破一切的迷雾,找到你的答案。 于是素园静坐。她回归到自己最纯净的灵魂,在那里,她看到了自己的一片秘密花园,在阳光下闪闪生辉,她热爱这片花园,她希望花朵继续绽放,她真的不想死去,是匆忙的生活让她盲目了,忘记了这片繁花灿烂。从来不知道她的生活对她的心灵起了这么大的压迫。素园一点一滴从所有的烦心中超脱,渐渐回想起来,曾经对自己的一生的热烈的期盼。 其实生活也没有糟到必须放弃。其实素园要的也不多,只是希望偶尔能回到她的花园里,感受一点生命中阳光的、辽阔的、如风一般的自由。 素园在冥想中飞升到高空,穿过一层层云雾,于是她俯瞰到一片红棕色没有尽头的大地。在那里,有阳光的、辽阔的、如风一般的自由。她看到大地里宛约有一个人影,慢慢地行走,那人影仿佛像是马蒂。冥想中的素园让自己高飞到人影的上方,她的心里充满了向往。 多么奢侈,能够徜徉在这一整片辽阔的阳光大地里! 第五章 黎明远在另一方(1) 除了红棕色的辽阔干原,马蒂在这西萨平原里最熟悉的景象,就是耶稣的背影了。耶稣走在她的面前二十公尺处,马蒂追随着他的足迹,马蒂的背后,是一条棕色的狗。 已经不知道走了多远多久。 那一次耶稣独自离开了山洞,三天之后才回来,若无其事。夜里马蒂又和他一起在平台上看月光,星垂平野,而十万只鹬鸟在洞里静静安眠。 第二天一早起床,耶稣如常坐在平台上等待她。马蒂穿戴完毕,背起她外出用的轻便背袋,却不见耶稣动身下山,他就这么静静坐着。马蒂领悟到他们要远行了,所以她整理家当,重新背起她那巨大的行军背包,耶稣站起来,他们就下了山。 马蒂一边走,一边回望山崖,她觉得永远不会回到这个地方了。 先是往东走,渐渐深入西萨平原最蛮荒的心脏,又折往北行。在往北的第一天,他们在荒草漠上遇见了这一只狗。 花纹非常特殊的狗,全身是灰黑色和深棕色交错的条纹,连嘴脸上也布满了相同的花样。第一眼见到它时,马蒂以为遇上了土狼,所以紧张了,但是她很快就确定这是一只狗。 可怜的狗,不知道为了什么原因,失去了它的主人,独自一只在连人都嫌荒凉的地方流浪,他是这么的瘦,所以马蒂掏出她袋中所有的粮食——一些果干和炒米,撒给这只狗。狗驯良地上前嗅嗅,感激地摇着尾巴,但是它拒绝了这样的食物。 马蒂没办法给狗粮食,事实上狗也无所谓。平原里不乏鼠蜥之类的小动物可以果腹,狗之所以紧紧跟随着惟恐和他们失散,为的是终于有人类可以追随和依偎。 被人类驯养了无数世代的狗,变得跟人一样需要友谊,一样懂得害怕与寂寞。 狗跟着他们步上了旅程。白天里,当耶稣和马蒂休息静坐时,狗就悄悄离开,进行它的狩猎。回来的时候,嘴角带着血。 晚上,耶稣和马蒂的静坐时间里,狗蜷成了一个甜甜圈形状睡觉,把它的嘴鼻掩护在腿下,再覆以蓬松的尾巴。有时又仿佛受惊。倏然抬起头,迎着风耸动鼻尖,左右闻嗅。它看一眼火堆旁静坐中的耶稣和马蒂,安心了,就又进入梦乡。 半夜里,马蒂从梦中醒来,发现狗紧挨着她的腿安睡,她坐起身来,摸摸狗的头颈,狗虽然没有抬起头,但它摇动尾巴敲击了几下沙地。 “狗,为什么跟着我?你自己一只不够自由吗?”马蒂问它,狗又拍动了尾巴。 马蒂想到这是她一个多月以来第一次开口说话。 他们来到了沙漠的边缘。眼前是无尽的黄沙滚滚,背后是红棕色的短草原。很显然耶稣还要往前走。不可知的茫茫前途,没有生机的沙漠,但是马蒂并不惧怕,她相信耶稣,已经把自己的方向交给了他。 马蒂和耶稣花了一整天摘取野浆果和树籽,又将水壶装满。 第二天天亮,踏上旅途之前,马蒂蹲下来搂住了狗,说:“不要再跟了,狗。再往前走就是沙漠,你回去吧。” 狗不能明白,狗也无处可以回去,因为除了耶稣和马蒂,在这旷野中它不属于任何人。当马蒂挥手赶它时狗呜咽了。 马蒂紧咬着嘴唇,捡起石子丢向狗。狗吃惊了,它的尾巴卷向肚皮,远远地跑开,一边跑,一边还转头心碎地回望。 这一幕耶稣似乎没有看见,他正对着朝阳临风而立。 不止是对于狗,结伴而行了两个多月,耶稣到现在还没有和马蒂对望过一眼,一眼也没有。 他们进入了沙漠。在马达加斯加的隆冬里,耶稣和马蒂穿越无尽黄沙。除了处处起伏的黄色沙丘,和寂寥的蓝色长空,天地之间什么也不剩了。这是真正死寂的绝境。 马蒂的日记里写着:八月十一日,不停地向前行,好冷的风,好烫的沙。 在沙漠里的第二天中午,当耶稣和马蒂并坐在沙丘的向阴面休息时,那只狗从沙丘背后绕了出来,远远低呜着,满脸卑微的、知错的表情。它为着追随主人,走进了这片黄沙。 “来就来吧。”马蒂招它过来,叹口气轻抚它的头,自言自语,“但是你吃什么呢?” 沙漠里的第三天,饿得四腿颤抖的狗终于接受了炒米的晚餐。它津津有味地囫囵吞咽,发觉滋味并没有想象中糟糕。可是这发现为时已晚,因为它刚吃了马蒂仅剩的炒米,采摘来的浆果也所剩无几,最严重的是在狗的分享之下,马蒂的存水已经快喝光了。 马蒂在手电筒的光圈前摊开马达加斯加的图,很不明白地图上看起来这么小的沙漠区,不应该在走了三天之后,还是看不到边际。 第四天的下午,马蒂追到了耶稣跟前,第一次开口对耶稣说话。她说:“你的水,分给我一半好吗?” 不管耶稣的反应,马蒂就自动取过他腰际的皮水壶,倒出一半在自己的碗中。她知道耶稣不会开口,而她也太渴了,等不及耶稣的回答。马蒂把碗中的水分一半给了狗。 第五天,连耶稣的水壶也干了。马蒂和狗又将耶稣的存粮分食一空。 颓坐在黄沙丘前,这已是进入沙漠第七天。半因脱水半因日晒,马蒂接近昏迷,她才在昨天抛弃了巨大的行军背包。所有从城市里带来的物品都遗留在黄沙里,包括有几件换洗衣裤,那只坏了的手表,半罐咖啡粉,一罐拌炒米的沙茶酱,几本她所喜欢的诗集,购物杀价用的计算机,一架随身镭射唱机和十几片CD,干电池,一大堆卷起备用的塑料袋,一叠保丽龙免洗碗和免洗竹筷,手电筒,大号的干电池,简单的化妆品,护手膏,香烟,镜子,回到城里穿的凉鞋,照相机和底片,打发时间的掌上游乐器,沿途买来的民艺品。当要丢弃有蝶翼的生理护垫时她犹豫了,但是小背包实在容纳不下,而她如果再背着原有的重担,很可能活不过明天,所以一咬牙全数抛弃。她现在只剩下一个随身小背包,里面是一张毛毯,一只钢杯,一把瑞士刀,一本日记,一个钱包与证件夹,打火机,一个空的水壶。 黄昏时分,沙漠开始刮起冰冷的风了,原本中热衰竭的马蒂现在又觉得冷,她眯眼看见南十字星渐渐浮现于天际,大风呼号,马蒂的手足渐渐失去了知觉。她在和狗一起昏过去以前,仿佛见到耶稣却在风里站起来了,敞开他的领口,双手大张浴在寒风中。 很熟悉的景象。 耶稣背起马蒂,狗也勉强站起跟上,他们绕过黄沙丘。就在马蒂昏迷就死的黄沙丘背面,一弯月牙泉清澈如镜,两棵巨大的猴面包树从水湄拔地而起,洒落了鲜红色的面包果到泉水中央。 马蒂和狗伏地痛饮泉水,从水面上她看见猴面包树的倒影,还看到肥大的鱼优游嬉戏。马蒂一伸手,就捞起了一只。在灿烂的星空下,马蒂烤熟了鱼,和狗都饱餐一顿。 第五章 黎明远在另一方(2) 吃饱以后,马蒂捡拾熟透的猴面包果装进背包,她又准备抓鱼,串起背在背后晒干了以备食用,耶稣却伸手阻止她了。顺着耶稣的手势,马蒂向远方碕望,才看到地平线上有灯火点点,那是大海上的渔火。沙漠已到了尽头,他们又回到西萨平原向西的海滨。 当他们来到这小渔港时,早晨市集中的人群都聚过来,很稀奇地围观着他们。马蒂不禁用手指梳理一下头发。以城市里的标准看来,她实在又脏又落魄,但身处在沙漠边缘的小渔港中,这种模样还不算令人侧目,人们围观的原因,是耶稣,他们认得他。不知道为什么,看见耶稣的到访,他们都开心了,嬉笑着,用奇怪的法文叫他耶稣,有几个孩子甚至伸手抓抓他的长发,尖声笑闹。他们都喜欢他。 在一个棕榈树叶搭盖成的凉亭里,村民聚拢在耶稣身旁,争着要摸摸耶稣的衣摆。不知道从何得来的概念,他们相信触摸耶稣可以得到健康。静静坐在扰攘的村民中,耶稣很安详,村民的推挤于他是一阵风。 马蒂坐在礁石堆砌成的港堤上,狗静卧在她的脚边。海风很猛烈,她从轻行囊中取出毛毯裹住全身,一边却伸出脚趾轻轻点沾海水。很悠闲,没有什么比得上生死交关之后的悠闲来得悠闲。 通常来到一个新的村落时,马蒂总要先到街市上逛逛,买些有纪念价值的特色商品,顺便补充水粮。现在她宁愿坐在海边,在晨曦中看着人群拥聚在耶稣身旁。她的背包太小了,什么也装不下,而抛弃所有家当的心更宽敞了。有什么袋子,可以装得下这沙漠边缘灿烂的晨光? 离开台北的时候,没有料想到旅程会变得这样。坐在大海和沙漠之际,世界的边缘上,满身风尘,又一无所有,像个乞丐。用手指梳梳头发,啃一颗捡来的猴面包果当做早餐。吃饱了,用布袍抹抹嘴,马蒂再度拢紧被阳光晒得暖洋洋的布袍。生活,原来可以这么厌足而同时这么简单。 中午时分人群渐渐散了,一些渔船回到港口,而一些渔船正要出航。耶稣也踏上港堤,马蒂背起背包跟随上去。在港堤的尽头有一艘平凡的渔船,大约有十五公尺长,马达动力,有两个衣衫褴?的水手正忙着收缆绳。戴着帽子的船长两臂大展,朗声笑着欢迎耶稣上船。对于马蒂,他也表示欢迎,但是那只狗就被阻挡在船舷外了。 彷徨的狗,在岸上来来回回再三地打转,考虑着要泅水上船,但是又不敢。马蒂哭了,她觉得自己是个狠心的抛弃者,对着岸上的狗喊道:“去吧,狗,去找你的新主人。”顿了一会儿,她又说:“有主人才有自由的狗……” 狗最后在港堤上趴下来,鼻尖对着远去的船,它呜咽的哭声随风传到马蒂身边。 你会找到新主人的。狗,其实你并不用依赖人。马蒂看着狗消失在港口的人影中,她知道狗会存活下去,可是这并不能宽慰马蒂的心疼。船离海岸很远了,她还凭靠在船舷上皱紧着眉头。 四肢健壮,可以自己狩猎为生的狗,被自己的生存经验蒙蔽了,以为没有了主人就失去全世界。风里面仿佛又传来狗的哭声。背负了家犬的习性的狗,没办法想象它独立生存的本能。它因为得到了自由而哀嗥。 海风将马蒂吹得一阵猛颤。她想到,人不就像海岸边的这只狗?用生命紧紧抓住自己的桎梏,不是不自由,是不敢也不能想自由,像冰一样冷的领悟。马蒂回想起自己的生活。被生存过程中的锁链拴住了,驯服了,投降了,已经没有勇气也没有想像力去咬断锁链,是她自己在抗拒自由。 海风停歇了,原来是耶稣来到她的身旁。在明亮的阳光中,耶稣注视马蒂的脸。 第一次,马蒂看进去了耶稣的眼睛。 船一直往西而行,第一夜过去以后他们已经在茫茫的大海中央。马蒂发现船长原来能说几句英语。 在简单而断续的对话中,马蒂才知道船正往非洲莫桑比克的海岸航行。