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鞋》 第一章 他冲着女人开了一枪,血汩汩地从她额头涌出来。他停顿了几秒钟,确定了她的死亡。于是转身离开。忽然身后的地毯发出索索的声音。他握紧了枪,立刻回身,他就看到了她。 4岁左右的小女孩,穿了一条浅枣子色的小连衣裙,露出像一截藕一样鲜嫩嫩的手臂。她学着鹅的样子,笨拙地从里面一间屋子走出来,嘴里还发着咯咯的笑声。脚上穿着的她妈妈的红色鞋子,像是踩着两只小船在静谧的海面安闲地行走。她对于枪声好像没有丝毫恐惧, 甚至连头都没有抬一下。她是那种特别沉溺于自己玩耍的小孩,亦很懂得自己动手为自己创造快乐。 她走了出来,面向着男人。他们的中间横亘着一架尸体。那头颅还在流血,皮肤却迅速降着温度。她应是看到了地上的女人,看到了她像是一根被抛弃的火柴一样,湮灭了最后一丝辉光。可是这女孩完全不像寻常小孩子那样,惊惧地看着,发出凄冽的尖叫,或者奔过去,抱住她倒地的妈妈失声痛哭。她应是看到了,包括男人和他那把还在冒烟的枪,可是她仍是做着自己的事,踩着大如船舶的鞋子,夸张地拱腰前行。她的每一步都很不安稳,几乎马上就会摔倒。她喜欢这刺激的活动,仍是咯咯地笑。 女孩看见他在看着自己,于是转过身子,笑嘻嘻地向着他走过来。她笑得是这样地没心没肺,只是兀自拖沓着鞋子,企鹅般地摇晃前行。他看清了她的脸。她和死去的女人很像。都有长而大的眼睛,额头很高。不过她还小,是圆圆的苹果脸,眉毛淡淡的,头发软沓沓地贴在脸上。她的裙子很旧,胸前沾满了奶粉和粥之类白色的污渍,因为跌倒而磨破的地方露着参差的线头,看得出,这位母亲照顾她亦不算妥帖。不过她对这些似乎并不介意,脸上没有一点小女孩因着孤单而显露出来的委屈。她笑得是这样畅怀,向着他走过来,她走到她那倒在血泊中的妈妈跟前,只是伸出一只脚,用力一跨,就越了过来。仿佛地上的不是她妈妈,只是一块挡住了去路的石头。 当他看到她跨过她妈妈的时候,心里忽然非常难受。作为杀手,他见过的血腥场面数不胜数,然而他却觉得,没有比这一幕更加残忍的:无知的女孩从她妈妈的身上跨了过去。他不能再看下去,那女孩仍向他走过来,笑得宛如灼艳的小花,对暴风骤雨毫不知情的蒙昧的小花。他叹了一口气,手颤抖了一下,对着女孩的腹部开了一枪。女孩正在咯噔咯噔地套着大鞋子走路,枪声响起之后她静止了几秒,然后向后一仰倒在地上。两只鞋子飞离了双脚,像是忽然受了惊的鸟儿,登时冲上了天空。 两只鞋子掉下来的时候,重重地砸在女孩的身上。女孩的肚皮不断地涌出血,血迅速浸染了鞋子,红色鞋子变得有了生命般的活泼生动。 他舒了一口气,这场事,终于干完了。然后转身离开。 第二章 他再次回到这个城市的时候是六年之后。这六年里他仍是过着谋杀和逃亡的生活,虽然他早已厌倦,可是有些时候,延续从前的习惯是最好的生存之道。是的,杀人已经变为了他的习惯,他亦习惯了蓦地想起的枪声以及遽然倒下去的身体。他习惯那血和那濒死的人发出的呻吟。他对于生活并无任何渴慕和企止,倘若不是这样接收任务,然后完成,那么更加会是彻绝的了无生趣。 他回来的目的自然仍是杀人。并且他当然不会失手。他很快完成了任务,虽然被人发现了,但是他飞快地奔跑,不久就甩掉了后面追逐的人。 他又跑了很长一段,到了这座城市的郊外,终于停下来休息。他大口地喘着气,环视四周,发现身后是一个铁栏杆圈着的大院子。里面有很多小孩子。小孩子们年龄参差不齐,穿得都是些破旧粗糙的衣服,脸上沾满污垢。他绕着这大院子外面的围栏走,然后就发现了牌子:孤儿院。他其实已然猜测到,对于这地方,他并不感到陌生。 他记得小时候在孤儿院的时光。他记得每年过年,他和那里所有的孩子都会十分难得地穿上一件新衣服,迎接来参观的人,他们要一直微笑,不断鞠躬,不断说谢谢,以此来博得那些人的同情和欢喜,才能让他们心甘情愿地拿出钱来。他记得那时候他亦是和其他所有孩子一样,装出楚楚可怜的样子,有时候这样便能换得一小块安慰的巧克力。然而他感到了羞耻。他还那么小,可是当他表演着微笑的时候,他感到了像浓烟一样滚滚袭来的羞耻。仿佛就是一只动物,被关在笼子里,供人们来参观。小小的他环视孤儿院的围墙,这就是困锁他们的铁笼,而他又看看周围的孩子,他们对于这种囚禁无知无觉,还会因着今天多吃了一颗糖果而十分满足。多么可悲。十三岁的一个夜晚,他翻越了孤儿院的低矮的围墙,来到了外面的世界。那个时候他是多么快乐,为了他终于抓在手中的自由。他感到自己终于可以不做一个被别人支配的人,甚或是动物。 也许是童年里有着这种被人支配和控制的恐惧,他对于可以支配和控制其他人有着无上的乐趣,尤其是当他可以对别人的生命进行控制的时候,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快感。 这是二十年后他再次来到孤儿院,并不是他儿时的那座,可是他看到了同样的情形,仿佛这数十年来从未变过:孤儿院的孩子们,脸上有着一种特殊的惶恐,他们会格外小心翼翼地走路,会格外轻声地讲话,会把仅有的糖果好好地攥在手心里或者放在最深的口袋里,怎么也舍不得吃掉。他的眼神一个一个地掠过那些孩子的脸,他们有着一致的麻木不仁的表情,眼神里没有丝毫辉光,偶尔发出难得的笑声是咔咔的,一点也不清脆。 就在他感到乏味并且想离开的时候,他又看到了她。他开始并没有认出她来,毕竟六年未见,而小孩的成长又是那样地迅猛。她起先是蹲着的。穿着一件藏蓝色的大裙子,应该是比她大的孩子穿旧的,对于她明显是太大了一些。她那么的瘦,宛如一根无依无靠的铅笔插在笔筒里一般地被圈在大裙子里面。她一心一意地蹲在那里观察一只翅膀受伤的麻雀。那麻雀大约是昨天下大雨的时候被打落的,支开爪子躺在雨后冰凉冰凉的泥土地上。女孩蹲着,用详细的目光看着它,带着一副科学家般认真的姿态。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因着她看起来很不同。在她的脸上,找不到孤儿院小孩的怯懦和委琐。她的脸蛋格外红扑扑的,眼睛时刻都瞪得很大,带着无所畏惧的坦然。她的身体格外灵活,即便是这样蹲着,亦像个隆隆作响的小机器一般左右摇晃。最让他震撼的是,她总是笑。他不知道为什么一只罹难的麻雀也能逗得她如此开心。她摇晃着小脑袋,嘴巴张着,仿佛在看一场精彩绝伦的马戏团表演。 他一直看着她,觉得这个陌生的女孩身上有一股蓬勃而神奇的生命力,令她像是疯长的野草般茂盛。他看到她伸出小手抓住了小麻雀的爪子。他以为她要抚慰这受伤的小动物,不料她忽然拎起小麻雀,并站了起来。然后她伸出手臂,把那只麻雀用力一甩,它就嗖地一下飞上了天空。它甚至没有来得及发出一声惨烈的哀鸣,就已经越过了孤儿院的围墙,落在了外面的草丛里——离他站得位置并不遥远。女孩一直看着麻雀在天空划过一个半圆,眼睛跟随着它,直到它堕地。她显得兴奋极了,小脸上流淌着石榴红色光芒。 他定定地看着她。他看到了她脚上的鞋子,她脚上拖着一双红色的女鞋,对她来说过分地大,而且非常旧,暗沉的红色上面有着斑驳的纹路和一块一块磨浅的赤露的皮色。像一张生满癣的悲苦交加的脸。 他的心中像是闪过了一道洁白的闪电。他再看那女孩,也许面容无法确认,可是她的神情和六年前那个闲然淡定地跨过她妈妈的女孩一般无异。是的。他想,这是她。她没有死。他忽然感到这女孩大抵和他有着无法割断的联系。