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阳光》 第一章 秦庾(1) 第一章 秦庾(1) 那个女孩子坐在桌前的样子很安分——我只是走过去时从眼角里瞥了她一下,可是立刻得出了这个结论。得出这个结论后,我依旧朝前走,但是心情渐渐地坏了起来。 不管怎么说,这几天我的心情一直不好,现在尤其地坏。当然喽,谁都会说,遇上我这样的倒霉事,人人都不可能有好心情。但那也只不过是说说而已——说心情坏和心情真坏根本是两码事。我看人不顺眼,看树也不顺眼,不管是什么样的宣传画看上去都像和我作对——我并不想这样;我想我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人在心情坏的时候一点也不想心情坏。 我是真的烦。我现在心里烦得连路也不想走了。我正在穿过图书阅览室。阅览室的后边是广播室,王海燕正在那里等我——在学校里,她要是有什么事要跟我讲,就总是约我在广播室见面。她是校广播台的负责人,广播室简直成了她的私人会客室。最近我是那里的常客。她大概是以为在我这么倒霉的时候,她理应多表示一些同情和关心。我知道,她一直在为我的事情奔走,想凭她在行政楼里的小小地位挽回我的悲惨下场,可惜她也不过是一个学生会主席而已。虽然她的努力都失败了,但她还是在尽力地让我意识到,她是这个学校里最爱护我、关心我的人。其实我也明白这一点,但我最近开始烦起她来了;我知道这是不对的,但我烦身边的一切东西,包括她。她频繁地约我会面,我简直在没见到她之前就可以背出她的所有措辞——无非是说叫我不要灰心、要争取在高三毕业之前把处分记录去掉,告诉我她有多关心我,她始终支持我,叫我有事去找她一类的话。我烦死了。我现在穿过阅览室的时候就在烦走路,我基本上是干什么烦什么。我还烦去见王海燕这件事,还烦坐在阅览室里的那些人。 为了不叫人家注意,我紧挨着墙壁走。墙上有一张宣传画剥落了,有人干脆把它撕了下来,只留下几处撕不掉的斑驳纸片,一副年深日久的傻样子——唉,写着我光荣大名的那张布告正贴在校门口。阳光照耀下,它显得簇新簇新,不知道什么时候它才能剥落得像这张宣传画似的面目全非。不知道,我这个烦得要命的人什么时候才会像旧宣传画一样被彻底遗忘。 我突然想,还是不要去了。去也是烦,不去也是烦,我去干什么呢?再去见王海燕,我对她的美好印象就会消失殆尽的。我还是不要去了。这个决定一冒出来,我就立刻站住,然后转身往回走。 是的,我折回去了。然后我看见刚才那个女孩子还是专心致志地坐在原地,埋头读她的书,长头发温柔地保护着她的脸。我想我这个人大概是不正常了,我竟会笔直地向她走过去,往她桌对面一坐,带着一副认识她很久的神情。唉,我是不大正常了。她并不特别漂亮,也没有什么地方吸引我——也许是为了她自始至终安分地坐在桌子前面的姿势吧,我不懂。全校人都认识我——自从被处分的消息全校通报,我就摆脱不掉这个梦魇了。惟独她,安分地坐着,一点也不把我放在心上。她的两腿并得很拢,伸长了双臂,把合着的两手插在两腿中间,身体略略往前倾,头却是低低地垂着,她的长发轻轻摩挲着她的脸、她的肩——也许是她的这个姿势打动了我。 我坐到她对面时,她抬头轻轻看了我一眼——她脸上的那个表情,表示她并不认识我,真个地令我非常感动。她也没笑,也没不笑,给我一种印象,仿佛她是从她眼底那本书里冒出来的一个人——确切地说,是一个精灵,因为人毕竟是这个世界的,而她像从另一个空间、另一个时间来,跟这个学校、这个城市、这个千真万确的世界没有任何联系。我真感动。我被她和世界的这种没有联系打动了。她是一个一分钟之前还不存在的彩色气球,在我眼前晃动。 猛地我开口说起话来了——我说什么呢?我说: “我就是被处分的那个人。” 她把眼睛从书本上移开,第二次看我。她疑疑惑惑地打量着我,问:“你在跟我说话?” “我就是那个被处分的人。”我重复道。 她仍然是那个和她不相干的眼神,望着我,半张开嘴: “为什么?” “作弊。” 她不要是有点怕了,怕碰到神经病。是的,她一定有点怕,她眼睛里有一种深深的退缩,像正站在十步开外看我,实际上她就在我的眼前。不管她怕不怕,我没有停下来,我已经失去了自制力,滔滔不绝地讲述起我被处分的来龙去脉:樊斌怎样急切地呼唤我的答案、我怎样一丝不苟地把解题过程抄下来、怎样把纸团丢向他、监考老师怎样发现了我们的“交流”、怎样把纸团塞进屁股上的裤子口袋里、班主任怎样骂我们、李老师怎样给我们打了零分又怎样希望掩人耳目、一个匿名的乌龟王八蛋怎样把我们出卖给校长、校长怎样派那个青春期的政教处干部来审讯我们、喇叭里怎样通报我们被给予警告处分的决议,那张破烂布告怎样被贴在了校门口……我一直对自己说,不要提起处分的事,不要提起混账的处分的事,因为我就怕会出现现在这样没完没了的情况。我喋喋不休,活像个女人似的说着,奇怪的是,我说这件事时,是那么漠然的一种口气,倒有些隔岸观火的意思——而事实是,传纸条的是我,被像个诈骗犯一样抓到的是我,倒霉的也正是我。我几乎不带任何感情地叙述,既没有语气也没有动作,简直没有什么标点符号表示停顿。这可太丢面子啦,我痛苦地在心里想,嘴上却不住地讲述。我的这种文字水平差不多可以用它来写小说。 她脸上的表情有什么变化?我已经来不及去注意了。我是满心的愤懑,对全世界的愤懑,我的愤懑如此之大,以至于我顾不上去注意坐在对面的是她——是这样的,我好像是越过了她的身体、忽视她的存在、注视着她的背后在叙述我倒霉的经历。那么,她的后面是什么呢? 世界的尽头。 她的后面是我世界的尽头,而她——我竟会有这诗意的幻想,真叫我吃惊——是我世界尽头的保护人。 我世界尽头的这位保护人,在我叙述的全过程中始终没有吱声,也没有动。她坐在我的对面,好像和我、和这学校、和这世界没有任何关系。直到我的叙述结束,她也仍然没有动,不出声地望着我。她的眼睛又大又透明,她薄薄的长发温柔地摩挲她的面颊。 让我再想一想她的那对眼睛,那对又大又透明的眼睛,悄没声息地望着我——我说,它们又大又透明,因为它们确实是透明的,是纯粹的透明。有一种很滥的说法,宣称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她的眼睛不是这样,她的眼睛是“世界的窗户”。我看不见她的心灵,可是我在那对透明的眸子里看到了这个世界!她这个人在那里,差不多像没有人在那里,因为你感觉可以透过她的眼睛看见她后面的东西;惟一的不同是,她的眼睛给这世界带来了一种光,一种纯粹的、透明的折射光,一种不带颜色但是看得见的光。 让我再想一想她那对又大又透明的眼睛! 她望着我,透明地望着我。接着,她说: “人都走光了。” 她说的时候,也不像笑,也不像没笑,她也没有环顾四周,只是十分有把握地、透明地望着我,说:“人都走光了。” 我扭头看看四周——阅览室里空无一人。 我忽然恨她,她让我说出了一切,然后说,人都走光了;她那么缺乏意义,仿佛我的愤懑都是些无聊的把戏。我恨她,我发疯似的渴望再看一看她透明的眼睛,我恨她。我掏出笔,几乎野蛮地抢过她手里的书,在那一页的空白处写下我的名字,然后把书扔还给她。她先看看我,眼睛里有一种深深的退缩,接着看看书,轻声念道: “秦庾?秦庾……” 她一个劲儿地看着我的名字,接着把书一合,扭头就走,留下发怒的我坐在原地。我很喜欢她走路的样子,叫人忘记她是用脚走路的。我依然在恨她,而今这恨又多了一层意义:她把书一合,扭头就走,倒好像我的名字是一个无聊的把戏!惟独她不属于这个世界,惟独她什么也没有,惟独她跟我没有关系。 这时,发生了一件出乎意料的事——出乎意料而美丽。她走到阅览室门口,忽然停下脚步,头微微一低,然后蓦地转过身,莞尔一笑,动作那么轻巧、飘逸,我还以为她根本没有重量,而只是一个飘浮在空气中的金色气球!过去我从来不知道简单的转身动作会这么优美,我简直无法发现她是在何时、用何种方式转身的!正午的阳光照在门口,她那一转身似乎带动了她周围的空气,把阳光聚集到她身边,画出一圈圈熠熠闪光的螺纹线。她的声音暖洋洋的,恍若螺纹线似的转动。她说: “我叫吉吉。” 我回到教室时,李老师已经站在讲台前了。她回过头,轻描淡写地瞥了我一眼,说:“快一点,我们准备上课了。”我把头一低——我的这个动作现在成为习惯了,从期中考试之后,我见到她就总是把头那么一低——走到座位上。说句实话,我越来越恨这个座位;这个座位是最后一排靠右的座位,如果我从教室前门走过去,那我就必须像头野兽似的经历每一个同学的注目——教室总是那么小,而桌椅总是那么挤,我偏偏又长得有手有脚并且那么高大,到处磕磕碰碰的,要么是他的书,要么是她的铅笔盒。我总算充分地体会到双手抱着头的投降动作有多科学,照我看,全校的师生员工都该双手抱着头走来走去——想想看,这多有趣,学校会变得跟集中营一个样,大家亲密无间地胳膊肘挨着胳膊肘,除了彼此的脑袋之外什么都撞不到。 我欣赏这个双手抱头的动作,但是除非大家都这样做,否则我不会做。要是我一个人走过去、穿过课桌椅时,做出那么个动作的话,那不就等于是我向他们投降了吗?我凭什么要向他们投降呢?这未免荒唐。要是我向他们投降,那么我受到的警告处分、我经过的那些审讯都算什么?他们又不是来采访我的新闻记者,我也不是什么劳动模范。我是叛徒。如果我是叛徒、是教唆犯、是盲流,那我得为此骄傲,否则我真的变成叛徒、教唆犯和盲流啦。而我现在只不过是在扮演一个叛徒的角色而已——那些演员,不管他们扮演的是汉奸还是黑手党头目,都深深地为自己的角色骄傲,因为他们是它们的创造者。这些道理,我想我说给谁听谁也听不懂——说句老实话,连我自己还常常糊涂呢。 唉,我究竟在说些什么呢?我究竟是什么呢?其实我不过是一个学生,而且是一个不怎么样的学生,我还有那么个女里女气的名字,我还失了王海燕的约,我还把我的倒霉经历告诉了一个不认识的女生,到现在我还吃不准她的名字究竟是真是假,我还看见李老师就像只公鸭子似的垂下头,我还在穿过课桌椅时撞翻了赵鸥的铅笔盒,给她捡笔的时候我又把梁守谦的书带到地上——我整个是笨手笨脚又女里女气的一个倒霉蛋,我肯定早就给人笑死了。 其实,我最对不起的还是李老师。李老师她老人家最喜欢我,把我看成她亲儿子似的,我却在考她教的化学科目时作弊,还被抓到了。后来她发慈悲,帮我们掩盖了罪行,只给我们打了个零分,没有上报,可又不知是哪个王八蛋去做的揭发,害惨了总有一千万个人,弄得她老人家脸上也很不光彩。我想来想去,恨死了那个除了说些蹩脚笑话什么都说不上的打小报告的乌龟王八蛋,但我又不知道他是谁——唉,得了吧,我连那混账是男是女也还不知道。但我真对不起李老师。我这人就是不够光明磊落,老低着头算什么意思呢?我不知李老师还会不会像从前一样,摸摸我那不怎么样的脑袋说:高三你加化学,你在这方面是很有潜力的。我想李老师大概没了乙炔什么的就活不下去,所以她待我才像亲儿子似的——对了,她是没有儿子的。如果说她有,那么他静静地躺在公墓里也数不上有多少年了;这些年里,他跟所有那些死人一样,什么也说不上来。 其实,我过去一直怕李老师待我好,她一待我好,就不像老师了,简直跟个老奶奶似的,那叫什么呢?但她现在不待我那么好了,我又怕,我瞧她现在一天到晚的腔调,差不多成了个全日制的老奶奶。 我对不住她,总的来说。 我爱阳光 - 秦庾(2) 我爱阳光 - 秦庾(2) 樊斌这家伙,我吃不准他是什么路道,简直像要粘在我身上、附在我身上。我倒宁愿他离得我远一点。从前他不这样跟我下死劲儿地装铁哥们儿,我看他还是不错的,除了稍微有一点夸夸其谈之外,其他什么都像正直公民。最近——就是作弊被逮住后的最近——他不对了,一天到晚在我周围转来转去,让人感觉像便衣警察,惹得我心头起火。要说夸夸其谈呢,我和王海燕相处了那么长时间,已经早就不当一回事儿啦,他樊斌不仅夸夸其谈的水平不如王海燕,连夸夸其谈的欲望也不如王海燕,属于小巫见大巫。可是他那股子黏劲,真恶心。早知如此,当初我随便怎么也不肯把答案抄给他。 老天爷,他可又在凑过来了!我发现一个道理——越是你想避开的人,你就越避不开,假如你为了避开他什么都乐意做,那他就会跟神仙似的,在你身边飞来飞去,让你什么都做不成。樊斌就是这样的一种混账情况,我都背得出他的姿势——他明明可以直直地走过来,可非要往左边走三步,停一停,再走三步,然后连着往我这儿走六步;站住的时候,光是两只脚站住,头还在往我这儿凑近,他的头和脚中间那部分,就活像弹簧似的,柔软得叫人恶心;接着,他会猛然抽出手(在没抽手之前,你压根儿不知道他有手,所以说是“抽出手”,就像日本人剖腹自杀时抽出弯刀),在空中画四分之一个圆,重重拍我的头顶或者肩膀或者脊背;与此同时,他的五官猛然挤到一块儿做出惊人的笑容,他的这个表情和他抽手的动作连接得如此完整,让人以为他的手是一个开关一类的玩意儿,而他的五官是他身体里大大小小的齿轮和皮带所带动的终端。在做完这一切以后,他就万分得意地对牢我的耳朵嚷嚷道: “找什么?找鱼吗?” 这是他想出来的蹩脚笑话,说我的名字秦庾用上海话念像“寻鱼”,所以老爱说我是在“找鱼”。他不知道我最恨吃鱼。他要是因为处分那件事感到抱歉,那他还是干脆别生下来的好。可我不想把这些告诉他。我一告诉他,他一定会毫不当成一回事地拍拍我身体的哪一部分,油腔滑调地说:“得了,你这人实在奇怪。”我老实地说,要是有个人成天只知道讲废话、除了废话什么也不讲,他还偏要把你的话也当成废话处理、把你看成和他一样的傻瓜蛋,那可憋气透了。 我明白他这会儿想干什么。我学校的倒霉一天刚刚结束,跑到车棚里拿自行车。我非常乐意一个人回家,当街看看广告牌,把处分的事暂时忘掉,可他非要来抓住我,坚持同我一起回家,然后,一路上他就喋喋不休地唠叨,骂学校里的每一个领导、骂告状的王八蛋(那王八蛋实在该骂)、骂老师同学——他骂人的本领如此之高,到末了可以把看门的老大爷和扫厕所的老奶奶一起骂进去,好像他们也对处分这件事负责。天知道,这件事提得还不够多吗?要是我有力气,就一定把他甩出去——提着他的衣领往前甩,然后松手,看他怪叫一声就到了帝国大厦顶层,飞机票护照什么的一概减免。 我猜得一点也不错。按照常规,他说了关于鱼的笑话之后就更加凑近我问:“回家吗?” 我没理他。我最恨这么着,明明知道你要干什么,还非要死气白赖地问,老实说,我最恨这么着。我不理他,他才不在乎,乐呵呵地跑过去把自己的车推出来,重新回到我身边时兴高采烈地说:“我和你一起回家!” 怎么了,我又不是他那位长腿的妹妹,要他这么死气白赖地厮磨着。他在高一认识一个女生,上次跑来找过他的,大眼睛窄条脸,最漂亮的是那对又细又长的腿,个头比樊斌还高半个头。我们哄他,把她叫成“长腿妹妹”。 我气呼呼地跳上车往前冲,他也跟上来。梁守谦正经过我们身边,在车上叫:“樊斌你怎么又赖着秦庾?你的长腿妹妹呢?”樊斌咧嘴一笑,哇哇嚷道:“秦庾就是我的长腿妹妹呀!” 呸,见他的鬼去吧!我可真想把他揪下来。我算他哪门子的混账妹妹,那我还不如撞到树上死掉。再说,那个漂亮的女生要是真喜欢他,那她不是呆就是傻。这可真无聊,无聊透顶。 校门口挤得水泄不通,我们只得照挡在校门口的木牌子上说的:下车推行。我慢慢挪动着步子,眼睛随随便便地看出去——我看见王海燕在离我五六米远的地方,和一个女生起劲地讨论着什么;我还看见…… 我还看见,人丛里,有一抹黑发,静静地保护着她的脸,长睫毛下一对透明的眼睛,在我眼前晃动着的一只金色气球——这喧嚣杂沓的校门、这喧嚣杂沓的世界,猛地安静下来,樊斌没有了,梁守谦没有了,王海燕也没有了,我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吉吉! 吉吉,那个阅览室里安分的女孩子,那个没有什么意义的女孩子,那个不认识我的女孩子——我世界尽头的保护人。她就在我的眼前。 只不过是一刹那工夫。一刹那过去,吉吉忽然不见了。从前,我始终没有在哪里看到过她,或者听到过她,今天是第一次。而她又像个臆想似的,一刹那间就消失在人丛里,无影无踪。可是,我刚才真的看到了她。她走起路来也像是静止的。 樊斌在身旁问着:“喂,喂,喂,今天究竟几号啊?” “5月28号。”我心不在焉地答道。这家伙,连日子都过糊涂了。 说起我的家——顺便说一句,我并不是十分愿意说到我的家,不因为它有什么不好,而是因为它没什么可说,嗨,我正要说到这一点——它并没什么大不了的可说。我一向不大对人家说到我家和我家里人,今天我说,也是因为不说就没法讲清我这个故事。讲故事这玩意儿我不内行,所以我没法跳过去讲。总归是我倒霉,撞上这种事——其实我不怎么想说自己在“讲故事”,我这件事不是特别精彩曲折,首先我就是那么个女里女气的家伙,做出来的事件件倒霉,我最好还是把这叫做“介绍我的倒霉经历”吧。 我也不是从小到大就总倒霉的。如果我打从生出来那天起就没断过倒霉事的话,那我早就出名了,也不会为了作弊这档子事被处分什么的。我也就是从上高中那会儿开始倒了霉——可我总还有十五年左右的光景不那么倒霉,说起来不至于憋气,顺带地我也好介绍一下我家里那几个人——瞧啊,我差不多把介绍我家这事儿给忘干净啦,我这人说话老跑题儿,所以我说不好故事。 其实,看见我的名字的人,十有八九猜得出我爸妈那些事儿。我爸姓秦,我妈姓庾,他俩就挺省事地把我叫成秦庾。这名字我看是中等偏下的水平,听上去活像个小女孩,容易造成误会;沾了这名字的光,我现在就有些女里女气的,挺讨厌,要是他们当初叫我秦大庾,或者干脆像山里人一样叫秦二狗什么的,那我现在准有出息。 说起我爸妈,他俩是世界上最没说头的一对爸妈。我爸是医生,我妈是护士,老在一块儿动刀子——我妈递刀子,我爸主刀,一来二往的,他们就结婚了。他们这种爱情,听上去有点血淋淋的,挺恐怖。刚结婚那会儿,他们还不想要我,因为爸爸在参加一个什么研究,搞放射性的玩意儿,怕生个怪胎;过了五六年,两个人都不如结婚时那么意气风发了,担心再老点会生低能儿,爸爸的劳什子研究也早结束啦,他们就性急慌忙地生了我——我估计,我现在这么倒霉,跟他们生我时急急忙忙的大有关系。不过,生我的时候,不是爸爸主刀,爸爸是搞脑外科的,离肚子比较远。妈妈到现在也常常不无怨尤地说,生我那会儿,爸爸压根儿不在场,在楼上查病房。爸爸就说,只不过隔着一层楼板嘛,怎么能算不在场?妈妈反驳道,呸,隔层楼板,死了你也不知道,还是儿子好,跟妈只隔一层肚皮。爸爸夸张地大笑,又说,要不是你儿子,谁害你上手术台呀?你又不是没见过生小孩,难道还怕不成?妈妈没有词,只好摆女性特权道,那你去生生看。 我敢说,要不是实在不能生,爸爸真会去“生生看”。爸爸这人对手术的事儿有恶癖,翻起医书来像看武打小说,有时会一个人躲到卫生间去假想生病。妈妈就常说他屁病没有,要么有点精神病。在家里,其实妈妈更像医生,会把什么都弄得很干净、很卫生。爸爸呢,只会往外摊东西,有时真的生病拉肚子,还要问妈妈找黄连素,极没用。 所以,我的爸爸是一个最模范的爸爸,我的妈妈是一个最模范的妈妈,我呢,曾经是他们最模范的孩子。我上了四年幼儿园、六年小学、三年重点初中、两年重点高中——要不是因为处分的事,我仍然是模范的孩子。唉,我忽然发现,我那不倒霉的十五年光景,又无聊又乏味,根本没有什么可说,全是些数字。除了上边那些表示时间的数字外,还有——我的名字特别难写,所以我在五岁那年学了整整四天才学会;我在幼儿园里,排队出操总是在第一个,因为我是个干干净净活像小女孩的小男孩;总有一百万次,爸爸妈妈因为有手术要做,不到幼儿园来接我,我就兴高采烈地走回去——从小我就爱好独自回家,所以樊斌老缠着我,真叫我腻烦透了;我在一年级别“一条杠”,在二年级别“二条杠”,从三年级开始别“三条杠”,一直别到小学毕业;在初中里,全班三十个女生都乐意和我交朋友,她们说我“乖”,其实我不大喜欢那些疯疯癫癫的傻丫头,我倒霉也有可能是她们给引起的;我考高中那一年,人人考得高,我赶热闹也考了490分,于是大家都夸奖我是跟我爸学的;我倒霉的开始和被人说“乖”的结束,大概就是上高中的第一天,认识王海燕吧。 这就是我一帆风顺的十五年。这会儿,我的倒霉事可到了高潮。这个高潮实在该死。我还差点忘了,这个高潮并没完全达到最高的程度——学校通知我把这事儿报告父母,我还没说哪。 我不想说了。我这会儿跨进家门,然后关上房门、换好拖鞋,看到妈妈在厨房里转来转去,爸爸坐在沙发上看报纸,我就不好意思搅和了他们的兴致——要知道,妈妈总是把盐什么的加最不易引起癌症的量到菜里,爸爸总是连报纸夹缝里的征婚启事也看(他简直视此为人生一大乐趣,偶尔还大声念出来让大家共乐,我认为他对自己那段血淋淋的恋爱史满意透了)——看他们那种一本正经过日子的安详劲儿,处分这事跟我们家压根儿不搭界。 处分是我自己的事儿,犯不着他们一起来操心,他们操心也没用,顶多跟王海燕一样惹我烦。我已经不是模范孩子了,可我希望他们依然是模范的家长。像王海燕——真遗憾,恐怕我不是跟着她的大学提前录取通知书一起飞到她手里的好消息——一切只不过因为她白为我操心了一场。我希望爸爸妈妈千万别这么着,那我就算还没倒霉到头。虽然是他们急急忙忙地养出了我这么个倒霉蛋,但也没法叫他们负责。 我这家呀,就这样,没什么好讲。 我爱阳光 - 秦庾(3) 我爱阳光 - 秦庾(3) 时间太晚,过了我该睡的那会儿。我在睡觉这方面跟小孩子没什么两样——一是认床,到了个新地方保证睡不着;二就是过了该睡的时间就连眼都闭不上。一个人要是有些讨厌的习惯,那可真叫痛苦。 睡不着觉不是好玩的事——要是你没经历过,那我可以告诉你:你得一个劲儿地翻身,否则你会神经崩溃的;你刚翻身那会儿,还以为能照这样睡上几百年呢,其实你不出三秒钟就会全身不对劲。数羊不是什么好办法——我是说,要是有人对你说,睡不着时就数羊的话,你千万别相信他,数羊会活活地要了你的命。失眠的人对失眠毫无办法,只好闭着眼睛心烦意乱地假寐,一不小心还紧紧皱着眉头,活像个穿着紧身衣的疯子。 有些假模假式的家伙会让你去听夜间谈话节目。这套办法对王海燕也许有用,对我可不行。有那么一回,我打开了该死的随身听,老天爷,那一晚真令我终身难忘!我听了总有两个小时的工夫,比刚开始听时还精神焕发,特想打人,还想吐。有个假模假式的男人操着很重的鼻音向全上海睡不着觉的可怜虫们宣布他被三个女孩困扰,说他不知该怎么办什么的。这可真恶心,要是一个人明明占了便宜还要做出痛苦的模样来,可就恶心透了。主持人是个声音很甜蜜的小姐,一个劲儿地对那男人灌输“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我看她心肠很好,只是对这种无赖她毫无办法。嗨,我当时就坐在被窝里听那男人一个劲地操着鼻音唠叨——那三个女孩子要是非缠着这种操鼻音说话的男人,那她们不是聋子就是傻瓜。我听着听着,想象这男人和我一样缩在被窝里,把电话机放在手边,头发乱七八糟,兴许还光着膀子;他把整整一瓶咖啡都冲光啦,肚子里咣当咣当全是咖啡,愁肠百结地打电话给主持人说他苦恼得失眠,听上去好像他压根儿没买过咖啡似的;到了早晨,他“啪”地挂上电话,洗漱打扮去上班,一忽儿这个女孩来找他,一忽儿那个女孩来呼他,三个女孩他全舍不得,再到晚上呢,他又觉得自己不是正人君子,三个女孩他全不能要啦。这可真恶心,我希望大学毕业之后别也变成这么个假模假式的家伙。从那以后我再也不要听什么夜间谈话节目了,这种节目成批制造和这男人同样的货色,假模假式透啦。 时间真的太晚,我实在睡不着。小时候我养过一只猫,就是一种最普通的家猫,长着棕黄色的毛,四个爪子是雪白的,每天晚上都睡在我的脚边,有时我过了睡觉时间睡不着,就使劲地听听它发出的呼噜呼噜的声音——我始终怀疑,猫都有肺病,它们呼吸的声音老是不干不净的。现在这只猫早就没啦。那时我家就住在现在住的这个地方,三楼(打从我生出来,我家就没搬过),楼里养猫的只有我们一家;照理说,在楼上养猫还是比较安全的,可是有一天,那只猫还是跑丢了,哪里也找不到,都说它被猫贩子抓去抽筋扒皮了。所以说,在我最倒霉的时候,也没只猫来陪陪我。我的猫,我叫它做“针筒”。 有一个人最爱好来陪我。就是王海燕。我不停地讲也讲了不少啦,好像总在说她的坏话,听上去似乎她是个十分讨厌的女生,其实并不是这样,她这人,总的来说真是挺好的。我知道她这人不常失眠,但是她最爱好听夜间谈话节目,所以说,她多少有一点假模假式。我还说过她夸夸其谈之类的话,不过她这人真的挺好。我以前从没跟人家讲起过她,大概因为不好意思——谁都说不大出这种话,谁能对自己喜欢的女孩子品头论足的呢?又不是去买一斤香蕉。总之,假使她是我所喜欢的人,她总有些别人没有的好处——我说不清是一种什么好处,我从来说不清她的好处,只能说说她的坏处。她的好处可比坏处多得多。 她是不怎么避讳人家说闲话的,常常明目张胆地跑到我们班来找我。坐在我前前后后的女生都争着对我说“她很灵的哦”——这个“灵”,不是说她有仙气,是上海话“灵光”里的那个“灵”——常在一起玩的男同学,说到她老是夸奖她漂亮、聪明。其实,在我还没喜欢她的时候,大约也在心里夸奖过她“漂亮”的,在我和她要好之后,不知怎么的,不要说夸她漂亮,连她漂亮这个念头都没起过,好像她漂不漂亮跟我没关系,也不知道是因为她不漂亮,还是因为我自己古怪。 天是很晚了,睡不着觉的时候,我倒从没想想王海燕的事。最近心里烦,她越来越烦,一点也不愿意想到她,说真格的,连见也不想见到她。可是我眼盯着天花板、摊手摊脚地翻来覆去时,突然发现,我和她曾经有过一段很说得上是快活的日子。那真是很快活的日子,我老实告诉你说。 有些事情,你说不清楚。比方说,我是怎么会喜欢她的呢? 她是学校里的红人。又是学生会主席,又是优等生,开大会她总坐在校长什么的身边,门门考试都头等的,简直好得不能再好了。幸亏我认识她的时候还不知道她是这么个家伙,否则我一准不要认识她。他们这种人,说不上什么地方不好,可实在太惹眼了,看着不像学生,活像校长混账的亲戚,说实话,挺讨厌。她也是的。虽然我说她好处比坏处多,可是总有些坏处。比如,她大概因为老是做演讲、做报告的缘故,特别爱夸夸其谈——我也说过了——她讲话的水平确实精彩,只可惜,这样精彩的本领,一天到晚就用来冲着些土豆似的傻瓜做报告,只说些冠冕堂皇的狗屁话;再比如,她得奖成习惯了,常常把得来的奖金、奖品捐给学校、灾区、希望工程什么的,然后在周一升旗仪式上被某某校领导盛赞一番,正经点说,这也不是坏事,可不管怎么样,听上去总是假模假式透了,要不是我认识她,我肯定要骂她。 所幸,我认识她的时候,她还没这么多头衔让我景仰。她站在我们教室门口,笑意盈盈、声音朗朗,只是个没有任何拖三拖四的“尾巴”的女生。 让我好好想一想。时间真的太晚,钟走的声音在我耳边,但我并不知是几点。精神是好,可一个人直挺挺赖在床上假寐,脑子有点不清楚。让我好好想一想。那是开学的头一天,中午,她站在门口叫:“哪个是秦庾?” 哪个是秦庾?我是秦庾呀。我一看这个人,压根儿不认识。我光看着她,她也不知道我就是那个女里女气的秦庾,毕竟全班都在看着她。我注意到她说话似乎不是真的需要人家回答,要是她在两句话中间有个停顿,那只是个象征性的停顿,表示她并不反对别人插话。她没在意不知道哪个是秦庾,就继续叫道:“这儿有封秦庾的信。哪个叫秦庾?”——她拿起信,往上面瞟了一小眼——“秦——庾——” 我知道,不能让她再这样叫下去了。我说过不怎么喜欢我这名字,让她这样叫,我不乐意,很不乐意。于是我打从我那狭小的座位里站起来,挺傻地冲她叫回去:“我是,我是,我是。”说着,我就穿过那些挤挤歪歪的课桌椅,一路上撞翻了总有二十个铅笔盒。说实话,我真窘,她站在门口,一个劲儿地瞪着我,声音很大地问:“你是秦庾?”“我是,我是。”我答道。“秦庾?你就是秦庾?”我猜想,她不逼我亲口交代我那女里女气的名字就不会善罢甘休,我只好承认道:“是,我就是——秦庾。”说的时候,我很有些不好意思。她让我感觉像个罪犯似的。 果然如此,她一听我自己交代自己的傻帽儿名字,就爽朗地把信递给我,一边还说:“你的信,秦——庾——”老实告诉你说,她的这个习惯真不怎么样,就是叫我名字的时候把音调拖得跟卷筒卫生纸一样长。我接过信——唉,有件事说出来很悲惨,这是我的头一封别人自愿写给我的信;我说别人自愿写给我,因为从前我也收到过几封妹妹寄来的信,都是老师布置的书信体作文,那可是货真价实的作文和最最标准的信——信是初中里一个同学写来的,不怎么激动人心。激动人心的是,不知怎么,她没急着走,反而像看什么画片似的把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蓦然一笑,冲着我说: “我是王海燕,秦——庾——” 她的自我介绍真叫人难忘,我认真地说。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不像说前边那些的声音朗朗,反而压低了音量,给人一种感觉,仿佛她是专门对我说的这句话,不要别人听见,无形中提醒我竖起耳朵一丝不苟地听,即便不是要紧的话,用这种音调说也显得要紧了。王海燕的嗓子是很奇怪的:大声说话时,清脆响亮,一句是一句,你不要听也由不得自己不听;小声说话时,柔和温婉,说一大段也是行云流水地滑了过去,你不知不觉就已经入神地听了半天。而且,她不像一般人那样,做自我介绍的时候说“我叫某某”,她说“我是某某”,好像人家早该认识她似的。 不错,是早该认识她。下午的开学典礼上,她坐在教导主任身边,全校师生都听到了她的自我介绍: “各位老师、同学,大家好,我是王海燕。” 对,她就是王海燕,就是高我一级那位大名鼎鼎的王海燕,就是学校老师的宠儿王海燕,就是有权做些普通学生做不成的事的王海燕,就是预备党员王海燕。这真是疯了。我认识她的时候,绝没料到她身上有这么多劳什子的头衔。这一定是疯了。我这人倒果真古怪,我发现,我干什么要这么不喜欢她有好多劳什子的头衔呢?不管怎么说,有时这么些头衔还特别管用呢——比方说,她这个人,极其幸运地被F大学新闻系提前录取啦。这可不是年年都有的事儿,而她这么幸运,不是因为她这人很好,却是因为她有那么些假兮兮的劳什子头衔。这还真不错,我是说,要是哪个家伙能不参加高考就被F大学这种地方录取,那不用说,他真幸运得要了命啦。像我这种人,没什么头衔,就一天到晚倒霉,还被处分什么的,真惨。 唉,我又跑题了。一个人要是说话跑题,那一定得改一改,否则他永远讲不完哪怕是一件芝麻绿豆大的小事。总之,撇开那些总有一千万个的头衔不说,王海燕实在是个好人。我就这样和她有了交情。她干吗跟我要好,我可不知道。 想想王海燕的事,真不错。我这会儿有睡意了。希望四点还没到。能睡我就睡。王海燕这人不管怎么好,也是开始变烦了,不要去多想。况且,我今天仍旧没把处分的事儿告诉爸妈听。 第二章 王海燕(1) 第二章 王海燕(1) 我把手伸到书桌旁边的书橱那儿去拿一本英文词典。我光顾着瞧手底下那道英文选择题,没怎么在意拿词典的手——不管怎么说,我的书橱、我的词典,我知道它放在哪个位置。 这些玩意儿可真讨厌——幸亏我不再用得着为它们负责了。我是在帮我同桌校对她的课外习题答案,她老是对自己的英语水平惴惴不安。很高兴,被提前录取的人是我。当一个人不再为了高考而去做高考试题的时候,那些试题就显得不怎么讨厌。见鬼,我那本放在老地方的牛津双解词典到哪儿去了?妈妈肯定又整理过我的书橱了。她这个人死爱干净,可总是越帮越忙,我希望她今后别再来随便碰我的书橱什么的,明天早上我得去对她说一下,毕竟这不是她在百货店里管的那几个货架——我很想现在就去说,可时间太晚了,叫醒她总不合适。 这是什么?啊,是《新概念英语》的课本。这是我的吗?我什么时候读的这玩意儿?这是第三册。我什么时候读的第三册?妈妈怎么把这没用的旧书放到词典的位置上来了,这也太出格。噢,这儿,这儿还写着我的名字——多幼稚的字啊,我干吗写字都那么用力。想起来了,这该是我上初二的时候……瞧啊,我那时笔记做得多认真……哦,这是我最喜欢的一篇课文,我记得,很有劲,写一团乱七八糟的场面——就是这课,第33课,“ADaytoRemember”,“难忘的一天”——让我再看看,它怎么说?“We suddenly everyto get out of control.”“我们都曾经经历过诸事不利的日子。有时一天开始时可能还算顺利,但是突然间一切似乎都不可收拾了。” 突然间一切似乎都不可收拾了。一切似乎都不可收拾了。这些事情真奇怪——干吗我非要在今天看到这本旧书上的这段话?不错,这就是我的一天——今天——突然间一切似乎都不可收拾了。 我到广播室去等秦庾。我跟他说好的,叫他中午到那儿找我。我坐在那里,等着他来敲门。我很喜欢这种感觉:我坐在椅子上,一个人,望着窗外——窗外有一株叫不出什么名字的大树,伸长的树枝几乎够到了广播室的窗棂,这树真美——我望着、望着,等一个人来敲门,然后我站起来,给他开门。我想象他站在门外,带着一种礼貌而又满含怨意的神色——他很习惯在脸上带着这种神色。不可否认,他有时显得稍微女孩儿气一点,尤其是,当他带着这种礼貌而委屈的神色时。不幸的是,我非常喜欢他的这种神色,我觉得他通过这种神色传递给我一个信息,他告诉我他需要我的安慰和帮助。 不错,我乐意等他。可是,如果我等啊等啊而他总不来,这有多扫兴啊。我本人是相当守约的,在我的记忆中,我还没有失约过,我的表总是拨快五分钟。我认为,一个人要是想被人作为成人对待,他要做到的首要又首要的事就是按时赴约。可是,天哪,秦庾这个人总是跟个小孩子似的,他做不到一切基本的事情,又不许别人说他错,又不许别人原谅他错,成天带着他那副委屈的面孔——我有时真不明白我干吗要对他好。 我简直不敢相信,他没有来!如果他让我等了一个钟头,终于还是来了,那么我保证我绝不会去问他迟到的理由,因为——唉,我真不愿这么想——不管怎么说,他来了,他来,就够了。但是他没有来!有什么要紧得放不下的事情,让他连到这里对我说一声没空都做不到呢?即便只是一个普通的朋友,不失约也是起码的要求啊。 我坐在那张傻乎乎的破椅子上等他。我气得要死。我对自己说,他怎么能这样对我! 他真的这样对我了。我想我不应该再回避那些显而易见的事实了。自从他受到学校的警告处分之后,他对我的态度一天比一天坏。起先我还以为是因为他的心情不好,但是,这绝不是主要的原因。我好多次想流眼泪,我有一种很不祥的预感,像个梦魇般纠缠着我。不,我不愿说,我不愿说,我不愿说关于这个预感的任何一个字,不能让它活过来,要把它压下去。但是,他为什么不理睬我?为什么要失约?他难道真的不知道我多想他好吗?他难道真的感觉不到我做出的那些努力吗?还是因为,他只不过像一个小孩子,受了伤害就要迁怒于他人?他大概忘记了,那些天里我拼命地去询问情况,把教导主任都给惹恼了。他忘记,他消失,我一个人等来等去,还要对自己说什么没关系没关系——这怎么是没关系呢? 我回到教室的时候,全班同学都埋着头在做作业,我一进门,所有人都抬起头,目光纷纷聚焦到我身上。我老觉得他们这种目光里带着一种无可奈何的悲苦和嫉妒。不过,他们对我真的仍旧很好,和过去没什么两样。只是不管谁,当他在那里挥汗如雨地奋斗时,却看到另一个人已经逍遥自在地坐享其成,他当然有点不舒服。 我同桌倒还没来。她家住得离学校很近,每天中午她都在家里做功课,要耗到上课那会儿才来的;她这人太恋家,觉得什么事都是在家里做最有效率。我常常跟她说,一个人要养成一种与外界隔绝的本领,随便在什么场合、什么时间,都能达到最佳状态。她看我的样子明显是认为不可思议。 我坐到座位上,拿出随身听塞上耳机,听音乐。我在听柯以敏的《爱我》专辑。我非常喜欢她在耳边唱:“你的手指你的眸,你的喉结你的口……”这歌词配上她优雅柔和的声音,再也没有更好的了。我还有一本用来消遣的言情小说可以看,作者的手法拙劣透了,不过写得挺滑稽。反正我现在总得找点事做做,不然我又要像刚才在广播室里那样,一个劲儿地猜测秦庾为什么不来、秦庾为什么不来。小说看着看着,我控制不住,哈哈大笑,结果他们个个像大力金刚神似的冲我瞠目而视。 我悲惨地被他们合伙赶出了教室,他们说我“扰乱军心”。 从等秦庾落空之后,今天什么事都不顺。先是像上边说的那样被他们哄到了走道上,再是当我站在走道栏杆边看那本拙劣的言情小说时,书不知怎么地掉到了楼下的一摊积水里,然后是放学时发现自行车被人挪到别处去了,找半天才找到,这会儿,又找不到我用惯的牛津双解词典——瞧啊,我手里现在只有这本没什么用的《新概念英语》,我在初二读它的时候就应该知道,一个人的一天是怎么会突然变得乱糟糟的。