这船长是黑肤的梅里耶人,因为常走私——他说是贸易——马达加斯加的珍禽异兽到南非去贩卖,因而学会了一口奇腔怪调的英语。他的英文只有单字组合而毫无文法概念,但是在沟通上已绰绰有余。 “中午,风,快的,很快,东方,晚上,地。”他比手画脚地对马蒂说,意思是,中午会开始起东风,那时候船就会快速前行,到了晚上就会看到陆地。 对于耶稣,这船长异常尊敬,他咧嘴笑着告诉马蒂,耶稣已经是第二次坐他的船了,而耶稣可以让他的船平安,耶稣也让海港的人平安,大家都喜欢耶稣。 “朋友,耶稣,神奇。”他说。 果然,在夜幕降临之前,他们就看到了非洲大陆。马蒂跟着水手爬到船舱顶上,眺望着远方横亘绵延的大地,在落日余晖中像一波黑色的海啸。 在非洲大陆的外海,他们却停船了。马蒂原来以为这趟行程要上岸交易,到夜里她才知道,原来交易就在海上。暗夜里,熄了灯火的来船悄悄靠近,与他们并列后两船都关了引擎,双方交换了包扎成箱的走私货品。他们一点也不避讳马蒂,所以她好奇地翻看这些箱篓,发现不过都是些双方特有的农产品。 他们在午夜里起锚,往回走,在回程中他们开始用流刺网捕鱼。 勾起的渔获就倾倒进布满碎冰的底舱中。马蒂有时蹲在舱洞旁,看鲜跳的鱼虾在烈日下整批滑进黑暗的冰窟里。有时一两条小鱼一扭腰跳到了甲板上,马蒂就偷偷拾起,趁水手们不注意时抛回大海。 耶稣喜欢坐在船舱顶上,有时凝望大海,有时闭目冥想。 马蒂和船长一起用餐。他们吃现抓的生鱼片,吃一种很粗粝的褐色冷面包。船上的人显然不爱动锅灶,惟一热的食物,是用瓦斯小炉煮的浓咖啡,他们发现马蒂颇谙烹煮咖啡之道,所以从出航的第二天起,马蒂就接掌了煮咖啡的工作。 耶稣并不与他们进食。马蒂想到,自从启航以后,就不再见耶稣用餐,晚上也未见他就寝。船长将他的卧铺让给了马蒂。耶稣睡哪里,她不知道。 又是个空气冷冽、阳光刺眼的午后,马蒂正坐在船首的木栏前,用铅笔在日记本上画画,她画前方不远处的几座无人小岛。听到水手们从船尾传来的欢呼声,夹杂着激动的梅里耶土话,马蒂就收起纸笔跑到船尾处。在那里,她看见水手和船长绕着甲板忙碌极了,甲板上躺着一只长逾两公尺的巨鱼,正在猛烈地扭动挣扎。 从来没有看过的鱼种,并不像沙鱼一样呈现流线型,它的头部不成比例地特别宽大,嘴边有两根长长的捻须,背上的刺鳍薄而短,但腹部却长了两对肉质光滑的巨鳍。它带着紫色斑点的鱼尾有力地扫过甲板撞上护栏,震动了整艘船。马蒂看见它有一双不寻常的大眼睛,黑而亮的眼珠里,几乎就像个人充满了表情。它看每一个人,眼中闪着惊慌与不解。 鱼太有力了,把船长撞跌倒在甲板。它看出护栏之外就是大海,就用腹鳍猛撑起上半身,巨鳃扇动,要爬出船去。水手们开始用一根木棒击打它的头部。 那双鱼的眼睛充满了求生的渴望,马蒂看见了眼泪一样的水珠从它的眼里滚出。 “放了它!” 马蒂抓住船长的双手,哀求他。 “没有的鱼,很多钱,卖它。”船长回答她,他忙着用扳手撬开舱洞的外门,好让水手们赶鱼进冰窟。 第五章 黎明远在另一方(3) “鱼大。不好吃。放它。”马蒂一急,跟着船长用破碎的英文叫道。 水手还在用木棒和鱼奋战,鱼挣扎得更猛烈了,水手们跳到木栏上。 “钱。我给你钱。”马蒂从腰际掏出钱包,抓起了一把马币纸钞在船长鼻端摇晃。 船长笑了,他很和蔼地看着马蒂,说:“耶稣。马蒂小姐,耶稣说是,我放走鱼。” 马蒂急忙爬到船舱顶端,耶稣不在那里。马蒂绕着船跑了半圈,才找到他坐在船侧的护栏上。 “耶稣,快点来,他们要杀大鱼了,我求求你救它。”马蒂抓住他的手,要将他拉向船尾去。 耶稣转过脸来,从见面以来第二次,他静静看向马蒂的双眼,但是并没有说话。 “耶稣……救它。”耶稣的双眼也像冰窟,马蒂失足滑了进去。 巨鱼终于被抛进冰窟。很久以后,还从底舱传来闷声的撞击。马蒂忘不了它摔落冰窟前,望向她的那一个眼神。 鱼流下的那一滴眼泪,也终于结成一粒冰。 马蒂怏怏不乐,她不能谅解耶稣。为什么,不愿意开口救一条鱼? 晚餐时马蒂赌气不吃了。她爬上船舱顶,看见耶稣坐在那里,就又爬下来跑到另一边的船侧,攀上护栏坐下。海潮声很柔和地拍打着船身,舱底已经不再有挣扎声传来。星光满天,马蒂咬着下唇。 为什么?在她观察中充满了悲悯精神的耶稣,却可以眼睁睁看见那只巨鱼被毒打,被冰冻至死,不只没有救它,还能表现得这么不在乎,不介意? 为什么耶稣的那双黑眼珠,看起来比黑夜还要黑,比冰窟还要冰? 晚风撩动马蒂的短发。今晚非常冷,海上的夜是这样的无边漆黑。她仰望夜空,漆黑如墨的天空里闪耀着点点星光,垂顾到她的身旁。凝望星光,马蒂心里种种思维也跟着闪烁起来。为什么?这双巨鱼的死让她特别难受? 因为它曾经存活而他们无情地取走它的生命?似乎不是,她午餐时不是才愉快地吃了一片金枪鱼? 那是为了它是这样地巨大稀罕?大抵上只要看到头部比人类还大的动物,人就容易相信它具有感情。对于智慧的、像人类的、寿命长久的满怀同情;而对于那些低等的、朝生暮死的、生存方式不明的生物,人们就不容易有心理负担。马蒂不也是一样?因为巨大的鱼的死亡,所以带给她巨大的感伤?如果是这样,那么困扰马蒂的只不过是一种选择性的同情了? 或者是因为马蒂看进去了它的眼睛,看到了那求援的讯息却又束手无策,所以她隐隐约约觉得无能救援这条鱼,她也成了一个共犯?那么使她难受的就是罪恶感了。是这样的话,那她怎么去责难耶稣呢?耶稣之不与他物接触,不听,不闻,不为所动,不参与,不干涉,好像他就活在另一个次元的空间。他又没看进去鱼求援的眼睛,那么即使他不救一条鱼,何来的罪恶感呢?顶多只能责难他无情。 没错,让马蒂最不快乐的原因,是耶稣对于巨鱼之死所表现的无情。 没办法想象一颗无情的心。 世界就是弱肉强食这么一回事,马蒂明白,但这不能减损她的多愁善感。曾经在动物影片中看到野狼扑杀小羊。那镜头让马蒂充满了不忍,多么希望拍摄影片的人能伸出援手去救可怜的羊。虽然她心里隐约想到,狼窝中可能有柔弱待哺的小乳狼,正等着母狼饱餐归来喂养它,如果看到这一幕,马蒂可能又会祈祷母狼猎狩成功。多么忙碌的一颗有情的心。 在星空下马蒂想起了人们告诉她的一个佛教故事。 一只小鸟被老鹰追杀,仓皇飞到佛陀身畔,向他求救,佛陀要小鸟躲在他的背后,老鹰来了,向佛陀索讨小鸟,佛陀劝阻了老鹰不要残杀生命。老鹰回答他:如果我不吃小鸟,那么我将饿死,结果是残杀了我的生命。 于是,佛陀削下了自己身上的肉,喂饱了老鹰,也救了小鸟。 多么慈悲的佛陀!人们传说这个故事时这么赞叹着。是的,舍身救鸟,的确是人的慈悲的极致了。可是对于马蒂,这是一个未完的故事。第二天呢?要是老鹰再饿了呢?它仍旧要追猎小鸟,小鸟仍旧要捕杀小虫,而小虫快速吃光了青翠的叶片,绿叶尽,花朵凋零。 天地无情,万物循环。用人的有情的眼睛来观照,难免徒惹感慨。除非人是星星,不管照看这世界多久,它就是不听,不闻,不为所动,不参与,不干涉,兀自明灭闪耀。也只因这样,幸好是这样,这世界才能成形。不然,一念之仁救了狼嘴下的羔羊,结果是饿死了洞穴里的乳狼。这结果还是一样的,让旁观的人平添悲伤。 马蒂想起来了,耶稣那冰冷的黑眼珠,像星星。 星空下的马蒂,好像触及了一个很缥缈的领悟,一时还想不清楚。而她对于耶稣的失望却渐渐转淡了。 第二天一早醒来,船已靠了岸,停在他们出航时同一个港口。马蒂随耶稣下了船,在渔村里马蒂四处张望,可是已经找不到那只狗的踪影。 这一次沿着海往北走,走了两天以后,渐渐脱离了干原,海边的大地渐渐地披上了绿茸茸的灌木。外形像巨大酒瓶的猴面包树处处可见,在丛林聚集处偶尔可以看见人烟,多半还是安坦德罗人,在旷野中搭盖错落比邻的棕榈屋,形成了遗世独立的小小村落。 他们并不打搅这些村落。白天里他们采摘野果,饮河水,晚上就露宿在星空下。天气越来越冷,但是马蒂已经比以往强壮了。他们途经了马蒂寄存行李的阿萨里欧小镇,马蒂在镇外停足,远望小镇上的十字路口。那天她等待公车的木栏,栏里的两只驴子都还在,静静呆立在木栏后面。 耶稣并没有停步,他走向镇的左边的短草原。马蒂踌躇了一会儿,才举步追向渐渐远去的耶稣。 短草原上的树丛越来越多,远方开始可以看见起伏的山脉。这天他们在一个湍急的河边歇脚,马蒂和耶稣各自寻找一片河岸的石滩,下水沐浴并且洗衣服。洗完后马蒂以毛毯掩盖赤裸的身体,躺在平整的石面上晒太阳,一边等着她的衣裤晾干,温暖的阳光晒得她昏昏欲睡,忽然眼前一堵黑影骤现。 耶稣拉她的手起身。毛毯滑落,马蒂心里吃惊,一手抄起毛毯。耶稣有力的手却拉着她下了石头,到巨石后的暗处。 马蒂正欲开口,耶稣伸手制止了她。耶稣望向河滩边的一方,他始终没有望向马蒂。 河滩对面一辆吉普车驶来,并直接冲入河面,车轮将浅浅的河水溅起两片带着虹光的水花。吉普车从巨石前不远处越水而过。因为巨石的掩护,并没有发现马蒂晒在岸边的衣物。马蒂看到车上坐了五个衣衫褴褛的散兵,都带着长枪,他们因为驱车过河而开心了,尖声怪叫着,还开火射岸边的卵石。 内战频仍的马达加斯加,因为人为的纷争,在这旷野里制造了流窜的散兵游勇。虽然没有烧杀掳掠,但拥枪自重随意扰民之事是有的,马蒂是第一次亲眼见到这些传说中的散兵。 吉普车消失在短草原上。马蒂早已冻得全身发抖,她发现自己的赤裸,赶紧捡起脚边的毛毯裹上。 他们又上路了,在黄昏时分,他们走进了一片稀疏的棕榈地,三三两两相依生长的棕榈,就像三三两两沉凝的人影,四处错落在平原上,一望无尽就像一个棕榈迷宫,往每一个方向望出去,景致都一模一样。走到第二天的黄昏,马蒂回首,感觉他们真的迷失了,在原地兜圈子,直到她看到那远方的村落。 第五章 黎明远在另一方(4) 走到村落前的时候,太阳正好在村落的背面落进了地平线。天迅速地黑了。 黑暗的村落,没有一盏灯,一片死寂,冬风呼号着刮过,这村子有肃杀的气息。 耶稣在村落外侧一棵大树下落脚,马蒂则在旁边另一棵浓密的树下。吃了干粮晚餐后,马蒂对于村落的好奇升到了顶点。这村子还是一片死寂,只有屋舍最深处仿佛有一点亮光,但安静得过分了,好像没有人迹。 一只驯养的猪漫步踱到马蒂前面,用长鼻子嗅嗅马蒂。它饿了,马蒂抛一块面包给它。 马蒂忍不住站起来,走向村子里。她穿过几间棕榈屋时刻意往里面张望,屋里一片黑暗。有一间房屋的门扇大开,马蒂壮胆走到门前,正好里面走出了一只狗,它友善地摇摇尾巴,又乞怜似的呜叫着。