那种联系像是一只在暗处伸出的手一般紧紧抓住了他。 他转身离开了。 傍晚的时候他再回来,手上拿着几大袋食物。巧克力,小曲奇,还有红豆馅饼。他以一个探望者的身份进入,和这群孩子见面。他把食物分给他们。他们果然像他记忆中小时候孤儿院里的小孩子们一样,受宠若惊地接过食物,紧紧地攥住,却不舍得吃。他走到了她的跟前。她的小手小脸都很脏,鞋子太大,小脚在里面来回晃,已经磨破了,又没有好好地治,流出脓汁。她却浑然不知,只是笑,自己玩着自己的手指——任何东西都可以成为她的玩具,此刻她正一块一块地从自己的手指上撕下泛起的皮。那好像不是她自己的手指,她全然感觉不到疼痛般的。他走过来,她就扬起脸看着他。他把她的小手拿起来,把一块小曲奇放在她脏乎乎的手心里。她看了一眼,漫不经心的样子。然后她把曲奇送进嘴里。曲奇有点大,她没有急着咽下去。就这样咬着,一半还露在外面,她就继续低头去玩她的手指了。她也不再看他,仿佛和他很熟悉,是天天都要见到的人。他甚至疑惑她是否还记得他。 他忽然把女孩抱起来,举过头顶。女孩的鞋子因为太大,都掉了下去。她赤着的小脚,在空中乱蹬。大约是碰到了女孩的痒处,女孩咯咯地大笑起来,含着的曲奇饼从嘴里掉了出来,砸了他的头一下。女孩看到了,笑得更加开心了。她还伸出手,咚咚地砸着他的头。女孩的裙子在风里整个刮了起来,他从下面可以看到女孩的身体。他看到了她肚皮上有道半寸长的伤口,早已愈合。她的皮肤十分洁白,而伤疤亦一点也不难看,它呈一个非常完美的圆弧状,像是女人饱满的嘴唇,矜傲地微微上翘。又像是一根姿态优雅的羽毛一般栖伏在她的 身上。他惊讶于它的美。他一生见过无数伤疤,却从来没有一个,像她身上的这伤疤一样美好。他感到这是一件艺术品,而他正是这艺术品的创作者。 他把她举过头顶,她咚咚地敲着他的头,他半月前刚剔光了头发,现在只是长出短短的头发茬,敲上去格外地响。她非常欢喜这样的声音,所以不止地大笑。他抓着她的腰转起来,一圈一圈地,裙子像是雨天的伞,腾地一下撑开了,他不动声色地欣赏着那个伤疤。终于他腾出一只手,一直伸上去,触碰到了那块伤疤。它像是剔透的雨花石一般光滑,却有着海中软体动物般轻轻起伏的感觉。 他闭上了眼睛。并且他感到了生活的光。光,就从那个冷生生的子弹繁衍出的温暖伤口上溢出来。忽然间,他竟是如此感动。 很久之后,他才放下女孩。他帮她把她的小脚重新放进那双大鞋子里——他看着那鞋子,鞋子上斑驳的应当是曾经留下的血迹。女孩很喜欢这鞋子,它是她多年来一成不变的心爱玩具。 他决定带她走。 那个夜晚,他领着她走了。他又带着她翻了一次墙,他又带着她要求了一次自由。整个过程里,他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好心情。他仿佛回到了他的十三岁。他轻巧地一跃而过,就翻过了那铁栏杆的围墙。而她就伏在他的背上,非常地乖。他翻过的时候,她以为自己飞了起来,于是又开始了欢愉的笑。生活对于她,像是一场又一场的游戏,总能令她兴奋不已。 她没有任何行李,除了脚上的红鞋。 第三章 他带她坐火车离开了那个城市。她脚上的鞋子太大,根本无法便利地走路,他就把红鞋收起来,然后把她背在肩上。一路上她一直在他的肩膀上生活,她非常习惯,于是变得怎么都不肯下来。他给她买了樱桃吃,她就把樱桃核从他的脖子后面吐进他的衣服里面。她有点感冒了,小鼻子不断淌出鼻涕来,她就也把鼻涕抹在他的背上。 他从那时就应当意识到,他太宠溺她了。他路过卖气球的,就给她买气球,她接过去的时候亦是欢喜,可是拿着玩一会儿,就放它飞走了。他看到卖棉花糖的,亦买给她,她吃得却不怎么尽心,弄得他整个背上都是。一路上,他还给她买了风车,买了甘蔗,买了一串一串的铃兰花。她都喜欢,都欢喜地接过去。可是把玩片刻就扔掉了。她似乎对这些东西都只有冷淡的欢喜,总也长不了。 他带着她来到一个陌生的小镇。因为他们坐了很久的火车,停靠在这个小镇的时候已是黄昏。他把头从火车里探出来。小镇的天显得特别高,初秋的叶子挂在树上,透出微微的桔红色,和傍晚时分天空中浮游的云霞纠缠在了一起,让这里看起来充满了母性慈爱包容的光辉。炊烟从附近低矮的楼群中升起来,带着南方特有的米香。他凝神地看着,而她忽然从他的背上跳下来,然后从他身前钻出来,亦把头探向窗外,看着,眨着眼睛。 他于是领着她下了火车。他们走进漫天的云霞里,小镇的音响店里放着粗犷的男声情歌,火辣辣的。这里的生活一定是很带劲的。 他没有再和她提起小时候的事情。她亦是奇怪的孩子,有着非常神奇的康复能力,就好像那块长在她肚皮上的伤疤一样。小时候的事情对她的成长似乎没有任何影响,她就像完全没有旁枝的小树苗一般地只是兀自生长,屏弃了所有阻悖她的。他有时想起她妈妈那倒在血泊里的脸,亦感到恻然。不过他转而安慰自己说,事实上他不过是一只用来行凶的枪,而她的母亲死于情杀。 他就是在去杀她的母亲的时候,才见到这女人第一面,虽然他之前亦听说过她,因她是有名的女画家。这位姿态优雅的女画家是上流社会的交际花,整日纠缠于豪门贵族的男子之间,生性风流是出了名的。人们传说她的女儿亦是来自于“意外事故”,没有人知道她的父亲是谁。不过好在这女孩并没有妨碍她的妈妈重返交际圈,她仍是那么地让男人着迷,男人为着她争风吃醋的事情时有发生。她生前最后一个情人是一个著名的作家,她对他似乎是动了真情,两个人迅速陷入了情网,在各种公众场合出双入对。男人亦是常常来女画家这里过夜。男作家的妻子终于不堪忍受了。可是她在家相夫教子多年,孩子亦已长大,她再无凭借可以与那丰姿卓越的女画家相抗衡。唯有男人自己回心转意。于是她找来了杀手。她给他丰厚的钱,要他去杀死女画家,当然,他会保守一切秘密,这是他的职业准则。 于是他来到她家,并杀死了她。不过遇见她的小女儿是计划之外的事情,而给她小女儿一枪则又是他职业准则之内的事,可是她奇迹般的没死却是意料之外的事情。更意外的是他再次见到了她。于是他又做了一件计划之外的事情,带着她走了。 他们在小镇落户,他买了舒服的房子。给她布置了一件华丽的小房间。她酷爱红色,他就给她买了玫红色的小床和洋红色的布沙发,配上深红色的落地灯,还有落叶红色的地毯。他把那双鞋子擦好,细心地涂好颜色,它又像新的那么红艳了。他把它放在她房间的陈列柜里,她常常拿出来把玩。 他从来都不懂怎么照顾一个小孩子,甚至连一个可以请教的亲戚都没有。不过好在他们的新家隔壁亦住着一位母亲。她家有个十一岁的儿子。她站在走廊里,看着他买了大件的家具搬回来,她就和善地冲着他笑笑:你一个男人带着女儿可真是不容易呵。男人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以后这家的女人做了好吃的东西,就总是给男人和女孩送来一点。她很是喜欢这女孩,因着十岁的女孩已经长得楚楚动人。由于生活稳定了下来,男人又格外宠溺她,生怕她吃不饱,总是给她买些昂贵而营养富足的食物,所以女孩比从前胖了一点,脸颊更加红润。她的令人喜欢,还在于她对人总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散落样子。隔壁的女人给她拿来糕点,她只是塞进嘴里,从不道谢,亦不看女人一样。可是似乎没有人觉得她这样有什么不对,仿佛在她的身上,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高贵气质,致使人们感到她怎么傲慢都是不过分的。 