我想我也不应该发怒什么的,因为拥有“难忘的一天”的人远不止我一个,这世界上到处在发生这类事。 让我再来找找我的词典。我那本词典是挺老了,1984年的第一版,后边还印着“内部交流”的字样。我也不知道它是哪里来的,反正我一在家里找到它,它就算归我了。我非常喜欢词典——尤其是比较大的词典——一类的书,它们都有硬质精装的封皮,每一张纸页都是很薄很薄的字典纸,光滑而有韧性,字全部都用小号,页页都是铺天盖地的,绝没有搪塞、虚夸、华而不实,词典是最实在、最充实的一种书。我最喜欢坐到图书馆里,很奢侈地摊开一本又一本词典类的大书,我就可以霸占一块属于我的领地——其实,我常常并不是真的需要那么多词典来作参考,只是,我希望用词典来建筑一堵高墙,暂时将我与外界隔绝开来——置身于词典之中,就是置身于一种氛围中了。我还往往抱着我的词典在校园里来来往往;我的词典是真的要用,并不是什么装饰物,但是不可否认,有了词典在我身边,我就好像有了庇佑,走路、说话,我都能够更加自信和从容。我比较偏好旧时出的词典,比方我那本1984年的牛津双解,是一种墨绿色的封面,烫金的“Oxford”,每个字母都有镇定力,外边还包着像牛皮纸颜色但是比牛皮纸厚实精制得多的书套,典雅、朴实、书卷气,一点也不张扬,不像现在新出的那些词典,封面上全是红红绿绿的几何图形,缺乏那种历史的悠久气氛。 唉,过去我常常想,我喜欢的人,他一定像一本词典,丰富、厚实、典雅而书卷气,在他那里我就觉得有了庇佑,觉得能够跳得更高、看得更远,做什么都更有信心。我有这个想法,绝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在遇到秦庾之前,我始终固执地坚守着这名贵的理想。但那是在遇到秦庾之前。遇到秦庾已经近两年了,我浑浑噩噩地过了和他一起的两年,差不多把这理想给忘记啦。 是我自己乐意把它忘记的。然而,现在是秦庾提醒我又记起它。叫我怪谁呢? 姐姐在床上翻了个身,迷迷糊糊中说着什么,听上去好像是一个人的名字。嘻,该不是她男朋友的名字吧?她这个人,天天早晨梳洗停当出门的时候,真是城市里最最时髦靓丽的那一部落中的一分子,可是私底下臭习惯最多,你看她在晚饭大吃大嚼之后蹦到沙发上剔牙的情景,真要为她身上那件宽大精致得穷奢极欲的阿拉伯风格睡袍感到惋惜,再比如睡觉说梦话、流口水加上睡相极差,我这个做妹妹的同房顶顶了解她。 姐姐这个人,从小就把我比下去。她大我五岁,总是把穿不下的衣服给我穿。我记得尤其清楚的,是她上高中那三年,她一天比一天漂亮,更显得十一二岁的我瘦小干瘪;女孩子在这一段时间里,相差五岁就是大人和小孩的区别,我看她才称得上青春年少,而那时的我,虽然比她还小,倒反而像黄脸婆似的。那时她的朋友聚会也多了起来,现在我想想,也许是为了方便对爸妈交代,她常常拉着我去聚会啊、郊游啊。那时的自己真是可笑,一门心思地念书,剪一个清汤挂面的头也还这里翘那里翘,整个脸差不多都埋在头发里,心理上又什么都不懂,对姐姐和她那帮红男绿女的朋友之间的你来我往、枝枝节节,用上海话说就是一个“木知木觉”;又过了一两年,姐姐都上大学了,我才渐渐思量出了她的小秘密——真的,我还记得姐姐的朋友里,有一个很帅的男生,对人说话的样子是气宇轩昂,一副不好接近的神情,然而他对姐姐却是不同的态度……我想出来这一点,还以为拿到了姐姐的什么把柄,得意洋洋地去审她,谁知她一笑了之,说:这些小孩的把戏,也只有你小孩子认为回味无穷。 姐姐就是这样随便的人。随随便便地上小学、上中学,随随便便地考个大学,随随便便读几门功课,再随随便便找个工作,然后随随便便谈几次恋爱。她年纪越大就越随便。但是,就她这样一种随便的做派行事,成就却往往惊人——她随便考的试,成绩总是头等的;她随便挑的大学和专业,却是重点和热门;她随便进的公司,坐落在徐家汇那些写字楼里;她随便交的男朋友,个个被她随便地退回去,问她他们什么不好,她挺随便地说:没什么不好,只不过时间长了,觉得闷。只是有一件,我真担心她现在太随便,等年纪大了,一慌,只好随随便便嫁个人,随随便便生个小孩,过两年,又随随便便地离了婚——那就不太好了。不过这是触霉头的话,少想为好。 我跟姐姐不一样。我羡慕她这种潇洒来去的随便作风,可是我做不来。因为她是大、她是好,从小她把我比下去,我只好自己靠自己出头,让爸妈也知道我,知道我也聪明、我也优秀。我一直在比赛场上,努力地去争,争是我的生存状态。我现在能够有这样的成绩、能够直升F大学新闻系,这不是随便来的,这都是我一分一分靠自己争取来的。我应该高兴才对——我的确高兴。但是,当我发现自己苦苦争取来的东西,姐姐却随随便便地拿到了,活像在路边捡一枚硬币那么简单,我发现自己依旧被她比下去了。 算啦,不管怎么说,我是很成功的。我确实应当高兴才对。我所争取的东西,我全都得到了。 噢,不对。秦庾,秦庾是个例外——他来,我没有做任何刻意的争取,现在他在走远,我想伸手抓住他,我试了,但是没有用,争取对他没有用。没有用我也要争一争,否则怎么办?我总不见得坐在椅子上看他走吧? 姐姐又翻了个身,面向着我,我看见她伸手在揉眼睛,接着,两眼有些睁不开地望着我,黏糊糊地说: “还不睡呀?又在呆想什么?” “想你怎么睡这么死。” “我?我没心事啊。”她狡黠地说,“没有心事,就有觉可睡。” “我是有事做而已。我大学都考上了,还能有什么心事?” 她笑起来说:“你以为我生出来就这么大啊?大学算什么心事?社会中、历史中,最要紧的角色是人——你们老师没教过你吗?人是最要紧的!” 姐姐这人,睡意蒙眬的还谈什么社会什么历史,真要好笑死了。可是,她说话倒一句是一句,我不去睬她算了。 她见我不响,又笑道:“你们小孩子的把戏,我可以去编本词典了。” “你去编好了,编出来只能当草纸用。老姐姐,你到底有多久没碰书啦?” 这是真的,自从去年姐姐开始工作,我就没见她看书。 “我?我月月都看书呀。”她笑容可掬地申辩道。 唉,这真是对牛弹琴。她那些彩色图片充斥的时装杂志,怎么也算不上书。说实话,靠了那些杂志,她倒真的从文学到音乐从没落伍过,可那也只是侃大山的材料而已,真货绝没什么。 她大概知道我要说什么,抢在我头里说:“有的事你不明白。你呀,下次要好好跟我学习学习,你也要上大学了,你说你明白什么?”说完,翻身又睡。 我明白什么?我是不明白,她高中里那位气宇轩昂的男生怎么就是“把戏”?秦庾怎么又是“把戏”?彩色图片怎么顶用?跟她学又学些什么? 我没跟她学过什么。从小是我一个人闯,我拿不准前面有什么,但总得往前走,有些事也总要自己去经历,即便要受伤、要流很多眼泪,把自己交给自己保管总是最安全的。别人能教我什么?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因为别人说的都是白说,一杯水的冷暖非得自己尝一尝才能了解。我跟别人讲道理的时候,也一样不负责任。可是我要对我自己负责任呀。我就是这么固执的一个人,爸妈总为这骂我,可我已经这样了,人总该照着自己想的去做。 数学老师又在黑板前强调一个什么很重要了。她强调要点的时候,往往用粉笔把黑板上的那个要点又是圈、又是画、又是点,手里大概使上了吃奶的力气,粉笔截截折断,直到短得无可断处为止——总是这样,把那个所谓的要点弄得谁也看不清,只看到圈圈和杠杠,她那种穷凶极恶的样子,倒好像跟粉笔是前世冤家、跟要点是本代仇人。 幸好,我用不到再去听她的啦。唉,一件事情,不到你不用做的时候,你就无法发现它的无聊。从前我对数学倒真真是兴趣百倍,他们都说我解不出一道题简直比死了亲娘还难受。现在大功告成,从今以后我恐怕再用不着去碰数学啦,于是我猛然发现数学的无聊、无味、无意义。一看见x、y、z我就想笑,因为想到它们纠缠我个不休的时光已一去不复返了。我不是对数学有偏见,其实门门功课都这样。我加的是文科,物理生物化学早就丢了,剩下的,除了数学,还有语文、英语、政治。语文不是不好,但是现在这种应考语文,机械、繁冗,还要写技术性那么强的作文,文字的趣味统统消失殆尽;英语么,还好一点,总算用得到的,可选择题我是做腻味透了;至于政治,还用我说吗? 为什么我还要来学校上课呢?别的没什么,主要是班主任要求我来。况且,让我天天待在家里干什么?吃吃喝喝养膘吗?我到学校里来还比较自由,哪天有事,请个假就可以走的;到校的时候也自由,看看言情小说听听歌,日子过得又无聊又惬意。还有几个同级和我一样提前录取的人,天天也过这样的日子,比起身边那些黑眼圈红鼻头生物钟完全被打乱的“苦命人”,我们真是快活得没有话讲。我到学校里来,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想陪陪秦庾。受处分之后他心情很差,这可以理解,我想,这样的时候他最需要我的帮助。 长久以来他就给我这种信息:他需要我的帮助;近来这信息更强烈了些。我还记得很清楚,我第一次看到他的那一天,他就显得那么无助,无助地站在我面前。 那是高二开学的第一天,我中午到门房去取报社的汇款单,正巧碰见门房老大爷在分信。我看见一封信落在地上,就顺手捡了起来。这信的信封很精致——雪白的纸张,靠左边缘一段印花条纹,条纹还以烫金勾勒,信封背面是凹凸印制的商标,有浮雕的感觉。我在心里暗暗赞了一声,注意看看用这么好看的信封寄信给谁——是高一的新生,叫秦庾的。我一直偏好秦姓,可从没想到“秦”和“庾”两个姓放在一起,能组成如此富音乐感的名字。看看高一这个班就在我们班楼下,我就把信夹进随身带的词典里,打算顺路给他送去。 站在那个班门口,我往里看看。那个叫秦庾的人来了吗?如果来了,是哪个呢?我就叫:“哪个是秦庾?” 哪个是秦庾?秦庾!我这是头一次念他的名字,不知怎么,我猛然联想起“东边日出西边雨”的诗句来——秦庾,念起来像是“晴雨”,多秀气的名字! 我叫了好多遍,教室后排才有个男生站起来往我这儿走。我有点吃不准他是不是信封上的人,不过我真的喜欢秦庾这名字,一个劲儿地念。我就这样看到了秦庾。他带着礼貌而略显委屈的神情站在我面前,赌气似的不做声,我问他好多遍,他才承认说自己是秦庾。我可不是喜欢他那个不大快乐的表情!所以说,从一开始我就有这感觉——他需要人帮助,而那人就是我。 同桌摇着我的手,一个劲儿地提醒:“到你啦到你啦!”到我什么?怎么会到我?我才在回想秦庾的事呢。老师不是一直就不叫我了吗?我抬头看数学张老师,她也正看着我。大眼瞪小眼,刹那间她似乎想起了什么,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对我们说: “噢,忘了。不是你。” 第二章 王海燕(2) 第二章 王海燕(2) 我们究竟是怎么会找到那座奇怪的桥的呢?我想,那座桥是我和秦庾交往的回忆中惟一的一桩奇遇。我不是说,我们发现了钻石矿或者油田什么的。大概,一个人在碰到我现在这样的困境时,总会回想起过去那些最快乐的时光吧?这真是不大明智,假如我能一下子把我和他的小片断统统忘记,那有多好啊!但是不,偏偏那些小片断都来了。过去他对我还好的时候,我的日子这么繁忙——学习、开会、比赛、写发言稿——而他对我的好,给我忙来忙去的这些事都加上了小花边的点缀——一种浅粉色带黄色花蕊的单瓣小花;现在呢,我被提前录取了,一下子变成个无所事事的人,我正想拥有这段时间,把世界的门重重关上,把一切都抛诸脑后,把前一段时间里沉迷于解题的心思好好地转移到他身上,他却完全地拒绝了。他干吗要拒绝?我明明看到他那无助的神情,可是,我更明显地看到他的不耐烦、他的拒绝,到最后,他居然一声不吭地消失。我不敢去找他,也不敢打电话去问他,我从没试过去指责他什么,即便他作弊这件事,我虽然认为他不对,也没有当他面说过“不对”两个字——我突然发现,长久以来,总是我占主动地位,而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处,总是我用尽千方百计去安慰他、帮助他,而他,他始终一动不动。我这次是不是也试着一动不动,等他过来呢?这不是我所习惯的状态,我是习惯有动作、有争取的,但是,在动作失去效用时,也许我要试着放弃动作。谁知道呢? 我真的很难过。一想到秦庾的事就很难过。我想念那种粉色黄蕊的单瓣小花——我们两个在那座奇怪的桥的缝隙里发现的小花。 那是我高二的下半学期,他还是高一。期中考试刚刚结束,也正到了五月适合出游的时候。教导主任睡了一觉,不知怎么就想起春游的事情,愿意带我们出去走一圈。其实我们对教导主任出主意组织的春游根本没有信心——谁都知道,他恨不得我们吃饭睡觉走路都能受教。我跟这赶时髦配无边眼镜的老政治教师比较熟,对他关于人生的严肃态度了解得一清二楚——他的口头禅就是“这是个严肃的问题”。我们班同学在那个星期里一天到晚让我“去跟这老厌物商量商量”,我知道他们,他们早就制订了满满的“作战计划”,如果没有这“老厌物”的介入,他们可以利用双休日玩得找不到家门。我觉得现在的学生比前几年又不同了,更加会玩儿,入水能游出水能跳的,平时个个架上眼镜像个读书人,脚一沾地却收不回来,很有劲。不过,“老厌物”是很严肃的人,严肃的人往往特别固执,我才不去碰这种钉子。我跟他们说,你们不去就不去,没关系,不会强迫你们去的。我和秦庾定好了出去玩,我也不打算去的。教导主任的春游计划出来了,是到一个什么革命遗址去凭吊——那时我反正不去,根本没在意是什么地方。统计春游人数的结果,我想教导主任看了要吃不下饭的:最多的班是二十几人,最少的班干脆一个也没有!我的估计是对的,年级组长和我英雄所见略同,没敢把这结果交上去,而是亲自跑到那几个参加者少的班里挨个游说,花了整整一中午的辛苦和数吨口水,总算好歹把人数拉到了每班至少二十个。那天放学,他还拉了我到办公室里,想要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苦苦地鼓动我“带个头”。唉,我看他那无可奈何的模样,差一点就要答应啦。只是,我和秦庾说得好好的,他带我到郊区他奶奶家去玩,我不想为了一个什么学生干部要带头的傻理由放弃和他一起到郊外踏青的机会。当我从年级组长办公室出来时,天已经晚了,校园里空空的,我一只手提着沉重的书包,还能轻捷地蹦蹦跳跳——我联想起一星期前,也是同一个空空的校园,秦庾站在我面前,说: “今天天气很好的哦!” 我忍不住笑了,觉得他跟英国人一样,一见面只会说天气,答道: “对呀。五月份了嘛。” 他显得一副很紧张的样子,把书包从左手换到右手,又从右手换回左手,一个劲地说话。话题很跳跃,一会儿说他过去养一只叫“针筒”的猫,一会儿说他奶奶很好,一会儿说刚刚考完试真想放松一下,一会儿又说他的猫是只黄猫,一会儿又说他奶奶住在郊外,说他奶奶住的地方像陈逸飞的画一样……说了半天,我都不知他要说什么。我到车棚里去取车,眼看他身后的夕阳浓重起来,他却仍然前言不搭后语地喋喋不休,只好打断他说: “还有事吗?” 他住了口。我看着他,和他身后的校园、他身后的天空——这些在他后边,使我忽然有一种印象:他是凸现在一张纸上的虚构人物,他显得离我如此遥远。半晌,他嗫嚅着说:“没了。” “那,我先走了。明天见!” 我看他明明有事,欲言又止的,就又问一句:“真的没事?” “明天见。”他已经换上了他那种礼貌而恼怒的神情,说话也是藏着一副平板的怨气。 我有点弄不懂他的意思,但我知道,他过一会儿自己会好的。所以我关照一句“有事找我”,就跳上车先走了。 “我有事!” 车行了十多米,忽然听到他在后边大声地嚷嚷。 我高兴得心小跳一下,停车,掉头,看见他在那个校园和夕阳的背景中没命地奔过来。我也大喊大叫道: “什么事!” 他跑得好快,一转眼在我面前。他刚才那阵激情忽然过去了,又变成一种局局促促的小孩样子。可是,那个校园和夕阳的背景还在。绕着我的车走到我右边,他伸手拨弄着车铃。在“铃铃”声中,我听见他说: “我告诉你呀,我奶奶家,是很好玩的。” 我心里的一只铃,也“铃铃”地、快乐地响了起来。 我们究竟是怎么找到那座奇怪的桥的呢? 那天是星期六,小周末——就是每个班有二十几个人去参观革命遗址的那一天。我和秦庾约好的,天还没亮透,我们两个就跑去坐车。公共汽车很空——也许是早的缘故——上边的东西都咣啷咣啷的,有的窗玻璃摇不上去,有的窗玻璃摇不下来,我们挑比较干净的前后两个座位坐了,座位上虽然套了皮套子,却像非洲灾民似的瘦骨嶙峋。我坐在他前面,回头看看他,见他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坐在瘦骨嶙峋的椅子上对我笑笑。我本来就很快活的心情被他笑得愈发快活起来,向上向上,想打汽车顶上的窗口飞出去、飞到头顶那一片万里无云的天空中去。 一路上我们没说几句话。我扭头定定地望着窗外。路边歪歪扭扭的小树,一晃一晃地晃了过去,黄黄绿绿的庄稼地,轮流在我眼前闪过,路边出没着苗条轻盈的狗,偶尔有一两只小山羊拴在小树上,新生的年轻的太阳似乎隐隐散发出蜜糖的甜香。都过去了,那么长的路,要一米一米丈量出来的路,一晃就过去了;路边的树,我刚开始慢条斯理地默数着,渐渐乱了,再也数不出头绪来,我停止数数,想想那么多树、那么多田、那么多狗和山羊,都很快地过去了,惟有我和他始终坐在这里,太阳始终照在我们身上——阳光里真的有一种新鲜又温暖的甜香。 秦庾的奶奶果然住在一个很精致的地方。我想不到上海的郊区还能找到这么具有水乡风格的小街。那是一条很偏僻的小街,鲜有路人,铺着平整的石子,天长日久,石子路被磨得又光又亮,站在街口往里一看,看到的是一条窄长的亮光光的小路,一尘不染,幽静极了。他奶奶就住在小街的尽头。房子的墙根长着苔藓和青草,门前铺着青石板,也是又光又亮,那条中部微微下凹的门槛更是光光的。刚进门,无法适应屋里的黑暗,人禁不住要晃两晃;等习惯之后,就看到他的奶奶,慈祥地笑着端详我,眼神里俨然把我当成孙女一样疼爱。仰起头,可以看到高耸的房梁,暗红色,和灰尘、蛛网在一起,有情有义终生为伴。墙角挂着竹篮。八仙桌上搁着老人听的半导体,紧贴八仙桌的墙上还有一张月份牌,画的是福禄寿三位老神仙,长耳粉腮、须发冉冉。暗色的五斗橱上一只三五牌座钟,每过半小时就“当当”地敲,敲得不缓不急——这里的钟是不带有时间的意味的,因为这里的空气安闲、悠久,无所谓的时间从脚下的青石板流过,光滑美丽,散发着清凉的气息。从后门出去,发现屋后竟然流过一条河,正对着门就是水桥,块块石级也是又光又滑。河边一棵柳树,在五月的微风中柔情万种地舒展着它的枝条。石子路、青石板、磨光的门槛、潮湿的水桥……阳光穿过这许多滑润精致的东西,照过来时毫不张扬,流淌着像脚底下那潺潺的流水,落到后墙攀援的爬山虎叶片上,哧溜溜滑了下去,带着烘焙的花香,暖得让人想停下脚步,不走,不走。 我们是怎么找到那座桥的呢?其实不怎么,只不过沿着河流一直走,沐浴着金水般的阳光,听听秦庾讲他奶奶,不知不觉就到了一个连他也没到过的去处。当时是下午。吃过午饭,休息一会儿,我们两个就往外跑。不舍得离开河、不舍得离开石子小路、不舍得离开路边那些暗暗的花树,我们一直迷迷糊糊地往前走。听秦庾说,这里是他奶奶从小生长的地方,她没有走出过这里,一直到十七岁那年嫁给他爷爷,一直到丈夫在十多年前故世,一直到她执意重新回到家乡的河边——她的父母早就不在了,她的长辈基本上都不在了,但是她长大的房子一直在,她推门进去,那儿就是她终老的家。在这里长大,而重又在这里老去——我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想:她在暮年竟然又变成一个少女,一个无牵无挂的等待的少女。 接着我们发现了那座奇怪的桥。我老远就叫了起来——远远看去,那真像一座堡垒,沉沉地屹立在河上。秦庾也很诧异,他过去没到过这里,没看到过这座桥。这桥真的像旧时的堡垒,是用一种青砖建造的,看上去很新,不是从前留下的东西,一定是设计者别出心裁地把它设计成这个样子。桥分两层,下边一层,拾级而上走进去是一条暗暗的走道,上边一层,是一个堡垒式的平台。一切都设计得很古很古,连古炮台的炮口都造在那里,桥级两边还造了花岗岩雕的古式桥栏。桥是造成堡垒的模样,可不知怎么一点没有烽火气,反而于青砖中阵阵地沁出秀气来,而且还起了个极秀气的名字缀在桥上:南水阙。我想,秀气正是这个地方的一种气质——难怪秦庾这个人,也是那么秀气。 我们为这个意外的发现很得意,好像这座桥就是我们造的。我站在下层的走道里,从那些炮口往外望,望见变宽阔的河,船在那里静静停泊着,往上,是五月万里无云的天空。我的心也变宽阔了,一高兴,扯开嗓子大叫: “秦——庾——” 声音在走道里碰撞着,回音一遍遍地:“秦——庾——秦——庾——秦——庾——秦——” 秦庾站在走道口的光亮里面,像平常听到我拉长声调叫他时一样,有点介意地问:“干什么啊?” 回音说:“干什么啊干什么啊干什么啊……” 回音又说:“秦——庾——秦——庾——” 回音又说:“干什么啊干什么啊……” 然后回音笑了。回音一笑,就笑个没完没了。 后来我们跑到上边平台上去。明明是漂亮的青砖,却被人用白粉笔、修正液写满了字——写了些什么呢?这里,“葛燕Love张国峰”,这里,“张国峰不Love葛燕,张国峰Love李菁菁”,那里,“朱康是猪,朱康Love刘萍”,那里,“苏晓春不自量力Love刘斌”……哈,这些可笑的初中生,这些可笑的初中生。我不想再看下去了。这些初中生在桥上写满了夹生的字眼,又不好意思直接地讲,只敢躲在外国话里瞎猜,真是一种幼稚懵懂的勇敢,胡闹得未免可爱。 我扭头看看几步开外的秦庾,忽然想,原来我们两个正在一群青春期爱情故事的团团包围中呢!想着,我笑了,眼光无意中看到生长在桥缝里的小花——粉色的,生着浅黄色花蕊,是清纯的单瓣小花——这花可不可能是为我们今天发现这座写满爱情的桥而开的呢? 河水缓缓地流着,桥静静地站着。我望定秦庾——几步开外的他忽然显得如此遥远。我忍不住叫他: “秦庾!” 我大概叫得轻了,他没有听见,眼睛空空的在出神。他显得如此遥远。我忽然怕,怕离开这个地方。只有在这里,我们才在爱情故事的笼罩之中——不管这爱情故事有多少是真实的;只有在这里,河水才缓缓地流淌,始终不变。离开这里,我恐怕汽车开得太快,他就有力量挣脱我那小小的牵制。要不是站在这里……河水还在流着,太阳里烘焙的花香熏迷糊了我的眼睛。我提高了声音叫他: “秦庾!” 我泪水涟涟。 他回头看我的眼神,分明已是夕阳无限好了。他笑笑说: “不早了。我们得去赶车。” 车比早晨那班拥挤得多,座位都满了。我和秦庾还是前后座。半路上上来一对年轻夫妇,抱着个熟睡的婴儿。秦庾凑到我近旁悄悄说: “我们让个座位给他们吧。” 年轻夫妇千恩万谢地坐了我们让出来的座位。我们两个并排站在车窗前面。我又看到那些来时的小树、农田、狗和山羊,晃着过去了。我不知,到什么时候可以再次看见它们。 秦庾轻声地问:“我奶奶那里,好不好?” 没来得及回答,我的手猛地被人握住了。我心好像悠了一下,眼皮只轻轻地眨一眨。我没有去看他,也没有去看手,也没有说话,只用手指头去感觉那只手——那只手骨节很突出。我知道,秦庾的手有着很突出的骨节。 车平稳地行驶着。他轻声说:“站稳了,别摔跤。” 我微笑了:“你也一样。” 听到秦庾被处分的事情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被处分是为了期中考试作弊——期中考试是一个多月以前的事,怎么拖到现在才处理?我记得那是上午第二节课之前的眼保健操时间,喇叭里出人意料地响起了政教处刘老师的声音,说: “今天的眼保健操暂停。宣读对两位学生的处分决定。” 原本乱哄哄的教室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我同桌心不在焉地理着铅笔盒,说:“又有人倒霉了。”我应和她一声,心里还饶有趣味地想到,秦庾有一回提到过这个喇叭里的刘老师,第一句话就是,“那个青春期的老师,听他的声音,连变声期都没过。”在我想着这句挖苦话笑起来时,我突然听见了秦庾的名字,从喇叭里、从青春期的刘老师口中,冒出来。 秦庾! 他因为在期中考试的化学科目中与一个叫什么樊斌的人传递答案而受到警告处分。期中考试是一个多月之前的事,现在,期末考试、会考、高考都近了,而他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居然连关于作弊的一个字也没有告诉我! 他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脑子里“嗡”地一下,想到的全是一个问题: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他为什么不告诉我? 教室里只安静了那么一会儿,听完青春期的刘老师宣读处分决定,大家马上闹起来,纷纷议论着这两个倒霉蛋。后座的周扬嘀嘀咕咕地:“高三,都久经沙场了,又不是第一次听到人家受处分,干吗都那么紧张?”坐得隔他一个走廊的王春建应答道:“有点怜悯心好不好?后边那小子,是做好事,给人家看答案,倒霉被抓到,太惨啦。”大家都是高三,怜悯心也还有的。只不过这怜悯心不善于长久地敞开,光是像个蚌那样,小心翼翼张开一条缝,又飞也似的合紧了,这一合,又不知到何年何月才张开。议论纷纷只持续了约莫三十秒,大家刚停下,就各干各的,各不相扰地等老师来。即便三十秒的放肆,也让人觉得像犯了罪。 我呆呆地坐着,一个劲地想: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他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为什么不告诉我? 刚一下课,我就直奔行政楼。半路上碰到刘老师,手里拿着杯茶,挺悠闲地走过来。我连忙叫住他。他笑眯眯地站定,问我:“王海燕,急匆匆的有什么事啊?”唉,要是换了平时,我听了他那个尖锐而自负的声音,再想到秦庾的玩笑话,一准笑出声来——这种事发生得相当频繁,以至于他挺自负地得出个结论,说我看见他就特别高兴。 我心急火燎地问他:“刘老师,刚才你在广播里说受警告处分的,叫什么名字?” “一个叫樊斌,一个叫秦庾——怎么,你认识他们吗?” “是高二(3)班的秦庾吗?” “是啊。” 我突然不知怎么问下去。眼光不由自主地落到他身后的天边——天边,一朵小个子云被大个子的云吞噬了。 “刘老师,”不管怎么样,我还得想办法继续下去,“这件事是您办的吗?” “是啊。”他说完,悠闲地啜了口茶。 “刘老师,会不会搞错了?” “这怎么可能?他们自己承认的,还写了检讨书。你认识他们吗?” 我看着那朵小个子云再也没有从大个子云里出来——天气不怎么好,有点阴沉沉的。 听见他问,我支吾道:“有一点。我打听一下。没事了,刘老师你去忙吧。” 他又啜口茶,笑眯眯地说:“哦,王海燕,你被F大学提前录取,我还没祝贺你哪。祝贺你啦!不容易啊。” 我说着谢谢,不知不觉就如飞地走远了。 天真的不大好,放学之前也许要下雨——我带雨衣了吗? 我的朋友总说,我这人办起事来雷厉风行的,像那些电子游戏里的小人一样,两条腿从不停下,从这里直奔到那里,又从那里直奔到这里,奔波来去,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其实,有时我并不胸有成竹,虽然我跑来跑去马不停蹄,但我心里是着急啊。听到秦庾被处分,而他又从没告诉过我,我真是急死了,当下又跑去找他。 站在他们班教室的门口,我问他:“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沉默。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沉默。 “你究竟为什么不告诉我啊?”我觉得不能再说下去。再说下去,我一定要哭了。 他依然沉默。 “你知道别人多为你担心吗?你……” 我没有说下去,上课铃声打断了我的话。那个铃就挂在秦庾他们教室的对面,响起来声音极其刺耳。我住了口。世界猛地被这一种刺耳的铃声占据,我从耳鼓到心尖,都在颤抖。 颤抖中,我看到秦庾原本一直低垂着的头抬了起来。他望定我,脸部被突如其来的一阵怨愤扭曲得几乎变了形——他这种神情我以前从没看到过,我满耳的铃声,“铃铃铃铃铃铃”,我双手冰凉,从耳鼓到心尖都在颤抖——他张开嘴,说了一句什么话,每个字都咬牙切齿的。随后他转身跑回了教室。 铃声戛然而止。整个世界,刚才被这可怕的铃声填满了,满得秦庾的一句话都挤不进来,现在却是纯粹的、可怕的空虚。天气是不好,天边的云又黑又重,好像立刻就会掉下来。这么安静——太安静了。我控制不住地想,秦庾到底说了什么? 第三章 秦庾(1) 第三章 秦庾(1) 我忽然对一些从前不怕的事怕起来了。比如,怕碰到王海燕。再比如,怕回家。 家里永远有爸爸和妈妈。不知是我的心理作用还是他们近来心情比较好,反正他们最近对我特别和气,一会儿秦庾要不要这一会儿秦庾要不要那。他们对我和气当然好,不过他们这种和气——不知为什么——好像一种对待客人的客气。比如,我早上理理自己的床,妈妈会猛地窜过来说:“我来我来,你去上学吧。”这多怪,平常么,我的床总是我自己理,爸爸妈妈打从我七岁开始就竭力主张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了,怎么到我这么大,反而反悔了呢?我就抢道:“不用不用,我来我来。”可妈妈居然说:“小孩子要听话,快去上学。”咦,平时我赖着不做家务,她才说我“不听话”,今天怎么反了?我没有办法——她是我妈,反常我也得忍着点——就去理书包、换鞋子。我站在门口系鞋带,妈妈又不舍得我走似的,问这问那,问我学校里怎么样、老师怎么样、同学怎么样、有没有测验……天晓得,最近我顶顶恨讲学校的事。我支支吾吾地说一点敷衍她,她却突然说:“咦,你怎么还不去上学?”不是她有事问我吗?我答应一声,要走,她又想到什么,又要问我了。这可真没完没了。再比如,我们一家人在饭桌前吃晚饭,总是我吃不下,他们两个胃口很好地扒饭,想把我在学校里的事情当成下饭小菜,前言不搭后语地问我这问我那,差不多连我们教室里有几把扫帚都想问问清楚,我快给他们那种友善的语气给逼疯啦。 我宁愿他们像过去一样,根本不管我的学习,由我自生自灭。爸爸看报纸,妈妈反对爸爸看报纸;妈妈看台湾言情片,爸爸反对妈妈看台湾言情片——我呢,我是最最模范的儿子,他们除了供我吃饱穿暖和零钱之外,半分心也不用操。 真的,我怀念过去那个家。我们家这种情况在同学里挺少见的。梁守谦差不多天天补课,他爸妈对他的每一次测验都了如指掌;赵鸥这个人名字听上去像物理单位“兆欧”,我们老说她能量超常,可像她这种能量超常的优等学生,还是要马不停蹄地学英语、学弹琴,连什么劳什子的无线电测像都学——我可上八辈子都没听说过;樊斌的爸爸跟学校的老师比叔叔阿姨还亲,可他每一次到学校里来看望那些亲切的老师,回去对自己儿子准比仇人还凶。我家不一样,我家里人大概有一种不关心下一代的传统——奶奶撇下爸爸一个人,住回老家去,爸妈又不爱多管束我。我正好乐得逍遥自在。依我看,爸妈那血淋淋的爱情也很不错。在他们那代人里,他们俩真是观念先进,结婚后过了那么多年两人生活(瞧,我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也没逼他们生孩子,一点也不关心);生下我之后,大概还想保持两人生活,正好我识相地做了个不用他们操心的孩子,所以他俩在医院里就相互递刀子,在家里就相互递盘子——一般妈妈反对爸爸看报纸,就是希望他到厨房里给她递油递醋、递碗递盆,过分的时候,居然还打发我下楼去买盐买糖、买葱买姜的,真是为老不尊——他们两个一个在单位里做下手,一个在家里做下手,两下一抵消,正好平等,结婚快二十年了,在我面前当一对道貌岸然的父母,在我背后当一对卿卿我我的恋人,社会角色扮演得又投入又到位。哈,我这个儿子,有他们两个当父母,实在是我最大的福气。 可惜,王海燕变得越来越烦人,他们两个像跟她串通好的,也变得越来越烦人。我担心他们别是听到了什么。不对,要是他们听到了什么,还会不来问我吗?处分可是大事。我到这个地步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告诉他们了,我就怕他们像王海燕一样,满脸急死人的神情来问我: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那我真要吃不消了。不告诉就是不告诉,女孩子干吗事儿那么多,非要找个理由。我为什么要告诉她?告诉她对我有什么用?不过是多添一个人替我担心而已,烦也要烦死了。 我怀念过去的她,虽然有时爱夸夸其谈,但从来也不对我说什么“你为什么不告诉我”。那次带她到我奶奶家去玩,在那座怪里怪气的桥上,看到小孩子挺蠢地写上去的话,说的都是某某爱某某——实在地说,这种话真蠢透啦,我当时站在那儿,看这些话感觉非常地不得劲儿——她不知为什么,叫了我一声就哭起来;我不明白她哭是什么意思,但我当时是非常非常感动,我感动得话也说不出来,像个神经病似的,只说了句天不早我们要走了;在回去的车上,我终于有机会也有勇气去握住她的手——我觉得那时的她是最最好的一个人,也不夸夸其谈也不假模假式——我感觉她的手指头轻微的动作,偷眼看她,只看到她后颈没有梳进去的几缕浅淡的头发,我真觉得她是最好最好的一个人。可是上个星期她跑到我教室门口,满脸心急火燎的,一个劲地问我为什么为什么,我简直不认识她啦。幸好上课铃响了,我的声音躲进铃声里,可以对她说我想什么——我不敢正面对她说、不敢直接拒绝她,她那种样子,我简直怕她,我就怕她来摆出一副关心我的架势。我被她气疯啦。她当时听到铃声,忽然住口不说了,但她依然盯着我,好像要告诉我,我不对她说那件绝子绝孙的作弊的事让她多难过,于是我趁着铃声就冲她吼。我吼了句“我凭什么告诉你”,然后我跑回教室里去——她听没听到和我可没关系,反正我说过了,她没听到是她的事,说到底,她说话总是给一些土豆似的家伙听,博取别人的赞美,我说话是为了我高兴说话,别人听没听到我概不负责。我讨厌她把我当成和那些土豆一样的人对待。 我穿过阅览室——我忽然发现这句话里含着一种奇怪的动机——我穿过阅览室,但这次并不是去广播室见王海燕什么的。我穿过阅览室,仅仅因为我比较喜欢阅览室另一头的那张桌子,我要去坐在那里做功课。 阅览室里的女生永远比男生多,我也不明白这是为了什么劳什子的原因。从前我不大到阅览室来做功课,这是近来养成的习惯。教室里老是有些意想不到的事儿发生,老是有几个女生在尖声叫喊——最主要的是,樊斌那个人老是要来缠我。所以,最安全的方法就是逃到阅览室来。樊斌是那样一种人:他要是拍拍你混账的肩膀说,嘿,别到那儿去,那儿没劲,老子从来也不去,那么他其实就认为他所鄙视的那个地方肯定一个正常人也没有——私下里说说,他自己究竟有几分正常,我还一直在怀疑呢。 我坐到比较喜欢的那张桌子前面。我喜欢那张桌子,因为桌子上有一个洞——这儿所有的桌子都挺新,这张桌子也不例外,可是它仍然有个光荣的洞——我看书、做功课时,可以把左手的食指和中指伸进洞洞里面,摸摸桌子底部毛毛的木头。我小时候学过布袋木偶戏,从那以后就喜欢桌子上有洞,好让我把手指伸进去,不管伸几个,我都有一种演布袋木偶戏的感觉。我学布袋木偶戏,也是因为我特别干净,像小女孩似的,好管,所以老师才推荐我去;我老演邪恶的角色,像《狼和小羊》里的狼啦、《拔萝卜》里的耗子啦、《乌鸦和狐狸》里的狐狸啦——唉,原来从小我就是反派人物,怪不得现在这么倒霉。 说到倒霉,我希望自己还不至于倒霉到那种程度,又遇见上次叫吉吉的女孩子。我差不多都把这码事儿给忘啦,要不是今天到阅览室里,我可准要把这给忘啦。可我一走进阅览室那劳什子的门,就记起她上次站在门口转过身来的动作——她突然站定,然后头微微地一低,不知用一个什么动作转过了身;她的姿态出人意料地飘逸、轻巧,让人错觉她没有重量,只是一只浮在地面上的气球,轻盈、美丽,在我面前晃动着;她的声音也晃动着溶入正午暖洋洋懒洋洋的空气中,她说: “我叫吉吉。” 但我希望不要再遇见这个叫做吉吉的女生了。我其实是全世界最最大的傻瓜蛋。她知道我受了处分,她知道我为什么受处分,她知道我怎么受的处分——她要是知道我这么多事情,我怎么能保她不知道我的生日、我小时候穿马路差点被车撞死、我演过布袋木偶戏、我有一只给抽筋扒皮的猫叫针筒呢?