马蒂便探头进屋里,等到双眼适应了屋里的黑暗后,她看见里面有一张矮床,床上躺着一个人,地板上也躺着两个人,都是僵直不动的两个身影。诡异的安静,空气中充满了腐败的气味。 马蒂掩口倒退了两步。这些人,是睡了还是死了?她感到一阵毛骨悚然,快步跑出村落,回到耶稣身旁,喘得像个孩子。 大树之下耶稣两腿交盘端坐着。他的双手在腹前轻轻结印,吐纳舒缓,眼观鼻,鼻观心。很少见到他这样肃穆地打坐,马蒂便不敢扰动他了。她去另一棵树取来了她的小背包,挨着耶稣身畔坐下,才觉得不怕了。 这一次耶稣竟然静坐彻夜,马蒂最后睡着了。她醒来时见到了东方火红的朝阳,那只狗正在闻嗅着她的背包。一转身,看到耶稣方才结束打坐,正在缓缓舒展他的四肢。马蒂爬起身走近晨光中的村子,看到棕榈叶的屋顶结满露水在阳光里闪耀,但还是不见人踪。 白天里毕竟胆大多了,马蒂再一次进村落。这次她是走到最里处,看见四处敞开着门户的房子,黄蝇四处飞舞,有些甚至撞到了马蒂脸上。 随意挑一间房子,马蒂从门口探望进去,这次她看到了床上横陈了几个人,蜡色的面孔,黄蝇在他们的口鼻处穿梭。是死人! 马蒂返身正要奔去,她眼角的余光正好看到另一个屋子里爬出了一个人。马蒂停足了,才看清楚这是一个中年黑肤的男子,真的是气若游丝。他张口想叫唤马蒂,但太虚弱了,结果仆倒在地上,手足都明显颤抖着。 马蒂快步绕了村落半圈。原来,这是个遭瘟的村子,不知道得到了什么样的传染病,已经有大部分的村民死亡,剩下不到十几个活口,也都处于濒死的状态。从死者的模样很容易观察出来,他们都死于严重的呕吐和下痢。 跑出村落时,马蒂脑中思绪如飞。她原本直觉地想到,快快逃离这死神的领地。她和耶稣很可能昨天就染病了,该不会也死在这里吧?她一边跑,一边下意识地以袖子掩住口鼻。 但是一个念头又猛然生起,耶稣能看病,也许他救得了其他的人。 跑到耶稣面前时,惊慌极了的马蒂拉住耶稣的衣袖,匆忙将村子里的惨况说了。为防语言不通,她用中文、英文、法文各说了一次。她抬头仰望耶稣,没想到正如她所料,耶稣静静地转开脸,从风中走了开去。 一整天马蒂心焦如焚。她放弃了逃离疫地的想法。她在躺着死人的民宅里找来了水桶,一桶桶提水喂下痢得虚脱的病患喝了。她绕着村里外跑了一大圈。电话,只要找到电话甚至电报机,只要能向外通讯,也许就能找来援手,但是这村里完全不见电器。她又想找到任何一种交通工具,可以急驰到外求助,从当初南下的旅程中得来的概念,她知道这里最近的人烟处也要一两天路程。但是并没有交通工具,连一头骡子都没有,只有自由漫步的猪。 她哀求了耶稣十几次。恐怕语言不通她又比手画脚地述说,但耶稣一如往常并不理会她。而很奇怪地耶稣也不打算离开这里。他宁静如昔,在树丛里逛逛走走,要不就是安详地静坐。马蒂只好扯住他的手腕,要拖他进村子。 “救救他们,耶稣,我知道你能。”在大寒中马蒂挥汗如雨,但是她只得到蜻蜓撼柱的感觉,耶稣是头大象,任她怎么拖怎么推,也不能挪动他半步。 入夜之前,残存的病患又死了九人。现在只剩下一个妇人,一个小女孩,和一个早就不哭了的婴孩。 “你怎么能见死不救?”马蒂哭了,她抹掉泪水,愤然望着耶稣。马蒂看见的,还是耶稣的那双眼睛,黑得像夜,冷得像冰,平静得像死亡。 第三天的早晨,马蒂躺在村子中心的水井旁,她又脏又乱又累,怀里抱着在黎明断气的婴孩。另外那个妇人和小女孩,则在更早之前的黑夜里,停止了呼吸。 某些东西在马蒂的心里也停止了,大风吹来,风里的黄沙掩上这个死绝之村,一切都随风而逝了,马蒂和耶稣亲眼看着这村人死光。她亲眼看见他袖手旁观,对于他们的垂死冷漠得没有伸出援手。 不可原谅!这一次再多的玄妙的宁静也不能遮掩耶稣那根本上的无情。为什么眼睁睁看着病魔摧残这些人却无所谓?他分明懂得医术,即使说他觉得这些人病得太重了,无可救药,以行医者的立场,至少也应该试试看,总该试试看啊。 将死去的婴孩还回去他死去的母亲的怀抱,马蒂花了几秒钟考虑,本想要把死者掩埋了,可是尸体实在太多,远超过她的体力所能处理。另一方面她也想到,应该将这个死村保持原貌,让后来的人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所以她将死者静静留置在他们死去的地方。站在凄凉的村口,马蒂的心中充满了愠怒。 没有借口,不可原谅!什么理由都不能挽回马蒂的失望。假如耶稣从来不理会任何人,那还犹可解释,可是偏偏马蒂看见他行医于西萨平原,这次却吝于救治濒死的村人。不要跟我说你行不行医是兴之所至,你这种虚无缥缈只有辱没了医生的称号!马蒂用她最拿手的中文对耶稣怒叫道,一想到耶稣可从来也没有自称过医生,她又悻悻然高声喊:你的宁静,只是伪装得太好的无情!耶稣的反应是,完全不出乎她意料,静静地转开头。他正要离开这村落。 “你到底有没有心?为什么不说话?”马蒂挽住了他的褡裢,不让他就这样转身离去。结果耶稣的物品散落了一地。 耶稣的针灸包,木碗,毛毯,匕首,小陶瓷落在地上。看到那针灸包,马蒂更加生气了,她用力踢地上的黄沙,扬起沙尘蒙上了耶稣的物品。“见死不救,人家竟然叫你耶稣!”马蒂决心要用黄沙把这针灸包掩埋。她蹲下来双手铲沙泼向耶稣和他脚下的物品。一层层黄沙泼洒过处,风吹来,耶稣的衣摆又恢复洁净,不只洁净,甚至是圣洁的,没有生命般的一尘不染。 马蒂索性捧起沙土,抹污了耶稣同样洁净的针灸包,才终于舒了怒气。 “死亡的颜色。”马蒂举起尘污的针灸包,愤然对耶稣说:“这才适合你。” 耶稣并没有回答。 马蒂所不知道的是,叫耶稣的人的眼睛,看不到颜色。 灰色的山,灰色的水,灰色的天,灰色的人。这是耶稣眼中的,灰色的、宁静的世界。 耶稣捡起那只小陶瓷,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灰尘。他带着小陶瓷走了,留下其他的东西,还有马蒂。 马蒂蹲坐在沙地上,看着耶稣遗弃的物品,忽然发现她也是耶稣的遗物之一。 毫无意义地坐在沙地里,马蒂不知道何去何从。她现在远离城市,几乎一贫如洗,满身风尘疲惫,眼前只有耶稣遗留下的东西。 第五章 黎明远在另一方(5) 从台湾跑到马达加斯加来,马蒂最终得到的,难道就是这样荒谬的句点? 整个马达加斯加之旅,就是追随耶稣的行脚,现在耶稣走远了,带着他的宁静,留给马蒂的是混沌未解的省思,和一条毯子,一把匕首,一个木碗,一个针灸包。 马蒂从沙地里捡起了耶稣的褡裢,抖了抖,没有蒙尘。她把耶稣的东西都拾起拍净,装了回去。左肩是自己的小背包,右肩是耶稣的褡裢,马蒂踏上了她的旅程。 没有目标,没有方向,多日以来依赖耶稣的路途,马蒂连身在何处都已经茫然。现在她游目四顾,发现村落的外面是长着稀疏棕榈树的短草原;东边不远,是一座高山。 这令人非常不解。马蒂记得来时的路上,只看到无尽迷宫一样的棕榈原野,这样一座尖耸高大,从平原上暴凸而起的大山,怎么她一点也没有印象? 造型非常奇特的山,像是小孩子笔下最原始的锥形山峰,整座山光秃秃只见赤裸的岩石,目测之下大约有一千公尺以上,或者有两千公尺,总之它的山峰已经在云端之间。奇特之处是它与平地的接壤地带,毫无任何地势隆起的缓冲区,整座山就像是水面上突然冒出的一片鲨鱼鳍,一夜之间,无声无息地游到此地。 耶稣走去的,也正是这座山的方向。 马蒂振作起精神,她朝向大山走去,也朝向耶稣走去。这是一条未完成的路途,她心中燃起了顽强的念头,一定要把它走完,即使路上的风景,她越来越不喜欢。 向着初升不久的朝阳而行,马蒂很快就接近了大山。靠近山的周围时大地变得更荒凉了,所以马蒂远远就望见耶稣坐在山脚下,如同往昔,等着她的姿势。 当马蒂来到耶稣的身边,看见他抱着陶瓷坐在沙地上的身影时,她的心里升起了一点点羞赧之情,并不是原谅了耶稣,纯粹只是对自己的暴怒失态感到抱歉,耶稣固然不可原谅,但是她的举止也超出了文明人的范围。马蒂走到耶稣面前,径自拿起他怀里的小陶瓷,装进褡裢里,再将褡裢归还给他。这是一个形式上的和解。 耶稣背起褡裢,缓步走上山坡。马蒂跟了上去。 为什么还跟着耶稣?因为马蒂心里有个奇怪的感觉,她觉得耶稣要她跟着他。这感觉马蒂没办法形容,只知道这是个很清楚的讯息,来自耶稣,而她的一颗心接收到了,像是从传真机收到的一张风景明信片,整体上很模糊,但大意是清楚的,他要她跟着他。 所以马蒂来到了山脚下,现在她又跟着耶稣爬上了山。 山坡上并没有成形的路径,他们踩着细碎的石砾往上而行。每踩一步,就有小片的石屑滚落山坡。这座山的走势不算和缓,但也不至于太陡峭,正好让他们可以保持步行向上,只有在险峻处才需要加上双手攀爬。 刚开始上山时,马蒂还频频回首,山下是一望无际黄褐色的短草原,草原上疏落点点棕榈树影,就在山脚下不远,几十间草屋麇集而立,是那个死村。 一整个村子的人,在这一天黎明死光了,他们死在马蒂的眼前。虽然已经尽了力,但亲眼看见全村死绝,还是让马蒂难过极了。总觉得人不应该这样无助地消失如同草芥;总觉得整个族群不应该这样悄然消逝于黄沙。再看一眼宁静的死村,马蒂知道,风吹来的沙很快就会将全村湮没,再也没有人会记得在这个村落里曾经发生过的故事。 马蒂不能再回望,耶稣已经在她前面走远了。山路走了一阵之后,就越来越陡峭,好几次马蒂险些失足,她发现最安全的方法就是踏着耶稣的脚印而行。很奇妙地,耶稣在狞恶的山石之间,总是能踩到让全身重量平衡的落足点,马蒂踏着他的脚印,渐渐走出诀窍了,他们以平稳的速度升到高处。 冬天里的太阳也在爬升。虽然走在山的向阴面,马蒂已经汗湿了全身衣裳。山石间开始可以见到一些强韧的小草,从稀薄的土质中吐露出鲜嫩的绿意。马蒂频频挥袖擦汗,她的双腿有些疼痛了,现在两手攀着险崖上凸出的岩石。她脚尖一滑,就踢落了一摊石子滚向山下。马蒂正试图平衡住,耶稣从险崖上面伸下手来,将她拉了上去。 背靠着崖壁,大风吹来鼓胀起马蒂的袍子。站定之后,马蒂才发现他们已爬上了大山的三分之一高度。马蒂随着耶稣坐下休息,俯瞰山下的景色。 太阳刚爬过山巅,一瞬之间,马蒂和耶稣坐着的隐蔽处变成了向阳面,四周顿时明朗起来,大山在原野上投下的隐影也逐渐收拢,阳光照亮了山下的那个死村。 从这里看下去,四周平野开阔,死村就在他们的下方。马蒂看见了村子里的褐色草屋像一朵朵香菇一样,呈椭圆形状排列。她看见了村子里的小广场和村口的树丛,熟悉的景象,但在马蒂眼底却又是另一番风景。 因为坐在此刻的高度,马蒂不只看到了死村,她的双眼看见了死村外更多的地方。