男人送女孩去上学,女孩一点也不喜欢学校。她常常上着课就走出教室,站在正午浓烈的阳光下观察旁边大树上的鸟巢。她可以一直这样仰着头看着,很着迷。她于是决定爬上树去。她很擅长爬树,细长的手臂和腿非常灵活,好像是一只本来就属于森林的小松鼠。她爬上树去只是为了把那鸟巢里的蛋拿下来,她把蛋放在手里,仔细端详一会儿,然后她就把它抛向空中,这正蜷缩在蛋壳里,一心一意等待降生的小生命就这样变成了一滩稀烂的蛋浆。她当然又会露出满足而畅怀的笑容。 男人把她从学校领回家。他有些不知道拿她如何是好。可是又忍不住宠溺她。他带她上街的时候,有贵妇牵着小狗从身边走过,她一直看着那只小狗,男人觉得,她可能喜欢小狗,也许给她买只小狗可以让她懂得怎么照顾小动物,多一些关怀的爱心。于是男人给女孩买了一只毛色纯正的腊肠狗。小狗很小,生着一双杏核眼,蕴着一层薄薄的水,很让人生怜。男人又给小狗买了竹篮子编的小窝,买了狗链和洗澡用具。然后他把这些都交到女孩的手中: 小狗现在是你的了,你要好好照顾它。 女孩起先和小狗还算和睦。她喜欢牵着链子带它上街。可是后来她开始和它打架,把它当作自己的敌人。男人发现女孩的嘴角有被抓破的痕迹,而小狗的耳朵亦不断地流血。男人说: 你要好好待它,它会懂得,自然会和你做朋友。 女孩却也没有因为被小狗抓伤而伤心或者愤怒。她十分喜欢这个新敌人,她喜欢和它作战,把它逗得愤怒得全身得毛都竖起来,发出自卫的哀叫。 在不久之后的一天,男人发现小狗死了。死在它的小窝里面,身子直挺挺的,小爪子翻起来向上。男人蹲下来看它,发现在它的前额上,有一枚深深嵌进去的钉子。血从伤口涌出来,宛如一朵开在它头顶的芍药花。男人心中凛然,他开始觉得,这女孩像是上帝对他的一种惩罚,要让他亦感到内心恐惧——他一直以为作杀手那么多年,他早已不知道什么是害怕。他抱着小狗的尸体走到女孩面前,女孩没有丝毫抱歉,她安然地看着它,也许心中有的只是略微的遗憾,这个最棒的敌人终于离开了她。 隔壁女人家的儿子有点呆滞,可是人却很好,并且十分喜欢女孩。男人便让她带女孩上学去,再和女孩一起回来。女孩总是把书包让他帮忙背着,自己一个人在前面悠悠荡荡地走。男人在阳台上看到,感觉到女孩长大了肯定和她妈妈一样,是个让男人们牵肠挂肚的妖精。可是他想到这里竟感到心里酸酸的,他不想有哪个男子把她带走,他想到那男人将抚摸她的身体,粗拙的手从她的身体上掠过,亦会经过那道伤疤。他觉得那伤疤是女孩特有的,吸聚了她身上所有奇特而诡异的气质。而那是他给她的,他给她那个伤疤宛如给了她再一次的生命。他希望女孩像一件珍宝,像一件艺术品一样被他珍藏着,他不会让任何人碰她。 女孩读初中了。十分迷恋恐怖电影。他常常买了碟片,和女孩一起观看。他和女孩并排坐在沙发上,他能感到女孩看得聚精会神。女孩不像那些寻常的小姑娘,她看恐怖片从不会感到害怕,亦不会尖叫。她只是看着,看到十分血腥或者惊惧的镜头,还会露出一副心满意足的表情。这让男人有点怅惘,男人也许更加希望女孩可以如寻常女孩那般,那么当她看到害怕的地方,她就会钻到他的怀里了——他一直没有抱过她,因着他从来都是不懂得向别人索取的人,在他的心里,人与人之间是彼此独立并且毫不相欠的,他从未指望过谁会给予他什么,帮助他什么。而他亦没有想过要帮助别人什么。可是对女孩除外,他对女孩的给予是一种根本无法控制的情感,他对此亦感到困惑。总之,他不会向女孩要求什么,哪怕他心中有企盼。 那日他们看了一部电影,女人和一只大狗寂寞地住在非常大的院子里面。女人十分宠爱大狗,可是不喜欢它的牙齿,女人就用冰塞在狗的嘴里,直到狗的口腔里变得没有痛觉。然后她用钳子把狗的牙齿一颗一颗地拔下来。狗张着血淋淋的嘴,女人却很开心,她亲吻了狗,狗的嘴里只有肉泥般柔软的石头,多么好。 女孩看这段看得格外认真,她的眼睛圆睁着,像是进入了一片从未到达的洞天。她那么尽心地看着,仿佛在进行一场观摩学习。 没过几天之后,女孩就做了这场观摩学习的练习。那天女孩比平时晚回来一些。但是并无异常。她照旧吃饭,看电视节目,听乱糟糟的音乐。忽然男人听到有人砸门。还有女人发出的哭号。他开门一看,是住在隔壁的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已经哭得满脸是泪,她见了男人就大喊: 你的女儿她是人吗?她是不是人啊,还是妖精? 女人的身后站着她钝滞的儿子。男人看到那男孩满嘴都是血,还有淡色的组织液,粘稠地混在一起,像是个不断涌出臭水的阴沟。他张大了嘴,男人看到,他嘴里一颗牙齿也没有了,空洞洞的口腔和前些天他们在电视里看到那只狗的,一模一样。 第四章 男人给了隔壁的女人一大笔钱,然后他带着女孩搬走了。他们一共在小镇上住了三年,现在又上了火车。男人把屋子里面的多数东西都送给了那位心灵受到严重创伤的母亲,不过他还是给她带上了红鞋。 在火车上,他们面对面坐着,徐徐的颠簸状态让她宛如一片小小而顽皮的云彩,在他的眼前悠悠地漂浮。他看着她,他很久没有这样正对着她,看着她。而她现在已经十三岁,他在她的床头看到过卫生巾的袋子,他知道她已经来潮,是个大姑娘了。并且她和她死去的母亲越来越像了。她生着饱满的额头和脸颊,下巴却是尖尖的,是非常媚人的一类长相。眼睛是长而大的,瞳仁格外明亮,而她的嘴唇略厚,尤其是上嘴唇,像是两片依偎在一起的花瓣,妩媚动人。她喜欢把头发分成两半,束起来,挽在头顶,像是十八世纪的法国公主——这是她从电视里学来的,她已经很懂得如何让自己更加动人。而挽起头发恰恰就露出了她的锁骨。她的锁骨十分凸出,如果她耸一耸身子,锁骨的位置就会形成两个凹陷的长圆形小碗,洁白如莲花瓣的形状。她仍是瘦,手脚都细长,尤其是手指,他猜想也许是遗传了她母亲的艺术天分,天生有一双用来作画的手。他的目光又落在她的脚上。她的脚天生格外细长,透露了她注定的好身段,这样的人是一生都不会胖起来的。她已经不再穿着她妈妈的那双红鞋,可是仍旧喜欢着红色鞋子,他亦看到红色鞋子就买给她。所以她已经有很多双红色鞋子,小方口的,系着纤细的红色小丝带的,绣着波斯菊的,镂空梅花的,嵌着星星点点的小碎钻的。她格外喜欢夏天,她可以赤脚穿着红鞋,随时可以脱下来,把小脚放在阳光下面晒一晒。 他看着她,不动声色地看着她。他努力不泄露出自己对她的迷恋,然而却是一件越来越难的事情。他终于问她: 为什么拔光人家的牙齿? 他要亲我,我就说,让我拔光你的牙齿我就让你亲我。他是自己甘愿的。她说完,对着他抿嘴一笑,坦然而又无辜。 他说,你可知道我是做什么的?我是个杀手。 女孩点点头,一点也不惊奇:我知道你是杀手,我摸过你的枪。它很棒。 他们第一次说到这些。之前男人从未对女孩提起过自己的职业。事实上三年里他一次也没有离开过小镇,对于找上门付他酬劳要他去杀人的,他亦一概推辞掉。他原本觉得不再需要那么多的钱,而他更为担心的是,逃亡的生活会给女孩带来危险。他只是希望好好地把女孩像珍宝一样看护好。 他和女孩相处的这三年,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恬淡。他买下的房子有个小园子,他便在里面种些花和蔬菜。每日清早,女孩去上学之后,他就穿上靴子和简单的粗布衣服,挽起袖子在园子里忙碌。