问题是,她的事我一样也不知道,除了知道她自称吉吉——我甚至还吃不准她是不是真叫吉吉,毕竟,不管怎么说也得承认吉吉这种名字有点荒唐。 我做着功课,把左手的食指和中指伸进桌子上那个洞洞里面。我这会儿挺悠闲自在的。不悠闲自在的时候,总难免要想起处分呀、王海燕呀、爸妈呀,我耳朵里老是响着那个傻帽儿的青春期老师在破烂不堪的喇叭里读什么经研究决定给予秦庾警告处分——就是那一个个土豆“研究决定”给予我处分,说不定他们还挺尽心尽力地举着他们傻帽儿的手进行表决哪,一个人倒霉起来就这样,连一群土豆也能举手反对你。所以我得趁着悠闲自在的时候好好做功课、过日子。再下个礼拜我们要期末考了——为了会考,期末考提前——我从没那么害怕过考试。 有个人在我桌对面坐下了。我没兴趣去看那人的面孔。我希望一个人待着——我还以为在这阅览室里,除了我没第二个人愿意坐这张有洞的桌子呢——可既然有人来,我总不见得把他打出去。我知道,在这个阅览室里还有一张桌子没有人坐:是那张靠窗的桌子;王海燕总是习惯坐那张桌子,她还习惯借一大堆乱七八糟的词典,煞有介事地把它们全摊开,然后在脸上带着严肃的神气做她自己的事;她那张桌子似乎有什么巫气,即便她根本不来,也不怎么有人坐。听说有一回,一个倒霉蛋坐在那儿,她来了之后一声不吭,噼噼啪啪大力翻开她借来的劳什子词典,把个桌子占去三分之二。那倒霉蛋又坐了十来分钟,在生理空间和心理空间上都饱受压迫,越坐缩得越紧终于逃掉了。我很佩服王海燕这种威慑力,虽然有这样威慑力的人不免可怕,可我第一个不成。比方说,现在有个人坐在我对面,写字的时候笔尖钩着纸发出粘连在一起的细小响动,可我连看他一眼都不敢。 “秦庾。” 咦,有人在叫我。这声音很轻,很透明,不带什么分量,像一个在空气中晃动着的气球。我还记得,上次在阅览室里,也是这样的一个声音,透明地说:“人都走光了。” 吉吉! 我不得不抬头看一看坐在我对面的那个人了——浅象牙色的面孔、长睫毛下一对透明的清水眼、长头发温柔地保护着她的脸,在我眼前晃动着的一个金色气球——是吉吉。 她手里捏支笔,既没笑,也没不笑,静静地看着我: “心情好一点没有?” “什么?”我回不过神来似的问。 她轻轻一笑,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什么,而是低下头去写她的作业。我是后来才知道她的这种习惯的,她一向不重复自己的话。我看她的教科书用风景照的挂历纸包着,上边蓝天白云,青草地点缀着丁香花,还有几间红顶小屋,活像玩具。有人走过去,也有人走过来,她全不理会,只自顾自地写作业。有她坐在对面,我简直没法做作业,一会儿看看窗外的树,一会儿看看坐在角落里的图书管理员,一会儿看看长发温柔地保护着她的脸——她总是一副安分的表情、一种安分的动作,叫我忍不住喜欢坐在她对面、跟她说点什么,随便是什么。 “你常常来阅览室吗?”我没话找话地问。 她把目光从作业上移开,静静看我一眼,答道:“不是常常来。”低下头去做她没完没了的作业。过了半晌,她又开口,对作业本子说:“常常碰到你。” “我只碰见你两次啊。” “我只来过两次啊。” 不知为什么,听了她这句话,我马上在心里起了一股幽微的兴奋。我把伸在桌子洞眼里的手指拿出来,摸摸那个洞光滑的边缘。我看到自己的钢笔笔套放在洞旁边——我一向用惯了钢笔的,因为从小家里就找不到钢笔以外的笔,我想大概是我冒傻气的爸爸想借此证明自己的爽快、干练、科学性和不赶时髦的稳健(其实么,不过是枝钢笔而已)。 她这个人看上去似乎并不特别健谈,而且对自己不健谈这一点还挺心安理得的。我听过一种数学公式式的说法,说什么一个人要是不肯开口讲话,那他不是头号天才就是头号大傻瓜——老实告诉你说,像这种说法可千万别上它的当,很简单,要是那人生就是个哑巴呢?更何况这儿的这个吉吉,她不讲话,既不因为她笨,也不因为她聪明——她不说话,我估摸着只为了一个不为什么的原因。唉,老实说吧,如果她跟王海燕那样夸夸其谈,那我这会儿早不在这里了。 “我说,”我又没话找话,“你在几班?” “你在几班?”她反问道。 “高二(3)班。” 她望着作业本微笑,带着一种对我在高二(3)班这件事相当满意的模样。 “那,你在几班呢?”我怕她忘了回答我的问题,又问一遍。 她飞快地瞥我一眼——那么快,简直连头也没抬,不知怎么就是瞥了我一眼——随后问:“你知道我在几年级?” 唉,我想知道她在几班的那点小兴致,蓦然就飞啦。有些事可真蹊跷,就好比我的这点兴致,不知为了什么就飞得无影无踪啦。我的心境又开始坏起来,像我头一次遇见她那会儿一样。我很埋怨她——永远只有我告诉她的份儿,而她总是一样也不肯告诉我,她总是问我,问我这问我那,可问的时候又抱着种“说不说随你”的态度,倒好像我这个人压根儿是个把戏。哼,要不是她提醒我,我还真忘了,我这人可不压根儿、压根儿就是一个混账的把戏,非要把什么都告诉她,还由着一帮土豆似的家伙举手表决处分我——我这个把戏,个子还挺高,年纪还挺大,我还有个名字哪。嘿,我忽然发现自己简直跟李老师躺在公墓里的儿子差不多——他长年累月地躺在那儿,让人家从他身上踩过去,每年还有人去看望他,放点儿花、点炷香、摆几个菜什么的。这事儿真荒唐,去看他的人都是些心肠很好的人,可都活得太兴头啦,忘了他压根儿不要吃什么菜,忘了他两个眼眶里深深的全是烂泥巴,嘴里也是,耳朵里也是,鼻子里也是,总之,他都成了个泥人,他们还要他吃菜,他早没名字了,他们还叫他那个混账的名字。他一直在想、一直在等,可他们不相信他在想、在等,因为他等的并不是他们,他想的也不是他们想的那些个冒傻气的事儿。不过,他至少还躺得安分,不像我,晚上睡不着,还非得起床站着,樊斌把我说的话当下流小调处理,妈妈不许我理自己的床,王海燕要我告诉她不知什么可怕的事,随时随地有人从我身上踩过去,一帮土豆似的家伙围着我成年累月地举手表决,青春期的老师追着我写劳什子的检讨——可是,天知道他从来也不读,连看都不看一眼。 “我告诉你吧,”我想得气起来,情不自禁地开口说道,“这可真是颠倒错乱!” 吉吉带着点吃惊的神色抬头看我——接着,我注意到,阅览室里所有的人都带着点吃惊的神色抬头看着我。 “你是对我说吗?”吉吉若有所思地观察了一会儿我的脸色,这才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是——不,其实也不是的。我是——”我是对自己的表现十分羞愧,并且我其实拿不准究竟是不是对她说这些乱七八糟的话。 “好吧。”她又没笑,又没不笑,眼睛那样透明地打量我,声音也是透明轻盈地在空气里面,“不管怎么样,也不管你是对谁说,请你轻一点。” “我可以出去。”我心情很差地赌着气说。 这时,她说了一句话——她早就该说这句话了,她说每句话都像在说这一句话。她说: “随你的便。” 我明白,我早明白。她说的一切一切,其实都是这一句话:随你的便。她这人就这样缺乏意义。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差点确信自己能够从她坐的地方走过去,毫无阻拦、大摇大摆地走过去。事实上我真该那么做,要是我真那么做了,也许可以省去许多烦恼。 可惜我没有。她说完她的话,就开始理东西准备离开。在她理东西时,我一动也没动。我气死啦,我气得动不了啦。我就是被她这种倒八辈子霉的做派气得发疯——我走,她说你走,我说,她说你说,我问,她也问,她随我干什么,可她什么都知道,她还挺理所当然。她整个人那么透明,那么轻。她理着东西,不看对面气得要死的我,却一个劲儿地对我说话——她说话声音很轻,声音透明地飘浮在空气里: “你心情还是不好。这可不怎么样。我告诉你吧,你这样没用。你别以为你生气、跟你自己过不去,就算惩罚了别人。你生气,随你的便。大家都那么好,凭什么为你变得不高兴?你表现要好一些,否则没人救得了你。” 她一股脑儿地说话,说的话每个字都叫我气得发疯。我看她理完东西,抬头随随便便地望着我,眼睛里是一片透明,让她身后的东西全闪起一种光。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我说,没什么原因,也没什么目的,反正你自己得让你自己好,否则——随你的便。” 第三章 秦庾(2) 第三章 秦庾(2) 我无法相信,吉吉说完她的“随你的便”之后,就径直走到门口——在老地方、同一个时刻、同一个情景,她忽然站住,头微微一低,随后猛地转过身来,优雅而轻巧的动作使得她的衣角自由自在地飞扬了起来。她带动着周围的空气,在正午暖洋洋的阳光中,形成了光彩熠熠的金色螺纹线。她调皮地把手背在身后,露出手里一本书的粉色边缘,接着出人意料地莞尔一笑,飞快地回头走掉了——她走路的样子飘飘欲仙,叫人忘记她用脚走路。 她刚才站立的地方,正午的阳光缓缓流动着,螺纹线已然消失,可空气仍旧闪闪发光。 我无法相信。我无法相信那些话是她说的。她透明的眼睛、她透明的声音、她坐在那里安分的动作——可她却说了那样一番话!好像我是一个孬种。可怕的是,我认为她有道理!世界那么大,难道没有比我更混账的人吗?也许我早该承认自己是个孬种了,我自己常常这么称呼自己。从小我就是这么回事,我把猫咪叫做“针筒”,因为它老抓我——现在我当然明白,它抓我是因为我惹它惹得太过分,可那时我就一味地把它当成不讲道理的混账东西;我把“针筒”放到书包里,想要带它上街,为了好时时观察它,我把书包翻过来背在前边,猫咪和我的肚皮隔着一层牛津布,热乎乎的,不停地动,动得我肚子痒兮兮痒兮兮——其实那个时候,街上的大大小小肯定把我当神经病处理,可我还不知道。“针筒”走丢了也好,要不然,说不定我一直到现在还跟傻子似的把书包往前背着,活像个倒霉的孕妇。瞧我都干了些什么呢?吉吉说得真对。只是我决不能承认她对。我不是有意要这样的,我不是有意跟自己过不去——只有白痴才会有意跟自己过不去。我不是有意的,我不是有意的,我不是有意的。 我走出阅览室,一个劲儿地冲自己说“我不是有意的”,我说得如此陶醉,眼睛都快闭上了。为了不让眼睛真闭上,我从一扇挺脏的气窗那儿往楼下望,看到一个家伙正骑车打楼前的空地经过;那人极胖,却骑了辆特小号自行车,嗨,模样可真精彩,我赌一块钱:你就光看得见他那硕大无朋的肚子绝对看不见他的车轮子。我很带劲地瞅着他,忽然想到“针筒”走失的另一个理由。我想着,要是它被抓去,真格的给抽了筋扒了皮做成没人要的猫皮大衣,那也算安全了,否则它在马路上溜达的时候,被这个胖家伙用特小号车轮子碾一下,那可不是闹着玩的。我真该承认自己是个大孬种,我讲的笑话连我自己都不认为有针眼大的地方好笑。樊斌那人虽然又低级又下流,可说出来的话至少有他一个人在那儿扯着嗓子笑,别人越是不笑,他笑得越起劲——他这种人完全和人家反一反,我发誓,他的心脏一定长在右边。 我可烦走路啦,老实说。我百无聊赖地往教室那儿走,经过办公室门口,碰到李老师正巧走出来,我被她截住啦!我真被她截住了。她一见我就说: “秦庾,我正找你。你进来一下。” 唉,我懂。要是我在哪儿碰见她,她一准说“我正找你”,好像她一生下来就在找我,一直找到现在似的。我知道她是个善良热情的老师,我也知道她这年纪的人比较喜欢我这种看上去文明礼貌的男生——瞧,我又说“她这年纪的人”了,上回我发现她和我妈一样大的时候,整整为我妈骄傲了三天三夜,跟李老师比起来,我妈活像个长生不老仙,难怪我爸这么喜欢他俩那血淋淋的爱情——可她不能老找我呀,尤其在我作弊之后,一看到她我就低头,她却像没事人一样。人到了她这种年纪,也许都那么会装蒜。 我于是跟在她身后,走进办公室。办公室里只坐着另外一个化学老师——他是个男老师,长了个尖尖的秃头,戴副黑眶眼镜,看人时自下而上,十分威严。他教的是五班、六班,据那几个班的人说,这老师是真叫严格,可惜他的姓把他的威风抵消了一半:他姓花,学生叫他“花老师”的时候,总是有意地拉长声调。他孤零零地占据着正对门口的那个位置,我走进去时,他抬起头,自下而上把我瞅了一遍,心里有什么老大的气似的伸出手取过茶杯,威风凛凛地啜了一口茶,与此同时还是不放过我,死死盯住我,盯得我头皮发毛。我尽量不去与他的目光打交道,跟着李老师走到她的桌子前面。 李老师坐下了,挺和气地吩咐我也坐。我听她的,乖乖坐到她身边的一把椅子上。这把椅子放在紧贴李老师书桌的桌前,不知该是哪位老师坐的——看上去大概是个年纪轻的女老师,布置得很干净。李老师对我进行谆谆教诲的这段时间里,我就分出点神来打量一下这张书桌。 李老师并没什么要紧的话说,无非是要我好好复习,争取期末考试考好,会考也考好,不要再弄出什么是非来——我可真不希望她仍然这样关心我。我偷眼打量着面前这张不知是谁的书桌——桌子左角放一摞作业本,还有生物教科书,右角搁着个玻璃制的花瓶,还插上一朵红玫瑰,日子长了,玫瑰不新鲜,花瓣边缘显出焦黑来;中间按惯例摆本台历,忘了翻,还是昨天的日期,空白处写着:大鸟生日(我兀自好笑,不知这位了不起的“大鸟”算何方神圣);玻璃台板下边压着几张照片,有集体照,有两三个人的合影,也有单人的照片,照片上那位眉清目秀的是五班、六班的生物老师,也该是这张桌子的主人了;除去照片,还有一张周海媚的海报占了显赫的位置,触目惊心的;书桌的抽屉关着,可是有张纸的边角露在外面,是关抽屉时不小心弄出来的,看得出写着“大体上”三个字——大体上什么呢?我就是砸烂了脑袋也想不出来。 “你们这批学生,高三就马上分班了——你三加一加什么,想好了吗?” 我正为“大体上”这个悬念苦思冥想,却被李老师的问话打断了。“加——”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化学。” 李老师不知怎么,现出十分欣慰的样子,说:“咦,你不好意思什么?” 李老师桌子上惟一的装饰品就是个相架,夹着她死去的儿子的照片,她在玻璃台板下边压的也全是她那位可怜的儿子从小到死的照片。我就怕她这一手,我就怕她看着我的时候,眼光里老像在说:唉,要是我儿子不死,也正好是你这么大呀。一个人如果倒霉,就是这样——全世界有上亿个我这么大的男生,可李老师偏偏认为我像她儿子!我干吗要像她儿子?像她那个满身泥巴的儿子对我有什么好处?我有父母,我活得好好的,可我非得像她的儿子,这多不公平。 我决心不考虑这件事。趁着李老师发表议论时,我可又一心一意琢磨起“大体上”三个字来啦。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猛地一句话跳进了我的耳鼓:“时间不早了,去准备上课吧。” 这以前我始终昏昏沉沉的,对李老师的话嗯嗯啊啊,一心琢磨着“大体上”,也没注意别的老师出出进进,一听这句话,我“腾”地蹿起来——我怕我蹿得太猛,那个威风凛凛的花老师又抬头自下而上打量了我一番,接着用红笔在面前的一本作业本上写下什么,像给我这个动作打分似的。我自己觉得刚才太心不在焉,有点对不住李老师的一片好心,就看看她冲我仰起的脸——她仍然坐在椅子上,虽然已经说了这么些,却似乎还有话要说。我看着她,想不出该不该说话,不知不觉叫了声: “李老师……” 她笑笑,伸手拉拉我的衣角,真像个老奶奶。嘴里说: “用功点。” 我使劲点点头。我那么使劲点头,其实不为别的,只因为我那劳什子的心坎里,忽然涌起一股该死的感激。李老师这个人,不管怎么说,也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我不想伤了她的心。我记得作弊被抓住之后,我和樊斌两个人留在教室里面等待查办,李老师跑进门,一径来到我跟前,劈头一句话就是: “你昏头了,你!” 对,我可不是昏头了。我不想伤李老师的心,可还是伤了她的心;我不想骗爸妈,可我还是不能不骗他们;我不想这样粗暴地对待王海燕,可我还是忍不住厌烦她——我可不是昏头了。不过我自个儿琢磨着,我昏头是很久以前就开始的,我压根儿从一生下来就昏头昏脑。但我保证我不是有意的,不是。我不是有意的,我不是有意的,我不是有意的,我不是有意的,我不是有意的…… 教室里的气氛紧张不到哪里去。大家好像都不把会考放在心上,反而对再下个礼拜的期末考试存着点小心。今年会考制度又改了,变成以及格不及格论处——那总该及格的喽。 要是在近期末的时候,考试的气氛不怎么浓厚,那么学生就是另一种面目。放假之后的日程可以提前来讨论讨论。据说,刘亚伟又计划到外地去进行他的什么“探险事业”了。刘亚伟这种人,平时看看真是愚蠢到家,说出来的话没劲透啦,一张嘴就是一模一样的字——他倒确实在说不一样的字,可听上去全像一个字——不过话说回来,他在旅行这件事上可真了不起!他曾经沿着长江,走遍了南京、九江、宜昌、三峡、丰都、重庆、宜宾,也曾经打从京沪线一路北上,游历了扬州、徐州、天津、北京,接着再往北到了承德,到了沈阳、哈尔滨,一直闯到我们听都没听说过的边远村落;他一说起关公庙、白帝城、徐州的古战场、承德的避暑山庄,就眉飞色舞、口若悬河,精彩得让人忘记到底在听哪位傻帽儿讲;他还告诉我们,一个人在路上怎样遭抢、怎样精打细算、怎样过缺这少那的日子——他是我认识的人里最会用信用卡的人;他这个暑假里好像打算沿着黄河扫荡一番了——唉,济南、开封、郑州、洛阳……这些地方,倒霉的我压根儿连想也不敢想。所以说,我就佩服刘亚伟这一点。能量超常的赵鸥今年夏天要去参加钢琴演奏的十级考试了,好像还要准备考TOEFL。梁守谦早、中、晚的补课日程已是水泄不通。樊斌自说自话什么“准备把宝贵的青春浪费在游戏机房里”——傻帽儿话,亏他说得出来,傻到家了,他大概还以为自己幽默得要命呢。只有我一个人无所事事的。我只希望劳什子的王海燕别来找我,让我静一静——我得找个地方避开她。我可真怕她,说出来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她对我很关心,绝不可能吃了我,可我倒宁愿她有吃我的心。 樊斌本来正在讲台前晃来晃去,左手拿本生物书,右手摇着把扇子,看见我进门,他马上凑上前来,一迭声张狂地问:“选什么,到底敲定了没?” “什么选什么?”我一眼看到他就烦心,故意装成听不懂。 “三加一选什么呀。” “你选什么?”我反问道。 他一摇扇子,两眼往上一翻,得意洋洋地说:“你选什么老子选什么。” 千万别这样!千万!千万! “我还没决定。”我说着赶紧逃到座位上。 他死缠烂打地摇着扇子跟了过来。我对他这种无赖简直腻烦透啦。我就知道,他接下来肯定要说:“得了。”我真不明白,世界上怎么会有他这种人。他明明知道我讨厌他、不愿意回答他的问话,却偏偏死气白赖地缠住我要我说这说那。他这类毫无自知之明的做派,其实也实在叫人佩服。我深深地相信,要是我没有表现得对他如此腻烦的话,他压根儿不会赶在我身后唠叨个不停。可我没这倒霉的涵养,一看到他我就浑身没劲。 “得了,”他跑过来,把整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到我课桌上,把我的书角都压皱了,果然说,“你是不是加化学?” 我最讨厌他这种亲狎的语气,好像我跟他有什么倒八辈子霉的关系似的。他凑得那么近,我连他牙缝里的菜叶都看得一清二楚,恶心透了。 我没心思去理睬他,他也不生气,反而凑得更近地问: “是不是?是不是?” 我气疯啦——我老实告诉你说,我可真气疯啦。有这么一种人,他的好脾气、好耐性,不会令人愉快,倒是招人讨厌,樊斌就是这种典型。我一气,开口就说:“你别老问我。你还是去问问你的长腿妹妹吧。” 他居然又好意思说那句话:“我的长腿妹妹就是你呀。” 我可不是想揍他。不过,他说完这句话倒出乎意料地走了。我松口气。同桌董智威靠在我耳边小声说: “你怎么这样刺激他?” 我笑死了——明明是他刺激我嘛。 “你呀,以后少对他提什么长腿妹妹。”董智威接着说。 “为什么?提不得吗?” “你不觉得他不爱听吗?他根本没什么长腿妹妹嘛。” “那个女生……” 董智威笑笑,答道:“那个女生会喜欢他吗?那个女生压根儿不认识他。她上次是替张老师来叫他去老师办公室谈话的。” 我诧异地看董智威一眼,又看走过去的樊斌一眼。我从不知道樊斌这混账过得这样尴尬——难怪他要死气白赖地缠着我这种倒霉蛋,也是我该。可是他也不一定要搞得那么傻,真叫人看不起——你不认识人家,你就不认识人家呗,干吗装出一副和人家有祖上八辈子关系的样子,多恶心!不过,说起来,也是我们自个儿乐意看他那种蹩脚的邪魔外道。 嗨,我想着,这些事儿实在怪怕人的。原来我身边的人压根儿不是我以为的那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每个人都不是我瞧上去那样。我这么一想,满眼看上去都是离我极远极远的人。说不定去告我作弊的人就是董智威呢!我怎么知道他到底是哪回事?他离我十万八千里远,我怎么知道他? 可他又怎么知道我呢?别人把我看成什么模样,我可摸不着头脑。 我掉头打量了一下董智威——没错,他在初中里就坐在我前排,现在又是我同桌,我还以为对他可再熟悉也没有了。过去我常常笑话他那两颗硕大无朋又远隔千里的混账门牙。可是,我忽然恐怖地想到,说不定他这两颗门牙压根儿是假装的呢? 前面几排的赵鸥,她会弹钢琴,学习也是顶顶棒的。可是,我怎么一定知道,她没有什么可怕的秘密呢? 我怎么知道谁要害我呢?我怎么知道去告我状的不是身边的随便哪一个人呢?我知道什么呢? 我这人可不是发神经病。自从受了处分之后,我老是自言自语的,难怪要发神经病。上初中时,班里有个人因为作弊被学校处分,可我看他整天精神奕奕,处分简直比补药还管用——为什么我不能像他那样呢?为什么我要婆婆妈妈的,一天到晚想着这倒霉的事呢?我不敢保那个初中同学心里到底难过不难过,但他至少在表面上快活得跟疯了一样。我就不行,我根本是什么都不行。 可能吉吉也是这么看我的。不知为什么,我很在乎吉吉的想法,即使她从来不愿意告诉我她有什么想法。这大概是由于我很相信她吧。我明白她一定不会骗我。她根本什么也不告诉我,她又怎么骗我呢?即使樊斌骗我、董智威骗我、赵鸥骗我、李老师骗我——即使人人都骗我,吉吉也一定不会骗我。她是我世界尽头的保护人,我分明看到她又近又透明地坐在我的对面——她怎么会骗我呢?我就是被她给我的这种很近很近的感觉打动了,我就是被她给我的这种很透明很透明的感觉打动了,才会走过去把一切都告诉她的吧?除了她,其他人都离我那么远。我这倒霉的人。 还有三个人不会骗我。一个是王海燕——她不骗我是为她自己,她老是告诫自己待人要真诚,好像除了真诚之外她别无生存的目标,所以她这喋喋不休地指挥我往东往西干这干那的人,就不会骗我。另外两个是爸爸妈妈。他们两个最近对我不怎么样,怪里怪气,可我相信他们是全世界最模范的爸爸妈妈——他们连相爱的事实都不试图对我这倒霉蛋隐瞒,他们还骗我什么呢?他们也许没什么了不起,但他们是我父母,我知道他们值得信赖。 第四章 三口之家 秦庾(1) 第四章 三口之家 秦庾(1) 其实,从小我最欣赏爸妈这一点——他们简直不把我当小孩看待,似乎一切都该由我无师自通。他们送给我一只小猫叫我养,让我给它起名字,让我决定它该吃什么;他们两个对小猫从来不感兴趣,这一点他们也不骗我,我也理解。孩子的理解力往往超过大人的想象,而且孩子比大人宽容——我爸妈是少数深谙这个道理的大人。我明白他们最感兴趣的也就是彼此而已。孩子的观察力也往往超过大人的想象——我不知爸妈愿不愿意承认这一点。 我承认,有一段日子我很愤懑,因为发现他们往往把我丢在一边。他们把小猫当成挡箭牌,差不多要我认小猫作爸妈了。我不明白他们干吗对我的孤立如此漠视。我们三个一起到公园去玩,他俩就喜欢走那种半个人影也没有的极为无聊的小径,也不管我乐意不乐意;我最恨那小径,窄得只容得下他们两个,我要么跟在他俩屁股后面走走停停,要么就只好走在烂泥地里——出门之前,他们说好了是带我去玩,谁知到头来他们谁也不睬我。我们三个一起去逛街,我提出要买这要买那,他们对我的回答只有两种:“去买”,接着掏钱让我自己去,也不管要不要过马路;或者,“不买”,那就完蛋啦,我再说死也没用,他们不会再理睬,因为答案已经给我了,理由对我来说是不重要的——好在他俩都不算吝啬,“去买”的次数和“不买”的次数几乎一样多,我也就没什么可以多抱怨的。我只是觉得很愤懑。我在家里不受重视,我的感受连屁的作用都没有,他们以为一个小孩有了小猫就永远不会孤单。我亲眼看见同学在家里嚷一句“没劲”,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就倾巢出动满足他的需要。可我喊“没劲”喊破嗓子也无所谓,他们会说,找你的猫咪去,我们在忙。 就是这样。很多人说,当今中国的孩子是“小皇帝”、“小公主”,但我从来也不是的。我小时候,根本没被当成皇帝看待,连皇太子都不够格。我猜想,在爸妈眼里,我就是他俩“爱情的结晶”,时时提醒他们记得他们那波澜壮阔的伟大爱情。 刚上学时,我可没那么乖,我还逃课来着。我背着书包到马路上溜达一整天,希望爸爸妈妈能来找我。这样的勾当我干了好几次,没别的目的,就是要叫他们来找我。他们来找我了,带我回家去;他们是民主的父母,不打孩子,只是问我为什么逃课。我气疯啦——他们明知道我为什么逃课,还成心来问我——我就咬紧牙关,不说。后来我发现,这种勾当根本没用,他们就是不肯承认他们漠视我。他们大概认为我故意捣蛋,所以一再地告诉我他们的工作多么重要、告诉我他们今天有多少手术要做、告诉我病人多么需要他们……我终于明白过来:他们早八百年前就忘记了,我是多么需要他们。于是我立刻改邪归正,学乖了,从此以后他们再用不着被逼着为我操半分心,我老是学校里最乖巧的孩子。 渐渐地,我开始发现,他们不常管我也不错,我比学校里任何一个同学过得都自在。只要我不闹事、不考砸,那我的日子绝对就是自由自在,没人追着我学这学那,也没人要求我成为雷锋赖宁张海迪什么的。爸爸偶尔得意地说,这叫“培养孩子的独立人格”。他们偶尔也会待我亲热一阵,那得看他们自己高兴。我越长越大,对这种家庭氛围也越来越满意——在这宽松的环境里,我有多少别人无法企及的自由,简直是不可想象。我的爸爸妈妈是一对很不错的父母——我真这么认为。他们有事从不瞒我,总要我一起参与决定,但也不强求我发表意见——总之,一切随便,只要我安安分分的就好。 我怎么可以把处分的事去告诉他们呢?他们会不会收回我的自由?也许不会。他们从没尝试过,说不定根本没想到过。但我不是辜负了他们给我的混账自由么?这些个混账自由,我还真该感谢他们给我这么大的自由。 第四章 三口之家 爸爸 第四章 三口之家 爸爸 我们今天吃晚饭的时候,和我儿子闹翻了。 我们是无法可施,才不得不这样的。凭良心说,儿子这些年没让我们多操一分心,也算是个好儿子。我们一直对他很满意,认为他懂事情。我觉得我们是开明的父母,不愿意给小辈增加许多负担,也不想多给他束缚。从前我们以为,在这样的思想下面,儿子的表现令人满意。可最近,一切都变了。 儿子被学校处分的事,我们早就知道。那天他班主任来电话,是他妈妈庾雯接的,我当时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我听她提起电话,先是很诧异地说:“噢,李老师!”儿子进高中之后,这是破天荒头一遭,老师打电话来,我想,不知什么事。可我心里并没重视,因为儿子从没闯过祸,去开家长会时,听到的大都是夸奖他的话,至于一两句批评,在我看来这根本不是缺点——这些老师的水平,我有些了解,我看他们要么是老脑筋,要么就缩头缩尾,真正高水平的没有几个,我们国家现在就这样,除了老师的教学水平之外,其他素质一概靠边站,依我看,我儿子将来会比他们有思想得多。接着,庾雯似乎很震惊地说:“啊?!”紧跟上又一句:“真的吗?……会不会搞错了……哦,哦……”她一迭声地“哦”,声音越来越低——我放下报纸,开始对这件事感兴趣了。庾雯放下电话,转身看着我,我让她那种尴尬的眼神看得也慌起来,问她什么事。她说:“你不要急——你儿子受到警告处分了。”我们就是这样知道他作弊的事的。 以前我们都以为儿子绝不至于干出作弊这样的事情来,刚刚听说消息时,我和庾雯都震惊得不得了,然后是失望。不过我们马上决定,不去捅破他的心事,让他自己来告诉我们。他班主任打电话来那天,他正巧晚回家,我和庾雯两个人到厨房去准备晚饭,心事重重地商量着儿子的事。过去我老认为,一个作弊的学生肯定不是好学生,可事情轮到自己儿子头上,我却发现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丝毫没有变化,还是一个很模范的儿子。我非常愿意相信他,我甚至决定,只要他敢于向我们承认他受处分的事,我一定不为难他什么——我真是愿意相信他的,毕竟他做我儿子十几年了,我自己最了解自己的儿子是什么样:他是个很好的孩子。庾雯到底是个女人,遇上点事就心不在焉的,该放盐的时候拿了糖,一撒又一大把。我对她说你不要这样,事情不会那么糟。她看看我,简直要哭出来似的喃喃道,怎么办啊秦磊,他是你儿子呀。我说,他是我们儿子,所以你应该相信他,他不是坏人。我知道的呀,她说,我知道的呀,可是受处分的都是学校里最差的学生……我也不知怎么去安慰她,只好不吭声。过了一会儿,她自己又说,哎呀,我刚才怎么连问问老师处分能不能撤销都忘了。我不理会她,只提醒她说:“你别忘了,刚才我们说定的,等会儿儿子回来,千万别提这事,要像平时一样。让他自己告诉我们,懂不懂?”她说知道了,把锅里的菜炒得“刺啦啦刺啦啦”直响,一边背书似的喃喃着,要像平时一样,要像平时一样,忽然又问,“他会告诉我们吗?”当然了,他当然会告诉我们,他是我们的儿子,他会告诉我们的——我安慰她说。 儿子平常回来晚了,我们从来不问他去了哪里,我们觉得十六七岁的男孩子,这点自由总要给的;可那天他进门时,我忍不住问了句:“你哪儿去了?” 从那天起,日子就过得不那么舒服了。儿子没有告诉我们关于作弊的任何一个字。每天临睡前,庾雯总要说一句:“他今天还没说。”我知道,不能过分地指望他自己说了,可我仍然自我安慰似的尾随上一句:“明天,明天他一定会说的。我们可别逼他。”她很顺从地点点头。我们关了灯躺在床上,假装睡着了,心里都明白对方也没睡着。有一天早上迷迷糊糊地醒过来,也不知昨晚什么时候睡着的,却看见庾雯大张着眼睛直直地注视着床上方的吊灯,忽然说:“秦磊。”我回问:“啊?”“你说,秦庾是不是我们的儿子?”我愣愣,不知怎么办,最后还是笑了,调侃地说:“你睡糊涂了吧?”她使劲地眨眨眼,接着很认真地摇摇头,说:“他要是我们的儿子,为什么连这么大的事儿都不告诉我们?他要是我们的儿子,为什么我们不能直截了当地过问他的事?”“别傻了。”我伸手想摸摸她的耳垂,她把我的手推开了,扭头注视着我,说:“你说,我们这些年是不是没有好好关心过儿子?我们有没有太顾着自己?”我不假思索地答道:“这怎么可能?这件事我们十几年前就讨论过了——我们总不能为了儿子放弃我们的生活吧?并且孩子应当有他的自由,管头管脚对他可不好……”“可是你不觉得和他多陌生吗?事情发生之后,我突然发现我们对他的一切都不了解!我们除了知道他喜欢吃罗宋汤、知道他的衣服鞋子穿几号,还知道他什么?他像我们儿子吗?要是他是我们儿子,为什么我们对他的了解少得这样可怜?你怎么敢说你是知道他的呢?现在他的档案里出了这么大的问题,可他什么都不告诉我们听。我们做了这些年父母,究竟懂不懂做父母的意思?” 我们无法忘记这场谈话。当时房间里还很昏暗,什么东西都影影绰绰的——过了四十五岁之后,我们都开始醒得越来越早,庾雯常常抱怨自己开始像她妈妈了——我们两个像平时一样,挨着躺在床上,衣冠不整的;往常,我最喜欢这个时刻,这个时刻我很容易就会发现我们结婚已这么些年了,而在我身旁的这个好女人比任何时候都更明确地是我温柔贤淑的妻子,这个念头让我十分安心。我们往往会快乐地聊起过去的岁月,当她悄悄地靠在我心口时,让我错觉她不再是母亲、护士、媳妇、党员和其他一切社会角色,而只是我的妻子——可那天,她提起了儿子,提起了自私,她似乎想破坏我们不成文的约定,我无法忘记她的语气,仿佛在提醒我,这些年我们做错了,一错到底。 可惜,不论是错是对,都无法挽回了。儿子已经这样,我们也已经这样,沟通从不是我们和他之间的强项——换言之,我们连过问他在学校里的事儿都不习惯。这漫长的一星期里,我们时时想问起他的学习生活,也给他机会让他告诉我们处分的事,可我们问的态度如此窘迫,他的回答也极不情愿,正如庾雯说的,他简直不像我们的儿子。我们该怎么办呢?我头一次发现,作为一个父亲,我的经验有多贫乏。 今天吃晚饭时我终于忍不住爆发了。庾雯问起他下个礼拜期末考的事,他先是皱眉头,接着又找些话搪塞,什么“我会考好的”、“准备好了”、“没问题”,心不在焉的样子叫人生气极了。毕竟他是我儿子,什么时候我们变得这样缩头缩尾、忍气吞声了?有时候到底谁错了我都搞不清楚。一气之下,我摔了筷子。他们两个都吓了一跳,庾雯战战兢兢地叫我别这样。我顾不了了,冲口就说:“你以为你被处分的事儿我们不知道吗?”他一听这句话,突然愤怒地瞪了我一眼。我更加火冒三丈,站起身撑着桌子,手却被庾雯拉住了——她一个劲儿地说:“你快别这样。”又对秦庾说:“可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呢?”这个时候她反而显得异常地镇静了。 他深深埋着头,半晌不言语,样子很犟。过去我们没出过这么大的事,即便他一年级时逃课,也不过问他几句、嘱咐几句就完事,今天的气氛是真的很紧张。他说话的语调愤愤的,倒好像我们对不住他,他说: “既然你们知道了——又干吗问我?!” 这场风波究竟是怎么平息的、又是由谁平息的,我一点也记不起来。奇怪的是,我当时只是生气,气得火冒三丈,可却没想过要打他。说实话,我没打过他,从来没有打过他——我发现我这个爸爸当得真冤枉,连孩子都没打过一下,我究竟能在儿子身上留下什么呢?他当我是他爸,其实对他来说,我什么都不是。我不知过了今天,我怎么去面对他。我算是哪门子的爸爸呢?或许过去我确实没有好好关心他,所以现在也没有资格去过问他的事?然而,即使一切都不能确定,有一个事实却可以确定,那就是我爱他——他是我惟一的儿子,我一直深深地爱他,从来没有过我对他的爱减少的事,过去、现在、将来,我总是不变地爱着他的。我爱他,难道这还不够吗?还要我做什么,才算是关心他呢?我给他自由,这错了吗? 这真好笑!我能做一个好的丈夫,可却不能做一个合格的父亲。丈夫和父亲,两者相矛盾吗?从前我始终认为这不可能。从前我以为自己既是好丈夫又是好父亲,现在我才突然发现,我的人生是有缺憾的,那就是没能当好父亲——这个念头紧紧地攫住了我。但我知道,这十几年下来,要尝试改变是不容易了,况且我根本不愿意改变。 第四章 三口之家 妈妈 第四章 三口之家 妈妈 我吓死了。我今天吃晚饭的时候,真的被他们父子俩吓得不知怎么办才好。秦磊这个人,脾气一向最好,医院里人人夸奖他,说他跟谁都不闹红脸——我也知道他脾气好。可是今天,他发那么大的火,我还从没看到过。他摔掉的那双筷子,撞到地板上,我拿去洗的时候,轻轻一碰就折了。 秦庾这孩子,我不知他哪里来的气。爸爸说他一两句重话,他居然那么凶。不管怎么说,受处分那么大的事,不向我们提总是不对。他瞪秦磊那一眼,谁看到都受不了,更何况是他的爸爸! 这场无名风波,可说来得快,去得也快。激烈是异常的激烈,但充其量不过是一两句争论。不过,家里就此罩下了一层阴影,我感觉得出来。我先把秦庾送到他房间里去,叫他关上门好好反思反思——其实,我主要想让秦磊冷静一下。关上房门转过身,我看到他坐在饭桌前面,左手搁到桌上,搭住饭碗,右手攥紧了拳头压着膝盖——我真想站到他身后去,对他说些什么。但我没有。想了想,我到厨房去取块抹布,收拾桌子。桌上一片狼藉——今天吃的虾是秦磊下厨烧的,凡是与虾有关的菜,总是他当仁不让,在厨房里,我一高兴就叫他“老虾”,他听了也会很高兴——我收拾桌子时,尽量低垂着眼盯住桌上的虾头虾壳,不去看坐在桌前的他,我很怕看到他颓丧的样子而又无力替他振作。再说,我也是胆战心惊。破天荒第一次,我关上了厨房的门洗碗。我想,还是别让他听到什么声响的好,省得他再气起来,我就没办法了。静静听着自来水流动的细小声音,我心里还兀自害怕着,想想刚才的一幕一幕,浑身起寒意。