她对于自己所见惊讶不已。这个死村看起来不再阴气森森,事实上正好相反,马蒂看到了一片繁荣的生命力。 死村外面,是广阔的干草原疏林地形,马蒂一路走来,对这景象自然不陌生。但是旅途上的她却忽略了另一个重要的角色,那种长着像虱子一样的种子的细铅笔状植物。马蒂自己把这植物取名叫做刺芦笋。 刺芦笋靠着途经的动物,将它难缠的种子播送到远方。如果一直没有人兽经过,那么长久的等待之后,它那虱子一样的种子就枯萎掉落到枝梗底下,长出新的嫩芽,在母株旁衍生出新的刺芦笋。 从现在的高度看下去,马蒂才知道,看起来毫无意义随处生长的刺芦笋,原来是这么有规模、有计划地在发展它的巨观生命体。每一棵刺芦笋,都先从母株四周繁殖出一簇绿茸茸的刺芦笋地,然后朝向最近的另一簇生长过去,缔结成一条带状生长区;而成型的带状刺芦笋丛,又会朝最近的另一片带状刺芦笋蔓延,最后联结成更大的带状刺芦笋王国。 现在马蒂看到的就是,从旷野上四面八方合纵连横而来的刺芦笋,像一只绿色的巨型手臂,以季节为单位,缓缓地伸展过来,正要掩上死村的现址。而死村所处的位置,无疑是旷野里的水源地。 浅绿色的、强韧而善于等候的刺芦笋,是旷野里不动声色的赢家。它此刻正以充满生命力的绿爪,延伸向那个黑暗的死村。阳光下面,马蒂看到刺芦笋青葱昂扬的姿势,活泼地摇曳在风里。 对人来说,是个凄凉的死村;在旷野里,这是另一片生机盎然的滋养美地。 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在马蒂的眼里结成了泪水。她的眼泪滚落到地面,变成山缝里一株小草的快乐食料。 一个村子死了,马蒂非常悲伤,因为她终究是一个人,有着人的感情。 第五章 黎明远在另一方(6) 但如果不以人的角度去观望呢?那么就没有悲伤的必要,连悲伤的概念都没有了。人和大地上的所有生物一样,活过,死了,存活下来的继续生活,就是这么一回事。不管是横死,暴死,悄悄地死,寂寞地死,整群地死,死于天灾,死于战争,结果都是一样,只有人才会为了死亡而悲伤。 而大自然不用人的观点。它集合了万物的生灭、增减、垢净、枯荣,大自然不用人的观点,大自然没有人的悲伤。 看着死村外围欣欣向荣的刺芦笋丛,马蒂回想到了在海上的经验。她为了耶稣不愿意搭救一只巨鱼而怒不已,那是因为她充满了人的感情而耶稣没有。因为耶稣没有人的感情,所以鱼的死亡于他不是苦恼,所以村子的死亡于他不是负担。 人的感情,到底是一种高贵的本质,还是作茧自缚的未进化象征?马蒂陷入了思索。一个崭新的感觉正在萌生,从山上俯看这点点绿意的旷野,那死村带给她的感伤正在淡化中。 耶稣在这时候站起身,继续往山上而行,马蒂踏着他的足迹跟了上去。 接下来的山势险恶多了,即使踩着耶稣的脚印,马蒂还是不时失去平衡,走得险象环生。耶稣总是在最紧要的关头伸出手来扶她一把,使她不至于滑落山崖。凛冽的寒风刮来,将她满头的汗珠吹干,带来了一阵凉意。他们埋首于向上攀爬,不知不觉已经到了黄昏时分。 体能的负荷已经到达极限,马蒂的双腿疲软无力了,两手也开始发抖,抓不住岩壁,他们已爬过了这座大山的中间段。马蒂在夕色中往山巅仰望,看见尖锥形的山巅已在前面不远,最顶尖处可以看见似乎有一棵树。真不可思议,这座死寂干枯的大山上,连寸草也要历经艰难才能存活,在那山巅之上竟长得出一整棵树。 大山的最后一段山路太过陡峭,马蒂估计还要好几个小时才可能爬得到巅峰,而她此刻太累了,只想坐下来休息。幸好耶稣在一片巨岩之前停步了,摊开了毛毯坐下,这表示他准备在这里过夜。巨岩旁边不远一处的岩壁,有一个横形的天然凹陷,寒风灌不进来,正好让马蒂很舒服地坐卧在其中。她在凹洞里摊开了自己的毛毯。 才在洞里坐好,马蒂就看到眼前满天橘红色的晚霞,她不禁又从洞中走出来,往山下碕望。她被眼前的景色震慑住了。 他们现在身处在接近云端的高度。从这里望下去,大地又是全新的风景。 死村已经看不见了,像绿色巨手的刺芦笋丛也隐没成了一抹淡绿色的痕迹。那些死亡,那些欣欣向荣的生机,从这个高度看下去,都模糊了,都失去了它们的触目惊心。 饱满壮丽而盈目的,只剩下蓝色的大海,和西斜的夕阳。从大山上看下去,眼前只有黄色的土地,蓝色的海,绽放橘红色光芒的天空。生命在这三者之间太微小了,太微小了,只是附着在地球表面的微尘。 大海拍击土地之处,该是雪白色的浪花吧?从这里看不见,但是马蒂记得海滩边的浪花。她是在那里遇见耶稣的。一百万年之后,马蒂、耶稣,以及她身边的所有生命都不复存在了,可能连他们的后代也绝迹了,可是天地长存,一百万年后的浪花还是要照样拍打着海岸。潮来,潮往,只有不用心灵计算时间的,才能脱离时间的摆弄。 而活着的生命啊,在长存的天地里是何等的短暂渺小,穷其一生地迸发光亮,以为自己达到了什么,改变了什么,事实上连痕迹也不曾留下。人是风中的微尘。马蒂想到她在台北多年的辛苦生活,那些地盘之争,那些自由之争,即使争到了,又算什么?人只不过是风中的微尘,来自虚无,终于虚无,还有什么好苦恼执著的呢?就算是什么也不苦恼执著,结果还是一样,生命本身,和无生命比起来,一样地虚无,一样地没有意义。 马蒂因为这一段思考而迷惘了,觉得自己有点像是跳了电的机器,因为只是心中电光石火地一阵思潮,一转眼却发现已经是满天星斗,月上中天,眼前的蓝色大海早不见了,只剩下晦暗的天地共色。她吃了一惊,发现自己一直站在崖边,站多久了?不知道,她的表早已丢弃。马蒂回身望耶稣,此时的她对生命充满了虚无感,她多么希望能从耶稣那里得到一点声音,一点答案。马蒂发现耶稣卧在毛毯上,睡得很安详。 今夜耶稣睡得真早。 马蒂整夜未眠,看着满天灿烂的星星,她反复思索着生命有什么意义?人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第二天黎明,耶稣起身以后,却又不急着上路。他和马蒂吃罢了干粮,就在晨光中静坐起来,一夜未睡的马蒂反而精神奇佳,腿和胳臂也不疼痛了,所以她就盘起腿随着耶稣静坐。这一坐真久,直到了中午时分。 耶稣在山缝中找到了一注泉水,他和马蒂轮流把水壶装满。 他们从正午往山峰攀爬。现在连耶稣也是四肢并用了,马蒂紧跟在他的背后,因为往上的路太艰难,随时都需要耶稣拉着她。 山风在背后呼啸刮过,马蒂学耶稣将袍子的下摆缚紧在腹前,以减低风阻。他们两人像蜘蛛一样,缓缓爬过了几道近乎垂直的岩壁,在最险恶的路段中,耶稣割裂了他的毛毯,接成长索,将马蒂吊缚在他身上。马蒂默默地接受耶稣的绑缚。从头至尾,耶稣和她并没有一句交谈,他甚至没有和她对视过一眼。 这一天的黄昏时天色非常诡异,从东方到西边的海上,满天弥漫着刺眼的金色光芒,滚滚积云快速地从海上掩来,连云块都充满了饱和的红金色。耶稣一把将马蒂提到了山巅,这里是只容几人立足的尖削岩块,奔云就在身边窜过。山的最顶尖有一棵树,不大的树,应该说是长得特别高大的一丛灌木。它接近黑色的枝梗上满布黑色的棘刺,没有叶,没有花,可能甚至没有生命。这是一棵不知是死是活的、奇异地生长在山巅的树。 第五章 夜方尽 小叶从行军床上跳起来,看见天空的一片微光,夜已经过去了。她听到海安床上传来的动静,所以就来到他的床头。她看见海安艰难地伸出右手,食指与中指痉挛似的弹动,好像挣扎着要抓住什么。 小叶握住海安的手。海安从梦中惊醒。 长达五十九天的昏迷,终止于一个梦,海安从这个梦里醒来,他所看见的第一个景象,就是小叶的眼睛。 小叶从床头上俯低下来,双眼亮晶晶地看着海安。 夜方尽,窗外明晦交际。 “天亮了吗?”海安问,他的声音非常沙哑。 小叶并没有回答,她的双眼亮晶晶地看着他,眼泪悄悄滑落小叶的脸颊。 第五章 昏迷中醒来 海安转醒的消息惊动了整个医院,一整个星期,许多与这病历无关的医生都闻讯而来,以充满科学研究的精神加入各种评估讨论。吉儿素园小梅带来了各种补品,她们从主治大夫那里得知,海安在心智和体能上复原的速度可以说是奇迹。大家都高兴极了,围绕在海安的榻旁流连不去,都争着告诉他这些日子来的经过。 海安的特等病房热闹得像是喜庆节日。 自从第三天下床,试着站立行走以后,海安再也不愿留在病床上了,一整天小叶推着轮椅,紧跟在海安身旁,随时要他坐下休息。这努力常常失败,海安的精力正在迅速恢复,他很快便拒绝再坐轮椅。 护士们也常常借着若有似无的理由,到这病房里走动。看到海安精神良好,她们甚至坐下来聊天了,病房里洋溢着欢笑声,好似病痛远离了这医院。虽然开刀及久卧之后的影响犹在,海安常有体力不济的时候,但是他大多隐忍不表现疲态,大家只看到海安比以前更加爽朗了。他从病房里打出大量的电话,遥控整顿他荒废已久的股票投资,又神采奕奕地和小叶讨论伤心咖啡店重新开张的事项。 海安和吉儿长篇大论。海安当面吃下小梅为他做的整锅炖鸡。海安帮素园拟了一个股票投资计划。 只有在夜阑人静,连小叶也回去的时候,海安的病房才恢复了寂静。 一个点滴瓶陪伴着海安,他静卧在床上,无法入睡。自从车祸后的长眠之中醒来,他就陷于无法入眠的状况。 这几天,海安总是没有来由地回想了很多事情。他常常想起海宁,还想起了一件几乎不存在于他记忆中的事。 那是奇怪的一天,家里充满了客人。那时的家在美国,海安才半岁大,他趴躺在漆成白色和蓝色相间的婴儿床中。 特制的双倍大婴儿床,床上有双份的枕头,两床小被子,床头吊着两个彩色旋转风球。 只有小海安一人躺在婴儿床中。大人在婴儿床外面走动,好多人。他们急促的讨论声不时偏高了,爸爸以一个轻轻的嘘声压制了嘈杂。“不要吵,海安睡着。”爸爸说。 他们以为小海安睡了,他们以为小海安听不懂这些讨论,但是小海安听得懂,他尤其注意妈妈的声音。 妈妈一直坚持着。她与所有的人意见相左。 “不要西洋的东西,你们听我说,海宁是个中国孩子,我要给他中国的方式。”妈妈说,她一直重复这句话。 小海安从婴儿床的缝隙中望出去,看见大人们围绕在餐桌前。餐桌上,是一个小小的骨灰罐,咖啡色的陶制小瓷,在灯光下微微发亮。 “火葬以后,”妈妈用英语向小海安的爷爷奶奶解释,“骨灰装在这里面。” “梅姬,”爷爷叫着妈妈的英文小名,他说,“你总不能永远把骨灰带在身边吧?” “不带在身边。骨灰罐要供奉在庙里,中国的寺庙。”妈妈说,她盯视着爷爷的眼珠。每当妈妈打定主意的时候,她就是这个表情。 