然后给女孩准备午餐。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做饭,过去他只是匆促地穿街而过,给自己买一块热乎乎的烤红薯或者一根油渍渍的烤香肠。有时候刚拿到了一笔钱,他也会去最高级的餐馆吃一顿格外好的饭算是犒劳自己。那个时候他一个人坐在铺着绚烂的桌布的餐桌旁边,面前是一大桌精致的饭菜。每每那样的时刻,他都会遭受一种难捱的寂寞的侵袭,也唯有是在那个时刻,他会忽然感到希望有人来和他分享这些。可是在这三年里,他居然让自己平和耐心地在厨房里研究一条鱼的做法。这样的变化,有时候他自己想到亦觉得心惊,如果不是这女孩有深深抓住他,令他深陷的法力,那么又是什么。 他不知道为什么就在他们坐在火车上这个看似平静的时刻,他忽然告诉她,自己的身份。他猜测可能是因为他已经渐渐感到这女孩已经太多太多地牵制着他,女孩的力量在以一种无法估测的速度迅速膨胀。而他觉得他就要不能控制她,事实上,他从未控制到她,他一直在妥协,在宠溺她。所以他蓦的觉得,也许在女孩心里,他只是个十分龌龊的中年男人的形象,这令他懊恼不已。于是他决定告诉她他的身份。 可是女孩是这样地冷淡和镇定。他开始怀疑她一直记得四岁的事。这让他有些不安。他一时失措地问: 你还知道些什么? 女孩也不看他,她把鞋子蹬掉,把两只露在裙子里的腿都拿到座椅上来,笑吟吟地说:你来孤儿院接我,还一直留着我妈妈的红鞋,你是不是我妈妈的情人?或者你根本就是我爸爸也不一定。女孩大概觉得这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她狡黠地耸了耸肩。 男人愣了一下。他从女孩脸上散漫的表情可以推知,她应该的确不记得从前的事。于是他痛苦的摇摇头: 我不是。不是你父亲,也不是你妈妈的情人。 女孩感到男人有些不安,可是她仍是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是微微一笑: 你不必慌张,这些我一点也不关心。 男人看着女孩,女孩已经把脸看到窗外去了。她的冷寂和漫不经心总是一次一次刺伤男人。男人忽然想对着她大吼,是我杀了你妈妈,你看着我!你看着我!他宁可女孩痛恨他,来打他要杀他,也不要女孩用这样一副漫不经心的态度对待他,这是一种最最冷漠的忽略,这是最最绝情的否定。 男人恐慌极了。因着他忽然发现女孩已经长大,那么大,他和她已经相处了三年,却似乎并没有把丝毫他的付出融入到她的生命里,她像是先天失聪的人,完全不能接受他传递的信息。然而残酷的是,他仍要天天面对她,并且他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凌厉的杀手,他已经因着她,沦为一个庸碌无用的男人,做饭,照顾她的生活。 他的确想大声喊出来:是我杀了你妈妈,你看着我!你看着我!然而他还是控制住了自己。火车还在疾驰,大片大片的风从窗外飞进来,他坐定,慢慢地让那些郁结在心中的愤懑和怨悔一点点散去。 火车中途停在了一座城市。女孩看到隐没在树木后面的摩天轮在天空上挂着,白色的骨架还有花花绿绿的小圆屋子。孤儿院和她前几年住的小镇上都没有摩天轮,她也只是在电视上看到过。所以她好奇地看着,又是她那富有研究性的眼神。她甚至还看到了一只热气球在缓缓地升天,上面还有几个雀跃的小脑袋。她只是看着,不说话,亦不会向他提出什么要求。但是他早已懂得阅读她脸上的表情,他知道她对这城市有渴望,她希望融入,可是她不会说,她永远是这副可恨的漫不经心的样子。他终是不能让她心中有半点遗憾的,于是他带着她下了火车,他们到了这做繁华的城市。 应接不暇的新玩意儿。他带着她去游乐园坐摩天轮,过山车以及疯狂老鼠。她不像那些娇怯的女孩,她不会发出尖叫。任凭她的身子被那些呼啸着的大型玩具正过来翻过去。他看得出,她喜欢这些,她喜欢一切刺激的东西。 男人决定和女孩在这座城市留下来。 这是个昂贵的城市,到处充满了物质的气息。金钱交易像苍蝇一般在每个角落滋生。男人并不喜欢,可是女孩喜欢,所以他决定留下来。几年没有工作,他平日和女孩的生活亦是奢侈,加之作为补偿,给了隔壁女人大笔的钱,现在他已经没有太多的钱。他只是租下了一套还算舒服的房子,买了简单的家具。生活仍是如他们从前在小镇上那般地继续着,他给女孩选了一所女校,希望她尽少地和男子接触。他每天骑着一辆摩托车送女孩去上学,然后拐弯到菜市场去买当日新鲜的蔬菜。女孩喜欢吃活鱼煮的白汤,所以他常常跟卖家订一只刚从河边运过来的活鲫鱼。然后他接女孩放学。他喜欢这上学和放学的一来一回。因为在摩托车上面,女孩会抱着他的腰。女孩的手小小的,放在他身上像是两朵吸在他身上的小海星。这城市临海,他们沿着海边的日落大道回家。海风吹起他的衣袂和她的头发。他和她一路上都不说一句话,有时候天气炎热,他半途中停下来,给女孩买一只小花脸的雪糕,然后他就启动马达继续行进。女孩仍旧和小时候一样,吃东西很不安分。他回家脱下衣服来,看到汗衫上沾满了冰淇淋的糖浆。可是他心中却感温切,像是又回到了几年前,女孩的小时候。 他们住的房子有两间,他和女孩各居一间。可是两间房子是并排的,中间隔着一扇大窗户。虽然有窗帘,不过他选得这窗帘十分淡薄,几乎是透明的纱絮。他可以透过窗帘看到女孩,每个夜晚吃罢晚饭,女孩就回房去了。他亦回到他的房间。他打开电视,坐在沙发上,却心绪不宁地总是去看那扇窗户,他可以看到女孩换衣服,喝水,照镜子,跟着唱片跳舞。那窗户对于他的吸引力显然远远超过了电视,他在不察觉间已经变得专注地看着那扇窗子。他觉得自己亦不是贪恋美色的人,相反的,他一度认为自己根本是不需要女人的。他觉得她们流俗,是些嫌贫爱富的下贱动物。他的身体对女人亦没有欲望,这也许和他杀过很多女人有关,他潜入女人的卧室,把女人杀死在浴缸里或者床上。女人的身体也许还是赤露的,但是在他离开的时候,女人一定是倒在血泊中的,血液的流失离开改变着女人的形态,他觉得,她们倒在那里,身体就像一块皱巴巴的抹布一样,拧满了皱褶。他脑中女人的形象永远都定格在那一刻。那和美无关,那亦和欲望无关。 然而这女孩,他却甘愿一眼也不错过地看着。他喜欢她换衣服时候伸起胳膊,露出小腹上那道伤疤的样子,宛如一只蚌正在缓缓地打开,呈现出它中间的那颗璀璨夺目的珍珠。可是他亦喜欢她拿起大玻璃杯喝水,抓起自己的一绺头发把玩的动作,他喜欢她十分自恋地对着大梳妆镜审视自己,他亦喜欢她有点小感冒,忽然打了个喷嚏,然后不经意地伸出手揉一揉鼻子。他喜欢她的一切动作,这显然超越了对一个女人的爱慕和迷恋,她是他的小工艺品,她是他的无价之宝。 女孩对于男人的目光一定是有所察觉的。可是这目光对于她似乎是透明的,她一点亦不介意。她房间的门从来也不关,她在他的目光下脱衣服,抹润体露,试胸衣,涂指甲油。而那扇窗户她全然当作不存在,窗帘有时也不拉上,甚至有时窗户亦打开,男人就能闻到冲鼻的香水混杂着指甲油的味道。有时候她洗澡,忘记带换洗的衣服进去,裸身就从洗手间冲出来。她就是这样的无所谓。 每个早晨,男人醒来,他透过大窗户看,女孩还睡着,他看她一会儿,然后拿起烟走到阳台上去。有时候他也会拿起他的枪来抚摸,可是他竟然开始觉得它沉重并且冷冰冰。他竟然嫌弃它了,这跟随了他数十年的伙伴。他放下它,透过清晨薄薄的雾对着缓缓露出脸的太阳发愣。