真不知我怎么会表现得如此镇定——我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秦磊是我的丈夫,秦庾是我十七岁的儿子,他们两个都是男人,比我高大,比我强壮,却要依靠我的臂膀去拉开他们、解决他们之间的纷争——我究竟有没有这个能力呢?我忍不住抽出手,放到灯光下仔细看了看。我没敢承认——太小,太小了。 这有多可笑!似乎我第一次用“男人”两个字来定义我的丈夫和儿子。这些年来,我始终把秦磊看成我的丈夫、把秦庾看成我的儿子,差不多忘记了,他们首先是男人,他们之间的争端,是男人的争端。我可以理解秦磊,我懂他做到这一步有多么不容易,我甚至奇怪他早几天怎么没发作;我知道,他作为父亲的尊严受到了伤害,看到自己的儿子对他不重视,他生气,真的生气。但我不太明白秦庾,不明白他究竟因为什么,表现得这么愤怒、这么冤枉、这么孤独和偏执——在这件事里,究竟有哪一点,他是做对了的?我作为母亲,除了可以给他一点关心和同情之外,无法给他半分的理解。我尝试了,我问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们这事;他没有正视我,而是低下了头——他体会到了我的关心和同情,但是拒绝理解。他低头,并不表示屈服——早在他很小的时候,他逃过几次课,当我们询问他原因时,他就低下头,一开始我们以为他知错了,谁知不久他又故技重演,后来他到底怎么会变乖的,我到现在还拿不准。我把他送进房间,他顺从地进去了,可是,就在我打算出去的一刹那,他猛地抬起了头,望定我,脸部由于一阵突如其来的怨愤扭曲得几乎变了形——他这种神情,我以前从没看到过;我以为他要说什么,但他只张了张嘴,结果什么也没说。 这是报应。他长那么大,我们没为他操半分心,最近,他却已经让我们操透了心——这还远远不够。在儿子身上,我们是真正的无知。 洗完碗,走出厨房,我看到昏黄的灯下,秦磊独自一个人坐着,左手放在桌上,原本搭住的饭碗早被我拿走了,右手遮盖着膝头——我很高兴他不再攥紧拳头了。我站在他背后,细细地打量着他:他穿的是我买给他的竖条衬衫,把袖子挽起来露出了小臂(我最喜欢他这种穿法,显得长身玉立,非常好看),只是现在,他弯腰弓背,完全地静止着、静止着——这是我的丈夫,那么孤独无助的一个父亲。他生气时,我有些怕,但现在,他在伤心,我懂得怎样让他好受一点。我看看对面的墙壁——他的身体投影在墙上,巨大、灰色,僵直的动作在这种放大下显得夸张,这灰影几乎是在笼罩他、窒息他、吞噬他,而他那么孤独无助。我走过去,蹲在他的身旁,抓起他搁在膝头的右手——虽然我的手不够大,但是多年的默契给予我驾驭的能力。我明白现在不是谈论我们两个的时候——自从知道秦庾受了处分,我们差不多再没谈论过两人的事情——但是,仅仅这样握着手,保持住这一点几乎是微不足道的维系,就是一分熨帖的安慰。他掉过头来,勉强笑了笑。我在心里一遍遍地说:你是我最熟悉的、一直爱着的男人,那里,是我们深爱和关心的儿子。 真的。我常常说这句话:他是我们两个的儿子。 他真是我们两个的儿子吗? 这些天来,我始终在问自己这句话。我问这句话问得人都快傻掉了。在这以前,我过得很快活,我有丈夫、有儿子、有稳定的工作,我当了护士长,我四十七岁,可是买衣服仍然很方便——我觉得一个女人活到这个份儿上,如果还有什么不满意,就属于大逆不道了。但是,自从那天接听了儿子班主任打来的电话,我开始怀疑。这种情形就好比有一天我抬起头来,忽然发现天空到处布满了裂缝——我所坚信万年不倒的天空马上就要倾覆了,但我还无法知道在那上头是些什么。我保存了大半生的信念已在瓦解,而新的信念还不知身在何处,这种时候人会有什么感觉?我走路都开始头重脚轻。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过错问题。假如这仅仅是儿子的过错,那么我们可以让他听候发落。可怕的是,他遇到问题之后没有告诉我们——这就不仅仅是他的过错了。秦磊在教育孩子方面相当固执,简直有点刚愎自用,他总是主张给孩子足够的自由、足够的权利,以培养他的独立人格。我承认,在秦磊提出“自由”、“权利”、“人格”、“思想”等等诸如此类的名词之前,我连想都没想到过这码事,我所知道的,只是我爱儿子,我要让他过得快快乐乐——这就是我所有的想法。我生他时,秦磊气定神闲地在查病房,可以说我是由儿子陪着生出了儿子;当我第一次抱他的时候,就下定决心,要让他过得快快乐乐,让他不懂得什么叫烦恼、什么叫痛苦——这当然是我一相情愿的想法。后来秦磊用他那一套去养育儿子,我也跟在他后面,给儿子自由、给儿子权利,给儿子所有他爸爸认为可以造就他独立人格的东西,有时去朋友家串门,看到他们的孩子每天必须坐在琴凳上两个小时,反复地练琴,或者握住硕大无朋的毛笔一遍遍练字练画,或者被逼着背诵圆周率小数点后无穷无尽的数目字,我就真心地为自己什么都不会、除了“独立人格”之外无一是处的儿子感到得意——我觉得有一个快乐的儿子比什么都强。现在我只怕,从前我们误解了他,我只怕快乐的不过是我们自己。 最近我一直在观察秦庾。我发现自己对他的了解少得可怜:我不知道他在学校里上些什么课,我不知道他有没有要好的朋友,我不知道他的教室在几楼,我不知道常打电话给他的那个嗓音清甜的女孩子是谁,我不知道他整天在想些什么,我甚至刚刚发现他长了胡子!我怕承认这一点:我是个不称职的母亲,我口口声声说着爱我惟一的儿子,可我对他的关心还不如对自己体形的关心多。我不清楚其他母亲有没有类似的想法,其他母亲有没有想去看一看,自己的孩子究竟有几分跟自己相像——我觉得秦庾根本不像我,也看不出哪里像他爸爸。这难道不可怕吗?我们为他准备了这个家庭帮他面对整个世界,为了他的快乐,我们挖空心思地给他自由、权利,给他作为一个完整的、独立的人的全部条件——到头来发现,他不折不扣地成为了一个完整的、独立的人,不带一丝父母的痕迹,无论如何不能相信他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做过什么事,让他难以忘怀吗?我们说过什么话,对他的人生有启发吗?我们爱他,可我们有过什么行动,来表示我们是爱他的吗?我们到底有什么资格说爱他?到底有什么资格说他是我们两个的儿子? 我的同事小林,连他儿子哪个手指甲盖上有虫斑都说得丝毫不差——可我有多少时间没有碰过儿子的手指头了?做母亲的做到这个地步,我刚刚发现一点安全感也没有。一个不敢确认自己儿子是自己儿子的母亲,难道不是枉做了一回母亲吗? 有几次,我试着跟秦磊说起这些想法。不知是我没说好,还是什么,他听了之后,满脸的退缩和拒绝。他的信念比我的坚定多了,从今晚他的表现看来,他是毫不怀疑自己的正确。可要是来问我,要是时间能倒转,我宁愿做一个最传统、最保守、最不尊重孩子权利和自由的母亲,只要儿子看起来像我,只要我能知道他的一切。 第四章 三口之家 秦庾(2) 第四章 三口之家 秦庾(2) 我养过的那只猫——叫“针筒”的猫,冬天喜欢趴在我的膝头睡觉。我在家里过寒假,白天的大部分时间就这么坐着,让针筒趴在膝头幸福地睡。我把手放在它蜷缩起来的身上——就是后腿前面一点——明显地感觉到它呼吸时身体的起伏,它的气似乎很长。我再把手放到自己肚子上,却感觉不到有什么起伏,当时我一阵害怕,以为自己就要死了。其实我不大明白,像针筒那样的猫们怎么可以活得如此没有意义:针筒从来没有抓过老鼠——我猜想它根本不清楚老鼠是什么样子,假如用是否知道老鼠的样子来判断一只猫的话,那我比它更像猫;而其他在家里养猫的同学也没见过他们的猫抓老鼠;对它们来说,生命的第一大意义大概是睡觉,早也睡,晚也睡,冬天找暖和的地方睡,夏天找凉快的地方睡,睡完醒来,弓弓背打个哈欠,悠悠地衔条小鱼吃,接着再睡;偶尔它们也玩:它们可以追着自己的尾巴转半天,也可以一心一意地企图将一根高悬的绳圈什么的碎尸万段——反正猫的生命目的尽在于此,而且我看针筒那样子,它幸福极了、满意极了,它“呼噜呼噜”打着瞌睡,活像个骄傲的皇帝。 我想着,要是人能够有猫这样的觉悟,那世界就会适合生存得多——可惜人没有这种觉悟。比方我这个傻啦吧唧的倒霉蛋,这会儿几乎连家都待不下去。 天已经晚了,很晚很晚,窗外不知何时还下起了倒霉的雨。记得我上幼儿园的时候,有时爸爸深夜被叫出去给他上亿个病人做手术,妈妈就不睡了,要么陪爸爸去医院,要么坐在卧室里看杂志——我知道这些,因为小时候我睡得不大沉,而他们两个人睡眼惺忪地翻衬衣、翻袜子时又老弄出接二连三的响动来。有一天晚上,爸爸被医院叫出去的时候在下大雨,隔三差五地还打雷闪电,我被他俩找东西和讨论的声音弄得醒了一下,就又心满意足地睡过去了。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十分钟,也许是好几个小时——我被人一阵推搡,不快地醒过来,蒙蒙眬眬中,我听见妈妈的声音说:“秦庾?秦庾……”说老实话,我不情愿被吵醒,因为我正在做一个梦,梦里跟窗外一样:下雨、刮风、打雷、闪电——于是我闭着眼,哼哼了一声,只听妈妈说:“秦庾你要紧吗?打雷怕不怕?要不要来和妈妈睡?”我伸手往下巴那儿搔了搔,迷迷糊糊又哼哼一声,表示不用,屁事不管,打算继续做梦。我猜想,她大概回卧室去了。可是紧跟着,“哗啦啦”一声炸雷,我也不清楚是梦里的雷还是窗外的雷,只隐隐约约觉得眼皮外面光明了一瞬,接着又被人一阵猛推猛搡——看样子我是非睁眼不可了,要不然妈妈决不会让我安生。睁眼一看,就看见妈妈的脸,床头灯在她身后亮着,勾勒出她面孔的轮廓。可我背着光看不清她的鼻子眉毛,只看见她的一对眼睛,眼白部分又清又亮。她两手握着我的肩膀,有些气喘似的问:“打雷怕不怕?”我摇头。“要不要上妈妈那儿?”我摇头。她顿了顿,还问:“真的不怕?”我望着她,望了一会儿,在床上坐起来——因为我觉得在枕头上点头太吃力——点点头说:“行,我去和妈睡。”我觉得在枕头上点头太吃力,所以要坐起来。妈妈咧嘴一笑,露出的牙齿在窗外的闪电照映下是蓝莹莹的,她牵着我的手,到隔壁大房间去。大房间里亮着床头灯,粉红色——是妈妈挑的粉红色灯罩,就是那种倒过来形状像铅桶、外面蒙着纱的老式灯罩,我觉得非常好看——床上乱糟糟的,摊了几本书和杂志,妈妈去睡在床的右边,我就去睡在床的左边——我睡的那一边,床单上有个填填,是爸爸留下的。妈妈问我,不睡觉好不好,念书给我听好不好。我说,行。于是她就让我靠在枕头上,她也靠好——枕头是她做的,枕套子上的花也是她绣的,内容是浅粉色的桃花,我曾经在别人家见过枕套子上绣牡丹、绣菊花、绣牵牛花、绣蝴蝶、绣金鱼,可从没见过和妈妈一样绣上浅粉色桃花的,光这一点,我就觉得妈妈够水准。那天晚上,窗外下着大雷雨,闪电下的雨滴像钢针一样,天空一阵黑、一阵白,雷声一会儿滚、一会儿炸;室内,在粉红色的灯光下,靠着绣上浅粉色桃花的枕头,妈妈给我念书——到初中里我才知道,书是妈妈所钟爱的。后来她又有无数次念这本书给我听;她大概有个雄心壮志,想把这本二百四十多万字的小说从头至尾地念一遍给我听,可每次念,她都忘了上回念到哪儿,只好从头开始,所以直到现在,我才只听过这部巨作的前十多页;何况近几年来我根本坐不下来听这倒霉的普鲁斯特,而妈妈也对我的文学鉴赏能力丧失了信心。但是,在我小的时候,尤其是在那晚的大雷雨中,妈妈柔和的嗓音念出的文字深深吸引了我,尽管我不清楚那些永远理不清的意义。我记得妈妈翻开书页,捧好书,像开始什么重大工程似的、郑重其事地念道:<strike>http://</strike> “追忆似水年华——马塞尔·普鲁斯特。第一部,在斯万家那边。第一卷,贡布雷。一。在很长一段时期里,我都是早早就躺下了。有时候,蜡烛才灭,我的眼皮儿随即合上,都来不及咕哝一句:‘我要睡着了。’半小时之后,我才想到应该睡觉;这一想,我反倒清醒过来。我打算把自以为还捏在手里的书放好,吹灭灯火……我听到火车鸣笛的声音,忽远忽近,就像林中鸟儿的啭鸣,表明距离的远近。汽笛声中,我仿佛看到一片空旷的田野,匆匆的旅人赶往附近的车站……” 妈妈的声音柔和而亲切,和窗外的雷声形成一股抗衡之势。她不知疲倦地读啊读啊,醉心于书中的描述,直到我打断她问道: “妈妈,为什么每次爸爸去做手术,你都不肯睡?” 她停住了,扭头看看我,微笑了一下。伸出手指头,在书页的边缘上轻轻来回地摩挲。半晌,她答道: “爸爸没有睡,妈妈怎么可以睡?” 说完,她又冲我很快地微笑了一下,接着说:“爸爸动手术,妈妈是护士,要陪着他。”顿一顿,怕我听不懂似的,又像是自言自语:“爸爸是救人的性命,妈妈要在这儿陪陪他。” 我望了望窗外的雨,又问:“妈妈,你怕死人吗?” 她温柔地凝视着我,握住我的手,答道:“妈妈不喜欢看到别人死,但是妈妈不怕死人。” “那,怕打雷、怕闪电吗?” 她一听这话,眼神微微地变了,想一想,说:“只要陪着爸爸在一起,妈妈什么也不怕——只要爸妈陪着你,你也什么都不用怕。” 我明白,妈妈她怕打雷、怕闪电——女的都这样。而且她们还不肯直说。自从那一晚,我比从前更爱妈妈了,因为我知道她也有害怕的东西,而且她在害怕的时候会来求助于我——虽然仅仅是那么一次,也令我深感骄傲。可我也知道,爸爸对妈妈比我更要紧:要不是爸爸走掉,她才不会害怕,要不是爸爸走掉,她才不会来找我,要不是爸爸,她谁都不会等、谁都不愿陪的,她让我睡在大床上、给我念书、和我说话、对我微笑,都为了她要陪着爸爸不睡觉——我到底是不要紧的,从小我就明白。到头来,她只会对我说一句倒了八辈子霉的话: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呢?” 这世上的人都疯了,疯得一模一样,全巴望着我告诉他们处分的事——可笑的是,他们既然早就知道,又为什么一定要我去告诉他们呢? 天知道,我曾经相信,我的爸妈绝不会欺骗我。可我错了。想到当我一心隐瞒处分的事时,他们两个早就知道这事,我就浑身起鸡皮疙瘩。现在回忆过去的一个多礼拜,我才发现,原来他们始终在刺探我!我曾经相信他们的,因为我以为他们是最好的爸爸和妈妈,可我错了。这对爸爸妈妈,他们送给我一只小猫,他们从不逼我干这干那,他们从事救死扶伤的神圣职业,他们在我眼前相爱,他们用绣上桃花的枕头套子和粉红的灯罩——可他们只对我说了一句话: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呢?” 为什么一定要把这事告诉全世界的人?我为什么要把这件由一帮土豆似的家伙决定的事告诉别人?我为什么要被人耍来耍去、骗来骗去?我早明白,他们全为了他们自己:王海燕是为了满足她必须关心谁的欲望;李老师是为了持久地把我当成她那儿子的破烂代替人;樊斌是为了别叫我埋怨他而他能好过些;我的好父母,他们是为了保住他们父母的身份。 我认了。反正是我自己让王海燕以为我有多需要她狗屁的帮助,反正我至少得过一年才能离开肿眼泡的李老师,反正我死也摆脱不了同我一样倒霉的樊斌,反正我没法开除我的爸妈。我闷极了,我宁愿为了那道透露给樊斌的化学题给枪毙,也不要这么多人来关心我——他们哪里关心我?他们关心的是他们自己的痛苦、自己所受的伤害,他们为了表演自己的难过,从不管我是不是会被闷死。 世上的人全是这样。即便是李老师的儿子死了,她所想的也不过是:我再见不到他了!谁见不到谁,还不是一样活吗?只有王海燕这种假模假式、夸夸其谈的人,才会津津乐道人和人之间“难以割舍的联系”,岂不知我再也不想和她有什么可怕的联系了,她漂亮也好、聪明也好、是F大学的疯狂大学生也好,总之我再也不想见到她。死的就让他好好死,活的就诚实点活,干吗都把“责任”、“情感”、“缘分”、“爱”一类让人恶心的字眼挂在嘴边,好好的日子还要故弄什么玄虚,故意搞得乱七八糟,再自以为是地去忏悔,像夜间谈话节目里那个不要脸的鼻音先生一样,其实不过想证明一个狗屁的高贵而已。 爸妈也很虚伪。既然那么想知道,干脆来问我。吞吞吐吐这些天,刺探来刺探去,憋出火气自找罪受。过去我需要他们重视,他们说“忙”,现在我不愿他们管,他们又痛心疾首。他们让我失望,他们怪谁?也不用那么看重“开明父母”的称号——即使看重,也不用假模假式地硬撑。 窗外淅淅沥沥下着小雨。我从床上起来,去开窗。风把雨往屋里吹——雨滴很细,可是密,兜头兜面过来,脸上只觉一阵凉意,手一摸,已经干了——这到底算什么呢?淋到还是没有淋到?我又想念针筒了。针筒这猫活得多快乐,它不思考,就没迷惑;不像我,一过了睡觉时间,就死活睡不着。 第五章 王海燕(1) 第五章 王海燕(1) 我同桌死了。 是煤气中毒——在洗澡的时候。 真不能相信,那是我的同桌。只是在昨天,她还笑眯眯地告诉我她天天熬到什么时候睡;她手里拿着一方白地缀粉蓝色碎花的手帕,轻轻地抹一下鼻尖,抱怨着说,天越来越热,希望高考那两天下雨,可就好死了。 她不应该说什么“好死了”。现在看起来,从她出生那一天起,她就不该说一个跟死有关的字,那都是凶兆。现在,她真死了。这种事,这种事如果不是降临到天天耳鬓厮磨的人身上,叫人怎么能够相信呢? 今天一天,她没有来上课;要不是刚才,班主任特地打电话通知我,我到现在还不知道,她已经不在了。电话铃响起来的时候,我还以为是秦庾——我天天等他来电话,每次电话铃响都会神经紧张——我赶在提起话筒之前清清喉咙,然后才有礼貌地对着话筒说“喂”。电话那头,班主任林老师的声音说:“王海燕。”我听出来是谁,心一松,说:“林老师啊。有事儿吗?”“王海燕——”“林老师?”我听她欲言又止,和平时雷厉风行的做派完全不同,心里像感觉到什么似的,猛一下紧张起来。只听她低沉着嗓音,心事重重地又叫了声“王海燕”,顿一顿,似乎要说什么,却再次停滞不前。我屏住呼吸,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一边用空着的左手去扭电话线,一边嘎着声音催促道:“林老师……什么事?”她这才很迟缓很迟缓——几乎是拖泥带水地说:“你同桌——她——不在了。”“不在?她哪儿去了?”我甚至没有反应过来,紧接上去就问。沉默——林老师沉默,我也沉默。我攥着电话听筒,眼神迷离地凝望前方那堵雪白的墙,头顶上的灯光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猛然间跳动着闪了一闪,我的太阳穴被闪得生疼。我似乎明白了老师的意思,又似乎不十分明白——这一切都像在做梦,那么不真实,不真实到连我的心脏都似乎没有跳动。世界刹那间安静下来,所有的嘈杂都退得远远的;安静到不真实的空气中,只有林老师的声音,在缓缓叙述着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原委:她爸爸去值夜班,她妈妈到小姐妹家去学习一种新的绒线编织花样,她一个人在家里复习功课,也许因为疲劳,她开了热水器洗澡,然后——林老师没有说下去,似乎是顺理成章地,事情就发生了。整个叙述过程中,我和她都小心翼翼地避免着说同桌的名字,好像这样一来,死的就可以是另外一个人了。 然而,我同桌真的是死了。死了。虽然我不愿意说她的名字。虽然她的模样、她的声音还近近地在我眼前、在我耳畔。虽然除了我之外,班里的其他同学还继续以为她仍旧在世上,鲜活、乖巧,和他们一道抱怨功课、抱怨高考、抱怨教育体制、抱怨盼不完过不完的未来。她已经死了——死,就这么简单。 我们究竟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她刚刚开始对自己的英语水平抱有信心,她刚刚开始对所填的志愿有了志在必得的勇气——真的,最近几天,她不知为了什么,变得很自信、很朝气,前段日子为各方面的重负所压下去的快乐,奇迹般又活了回来,三年以来,我头一次看到她这样镇定地面对挑战…… 有一天,她趴在桌上演算着数学题,我刚刚从老师办公室回来——张老师叫我去帮他理些卷子——坐定在椅子上,拿垫板扇扇风。她忽然微微抬了头,放下笔,竖起一双手,仔仔细细端详了一会儿。我的眼光也被引了过去,看着她一个个小贝壳似的指甲。她有点感觉到我的目光,扭头冲我一笑,又去径自打量自己的手。一双手翻过来翻过去的。蓦地她叹口气,仍然注视着手,说:“你说,抹上指甲油,好不好?”我忍不住笑起来,问了句:“你?你说蔻丹么?”“不是的,”她望着手,竟有些陶然欲醉的模样,“我在想,考完之后,我要抹上那种冰蓝色的指甲油。”我坐在位子上,已经想象到她的手指甲染上冰蓝色之后,整个人会显得多清爽。还没来得及做番评论,她已经收手拿起笔,在草稿本上走笔如飞,一边点点头,下了什么巨大的决心似的说:“嗯,就是这样!” 还有一天,我坐在她身边读一本莫名其妙的武打小说(反正我在教室里时,总是尽量不出声音),她正看文言文。她把下巴颏儿贴在课桌边缘,左手往后撑着椅子,右手放在桌上,五个手指头弹钢琴似的动来动去。我无意间一瞥,只见她脸上漾着淡淡的笑意,整个人的样子特别舒展——我只瞥她那么一眼,也被她感染了幸福的气息。看她开心成这样,我心下诧异,凑过去看她的语文书——“思厥先祖父,暴霜露,斩荆棘,以有尺寸之地。子孙视之不甚惜……”再看她自己——眉头舒展,眼神又清又亮,嘴边一缕笑意,若即若离、似有似无,像风里的歌声,风过、风住,抓也抓不牢,可是曲意总在那里。我忍不住问:“喂,看情书啊?美成这样,至于吗?”她轻轻“嗯”了一声——音调里显然是有段时间不讲话,想说又发不出声的样子——如大梦初醒般扭头看我,眼睛懒懒地只睁开一半,笑眯眯地说:“你才美呢。人家复习功课也来不及。”我笑道:“那你又幸福得不得了了?”她抿嘴一笑,不置可否,转过脸向着窗外——望了一会儿,把整个半边面孔贴在课桌上,背对着我懒洋洋地说:“天气多好。太阳多亮。文言文我已经全掌握了……”越说声音越低,越低越是幸福无比。 那时看着她,我心里的不快一扫而空。我想,多好啊,她从没这么笃定过,她可以考好了。 那时的她,身上有种快乐的光,亮得令人不敢正视。 可我刚才挂上电话,什么都说不出来,蜷在沙发里面,只希望缩到无限小。这样热的天,我却手脚冰冷,一个劲儿地颤抖。我从来没有经验过这种无可奈何的颤抖。我想,也许这时我最该做的事是哭,把做家务的爸爸妈妈都哭过来,好告诉他们,我的同桌,我三年的同桌死掉了,死掉了。可我欲哭无泪,而终于颤抖了。 门一开,姐姐甩掉高跟鞋走进来。她是新新人类,穿上露肩装向全上海进行了一整天的肩膀展示,这会儿得意万分地哼哼着莫名其妙的调子。看到我,她一下子呆了。 “怎么?”她瞪住我问。 我上下打量她一番——染成浅栗色的长发、抹得沉甸甸的上眼睑、颜色要死不活的淡色嘴唇、华泽的白肩膀、硕大无朋的Sch运动手表……染上冰蓝色的指甲——她活得多尽兴啊,在属于她的Disco舞厅里,她活得多尽兴啊! “怎么了,小燕?”她尝试着来拉我的手。 我从沙发上站起来,躲过她的手,躲进了房间。她扑了个空。 门开了一条小缝,顿一顿,缝大了一些,姐姐轻轻闪了进来。 “你喝不喝水?”她说。 她已经换上了她的阿拉伯风格睡袍,长头发编个麻花辫垂在胸前。我瞥她一眼,懒得动弹。我坐在窗边,孤零零地呆望着外面的风景——如果居民楼也算得上风景的话。 在这个房间里,我和姐姐各自占据一块地盘。靠窗的写字台是我的,里角的梳妆台是她的,我们每人一张床,整整齐齐放在挨墙的角落;这些年姐姐的衣橱有扩张趋势,她已经把一部分衣服放到我衣橱里来了——为了报答我的谦让精神,她买了张单人小沙发送给我——就是我现在坐的这一张——沙发是温暖的橙红色,圆圆的造型,放纵自己陷在里面,再忙乱、再烦心,也会马上惬意和浪漫起来;书橱由我们两个合用,不过她的时装杂志一向塞在床底下,方便她躺在床上时随便取出来翻阅。 暮色四合,我蜷在沙发里也不知蜷了多久,脑子昏昏沉沉,像在水面上漂。窗外除去居民楼,就是楼前的几株瘦骨伶仃的小香樟树,随时可能死掉的样子,很不讨人喜欢。我固执地望定对面居民楼黑洞洞的门口——刚刚走出来一个提酱油瓶的女人,梳着莫名其妙的发髻,有一簇头发钢硬地指着青天;现在是个穿睡衣裤的男人——睡衣裤是最普通的白底小蓝花布做的——他踢蹋着拖鞋,不修边幅地露出一大片瘦骨嶙峋的胸膛,嘴里叼根烟,手上却端着个BP机——这是我最讨厌看到的一种男人,一望而知是养尊处优的小康家庭里出来的没出息男人。刚才我一直盯着对面楼房六楼的一扇窗玻璃看,从那上面看得见被残蚀的夕阳——窗玻璃上的夕阳像在水中,颤巍巍晃来晃去,看得人头脑发晕,后来,这夕阳渐薄渐远,终于淡出了。 我以嫌恶的目光打量那睡衣男人时,心里就在琢磨着淡出的夕阳。看夕阳总让人怅然,即便一百个不打紧那太阳明天照常升起,可谁能担保明天的太阳是今天淡出的那个?谁又能担保明天的世界和今天的一样?谁能担保自己下一分钟不会像夕阳一样淡出呢?其实,最可怕的不是坠落——坠落总还有声响;最可怕的不是坠落,而是淡出,像我同桌那样,毫无预兆、毫无保留地、永永远远地淡出。 “你喝不喝水?”姐姐再次问道。 我懒洋洋地看看她,摇头。 她走过去躺在床上。她在家里走路的样子有点虚,好像脚下乏力似的,看了令人担心,我猜想是因为她在外面过于生龙活虎的缘故。我扭头看她——她也正在看我。从我的角度望过去,最明显的是她白白的下巴。然后,她从床底下变出本《ELLE》,遮住了面孔。 我没有兴趣多打量她;看到她,真让我怀疑死人的事是真是假。掉过头,我继续望着窗外。天一开始黑,总是黑得特别快。对面的女人和男人都不见了,但是有个初中生模样的小女孩刚刚从自行车上跳下来,抬头扯起嗓子直叫:“爸——”她把大得惨不忍睹的书包放在车筐里面,这会儿手一松,车子的前轮无精打采软靠下去,整辆车滴溜溜打个圈儿,结结实实摔到地上;小女孩看上去心情很差,车子倒了,她也不去扶,站在原地叉起腰,火药味儿很浓地扯开嗓子又嚷:“爸爸——爸爸——”大楼里隐隐约约一个男人性急慌忙回了声:“哎!”接着活像火车钻山洞,“来了来了”的叫嚷一路打楼梯里响将下来。 “你出事了。” 听见姐姐的声音,我放弃观察那个小女孩,再次扭头看她——我只看见《ELLE》的封面女郎,麦色皮肤隐隐闪着丝绒的光泽,目光灼灼地瞪着我。 “我没有。”我答,话说出口才发觉语气里的情绪。 “你肯定出事了。很大的事。”姐姐把竖着的杂志放下,露出一张素脸,似笑非笑地说,“那个小男生干什么了?” “我根本不认识什么小男生。” 微笑在她脸上一闪而过。房间里比几分钟前似乎黑得多了,我坐在窗口有限的微光中;我知道她在暗里一定比我安全、比我坚强。 “你别来和我拼命呀。我才不管你认不认识什么小男生。可是,你的黄金时代才刚刚开始,和我拼命就没劲了……” 她躺在暗影里,自信地絮絮叨叨。我在沙发深处越缩越紧,头脑一团乱七八糟,心却起了一种尴尬的痛楚——这种痛楚并不完全为谁,它只是很快地长大起来,大得我不得不缩紧身体来压制它、阻止它的无限生长——我只预感它将在我的里面无穷无尽地生长下去了。 “死人了。”我说。 我的话语和我的眼泪一起砸下来,砸在我心上最痛最痛的地方。我的痛楚仍然在继续长大。——天在迅速地黑下来,没人逃得过。 随着我的三个字,四下里顿时寂静无声。我紧缩着,眼睛按在膝头,感觉到暖暖的眼泪不停地流下来,染湿了我的裤子和皮肤。 “我的同桌死掉了。” 我本来可以不向她作任何解释的,我本来就一句话也不想说。然而,在不断长大的痛楚中,我忽然很残忍地想要把她拉进来,拉到这种莫名的痛楚和恐惧中来——至少我想要她难堪,并且我懂得如何使她难堪。我恨她,我恨她那么有朝气,我恨她活得那么津津有味——她究竟凭什么,在别人死去的时候?离这么远,我还能清晰地辨别出她身上源源不断的暖气、活气。她身上有一股青春的甜香,而别人正在变得冰凉、发霉发臭。难道她一点也没听说过死亡吗?难道她不会怀疑、不会痛苦吗? 眼泪流到我的膝头上,暖暖的,可是在那温暖的边缘,被染湿的裤子已开始变凉、变黏——暖暖的眼泪是掉落在雪地里的一滴热水。新鲜的东西很快就旧了,旧成了灰。温暖的眼泪在流出眼眶的同一时刻就开始变凉,变成不带感情的、眼泪以外的东西。有些话不能说,一说就错。 暮色四合。 几点了? 我的眼睛早已习惯了黑暗,分不清现在究竟算在变亮,还是在变暗。从这个房间的窗口是看不见月亮的。 不知道我像这样大睁两眼躺在床上已有多久。有时我转移视线,端详房间里的家具物品,有时我干脆空洞着双眼,瞪住头顶上的天花板一个劲儿发呆。我其实是一个很害怕黑暗的人,虽然在自己的房间里,而且还有姐姐陪着,但是只要一关灯,我就错觉世界变了另外的一个世界——黑暗的房间完全是另外一种模样,有时半夜里醒过来,会认为房里的东西全是埋伏着的野兽,连姐姐也不像她本人,我甚至担心她变成了一种……我说不清一种什么,也不敢说一种什么,只是,在无光的晚上,许多朦胧的臆想会找到我,叫我害怕四周围全是咻咻的鼻息。 何况今天晚上,有我同桌。我几乎闻到了死亡的气息——在枕头上、在席子上、在流动的空气中……我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全都健在,同桌的死让我平生第一次离死亡这样近,这样近。到现在我还抱有幻想,希望明天早晨去上学,仍然看见同桌安安静静地走进教室门,像平常一样,步子轻轻的像是担心打扰了谁。我完全无法相信死亡,即使死亡已这样真实、触手可及——我这才发现,自己对人的死亡始终都不相信。可现在有人死了,有一个我认识、了解、喜欢的人死掉了——躺在床上,我猛然醒悟到:我也会死的,也许就在下一分钟——这种事一发生,就会显得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小燕,你醒着么?” 是姐姐的声音。在这种黑不见光的夜晚,她的声音柔软而富有弹性。猛然听到她说话,我却并不惊讶,只轻轻答应了一声。 房间里又恢复了寂静。现在我知道,姐姐也醒着。我仰面躺在床上,暗暗握住自己的双手。其实不知不觉中,我始终在听着窗外墙根夜虫的呢喃声——它们好像一种极细小又极短促的光,刺得人两边太阳穴隐隐胀痛。夜晚只有月亮在发光,月亮的光柔和而亲切。可从我这个房间的窗户是看不见月亮的。 “小燕,来和我一起睡。”姐姐开口要求着。 我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听见了她的话,却并没立刻动弹,仿佛我必须这样躺上一会儿,才下得了坐起来的决心。姐姐只要求一声,没有再开口,也不催促,我赖了半晌,终于撑着床沿坐好,照着那个姿势又坐了一会儿,才搬动沉重的脚,到地上去摸索拖鞋。我现在的每个动作都会被一大堆莫名其妙的思路阻断——我总是想,同桌也曾这样躺过的、同桌也曾这样坐过的、同桌也曾有过自己的拖鞋……而有一天,我会和同桌一样。 一靠近姐姐,就闻到她身上那股青春的甜香。我挨着她,枕着她的枕头躺好,说:“姐姐,夏天你去晒日光浴吧。” “嗯?” “把皮肤晒成蜜色,再加上你身上的蜜糖香,你会像一罐打开的蜂蜜。” 姐姐在黑暗里浅浅笑了,说:“那不好,招虫。” 我伸手捏捏她的左臂,又闻到她身上的香气——真的,她是我长这么大所遇到的人里,惟一拥有如此明显的青春气息的人,而当眼睛在夜晚变得次要时,这股甜香就更加清晰、更加宜人。 “小燕?” “嗯?” “关于你的同桌。” 我的喉咙微微收缩了一下。这件事始终在我思想里翻滚,但是我不愿意别人——尤其不愿意姐姐——提起它。 “她死了。” 我说话时,努力不让句子带上任何感情色彩。我不要提起她;我很害怕,在黑暗中。初夏的夜晚还没来得及变得闷热难熬,时不时一阵轻风,并不像冬天的西北风那样在贴近地面的地方森森地打转,而是不动声色地流动、流动,雍容揖让,显得暧昧和熟悉——我几乎已从风里听出了同桌的脚步。 “你不是一直在想她么?为什么不能说出来——说给我听呢?你明明……” “她死了。况且你不认识她。”我冷冷打断了姐姐的话。我明白自己很不讲道理,但是我不愿意讲道理——靠着她温暖的身躯、听着她柔软的嗓音、感受着她青春的甜香……我无法不意识到:她活得这么快乐,却想谈论别人的死亡!我无法不妒忌、无法不愤懑。我无法把同桌——已死的同桌——说给这个满身活气的新新人类听。 她沉默了。霎时间,我们的耳朵只听到室外虫子的窃窃私语——它们生活、死去,不断地搬运、不断地钻营,它们像我们一样,可是没有我的怀疑、我的恐惧、我的不自信,它们随时随地都可以由光明的世界逃遁入沉闷的地底,逃开历史、逃开动作、逃开聒噪的生命。 夜晚又静又黑。 “你不满意我什么?你讨厌我什么?你究竟为什么这样排斥我?” 姐姐的语气像夜一样,静得丝毫不事张扬、黑得又光滑又柔软。我所熟悉的姐姐,是从来不用这样的语气说话的——今天,我头一回听到她以如此安静诚恳、感人肺腑的语气,问我这三句毫不随便、毫不敷衍的话,我一时语塞。 她似乎下定了决心,也并没有打算听我的回答,只顿了顿,就继续说下去: “我是你姐姐,可我今天发现,你简直恨我。在你眼里,我真的那么可恶吗?我们的关系怎么会变成这样了?我不懂我到底哪一点对不起你,竟然惹你这么厌恶我——你是为了什么啊?” 我全身都僵了,呆呆地仰面躺着。我的大脑一瞬间成了一片无瑕的空白,白得纯洁、耀眼,简直令人作呕。只听见姐姐在身边重复了一遍: “你为了什么呢?” “我同桌死了,”我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一开口总是这句话,它刺得我自己浑身发冷。 “是的,她是……的。可你为什么……” “我为什么?死人了——我的同桌……她死掉了——可你,你活得这么起劲,你活得这么起劲,你活得,活得……” “小燕,小燕,”姐姐轻轻地靠近我的耳畔,“我不想说——可是,你不是也一样吗?” 我大概颤抖了一下,床因为这个震动,痛苦地呻吟着——轻,但尖锐。 夜晚,又静又黑。我明白,从这个房间的窗户永远望不到月亮——我是一个怕黑的人,可我从来不能躺在床上舒舒服服望一眼美丽的月亮,我拥有的只是又静又黑、庞大无涯的夜晚——在这样的夜空笼罩下,我史无前例地渺小和无助。我是活着吗?在无所不包的夜晚监视下,生或者死,还有什么区别呢?生或者死。夜晚又静又黑。冰凉的泪水不知何时流出了我的眼角,顺着面颊缓缓滑落,那一线纤细冰凉的颤抖一直延伸到颈后。 “我同桌,她是一个很好的人。我和她做同桌做了三年——班里像我们这样稳定的同桌之交是很稀奇的。有几个人没换过座位呢?真的很少很少。 “我同桌一直羡慕我、佩服我,甚至崇拜我。她大概认为我什么都比她强。她自己很普通:人长得不算特别漂亮,成绩也不好不坏,也没做什么能让全校师生记住她的事——就连我,也没有怎么注意她。我知道她人很好,我从没想过调换座位的事;三年以来我们相处得融洽极了。被大学提前录取之后,除了被老师叫到办公室去做事之外,我仍然坐在她旁边。高考近了,我也一直帮她复习功课。她这人不是很自信的,我老给她打气。但是最近,她不知为了什么,忽然精神百倍起来,做事情的效率也提高了好多;我问她原因,她只不置可否地笑笑。我当然为她高兴—— “谁也不知道她会死。谁也不知道。我到现在还无法相信这是真的。我……我简直分不清活着和死了的区别——你说她死了,或者说她活着,究竟有什么意义呢?她仍然在那里,她刚刚还和你说过话,她怎么就死了呢?死亡这件事,离我有多遥远啊,可我怎么知道下一个死的就不是我呢?现在我是不相信她的死,也许等到我要死的时候,我还不相信自己会死。 第五章 王海燕(2) 第五章 王海燕(2) “姐姐,你不明白,你不明白你看上去多年轻、多漂亮、多有活力!我的同桌也曾是这样的,她就在不久前还和你一样快乐地活着,她也年轻,她就要考大学了,最近她还忽然显得容光焕发——可她现在死了。她在死的前一分钟,还不知道自己会死呢!你不认识她,无法了解我的感受,一天前她在我的眼里是和你一样的充满活力,可一瞬间她死了,她消失了,她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意义——你还活着,你活得这么快乐这么带劲儿。你有没有想到,她正在烂掉?她永远也不能再说一句话,她死了。可我们还都活着。 “我害怕极了。我怕有一天我死了,我不再存在,而你们仍然这样快乐地活着。我不知道下一分钟死的会不会是我。我再也不敢合眼了——我就怕一合上眼,再也看不见明天的太阳,我就像同桌那样无声无息地淡出,而你们全都不知道!现在我的其他同学仍然以为我同桌活得好好的,他们根本不知道她已经死掉了,他们还在笑!这多可恶,我甚至不愿意想它。不管是认识她的人还是不认识她的人,她的死对他们的活丝毫没有影响——而他们有一天也会死去的,每个人都会死去,每个人的死都没有任何意义,其他人依旧快乐地活着直到他们自己死去……这多可怕,多可怕!” 