那是小海安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了那个骨灰罐。之后的三十年,海安完全没有再想起这个陶制骨灰罐,还有海宁的中国式葬礼。 一直到他旅行于马达加斯加,遇见了耶稣,第一次见到了他随身带的陶瓷时,海安忽然有一个感觉,他再也离不开耶稣了。 但是耶稣并不需要他。 连续三次固执的跟随,海安终于都心碎地回到台北。 在昏迷长梦中的海安,再次看到哥哥海宁,长大了,三十岁,和他一样大。海宁和他一起飞翔于黑暗的空中,没有什么情节的梦,就是纯粹的飞翔。 飞到后来,海安跟不上海宁了,海宁越飞越快,离他越来越远,缩成一个小小的黑影,海宁飞进了一个陶瓷中,一道封纸弥盖住了瓷口,黑暗的天空里充满了呼号的大风。 海安伸出手想要打开那个陶瓷,但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飞翔。他在风中急着转向,但是风太狂,太狂,将海安吹向远方。海安拼命伸出臂膀,却挽留不住自己飘离远去。越飘越远,天黑地暗得什么都看不见了,只看见遥远的天边,有两颗星光若隐若现。黎明又要来了,绝望的黎明。 海安从昏迷中醒来以后,才知道那星光是小叶的眼睛。 第五章 无边的自由 马蒂在大山顶上转醒。一睁开眼睛的时候,她以为到了天堂。 山岚氤氲中,马蒂的眼前是一大片绚烂的桃红色,在雾气中影影绰绰如同天堂一样缤纷华丽。原来是那一大丛黑色的刺棘灌木,在夜里开花了,开了整树爆炸一样的繁花。 耶稣坐在花丛下,他看着马蒂的苏醒。 马蒂爬起身来,叠好毛毯,倒出水壶中的清水漱洗,整好衣衫,就来到耶稣面前坐下。两人面对而坐,马蒂看着耶稣的眼睛,两人相顾微笑了。 这么对坐相视着,马蒂和耶稣第一次展开了对话。 事实上他们谁也没开口,一切的声音都来自心灵,直达心灵。 “我要回去了。”马蒂用她的心灵告诉耶稣。 “很好。” “谢谢你,耶稣。” “你和来时的你,还是同一个人吗?” “是的,还是同一个人。” “很好。” “我还是同一个人,而且我领悟到了,我先前的苦恼和疑问,都是可贵的过程。这些过程造成了我,所有的经历都有意义,包括以前我所认为没有意义的那些生活,都含有太多的课题让我去经历,去克服。我将不再躲避。” “你要往哪里去呢?” “往哪里去都一样。我想要回到我来的地方,用新的勇气,走完我的路途。” “很好。” “有人要我带一个口信给你。”马蒂的心灵说。 “是他。” “是的,海安。他要我问你,到底能不能对你自己坦诚?” “告诉他,我将亲自回答他。” 谈话到此,耶稣关闭了他的心灵,他们的沟通于是结束。马蒂随耶稣站了起来,一起动身下山。 这是一场未竟的对话,但是马蒂也不再开口了。有一些事,既然已经明白了,就不必再说出口。 攀爬在山岩上,耶稣在她的下方,他们两人之间,以一条长索相缚着。从这里看下去,叫耶稣的人,真像就是海安。 但是马蒂知道这个人不是海安。他们两人在某些方面完全相反。在台北享尽繁华生活的海安,放浪形骸游戏人间;而在马达加斯加荒原里独自流浪的耶稣,宁静得不愿意与任何人交谈。 仔细一想,他们两人又有些地方真的相像。相像的地方,在于他们的不完整。耶稣和海安,是从天上跌落地面,摔成两半的星星。 一个是充满了目标追寻真理,可是却活得不似人间,就像槁木死灰没有生命。 另一个纵情享乐活得五光十色,但是却没有目标。 黄昏时马蒂和耶稣来到半山腰的凹洞里。他们准备在这里过夜,第二天继续下山。马蒂侧身睡在耶稣旁边,她把毛毯摊开覆盖在两人身上。夜来寒风不停,身边的耶稣散发着微微的温暖,但是马蒂又觉得耶稣的某些地方,透着冰雪一样的寒冷。 为什么?为什么失去了他的人的感情?在长久的追随之后,马蒂已经了解,耶稣是在朝向神性的路途上独行,可是他毕竟是人,在未达到神的境界前,却完全失去了人的根性,那他是什么?一个幽灵? 此时此刻,充满了对世界的感情,想要回到她的城市的马蒂,有一个尖锐的体会,她终于发现,耶稣宁静的自我放逐,是一种更深沉的颓废。 马蒂的一颗心里面,充满了一种女性的柔情。她多么希望能灌注一丝丝感情到耶稣身上。一些热情,一些鲜血,就算是一滴泪,马蒂仰望星空,关于一滴眼泪就能赋予一个人生命的童话,她从小就读过而且不相信。现在躺在耶稣的身畔,她才知道,能够流出一滴眼泪的人啊,拥有多么大的幸福。 第二天更加寒冷,他们在漫天狂风中下了山,还没走到山脚下,马蒂就看到远方驶来一辆车,车后扬起了一路长长的尘埃。 是那辆吉普车,车上是五个衣衫褴褛的散兵。山脚下平野茫茫,耶稣和马蒂完全无从逃避。 散兵把车停在他们面前,用奇怪的法文叫耶稣的名字。那声调里充满了调侃,他们讪笑着,都看着马蒂。马蒂躲到耶稣的背后,她觉得非常不祥。 果然,散兵们下了车,用梅里耶土话叫喊着,来到耶稣面前,拿枪托戳着他,暴力扯下他的褡裢,抖开,看到里面一无财物,他们都生气了,又要抢夺马蒂的背包。 马蒂尖叫,散兵们更加不怀好意地盯着她,他们的笑脸上有野兽一样的表情。一个散兵强行揽住马蒂的腰,耶稣开始格斗起来,几个兵和耶稣扭打成了一团。就在这个时候,马蒂看到原本抱住她的那个兵,举起了他的枪管。 那枪管瞄向耶稣的背。 扣扳机,发射,硝烟扬起。 扭打在地上的士兵都停止了动作,他们茫然望向枪管。耶稣也转回头,望向枪管。 枪管上是一缕轻烟。 马蒂在子弹发射之前,扑到耶稣背后,代耶稣承受了这致命的一枪。她仰天跌倒在沙地上,子弹贯穿了她的左胸。马蒂的眼前充盈了整个天空,蓝色的天。 没有想到真的要杀人,散兵们都紧张了,匆忙跳上吉普车,急驶而去。 耶稣跪地抱起马蒂,看到她闭上了眼睛。耶稣搂紧了她。在马蒂的左胸前,心脏的部位开了一朵血红色的花,这朵花也印红了耶稣的左胸,他原本一尘不染的灰布袍上,染上了马蒂的鲜血。 马蒂先是失去了视觉,接着失去了听觉,她掉落进入一个无声、无息、无色、无臭、无空气、无重力的无边之境,那里是宇宙的深处,那里有无人能享用得到的,无边的自由。 我想回去,我想远游,而现在我要死了。 连思考也平息,马蒂停止了呼吸。 耶稣抱着死去的马蒂,看见她胸前的血红色的花。三十年来在幽邃之中的漫游,耶稣他,终于第一次看到了颜色。 第五章 如同往昔 素园摇下车窗望出去,看到前面十字路口上,一辆公车和私家轿车擦撞了,正在就地争执中,怪不得这一条路整个塞车了。 计程车司机回头问素园,要不要绕小巷子离开,素园摇摇头,靠回椅背。今天太累了,她一点也不急着回公司。 素园的旁边有一个黑色的扁平提袋,有对开那么大,是携带专业设计稿用的。提袋内正装着两个彩色平面设计稿,素园刚从客户那边提案回来。 客户是一家急于提升企业形象的人寿保险公司,素园的广告公司承揽了平面广告设计工作。为了让客户满意,公司一次动用了两组设计人员,帮这家寿险公司做了两套截然不同的设计稿,这一天下午,素园就是前去说明两套作品。 在素园的强力推荐下,名叫大丰的寿险公司终于敲定使用其中一幅作品。这个平面广告的设计很简洁,只有一个螺丝钉特写镜头,和一个模特儿乔扮的女寿险员。广告中女寿险员说:“我已经被训练成大丰的一个螺丝钉。”意思是说,大丰的寿险员训练专精,整齐划一,无私无我,能够给保户最高度专业的服务。 其实素园讨厌这个稿,她也讨厌这一句矫情的广告词,但是她还是极力说服客户接受了这个稿,舍弃另一个设计上较出色的作品。 素园之所以这么做,有不为人知的理由。公司里的设计组兵分两派,一派属于保守势力,是公司的资深设计人员,另一派则是公司挖角而来的新秀。公司不将这些人混合编组,反而让他们壁垒分明互相竞争,是因为广告公司内部比稿的传统由来已久,竞争越激烈,作品就越见成长,所以公司乐见两组之间的对垒。 这一则“我已经被训练成大丰的一个螺丝钉”,出自保守派设计人员的手笔。素园其实也不大喜欢这一组人。她帮这组人的作品护航,是因为不愿意看到新秀派的作品过关。 公司的业务人员也分成两组,素园是其中一组的小主管。长久以来,双方一直有跨线竞争的问题,表面上虽然相安无事,私底下的较劲却从未止息。而业务组和设计组之间的关系则是一项艺术,太亲昵无法公正比稿,太疏远又无法培养默契。最近另一个业务组就有一点破坏这个游戏规则的倾向了。他们和新秀派的设计人员走得太近,一连帮新秀派接进了好几个设计案,而素园手上也有一个大案子正委托新秀派设计,眼见新秀派志得意满又忙得无法分身,她这次才策略性地帮保守派的作品护航。 一个提案的背后,能有这么复杂的人事纷争,素园不只觉得累,还感到厌恶。明明知道另一个稿比较优秀,她却建议客户接受了次级的作品。 素园厌恶自己做得这样成功。 她望着窗外的塞车景象,开始想到了花莲的碧海蓝天。 素园前两个月,一直忙着一个饭店业主的广告案。这个业主在花莲规划了一栋五星级度假饭店,素园曾经陪着客户到花莲去过几次。建筑中的度假饭店近乎完工,人事招募也已经开始,素园在饭店的欧式庭园中散了几回步,觉得那里真是个乐园。 饭店是呈V字形的两排长形建筑,三千坪大的庭园里栽种了各种热带植物。以木材搭盖的休闲小屋错落在椰影中,宫廷式的迎宾大厅宽阔得像机场,大海就在眼前,而尘嚣又离得那样远。 这是一个让人松口气的地方。 饭店的业主很喜欢素园,曾经有一次,他语带豪气地问素园,愿不愿意到饭店来担任公关副理。素园连忙答谢,她认为这只是双方的应酬话。 没想到这业主后来又追问了两次。现在素园的心里开始了骚动,她常常花上一整天,想象着在度假胜地上的生活,离开台北的生活。 五点半钟,台北的交通尖峰时段又开始了,好不容易塞车回到了公司,素园把提案的结果报告了,之后连续开了两个业务会议,并且在会议桌上吃了便当。八点钟,她匆匆收拾办公桌下班,今天素园要到伤心咖啡店去。 到了伤心咖啡店的时候,小叶正忙着。店才刚重新开幕,还没有请到固定的帮手,小叶忙坏了,所以小梅常来帮忙,吉儿有时候也来。海安康复后精力旺盛,夜里都会过来。吉儿戏称海安是来坐台,在某种层面上,吉儿这形容不假。海安常来以后,客人明显地增多了。 海安与吉儿斜倚在老位置上喝咖啡,他的那伙飞车同伴正闹翻了天。素园在吧台后面找到小叶,小叶兴致勃勃地向素园展示她所发明的新调酒,吧台前的少女客人们争着试饮,咖啡座上的女客们正以双眼追逐着海安,热闹的重摇滚震撼着店里的空气,这一切情景,就如同往昔一样。 只有一件事情不一样,素园想到了,马蒂不在这里。 