他觉得其实对生活已经没有再多的要求,只是这样安和地和女孩过着,像个毫无特长,趣味索然的中年男子一般他亦是甘愿的。 第五章 女孩过十五岁生日。他带女孩去最大的商场,让她随便选礼物。女孩看上了一架小型却功能俱全的相机。他于是买给她。她很开心,一路上喀嚓咔嚓地乱照。她也对着他照,他蹙了一下眉,头一偏,躲开了。他严肃地说: 我从来不拍照的。除非我被警察抓住,必须拍留案的照片。 女孩耸耸肩,吐吐舌头。转而去拍别的东西了。 女孩从此迷上了拍照。她随时把小照相机带在身上,到处喀嚓喀嚓地按快门。她拍得东西亦都像她的人一样与众不同。她似乎对于表现生活中的美毫无兴趣。只是喜欢那些骇人的,悚然的东西。有时候男人看到那些照片,很奇怪她是如何找来这些素材的。瘸腿的狗,身上勒满了白色的尼龙绳子,四脚朝天;一只青蛙被漆成了鲜红色,蹲在一片荷叶上,一动不动不知死活;一个满头长满瘤子的丑陋老妇,心满意足地大口吃着一只腐烂透了的苹果……女孩非常迷恋她自己的杰作。她把它们一张一张贴在自己房间的墙上,她的床头,写字台前。 她开始不让男人送她上学去。她说她要在路途中拍照。男人从来就不会勉强她。于是男人就同意她自己去,自己回来。她回来的时间越来越晚。男人亦克制着不问她,只是默默地观察着她。她已学会自己洗照片,每个晚上都会把白天照的底片拿出来摆弄半天。男人就这么看着她墙上的照片多起来。 终于有一天,男人在照片上看到了陌生男子的裸体。他身体像是被狠狠地刺了一下。他掉身离开,心中却带着极大的怨怒。 晚饭时间,他们都闷头吃饭,不说话。可是看起来都有话要对彼此说。最终还是女孩开口说: 我想要个新相机,最好的那种。 这是女孩第一次开口向男人索要什么。这是她第一次向男人提出要求。在此之前她一直是一副对一切都感到无所谓的态度。所以男人应该感到很开心,因为女孩终于对他有所要求,而他对于女孩,并不是毫无用处的。所以他理应答应女孩。可是时间不对,这个时间他的心里正十分难受。他觉得这照相机像是一个有魔法的盒子,从它的里面放出了可怕的邪恶的魔鬼,而女孩被这魔鬼诱惑了,她越来越走向一条背离他的道路,他根本无法抓住她。所以他说: 你不是已经有一个了吗?并且你对它已经过分着迷了,你不觉得吗? 女孩愣了一下,冷冷地一笑。女孩一定没有想到男人会拒绝她的要求。她被宠溺惯了,什么都不用开口就可以得到。她以为自己一旦开口,更是什么都可以达到。可是男人却拒绝了她。她并没有继续央求,她再也不说话。男人忽然有点懊悔,他觉得他不应该拒绝她的,他怎么能拒绝她呢。可是这个时候女孩已经站了起来,离开了桌子。他们一个晚上都没有再说一句话,不过女孩看起来亦没有什么反常,她仍是洗她的照片,晾起来,洗澡等等。 第二日女孩照常去上学。男人一直看着她在自己的身前走来走去,却不知道该说什么。第二天晚上女孩没有回家。男人从晚饭时间开始等,终于等到了不耐烦的时刻。于是他出去寻她。可是他完全不认识她平日里结交的朋友,他去了空荡荡的学校,却一个人也看不到了。他只好沿着她放学回家的路漫无目的地找。他找了海边,找了附近卖照相器材的商店,找了超级市场,便利店,饭馆……可是他都不能找到她。所有的商店都关门了,他黯然地回到家中。这是她第一次夜不归宿,他不断地埋怨自己,如果自己同意了她的要求,那么就一定不会这样。他从没有这样后悔。 他一夜未睡,坐在客厅里,听着外面的动静。他希望忽然间有她上楼的脚步,然后是她旋开门的声音。可是已经是午夜,整幢楼里都是死寂的一片。 他一直这样坐了一夜。 第二天天亮了她仍未回来。他又开始出门寻她。他去了学校找她,得知她已经两天没去了。他更加焦灼,询问同学。似乎女孩平日里和同班的同学关系都十分寡淡,没有人知道她的去向。他在中午的时候返回家。他拧开门的时候,发现门已经打开了,他连忙进去,——她已经在家了。 他走到她的面前。她正在吃一碟昨天剩下的冷饭,大口大口地把已经干掉的米粒送进嘴里。他忽然那么心疼,他猜测她应该两天都没有吃东西了,只是为了和自己怄气。他走去厨房,很快地炒了一碟碎玉米,做了一个鱼汤端出来。他把这些端到她的面前。她看见了就立刻吃起来,看起来是饿坏了。她不解释什么。他亦不问。他心中已觉得宽慰,只要她回来,他觉得已是足够。她一个人喝光了所有的鱼汤,吃下了整碟玉米。然后她回房间去了。 他仍能够从大窗户里看到她。他惊讶地发现,她正从书包里掏出来的东西,是一个很大个头的照相机,他没有见过,不是从前的那一个。他惊了一下。他冲到她的房间: 你哪里来的这相机? 别人送的。 不能凭白要别人的东西。男人厉色地说。 不是凭白。我们做了交换。女孩立刻反驳道。 你拿什么换?男人反问道。 我陪了他一天一夜。女孩回答,亦是淡定坦然。 你陪他做什么?男人愤怒了,吼道。 做爱。女孩毫无羞耻的颜色。 男人终于听到了这样一个答案。这也许是他最害怕的事情。害怕到他想也不去想。他总是回避这样的想法,因着担心自己首先受到伤害。可是却仍旧发生了。他的小艺术品,他的宝贝。他心中有着慢慢裂开的沟壑,他心碎地低声说: 你怎么这么贱?就值一个相机的钱吗? 女孩嘴角提了一下,慢悠悠地说: 你不是也一样吗?你从前做那些交易的时候,可能还不值一个相机的钱呢。这没有什么可耻的,劳动所得,不是吗? 男人一时无话。他看着她,这不是一个15岁的女孩。他也许搞错了。他从领起她的手带着她走的那一刻起可能就错了。她其实是他的一面镜子。他在她这里看到了自己。这也许是为什么他第一见到她,就感到一种十分劲猛刺眼的光。因为她是他的镜子,她反射了他身上所有锋利的,尖锐的东西。 男人终于感到,自己一直怜惜这女孩其实是可怜他自己。他的冷血有时候让自己感到虚空,他无法和自己对话,和自己交流,因为他是个刀枪不入的怪物。他找到了她,把她领进了自己的生活,这其实是找到了另外一个和他一样完全没有温度的人和自己对峙。他们就像两面墙壁一样,都这样冷森森地面对面耸立着,他可以通过她听到自己的回音。所以注定他无法进入她,无法伤害到她半分,因为她会把他施于的伤害都反回来。 他痛苦地摇摇头。他的女孩还站在他面前,她站得松松垮垮,重心都在一只脚上。整个身体是斜着的。这女孩自小就是孤儿。她没有父母亲教给她应该如何站。她就像放任的野草,肆意地疯长,毫无规则界定。不知道该如何做一个寻常女孩,这和他一样。可是他以为他可以给她很多东西,令她看起来像个正常女孩。眼下看来他还是失败了。 他带着严重的挫败感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可是当他听到她在隔壁的房间唱歌,他仍是无法做到不去看她。他看到她在一边唱歌一边摆弄她的新相机。她用它给自己拍照,不断地对着相机做出各种妩媚的姿态。噘起嘴,弄乱头发,瞪圆眼睛。然后她拿出了她柜子里的红鞋。那么多的红鞋。她把它们都放在地板上,排起来,像是一只一只捕获的鱼要放在炽烈的阳光下晾干。她开始给它们拍照,然后穿上它们,给自己的脚拍照。她的表情很欢喜,不断地从那些鞋子之间跳来跳去。 男人倒头睡去,把自己蒙在被子里,她的歌声仍在,像是一种魅惑的歌剧背景,根本无法消去。 第六章 男人醒来的时候女孩已经不见了。他推门走进女孩的房间。地板上仍是堆满了鞋子,各种红色的鞋子,看过去像是一块令人眩晕的烟霞,迫近而来,令人窒息。房间里的一切都好像从前那样,除了女孩不在了,还有她妈妈的红鞋。她带着它走了。男人环视,看到写字台上有小纸条的留言。