姐姐在黑暗中伸出手搂住了我,用她的额角贴着我的额角。半晌,她没有说话。冰凉的眼泪依然在我脸上爬过,我也没有勇气再说话了。 “对不起,小燕,”姐姐开口说,她的声音非常柔软,带着一点颤动,像滴滴答答落下台阶的雨水,“对不起。我没有经历过死。我不懂得死。对不起,对不起……可是,为了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会死去,我们也许更应该活得快乐一些。” “那死去的人呢?死去的人,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我说过,我也没经历过死。我真的不知道,也无能为力。我只知道我们还活着,不能为死人做什么,但是可以为自己做些事。” “不是的……不是那么简单的,不是的……” 我也伸出手去搂住姐姐。夜很黑,黑得令人怀疑白天还会不会到来。 “姐姐,你总是那么富有生机、富有活力,可我不行。” 姐姐轻轻微笑着,她短促轻柔的笑声听来如此安闲。她没有回答什么。我在暗里听她的呼吸声,见等不到答话,就下定了决心继续说下去。 “其实我一直嫉妒你。从小就数你聪明、漂亮、活泼、开朗,谁都似乎更喜欢你。我不知道你有什么魔力,别人的注意力全都被你吸引去了,留给我的所剩无几。我拼命地想做好,发疯似的读书,可我仍然不如你。有时我努力地做成了一件什么事,心想这件事你没有做过,这下我可比你强了——可是不,大人们的夸奖永远给你,对我只是敷衍一下而已。这种情况真滑稽:在学校里我是理所当然的第一名,什么都是我最强,可一到家里,我排行老二,始终是老二,你总比我更强。我觉得我整个的童年是在你的压制下度过的,我总在和你进行着无形的比较。最可气的是,你并不屑于和我比,你从来不说比较一类的话,你干什么都轻轻松松、随随便便的——可你就是那么优秀。” 这似乎是长这么大,我第一次一口气对姐姐说这么多话。全过程中,她一直搂着我,无声无息的,我忍不住问了句:“姐姐?” “嗯?” “你没睡着吧?” “没有。我在听。你继续说。” 我想了想,把打断的思路连接起来。六月的夜很温暖,暖得令人陶醉。 “有一段时间,我在背后偷偷地模仿你——你的动作、你的语调、你的姿态——你的一切。我学你说话的调门、走路的样子、笑的声音、读书的表情,我甚至学你伸懒腰的动作。你的一切看起来都那么舒服,你是那么容光焕发,我真想和你一样。可我就是学不会你骨子里那种随意的作风。我学会了你表象的东西,到现在还很习惯地使用,可是没有你那种骨子里透出的随意,我其实是不堪一击的虚弱和笨拙。 “后来大了一些,多读些书,我形成了自己的观点。我看不惯你工作之后变得功利的看法。你并不急功近利,但是你变得功利和实际了,也更加随便,在你看来没有什么是高尚的,也没有什么是永久的——最可气的是,你的功利并没使你变得恶俗,相反,我从没见过功利性到了一个人身上,会像你这样显得既随便又迷人。其实我仍然在妒忌你,我就是不明白在外面最优秀最出众的自己,为什么一到你面前就黯然失色了。我真的不明白。” 我真不明白。 我在黑暗中说了这样一番话,一时间几乎把同桌的死给忘记了。我简直糊涂:到底哪个更令我难过——同桌的死,抑或是姐姐的活力?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就打了个寒噤。我再次清晰无比地闻出姐姐身上那股醉人的芳香——这种香,即便是在黑夜里,也像在正午的阳光下那么新鲜宜人。 姐姐没有说话,也没有抽走搂住我的手。 放轻了呼吸,我耐心地等待着她的回答。可是,莫名其妙的睡意却已阵阵袭来,我的眼皮忽然变得特别沉重。我不想睡,怕错过了听答话的机会,挣扎着摆脱睡意——不知为什么,连姐姐身上的香气都像在给我催眠,我特别累,特别累,昏昏沉沉的大脑不断地提醒我说:睡觉多好啊!多好!我已经顶不住了,说那些话比干体力活还要累。于是我想,先闭闭眼睛吧——只闭闭眼,决不能睡过去。其实这是自欺欺人,闭上眼睛总会很快睡着的,而且,很快…… 很快…… 我已在沉睡的边缘,还差一点我就会睡过去了——就在那一瞬间,我的大脑中猛然亮起一道闪电般的灵光,一切都变得清晰异常: 同桌在死去之前,一定也是想先闭闭眼而已! 接着,来不及挣扎着醒来,甚至来不及再仔细想一想,我已坠入了沉沉的梦乡。 现在又是在外面了。 我站在火葬场附设的小卖部门口。那里放着一个废物桶,但是根本不能丢东西——桶底是漏的,静静淌着污水。太阳很大,站在室外耀眼的阳光下往小卖部里看,只看到一团漆黑,漆黑里面有一个女人,坐在柜台后面,戴着金耳环和金项链,烫了头发——但烫的年月长了,显得并不新鲜,可以想象她晚上把头钻到被窝里睡觉。女人的手旁边是一个非常旧式的半导体,“呜里哇啦”唱着不知哪派的戏。我看看那女人,女人也看看我,两个人都说不清是善意还是敌意。 太阳在我后方,暖暖烤着我的背。我看看那个文眉的女人,掉头又看看花坛里的花——我讶异地发现,草丛中开着朵朵粉色黄蕊的小花,和秦庾奶奶家那儿的那种一模一样。太阳把我的背烤得痒痒起来。 这就又是尘世了——快乐的、缤纷五彩的、喧嚷拥挤的尘世。真是值得留恋的:快乐、缤纷五彩、喧嚷拥挤,还有一拨一拨的人群,相互漠然地看着,时哭时笑,说着说不清楚的话——值得留恋的尘世,真的。 真的! 我无法描述,当我发现同桌躺在一堆花圈后面的时候,是一种什么感觉。这是她死去之后,我第一次看到她——也是今生今世最后一次看到她。我看看她,竟然有些麻木。我知道她是死了,她是一个死人,而我对这个死人毫无感情。 悼词是我代表全班同学致的。我记不清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当时,我站在遗体的右边,一侧脸就能看见同桌的脚。他们给她穿上了鞋,可是我不敢看。不知为什么,我老觉得一侧过头去,就会看到她的光脚底——雪白、冰凉的脚底。生平第一次,我站得离一个死人这样近,可我既不悲痛,也不感伤,只是拼命抵制着害怕的情绪——那种害怕,细小、冰冷,不断刺着我的太阳穴,绵绵密密,几乎打通了我的大脑、凿空了我的声音。我记得悼词第一句是“手执你所爱的勿忘我,我们来送你。”——我念出这句话,忽然被自己的声音吓傻了,不敢再读下去。于是我站在原地,抬头看看眼前的大厅:一排排有秩序地站着人。我没有戴眼镜,看不清他们的表情,只有一朵朵勿忘我紫色的小花纷纷跳入了我的眼帘,异常清晰。我张张嘴,发不出声音来;紫色小花跳动着,我的视线渐渐模糊了,台下传来阵阵抽泣声。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在流泪。 同桌最喜欢勿忘我。我们知道她的这一喜好,也不过是最近的事。有一天,她中午走进教室时手里捧着几株这种紫色小花,显得格外亮眼。我们就问她,把花送给谁。她抿着嘴笑,答道,不送给谁。那天她穿着一条普通的白色连衣裙,摇摆起来似有神仙姿态,在胸前执着那小花,好像初夏六月的清风徐来,又像在教室里打开了一扇紫色小窗——我打量着她,头一回发现,她竟是这样美,就忍不住夸奖一句:“你真配这小花。”她又抿嘴一笑,轻轻地、幸福地说:“这是我最喜欢的花。”挨了一会儿,接着说:“我看见一个人在路边卖,就挑了这几枝。”到快上课的时候,她忽然又说:“我真高兴!”我看看她,又看看她插在小玻璃瓶里放到窗台上的勿忘我,也高兴起来。 可那紫色的勿忘我,是属于那个活着的她。现在她死了,躺在那里,是一具冷冰冰的、没有感情的尸体,她也不会再去找瓶子插她最喜欢的花了,一切对她都没有意义。她是个死人。 当我走到她身边,把自己的那朵勿忘我放在那里时,我一个劲儿地想着她冰凉的脚,只觉得自己出了很多汗,鞋子里竟是冰凉的。过去我从不知道,脚发冷的滋味这样难受。 我身边始终有人在哭——我也在哭。但我心里并不十分伤心。对于躺在眼前的这个死人,我满心的漠然。我怕碰到她、怕看到她,我怕再待在这个大厅里面。这里一拨一拨全是悲伤的人——她的亲戚、她的朋友、她哭得再也哭不动的父母,还有她那冰凉的、僵直的尸体,这里洋溢着一种死亡的气氛——我必须逃出去,逃到外面热闹拥挤的尘世中去! 我站在火葬场的小卖部门口,朝里望着那个戴金耳环金项链的女人,温暖的阳光照着我的背。噢,我突然有一个强烈的愿望,我想跑到市中心去乘最拥挤的一条公交车线路,或者到南京路去和那些疯狂购物的外地人一起游行——我只想找一个人多的地方,完全地、轰轰烈烈地融入这个嘈杂的尘世。也许我可以去菜场,走走那种腥湿的路,让鼻子被各种各样的气味填满:葱、姜、鱼腥、鸡粪的臊臭、烂菜的气味、人的狐臭……我想真实地看到这个世界、真实地闻到这个世界、真实地听到这个世界,我想接触这个世界,我想融入这个世界,我想好好活。 太阳照着我的背。我想象着我的同桌——她也许已经化成灰烬了。抬眼看看火葬场那根粗大的、直伸入天空的虚无中去的烟囱——很淡很淡的烟从那里冒出来,是一种纯洁的青色。以后我们来看她,就要到骨灰寄存处去,也许还要搭着梯子,在成排成排陌生的死人中间,找到她的名字,她会待在那个狭小的空间里面,小巧的雕梁画栋中间正嵌着她的照片——也许那时,阳光同样地洒落在那个干燥、高大、没有活气的房间里…… 直到今天,我才明白,原来这个让我兴奋的城市里,还藏匿着这样一个属于死亡的角落,而我所熟悉的人,到了这里就再也回不去了。 我远远望着认识和不认识的人——有的在哭,有的在分发什么东西,有的发疯似的穿来穿去,所有人都在忙碌。他们是凭借这忙碌,来驱散死亡的气息吧?我也想做些活人能做的事,来提醒自己生命依然存在。 再见了我的同桌,我要回到我那个鲜活可爱、值得恋慕的尘世中去。 我到学校里找张老师。今天是高二因会考而提前的期末考试的头一天。高三学生放假在家自由复习,按理说,我是不用来的,但是张老师让我来帮他做事情——理理卷子啊、誊誊分数啊,从小我就专门帮老师做这些事,在办公室里我熟门熟路的。 张老师把要做的事交代给我,就抱着装试卷的档案袋去监考了。他负责监考的正是秦庾他们班。 刚才我走过秦庾的教室时朝里面望了望——他没有来。现在看看,离考试开始只有五分钟了,他总该到了吧?于是我跟在张老师后面,也下楼去。我已经有很多天没有找过他,也没有看见他了——因为同桌,我差不多把他的事给忘了。不过,这会儿我一定要见他一面,让他别怯场,也别再做出作弊一类不理智的事情来。 从窗口望进去,座位差不多都坐满了。大多数人坐得安安分分,有的在闭目养神,有的在检查文具,有的还想临时抱抱佛脚,拼命地背书。考试期间是一人一座的,看上去一目了然——可并不见秦庾。靠窗口的座位上,坐着个梳很傻的分头的男学生,正摇头晃脑地大声背着:“……故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故,所以——于,比什么什么……”我打断他问:“同学,秦庾是不是在另一个考场?” 他一听到“秦庾”两个字,立马兴奋地抬眼打量我,接着动作敏捷地跳将起来,大声说:“王海燕啊!秦庾?秦庾就在这个考场。他还没来,不过。你找他,有事?我来帮你转告吧?” “没来?你们不是要考试了吗?” “对呀对呀,”他又很大声地说,接着像有什么体己话似的压低了声音,“不过,他这人实在有点奇怪。他不来了,也不一定。不要紧,有事我来帮你转告好了。” “不来?他出事儿了吗?” “他能有什么事儿?不就是不想考试么。我也想不来,可惜没他那么大胆。对了,我叫樊斌,我老早就认识你了,我……” 我掉头就走。 秦庾真的会不来考试吗? 考试开始的铃声响了。 校园刹那间由喧嚷归为寂静,没有人、没有声音、没有骚动,只有那铃声震耳欲聋。考试开始。 秦庾没有来。 铃声已响过了二十分钟。 我站在校门口,往秦庾该过来的那个方向伸长脖子。几分钟前,转弯口走来一位收旧货的外地人,“当啷当啷”地摇铃,接着再没有谁出现过。 秦庾没有来。 铃声已响过四十分钟。 我刚刚到门房里去过,第八次打电话到秦庾家去。我捏紧电话听筒,一个劲地想象铃声在房间里寂寂地回响,固执地、渴望地,像一种疼痛而赤裸的尖锐呼喊,一声又一声——没有人接,没有。没有人接。 秦庾没有来。 铃声已响过六十分钟。 他现在应该坐在考场里写作文,可事实上,他却不知去向,整个人仿佛已经消失得彻彻底底。 我忽然怀着恐怖的心情想到了同桌。 难道又有一个更要紧的人,也将这样无声无息地淡出吗? 秦庾,秦庾你快点来! 铃声已响过八十分钟。 再过十分钟,考试就该结束了。 我跳上单车——我去找他,一定要找到他,一定要看到和往日一模一样、带着礼貌的怨愤神情的秦庾。 秦庾,不要走! 他家的门紧闭着,安详得让人无论如何不肯相信,这后面有任何可怕的事。我伸出手,胸口还感觉得出蹦得几乎不听指挥的心脏。噢,在这淡绿色的门后面,会有什么?还是什么都没有? 我不愿他这样紧紧地把我关在门外,接着一个人无声无息地淡出——真希望有一把钥匙! 可我也不愿他给了我一把开门的钥匙,而他自己并不在那里——那么我宁愿没有这把钥匙。 我把手按在门上,使劲向里推,我所用的力气使得我整个身体都抽搐起来。门不动,我的手反而滑了下去,和门摩擦着发出一长串凄厉的碎音。 难道我注定要孤独,不管这门为不为我打开? 我长久地伫立在门外。在我的外面,是空空的楼道、空空的大楼、空空的世界;在我的里面,是不断挣扎着、涌动着、快要压制不了的恐惧;在我的前面,是一扇紧紧关闭的门,猫眼睁着它狰狞的瞳孔——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看不见。 秦庾,你究竟在不在这扇门的后面?要是你不在,那么你又在哪里? 在哪里……在哪里!我心中刹那间电光火石般地一闪……抽回手,我掉头就走,在楼道里一个趔趄,手按到刷了石灰的墙上,蹭了满手心的白粉。现在我总算有了一个猜测——有一个猜测就好得多,活了这么大,我始终是为证明接踵而来的猜测在不停地奔波来去的。 秦庾,希望你能为我证实我的猜测。等着! 第六章 秦庾(1) 第六章 秦庾(1) 阳光从我闭着的眼睛缝透进来,丝丝缕缕。在有太阳的时候,你不可能面向着阳光而紧紧合上眼皮,那些光会逼着你微微张开眼,让它们得空钻进来。 我真是发疯了,在六月这样旺的阳光下直挺挺地躺到露天里。汗珠密密地在我脸上爬动,我把两只手掌放在肚皮上,隔着衬衫感觉呼吸的起伏。我活了——我发现。 我现在是什么也看不见了,奶奶家的后门口几乎没人走过。闭上眼,我可以听到时间伴着河水一起缓缓流走。河对岸有一个女人在哇哇大叫着什么,听上去似乎是在叫她的小孩快点走出来;我听她走来走去的时候,拖鞋摩擦着地面发出了极其响亮的声音。她一直在叫、一直在走,持续了大约十分钟的时间,她还是一直叫、一直走,我想,她干吗不干脆走到屋里把小孩揪出来,却要这样费工夫——但我懒得张开眼看一看。对那些人的形状,我在五岁时就厌倦了,根本没有什么好看。 我五岁的时候,走在路上只能看到别人的裤腿,现在我能从头顶去看大多数女人,不过我并不像学校里的花老师一样爱好自下而上地看人——花老师真了不起,活到这么大还对人有强烈的好奇心,难怪他的头秃光了。 我记得我的爷爷到死也仍旧有一头浓密的雪白头发,十分地具有仙风道骨。参加他的追悼会时,给他致悼词的那个小老头则是油光闪亮的一个秃子,我猜他的烟瘾肯定大极了,因为他的气十分十分短——他说话特别用力,还运用了好几个莫名其妙的军事术语。那天我没看见奶奶,因为记着妈妈的叮嘱,说要低头,哀乐一响我就低头了,直直瞪住水门汀地面,三分钟以后我也仍然低着头,后来耗不住,才偷看了那个小老头。我是第一次遇上这种场面,四面八方的人都比我高,把我围在中间,大厅的顶又是奇高,走过花圈旁边时,我一直在担心要是它们忽然倒下来该怎么办,那我一定被压扁了,所以我走得特别快,有点连奔带跑的味道。 我过去一直不明白奶奶为什么要搬回这里来住——我看她天天要烧煤球炉。可是,现在我直挺挺地躺在后门口的旧竹榻上,闭着眼一个劲儿出汗——我终于明白了奶奶的决定。这是个好地方,没有我不愿意遇到的人,没有我不愿意看到的东西。我想不通奶奶为什么不养只猫,最好她能养一只像针筒那样的猫,让猫懒懒地蜷在门口睡。我想象着奶奶搬出藤椅,坐到院子里,沐浴在冬季暖融融的阳光中,她那只猫就沉沉趴在她的脚边,服服帖帖的,肚皮一起一伏微微摩挲着她的脚背,发出呼噜呼噜重浊的喉音,活像个被痰活活噎死的老头子。 奶奶是没有猫的,她这人大概有点讨厌小动物。作为她的孙子,我在这上边一点也不像她。我始终在怀念着我可爱的针筒,从头到尾都在怀念。针筒走失之后,爸爸妈妈曾经问我,要不要再弄只猫咪回来,我说我不要,爸爸就对妈妈夸奖我说:你看我们儿子,多重情意!妈妈答道:嗳,是的,我看着他怎么一点不像你。爸爸一听,爽朗地笑了,不理妈妈的话,踱到穿衣镜前,摸摸下巴,自我欣赏地说:不愧是我的儿子!——他们两个常常拿我做谈笑的资料,唱冷面滑稽,我就不懂,他们一唱一和了那么些年,怎么就没有厌烦的一天呢?我才和他们待了十几年,就时不时地烦他们;我才和王海燕认识了一年多,就把她烦得恨不得她从没被生出来过。我烦在我身边出没的每一个人,我烦我的学校,我烦我的家,我烦我的生活,我只希望一辈子躺在奶奶家的后门口,一生一世不听别人说话,也不对别人说话,那我就一定快活透啦。 河对岸那个女人依旧在走来走去、叫来叫去,叫她的小孩快点给她死出来——她的小孩被她这样叫,已经死了也不一定。 我很早就出了门。今天是期末考试的头一天,我想早点到学校去。爸爸妈妈比我走得还要早——他们两个今天一起跟医院的一帮同事到什么地方去开会(我没认真听他们交代,忘了那个地方叫什么,反正是离上海比较近的一个外省),要到晚上才回来。他们在桌上留了张纸条,要我吃锅里的白煮蛋,还要我认真地考试。唉,他们真可笑,直接说你别作弊就是了,干吗战战兢兢地躲在话里面,叫什么事儿呢? 我跳上车,心里想着我的针筒。最近不知怎么的,我越来越频繁地想到它。我有一种模糊的预感,仿佛它就在我身边的什么地方,并且我即将见到它了。针筒,我的老朋友——我真怀念它,但愿它没有被他们真的抽筋扒皮。我的童年是它陪我过的,到现在我还能清晰地回想,当我把它放在书包里、让它紧贴我的肚皮走在大街上时,它踹着我,轰隆轰隆,活像我身体的一部分。它是我那该死的童年的一部分。 路上人挺少,空气是透明的浅灰色。我好奇地瞅着那些硕大无朋的广告牌——我比较喜欢画着人的广告牌,比方说一家三口冲你夸张地微笑,幸福无边地露出他们洁白的牙齿,活像野兽之家;或者一个主妇举着洗洁精之类的玩意儿做甜美状,似乎在发誓她一辈子守住这瓶可笑的黏稠液体。瞅了一会儿,我发现前方的地上,躺着一摊什么东西——小小的一团,黑不溜秋,平贴着地面。 什么东西呢?我脚下用力,加快速度,想过去看看清楚。离那摊东西越来越近了,我还是看不明白到底是什么。直到我真正来到那个黑黑的玩意儿跟前,在自行车上冲着它饶有兴趣地弯下腰、放慢了速度打算仔细审视一番…… 蓦然间,我脚下生出一股发狂的力量,猛一蹬踏板,车“刷”地窜出好远。我伸出左脚,想固定住车子,却忘了刹车,鞋底在柏油路面上磨出一阵叫人牙酸的声响;当车子终于不再继续向前时,我居然失去平衡,连人带车结结实实摔倒在路边。 这一下摔得完全莫名其妙,我本人也是莫名其妙,根本不觉得疼痛。我用手撑着地慢慢站起来,再扶起车子。我的心仍然在胸腔里“怦怦”乱撞,视野模糊地跳跃着,一如我太阳穴中跳跃的脉搏,刹那间我的身体里似乎惊醒了无数无名野兽,大声地冲我嘶叫、不断地咬啮我的皮肤,我怔怔地望着前方路口广告牌上一个美女的白牙齿,满耳轰鸣。不要回头看,不要回头看——我不停地告诫我自己。但我无法扼制自己想起几秒钟前所看到的景象,那团黑不溜秋的东西—— 针筒。我以为我看到了针筒的尸体! 那是一只猫的尸体。车轮正好从它身上碾过去,碾得它只剩下一张皮毛,紧紧贴着地面,它的内脏赤裸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白白的脑浆溅了遍地,身体下面全是发黑的血;它摊手摊脚地紧贴在地上,血肉模糊。那些横七竖八的肠子的景象一遍又一遍在我脑海中回闪,回闪,回闪——我不能确信,那只猫是不是棕黄色的毛和白色的爪子,我甚至不知道它是什么颜色,但直觉告诉我,躺在那里惨不忍睹的,就是我的针筒! 我知道,这简直不可能。针筒走失已经好几年了,谁也说不准它究竟在哪里。但是,我真的在第一眼看见它时,就认定它是针筒。它是死成一团、血肉模糊的我的针筒。我刚刚看见了针筒的肠子、针筒的血、针筒的脑浆、针筒的内脏……我这样思索着,两腿直发软。 不清楚站了多久,我忽然跳上车,拐到马路对面,换了方向往家那边骑过去。 我怕再往前走,我怕再看到另一具针筒的尸体,我怕再碰到比针筒的尸体更可怕的事。我只有往回走,至于别的,我也顾不上了。 跳下车,我直奔进居民楼,一直奔到顶层,奔到楼房的平台上。我站在整个平台的中央——我不敢走到平台的边缘,怕自己会摔下去,摔成针筒那样的一摊烂泥。 我明白,我的针筒终于死了。它死给我看了。这些年来,它始终活着,活得比我还要好——它终于是做了一只大野猫,难怪从前它要那样使劲地抓我、踹我。野猫总要给车轧死的,难道它不晓得吗?它跟着我,让我用书包兜它上街去玩——有什么不好?为什么它非要死给我看呢? 我看见不远处的一幢楼房顶上,鸽子成群结队地打着圈飞来飞去。鸽子总是打圈子飞,这样,它们的天空就不危险了。今天天气不错,阳光正在烈起来——针筒的尸体就这样裸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它的心、它的肺、它的肝、它的胃、它的大肠和小肠、它的绿幽幽的胆——它的绿幽幽的胆,在太阳下闪闪发着光,像一颗绿宝石。针筒已经走出了它生命的圈子——它好几年前就已经走出了这个圈子;过去总是我和它重复地兜着圈子的;它走了,我还想把圈子继续兜下去,可今天它死给我看了,它死的时候,我不在它身边。别人家的猫死得都那么安详,惟独它,狰狞地把它的全部罗列给我——我知道它对我是很有感情的,但是它何必那么狰狞? 我真是个女里女气的人。我讨厌这座城市,我的针筒死在这里了,我不要死在这里,我不去考试——这王八蛋的考试,我不去。 我坐在去奶奶家的大客车上面,一个劲儿地想,那个轧死针筒的司机从它身上碾过去时是什么感觉。针筒有没有叫呢?它一定是被车子的大灯吓傻了;像一切猫那样,它怕灯光。我甚至轻声模拟着针筒被轧扁时发出的声音——是“扑”,还是“啵”?每当我坐的那辆大客车颠簸一下,我就想,这回,是轧死了一只猫吧? 我就在这样的臆想中来到了奶奶的家。我告诉她,我们放假了。出人意料,她瞪着我,和气地问了一句以前从没问过的话: “你的小猫,找回来了?” 我注意地看看她——她笑眯眯的,很亲切。我最爱看她梳的发髻,极其光滑,像假的一样。 “找回来了。”我答道。 第六章 秦庾(2) 第六章 秦庾(2) 太阳光下面真热。我想一直这样躺下去,躺到老死。 我不再去想针筒的事了,想这类事会叫人连在大白天也疑神疑鬼起来。 那个哇哇大叫的女人终于放弃了努力,这会儿四周悄没声息,只有一种风吹树叶的声音,不时还有什么东西掉到地上,发出轻微的“啪”的一响。我一点不想睁眼看掉下去的是什么——我这人基本上没什么好奇心,也因为这,我往往没什么好对人交代,不像王海燕那类人,一开口就跟疯了似的夸夸其谈。不过,你别说,这劳什子的世界上,还真有不少人对声音及声音的制造者兴趣百倍。比方上次,我把手里的书掉到地上,图书阅览室里的人就个个伸长了脖子看我。 我把书掉到地上,那是有原因的。那回我手里抱这么一大摞的书,随便是谁,即便三头六臂,也非吃不消不可。我就是抱着很大一堆横七竖八的书走进阅览室的,不错——况且我早就说过,我并不是一个十分灵巧的人,即使赤手空拳,我还常常撞翻别人的东西呢。于是,理所当然地,我踩中了一个傻瓜笔直伸到外边的脚丫子,那傻瓜“哇”地惨叫一声,我给他吓得心一慌、手一软,本来就岌岌可危的一大摞书撒了遍地。 其实这和我没什么利害关系,因为在这些书里,除去两本薄薄的数学书,剩下的都不属于我。但不管怎么样,我还非得在众目睽睽之下把这堆可恨的劳什子书一本一本捡起来,放在膝头上,然后站直,困难重重小心翼翼地抱着它们走过去坐到那张有一个洞洞眼的桌子前边。我蹲在那儿捡书,真想破口大骂。 剩下最后一本了。我刚伸出手,却被一只从背后伸过来的手抢了先。我看得很清楚:那本书用一张印满了红玫瑰的挂历纸包着,而那只雪白的手不动声色地伸到我眼皮底下,够到了那本书——玫瑰红的底色上面突然出现一只如此白皙的手,倒把那劳什子玫瑰的风头全抢了过去。拿到书,手就随之消失在我眼前,头顶上一个不动声色的声音,静静说: “麻烦你了。” 这声音透明得不带一丝杂质,在初夏的午后宛如一阵来去自由的清风——刚才,在图书馆门口,也是这个声音,安安静静地说:“秦庾,帮我把这些书拿进去好吗?我有些事情,一会儿就来。”我发誓,我一辈子也忘不了这个纯净的声音。听到这个声音,我眼前立马就会浮现出一个微微晃动的金色气球,气球周围的空气乱成了金色螺纹线—— 吉吉! 吉吉兀自站在我面前,把那本玫瑰红封皮的书抱在胸前,雪白的手几乎被书皮上的玫瑰映红,给人一种印象,好比你用玫瑰红的彩色铅笔涂满了整张纸,接着又拿橡皮擦出一个手的轮廓,那只手在玫瑰红的映衬下显得惊艳地白,同时又隐约像被玫瑰红勾了一圈,耀眼得仿佛在熠熠闪光。 我抬头去看吉吉透明的眼睛,看她眼里似笑非笑的神情;看着她,我可以确信:在她的身后,就是我世界的尽头。 午后、图书阅览室——她又不动声色地出现了。她是我眼前安详地晃动着的金色气球。 我坐在她的对面,使劲地瞅着她。我明白,我这个人神经确实有点不正常。我发疯似的渴望看到她。她微垂着头,走笔如飞、神情专注——她压根儿就不在乎是我坐在她对面还是别人坐在她对面,她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不需要——我最恨她这一点。我看着她,真希望能问她些什么、知道她些什么——她在几班?她家住在哪里?她究竟姓什么?她怎么看我?她为什么要坐在我的对面?为什么要出现在我的眼前? 她究竟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 这个问题,我到后来才知道它无法解答。如果我当时就知道这问题会搅得我寝食难安,那我一定要问她个明白。可惜,我这女里女气的王八蛋没有来得及问她。于是,后来我常常以为看到了她——在我看到一缕缕透过玻璃窗投影到室内地板上的阳光时——我以为看到了她周身的金色螺纹线。她就是我眼前这缕捉不住问不清的、带着金色螺纹线、转瞬即逝的阳光。 如果我能更深地了解我自己就好了。我真弄不懂,那回坐在她对面,我为什么如此长久地观察她——我凝视她时那股死气白赖的劲儿,就像从今以后再也看不到她一样。或许从今以后我是看不到她了吧?那也好。她次次都令我捉摸不定,搅得我心绪不宁,只感觉有什么即将发生。不过,假如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她,我可就不该问些劳什子的废话——我记得当时,自己就傻啦吧唧地问: “你刚才有什么急事?” 她手中的笔停了停,但并没有抬头看我,也没有停很久。只见她低着头,轻轻地说: “我有一些急事。” 呸——她这算什么答话呢?我顶顶恨她这一点啦,老实说。我呆呆望着她,心底里一阵一阵泛上怨愤上来——我真想破口大骂一番,看看她这个不动声色、似笑非笑的人到底会不会脸红、会不会生气,我甚至有点误会她压根儿就没有活过——如果她不是一个僵尸,她干吗这样镇定、冷静、了解一切又不需要了解任何事呢?她整个人就像和这个倒霉的世界丝毫没有关系——我最恨她这一点。 可气的是,我还是死气白赖地想把谈话继续下去—— “你是不是什么都不愿叫别人知道?” 她拿着万年不倒的劳什子笔,低垂着头轻声道:“你想知道些什么呢?” 唉,真不好意思,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我望着她,那么死气白赖,连我自己都暗暗吃惊。我自始至终望着她,下了好一会儿决心,才重复我的问话: “你刚才有什么急事?” 她的笔停了。静静地,她抬起头——手里仍然握着笔,只不过,那笔没有动,因为安分的矗立而显得极其颀长。她的面孔正对着我,但我注意到,她并没有看我,而是很远地凝望着我后面的什么——不,也不是望着什么,她根本没望什么,只不过将眼光迷惘地投向了不管是什么的远处的一样东西。她的神色似乎很快乐,似乎看到了最喜欢的东西——也许是一种食品,也许是别的东西,我可猜不准——反正很明显,回想刚才发生的事叫她觉得快活极了。头一回,我发现她的双颊泛上腼腆的红晕、她的眼睛闪着兴奋的光芒、她的嘴角露出满足的微笑——她本来是个并不怎么招人注意的人,可是一瞬间,我惊讶地发现,她是如此神采奕奕,她身上漫溢而出的静静的快乐,使她的头发、眼睛、嘴唇、手指甲,甚至是手里捏的笔,都静静地闪出一种安详的光,无声无息地告诉旁人:看,我多快活,多快活!我总算相信,一个人即便不说话、不做任何动作,也能让别人知道他现在非常非常快乐。我白活了劳什子的十几年,除了受到的处分之外,只有这个新发现比较实在,虽然它并不是一帮土豆似的家伙告诉我的——我活的这个地方,土豆似的家伙可太多啦,多得简直能开个菜市场。我不清楚别的地方怎么样。假如我有幸活到年纪大得足够和那些土豆平起平坐的时候,我就一定到别的地方去看一看。 总之,一刹那间,吉吉全身上下流动着叫人吃惊的满满的幸福,她这个人就是一个水中的倒影,在闪闪的波纹后面荡漾着,差不多连带得我也幸福起来了。嘴一张,她答道: “我碰见了一个人……” 口气像是要接着说下去似的,然而并不。她就静静停在了这个“人”上面,双眼迷迷糊糊望着远处;她是那么快乐,不知不觉把眼睛也眯了起来,好像怕过多的笑意会打从眼里汩汩流出——她是不习惯大笑的,她甚至都不怎么笑,只在脸上带着种笑意,并不动用哪快劳什子的肌肉去假模假式地随便瞎笑。她已经整个沉浸在那个对我而言纯粹莫名其妙的回想中,看上去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加透明——并且,此时此刻的她让我体察到:她完全像是被幸福浸透的。 我坐在她的对面,看见她高兴成这种样子,也在私下里隐隐高兴起来。我们坐的这个角落非常阴凉,被窗格子界定成一个个小方块的太阳光只能有气无力地照到她的脚边,显得她活像一个永远生活在阳光和夏季以外的苍白的小人儿;而她的快乐,在阴凉里更显突出,好比一把烧红的铁钳突然敲开冰凉的水面,脆脆地发出“哧”一窄条撕裂的响声,几个小泡泛上水面,片刻,又“噗噗噗”地爆了,淡淡的烟气闲适地溶入了午后晶莹的空气中。 我心情挺不错地注视着她,还以为这个中午就将这样安然地过去——然而她眼神猛地变了,既没有先兆也没有理由,她眼睛里的光辉蓦然散失殆尽;她又恢复成原先那种似笑非笑的模样,她整个依旧是冷漠、透明、弄不清真假的一个人。她开始整理东西,动作利落地把大堆的书垒成高高一叠,抱了满怀,站起身打个招呼说: “我要走了。” 很巧地,那本玫瑰红封皮的书在最外面,她的手衬在上面,是凄艳的粉白色,白得活像一只假手——或者死人的手。一转身,她走向门口。我最爱看她走路的样子,一点也觉不出分量,似乎她和这个世界毫无干系,连脚底也不用着地。 我眼睁睁看她飘飘悠悠地一直往前走、一直往前走,凭我那股死气白赖的劲儿,真该叫人枪毙了我才好。其实,我始终觉得有很多话想要问她,但都问不出口——而她现在又要走了。她这一走,我又不知究竟还见不见得着她,那么那些问题就完蛋了…… 一种神奇的力量,支配我突然“刷”地站起身,三步并作两步往前跑。 我在阅览室的门口追上了她,轻声叫她:“吉吉!” 闻声,她停住了脚步,转过身看着我。从她身后的窗口悄悄照进来的阳光,给她勾了一个金色的轮廓,反而显得她这个人更加苍白和纤细。她的表情既不惊讶,也不快活,连一点询问的企图也看不出来。她只不过以她完全透明的眼睛看着我,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我和她面对面站在阅览室门口,我身边的玻璃门上贴着一大堆阅览室注意事项,她的身边,那另一扇玻璃门上只有一个大字:静。 “吉吉,”我提着想要低落下去的勇气问,“你还会来吧?” “说什么?” “你告诉我,你告诉我你还会来吧?” 吉吉一声不吭。她晶莹透明地望着我,神色间藏着三分诧异。我为什么会这样问呢?会不会是因为,下意识里我一直希望她能来?我不知道。脱口而出的就是这句话,已经收不回来了——我本应该问她些更要紧的问题。我苦闷地站在她的对面,同她只一米之隔,望着她毫无反应的姿态,我已经开始后悔。 吉吉很认真地看着我,半晌,一丝飘飘忽忽的笑意飞快地掠过她的脸庞。她答道:“会的。你常常可以在这里看见我,我保证。” 她的语气非常柔和,无意中给了我巨大的鼓励。我急吼吼地叫住转身想走的她:“吉吉!” 她站定,回过头——依旧是那个晶莹剔透的眼神,她幽静地望着我。 “吉吉,你真觉得我应该好好改一改吗?” “你觉得呢?”她闲闲问道。 我从前始终以为自己是一个不知感动为何物的人,但是,望着吉吉、听着吉吉,即便仅仅望着、仅仅听着,从心尖上涌出、一直涌上双眼的那股热流也已经清晰地告诉我:我在感动。我心情非常苦闷地瞅瞅她放在玫瑰红书皮上面的一双手,说: “我觉得烦——烦得要死。” “那么,”她微微侧了侧头,“你就得改改——要是你不想继续烦下去的话。” 似乎迟疑了一下,她放低原来就很低的声音,说:“事实上,你还行——可你应该比现在更加好才对。”她的声音令人想起金色的沙子,纷纷掉落到薄瓷碗里,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琐细声响。 她认真地看了我一眼,转过身,带起一阵暖风,轻轻拂到我脸上。 我居然会如此离不开她,这连我自己也无法理解。总之,我再一次叫住了她:“吉吉!” 她第三次停下脚步,扭头看我。我迟疑着、胆怯着,最终像个小孩子似的,柔声问道: “你非那么急着走吗?” 在听到我这句话的一瞬间,她全身忽然起了变化。我看见一抹前所未见的灿烂微笑从她的眉梢眼角绽放出来,扩大,扩大……最后她那对透明的眼睛完全闪闪地溶化在了这微笑当中。像几分钟前一样,她身上不知不觉地亮起一种光,只是这次,这种光更加鲜明和纯粹,并且渗透着强烈的生命力——连她那被暖暖的阳光染成淡金色的发丝都似乎在不动声色地呼吸,每丝每毫都闪活着夺目的生命力。我的老天爷,我以前从没见过如此完整和灿烂的生命力在一个人身上猛然吐蕊绽放:那么清澈、那么灵动,差不多令我怀疑这种无与伦比的光彩是不是正常人所可以具有的。我瞪着她,恍惚间还以为眼前是一枚透明的水晶。 一个像水晶一样透明的声音,在阳光下暖意融融地说: “不是非要。是我要走了——你也该走了,不是吗?” 我几乎无法分清哪个是微笑、哪个是暖风、哪个是她的嗓音。 这回,她真的走了。 在走廊尽头拐弯就是楼梯,而尽头的那堵墙上开着又高又宽的玻璃窗——正午的阳光从窗外缓缓流泻进来,顺着墙壁一溜滑落到地上。吉吉朝那里一直地走过去,走过去。她走起路来简直飘飘欲仙,只要身体的哪一部分在晃动,耀目的阳光就从那缝隙里闪活过来——她真像正带着万道金光向太阳径直走过去,而且离那儿已经很近、很近……就在跨入投射于地面的阳光地带的瞬间,她再次做了那件令我一遍遍瞠目结舌的事—— 她忽然站住,整个人固定在金水般流淌的阳光当中。只见她头微微一低,接着动作优雅灵巧地转过身,整个人呈现出一种上扬的趋势。阳光从她的周身向里漫溢,把她变得越来越光明,仿佛她正在闪闪溶入身后那一整个辉煌灿烂、超凡脱俗。她俏皮十足地冲着我粲然一笑,透明的眼睛像水晶一般闪闪发光,随后没有留下任何预兆就消失了。我根本没有看清她是怎样跑下楼的,只恍恍惚惚地看见空白的阳光下,吉吉刚才站立过的地方,空气和着光线正在悠悠荡漾,一圈、一圈、又一圈,那渐行渐远、越转越淡的螺纹线,好像水中圈圈金色的涟漪。 现在是下午。我依旧躺在这里。阳光已经变得很烤人了。我知道我倒霉的同学们正在考试——考物理。我本来也应该在考试的——我简直能清清楚楚地想象出教室的样子:窗明几净、空空荡荡,坐满人也跟压根儿没有人一样;老师百无聊赖,一会儿在教室里乱兜圈子,一会儿倚门歪着,一会儿坐下,一会儿站起——说不定又能抓到一个像我这样倒八辈子霉的家伙,扭送去给一班土豆似的傻帽儿开荤。 我得集中精力仔细想一想,才能回忆起自己究竟为什么不去考试,却流窜到这里来睡劳什子的觉。我差不多已经昏了。