第五章 一模一样的背影 盛夏的台北,连着两天晴朗非常,蔚蓝色的长空纯净得就像是蓝宝石,没有一丝流云,微风吹过城里的水泥丛林,空气里的细尘都远逸到城外去了,连远望北边的观音山,都像是加上了滤镜,山色变得明艳清楚。 这是台风要来的前兆。 中午过后,风势开始加强。这风是一阵一阵地来,狂风过处,满街的店招都格格作响,风息之后,烈日之下的一切又仿佛凝止了。路上行人匆匆,台北市政府在中午时分发布了台风休假的人事令。 雨,在傍晚时开始下了起来。小叶打亮了伤心咖啡店的蓝色店招,从玻璃窗望出去,雨珠像海浪一样一波波扫过来。小叶捧着一杯热咖啡去打开了音响,又打开小舞池上的流转灯。店里只有她一人。 此刻的小叶想念店里的那只猫,小豹子,还有那一只孤单的爱情鸟。当初为了照顾卧病的海安,小叶关闭伤心咖啡店的时候,就把猫和小鸟分送给店里打工的妹妹了。那时候妹妹抱着鸟笼,问小叶说,忙完以后,要不要把小鸟送回来? “不必了。”小叶摸摸鸟笼下悬挂的竹牌,上面刻着浓情蜜意四个字。她告诉妹妹说:“你带走吧,每次看到这只鸟,我都想哭。” 现在只有小叶一个人,窗外是逐渐增强的台风,可能不会有客人来了。小叶擦了擦桌子,洗了一些柠檬,又去咖啡杯寄养架上,把所有的咖啡杯都拿出来,摊了一桌,逐一擦拭干净。 每个杯子前面都有一个名牌。小叶最喜欢的,是马蒂那只深蓝色的骨瓷杯。 满身雨珠的海安推门进来。 “岢大哥!”小叶叫道,“台风天你还骑车!也不穿雨衣。” 海安甩甩头上的雨水,看一眼冷清的店面,爽朗地笑了。他说:“台风夜,我们来做一些灿烂的事吧。” 病后的海安清瘦了许多,可是整个人看起来却更加精神。他还是保持了以往神出鬼没的行踪,不过却是天天都来伤心咖啡店,有时候坐镇整晚,喝咖啡跳舞,让女客们的芳心极度荡漾,有时候他只是匆匆过来,看一眼,又走了。 今晚的海安并不匆忙。小叶把酒架上的几种烈酒都拿到海安的桌前,又拎来两只威士忌杯,就和海安对饮起来。小叶不停地去换CD,又去炸了一些小点心。夜深了,店里还是只有他们两人,小叶已经不胜酒力了,而海安正清醒。他自己去换了一张喜欢的唱片,跑到小舞池上跳舞。窗外风雨狂啸,如同地狱里的鬼嚎。 就在这个时候,门再度开启了,小叶的醉眼看到门外走进来另一个海安。 小舞池上的海安舞姿顿时停止。迷离的舞台灯光流转在他的脸上,他看着站在门口的耶稣。 耶稣也看着他。 两人的对望,就像是镜中的注视。一样美的脸庞,一样冷的表情。 小叶恍如在梦中,完全没有办法明白眼前的情景,但是她太醉了,勉强从椅子里站起身来,却又弯下腰去,吐了。 耶稣打开褡裢,里面是两个咖啡色的小陶瓷。他取出其中一个,交给海安,连同马蒂的身份证件皮夹。小陶瓷里是马蒂的骨灰。凭着马蒂皮夹里一张伤心咖啡店的卡片,耶稣来到了这里。 海安收下了,将马蒂的东西放在吧台上。他还是注视着耶稣的眼珠。 小叶才从桌前站直了身子,就看到海安和耶稣推开门。一模一样的背影,两个人并肩走进了暴烈的风雨里。 第五章 今晚的星星 “你能够对自己坦诚吗?”海安问他。 耶稣和他对站在落地玻璃幕前。这是海安的家,此刻从落地玻璃望出去,台北市有一半是朦胧暗淡的,暴风雨带来了大区域停电,灾情还在扩大中。 耶稣只是望着他。 海安伸手要抓住他的臂膀,耶稣却斜肩避开了。 “你不能对自己坦诚,所以你不能面对我。”海安说。 窗外风狂雨骤,窗里的电灯不时明灭闪烁。 “你想要我。”海安沉声说,“为什么不敢说?我花了三十年才找到你,难道你还要再躲我?” “是的,”耶稣说话了,他说着清楚的中文,“因为我们相像,所以我不愿再见到你。一道力量在前方吸引着我,一道力量在后面拉扯着我。你是我的幽灵,让我去吧,不要再拉住我。” “我和你一起去。”海安急着说。 耶稣只是看着他,像是对镜子的注视。 “我让你自由,只要让我跟着你走。”海安叫道,他抢过耶稣的小陶瓷,狠力摔击到地上,喊道,“我让你自由。” 小陶瓷在地上摔裂了,迸成碎片。里面是空的,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缕冷空气,腾挪而起,逸散在大气中。 海安捡起了陶瓷碎片,朝自己的脸颊猛割下去。从右眼角到嘴角,海安割裂了一道狰狞的长形伤口,如泉涌的鲜血沿着他的手腕洒落到地面。 这时候小叶惊叫了一声,打开门匆匆逃了出去。 小叶在海安与耶稣离去以后,即刻清醒了。她追到了海安家,当她拿钥匙进入海安家门的时候,正好看见海安摔碎了耶稣的小陶瓷,又看见海安亲手毁了容,她看见耶稣,和海安长得一模一样的那个人,流下了一滴晶莹的眼泪。 小叶很惊慌,在狂风暴雨中,她淋得全身湿透,风雨中飞舞着致命的碎招牌,夹劲削过她的身边,但是小叶恍然不见,她在雨中狂奔。 小叶完全明白了。 他有感情。原来海安真的有感情,他爱他。原来那一切的狂放不羁,颓废荒唐,都是因为海安封死在内心深处的、冷峻的纯情。 风雨击打在小叶的身上,她的身上和心里一样地冰凉。小叶的罗曼史,已经结束了。 台风渐渐转弱,在最黑的夜里,风雨戛然而止,云破天开,整个台北市全面停电了,台北之上,是有史以来最灿烂的星空。 明子在星光下披衣而起。在这台北大安区最豪华的一栋大楼里,裸身在一个陌生男人的怀中,明子惊醒了,她看见窗外银河闪耀,满天星星发光,美得就像是一个梦境。 明子在窗台上坐下,看星星。 明子的命运,像一颗彗星。远游在天际的她,受到了一道强力吸引,自从在日本的大雪中遇到了海安,她就不由自主地飞奔而来,曾经是那么接近,就在快要靠近的时候,却又被那道无情的重力场推开,全速飞离。啊,海安,明子在星空下回忆着无情的海安。 今晚的星星,怎么会亮得这般不可想象?好像伸出手就可以摘下一颗。明子睡不着了,就这样彻夜坐在窗台上。灿烂的星空,让她想起了一个地方,不是东京银座的灯红酒绿,而是一个遥远的,遥远的山上。 那座山上的小孩子们,都长着像星星一样,让人惊喜的美丽眼睛,那座山上,开着一种很香的克鲁娜花,那座山上的人都爱歌唱。明子闭上眼睛,仿佛又闻到了克鲁娜花香,听到了族人的歌咏。坐在台北星空下的明子,多么怀念这个她一辈子再也不会回去的地方。 第五章 台风过去 台风过去了,遗留下满城飘零的绿叶,和蔚蓝的天空。 警察吹着急促的哨音,指挥被满地枝叶和店招阻碍了的交通,忙碌的工务车来来回回,清理满目疮痍的街道,人们推开窗户,看到了翠绿色的台北城。这是一个翠绿色的星期六。 伤心咖啡店的门前也是一片凌乱。吉儿小梅素园都来了,她们帮小叶清理风灾后的店面。素园系了一条围巾开始拖地,昨天夜里淹了水,将店里的地面泡得泥泞不堪。小梅擦玻璃,吉儿和小叶架起了一座活动梯,她指挥小叶爬到店招上,清理挂在上面的树枝。 吉儿乘空点了一根烟,正和隔壁店面的邻居打招呼,她听见一声沉闷的撞击,猛一回头,看见小叶从梯顶跌落到了地面。 吉儿急忙跑过去,扶起小叶,看她是否跌伤了。小梅和素园也从店里惊慌失措地跑了出来,她们方才在柜台上找到一个奇怪的骨灰罐,上面还有马蒂的证件。 “哇操,我没事。”小叶笑着说,声音很虚弱。 “小梅,快把你的车子开过来。”吉儿沉声说。 吉儿怀里的小叶全身发烫,并且不停地剧烈颤抖,就像是风中的一片叶子。 清洁妇人拿钥匙打开海安的家门,顿时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眼前真是一个大灾难,好像龙卷风吹过整个客厅一样,所有的家饰用品都被狂风扫得天翻地覆,屋里竟还布满绿色的落叶。这真是个奇景,妇人想,二十二楼上怎么会有叶子飞得上来?她叹了一口气,在门口换上拖鞋。 妇人眼中的海安是个奇怪的岢先生。奇怪之处,在于岢先生从来不工作,却又这么富有。岢先生的行踪很诡异,要不连续数十天不见人影,要不找了一大堆奇怪的人在屋里日夜厮混,所以对于屋子里这样凌乱的景象,妇人已经司空见惯了。这大大增加了她的工作量,可是她并不抱怨,一来岢先生给了她丰厚的薪水,并且不时给她小费,有时候端一杯咖啡竟也得到千元大钞的打赏;另一方面,妇人喜欢岢先生,在她的眼里,认为再也没有比岢先生长得更好看的男人了。 岢先生真爱看书。有一次,妇人问他是不是在教书,岢先生很温和地笑了,说,不,我不工作。岢先生也爱听音乐,有的音乐吵得叫她头疼,有时又很优美,连她在打扫中也觉得愉快了起来。 现在她走到客厅,打量着从何处清扫起,妇人就看到了落地玻璃窗上的破洞。 落地玻璃整片撞碎了,像是有什么东西猛冲到窗外一样。妇人这么想是有道理的,因为地上并没有碎玻璃。原来屋内的凌乱是因为窗户破了,台风扫了进来。妇人又看到客厅的地上有一大摊血迹,还有一个碎了的陶瓷,一件她从来没有见过的灰色袍子,被风刮到了书柜上方。 突然之间妇人觉得很不安,心里有恐怖的感觉。出于下意识地,妇人从碎玻璃窗探出上半身,往地面张望。没有,妇人手掩胸口松了一口气,楼下的地面并没有异状,只有无尽的落叶。 妇人开始打扫房子,她清理了血迹。 好几天以后,还是不见岢先生回来,妇人自己出钱找人补了玻璃窗。她是个忠厚的清洁妇,不忍心看到主人的房子遭受风吹雨打。严格说起来,她也没有损失,因为岢先生总是一次预付了半年的薪水,妇人只不过将预支的薪水挪出来而已。 之后,妇人如常每天前来打扫,却再也不见岢先生归来。当她预支薪水到期的那一天,妇人最后一次将房子清理干净。在她关上大门前,妇人回首对房子最后一瞥,寂寥的客厅里,只见六座时钟兀自嘀嗒行走,四面大镜子静静映照着天光。妇人觉得很凄凉。 第五章 莫桑比克 小梅推开病房的门扇,看见朝外的病床上躺着小叶,偏着头,好像睡着了。 小梅悄声来到小叶榻旁,拉起活动帘幕。隔壁病床住着一个子孙满堂的老婆婆,整天探访的客人不断,总是吵得很,但是这对于小叶似乎不成问题,她总是在昏睡。事实上,在那一天送她就医的路上,小叶就昏沉沉地睡去了。 送到医院以后,医生诊断她是肺炎,随即就办理了住院,医生很肯定地告诉她们,住一两个礼拜就没事了,现在过了五天之后,医生们的乐观正在消逝中,小叶的高烧情况更糟了,并且一直昏睡。吉儿找来了院内最富名望的大夫诊察,大夫看过以后,语带玄机地告诉她们,肺炎虽然不是难治的病,但也有相当的死亡率。 医生的言下之意很明显。素园发现在护理站的住院病人表中,小叶的名字上打了一个红点,这是对于重症病人的特别标示。小叶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一天里难得醒来一两次。