他拿起来读: 我去远一些的地方拍照了。我会告诉你我去了哪里,你来找我。 男人其实已经想到,女孩终是要离开。她就像他喂养的鸟儿,终于振翅飞翔。可是令他感到怅惘的是,她对他说,我会告诉你我去了哪里,你来找我。 你来找我,她说。这句话足以令他无限感动和企止。这至少令他相信鸟儿还是他的,只是出去玩耍,总还是要回来的。 男人叼上一根烟,坐在阳台上看早晨的太阳。他忽然像是被掏空了,他不需要给女孩准备早餐,不需要去买鱼和蔬菜。他也不会再透过大玻璃看到她,看到她换衣服,露出她那迷人的羽毛状伤疤。 接下来的时间男人进入死寂般的等待。这等待就像一种冬眠。他觉得自己渐渐超越了寻常人间的生活,几乎不出门,不见任何人。每天只是喝一些生水,煮家里储备的米吃,然后就是睡眠。他有着长长的睡眠,总是不断从一段睡眠跌入另一段睡眠。他开始觉得这是一种不好的预兆。因为梦里总是女孩小时候的模样,她摇摇摆摆地冲着他走过来,穿着她妈妈的大鞋子。她冲着他笑,那是她最本初的样子,像个微缩的精灵,瘦小的身体里包藏着一些无法参透的玄机。她似乎并不对于未来要发生的一切都很明了,有着那样的通透。又似乎什么亦不知道,只是这样这样对他逼近。他在梦里看着她,直至泪水涌出。 女孩寄回第一封信是半个月后。邮差笃笃地扣响了他家的门,看到一个满脸胡子茬的男人露出一只藏在蓬乱的头发里的忧郁的眼睛。他像是拿出了失而复得的无价之宝一样地从邮差手里接过信。他脸色苍白,手指还在颤抖,紧紧紧紧地抓住了那封信。 果然来自女孩。 女孩说,我被人绑架了,不过很平安。你带10万块钱来找我。我也不知道我在哪里,不过我照了照片,相信你能找到。 照片上是女孩带走的那双红鞋,红鞋挂在一棵夹竹桃的枝子上,背景上是大片微冷的紫红色的夹竹桃,非常繁盛。那种颜色他有些记忆,是女孩常常用来涂在指甲上的颜色,这样的红色比大红色要阴翳,比紫色又温媚。她十分偏爱,喜欢把手脚上的指甲都涂成这样的颜色。 他抓着那张照片。那是他唯一的凭借。 女孩的来信把紧紧板结在他身上的冬天的冰完全撬碎了。他的冬眠结束。并且,他开始忙碌起来。他现在需要钱。他还需要找到那个满是夹竹桃的地方。在一个新的清晨到来的时候,他猛然拉开那个已经开始结蜘蛛网的抽屉。哗啦。那把枪在里面发出金属滑动的声音,它似乎已经在那里等候多时。他拿起它。它慢慢地变得温热起来,因着吸纳了他的体温。 他常常想,杀手之所以无情是因为杀手需要驯养他的枪,把自己的一部分血热传给了枪,这是他必须交付的。 他重新回到他的杀手公司。戴着墨镜的老板仍旧坐在豪华的沙发椅上,幽暗的房间里仍旧恭恭敬敬地供着神台。可是无法改变的事实是,杀手已经老了,他在这里看到了许多替代他的少年。他们都如他的当年一般壮实神勇。然而他需要钱,他恳请得到一个重大的任务。他玩了几下枪,让那些人相信他仍是百发百中的杀手。 他最终还是获得了一个任务,于是他把自己关起来,开始练枪。与此同时他买了这座城市及其周边地方的地图。开始寻找那片夹竹桃林。他握枪的时候心中总有杂念,这很糟糕,他的手不断发抖。因为他惦念了她,他频繁地想起,她此刻是不是还好。她是不是有饭吃,她是不是可以睡在温暖的房间里,她可不可以如从前般的自由,为所欲为,她是不是跟其他男人在一起,她和他是不是此刻正在床上睡觉。他最终还是会回到这个问题上,而这个问题一再伤害到他。他努力地集中精力,射击,那震落树叶的声音竟然开始令他自己发抖。 他最终还是杀了要杀的人。只有他自己清楚,这一次比从前任何一次都还要艰难。不过这些于他是可以忽略不计的,最终他拿到了钱,这就足够了,不是吗。他握着钱,抓上地图去找照片上的地方。 男人打听到附近有个出名的山谷。山谷以漫山遍野的花朵以及险峻的地形闻名。那里有大片夹竹桃,最重要的是。于是男人前往。 第七章 男人找到女孩的时候,女孩正在一个小花园里晒夹竹桃。她手里捧着很多很多的花瓣,放在一个石臼里面,然后她捣碎它们。他在花园外面透过栅栏看她,她穿了一件他没见过的堇色无袖长裙,裙子是纱制,半透明质地,下摆镶着细碎的小贝壳。她的纤细的手臂从裙子中伸出来,用力地捣着花瓣。头发分别从两侧垂下来,随着她每个动作轻轻摇动。这一刻她看起来是十分恬淡的,他竟然有些不认识她了。就像她被驯服了,变得温顺如寻常居家的女子。他不唤她,只是看着她。她又拿起那些一只玻璃喷洒,把里面的清水混入石臼里。然后 搅匀。男人以为她要染指甲,可是发现她走进了一扇门,再出来的时候,手里抱着一只猫。白色的猫又被她五花大绑起来,身上缠满了麻绳。他注意到猫的嘴是张着的,似乎已经不能合拢,不断地流出红色的口水,应该是又被她拔掉了牙齿。她还是这样,一点也没变。他叹了口气。可是他转念又想,如果她当真出来几日就变了,那么就说明别的男人可以改变她,只是他不行,难道他不会更加伤心吗?此时他又看到她拿起身旁早已准备好的一把扁平的刷子,然后蘸满了红色的夹竹桃汁水,刷在猫的身上。她又露出了快意的笑容。在猫的哀叫中她变得越来越欢喜。最后猫变成了紫红色。她把麻绳解下来,猫的身上尚有白色的花纹,这样看去像是一只瘦弱的斑马,紫红色斑马。他发现事实上这只猫已经没有能力逃走了。它的脚是瘸的,企图逃离却歪到在地上。它的脖子上还有绳索,女孩抓起绳索就牵着猫走,猫根本无法站立,几乎是被硬生生地扯着脖子向前拉去,紫红色的猫奄奄一息。她走了一段,到旁边的桌子上取了自己的相机,喀嚓一下,给她的杰作留下了永久的纪念。 女孩并没有欺骗男人,她的确被几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男孩虏获,并关在这个园子里。可是他们对女孩并不坏,常来和女孩一起玩,给女孩抓来猫,采来夹竹桃,还给女孩买了新裙子。女孩在这里玩得亦是十分开心,并不急于离去,漫不经心地等待着男人来“救”她。她对此应是十分有信心,她知道男人必然回来搭救她。 男人和那几个男孩见面。付了钱。领着女孩走。男人回身看到,那几个男孩把女孩玩剩下的猫投进了一口井。他听见咚的一声,并且可以想象,清澈的井水立刻和紫红色花汁混合……他看女孩,女孩若无其事地走在前面,对这声音毫无反应,而手里仍旧拿着相机到处拍。 他带女孩回家,生活照旧。 然而这只是一个开始。女孩开始不断地离家出走。每次都只是带着她的红鞋和照相机。他开始觉得这是她和她的母亲在气质上的某种暗合。如果她这亦可以算是对艺术不竭的追求的话,那么她的确有着孜孜不倦的探索精神。男人常常在清晨醒来,发现女孩已经不见。她也不再给他留下字条。但他知道她不久会来信。她仍旧是那种平淡的口吻,仍旧不会忘记和他做个游戏,不透露行迹,只是让他去寻找。每一次,他都只能收到一张照片。照片上是她的红鞋。或者在乳白色细腻的沙滩上放着,或者在一只雕塑前面放着,或者根本毫无头绪,放在一个乱糟糟的集市里面。他都要认真地看,耐心地去寻找。并且有时候亦会给他带来新的麻烦。她弄死了动物园价值连城的孔雀,要他去赔偿;她去赌钱,欠了大笔的债务…… 男人唯有不断地接受任务。而他的杀手公司当然已经察觉他的衰老——他已经不适合再做一个杀手了。所以他们不再派发给他新的任务。可是他却不断索要,终于,他开始脱离他的杀手公司,直接上门去和雇主联络,他就这样开始抢杀手公司的生意。 他已经癫狂了,在他迫切需要找到她的时候。如此这般,他才可以得到足够的钱,这是他去找她的凭借。每次如是,他的怀里揣着装满钱的牛皮纸信封去找女孩。