把手放在肚子上,能感觉到呼吸带来的清晰起伏;手和肚皮都很活跃,在一起死命地出汗。 我记得,在我小时候把针筒带上街去的那会儿,它紧贴着我的肚皮,身体的温度伴随着每个动作传到我身上,于是我也死命地出汗。针筒一定很热吧? 我的针筒真的死掉了吗?我所看到的死猫真是针筒吗?我不能认定是不是它,但我感觉就是。记得我前几天还看到过一个极肥胖的人骑着辆天字小号自行车——当时我特受刺激,宁愿针筒被人家捉去做没有销路的猫皮大衣,也不要它活着给这么轧死——谁知,它真的被轧死了。轧死它的也不知是一辆什么车。在黑暗的午夜里面,针筒正想走出人行道,好穿马路回到它的住所去——也许它刚刚找到吃的,也许它胜利地和别的野猫结束了一场巷战,也许它不过是随便出来溜达一圈,像一切失眠者一样——走到马路中央,忽然听到了车轮碾过地面的“沙沙”声,还有发动机饥渴的吼叫声,它看见跟前的柏油路被照亮了,接着,它抬起那颗活不了多久的劳什子头——它的眼睛像我现在一样,只能看到一片纯粹的光明;它的瞳孔只来得及最后做一次努力,在强光面前飞快地紧缩成一条线……有东西从它身上结结实实地轧了过去——它一团糨糊地贴在地面上,耳朵里听到车轮碾着地面远去的沙沙声。它大概以为自己马上就能站起来继续走路呢。 我的针筒是死了,像李老师的儿子那样,死了。相比之下,我看还是针筒死得比较踏实——李老师的儿子活像一个从没活过的小面人。对了,我得考虑一下,回不回去考化学,让李老师开心一下。不过,我有一种预感:不出一天半,他们就会来搜刮我的东西,然后把我一路劫持到上海市区去。本来,离家出走对我来说倒不是什么新鲜事,我还记得有一次光着脚丫子在阴沟洞口站了好一会儿,地底下冰凉的臭气不断地爬到我身上,把我整个人都熏臭了。可我这人不介意,还是站、还是看,真不知到底有什么如此地吸引我——回家去以后发了两天高烧。当然喽,这是很多很多年以前的事了,那时我几次三番出走,多半是没明白这世上人心的古怪和险恶。这次怎么莫名其妙地重温起旧梦来,连我自己都费解——我想这也得感谢我的针筒吧。 我直挺挺地躺在阳光下边,整个人像处于弥留状态,河水流动的声音不知何时起在我耳中变得异常清晰——这种声音活像一个人急于喝一杯烫得无处下口的水时,迫不及待地把水从这个杯子倒进那个杯子,又从那个杯子倒回这个杯子的声音。在流动中,有一种性急慌忙的水珠乱溅声,还有热气从底下直冒上来,“咝咝”蒸发入空气的声音。时间伴着河流,极其和缓但不停滞地流过去了。我不是一个善于说故事的人,不像王海燕。并且,我对说故事这件事已经厌烦啦,我发现故事里的大多数人都叫我厌烦。至于该死的吉吉,她是我的故事里最可恨一个人,她休想取得我的谅解。我也不大想争取取消处分记录,恢复自己的光荣名誉——全是假模假式,全是。这会儿假如谁还认为能骗得动谁,那他一定是个王八蛋。 我自始至终都希望故事能有一个转机,现在看来,不会有了。我不禁有点失落,伸出左手去摸了摸鼻子——在我摸鼻子的一刹那,我这个讨厌的故事的转机来了,活像从我鼻孔里冒出来的:有一个很好听的声音——又像在耳畔,又像在千里以外——用一个不高不低的音量,叫了我的名字: “秦——庾!” 我他妈的太熟悉这个声音、这个音量、这个语调了,它曾让我感动了好一阵,现在却令我厌烦得想死——王海燕! 我努力地睁眼睛——不管怎么样,我不想在她面前表现得过分无能和狼狈。我的第一次努力失败了,两片眼皮活像被502胶水粘住了,密不可分。我停了停,没有再听到那个声音——我怀疑地想,会不会是无中生有?那就太好了。 我热乎乎地闭着眼横在阳光下面,突然——脑门子那儿一阵阴凉,就像有一只阴凉的小手正放在我的面前,为我遮住了阳光……那是一小块冰蓝色的阴凉,好像一枚透明的、微微闪光的水晶,又像一阵从白云深处高高吹下来的清风……无声无息、美妙绝伦……吉吉! 不知为什么,我心中一喜:现在我睁开眼,就可以看见那对透明的眼睛,阴凉地在阳光下看着我,与此同时,我又可以看见拥有那对透明眼睛的吉吉——她浑身上下静静地闪着光,像金色的溪水那样缓缓流淌、流淌、流淌……时间在这种恍若隔世的流淌面前将停住脚步,世界在这种恍若隔世的流淌面前将变得空空如也……只剩下一个她,很透明很透明地伫立在我面前,风掀起她的衣角,看上去她是一个自由自在地飞扬着的精灵,是一个飘飘欲仙的、真正的精灵…… 吉吉! 我快乐无比地睁开眼睛……就在第一束阳光射进我眼眶的刹那……我感觉遮住我脑门子的那只阴凉的小手恍若白鸽的翅膀一般从我眼前飞快地掠过,原先那一小块阴影也随之掠过,就这样无影无踪地消失在了空气里,连一丝余音也没有留下…… ……阳光细碎地闪耀在我的眼前,从左至右,从左至右,从左至右,从左至右。吉吉像鸟一样掠过了我的想象,消失得干干净净。令我目不暇接,在那后面是——因为深深躲在劳什子的阳光后面而模糊了脸面的人——王海燕! 第七章 恐慌 王海燕(1) 第七章 恐慌 王海燕(1) 我望着面前这个人——这个直挺挺躺在一张破旧竹榻上的人——他也正望着我,可他的眼睛里是一片令人失落的空白。下午两点的阳光,很亮、很烤人,我眼皮都差不多要合到一块儿了,但我撑着不让它合上——我拼命地看着他,看着他,看着他。 一段时间以来,我心底始终隐藏着一个小小的恐慌——真是很小,但极其固执。它占据了我的心头,自始至终没有挪动过。天知道我压制这个恐慌用了多少意志力,我听见它在我的里面叫喊,我感觉到它在踢打、在撕咬——它要长大,它要压倒我的一切、剥夺我的一切、占有我的一切;我明白事情已成定局,到最后,输家一定会是我,但我不肯承认——我怎么可以承认自己会输呢?我怎么可以承认自己会输给一个莫名其妙的恐慌呢? 我怎么可以承认自己会失去秦庾,失去我一直关心着、在乎着、喜欢着的秦庾呢? 我用尽我的所有力气去压制这个盘桓不去的恐慌,我像一个石块,竭力去压制一株从地底下钻出来的小草——刚开始,我还以为那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谁知那长眠后苏醒的种子里,居然隐藏着用之不竭的可怕的能量——我要输了,我将被邪恶的藤蔓攥得粉碎;我曾经胜利了无数次,但最后一次,我明白:输的一定是我。 阳光下,我望定他。我忽然发现:一直以来,自己都是那么地离不开他,原来我一直以一股意气支撑着自己,不走开、不放手,因为我不能离开他——我不能离开他。 我是不能离开他的啊——我的心为了要喊出这句话,缩紧到失去了全部的力气,于是那点萌芽的痛楚从心的最里面钻了出来,新鲜而寒冷。 我明白,我正在输掉自己苦心经营的爱——我曾经以为,我一定守得住它,我曾经以为。 我以为…… 第七章 恐慌 秦庾(1) 第七章 恐慌 秦庾(1) 筋疲力尽,筋疲力尽——我要怎么才能逃出她的搜寻呢?我要怎么才能让她不再来施舍我呢?这真是全世界最倒霉的事。我明白,先是王海燕,接着尾随而来的就是李老师、花老师、樊斌、“青春期”。校长和上亿个副校长、我胆战心惊的爸爸妈妈……在王海燕的身后是整个傻瓜和土豆的世界——这个可悲的地球就活像一个大号土豆。总有一天我也要变成一枚土豆的——这个变成土豆的过程,我已经经历了很长时间。我已经在昏昏欲睡地变成土豆了,一切都从认识劳什子的王海燕开始。 我忽然非常非常想骂人。我觉得睁开眼睛看到她就算我彻头彻尾完了蛋了。为什么在我睁眼的一刹那,吉吉就像鸟儿一样地掠过了我的脑门子呢?!为什么偏偏是王海燕,又是王海燕,还是劳什子的王海燕呢?!我只想骂人,大骂一场。我曾见过樊斌做精彩纷呈的现场演出——他骂起脏话来简直像相声演员报菜名,谁也想不出他平时居然会迟钝成那种样子是什么道理。可我呢?我到现在才悲哀地发现,自己一句脏话都骂不上来。 “妈!”——我渴望能把这两个字骂得像樊斌那样气壮山河而趣味十足,可结果,我努力了半天,却只张了张嘴——我真像一条价钱便宜、要死不活的白鱼,躺在菜市场搁浅的脚盆里,眼巴巴地盯着人家的下巴颏儿,吐出了无聊生命中最后几个王八蛋的泡泡。 第七章 恐慌 王海燕(2) 第七章 恐慌 王海燕(2) “秦庾!” 我站在他的面前,再次开口叫他。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一声连着一声地叫他的名字,我只是希望叫他一次、再叫他一次——不知道这是倒数第几次,我能够站在他的面前叫他。我凝视他空无内容的脸——他和我,已经成了陌路人吗?从前的一切,那点点滴滴的小片断,都要一笔勾销吗?但是现在,我在这里,看着他,依然觉得如此亲切、如此感动,我想不出有什么理由应当促使我离开他,我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能够解释他的漠然——他对牢我的面孔上,简直就写着“嫌恶”这两个字。我看着他,心已经凉了半截。一种对失败的强烈直觉篡夺了我的勇气,我都弄不懂是什么促使我一个人乘了车来到这里——难道我有力量把一个这样的秦庾带回去考试吗?这么久了,我到底算是他心目中的什么啊? 太阳又热又亮。我怀着一股被阳光晒得越来越膨胀的绝望,执拗地凝视他。我失意,失意得简直想就地坐下、放声大哭。累了,我真的累了。 “秦庾!” 他懒洋洋地从竹榻上直起身子,连姿势里也充满了嫌恶,仿佛他对自己的躯壳离我这样近的事实感到极端愤怒,而想赶快从躯体中挣扎出来,跑得离我越远越好。 “干吗?”他的声音遥远得令我吃惊,完全像从电线杆上高高挂着的喇叭里往下播音,带着深深的远离、隔膜和藏匿,还有一种模模糊糊的高不可攀。 “秦庾——”我克制着越来越无法克制的恐慌答道,“你忘了,今天应该参加考试。” 他别过头,瞅瞅黑黝黝的门洞,嘟哝了一句什么。 “什么,你说?” 他猛然翻身跃下竹榻,步子很急地朝外走了几步,两眼盯着静静流过的河流,并不吭声。我没有勇气跟上去、站到他的身边——我多想那样做,多想和从前一样熨帖地走在他的一旁,享受令人愉悦的午后散步……但是我没有勇气,我怕一挪动就会克制不住而颤抖起来;我能感觉血液在血管里冰凉地流动,心里的火热正慢慢蒸发入空气中,一去不回。我从头到脚都是湿冷的。 河水也在流走。静静地,我和他在一起的时间一去不返了。 恐慌 秦庾(2) 恐慌 秦庾(2) 我死活也搞不懂,她为什么喜欢不停地叫我的名字。我这女里女气的名字究竟有什么好叫的?我这女里女气的人究竟有什么好看的?我真是打从刚一生下来就注定要落得个倒八辈子大霉的下场。 我从竹榻上站起来,尽量避免着接触到她的眼光或者是她本身。我面向河流,吃不准接下去她会说什么或者做什么,我甚至希望这一切都是一场梦:她根本没有来——现在我转过身去,会发现她没有来过……为什么这一切不可以是一场梦呢?如果这几个月的事情完全是场梦,那我真该谢天谢地,死也不后悔了——或者,如果樊斌根本是个虚假的人物、王海燕根本是个虚假的人物、我的父母从来就不认识我,也没生过我这倒霉的儿子——那该多好!如果这恐怖怪异、塞满土豆的破学校压根儿就没存在,那该多好!可惜的是,我也有点知道,眼前的玩意儿十有八九是真的。 只有王海燕这种人,我在这里她也会在这里——我忽然怀疑这一切是不是她亲手安排的,好让她满世界把我像赶鸭子似的赶来赶去——对了,我可能还是只旱鸭子。我并不是故意把她想得如此恶毒,也不是故意要厌恶她,我只是控制不住地这么做——我烦了,我倦了,我恨不得把什么都扔了,都扔了。我最好能把自己也扔了——也许我可以抓着自己的头发,像投标枪那样把自己抛出去,让自己倒插在太平洋中的一个荒凉岛屿上。那样的话,我就不用再遇上任何一个人了,也就没有让人害的危险了。 消失,消失,消失——我不明白“消失”这两个字为什么仅仅对吉吉才显得轻而易举:她想什么时候消失就什么时候消失,她可以和这土豆似的世界毫无瓜葛,而我却死也不行。我面对着河流,那里肮脏的气味一阵阵自觉地往鼻孔里钻。我想立刻解脱,我想完全摆脱王海燕。可能她还毫无预感,或者预感到了还呆着不信。我对不起她,我确实对不起她,总的来说她很好,而我很不好——只是,我又对得起谁呢? 第七章 恐慌 王海燕(3) 第七章 恐慌 王海燕(3) 他的姿势里有一种深深的、深深的退缩。我丧气地望着他,舍不得把眼光移开——我觉得已经没有希望了。隔着这些距离,我看不清他。阳光在我的眼睛里燃烧,那股小小的火焰一直烧到我心里去,我整个人随时可能化成一段焦炭。 那似乎是很久以前了,那时,也在这个地方,也在这条河边,我可以完完全全、清清楚楚地看见他、听见他。而现在,在同一条河边、面对着同一个人,一切都变了——我无法看清他,无法看清。我好像根本不认识他,并且从来没有认识过他。我叫他,他不回答;我伸出手,他把手紧紧插进口袋;我向他走过去,他立刻往后退,退,退…… 现在他已无路可退,我也无路可进了,一切将完全结束、无法逆转。 河水永无止尽地流,纷纷沉淀到底的泥沙,却再也不会挪动了——这就是完完全全的结束。我曾经是多么固执、多么坚强,我曾经拼命地想去抓紧他、看清他,但是我没有做到。水总是水,掬了捧在手里,它会潺潺地流走;攥紧它,它反而流得更急——水总要流走的。我把大学像石块一样紧紧地握住,秦庾却像水似的流完了最后一滴。 “秦庾,”我鼓足勇气说,“跟我回去考试吧。” 我忍不住,一定要试一试。即便他已经远得不能再回来,我也要把他带回考场。 “秦庾,你快实际一点。回去吧,再晚就来不及了——这是你的考试啊秦庾,秦庾!” 他没有挪动、没有回头,闷闷的声音活像从后脑勺发出来的:“已经晚了,不是吗?” 我往前走了一步,紧紧盯着他——他没有动。我心中刹那间苏醒了无数的小希望,我想他不再退了,也许,我还能把他拉回来。 “秦庾,快一点。你想想清楚,你到底干吗要跑到这里来?你已经被处分了,你要争取撤销处分记录啊。好吗,秦庾?我来带你回去,我带你回去。都会好的。没有人来怪你,你只要回去开始考试,什么事都不会有的——好吗?好吗,秦庾?” 四下里一片寂静,暴烈的阳光把所有声音都晒化了。我已无所谓担忧,也已无所谓恐慌,在这样昭然的青天白日下,我的担忧和恐慌是久藏于地下而终有一刻得见光明的纸片,一瞬间纷纷零落剥蚀——无所谓秘密,也无所谓隐瞒,我的担忧和恐慌坦白得失去了意义。初夏的微风吹动树叶,间歇地发出阵阵神经质的低语,除去这低语,四周是一片茫然的寂静;我侧耳聆听这寂静,脚底冰凉而潮湿——这样静,静得逼出了阳光的活气。我想再说话,哪怕是再叫他一声也好,可我已没有勇气了。我一直在与心中的恐慌搏斗,这种自相矛盾的战事越激烈,我的勇气就越大——刚才到了搏斗的关键时刻,明知必败无疑的我猛然迸发出一种不可理喻的力量,做了一番最后、最激烈、也最无力的反抗,活像一条迫近死亡的鱼,想要一跃入水,却只在地上半死不活地蹦跶了几下,终于死在自身散发出的腥湿中——现在我不能动了,几分钟前还挣扎在欲罢不能中的我,现在已是彻底地无能为力:对秦庾无能为力、对自己无能为力、对流走的时间无能为力、对消亡的情感无能为力——恐慌一经破土,立刻成长为不可摇撼的参天大树——它被压制得太久了。 寂静。寂静。仍是寂静—— “侬快点帮我死出来——”我突然听到这个尖锐的声音,不由得激灵灵打了个寒战——是河对岸的一个女人,“哒啦哒啦”趿着拖鞋,很烦躁地打着圈子,活像一头困兽。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也看不清她的姿势,只听见她那和寂静无法调和而被孤立开的声音又一次锐声吼道: “死出来——快点死出来!……” 第七章 恐慌 秦庾(3) 第七章 恐慌 秦庾(3) 那个一心咒死孩子的女人又开始叫了。不知她这次又想谋害谁。我已没兴趣再听她的即兴表演,真想直直脖子骂她一句:“快给我死进去!”我发现,自从王海燕来了之后,这里就变得不可爱了。她这个人真是没法形容。但愿我从没认识过她才好。 我早就说过她这人很好,对我是尤其的好,我现在也依旧这么想,但是我烦她,烦得要了我的老命。我烦她可不是因为吃饱了没事干或者要让人觉得自己很棒——我这人虽然倒霉,倒并没有樊斌那种十三点的毛病。我烦她是有原因的,虽然我无法认真归纳出原因——我最怕归纳。不管怎么说,我承认她说得有一点道理——但这点道理和真正的道理差得还远。我其实也有点厌倦,尤其因为那个不要命的泼女人,让人以为全世界都进防空洞了。 我想,回去也好,省得让爸爸妈妈又大动干戈——看他们可怜。况且我的确不可能一辈子待在这儿,尤其在王海燕已经来烦我的倒霉情况下。我那基本上报废的脑袋转了转,飞快地做出了决定。 “我回去,”我背对着她,说。我看见一片云飘过来,遮住了太阳。我的破脑袋忽然阴凉了。世界总算脱去了刚才刺眼的光芒,变成我比较熟悉的样子——我是得回去了。 第七章 恐慌 王海燕(4) 第七章 恐慌 王海燕(4) 天黑了。 不知道是今天的天黑得反常的快,还是我忽略了时间的流逝。我乘上到这里来的客车时没有看手表,到这里时也没有看手表,和秦庾在一起时更没有看手表——这段时间过得反常的迅速,却又反常的缓慢。我差不多完全忘记了分分秒秒的流逝,只是单纯而异常清晰地感觉到秦庾对我的关注在以一种无法想象的迅捷拼命流走。我好像生活在一个异类的世界里,没有时间的存在,只听到河水朝着同一个方向不停流动的声音。直到现在,我推着秦庾上了回市区的车,听到马达发动的声音、感觉到轮子在我脚底下颤动,我才回到了原来的这个世界;我抬起手腕放到耳边,听分针和秒针有规律的“滴答”声,想要借此来平复自己的恐慌。 虽然我已经说服秦庾,并且把他带到了回家的路上,但我并没有因此而好受一些,我的恐慌也并没有因此而收敛一些。我隐约感觉到:在我和他之间,现在隔着什么——一样什么东西,或者一个什么人……我说不清。这个恐慌一经破土,就开始没完没了地长大,不肯停止,更不会收缩。我很怕,长这么大,我从没有这么颤抖过。上次同桌死了,我也怕,但我可以承认她的离开,也可以接受——不管那有多难;然而现在,我无法承认他在离开,我拒绝接受他的离开,我想他留下来,我想他留下来,留下来——可我无能为力。他一上车就远远地躲开我,我站在最靠前的地方、驾驶员后边,他就站到后门边上;我没有勇气去靠近他,因为我明白,他会再次逃开,逃得更远。 天更黑了。在市区,现在应该是最繁华的时候,成串成串霓虹灯都已亮起,恋人们该开始约会了——姐姐大概又抹红了嘴唇,匆匆忙忙地去迪厅了吧?可是我在这里——一辆破旧的车在黑暗的公路上开,一直往前开,看看两边几乎雷同的景物,差不多以为车永远没有停下的时候——那样也好,再远再远,至少和他在一起——一下了车,我感觉我们就真的要分道扬镳了。 我一路站着,茫然凝望车窗外的暗影憧憧。车灯打在路边的行道树上,树干下半截斑驳地刷着白油漆,给灯光一照,自己隐隐地发出一种青白色的光,莹莹的,竟有些半透明。我的耳边是嗡嗡嗡的说话声——大多是外地口音;我的眼前是无穷无尽毫不熟悉的房子、灌木、田地蒙蒙的黑影,在初夏的微风里轻轻呼吸。路边的路灯之间隔得极其遥远,车厢里也没开灯,我整个人都像要永远浸透在黑暗里,没有解脱。真希望车不要停——我不想下车,我想和他再多待一会儿,即便根本没意义。 我一直在下决心问他一个问题,我一直在等待那个决心的来到。我真想问他: “我们中间到底插入了什么?什么?” 第七章 恐慌 秦庾(4) 第七章 恐慌 秦庾(4) 我这个人的思想实在非常简单。从前我还曾经以为自己在某些方面是了不起的,但自从开始倒霉之后,我就越来越讨厌自己了——我的思想实在是又简单又愚蠢。现在连我自己也开始怀疑自己到奶奶家去的确切动机——我差不多把那该杀的针筒给忘了。 我发现,其实我已经以一种浑浑噩噩的状态生活了总有千八百年,虽然我并不像个土豆似的假模假式,但昏头昏脑也不是什么好事。我站在这辆破烂得随时可能七零八落的车子上,面对着后门的玻璃窗,看长条形车窗外闪过的景物——我什么都看不清,我这人不仅头脑昏,连眼睛都昏。 我很高兴,王海燕没有过来。和她保持这段距离让我觉得安心。我真不明白,当时怎么会对她产生倒霉的好感的,现在我希望她能赶紧去当她的大学生,我呢,留在我傻乎乎的高中里,照她希望的争取撤销处分——到那时,她也许能很快地把我忘了,像她这种人,在大学里不愁没人追。我认为她还很不错,除了啰里啰唆和自以为是以外;她的前途一片光明——我呢,我觉得自己好像要永远乘在这辆破车上,在这种不白不黑的天光里行驶,没完没了,我迷惑极了。 我忽然开始想吉吉。一想就会想得彻头彻尾。这一段倒霉的日子里,每个人都像我的冤家对头,每个人都不对劲——只有吉吉,是记忆里惟一的一个光点,并且她这个光点还亮得如此异乎寻常。我开始发疯般地想念她那对透明的眼睛,从那里似乎可以对世界的尽头一览无余。我还想念她静静坐在我对面的姿势,活像一只闪闪发光的气球在晃过来又晃过去。她走到阅览室门口然后转身的动作在我眼前不断地回闪又回闪——那时的她真是闪闪发亮,根本不像一个活人。 吉吉,她到底是不是真实的? 转身的那一瞬间,她整个人都在透明地闪光——她有一种上扬的趋势,仿佛想在空气里抓住什么,又仿佛要从脚尖开始完全地溶化,溶成一道灵光,然后消失。 她真的消失了。 我不清楚能不能再碰见她,也不清楚碰见她是好是坏。奇怪的是,我只在阅览室里理所当然地撞见她,在其他地方,我根本就没有看到过她这个人。最近我心里乱得一团漆黑,从没想过要认真地去想一想她这个人——现在想起来,只觉得越想越怀疑、越想越迷惑,简直不能相信她本人的真实性。她是如此透明和美丽,绝对没有理由是一个活着的、和我一样的人……那我又怎么会几次三番地撞见她?每次我都以为能从她待的那个地方大摇大摆地走过去……就在刚才,在那炫目的阳光下面,我真的感觉到她像鸟一样飞快地掠过了我的脑际,真让人怀疑她是一个闪闪发光的精灵,假的——她怎么可能是一个确实的存在呢?可这种事谁又会相信呢?我明白自己是“边缘视力者”,学校卫生室常常找我这种人去查视力,保护我们不要成为四眼队伍中的一员——既不能看得清楚精确,又不能戴上眼镜,我这种人视力最差劲,什么都有可能看错。我当然希望自己没看错,但站在“吱吱嘎嘎”的车上,穷极无聊地七想八想,我真有点拿不准自己究竟有没有见过那个怪兮兮的吉吉。我认为这事儿也许驾驶员有点经验——我老觉得他看那么大一扇窗、拥有那么大的一个方向盘,横行无敌,应该有点得胜系数。 我正在那儿一个劲儿地崇拜着拥有巨型方向盘的公共汽车驾驶员时,车子却忽然停了。我已经注意到,刚才转了一个弯以后,这车就有点不听使唤——看上去对这车上的驾驶员也不能过于相信,说不定他和我一样是个酒囊饭袋,因为被学校处分才来开这废铜烂铁。也不知这酒囊饭袋怎么想,打开发动机箱象征性地摸了摸,就跳下车去点烟了。车上的人大概都发了一通愣,接着纷纷操起山南海北的外地话骂人,骂得淋漓尽致、大快人心,就是不知道骂什么。下车的倒霉驾驶员迅速跳上来,吼道: “车子坏脱了,烦啥啦烦!” 那些外地人可能怕被人卖了,仍然骂,非常不识时务。我也是这辆倒霉车子上的一员。假如我明天回去了,总是一样——却非要在这个时间急急忙忙地赶回去,又撞到这辆废铜烂铁的破车。我是倒霉透啦。这会儿爸妈该要找我了——十来年后让他们再次找我,感觉不错。从前人小,逃课时只觉得好笑,现在呢,真要笑,却觉得没什么可笑。反正,现在困住了,要是有什么暴力事件发生,也只能在旁边看看。我还没决定该怎么办,看上去,怎么办都是徒劳。我饿了。 天黑得好快。车死了。 第七章 恐慌 王海燕(5) 第七章 恐慌 王海燕(5) 车居然会出故障——我觉得这是一个契机。也许我还可以想想办法,把秦庾挽回吧? 我们一车的人统统下了车,站在路边上愁眉苦脸地等。说不清在等什么——也许等驾驶员把车修好,也许等下一辆车来把我们带走。我也在这群等待者里面,但是我说不清哪个更好些:是马上走更好,还是干脆站在这儿更好? 天已经黑透了。我不知道这是哪里,也不知道离家还有多远,更不知道现在应该怎么办。我终于发现,想要挽回秦庾是几乎不可能的,因为我站在这里,和其他人一样是一个渺小的无知者,我能做的除了干等还是干等。 我注视着很远很远的地方跳动着的几点灯光——那里住着人。人们心安理得地生活在这里,他们知道这是哪儿、知道要往哪里去、知道明天的太阳何时升起。而我不。我不习惯这种无知的境地,尤其是现在,它让我从希望里升起绝望。我站在茫茫黑夜里面,听着路边的田野里小虫的鸣唱,看见秦庾在离我数米远的地方发呆,宜人的晚风拂动我的发际——我真希望他能再这样近地站在我眼前,但我明白他就会走远、消失的——我越来越绝望,越来越绝望,越来越绝望。 我发现我的生活已经一团糟了。我的同桌死了,姐姐被我骂了,秦庾也要走了——我还以为考上大学之后人生会非常快乐,为什么却是这样?是不是我过于天真了呢?天真的人会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一团糟吗?我现在站在这个既没有起点又没有终点的地方,面对着整个庞大无边的孤独的夜,我觉得自己的生活已经难以复原了,而自己也已经难以复原。我真不知道将来会怎么样,我迷惑极了。 我不敢承认这个事实:我必须要告别过去,我必须要告别从前整个的人生。我不知道有除了从前那种活法之外的别的活法,不知道。我走进高中的时候,是那样的踌躇满志,但是我走进大学的时候,所有的只是迷惑、迷惑、迷惑——我不能再走了,我要把秦庾走丢、把我过去整个的人生走丢了!然而,我不得不走。 我不得不走。 我不清楚还有没有人像我这样绝望地走离自己的生活。我只知道,现在必须做些什么,即便不能摆脱绝望,至少也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绝望。我整整衣服的下摆,冲着秦庾走过去。我冲着他走过去——那个人,我所熟悉的、我所以为深深了解的人,他站在那里,如此陌生,而我要冲他走过去。 “秦庾——” 他没有动,没有表情——他仿佛没有听到我的话。 “秦庾你听我说——我要和你谈一谈。” 他迟缓地抬起头瞥了我一眼,又迟缓地垂下头,说: “你到底要怎么样?” “我要和你谈一谈,一定要。” “你到底要怎么样?” 我凝视着他,诧异他何以会变成这种样子。过去我以为他需要帮助,现在他却这样强硬,强硬到了刀枪不入的地步。我到底要怎么样?我也不知道。我还不想到底,我只想和他谈一谈,并且,今晚、此刻,我一定要和他谈一谈。我看看他,偏过头又看看那条无休无止的公路—— 我转身就走。 我丢弃车子,孤身一人向前走去。如果我不是完全不了解他,他一定会跟上来。 我一定要和他谈一谈。 我知道,我离我的生活越来越远了。 第八章 转机 王海燕(1) 第八章 转机 王海燕(1) 很久以后我回想起这一夜自己的举动,还不能说清到底是错是对。在此之前,我从没料到事情会出现这么大的一个转机——要是我没有义无反顾地走远,结局又会如何呢?也许结局相同,但人的心情一定截然相反了。 我后来明白了一件事:每个人都是一个世界。这句话我过去也说过,但从没真正了悟过。我太骄傲、太自我中心了,以至于无意识地忽略了他人的存在,我还以为其他人都是在我面前的那个样子,而忘记了,每个人都和我一样丰富和立体——他们并没有我所以为的那么平凡,我自己也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聪明。 这真是我人生的一个转机。也许在别人的人生中也会有类似的转机,而我这一个是这样发生的。也许假如我没有往前走,这个转机也会发生,只是以另外的一种面貌。我们生命中存在着一些一触即发的秘密,它们躲藏在无人知晓的角落,到了合适的时机,就会让人大吃一惊,甚至惊异得坐倒在地。 我在那一晚,触发了一个这样的秘密,我的人生所蒙上的一层塑料纸猛地被掀开了,我发现,世界竟然是这样! 第八章 转机 秦庾(1) 第八章 转机 秦庾(1) 现在我总算明白了,为什么王海燕在学校里能成为这样厉害的红人——一切都是有原因的,每件事都是有原因的,每个结果总有一个开端,而王海燕,她天生就是一个能逼着你干这干那的料。 要是我没有在神经上出什么毛病,那么我就不该在这种万籁俱寂的黑夜、在这条不知去向的公路上跟着这个我再也不愿意跟着的人乱跑。刚才我还站在一辆破烂的车子前面,车灯所能照到的地方投射出一束温暖的光芒;我的耳边还有不少外地人在窃窃私语——我曾经想,他们会是在商量抢我的钱吗?后来想,这也不要紧,反正我压根儿就没多少倒霉的钱。 我甚至开始异想天开地假设,也许他们要把我卖了,卖到一个四面环山的地方让我去开山,那我正好不声不响地过一辈子,我也不用再见樊斌,也不用再见王海燕,我还可以假装生下来就没父母——或者他们把我给杀了,第二天人们发现我暴尸野外,他们出动了一大批人,很费心思地在方圆百里内寻找我的胳膊和腿,最后“案件聚焦”还让我上了镜头,我的五脏六腑像针筒的那样被罗列清楚——这太悲惨了,但是我糊涂一世,只有这时最最清楚整齐。我在那儿胡思乱想得几乎有点高兴了,却听见王海燕叫我的名字——她一叫我名字,还会叫个没完。她说想跟我谈一谈,可我连口都不愿开。她实在是一个天才,并且还是一个不要老命的神经病——她究竟要跟我谈什么?在这种荒郊野地里走,我肚子已经开始饿了。 “秦庾——”瞧,她又开始叫我的名字了。 我跟在她屁股后面走,一副很顺从的模样。我想既然到了这个地步,也只有安分一点了。我干脆问她: “已经跟你走了。你要谈什么?” 我说着话的时候,一边紧赶慢赶地跟着她。她越走越快,这会儿那种快法,简直就是不要命了,倒好像她真想这么着走到上海市区去似的。我赶得有点上气不接下气——我这女里女气的家伙确实没用,可我肚子饿坏啦。 “我说——你到底要谈什么?难道我们不能回去吗?你这么走想走到哪儿去?……” 她刹住步子的猛法,比她走路的快法更加像神经病,我一不留神,差点就撞在她身上。我气得直吼起来: “干什么你?你到底干什么?” “秦庾——”她声音不高,但是非常好听,好像是头顶安详美丽的夜空在发话,“这句话应该我来问你才对。” “什——什么话?” “你到底干什么?” 她声音里有一种深深的绝望,这种绝望赋予她的嗓音奇特的魅力——这是我所熟悉的王海燕,这是我所喜欢过的王海燕:没有退缩、没有逃避、没有自我表现,有的只是从心底里热出来的令人感动的声音,现在,这声音中调入了冰凉的绝望,显得同黑夜惊人地吻合。 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回答她。我到底干什么?我不干什么,除了想要彻底地离开她。 “我们两个人究竟怎么会变成这样了?秦庾你告诉我,我们两个人,怎么会变成这样了?是我做错了什么吗?难道我们不是有过一段快乐的时光吗?你是为了什么啊?你受了处分,我知道你不开心,但这又不是我害的,你凭什么这样对我?假如我做错了什么,你可以来指责我——但是请你不要不理睬我。请你不要不理睬我……”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我知道她在哭了。她的声音温柔美丽如行云流水。我知道是我对不起她——我知道我谁也对不起,但我突然醒悟:我最对不起的人就是她。爸爸是我爸爸,妈妈是我妈妈,李老师是我老师,樊斌是我同学……我再对不起他们,他们在我生活中也总有个位置——然而她,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丢弃了所有的尊严,她在我这里却失去了一切,连一个位置也得不到。这是我的错,一切全是我的错,她绝没有做错什么——但是,我要将她从我这里抹去,我一定要将她抹去。 “你告诉我。你告诉我秦庾。我和你之间,到底隔了什么?” ……隔了什么?隔了什么?老天爷,她怎么会察觉出我和她之间隔了什么?从前我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现在经她提醒,我猛地恍然大悟:我和她之间,确实隔着什么。是什么呢?多了,我和她之间隔着的,简直是整个世界——这整个世界正在紧缩起来,幻化成一个人…… “秦庾你一定要告诉我。你不承认你认识我也好,你不在乎我是对是错也好——你不能不告诉我那是什么。你已经不再愿意和我在一起了,我知道。那也没有办法,算了。但是你不能不告诉我那是什么——这对我是不公平的你明不明白?你告诉我,我不辩解,我保证不辩解。我不会再来打扰你了……但是你要告诉我。” 说得对。我不能不告诉她。我抬起头,看见我的前面是穿不透的黑暗、无穷无尽的黑暗。黑暗,黑暗,黑暗——这一切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什么时候?我望准了远而又远、深而又深的黑夜,吐了一口气——我想,一切都可以结束了,好了,一切都可以结束了,可以了。 “一个人。” 在我的眼前,突然神话般地闪烁起吉吉那旋转着金色螺纹线的、晶莹剔透的大眼睛来。听见她问“谁”?我毫无顾忌地说道: “一个女生。我在阅览室里认识她的。” 她静默了许久。我只听得见晚风吹拂田野发出的“沙沙”声。我觉得身上的负担突然去掉了,轻松得简直想跳到田野里面去——随便干什么:捉蛤蟆,或者把足球踢到水沟里去——只要给我一个足球。我揣摩着,世界上一切美丽的、不让人厌倦的东西现在都会回来了,随着透明的吉吉的到来。 那一只我所想念的金色气球,在这暗影幢幢的夜空下,又一次缓缓地晃动、晃动……很近很近地在我的眼前。 “我认识她吗?”她问道。 “我不清楚。我不知道她是几年级的,也不知道她的真实姓名是什么……” “什么?”她似乎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了。我怕她以为我是在骗她——我的确根本不清楚吉吉是怎么回事,但是,我现在是生平第一次发现:世界上存在着这么纯粹的美丽,并且我想抓住这种亦真亦幻的感受;今天这一天,吉吉的幻象已经像个精灵似的在我眼前重复了好多次,我怕她再次像只白鸽般飞快地掠过我的头顶,所以我要伸出手、去抓住她——这只闪闪发光的金色气球,我再也不让她飞走了……我非常迅速地私下里下定了决心:等回去以后,我一定找到吉吉,我一定会了解得更多,她一定会促使我发现世界上每一样可爱的东西——而她,是第一样,也是最要紧的一样……她是来帮助我的那个神奇的精灵!也许因为这种抓住头顶转瞬即逝的光芒的确信和迫切,我急切地解释着: “她没有告诉我她的真实姓名——也许她没告诉我她的姓。她只是,只是对我说,叫她,吉吉……” 我说话时正站在她右边靠后的地方,当我说到“吉吉”两个字时,我以为自己看见她猛烈地颤抖了一下。我当她有什么不舒服,就停下话端,问:“怎么?”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动作,但是声音里有一种战栗——这战栗明显是由于竭力克制恐惧而引起的——她慢吞吞地问道: “你说她,叫——吉吉?” “啊,是啊。” 她顿了顿。她是如此激动,以至于克制不住而摇晃起来。我望着她,满腹疑惑——难道,她认识吉吉?真有这么巧? “她是不是披肩长发……头发很薄,但是很光滑……人长得挺秀气,有一对清亮的大眼睛……手很小……皮肤特别的白……” “对呀。你认识她?” 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见她摇晃得越来越厉害,我几乎想去扶她一把,以免她瘫软下去。 “……不常笑,不常说话……走路的姿势很好看……” 没来得及听我的肯定,她已经往前迈了一步——很小的一步,却好像用尽了她的全部体力,仿佛她想用这个举动来摆脱掉什么似的。她仍然在颤抖,并且拼命地抽泣——那完全是因为害怕而引起的抽泣。我被她这种激烈的反应弄得也害怕起来。 四周是沉沉的黑夜。 “怎么了,你?”我跟着她往前迈了一步,问。 她抽抽噎噎地答道:“没有。没有什么。” “这不可能——你干吗怕成这样?” “没有什么。” 我打算放弃了。我想这可能只是她心里难受所致——然而,就在我打算放弃的当口,她的声音再次出现: “吉吉,她——”她兀自住了嘴,仍然在颤抖,仍然在抽泣,我也不敢去惊动她。半晌,她又开口道: “吉吉她死了。” 阳光啊、白鸽啊、金色的气球啊、透明的眼睛啊,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吸进去了一样,突然尽数消散在我眼前。一片巨大的暗影飞快地掠过了我的头顶…… 说什么?! 第八章 转机 王海燕(2) 第八章 转机 王海燕(2) 我在颤抖,我在抽泣——我害怕极了,害怕极了。这一切怎么会是这样?真希望这是一个噩梦——那么快一点让我醒过来吧,快一点让我见到卧室里的天花板、听到姐姐的梦呓吧,快一点吧! 