医生来探视的频率增高了,这天上午,医生和小梅她们数人就聚在小叶床前,面对吉儿连串的疑问,这医生解答之际,自己脸上也有不解之色。 小叶的高烧持续不退,白血球数急遽增高,肾功能正在衰败中。 “很少看到这样的病历。”医生说,“Patient还很年轻,平时身体也不错,不应该抵抗力这么低,简直是全面败退。真叫人想不通。” 于是医生给小叶作了更多的检验,结果只有徒劳无功。 小梅在小叶床前轻声坐下,她看见小叶转过了头,原来她醒着。 因为高烧的关系,小叶脸颊潮红。小梅替她调整了冰枕,又用毛巾擦擦她的脸和脖颈。小叶穿着女病人的粉红色袍子,小梅以前从来没有看见她穿过女装。 “谢谢你。”小叶轻声说。 “你好好休息,今天换我轮班陪你。”小梅握住她的手,发现她的手是冰的。 “什么时候了?” “晚上七点。你饿不饿?”小梅问。她觉得今天小叶精神好多了。 “我是问今天几号。” “七号。你住院第六天了。” “这么久?”小叶皱着眉深深迷惘,“六天?” “安心养病吧。快快好起来,早点出院。”小梅说,“要不要我念书给你听?吉儿给你带来了几本书。想听什么?杂志,小说,还是诗集?” “铐。”小叶有气无力地说,“不要念诗,我最没有诗意了。” “那我念报纸给你听?” “不要了。”小叶摇摇头,疲乏地闭上了眼睛。小梅看到她原本水灵的双眼现在微微地凹陷,眼眶还带着隐约的黑气,她很心疼。 “那我陪你聊天?”小梅问道。 小叶摇头。 “小叶,你一定要打起精神,好好撑过去,不要急死我们了。”小梅说,她的心里感到难受。小叶一向是最活泼的,从来没有看过她这样子消沉。 “急不死人的。”小叶又睁开了眼睛,她说,“就算死了,也不错。” “怎么这么说?你不想想关心你的人?想想海安,想想吉儿。” “想他们有什么用?他们是两只自由的鸟。小叶是什么?小叶只是树桠,让他们栖息。” 小梅的眼泪滚落,却笑了,她说,“谁说你没有诗意?我从来没有见过比你更浪漫的人。” 门口有一些人声,是吉儿陪着小叶的阿爸阿姆过来了。小梅起身去开门,却被小叶挽住了她的手。 小叶从枕头上轻轻仰起头,一点光彩在她的眼睛里乍现。她说:“小梅,我的这辈子,过得很幸福。” 小叶又睡回枕头去,闭上了眼睛。 吉儿和小叶的父母进来了。他们方才和主治大夫谈过,不知道谈了些什么,小叶的阿姆红着眼眶。小叶现在又昏睡过去了,大家都围坐在她的身旁,一筹莫展。 小叶的阿爸脱下印有“兴农农药”字样的帽子,握住小叶的手。他非常沉默。一直没有办法了解这个女儿。小叶从小就是个特别活泼的女孩,阿爸最不能忘记的是,小叶穿着小学女生的蓝短裙,和小男生扭打成一团的镜头。她是一个健壮的野丫头。小学老师都告诉他,小叶有画画天才,一定要培养她。阿爸虽然不觉得画画是个好差事,他还是花了钱让小叶学画。小叶越画越好,家里的墙上挂满了绘画比赛的奖状。 都说天才的小孩子难养,大概是真的吧?小叶长越大,阿爸就越不能了解她。最不解的地方,是小叶变得那样男性化。这样漂漂亮亮的女孩子,一天到晚打扮成男生,让他简直认不出来了。也许当初不应该让她一个人到台北学画画,台北是一个奇怪的地方,是台北改变了她。阿爸摸摸小叶的短发,觉得对小叶没有尽到为人父的责任,这几年也不知道她是怎么过的,阿爸心里想,等小叶病好了,一定要带她回嘉义去。 素园下班后过来了。陪着坐了一会儿,因为吉儿要抽烟,她就和吉儿一起去了抽烟室。 “找到海安了吗?”素园问吉儿。 “没有。这家伙,又让他跑了。”吉儿说,她低头点烟。 “那么马蒂的家人呢?” “联络上了,但是我还没跟她爸爸说发生了什么事。妈的,我最不会安慰人,叫我怎么说?你和我一起去见她家人吧。” “好。”素园回答。说到马蒂,素园的心里一阵疼痛,怎么会好好地去马达加斯加,却变成了异乡魂?这两天事情太多,小叶病倒,海安失踪,忙得没有时间痛哭一场。 吉儿的眼眶也转红了。 “你哭了?” “没有。”吉儿说,“是烟,可恶的烟。素园,我告诉你一件事。” “嗯?” “我要离开了。你明白吗?我要离开台湾了。” “跟尚保罗出国去?” “对。我决定和他一起去加入国际环保工作。他们有一项第三世界环保领袖培养计划,尚保罗推荐我代表台北,我决定去接受训练。” “在哪里训练呢?” “在非洲,莫桑比克。要训练半年,然后还要到一些国家实习,要多久不知道。” “什么时候走?” “十月底。” “十月底?……好快,只剩下不到两个月了。”素园偏着头,她想了想,又说,“你就要离开台北了。” “没错,但是我还会再回来。” “真好。”素园变得有些心不在焉。 “素园,我台北的事情就托付给你了,要做好我的经纪人哪。”吉儿说。她指的是书的版税等等杂务。《新佃农时代》出版两个月,已经蹿升成畅销书排行榜第一名,一时之间,吉儿的名利滚滚而来,也幸好有这些钱,正好支付了小叶的医疗费用。小叶的父母经济拮据,伤心咖啡店在海安住院之后就一直呈亏损状况,海安又不见人影,这次小叶住院,所有的费用都由吉儿负担。刚刚医生才和吉儿商量,可能要将小叶转送加护病房,吉儿爽快地答应了,钱财于她,并不是重大的事。 “还有伤心咖啡店,要靠你多帮忙了。”吉儿又说。 “好。”素园望着窗外的点点灯火,她的心思已经飘到了花莲。在那里,碧海辽阔,蓝空无极,人烟稀少,还有亮丽得像南洋小岛的阳光。 第五章 小叶不见了 在掌声中吉儿上了台。她从文建会主委手上接过了奖牌,跟主委握手,镁光灯在台下争着闪光。 这是出版社扩大举办的周年庆,会中颁发各种自办的文化奖项,新红乍贵的吉儿顿时成为颁奖典礼中的焦点。 应出版社的要求,吉儿准备了一篇文情并茂的致辞,现在她站在台上侃侃而言,不时闪起的镁光灯照耀得她眼冒金星。但是这些光芒阻碍不了她的视线,吉儿从台上深深注视宾客群中的尚保罗。 尚保罗微笑着,用他的淡蓝色眼球回应着她。 其实出书的成功,远在吉儿的预料之上,会决定跟尚保罗出国,也不在她的生涯规划当中。人生就是这么一回事,计划得越多,就会有越多的意外。只有一件事情是在掌握中的,吉儿要跟随自己的理想、自己的良心走下去,这是她永远不变的方向。 台下有这么多爱慕的眼光,吉儿够敏锐,她察觉得到。像她这样一个年轻、亮眼的女子,会写出一本既严肃又畅销的名著,的确提供了不少人梦想的空间。吉儿念完讲稿的最后一段,掌声再度响起,突然之间,她觉得寂寞,伤心咖啡店的那群朋友们,没有一个人能出席。 颁奖典礼之后是鸡尾酒会,也就是各方不停盘问吉儿下一步出版计划的苦刑时间。尚保罗搂着吉儿的腰,一派她的男伴模样。吉儿很含糊地答复了各种采访,不时将她的谈话翻译给尚保罗听。我都在和他们说一些屁话,我真正的想法,对他们来说太艰难了。她用英文悄悄地对尚保罗说,尚保罗和她相视而笑。 这时候,吉儿的手机响起,正好从记者面前解救了她。吉儿打个手势,和尚保罗转到大厅角落,接听了电话。 “喂,吉儿,我是素园,我在医院里,小叶她——”素园的声音很惊慌。 “小叶她怎样?”吉儿倒抽了一口气,她的心猛地一沉。上帝!千万不要! 素园带着哭音说:“小叶她不见了。” 第五章 一百八十秒 吉儿和尚保罗赶到病房的时候,看到素园和小梅坐在病床旁边,两个人都非常困扰。 小叶的病床上,被单很方整,小叶的粉红色睡衣叠得整整齐齐,她吊到一半的点滴瓶,还兀自挂在小叶的病床上。 “小叶昨天精神好多了,她告诉我,小梅晚上会来接班,一直催我回去。”素园十分无辜地说,“我实在累坏了,所以就回去了。” “我明明跟小叶说好今天中午来接班,一到医院,就看到小叶不见了。问护士也不知道,结果大家找遍了医院。”小梅说。 “唉,真是的你们。那有没有问隔壁床?”吉儿问。 问了啊,一问三不知,因为小叶把帘子拉上了。”素园回答。 “回伤心咖啡店去。”吉儿当下决定,她和小梅各一辆车,一伙人赶回了咖啡店。 回到伤心咖啡店,拉开铁门,就看见里面空无一人。 素园在吧台上找到一封信,大家都凑上前看。 上面是小叶写下的伤心咖啡店财产清单,从所有的收支盈亏,到店租附件,未付账款,小到一桌一椅一副杯碟,都列了清清楚楚的对照表。在财产栏中,小叶还从她的股权中扣下了这次住院的费用。除此之外,没有只字片语。 大家面面相觑。午后三点钟,明亮的阳光透过咖啡店的玻璃窗,斜斜照射进来。 明亮的阳光,明亮的午后,小叶背着一个双肩大背包,步行在台北街头。她的病已经好了,现在的小叶精神良好。她穿着一件惯常的牛仔裤和衬衫,一双粗犷的旅行靴,从背后看起来,是个挺秀的男孩子模样,从前面看起来,更加韶美可爱,叫路人不禁回眸多看她一眼。 小叶轻快地走在台北街头,随意转着弯。在一个种满了黄槐树的巷子里,对面开来了一辆火红色的保时捷。小叶吹了声口哨,保时捷减缓了速度,车窗降下来了,车里是一个三十岁上下十分俊朗的男子。他把车子停在小叶前面,男子摘下太阳眼镜,盯着小叶。 金黄色的黄槐花朵缤纷洒落在车顶上和小叶的身上。小叶和男子无言对视着。 在金黄色的花瓣雨中,他们一语不发,目不转睛对视了三分钟,整整一百八十秒,后面的车队不耐烦地按喇叭之后,都纷纷调头开走了。 小叶上了保时捷。红得像火一样的保时捷,开向落满黄槐树叶和小花的巷子深处,转个弯,不见了踪影。 黄槐树是大地的画笔,用金黄色的落花挥洒盛夏的气息。小叶的生命里,也有一支画笔,那支画笔在她的心里面,因为天赋的才情,常常要没有由来地挥出神来之笔。这就是从小被喻为绘画天才的小叶的命运。 黄槐树的落花很快地覆满了这一条小巷子,连车行的痕迹,也没有留下来。 第五章 那个心字,留下来 伤心咖啡店倒闭了。 在吉儿的作主之下,店面很快地盘了出去,所有的盈亏结算下来,还要摊还给股东一些金额,但是最大股东海安下落不明,第二大股小叶的行踪如石沉大海,吉儿当下又决定,把钱先全部转入素园的户头。 “先去缴你的房屋贷款吧。”吉儿说。 “那海安跟小叶怎么办?”素园问。 “找到他们再还也不迟。”吉儿爽快地说,“反正他们没有你缺钱。我是董监事,我说了算。” 伤心咖啡店就这样盘了出去。吉儿亲自洽谈的对象,是一个时髦多金的少妇。那少妇告诉吉儿,她要开的也是咖啡店。 伤心咖啡店的铁门,关闭了一个月之后,再度打开时,涌进来一大群装潢工人。他们拆下了吧台,拆掉了小舞池,扯下了舞台灯,搬走了桌椅,又把柱子上的照片海洋撕下来,扔进黑色的垃圾袋中,墙上的粉刷也全数刮掉。他们又搬来梯子,准备撬下伤心咖啡店海蓝色的店招。 时髦的少妇站在店门口,看工人拆招牌,她不住地出声指挥。 “轻一点,轻一点,不要刮到墙壁……慢着,”少妇叫停了。她用涂着蔻丹的手指支着下巴,想了一想,告诉工人,“招牌上那个心字,留下来。” 第五章 湛蓝色杯子(1) 素园坐在公司小招待室里,她的面前是一个中年的男人。男人穿了一套便宜的西装,提着一只陈旧的公事包,他坐在素园对面显得有些局促。 这是素园以前的主管。当初素园跟着他跑业务时,这男人在广告界中也算是一号人物,但是他就在上班生涯走上坡的时候,突然决定放下地盘,离开台北,到南部去投资苗圃生意。当他慨然离职时,曾经说了一句让圈内人津津乐道的话。他说:“我只是想过一种人过的生活。” 他到底有没有得到人过的生活?这里素园不得而知。可以知道的是,他现在又回到了台北,当初的地盘全被后进分光了,在这一行里面只能从头开始。也难怪他的神色不自然了,这个前任主管现在是在向素园讨工作。 这男人为什么又回到台北?原因不难猜想,这里是经济运作的主流,无尽的机会和生涯聚集在这里,生活虽然艰苦,但是这里是追逐事业的地方,若是离开了,往往只有望着这里的繁华兴叹。这是独一无二的台北,留下来和离开她,都需要同样大的勇气。 素园很委婉地告诉他,经济不景气,公司人事几乎冻结,暂时没有空间,也没有相当的职位聘请他。男人连忙说,职位没有关系,素园叹了口气,要他填了一份履历表。男人填完后起身告辞,素园又叫住他,给了他一张丈夫的名片,要他去谈谈看。素园记得丈夫提过要招募一个业务员。 素园回绝他的理由都是事实,却不是最大的理由。真正的原因是,这个男人的岁数和经历,不上不下,正是最尴尬的阶段。一般来说,与他平辈的上班族,多半不再拿着履历表找工作了,而是等着人家挖角跳槽。这男人的问题,是他在最关键的年纪里工作出现了断层,现在要请他做主管,担心他做不来,若是请他从基层做起,双方又都觉得难堪。 而素园现在的年纪,和这男人当初离开台北时一样。 这就是她回绝了花莲饭店工作的原因。素园和丈夫为了这件事商量了近一个月,丈夫完全反对他们离开台北。他的理由是,以他们夫妇现在的工作状况,万一离开了台北,要想回来的时候,就只有从头开始了。丈夫问素园说:你敢赌吗? 素园不敢。所以她打了一通电话给饭店业主,谢绝了他。 现在素园坐在小接待室中,看着窗外的夜色,她不再想象花莲的海滩和阳光了。已经过了下班时分,素园手上有一些公务正要开始忙,她打内线要小妹帮她去买便当。 这天下班时素园疲惫万分,她在家的巷子口下了计程车,正要朝向家里走去的时候,素园看到了她的丈夫,在路灯的下面,和那一只颈上有一圈伤疤的野狗玩得正开心。丈夫拿着一块超市买来的肉包,逗着狗玩跳高游戏,狗很兴奋,丈夫的笑声不时传来。 素园站在巷子口,两手环抱着皮包,静静看着她的丈夫和狗,这幅画面她觉得很美。不知道丈夫什么时候和狗建立的友谊。丈夫转头看到素园,含笑张开双臂迎了过来,素园也步向前去。 丈夫搂着素园走回家,一路跟那只狗嬉闹着。 一点点家的温存,一点点工作之后的放松,生活在台北的素园,还奢求什么呢? 回到家门口,先开信箱。一封信跌了出来,丈夫交给素园。这是藤条从监狱里寄给她的回信。 趁着丈夫洗澡的时间,素园拆开了信,同时也打开音响放了一片CD,Arizona Dream的电影原声带。素园选播第三首,柔和的东欧民谣风吉他曲传来。自从伤心咖啡店倒闭以后,吉儿把店里的CD全都给了素园,她的生活里于是多了音乐。 藤条的信很简短。他写着: 你好,素园,小梅把马蒂和小叶的事都告诉我了,我很伤心,坐在走廊下面想了很久。我想起以前在一起的日子,那一大堆说到自由的话,我在想,马蒂和小叶,现在都得到自由了吧? 我过得很好,请你不用担心。这里的日子真的很轻松,你知道什么叫做轻松吗?那就是一次只做一件事。真的。吃饭的时候吃饭,上厕所的时候就是上厕所,不用整天在那里拼命动脑筋。想一想以前的生活还真奇怪,什么都想要,就是不想要休息。你知道吗?真的是很讽刺的一件事,我觉得我在监狱里,比在外面还自由。 小梅要请你多多照顾了,还有乐睇。你是很懂得照顾朋友的人。听说吉儿要出国了,我非常祝福她,她是一个勇敢的女孩。还有海安,我也佩服他,他在事业上放得下,真的是很潇洒的一个人。有你们这一群朋友,我的这一生很富有了。 藤条敬上 看完了信,素园陷入了甜蜜的回忆。她缩起双脚窝在沙发里,正听着柔美的音乐,电话声响起了。素园接起话筒,只听到嘶嘶的干扰音,还有奇怪的电流回授声响。 “喂?喂?”素园大声地喊了几句,终于听到了对方很不清楚的回应,是海安的声音。 “素园吗?”海安问。 “我的天,海安,你在哪里?”素园问。海安和她的对话有明显的秒差,所以她又追问了,“海安你在台北吗?还是在国外?” “你们都好吗?”海安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伤心咖啡店关闭了,你知道吗?” “不知道。” “还有吉儿,她要出国去了,到莫桑比克去。我们这个礼拜天要在伤心咖啡店的旧址送她,你来不来?” “莫桑比克?……那是离马达加斯加最近的地方……”海安的声音很遥远,很飘忽。 电话突然中断了,素园对着电话发呆良久,她放下了话筒。 54 吉儿挽着尚保罗,素园跟在后面,上气不接下气爬了三百多级阶梯,才来到这座庙的前庭。 山里面很安静,只有铃铛一样的虫鸣。树阴浓密,空气里面有淡淡的野花香气。 马蒂的爸爸作主,将马蒂的骨灰供奉在这里的灵骨塔中。现在他们来到了塔前,一个僧人为他们打开了大门。 进门之前,吉儿和素园先上一炷香,尚保罗也跟着做了。他对这种神秘的东方礼节充满了兴趣。 在僧人的引导下,他们找到了马蒂的骨灰坛,端放在小小一格木柜中。高一尺,宽八寸,深八寸,就是马蒂长眠的所在。 不。马蒂并不在这里。吉儿和素园心里都明白,马蒂到了一个更辽阔的地方。 第五章 湛蓝色杯子(2) 供一把鲜黄色的向日葵在马蒂的骨灰坛前。在等待香烧完的时间里,他们就在塔前的山路上散步。 “你知道吗?我决定留在台北了。”素园告诉吉儿。她在先前,已经把花莲的那个工作机会和吉儿讨论过,当时吉儿只告诉她,依照自己的内心去决定。 “既然决定了,就好好走下去。”吉儿说。 “是啊,谁叫我已经被训练成台北的一个螺丝钉?” “真宿命哪。”吉儿转头看着她。 “我是宿命,可是我要在这种命运里,挖掘出属于我的乐趣和空间。” “你还真坚强。” “你也很坚强,什么也不能阻挠你的方向。” “岂止坚强?是千锤百炼。”吉儿笑了,她说,“不要忘了,我是一个台北人啊。” 吉儿看看手表,他们回头再去看一眼马蒂,就步下阶梯。今天的下午,他们和小梅约了在伤心咖啡店的旧址,最后一次一起喝咖啡。 “不知道海安会不会来?”吉儿自言自语道。 “不知道,我已经告诉他约在今天了。”素园说。 一只蝴蝶翩翩飞来,也许是被吉儿长发的香味吸引,一路跟随着他们飞舞。走到半山腰的时候,蝴蝶转个弯,飞走了。 55 大家一起站在伤心咖啡店旧址的门外,吉儿、尚保罗、素园,还有怀抱着乐睇的小梅,都望着新的店招。 新的咖啡店名叫做“我心深处”。这个招牌保留了原来的“心”字。华灯初上,心字绽放出璀璨的宝蓝色,其中还有小镭射灯闪烁着银白色的光芒。乐睇高兴得尖叫了。 大家一起走进店门。女主人认得吉儿,她慷慨地请大家喝咖啡。 店里面的装潢完全改变了,明亮了许多。墙壁上粉刷了湖水一样的波纹颜色,从意大利进口的彩色桌椅非常鲜艳,仿制名画和艺术品散见处处,小舞池整个拆掉变成了艺术品展示台。惟一从伤心咖啡店继承下来的,是满室挥之不去的烟雾。 悠闲地喝咖啡,等待海安,大家对店里的装潢品评不一。他们看到了墙上有一个别致的设计,一排弯弯曲曲的细木条钉在墙上,参差不齐的尖峰和谷底,呈现出尖锐的曲线图样。这木条到最后拉出一条长长的水平线,上面正好摆设一些盆栽。 “像不像心电图?”女主人过来了,见到他们看着细木条,就问他们。 “像。”大家都赞同。 “这是我老公死前的心电图。”女主人涂了蔻丹的手指抚过木条,一直拉到最后持平的那一段,她说:“这一个曲线,我永远也不会忘记。” 大家都噤声了,只有吉儿低声翻译给尚保罗听。 “我就是在那一天,得到了自由。”女主人说。她转身,娉娉婷婷地走回柜台。 “唉,也不知道海安会不会来?”素园说。 “谁知道?”吉儿吐出一口烟说。停了一会儿,她又说,“谁在乎?” 咖啡到最后都冷了,乐睇也睡着了。吉儿和尚保罗低声谈着话,素园无聊地望着窗外。一辆公车正停靠在店门前,突然素园说:“你们大家看!” “看什么?”吉儿和小梅都问。 “公车上的广告。” 公车车体上,是一个法国电影节的巨型广告,尚保罗也看着。 广告上有几部法国经典电影的海报,素园要他们看其中的一张《碧海蓝天》电影海报。那是一幅月光下的蓝色大海画面。 “怎么样呢?”吉儿问素园。 “那个闪闪发光的大海,有没有让你们想到——” “马蒂的杯子。”吉儿和小梅齐声回答。 “马蒂的杯子到哪里去了?”素园问。 “不知道。当初把所有的东西都盘给这个女主人了。”吉儿说,她站起身来,“我们去问问看。” 柜台上是一个年轻活泼的男孩。在经过吉儿的一番解释之后,男孩说,所有寄养的咖啡杯都在架子上了。对于吉儿所描述的蓝色骨瓷杯,男孩说:“没印象,瞧瞧。” 大家一起在装饰华丽的架子上找了一回,没有找到。 “啊,想到了。”男孩说,“有一箱没有处理过的杂物,里面是有几个杯子。” 男孩说完就从柜台底下扛起一个纸箱,上面有用迈克笔写的No Touch字样。“老板写的。”男孩笑了,露出他门牙间的缝隙。他说,“意思是说,这个箱子从来没有人碰过。” 于是他们在箱子里找到了马蒂的蓝色骨瓷杯。男孩帮他们用水冲洗干净。 “啊,好美。”素园和小梅都不禁赞叹。 “从来没有发现,马蒂的这只杯子有这么漂亮。”吉儿说。 “C'est très belle,cette tasse!”尚保罗也用法文称赞。 众人都凑近了,一齐观赏这只湛蓝色杯子。要怎么形容呢?这种丰富的蓝,就好像是在最浓重的色彩中,形成了某种透明感。大家都在这观赏中,张开了心中的翅膀,自由自在,飞向一个更深邃的地方。 在窗外蓝色店招的辉映下,马蒂的杯子看起来像天一样蓝,不,还要更蓝一点;像海一样蓝,不,还要再蓝一点;像在宇宙的深处,幽邃宁静中,无边无际的深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