按照照片上的蛛丝马迹,宛如最高明的侦探破案那般地寻找。他在每次找到她的时候都感到精疲力竭,可是他看到的却是一个精神饱满,生气盎然的女孩。女孩必定过得还不坏,多数时候是和一些男人在一起,他们都很“照顾”她。不过她还是玩着自己的,沉湎于自己创造的游戏中。其实她的世界里根本没有别人,永远是她自己的自娱自乐。她带着她的相机,弄些越来越古怪的东西拍着。被拔掉浑身羽毛的死孔雀,身上插满孔雀毛的刺猬,裸身的男人排成队爬树。他每次历尽千辛万苦找到她,然后把她带回来,虽然他知道她很快又会跑出去,但是这个过程对于他而言依然重要。他现在的生活除了找寻她,还剩下些什么呢。 他格外珍惜她在家的几日。他喜欢每天都对着她。他再也不顾忌地看着她。她换衣服,她洗澡。 那日女孩看到他在看着自己洗澡,于是叫他进去。他和她同在狭促的浴室里。他那么近地看着女孩的胴体。他颤微微地伸出手,触碰那块伤疤。那是他在这女孩身上留下的印记,有它为证。他想也许这就是命定的安排,他给予了她这块差点要了她的命的伤疤,可是她回馈给他的是一种生生不息的牵引,他必将追随她,拿出自己所有的来给予她。他触摸到了那块伤疤,在那么多年后,它变得更加平顺光滑,像是一块放在手心里的肥皂一样温润。可是也正是像肥皂一般地从手心溜走。 他终于掉下眼泪来。 他知道自己的身体越来越糟糕,长途的奔波对于他几乎不再是可能的。他希望她不要再走。然而他又知道这对于她是不可能的。他想,当他带着女孩翻越那孤儿院的围墙的时候,就在心里暗暗地发誓,他要给她自由,至少,就算别的什么也不能给她,他至少会给她自由。所以他不会困住她,他愿意看她像花蝴蝶一样飞来飞去的样子,虽然这带给了他诸多痛苦。 那么,他想,就让他死在她的手里吧。这也许是最完美的结局。他本就是杀害她妈妈的凶手。他一直对她做的事情也许就是一场归还,那么,就让这归还彻底吧,他把命还给她。于是他对她说: 你知不知道,其实是我杀了你妈妈。你身上的伤口也是我开枪打的。男人终于鼓足勇气说。他到自己的房间取了枪给她:你可以杀死我,就现在。 女孩点点头:我知道,我记得。 男人愕然。男人问:你不恨我吗?为什么不报复我? 女孩淡淡地说:我要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报复你不是一件太容易的事情了吗?一点也不刺激。没有任何惊奇。我对于这样的事情不感兴趣。 这是多么可悲。她清楚一切,却连一点憎恶的感情亦不能给他。她一点感情也不肯给予,是这样的决绝。 男人哭着说:你杀死我吧。这样的折磨可以结束了。 女孩冷淡地摇摇头:可是我不想这么做。我对此不抱兴趣。她转身走了,落下男人拿着他的枪,跪在冰凉的地板上。 第八章 第二天她又不见了。 男人本是生了死念的。可是她的离去再次把他完全揪了起来。他必须再度找到她,因为她可能面对危险,她可能十分需要他。他不能就此撒手不管。而现在他只有等待。 这一次时间很长。男人等待的日子亦更加难捱。终于她寄来了一张照片:这一次红色的鞋子在一小堆雪上面。生生的红白颜色让人眼睛发痛。她又写到:我想办一个摄影展,大约需要60万。希望你筹钱来找我。 男人坐在阳台抽烟,照片放在他的膝盖上面。他看着红鞋,红鞋像是一根纤细的线,从很久以前的光阴,一直扯到现在,一直这样延续。他似乎仍能分辨它上面斑驳的血迹。皮子已经布满裂痕,这鞋子和他一样,已经衰老了。 可是衰老的男人现在要筹集60万,他需要算算,他必须杀几个人。他又开始抢杀手公司的生意,不断从中间阻断,以低廉的价格接下生意。他就是这样精疲力尽地做着,每一次,他都担心自己会失手。他觉得会有隆隆的一声,然后脑袋就像迸裂的花瓶碎片一样飞射出去。可是他必须记得,他的女孩还在等他去。她现在需要着他,这种需要是他一直渴求的,这种需要会在任何时刻令他像一只疯狂的陀螺一般转起来。 他一连杀了5个人。每一次都是那样的危险,他的手颤抖着,呼吸急促。每一次他都觉得自己要丧命了。可是他命令自己要好好干,她在等着自己。 在第五次的时候被杀手公司的人追上——他一直被追杀,杀手公司的人到处找寻他,派了那些年轻力壮的杀手。他挨了一枪,还是跑掉了。受伤的是右腿。现在他是衰老的,跛脚的杀手。他就这样一颠一颠地到处躲藏,可是同时还要找寻照片上有雪的地方。那应该是很高的山,终年有不融化的积雪。 他坐火车,坐长途车,不断颠簸,又一个秋天已经来了,他却仍穿着淡薄的棉恤,有时候在车上沉沉地睡过去,就把一些废旧报纸盖在身上,翻身的时候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生命的贫贱宛如破废的报纸下面遮掩的秽物。身上只有牛皮纸口袋装满了钱,却仍旧不够女孩要的数量。他应该再多去杀几个人才对。然而他已经不能再等了,他必须去找她。杀手对于自己的生命都有感知的,就像在赶一段白茫茫的路,而他此时仿佛已经看到了尽头。他知道看到了尽头也许应该慢下来,可是他没有,他还在那么紧迫地赶路,向着尽头。 身上除了钱之外还有她给他的那些照片。每一次她寄给他的照片都被他收起来,放在一起,随身带着。他拿出来翻看。都是红鞋,红鞋在无数个可以猜测或者根本无法可知的地方。他佩服自己的毅力,每一次,他都找到了她。这也许来自那种无法言喻的牵引,他终究会被再次领到她的面前。有时候他确实已经无法分辨这红鞋的意义。他觉得他对这红鞋有一种十分深重的信赖。每一次红鞋照片的抵达,都像是给他开出一条路。这是活路,事实上。因着没有什么更能让他感到延续生命的重大意义。 时光就是这样抓着他的领子,带他来到了这里。女孩转眼已经18岁。他坐在火车上,坐在长途车上,在寻找她的路途中,他回顾了和她共度的8年。他们一起生活了8年,他对于她,仍旧什么也不是。他多么渴望自己可以在她的生命里留下一个印记,可是他耗尽了全身力气仍是不行。连他要死亡她亦不能给他。 可是对于他的小仙女,他的女神,他又能有什么怨言、他很快抵达了有积雪的高山下。应该是这里。女孩应该在这里。他似乎已经闻到了那属于她的气味,一种让人无端跌入昏沉转而又会亢奋的迷香。他寻找每间盖在山脚和山腰的房子。直至他终于来到了山顶。在这漫长的行走中,他因为有腿疾,走路十分艰难。他看到女孩的时候,他自己是这样的狼狈。她正像最明艳的花朵一样地开放,可是他却已经宛若老人一般地衰弱。他看着她,觉得她明晃晃的,灼伤他的眼睛。 女孩用矮篱笆圈起一个小园子,雪被一簇一簇地堆起来。像是白色的坟冢。女孩在白色的雪堆上浇了各种颜色,那些雪堆宛如彩色的陀螺一样,红白相间,绿白相间。那么地好看。她又在雪堆上插满了白色骨头——无法可知那是什么动物的骨头,有大有小,有坚硬的脊骨也有柔软的肋骨。一定都细心擦拭过,那么地白,像是一块一块贞洁牌坊。女孩的确继承了她母亲的艺术家气质,她亦对浓郁的色彩有着深厚的迷恋。她还用鸡血在洁白的雪上写字,画画。地上放着脖子被拧掉的鸡只,绝望的爪子深陷在积雪里。此刻女孩正在堆一个雪人,她把那些死鸡和另外一些死麻雀的身体都塞进雪人的肚子里。雪人看起来异常饱满,像是一尊受人尊敬仰慕的佛。而女孩穿着厚实的粉红色毛衣外套,连着帽子,脖子里塞着一条淡蓝色的围巾。牛仔裤,红色高靴子。手上还带着一副毛茸茸的柠黄色手套。她的相机就背在身上,那是一个不知道装过多少惨怖场面的黑匣子。她看起来清纯亮丽,像是涉世未深的女中学生,带着稚气执着地玩着自己迷恋的游戏。 