我怎么也不会想到:那个让我恐慌了这么久的、插在我和秦庾之间的障碍物,居然就是我的同桌! 我的同桌已经死掉了,已经化成一缕轻烟淡出了这个世界。然而,秦庾忽然提到她,听上去似乎她仍然好端端地活在世界上,似乎她仍然和我分享课桌、分享快乐,并且抢走了我所喜欢的人——那么,她到底有没有死?还是,死的人仅仅是我? 我手脚冰凉。耳边隐隐响起了吉吉的声音: “……天气多好!” “我真高兴!” “这是我最喜欢的花。” “你说,抹上指甲油,好不好?” …… 太可怕了!活着怎么会碰上这么可怕的事?我站在陌生的公路上——直到现在,我才意识到自己是站在一条陌生的公路上——再一次感觉四面八方的树木泥土都有形有迹,有声有息,我没有别的想法,只是单纯地怕,怕得要死。 吉吉,吉吉你为什么又回来了? 秦庾的声音在我耳畔响了起来,颤抖着: “我还以为你是个好人。” 我蓦然语塞。摇摇晃晃地转过身去,我看见他也正看着我——他眼里满是泪光,除去泪光之外空无所有。然而,这泪光并不属于我。 “你说我什么?” 他瞪视着我,瞪得我忍不住倒退了一步。我害怕地意识到:他在憎恨我了——毫无根据地,他在憎恨我。 “你为什么要这样说人家?你自己为什么不死?” 我两耳“嗡”的一声,滚烫的泪水毫无顾忌地落了下来。这泪水来临得如此突然,在凉爽的夜里烫痛了我。这辈子我头一回体味到真正的委屈、真正的痛楚。我整个地闷了,我已没有力气再去辩解,但是我还要辩解——我还要辩解。 “我为什么要说她?她是我三年的同桌,我为什么要这样说她?你说什么……你说我什么?你知不知道这对我有多不公平?她煤气中毒的事,我是班里第一个知道的……前几天我们刚刚送走了她,悼词是我致的——我究竟为什么要这样说她?难道我要为了你去说她吗?你认为我会吗?我以为你了解我……我以为你和别人不一样……我以为我是正确的——即便你不理睬我、躲着我,我也以为自己是正确的……我错了,我一错到底一错到底!你除了知道她的名字以外什么也不知道,你甚至不知道她已经死了——你有什么权利来指责我?我没有说她……可你为什么要这样说我?你为什么要这样……” 我这些日子以来压抑着的全部恐慌、全部委顿、全部绝望,这个当口以一种紧缩起来的巨大力量往外反弹,难以制止、难以消解。我站在沉沉黑夜中,面对着他,疯狂地流眼泪。我激烈地做着连自己也难以理解的手势,一来一往、一来一往——用力如此凶猛,带动得我的身体也摇晃起来——我仿佛是企图借这些剧烈的动作来搅碎黑暗中不断闪现在我眼前的吉吉那苍白的面相。我满耳轰鸣,弄不清自己在说些什么。我看见他瞪视着我的眼睛——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只能看见他那对眼睛——突然,我看清了他整个的面孔!他的面孔闪闪发亮,刺得我几乎睁不开眼,我看见他的表情蓦地起了变化…… 他奇快地抓起我的手腕,把我往他身边一牵,接着又用另一只手扶着我往后一闪——这一系列动作完成得如此迅疾连贯,不过是白驹过隙的一瞬,我还完全没有来得及反应过来,突然眼前一黑,同时耳膜被震得直发胀—— 一阵风般地,一辆硕大无朋的集装箱货车几乎贴着我们的鼻尖掠了过去。 我目瞪口呆,寒流一阵阵地钻入我的脚底心,货车开过带起的风简直要把软弱的我掀翻在地——要不是秦庾在旁边及时扶着我的话,我肯定站不住了。我两腿发软,巨型货车吓人的轰鸣和高音喇叭的嘶叫依旧回响在我的耳畔,秦庾那张被车灯照亮的面孔仍然停留在我的视觉印象中,我只见一张又一张煞白的脸层层叠叠地沉浮于黑暗的背景上。 不知呆了多久,我才想起要抬头看看秦庾——我看见他的一对眼睛,只看见他的一对眼睛。现在,这对眼睛里充满了诚恳和平静,让我安心、让我释然。我们没有死——我们居然没有死!而我们差点死去!片刻之前,我们离死亡多近啊!死亡逼近我们,擦着我们的鼻尖飞驰而过,我们差点被碾碎,我们听见了死亡的轰鸣,看见了死亡的庞大,感觉到了死亡撼人心魄的呼吸,我们的面孔甚至已被死亡照亮——然而,我们没有死! 我们多幸运啊! 我们相互对视着,一刹那间我意识到:我们已经原谅了对方。 第八章 转机 王海燕 秦庾 第八章 转机 王海燕 秦庾 汽车进入市区的时候,已近深夜。 我们是后来搭上另一辆客车的。那些外地人也在上边。车一进市区,乘客也就慢慢地下去了,到最后,只剩下我、秦庾和另外两三个人在车上。 我独自坐在车子最后排的长座位上——正中间,对着走道。我的眼前一无遮拦,透过车窗,看那远远近近的彩色灯光:熟悉的市区、熟悉的成串的路灯被我甩在后头…… 记得过去到夜校上新概念英语的时候,我就非常喜欢乘这种空荡荡的晚班巴士:那时我也总是一个人坐在和现在一样的这个位子上,奢侈地张开双臂,透过大车窗看路边美艳的灯光,好像女王在做夜间巡游,只觉得非常快乐和有成就感;等到站下车时,我总是对司机道声谢,司机也心情很好地说不客气,还叫我“小姑娘”、嘱咐我路上小心,我答应着,迫不及待地跳下车去拥抱这属于我的夜上海…… 我抬头看着车顶:那里,座位和把手的投影周而复始地被灯光无休止拉长,直到消失。我突然开始怀念那个过往的我:那个我没有爱情,如果要说所爱,那就是这个属于我的、年轻可爱的城市——我们相互拥有,而城市永远不会负我,永远不会…… 秦庾站在离开我五六步的地方,放着空位子不坐,在那里抓着把手。车窗外亲切的灯光一会儿红一会儿绿地掠过他的脸庞。我凝望着他,专心得忘记了眨眼,眼睛疼痛得渗出了泪水。 其实我觉得做驾驶员就要做公共汽车驾驶员,虽然比较辛苦,但可以掌握一个奇大的方向盘、拥有一面奇大的玻璃窗,横行无敌。 这下子,我算是回来了。这座糊涂的城市二话没说就接纳了我——我揣摩着,它太大了,多一个少一个也没什么关系,所以吉吉在不在也是可议可不议的事。但是对我来说,吉吉的在与不在怎么会是无所谓的呢?那个站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吉吉没有了,那个站在阳光下粲然而笑的吉吉没有了——可让我怎么办?我刚刚还想着要去找到她,她怎么可以真的消失了呢? 吉吉是消失了。我再也用不着想:她会不会出现、会在何时何地出现。我明白,她已经不属于这个世界了,像我一直怀疑的那样。 我一直怀疑吉吉到底是不是真人真事,现在我就更加摸不着头脑了。如果她是真的,那怎么会突然死掉?一个我认识的人死掉,居然会一点响动也没有?我还不知道?如果她是假的,那又怎么会几次三番地坐到我的对面,还叫我的名字?她还告诉我要改掉现在的脾气哪!我还死气白赖地盯着她看过哪——这多不可思议:我看一个死人看了这么久!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愿意相信,吉吉是真的,我真的曾经和她面对面坐在阅览室那张有洞的桌子前面,真的曾经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过天——是真的有过这样一个透明的、飘飘欲仙的吉吉,而不是我的脑子有毛病。 车厢里暗蒙蒙的,路灯的光芒一阵一阵掠过我的脸庞——我感觉得出来。我再一次回想起下午在奶奶家后门口、莫名其妙地为我挡住了灼人阳光的、吉吉那阴凉的小手……在睁开眼的一瞬,确确实实有一道白光飞快地掠过了我的脑门子,并且我肯定感受到了吉吉的存在……可现在看来,那个时候吉吉已经不在人世了——那又是什么,会如此安静而阴凉呢?又是什么会给我这样光明的感受呢?又是什么会像精灵那样地飘飘欲仙呢? 除了吉吉,还有谁? 我揣摩着,要是像吉吉这样一个奇迹没有理由在人间成立,那么这个劳什子的世界就千真万确不知是个什么玩意儿了。 下了车,我们又一起走了一小段路,终于到了分别的路口。 我望着他,他望着我。半晌,他开口道: “幸亏不用换车。” 我笑笑,说:“反正已经晚了。” 我们两个相隔一米——我意识到,对我们两个而言,这是最安全的距离。 “回家以后,麻烦还多着呢——你别急呀。”他笑。他看上去有点无精打采的。 “你的麻烦比我的要棘手。” 我们面对面,又傻乎乎笑了笑。我一直在下决心说一句话——我觉得说这句话是我的任务: “那么,再见吧。” ——终于说了。说出来,似乎也没有什么。 “嗯。” 我望定他——到了这个关口,我就看得他没够。不管怎么说,我和他一起走过了两年,而这两年是我长这么大最精彩、最值得记取的两年,即便我们两个人都有好多缺点,到头来还弄成了这样的一团糟。我曾经有多么的喜欢他!——谁也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他,连他也不知道。 “秦庾——我希望我们能好好地说声再见。” 他凝视着我,微微一笑。 我对自己说:最后一眼——再看他最后一眼。我真想把这个时刻无限地延长,过了这一刻,我和他就形同陌路了。我使劲地盯着他,看见了他眼中理解的神情——曾经有几次,我看过他的这种神情呢?真的,我和他是有过一段快活的时光的。但是现在,我实在没有那个勇气,去当面对他说这个永远的“再见”。 不知从何时开始,夜变冷了。这又黑又冷的夜——接下来轮到我一个人面对这又黑又冷的夜了。也许,我早就是一个人,很久很久以前就是。 我转身就走,再也不回头了。 我明白王海燕的意思。从今以后,可能就永远也见不到她了,我不知这是好是坏。 我仍然很讨厌去面对那帮土豆似的家伙。明天去学校对我来说是个难题,现在回家对我来说也是个难题,而吉吉是我最大的难题。我明白,我的生活这会儿是一团糟,等着我处理的事可堆得比整个上海市的窨井盖还多,我这女里女气的人真是倒霉——不过,也许慢慢地会好起来吧?也许是,也许不是。谁知道呢? 忽然记起,那天正午,吉吉晶莹剔透地望着我时——她说:“那么,你就得改改——要是你不想继续烦下去的话。”我真的该改了吗? 我正在走路。我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时候学会走路的,也不清楚还要走多久。 大楼已在眼前。抬头望去,我家窗口亮着灯——这下子,新的战斗要开始了。不过,破天荒头一次,我忽然对这个家感到无法言说的亲切,我忽然想踏进那个熟悉的家门,叫一声“妈妈”。这是一个我所不熟悉的劳什子城市,“针筒”究竟在哪儿我也不知道,有人死在我身边我也不知道,只有我这个几十平方米的家,是我最熟悉的地方。 一,二,三——再见,王海燕! 居民区里的路灯有点疏。我一路走去,穿梭于暗影和灯光中,有种奇异的感觉,仿佛一会儿在阴间,一会儿又到了阳世。我跑着跳着,嘴里念念叨叨地:阴间,阳间,阴间,阳间,阴间,阳间…… 其实我并不相信这些。 我抬头看看天空——多美的夜空啊,多美的银蓝色!吉吉,你还好吧?我这回是真的要和你告别了——我也要和秦庾告别了。我本来还以为这一天会有一个快乐的收场的,我本来还以为我和他会有一个快乐的结局的——可是没有。没有。我久已不曾这样地伤心、这样地落寞,久已不曾。不感觉到孤独的时候,从不知道孤独是如此难挨;有秦庾在心上的时候,从没想过没有他的那一天该怎么办。我还以为自己真的可以做一个只知道满足的人,但是我没有。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是今天,还是明天?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了,可我的一天在哪里?我记忆中和秦庾在一起的那座美丽的桥在哪里?那些在墙上写满谁爱谁的、轻率的初中生啊,也许他们没有我那个关于词典男友的理想吧?他们要实惠得多、勇敢得多了。但是,像我那么固执地坚守着理想,到头来,不也是只遇见了秦庾,也只失去了秦庾吗? 我突然停下了脚步——我似乎听到身后有人:不是明显的脚步声,只是一种因为存在而产生的异样感——我隐约看见身边的光影都起了变化……在我之外,还有什么在呼吸着、晃动着……那种小心翼翼、那种轻声轻气——听上去多么像吉吉啊! 我不禁猛地扭头去看……身后,是被路灯拉长的、我自己的影子。远处慢悠悠地踱过一只身材苗条的小白猫。再就是初夏夜晚银蓝色的空气了。寂寂的灯光冷清清照着我眼中的世界——太真实了,怎么可能会有吉吉?吉吉不是已经淡出了吗? 但是,刚才我肯定晃了一晃,好像有什么东西飞快地掠过了我的头顶……这真奇怪:我一刹那间有种恍若隔世的迷蒙感,却又清清楚楚地意识到:有一个巨大的幻影白亮亮地掠过了我的头顶……并且,我的的确确感觉到吉吉——吉吉她就在我的身边! 我不禁一凛,脱口而出叫道:“吉吉?吉吉!吉吉……” 我的声音被夜轻而易举地吞没了,什么痕迹也没留下。 我伫立良久,呆呆地往后看,直到那种从未体验过的异样感完全退去,才缓缓转过身,继续走路。我得回家去了,这一晚已经弄得我神魂颠倒——我这是怎么了? 远远地,我看见姐姐的身影站在大楼门口的台阶上,从那里透出暖暖的灯光和人气。我对自己说:好了,结束了—— 一,二,三——再见,秦庾! 眼泪流了下来。我止不住。 第九章 心事 妈妈(1) 第九章 心事 妈妈(1) 秦磊今天晚上在医院里值班,家里又剩了我和儿子两个人。 儿子安安静静地在隔壁自己房里做作业——实际上我并不知他到底是不是在做作业,他总是习惯于把自己紧紧地反锁起来,锁在他自己的那个小空间里面。我的同事小林,老是喜欢趁儿子做功课时给他冲麦片、冲咖啡、下面条什么的,然后端进房里给他吃——她说她用这种方法来知道儿子确实在做功课,否则就不客气。小林在工作上成绩平平,可在儿子身上,她却极具天赋,她的很多管理家政的方法都令我瞠目结舌。 从儿子上次离家出走到今天,也已有一个礼拜了。他完成了后两天的考试以及语文、物理的补考,一切似乎都恢复了平静,平静得简直让我错觉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现在,我坐在床沿上,开着床头灯和电视机,把洗过晾干的衣物一件一件地叠好——环顾四壁,心底里重新泛起一阵熟悉的亲切感:这是我生活了二十年的家,这里的每件东西都经过我的精心安排和整理,我真不知在这世界上,除了这个家以外还有什么值得我眷顾和恋慕。这样的想法,最近越来越频繁地在我脑海中浮现——我怀疑自己是不是被家庭束缚住了志气,忘记了外边的世界所具有的那些精彩,那些无休无止五花八门的可能性,而开始迅速地乏味、衰老。 我细心地审视着一件件经过我手的衣物。洗干净的衣物散发出一股“奥妙”洗衣粉的清香,给人以舒适的感受。现在我正在叠一块桌布——这还是我刚生秦庾之后买的,花样是细密精致的浅红色朝阳格。我们家用东西很小心,买了那么久的桌布,用到现在还不见什么明显的损坏,色泽鲜艳依然。我很喜欢这块桌布,曾经跟秦庾说,这是我买得最聪明的东西之一;他笑话我婆婆妈妈,但有时我拿了它去洗,吃饭时他又会注意地问:桌布呢?我知道,他也很喜欢这块桌布。 这件衬衫是秦磊的。记得去年我生日时,他执意要为我买一套衣服,我只好跟他一起上街去;逛了一天,走得腰酸背疼,居然没有看到一套中意的——后来经过一个店面,里边正在热火朝天地卖减价商品,我一进门就为他看中这件衬衫,往他身上稍微一比就付了钱。买到这件衬衫令我十分得意,秦磊却坚持说那是用“减价”来造成“便宜”的错觉,实际上并不便宜——我拉着嘟嘟囔囔的他回家去了,我说你不要烦,这件衣服你穿着样子就是好。这是一件水蓝色的衬衣,他穿着它,在医院里时又套上白大褂,真的是长身玉立。有一天小林说:庾雯,秦医生这件衬衫很漂亮的嘛!我说:哎,是我买的呀。她赞叹道:哪里买的?你真有本事,把老公打扮得这么漂亮。小林这个人,说出来的话总叫人答也不好,不答也不好。 我给秦庾买这双袜子的时候,正热衷于买袜子。曾经有一段时间,我特别爱买碗碟;还有一段时间,我见到棉毛衫就忍不住要去张看张看——而那时,我就是喜欢一双一双地买袜子。秦庾穿的都是棉纱质地的袜子,我洗的时候总是加点柔软剂进去,干了以后就像新买来的那么柔软,摸上去很舒服。我给儿子买的袜子都是明亮的纯白色,因为觉得小伙子穿纯白色的袜子好,以后慢慢地可以穿有气质的浅灰色或者藏青色——不过他汗脚,白袜子都泛黄。 家里人的衣服,每天都这样一件一件经过我的手。我最喜欢这段时间:吃完晚饭,没什么可以忙了,打开电视机,坐在床头叠衣服,让我的手指抚过每一个熟稔于心的褶皱——我有这个近于琐碎的习惯,依稀觉得,家里人穿着我接触过、整理过的衣服,我才能安心。其实我并不认为这是一个好现象,尤其最近,我自己也发现自己越来越热衷于叠衣服。我对丈夫和儿子的眷恋忽然高涨起来,我希望自己手指的温度能够保留在我叠过的衣服上,而我那丝毫不像我的儿子会注意到,他是穿着我叠的衣服。 我这种荒唐的想法令我自己汗颜,可我忍不住这么想。 我现在真想说服自己:这个家和以往的家还是一样——但是,不可能了。我看着家里的每样东西,都觉得异样。 自从上次逃学回来,儿子已经不再像前些日子那样气呼呼地带着受委屈的神色了,甚至常常有点无忧无虑,但他老是恍恍惚惚的。有时他在卫生间里呆了很久很久,我去看他,只见他把牙刷塞在嘴里,满嘴白沫地出神;有时呢,回家后他在门口换鞋,把运动鞋脱下来,可是居然重新穿上那双运动鞋笔直走进来了;还有的时候,一家人在一块儿吃饭,他会突然停下筷子,抬头看着空气,眼光不安地换一个地方再换一个地方,像在找什么人一样。我曾试着把这些告诉秦磊,可他一听就说:我不知道。我现在被儿子弄得也有点恍恍惚惚的,觉得家里仿佛还有一个人。唉,这种想法多么可笑!我也已经是四十好几的人了,怎么还这样乱糟糟的……不过,我有时真的相信,有一个人正伴随着秦庾,跟进跟出的。 第九章 心事 王海燕(1) 第九章 心事 王海燕(1) 这段日子天气真的很好。我坐在靠窗的写字台前面看书。录音机开着,赵咏华在里面唱着失恋的女人大度宽容的歌:“别再说。让我好好看着你。就这样吧,前尘往事都忘记。我爱你,爱你——就算感觉再熟悉,我会很小心,不再为爱着迷……”我瞪住眼前的书,心不在焉地听赵咏华唱她经过再加工的淡淡忧伤,别的什么也做不起来。“……我们看看风景,不要再争辩不停。喝点CoffeeandTea,好好地别再玩游戏……” 我还是不能从想秦庾的习惯里逃脱出来——这简直成了一种病。从前我始终说:抓紧,抓紧,抓紧——于是我真的抓得很紧很紧;然而现在,我哀告自己:放手,放手,放手——我终于领悟到:可怕的不是放手,可怕的是,当我说放手的时候,反而抓得更紧。 我究竟忘记了多少事,我究竟放弃了多少事——仅仅为了抓紧? 可怕的不是为了抓紧而忘记多少、放弃多少;可怕的是:忘记了那么多、放弃了那么多,而抓紧的手心里,所漏出去的比所忘记的和所放弃的还要多得多。手里空空如也的人,一定一度以为自己是个豪富。 “……我早已原谅了你,也原谅了自己,不管爱过错过是回忆……”在赵咏华的歌声中,我抬眼望着外面灼灼的太阳,觉得自己再也没有勇气走出去了,因为外面那个世界里。有他。“……我们走来的路,雨过了天色已晴。有过许多的事,慢慢地沉淀在心底。我早已……” 对于我,最大的困境是:我无法再守住他,但我又不舍得放弃他。每天早晨睁开眼睛,我都对自己说:好了,就在今天,我要重新开始……我做准备已经做了很长时间,但是我还不能确信,到底准备守住他,还是放弃他。 守住和放弃,两者都是痛苦的。我想起电影里,对伤了自己心的人漠然说一句“你是谁?”女主角都很洒脱、很锐气——我一直喜欢看这种带有弃绝意味的场面;然而现在,轮到我自己,我却忽然发现:并不是随便就能这样说的,因为明明知道他是谁,因为每时每刻都没有对他绝望过——如果说欺骗,所欺骗的也不过是自己而已。原来进一步退一步都要痛的,而不走也是痛——那到底怎么办呢? 一个人坚信的东西忽然变成了滔滔逝水一去不返,那是全世界最大的灾难。认识秦庾已经两年,两年以来,我从没有考虑过,有朝一日假如他离我而去,我该怎么办、世界该怎么办。我一直以为自己是有能力守住这些的。现在我明白:是我看错了,是我天真了,是我傻过了头。 我不后悔。我已经不再害怕了。我不绝望,也没有新的希望。我坐在写字台前面,从早到晚、从晚到早,什么决定也不敢做。我什么也拿不准——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感觉,我束手无策。我似乎在等着什么,可是眼看什么也不会来。我不敢走出去——外面到处有人对我说:王海燕你真棒!我什么地方棒?我没有抓住最想抓住的东西,我不能像姐姐那样随随便便地忘了一切然后做一个全新的人。我在假想的幸福里面,心甘情愿地受欺骗。这一切都是我害的。秦庾和我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没有。 可我居然还想守住他! 我怎么会是这样荒唐的人? “……我早已原谅了你,也原谅了自己,不管爱过错过是回忆。我们走来的路,雨过了天色已晴。有过许多的事,慢慢地沉淀在心底。我早已原谅了你,也原谅了自己,找回浪漫的心看爱情……别再说……”我成天成天地坐着,沉浸在赵咏华的歌声中。我面前的书始终翻着同一页。 这本书是吉吉借给我的。前几天我刚刚发现:我面前的一页,顶上空白处倒写着两个字: 秦庾。 ——秦庾的笔迹。 第九章 心事 妈妈(2) 第九章 心事 妈妈(2) 上个星期,秦庾逃到郊区他奶奶家去,落下了考试。那天我和秦磊出去开会,也是傍晚才回家的。一进家门,电话铃就响了——他班主任来告状,说他今天根本没去考试。我听了,吓一跳。挂上电话,我看着秦磊——他坐在沙发上,整个人歪着,松了领带,正在那儿一个劲儿地揉他的脚。我说,秦磊,你儿子可真了不起。他抬头看看我,脸色有点变了,手还是不停地揉着脚。我接着说,他没去学校考试。他一听,整个人都静止了,直直瞪着我,瞪了半晌,低下头又去揉脚,咕哝着说:随他的便,他身份证也已经领过了。我站在电话机旁边,站了一会儿——我在等他说句话,但是他没有。我真佩服他:在儿子不知去向的当口,他还能坐在这里一个劲儿地揉脚。室内安静异常,墙上的钟发出“滴答,滴答,滴答……”的声音。我背靠墙站着,对这安静很害怕。似乎是为了打破这种寂寂无语的情形,我往前走了一两步——他仍然在揉脚。 一转身,我躲进卧室,坐在床沿上,一边不时地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什么声音也没有,好像整幢房子里都没有人。卧室连着阳台,我突然想起,早上晾出去的衣服还没收进来,于是赶忙走到阳台上去收。阳台上也是寂寂的,远处有小孩子追逐打闹的声音。我拉过竹竿,把衣服统统撩到手臂上。忽然想,我们秦庾小的时候似乎不大出现跟别的小孩追逐打闹的情况——我们秦庾在心理上会不会有点不健全? 收完衣服,我走进房间,把衣服撂到床上,又扭头看看外面——天色正在暗下来,对面的楼房里,透过被油烟熏脏的玻璃窗亮起了昏黄的灯光,看上去活像楼房的创口——天已经晚了,而秦庾不知去向。我扭头走出卧室,看到秦磊仍然歪在沙发上,正闭目养神。我望着他——他显得疲惫不堪。“秦磊,”我开口道,“你真的不想想办法?”他缓缓地睁开眼睛,与我平视。半晌,答道:“我能有什么办法?” 直到那一晚我才相信,在一起共同生活了那么些年的人也会有相互难以理解的时候,当秦磊半闭着眼睛说出那句“我能有什么办法”时,我差不多要以为眼前这个人根本不是我所熟悉和深爱的那个男人——他看起来如此颓唐、如此衰老,他不关心儿子、不关心家庭,也没有勇气去保护什么——他似乎没有负担任何事情的能力。我长久地凝视他,不知该说些什么——或者什么都不说。我竭力地压制着对他这一举动的厌恶;我认为不应该为了这么一个几乎出于无意识的举动就去厌恶他,但是他看上去活像一个老头子,非常令人厌恶。 我已经看够了这一老一少的男人成天的明争暗斗。父子之间不知为什么变成了这种男人的较量关系;而我在一边厌烦地看着;我不明白秦庾为什么成心惹人生气,也不明白秦磊为什么就是不能对儿子稍微宽大一点——他们两个人,只要相互妥协一点点,事情就能顺利地解决,可他们谁也不肯先让一步,实在令人费解。也许是为了抗议,我翻出电话簿、提起电话,开始一个挨一个地给秦庾的朋友打电话。我故意用了很大的声音:“喂,请问秦庾在你家吗?”“喂,今天秦庾有没有来你家?”“喂,知道秦庾回家了吗?”“……”满房间都充满了我的声音。我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打这些无意义的电话,只知道自己应该找些事做做,而不是站在这个寂寥的房间里、守着眼前老态毕露的男人。 秦庾回家的时候,夜色已深,我瞥了眼墙上的时钟——差不多十一点了。 家里只有我一个人——秦磊在大约半个钟头之前第三次走出家门,走的时候照例说:我去看他回来没有。我不知他是真的去看儿子,还是为了躲避家里的死寂——直愣愣地坐在房里挨过这漫漫长夜,我同样难以忍受。家里空荡荡的,门和窗都直直地大开着;这个充满委顿和不知所措的灰黑的夜缓缓地在我的家里蠕动,简直令我厌恶。我搬了一个小板凳,坐在正对大门的门道尽头,有点痴傻地注视着楼道的转弯处,望得久了,觉得那个弯势有一种深度,走过的人也许会陷进去——我就自言自语道,等一下秦磊回来时提醒他小心一点。为了不至于太无聊而陷入胡思乱想之中,我拿了一件秦庾的衬衫——他一直抱怨说衬衫上的纽扣松松垮垮有掉下来的危险,我想到要帮他缝一缝。门道里的灯在我头顶上亮着——几星期前刚换上去的节能灯泡,亮得荒唐——我仔细端详手里的衬衫,看来看去,觉得每一个纽扣都有危险,于是挨个把所有的都拆下来重新缝了一遍;完成之后检查,仍然不放心——越看越不放心,自己知道不正常,赶快去把衣服放好,再坐回板凳——坐了一会儿,老是挂念着那几个扣子,熬不住,还是走进房间把衣服拿出来,拆了重缝。一边缝,我一边注意地倾听着外面的动静:虽然没有人,可楼道里老有些窸窸窣窣的小声音,也不知是什么东西发出来的,听了叫人觉得微微地毛骨悚然;我忽然十分害怕,因为这才意识到:这个十几平方米的房间里面只有我一个人,而夜已经很深了——我说不清怕什么,总之是有一股寒意从脚底心往身体的四面八方扩散。我打了个寒噤,站起身,走进房间去开电视机。正在播放一个什么电视剧,屏幕上的女人把整个上半身从大楼的窗户里探出去,摩天大楼高处的风把她的头发掀得像一群狂乱的黑蝴蝶——她先垂下头去看地面,镜头跟着刷地挪至地面上密密麻麻的人群,接着又慢慢爬升,最后还是转到那个女人,只见她以一个优美的姿势缓缓地引颈向天,张开双臂,看上去活像一只无力起飞的大鸟,于是镜头往上推,一直推至湛蓝辽阔的天空——那种蓝色非常明亮,在乌黑的深夜横空出世,突兀得不真实。我着迷地凝视着闪闪发光的电视屏幕,猛然听到一个和电视剧中的天空同样嘹亮的声音在门外叫: “妈妈!” 我习惯性地答应了一声,跑出去看——秦庾好端端竖在门口。 “你还知道回来么?”——我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 他看看我,又扭头看看身后的楼道,沉默半晌,仿佛不敢进门似的,又说:“妈——” 我往后退了一步,示意他进来。看到他用一只手撑住墙,用另一只手解鞋带、换拖鞋,我居然暗暗如释重负地想:好了,没事了。 走进房间,我又瞥一眼电视机:电视剧结束了,正在打字幕。秦庾从我卧室门口走过去,又退回来,站在那里眼巴巴地朝里看,看着看着,突然又叫:“妈……”我扭头看看他,发现他非常高大,站在房门口挡住了客厅里的灯光。背着光,我看不清他的脸色,但是他的声音听上去非常为难,仿佛有什么事要说,又说不出口似的。我想了想,说:“你先去休息吧,明天还有考试。你的事以后再谈。”他“哦”了一声,走开了。 我瞪着闪闪发光的电视机,有点若有所失。我开始侧耳倾听卫生间里的响动,却什么也听不见;也不知过了多久,我蓦地跑出房间,去看他睡了没有。只见他正站在客厅的沙发前面,探着身子眼睁睁凝视墙角里放着的一盏落地灯,一动也不动,姿势非常尴尬。我正好看见他的侧影:整个半张脸都被白炽灯光照得清清楚楚,眼睛不时忽闪忽闪,像爱光的蛾子;我长久观察着我的儿子——一点一点地,我认出了他三岁时的神情:我所熟知的神情。那没来得及蜕去的稚气罩上了青春期的骚动,显得有些不安、有些无助,但却是光明的、炽热的、新鲜耀眼的,在郁郁的黑夜中横空出世。我望着我自己的儿子,很久很久——我不禁有一点感动。 “秦庾。” 他听见我的叫声,似乎骇了一跳,扭头茫然地瞪着我,脱口而出说:“灯……” 我看见他的一半脸被灯光照亮了,而另一半脸则淹没于房间的暗影中,反差鲜明,更显出一半的明亮和另一半的晦暗。 “秦庾,怎么了?” 他那种柔和的眼神,我久已不曾看见。我自己那种柔和的口气,我久已不曾得闻。我为儿子感动着,也为自己感动着。望着儿子纯洁稚气的眼睛,我忽然想去拥抱他,恍若把他紧紧地搂在怀里,像他小时候我无数次做过的那样——但是,我也意识到: 他比我高大——高大得多。 在他面前,我还有力量去帮助他、支持他、抚慰他吗? 只见他缓缓地转过身,最终面对我站住了。他的背后,落地灯亮着柔和的光,而他的面孔却长久地沉浸在暗影里,被黑暗浸透了。 沉默良久,他张开嘴:“妈……” 听起来居然有一种奇异的亲切感。我已记不清有多久没听见过这样亲切的招呼了。此时此刻,他令我骄傲地意识到:我是他妈妈,他是我爱的儿子。 我站在房门口,注视着面孔漆黑一团的秦庾——他似乎很疲倦,又很困惑,但前一段日子他浑身上下所流露出的烦躁易怒突然消失殆尽了,代之以孩子般纯净的伤感。噢,他终究还是一个孩子,是一个犯了错误的孩子。过去我为他做的太少太少,现在,我能做什么呢? 夜色沉沉。我身后的房间里,电视机起劲地播放着国际新闻。都过去了——全世界的风风雨雨都从我的身后不动声色地过去了;而站在我面前的这个人是我的儿子——我能为他解决他的问题吧?不靠丈夫、不靠老师、不靠整个吵吵闹闹的社会,作为她的母亲,只作为他的母亲——我能为他解决他的问题吧? 我望着我的儿子,向他挪动了我的脚步。在我移动的一刹那,他似乎被蓦地骇了一跳。我看见他浑身短短震动了一瞬,紧接着姿势都变得紧张起来,流露出逃跑的趋势。我赶忙加快步子走过去,到他身边,用手搭着他的肩,说:“秦庾,你总不会连妈妈都要怕吧?” 他垂下头望着我。我仰着头,搭住他肩膀的手臂斜斜地像在他和我之间搭了一座梯。他是这样高大,而我是这样矮小。自从几年前他身高突破一米七○之后,我就没有再和他如此接近地对峙过——我极不习惯和他之间二十多公分的落差,简直有被他压倒的危机感。我有点吃力地仰视着他:这真是我的儿子吗?我所记得的儿子,好像还是那个要使劲伸长手臂才能吊上我衣摆的小跟班,在我身前身后颠来跑去的——那时我每件衣服的下摆都被他抓得皱巴巴没法服帖;然而现在,我仰视着他,无法相信是他长高了,反而错觉是自己在变老、在缩水,最后成为一个风干的老太婆——我忍不住想问:这是真的吗,秦庾?你真的超过了一米八五吗?我端详着他——他的眉眼还带着几分明显的稚气。我十分熟悉这张脸:从小他就眉目疏朗,大地方长得极其开阔,小地方又藏着些可爱的特点——比如他的人中很深,而上唇中部则微微往上翘起,以至于说起话来给那张嘴造成一种奇特的姿态,好像嘴唇本身是有思想、有情感的,不说话时又现出闭得很紧的模样,流露着缄口不语的细腻敏锐;又比如他眼角边那几条若隐若现的细纹,并不让他看着显老成,反而增加了整张脸的孩子气,就像是他故意用手指头牵动眼角拉出来的痕迹,机灵而调皮,不注意看又是绝对看不出来的……这些小小的细节,也许只有做母亲的才会发现吧?这能算是对儿子的一点了解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很久以来头一回认真地端详长大的儿子,居然能发现这些从他是小孩起我就熟悉的细节,这令我多少增加了一点安慰和信心——秦庾,你总归是我的儿子,你不要逃了,逃也逃不掉的。 他也同样在端详着我。望着望着,他猛地开口说: “妈,你怎么好像没有老过啊?” 我笑起来,把他摁到沙发上,自己也在一边坐下,答道:“我还想说,秦庾,你怎么会长那么大了啊?” 他一听,不好意思地摸摸头,把几绺头发压到前额上去了。我看着他,想:他这个样子多熟悉,多像他小时候和秦磊一起出去晨跑,回来时头发湿唧唧地搭在前额上的样子啊! “我么,”他有点羞涩地答道,“一长一长就大了呀。” “你长大了,妈妈就要老了。这是肯定的。你最多可以说,你的妈妈比别人的妈妈看上去年轻那么一丁点儿。” 他抓着我的手,去褪我无名指上的戒指,褪到一半又反褪回去,接着重新来,一次又一次。弄着弄着,他低垂脑袋,又说: “为什么你就比别人年轻?” “因为……这里原因有很多。最主要的,是因为我有一个很好的家庭,这个家庭给了我良好的心态——” “就这么简单?” “那——你觉得额外还该有什么?” 他抬头望着我,一半脸在灯光里,一半脸在暗影中,眼神罩上了一层雾——他整个人忽然之间变得凝重起来。半晌,他掉过脸去,对牢脑后的灯,留给我一个带着乌黑后脑勺的背影——白炽灯在他脑袋周围勾出一条金边,可以看清他脖子边缘纤细的绒毛,非常柔嫩和可爱。 “我不知道——”他把脸沉浸到白炽灯的光明中去,说,“可是,总该比那个多吧?要是你对你周围的东西不满意的话——总该比那个多吧?我过的日子总不能老像现在这样吧?一个人活着,怎么能什么都不明白呢?”——他突兀地扭过脸,瞪牢了我——“妈,你就不烦吗?老和同样的人待着……老和像爸这样乏味的人待着,你就没烦他吗?” 惊讶中,我不觉攥紧了他的手。一时语塞。 “不会的,”我很急地辩驳道,“不会的……不会。我和你爸不会觉得烦。爸爸……爸爸有时是乏味——可妈妈有时也很乏味……我们两个人都是很普通的,分开看,我们谁都不怎么,但我们在一起,组成一个家,就好得多了……秦庾,听我说——一个人往往已经很复杂了,你用不着到处去冲撞、撞得满头是血地回来,那样会很痛苦……也许,也许你现在还不能了解,毕竟你还是小孩子,但将来你总会了解相互关心、相互提携的重要性。知道你这段时间为什么不快乐吗?知道你为什么想不通很多事吗?因为你一个人实在太单薄、太无助了,你需要其他人来拉你一把……可能你需要其他人来支持你切断你的童年,你这种孩子状态持续太久了——你想到过爸爸妈妈吗?爸爸妈妈虽然也有缺点、也有失误——可能我们曾经带给你的只有挫折感和失落感——但是,爸爸妈妈总是可以帮助你的人……到底在厌烦些什么呢,你?” 我弯腰去看他低垂的眼睛——他的眼睛是静止的,整个人都是静止的。只听见他缓缓道: “烦就是烦。什么都烦。今天在奶奶家里,我真希望太阳把我给晒化就完了。妈,你不知道的,你周围的人和事都颠倒错乱了……还有,你不知道,一个人会忽然死掉的,真像天方夜谭……我还以为她蛮正常,其实她早就死了。你早上出门去,就保不定会碰见哪个认识的人或者别的什么乱七八糟地躺在马路上——这叫别人怎么还能走出去?满世界都是颠倒错乱,还有死人、死猫……” “秦庾,你到底是烦别人,还是在烦你自己呢?”我打断他,问道。我看他在变得越来越烦躁起来,想着还是及时制止他说下去比较好。 他没有任何反应,低垂着头继续说:“不是那样的。不是的。根本不是。一个人怎么能这么随随便便就算了呢?说死就死。我现在压根儿就怀疑她有没有存在过——说不定她早就死掉了呢?说不定我是在做梦呢?说不定要死的人是我呢?妈,我从没碰到过这么离奇的事……都像假的……我就是想不出……都像假的……假……” 他在极度的痛苦和迷惘中,头越垂越低,整个人快要在沙发里蜷缩起来了。我手足无措地望着他——我的儿子。他这是为了什么?为了谁?他到底碰到了什么呢?什么?他怎么竟会变得如此疲惫无助?我望着他——我的儿子,他还小,还很需要指引和援助。我是他的母亲,可过去我到底做了些什么? 我伸出手臂,把他整个揽进怀里,让他的头深深埋藏于我的庇护中。像他还是婴儿那会儿一样,我轻轻摇着他、颠着他,试图平复他的惊慌迷惘。我的儿子,他究竟经历了什么?是什么让他这样抽搐?是什么让如此高大的小伙子在这里活像一只受惊的老鼠?是什么?我抚摸他的头发,轻声安慰着:“好了,好了。有什么话就告诉妈妈吧,好吗?我们一起想办法……好了,好了……”我感觉得到他的呼吸——我和他之间,突然没有那些距离了。我紧紧拥抱他,想:他,我的儿子,终于回来了!我也是一个像同事小林一样骄傲的母亲。我再也不愿意放开我的手了。 儿子在我怀里,突然静止了。只见他抬起头,眼睁睁地望着面前的空气,眼睫毛忽闪忽闪的——他仿佛感觉到什么东西刚刚掠过他的头顶似的,满眼都是光彩。 我讶异地看着他。良久,他垂下眼睛,轻声说:“妈,放开我吧。让我去睡觉。” 我愕然。就在我犹豫着到底要不要松开双臂的当口,他再次求告道: “妈,我要去睡了。” 愕然。我愕然。 