他盯住她看,如每次这般地,或者又从不相同地,看着她在新的创意中玩得畅快自足。他应该是满足的,他只要能看到她,那么就是足够的,这对他是再丰盛不过的粮食,水分和所有所有的生活必需品。他每次都因为再见到她而感动。他在栅栏外面,他们相隔不远。他听见缭绕在这山间的劲猛的风。他其实还听到了一些别的声音,比方说,从山下传来的急促的脚步声,可是他不去管它们,那于他有什么重要呢。他忽然想提起往事。 他想问她是否记得他从幼儿园带走她,背着她翻越围墙,她以为自己是在飞了,笑得那么欢畅。 他想问她是否记得他背着她做长途的火车,他给她买樱桃买棉花糖买风车,她一直生活在他的背上,那是她曾最舒服的家。 他想问她是否记得他们住过三年的小镇上的家,他给她布置的红色小屋和买下的那么多的红色鞋子。她是否还记得他像个父亲像个主妇一般地在家给她做饭,他花那么多心力做好了她最爱的白色鱼汤。 他想问她是否记得他骑摩托车带她上学,他们经过海边大道,风是那么清爽,她把手放在他的腰上,那算不算一种依靠,那算不算? 他想问她是否记得他自她15岁以来对她的每次寻找,他疲惫不堪杀了人,拿到钱,找到她,带她回家,她会不会记得每次看到他,他的身上都有斑斑点点的血迹,而他的心力已经憔悴至极。 …… 可是时间似乎已经不够了。他感到了一些迫近的东西。他已经没有时间凭吊那些往事。所以他只是把身体贴在栅栏上,对女孩说: 钱有些不够,我再去想办法,只是先来看看你。 女孩转脸来看他。她看到他是跛着脚的,脸上和身上有树枝划破的伤痕,伤口有的还在流着脓水。她仔细地看了看他,因为她觉得他越来越有她的模特的潜质了,像那些受伤的动物一样,带着有悖美感和温暖的残缺。于是她冲着他笑了一下: 这里美丽吗,你喜欢这里吗? 男人很感激女孩的微笑,他点点头:这里有那么厚的雪,很好看。 男人掏索着把钱拿出来,递上去。女孩就向他走过来。他感到愉快极了,女孩越走越近,像是归巢的小动物,一步步乖顺地走向他。他虽然在大雪地里只穿着单衣亦感到温暖。他对着他可爱美丽的小动物露出最虔诚的微笑。 然后他们都听到枪声。砰砰砰。 枪声从男人的背后传来。砰。砰。砰。男人知道是追杀他的人,通常杀手们都是多虑的人,所以他们不会只给他一枪。是三枪,遽然飞进他的身体里,肉身和金属的结合,这是他从前常常施于别人的。他终于可以尽数体会。他手里还握着钱,却仰着脸倒了下去。 世界在他的眼睛里翻了个个儿,血汩汩流出来,混在雪里,像是某种能够刺激人食欲的甜品一般有着光鲜的颜色。他感到了自己的血的温度。那么温热。它们完全不是冷的。为什么要说杀手冷血,它们一点也不冷。他把自己的一只手按在伤口上,享受着血的热度。他最后终于得到了温暖,自己给自己的温暖。他的眼睛还没有合上,可以看到倒挂的世界。他看到自己额头上头发上的血,那血宛如萦萦的飞虫一般都在舞着,大片大片的接连在一起,他好像看到了无数只红鞋。他看到女孩满屋子的红鞋,都在走动,宛如一支骇人的部队。是的,女孩像是在无穷地分裂,一个变成两个,两个变成四个,她正在用惊人的力量填满整个世界。 一共来了三个年轻的杀手。中间的一个头领走过来,从男人半握的手中拿过那只装满钱的牛皮纸袋。 喂,那钱是我的。女孩叫了一声。三个人都回身去看女孩。他们看到一个稚气未脱的美貌少女的身边堆满了肢解的动物,拧断脖子的鸡,掏干净五脏的麻雀。还有鸡血写下的字,插满骨头的雪堆。她手上还拿着巨大的铲子,铲子上有慢慢凝结的动物的血液。因为有些冷,她的脸蛋冻红了,宛如一簇愈加旺盛的小火焰。 她看起来有不竭的热情和力气。此刻她向他们走过来,问他们要钱,仿佛根本没有看到刚才发生的枪杀。她是如此镇定自若。 杀手头领微微一笑:美丽的小姐,你也许可以同我们一起闯出一番事业,我敢打赌,你会比我们这些男人做得还要棒。不知道你是否愿意和我们一起走呢? 女孩歪着头,认真地思索了片刻,说道:那会很有趣对吗? 杀手头领笑了:当然,刺激极了。 好吧。女孩说。 于是他们要一起走。忽然女孩说,你们等等。 她走到倒在地上的男人面前。她把男人单薄的棉衫脱掉,裤子也退去。跛脚的男人满脸参差的胡子,赤露的身体上有三个枪口,血液正从四面八方汇集。她看着,露出笑容,觉得他是绝好的模特。 她从身上取下相机。喀嚓。这是男人这一生的第一张照片。他终于作为一个标本式的角色,印进了她的底片里。这是他最后能给予她的,他的身体。 我们走吧。女孩心满意足地说。她抬起脚,非常自然地从男人的身上迈过去。男人尚且睁着的眼睛只能看到她的红鞋。那只红鞋从他的身上跨了过去。正像他一直记得的,他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她从她妈妈的身上跨过去那样。 他横在她的脚下,像是一条隐约不见,细微得不值一提的小溪流。她跨越,离去,然后渐行渐远。 2004年3月5日23点39分 于Normanton Park 19层公寓 红鞋的内里或背后 当我决定写一个杀手和小女孩的故事的时候,我想他们中间应当有一个牵系着的或者说他们都紧紧握着的物什。红色的鞋子,我没费力就想到和决定下来。 红鞋应当会是一个饱满而凄怆的意象。 和我以往的每一本书一样,我一定会自己来决定它的装帧设计,就好像给自己心爱的小孩子量身做最可体的花衣裳。是个图文集,我希望它有色彩浓郁的图像,那些亦会帮我说好这个故事。于是我需要一双红鞋。 生活中,我除了拥有粉色缎面的球鞋之外,并无红色鞋子。那应当属于旧上海或者其他古旧城市里怅惘哀伤的小女子,我想。心下觉得它们应当是红色软质牛皮(倘是布料会让人觉得很轻慢,不够矜贵),镂空的雕花,狭瘦的形状,像是凄清孤单的扁舟。 我和小舞开始在这个热带岛屿国家寻找这样的一双鞋子。那是1月的事,也许更早。在那段日子里,我们眼睛里撞进去红色的鞋子就发光,定是会拿起来仔细看看。红色的鞋子并不算少,只是都有或多或少的遗憾。颜色不够明艳,形状过于怪诞。终于还是寻到了它们。端端好好的瘦削模样,绝好材质的柔软皮质,皮面上散落着白色雏菊,翠绿的叶子勾了赫黄色的细边,亦不会显得突兀。欣然买下,尽管价格不菲。为了拍照好看,买下的是36尺码,我和小舞都穿不下,注定它们是纯致的艺术品了。 它们从此成了和我们形影不离的小亲人。我和小舞常常拎起它们,带着数码相机就出门去了。住处后面就是生满热带丛林的大花园,动物亦是很多,松鼠,猫还有海龟。我们把红鞋放在各种场景里,拍摄下来。这本身就像一个一个故事。我开始迷恋如此的过程,看着那些红红绿绿的照片便感到对生活的满足。每个傍晚像是领着幼小的孩童或者是乖顺的宠物出门,这样兜兜转转的散步,拍照。 后来小舞对照片亦是做了很多的设计处理。只是为了让它们足够贴近故事。这些都做完的时候春天也要过完了。鞋子从此可以搁置起来了。那个黄昏里,我恍恍地想起,再也不用带着它们出门和奔波了,于是把它们晒在阳台上,看着它们盛满了余晖的光芒。 就是这样。它们摆在鞋店期待一个优雅的女子拿起并穿走,就是这样的寻常鞋子,和我们的故事是陌路,两不相干的。可是因着我和小舞的寻觅,引领,它们已经抵达了这个故事的面前。而这故事,就仿佛是伸进它们里面的一双脚。恰到好处。并且,我亦但愿,在穿上它们的那一刻,滟涟的光芒,就这样的,四散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