第九章 心事 王海燕(2) 第九章 心事 王海燕(2) 我似乎已经失去行动的能力了,整个人都退化入心的沉思默想。谁又能相信,以前我是一个最崇尚积极行动的人呢? 我当时为什么会问吉吉借这本书,我自己也忘了。书是米兰·昆德拉的,借来以后我一直没有翻开来看过——我始终被许多事困扰着,直到现在,死的死、走的走,剩下我一个人。我真的不曾料到,顺利地进了我想进的大学,上了我想上的专业——这一个只属于别人的黑色七月,对我竟会是这样的痛楚。我毫无准备地告别了过去的生存状态,可我还不知道下一个状态会是什么——我好像一条正在蜕皮的、丑陋不堪的虫子,突然恐怖地想:会不会死在这未蜕尽的硬壳中呢? 天气真是越来越热,可是我孤独地逗留在自己的寒冷当中。我已经忘记了他人的存在、世界的存在——在我那庞大无边的等待面前,连我自身也可以忽略不计。我忘记了姐姐,直到有一天—— 房门一开,姐姐走进来,轻声招呼了我一句。我懒洋洋地扭过头去看她,却被她骇了一跳—— 这还是我所熟悉的姐姐吗?我所熟悉的姐姐,从我开始记事起就留着飘飘长发。时尚一轮一轮地过去了,姐姐变了又变,从中学生纯情的麻花辫,到剪平了发梢忧郁的直发,再到经典的长波浪……我知道姐姐始终不变、千辛万苦地蓄着她的长发飘飘。然而此刻,我所看到的姐姐,却剪了一个不折不扣的板刷头! “……姐姐……”我瞪牢她,眼睛直了。 她笑眯眯地瞥我一眼,轻盈地在原地转个圈,站定之后问我:“好不好看?” 好不好看?这让我怎么回答呢?数天以来,我沉醉在自己的迷惘痛苦中,简直懒得再出来,可现在,面目全非的姐姐却要我回答这种问题!我苦笑着,反问:“姐姐,你还想不想结婚了?” “这跟结婚有什么关系?” “你整个人像男的一样啊!” 她笑着走近我,伸长了脖子让我看:“你看看我。是夏天了呀,现在。我要把整个脸露出来,包括我的脖子和肩膀——你应该说我有福气才对,不是所有人都有条件这个样子的。” 我病恹恹地瞥了姐姐一眼——她的脖子和肩膀白得耀眼,嘴唇抹得几乎失去血色,眼皮那儿亮晶晶闪着淡紫色的珠光。外面的天色正在转暗,昏黑中蓦然在很近的地方看见这样一张苍白美艳的脸,简直叫人以为到了阴间。我有一种难以接受的恐怖感。 姐姐依旧锲而不舍地伸长了线条优雅的脖子等我的回答,看上去活像一只等待宰割的大白鹅。我又瞥了她一眼,说:“姐姐,你弄得真白,像个假人。” 她收回脖子,得意洋洋地在屋里踱了一圈,摇头晃脑地说:“漂亮吧?” 我明白,现在什么话对她都没有影响——并且,她的确漂亮,虽然我难以接受,但漂亮就是漂亮。 “姐姐,”我转过身子趴在椅背上,眼光跟着她转来转去,对于那头耀武扬威的寸长短发,不可避免地怀着些许怔忡,“你可以去画绿眉毛蓝嘴唇了。” 她迅速瞥了我一眼,首肯地说:“是的呀。我还想去剃了眉毛呢。” “姐姐!” 我真希望她能对我的揶揄有些许感应——但是不。她最终停在了她的梳妆台前面,用线条分明的手臂撑住台子,整个上身死命地往梳妆镜前倾,我真怕她一个支撑不了会跌到镜子后边的世界去。她转动着细长优美的脖子,斜眼努力去观赏镜子里自己的侧面甚至是背面,看了半天,自我陶醉地说: “唉,一个人要是漂亮起来,真是挡也挡不住!” 我已经失去了端详她或者仅仅瞄她一眼的兴致。我意识到:她是不需要人赞美或者批评的,她早就成为镜子后边的人了。从前她千辛万苦地蓄长发,为的是创造一个善于改变的佐证;现在她毅然决然地剪成一个金发男孩的模样,为的是构架一个让她展示自己反叛不羁的舞台——她对自己的信任,简直已经到了厚颜无耻的地步。我美丽时髦的姐姐,她到底哪里来的这么多自信、这么多放肆、这么多对时尚潮流穷追不舍的勇气?她到底怎么能胆敢在狂烈的阳光下面完整地展露出她整张线条分明的面孔?她难道不觉得这样彻底的坦白是难以侍候和危险的吗? “姐姐,你能坐下来吗?” 她扭头看我。我依旧不可避免地看到了她的整个脖子——那真是一个触目惊心的全然、一个难以消化的全然。 “姐姐,你能坐下来吗?” 她依言坐在了自己的床头。实际上,现在她是在房间的一头,而我在房间的另一头——渐渐转浓的暮色中,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是我能看见她白得突兀的脸和脖子:它们悬在昏黑里面,仿佛一个虚假的幻象,让我想起在夜里刚刚熄灭白炽灯时,黑暗中所出现的一摊白迹子——渐渐地它被黑暗吸尽了。可是姐姐不可能就这样被吸尽,她的存在实在太喧哗热闹了,令人无法否认她毫无虚假性的生命。我注视着暗影中姐姐所占有的那摊白迹子,良久良久。 “小燕,”姐姐的声音响起来的时候,我几乎已经陷入了空想的深渊,而她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中,“有话就说吧。” 姐姐的语气是如此熟悉和温暖,像放久了的热水,温温吞吞的,特别柔和——我记得,在那个害怕得无法合眼的深夜,是这个声音使我流泪、使我说出了心里的一切、使我沉沉睡去。 “小燕?有话就告诉我吧。” 姐姐温柔的声音唤醒了我身体里面麻木的疲惫和痛楚。我深深趴在写字台上,不再去看她滞留于昏暗中的白迹子。我累了,精疲力竭。耳边,录音机里,赵咏华的声音依旧在唱着:“隐藏的孤寂,没地方去,化成了眼泪,和叹息。想念的心情,美丽了回忆,忘了当时,怎么哭泣……”我快要撑不住了。 “姐姐——” “嗯,小燕?” “一个死人,她怎么能还像活着一样呢?” “一个死人,她怎么能还像活着一样呢?” “姐姐!一个死人……” “小燕——”姐姐温暖柔和的声音忽然插了进来,“小燕,其实我觉得,我一点也不了解你。你问的问题,我听了都不能理解。说实话,我老以为你比我小,而且小了好多好多——其实,你已经是一个很独立、拥有健全思想的大人了,过去我从没发现。” 我微微偏过头,露出一只眼睛,注视着姐姐的那摊白迹子,问:“是吗?” “小燕……” 姐姐那活像从黑暗中滋生出来的声音,听上去是那样的虚幻无物。我侧着头,听她三番四次地喊我的小名,又清晰地听见赵咏华唱:“……你闭眼抽烟的神情,你说起爱的语气,都曾是我熟悉,让我微笑的原因……”迷迷糊糊中,我仿佛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那时,我比她矮出一大截,样样事情都听她的。有一天不知为什么,我受了委屈,哭着不肯上学,是同样幼小的她陪着我去学校,到了教室门口,她不声不响地剥了一个橘子塞在我手里,说:“小燕?我走了,小燕……”我攥着那个橘子,眼巴巴望着她走远——橘子的清香深深沁入我的心田。我永远永远也不能忘记,姐姐身上那股与生俱来的、醉人的甜香。 “小燕……” “姐姐,你说吧。” “说什么?” “随便。说就行。其实我一直很喜欢听你说的。” “哦?为什么?” 我把眼光从白迹子上面移开,去看窗外渐渐变得沉甸甸如一匹丝绒的暮色,身上一阵热、一阵凉地抽搐着。 “听你说话,我可以确信自己活得不错。” 赵咏华的音带自动翻了面,从头唱起:“我知道,你心情很糟。也知道,事情结束了。很抱歉,我却还做不到,给一个释怀的微笑……” “姐姐,你是不是很害怕谈到死?” 她似乎在床沿上动了动,答道:“我觉得这是我人生的一个欠缺。我没有经历过死——但是我想,这未必就不是好事……” “你已经说这是欠缺了。欠缺根本不是什么好事。”我打断了她。我突然变得非常激动,想说些什么,做些什么,甚至破坏些什么——我太疲劳、太困顿了,我即将支撑不了,即将。“姐姐,你的生活缺少严肃。这是不好的。” 赵咏华唱着:“……你知道,我心如火烧。也知道,我承受多少。好多次,我几乎放弃了,却又想起……”歌声中,姐姐说:“可是,我并没有看出来,像你这样有什么好。” 录音机里的旋律开始变得激扬了,在静静的房间里回旋又回旋:“……去散散心好吗?去晒一晒阳光。就选一个暖暖的远远的安静的地方。看是不是可以,忘了一切回到过往,不说谎、不装傻,有什么都讲。去散散心好吗?就两个人分享。在旅行中快乐地浪漫地慢慢不感伤。我是真的爱你,才能够拥有,这份力量,想证明,你值得被原谅……” 值得被原谅,值得被原谅……我的身心突然感到抑制不住的痛楚:是啊,像我这样有什么好?我得到了什么?我留住了什么?我连原谅都不会。难道我不是一直生活在臆想中吗?难道我不是一直相信着我愿意相信的、否认着我愿意否认的吗?难道我不是一直忘记了他人的存在吗?……我曾经以为我是幸运的我是出色的,我曾经以为我对自己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把握得分毫不差——我错了,一错到底。到今天,我怀疑自己的一切,我怀疑究竟秦庾有没有出现过,我怀疑究竟吉吉在不在骨灰寄放处,我怀疑世界是真是假,我怀疑未来存不存在,我怀疑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会不会只是我的一个臆想——我怀疑,怀疑,怀疑。我对自己的身心感到强烈的憎恶:我已经不能掌握它们了,我已经没有勇气去面对我的未来了,我不知这沉沉暮色会不会一直留存下去——这种情况以前从没出现过。我是全世界最大最大的笨蛋,我在自己身上押了太大的注,现在,我输得一败涂地,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了。“……想证明,你值得被原谅……”我还以为,原谅了秦庾,一切就可以结束——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根本不是;原谅了秦庾,我却无法原谅自己。我无法原谅自己。 “小燕——你还好吧?” 姐姐温婉柔和的声音让我感动得流泪。我恍然大悟:其实,她是我最该亲近和依靠的人——可惜,我没有。 “我不要紧。”我又在哭了。我实在太软弱,软弱到无法正视自己的软弱。 “小燕,你应该学会宽容你自己。你发生了什么,我不清楚——你也不一定要告诉我。只是,不要再一天到晚坐在这里虐待你自己了。给自己一个机会吧。没有什么事是不能忘怀的,没有什么人是不能放开的。你到底还只有十几岁,未来还很长,不管为什么把自己搞成这样,都是说不过去的。失败又怎么样?死掉的人就让他去。你要是老把自己关起来,又怎么能发现活着的好处呢?” 赵咏华的声音唱着:“……我是真的爱你,才能够拥有,这份力量,想证明,你值得被原谅。我是真的爱你,才能够拥有,这份力量,想证明——”歌声戛然而止。我伸手打开卡座去取磁带,取了一半就拉不动了——带子已在里边卷成一团。我伸出另一只手,想把磁带弄出来。 夜真的降临了,那些曚昽的日光已被吸得一干二净。姐姐的声音像夜色一样柔和而不事张扬: “真的呀,小燕。不要多想了,都会好起来的。你就要上大学了,到时候你会忙得焦头烂额——那都是你最乐意去忙的事,你会发现过日子特别精彩,现在的不快活一会儿就会被你抛到脑后的。你会好起来的,相信我……” “我不会的!不会的不会好的!我是不会好起来的!”我猛地把卡在卡座里的磁带拉了出来,房间里响起磁带断裂的撕拉声。我在黑暗中激烈地颤抖着,低低埋下头。不会的,不会的——我不断重复、重复、重复,我愿意以一种更激烈的方法来表达我的痛苦和绝望,可是一下子想不出来。姐姐不知何时跳下床来到了我的身边,紧紧勾着我的肩膀,弯腰凑近我的耳朵,想对我说什么;我仰起头,面孔对牢她,凶狠地瞪着她嚷道:不会的,不会的……她大概是被我扭曲的表情吓坏了,不禁直起身子。被一股突如其来的狂热破坏欲望操纵着,我从椅子上站起来,不顾一切地向她扑过去——在很近的距离内,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看见白晃晃的一片,在我面前跳跃着、冲撞着——我已经近于狰狞了。 不会的姐姐,不会的! 我记不清姐姐到底用了什么办法让我安定下来——也可能是我自己嚷嚷得精疲力竭了。终于,我用手臂搂住了她的腰,轻轻靠到她的肩上。由于长期以来第一次歇斯底里的放声痛哭,我止不住依然抽搐着。她双手轻抚着我的肩膀,什么也没再说,良久良久,房间里一片沉寂。 “姐姐——”我喃喃地求告道。 “小燕,你要吓死我了。要吓死我了……” 姐姐任我搂着她、靠着她,有点无意识地重复着:吓死我了,吓死我了……何止是姐姐呢?我自己也吓死了。奇迹般地,多日以来的恐慌、迷惘,被刚才的一场痛苦荡涤得干干净净。真的,我已记不清有多久没有这样,像一个纯粹的孩童一般毫无顾忌地哭出声音来,我自己也要被自己吓死了。 “姐姐……” “嗯?” “累。” “会好的。相信我,会好的。” “累死了。” “那就睡一觉吧。会好的——让姐姐来证明给你看。” 姐姐的温度,姐姐身上那股生气勃勃的甜香,从她按住我肩膀的手掌中缓缓渗入了我大哭之后新鲜的创口。 真的会好吗? 夜蓝得极其惬意。 我红肿着双眼,心地澄明。一阵久违的倦意在我胸腔中奔突跌宕,新鲜却浓烈。很累,累得只想认真睡一觉——噢,多久没有过这样的愿望了?只要睡一觉,好像什么都可以解决。 等一等,都给我靠后站一站。让我先好好睡一觉。 我靠在姐姐身上,睡意浓浓。突然——一个巨大的白色幻影从我的头顶掠过……闪闪发光,真的闪闪发光!我恍惚看见,自己站在悬崖边上,那巨大的幻影飞快地掠过我的头顶,我不禁晃了晃,一个趔趄,坠入了沉睡的谷底。 第九章 心事 秦庾(1) 第九章 心事 秦庾(1) 我还以为自己又要掀起一阵轩然大波,可是没有。我耐心地等待了一段时间,不敢放松警惕,惟恐像上次一样,突然出什么意外,可是没有。我很顺理成章地就补考了漏考的语文和物理;成绩出来了,我的看上去还不坏;这几天是自由复习,后天就该会考了——样样都正常,正常到异常的地步。我不敢过于掉以轻心——前几天还刚刚处分了我,现在我还想惹事儿,可就要送给“青春期”去打头了。可是什么也没发生。 真的什么也没发生。 我实在想不通:犯了这么大的事,何以会什么也没发生?爸妈突然对我特别好,爸爸十八年来第一次跟着妈妈行事了,学校里的老师似乎理所当然地把我当生病请假处理,没人说我是逃学——我的太平日子莫名其妙地回来了! 可是,有一点不同。我知道,有一点不同。那是我自己的问题—— 我突然空了! 前一段时间,我整个人都被郁闷、烦恼、愤怒、骚动、困惑塞满了;我走来走去的时候,觉得自己是那样的沉重,一直在担心会不会陷到地底下去——那时我老是有事情做,不是藏着这个,就是躲着那个。可是突然间,所有的情绪都打从我身体里飘飘飞逝,像水珠子似的蒸发啦;我一下子变得无事可做,连饭也好像可吃可不吃,睡觉之前居然还要考虑一下究竟有没有必要睡觉——我再也不为什么紧张了,我再也不为什么生气了,我只要坐在家里,捧着课本,等待会考来临。 我半躺半坐地散在床上,高高擎着本地理书,擎得久了,手很酸,我就把手收回来。地理书“啪”地掉到我脸上,凉凉的,微微散发着书的香味。 突然想,到外面去透透新鲜空气吧!我差不多已经在家里闷了一个礼拜,要傻掉了。我是多么的无所事事! 于是我翻身下床,穿了鞋子走出门去。我并没有什么确定的目标,出了家门,走下楼梯,心里还是一片茫然不知所从。走到二楼时,我仔细地端详了一下楼梯口的电表:203的电表走得飞快,202的电表好像根本没在走;锈迹斑驳的电表箱旁边,有人用白粉笔在灰蒙蒙的墙壁上画了一个骷髅标记。我小的时候,也喜欢在随便什么墙上画骷髅标记,通常是先画一个棱角分明的头廓,然后在合适的地方画两个空空的洞眼,再在偏下一点画上一排整齐的大白牙齿,最后画两根交叉的骨头到那个头的下面——这真是又无聊又有趣的游戏。我又呆呆地面墙站了一会儿,转身继续走下楼。 外面阳光灿烂。也是正午——我对这种像金水一般流淌着的阳光是再熟悉不过了。仿佛还在昨天,同这一模一样的阳光透过走廊尽头高大的窗玻璃,沿着墙壁悄悄地滑落下来,然后,一切都变得美丽无比……金色气球、金色转动的螺纹线、金色的衣角和发丝……那对透明如水晶的眼睛……整个世界都在闪闪发亮,好像正溶入正午透明的阳光中…… 我站在楼前的台阶上,隐隐约约又看到吉吉在一圈圈金色螺纹线中转过身来……她对我粲然一笑……她的声音透明地晃动在空气里: “我叫吉吉。” 吉吉?你是不是就在我身边? 我张皇地四下环顾——那个感觉又来了:吉吉她就在这里、我身边、四下里的什么地方……我被一种强烈的直觉不停地摇撼着,差点失去了主张。吉吉你快一点出来吧!我知道你一定在这里——就是这里! 没有。什么也没有。离我不远的地方,有一个中年男人停了自行车站在那儿,我发现他正仔细地打量着我。他的眼神里并没有敌意,也不像一般陌生人那样缺乏感情——我可以从他的眼光中清楚地体验到亲切和惊喜……这是为什么?我不解地看了看他:很普通的一个中年男人,打量着我的神色间稍微有些躲躲闪闪——几乎不能给我留下什么具体的印象。然而,在同他眼神交融的一瞬间,我眼睛里忽然涌起一股热流……正午的阳光静静洒在他的身上,他一言不发地望着我——这个人是谁?我见过他吗?他曾经为我做了什么吗?为什么他令我觉得如此温暖和亲切? 我转过身去,依然能清晰地感应他在我背后暖意融融的目光。我似乎早就见过这个人了,但却记不起关于他的任何事情——这多奇怪!我琢磨着,还是回家去继续复习功课吧。最近我的脑袋瓜子真的有毛病,老是出些乱七八糟的臆想。 接着,就在我朝楼梯迈开脚步的一刹那,一道金光闪闪的影子飞快地掠过了我的头顶! 我惊异地停住脚步,像做过许多次的那样,企图抓住那道灵光……吉吉!那不是吉吉吗?!可是我抓不住——太快、太虚了,还没等我伸出手,它早已弥散在空气里,无影无踪。 然而这一次,这道光不是像往常那样烟消云散……它掠过我的头顶,飞快地聚成一小股,闪进了楼梯口的信箱里! 真的,我看见它闪进去了! 我伫立在原地,因为那道白鸽般掠过头顶的幻影晃了几晃。阳光从大楼的门洞那儿不动声色地踱了进来,刚好照到一排信箱上面,在我家的信箱角上形成一个灿烂夺目的光点。我凝视着那个突然显得捉摸不定的信箱,清楚地看见:淡金色透明的阳光正像溪水般缓缓从递信口流进信箱里…… 吉吉! 吉吉是你吗?是你要我来找你吗?吉吉你在这里,是吗? 是吗? 我差点去叩问眼前的信箱,已经伸出的手却又停住了——何必呢?不用问,不用说——现在我可以给吉吉开门了。现在我知道:在阳光下流淌又流淌的、在我身边安安静静地守候着的、一遍又一遍照亮了我的眼睛的、给了我深深理解的光辉的……那是吉吉啊! 吉吉,现在我知道了。我知道你是真实的,你比这世上所有人都真实。现在我懂了,你是始终在这里的。你就在我的门外,自始至终。你没有离开过,也没有说过什么,你仅仅是等着,等我真的看到你,然后给你开门。这么要紧的事,你却从不提醒我——是不是因为,最要紧的事只能靠我自己去发现?可是,难道为了这,你就在这里等着,一直等着吗?你究竟等了多久?你就这么确信我有找到你的一天吗? 好了吉吉,现在我给你开门。 信箱里静静躺着一个大号信封,正面写着:秦庾收。我把它拿出来捧在手里:厚厚的、沉沉的——会是什么呢?吉吉,你在里面放了什么?我可以马上看吗? 正午静得听得见阳光纷纷洒落到地上的声音,那样纯净,就像吉吉透明的目光。 我拆开信封,把手伸进去抽出里面的东西。一本本子冰蓝色的边角刚刚闪入我的眼帘,就有一缕晶莹剔透的清风悄悄从我眼睛里吹了出去。我看见阳光下,空气被那缕清风吹得自由自在地飞扬了起来,金色的螺纹线,一圈,一圈,又一圈地荡漾开去…… 5月27日星期二晴 现在还很早。接连很长时间,我都是奋战到凌晨才上床的,感觉好像是刚一闭眼就天亮了。可是今天——噢不,应该是昨天,我睡得很早:不知为什么,头有点疼,人又很疲倦,所以我刚吃了晚饭就赖到床上睡。人到高三,真是贱,偶尔早早上床,没想到睡到这种鬼也没有的凌晨时分就醒过来。记得刚上高一时,和王海燕聊起睡觉的事,我说我这人非常能睡,天天都有能耐睡到吃晚饭,她和气地笑道,能睡的人大都是懂得享受生活的人——现在看来,三年高中生活把我变成不懂享福的人了。 算了,昨天没有写日记,现在补写。我曾经看过一个短篇,叫什么《昨天的日记》,说的就是一个不愿意错过每桩精彩事件的女孩,她习惯于把日记放到第二天早晨来写。我这也是在写昨天的日记了。 高三了,马上就是我的黑色七月。教室里,黑板上的“离香港回归还有天”的倒计时牌看得我触目惊心。我忙着上课、忙着下课、忙着复习、忙着紧张——然而,我仍是抽出时间来写日记。不知为什么,每天每天,当我坐到灯下,摊开日记本时,一切的担忧和倦意立即化为乌有,有的只是倾吐的恬静和快意。 唉,辛辛苦苦读了十二年书,终于要到最后关头了。刚刚明白“高考”这个词的意义时,虽然晓得它总有一天要落到我头上,但老以为那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想也不用想——直到今天,我坐在床上,发现自己的时间越来越少,这才意识到曾经遥不可及的高考,已经近在眼前了。我记起每天回家的时候,远远看见所住的这幢六层楼房,一点也不显高,可是来到楼下,却是高大得压得死人了——高考大概也就是这样的吧? 怎么办呢?现在记着日记,时间也在一点一点地流走啊。有生以来,我从未有过这样的紧迫感。我有些透不过气来,想要晚点毕业,又想早些考完算了——真幸亏时间不听我差遣。 不行,我不能多想这些事。一想这些事,我就难过;一难过,我的心就像穿过了一个无形的洞,在往下掉,一直掉——每次我以为到底的时候,它却仍往下掉。我不知哪里才是尽头。 我不知哪里才是尽头。墙角里堆满了我的参考书习题集做过的和没做过的试卷这个那个,有时我崇拜我自己,竟能长期地忍受这些玩意儿。我已经疲倦了。离高考还有一个多月,我对参考书碰也不要碰看也不要看。我不知道哪里才是尽头,我想考上大学也许一切就结束了——我不知道。考大学在高三的这一年里差不多成了我惟一的生存目的,我不知道在那以后我该干些什么——也许我哪儿都不去,我就不走路不吃饭不说不看不听不做题,我就什么也不做,只要摊手摊脚地呼呼大睡,享受我美好的人生——结束了,高考以后,我已别无他求。 我真羡慕王海燕。她已经有了中意的大学和热门的专业,她也已经入了党,她这人实在是最完美的一个人,又聪明,又能干,又果敢,又没有我这些乱七八糟的担忧和疲惫。我老疑心,像她这种人是怎么长成的。而且,她好像连男朋友也有了。 哦,对了,她向我借那本,明天得给她带去。这书是我迷迷糊糊买下的,因为觉得在那样狭小,小到连转身都困难的一个书店里转半个钟头而什么都不买是不好意思的。我记得那一天,我正在从同学家回来的路上,天猛地下起了大雨,窘迫中我躲进了路边的小书店——店里暗得简直看不清书架上都是些什么书,只在高高的天花板上吊了盏老得没法再用下去的日光灯。我在老板目光炯炯地注视下,出于一个完全偶然的机会,抽出这本书,打开来就着那昏暗的灯光看——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段话: “……她转过身,莞尔一笑,出人意料地扬起手臂,那么轻巧、飘逸。这真是个让人永远不能忘记的时刻:沙石小径闪闪烁烁反射出太阳的道道金光,大门两侧的茉莉花丛吐蕊盛开。这向上挥扬的动作仿佛在为这一方金灿灿的土地指示起飞的方向,而这一片茉莉花丛显然已经张开了翅膀。……” 在那个又昏暗又狭小的斗室里,我就着近乎淡出的灯光读到了这段描述,眼前忽然之间光辉灿烂,好一会儿都沉浸在那个黄昏沙石小径的意境中——最让我着迷的,还是书中所写的转身、挥手的动作,我想象着,甚至冲动地企图去模仿。 我就是这样买下这本米兰·昆德拉的书的。我从没有读完过它,书中的其他部分让我觉得无聊而费解。然而,我喜欢坐在正午的窗前,让阳光像水一样从身上流淌下去,然后翻开它,反反复复地读这个令我深深着迷的片段,直到眼睛渐渐有些张不开为止——于是我合上书,往后歪进椅子里:这么好的阳光和这么好的意境——我慵懒得几乎坐不住,把额角磕在凉凉的窗玻璃上,让整个脸都浸透在闪闪的阳光里……时间久了,面前的玻璃罩上了一层幽微的雾气……我还是歪在那里,让阳光和生命从我身上无比安闲地滑了过去,想象着,那个美丽的转身…… 第九章 心事 秦庾(2) 第九章 心事 秦庾(2) 5月28日星期三多云 秦庾。 5月29日星期四晴 昨天我遇上了秦庾,那个小男孩。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坐在阅览室里,整整一个中午什么也不做,只是听他反复诉说他的苦闷、他的困惑。他坐到我的对面,打头第一句话就是: “我就是被处分的那个人。” 我长这么大,从没有人像他那么信任我,竟会一见面就把这种事告诉我,我简直怀疑他是不是正常。可是,我不舍得离开他和他的叙述。这是我从未体验过的感觉,我不舍得离开。他的声音里,有一种叫我着迷的因素。我抬头去端详他——看得出来,他个子很高,但他的面孔还纯粹是一张孩子脸。在我的想象中,高个男生一般都显得意气风发,可他不——他脸上有一种难以言表的委顿和烦躁,加上他那种明显的孩子气,看上去简直幽默。他似乎对自己很生气,同时又抑制不住说话的欲望。在叙述中,他不断地重复着:“我心情坏得要命。”“我烦死了。”“我讨厌这些劳什子的玩意儿。” 我拿不准他在烦些什么。对我来说,我都不大晓得烦的味道。我只是害怕、担忧,却从没想过要“烦”。对了,还在很小的时候,我是常常“烦”。那时我由外婆带着,有事没事就抱怨:“哎呀,外婆啊,烦死啦!”外婆微微笑着,刮刮我的鼻子,说:“小孩子家,有什么可烦的啊?再烦,嫁不出去哦!”我一听,就去抓外婆的裤带,吊在那儿涎着脸叫:“嫁不出去就嫁不出去,有什么稀奇?外婆烦死啦!”外婆还是笑,一只手拎着裤腰,另一只手来阻止我,说:“别动,别动!”经历了多次失败,外婆仍是锲而不舍地恫吓我“嫁不出去”——对她来说,女人最要紧的就是嫁人吧? 好了,扯远了。我本来要说的是昨天那个小男孩秦庾。我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说。他看着我的眼神,一会儿温柔,一会儿委顿,有那么一两次,居然充满了愤恨。我听他讲了那么久,别的什么也没有做。阅览室里的人渐渐地走光了,到最后只剩下他和我两个人。他仍然在滔滔不绝地讲着,看上去根本没有意识到时间已经不早了。我一直在对自己说:我应该走了,再不走,上课就该迟到啦。然而,不知为什么,我就是动不了,也没有勇气开口阻止他继续说下去。隔着正午淡金色的阳光、隔着透明的空气、隔着一张普通书桌的距离——我望定他。我的眼光没法从他身上移开。 我这是怎么了? 后来,终于要走了。是我先站起来的。秦庾坐在我的对面,像是突然被气得哽住了,一动也不动。我转身朝门口走去。短短的一段路,我却好像走了很久——我一直在犹豫。有什么东西堵在我的喉咙口,迫不及待地要冲出来。秦庾……我想对他说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 最后,在走到门口的那一刻,不知出于什么动机,我莫名其妙地站住了。接着——嗅,真令我震惊——我转过身去……我在正午的阳光下转过身去——过去我从没体验过这种感觉——我飘飘欲仙!我的脚尖似乎已经离开了地面,整个人仿佛正在向上飞扬、正在闪闪溶入正午金灿灿的阳光!我可以想象自己在空气中激起的圈圈熠熠闪光的螺纹线……我整个人都浸透在那梦幻般的阳光中,对小男孩秦庾微笑了。 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串闪闪发光的音符,在晶莹剔透的空气中放情歌唱。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到现在我还在扪心自问:这究竟是不是真的? 我简直不敢回答,只知道昨天中午我什么作业也没做,结果晚上多熬了一个多钟头。 5月30日星期五晴 今天早上醒过来的时候,听到挂在窗前的风铃正在晨风中激烈地自言自语。莫名其妙地,我的心情一下子变得特别好。于是,我连蹦带跳地起了床,跑去刷牙、洗脸、梳头。我手里攥着木梳,把长头发一梳到底,一边照着贴在镜子边上的字条背英文词组。忽然,我想起了什么,兴高采烈地探出头去叫:“妈——妈——”妈妈在厨房里回道:“干吗?”我在镜子前面,满意地看看还穿着浅蓝色格子睡衣裤的自己,嘴里嚷着:“天气怎么样?热不热?早饭吃什么?” 放学回家后,我帮妈妈包了饺子。妈有点受宠若惊地说:“干什么干什么?做功课去。”可是我已经开始包了,而且一点也没有停的意思。为了不让妈妈唠叨,我开始边包饺子边照压在玻璃台板下的那张字条背政治原理。我正在那儿口齿不清地背,妈妈突然笑起来说:要死了,像在念经! 饺子皮很好,我问妈妈是不是换了一个新的店家买的,她说没有,又说我过去食不知味。 真的吗?我过去是真的食不知味? 此时此刻,我坐在灯下写我的日记,这才发现,高三这一年我是白过了。还记得小时候看日本电影《姊妹坡》时,里边的阿茜说了一句让我感动不已的话——她说:让我尽情地活一年吧,把一年当成十年、百年那样活。阿茜是要死了,才会说这样的话——人到要死的时候,大概都想痛痛快快地活吧?高三这一年,偶尔我也会抱怨:啊呀,我要死了!可我并没有真的死。我活着还有很多事要办,还要考大学呢。有时想想,真是,我怎么可能死呢?听起来实在匪夷所思。乘公共汽车的时候,我很喜欢看站牌:看看那个红色的箭头指向何处;对我人生的公共汽车来说,站牌上的箭头看得人生厌,简直是指向没完没了的永生。 对啦,我是真的这么想。 后来吃饺子——不仅皮好,馅也很好。 5月31日星期六晴 表妹今天来了。 表妹就读的高中,既非市重点,也非区重点。表妹这个人呢,既非优等生,也非劣等生;她就是那绝大多数成绩中不溜的学生中的一员。从前,她倒是很喜欢到我家来的,只是最近来得少了——我知道,她最近忙得晕头转向,为了谈恋爱。 表妹一身五彩缤纷的短打,和那个男孩子手拉手形容亲密地走在大街上——街上的人很多,可他们自始至终牵着手,娴熟地在人流中穿来穿去。这些事情,她都会得意洋洋地主动来告诉我。我端详着她线条俏皮的小鼻子,真的无法想象:这么一个活像中国娃娃的小女孩,怎么能无所顾忌地对校方规定置以白眼,怎么能谈恋爱谈得像真的一样。每次听她说完,我照例要长叹一声:“唉,现在的小孩啊!”感觉自己垂垂老矣。她瞪我半晌,规劝道:“吉吉,你这样闹爱情饥荒,会不会寂寞致死啊?”老天爷,她真是为我着想! 记得那是去年的国庆节,表妹和他们班的同学约好了摆摊去卖塑料充气玩具的,她在电话里兴奋地说:“吉吉,来吧,欣赏一下我们的战果!”于是我真的去了。在犹似白昼的路边,我认出了桃红柳绿的表妹一帮人。他们借了辆黄鱼车,车上堆满充气榔头、充气棒子、充气三节棍什么的。他们根本不像做生意的人——男孩子举着充气玩具到处追锐声怪叫着四散奔逃的女孩子,好像这样能表达他们的心意一样。看着他们,我只想说:真可爱!只见表妹和一帮女孩子站在路边嘻嘻哈哈地招徕着路人——她们的手腕上套满了廉价的夜光手镯、挥动着充气斗殴工具,在华丽的夜色中流光溢彩,活像一个个挂上彩灯的偶人。最显眼的是表妹:她一手还抓着一大串粉色的小气球——粉绿、粉红、粉白、粉蓝、粉黄、粉紫……那么多,多得叫人担心她会不会被带上天空、随风飘逝。我在远处,看见有几个路人过去指着那些气球,似乎想买的样子,可表妹都摇头拒绝了。我过去拍拍她的肩膀,她两颊红扑扑地扭过头,看见我时居然兴奋得怪叫起来。我问她:“气球为什么不卖?”她眼里顿时有抹华彩一闪而过,笑着答道:“这是人家送的呀。人家送的东西怎么能卖掉?”这时就有一个人在头顶上叫表妹的名字——我掉头去看,是一个穿柠檬黄外衣、活像一枚巴拿马香蕉的男生;看看他,再看看她,我忽然明白了:她正被他用如此浮夸鲜丽、令人目不暇接的浪漫宠着啊! 那一夜,充气玩具、粉彩气球,加上秋香绿、玫瑰红、柠檬黄……一个又一个装扮紧俏的女孩子牵着她们稚气的男朋友,一起涌上了暗香浮动的街市。我站在一边看看他们、看看迷离的灯光中一枚又一枚粉彩的小气球——我无比清晰地体会到:上海年轻极了、浪漫极了! 就是在那一夜,我发现表妹实在是光鲜美丽的,而表妹让一个像香蕉一样的男生宠着是天经地义。表妹很幸福。表妹他们很幸福。我真想像他们一样精彩地活着,一直精彩到骨髓里去,不在乎泛光灯把自己的脸染成了五彩缤纷…… 也只有在那一夜,像表妹他们那样稚气的恋人才是真实的、才被世界所承认。记得当时,路人纷纷向他们投去快乐和艳羡的目光——他们每个都是提着裙摆或者穿着燕尾服,在舞台上穿梭的女A角或者男A角。 表妹还是表妹,并没因为谈恋爱而改变什么。她冲进我的房间,大大咧咧地席地而坐,叫道:“哎呀吉吉,好没劲呀!” 6月1日星期日多云 早晨背上书包出门去赶着补课,被隔壁的娅娅抢在前头了。她穿着一条浅灰色的背带裙,衬上粉色长袖T恤和灰色、粉色相间的横条纹中统袜,脚上一双粉色漆皮小皮鞋,性急慌忙地一格格跨台阶。我在她背后叫:“娅娅,早上好!”她稍稍停了停,回过头冲我甜甜一笑,也叫:“吉吉姐姐早上好!”我望着她头顶上粉色的束发宽缎带,称赞道:“娅娅今天好漂亮!”她弯下腰去拉短裙的下摆,也不回头,兴高采烈地说:“今天是,六——一——儿——童——节!” 哦,是吗?今天是6月1日儿童节?我愣愣地站在楼梯口,一直站到娅娅的脚步声消失为止。今天是儿童节?我都没有意识到。告别属于我的儿童节已经五年了,我这人简直老态龙钟。 娅娅叫我吉吉姐姐,听上去真不顺。我对她说过,要么叫“吉吉”,要么叫“姐姐”,如果一定要叫“吉吉姐姐”,就用上海话叫。可她学讲普通话不久,特别喜欢用普通话,“吉吉姐姐”“吉吉姐姐”的,听上去是一片混沌不清的“唧唧唧唧”——看她那嫩嫩的雏鸡模样,让我自觉是只老得不能再老的老母鸡。 真想再过一回儿童节啊!记忆中的儿童节,我也总是打扮得很鲜艳地蹦出去:如果在学校里过,就一个教室一个教室地去巡游,每个教室里都摆着不同的游戏,比方用筷子去夹玻璃弹子,比方蒙住眼睛敲一面很大的锣,再比方摸眼睛鼻子什么的,奖品一般是糖果——一天下来,我口袋里往往装满了五彩缤纷的各色糖果;如果在家里过,就和爸妈上街、上公园、上游乐场——我小的时候,大概还没有麦当劳和莫师汉堡,但是西餐馆却十分大众化,于是我们就走进去要一份牛排、一份奶油罗宋汤,临了我还可以得到一块馋人的西点…… 唉,不要去想了。即使撇开我已经高三的严峻事实不谈,光看看现在的西餐馆就会让人——让人怎样呢?对,引用我后边那个男生粗俗的习语,就是“鼻血狂喷”。我实在怀念过去的时光,那个和爸妈一道坐在西餐馆里品尝奶油罗宋汤的时光,那时我连餐具都可以不用。 我现在去补课,还一直经过从前我们常常光顾的西餐馆。那里仍是西餐馆,可是已在窗下栽种了一圈忧郁的矮冬青,矮冬青外面还围着镂花铁栏杆,把路人同里面悠久的空气远远隔开来。我透过茶色玻璃窗往里看,看见一个面孔苍白的女人坐在里面,躲避着日光——女人保养得极好,看不出她的年纪,整张脸在高贵优雅的发卷掩护下显得越发单薄窄长——每次经过,我几乎都能看见她,她简直像是西餐馆的一部分;没有人陪伴她,永远是她一个人,守着桌上全套完备的咖啡用具。我总是想:这女人是干什么的呢?她看上去多么孤苦啊!今天走过,我又看见她——当时就冲动地想上前去询问:你的咖啡凉了吧?可是被铁栏杆、矮冬青、玻璃窗等等等等挡住了,我只得继续往前走,赶着去补课。 人家说,人走茶凉。可是,在那个西餐馆里,那女人的咖啡是守着她漠然地变凉的——她的咖啡并不理会她需要热腾腾的安慰的那副心肠。这是怎么了啊?为什么快乐的人无法坐到那里去享受一份暖暖的汤,却让悲苦的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在那里熬煎她无可救药的孤寂,让她在那里等着咖啡难以挽回地冷掉然后倒掉、等着她单薄的人生渐渐变成冰凉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我突然记起了那个小男孩秦庾。不知还会见到他吗?他看上去真的是个纯粹的小男孩。然而,他却并不快乐——这又是为什么呢?我总以为,如果能变回小孩,肯定会无忧无虑。可他那么困惑、那么委顿、那么浮躁——他到底要什么呢? 我能帮他什么吗? 我的童年是一去不返了。现在我还要赶来赶去地补课——而我究竟能不能考上大学?考不上的话又怎么办?多想还和从前一样,同爸爸妈妈一起去吃廉价的西餐,或者站在街边污秽的水塘中间,满鼻孔呛人的烟气,一边心满意足地啃着生煎馒头,或者到现在已变成日式料理店的那个小面馆里要一碗凉拌面和一杯冰霜啊!那个时候,生命的全部快乐、全部意义就是吃,随便看到什么,我都想亲口尝一尝。在我记忆中,路边水果店里附设的冰冻橘子汁制作机、杂货店里一颗一颗零卖的曾经风靡一时的水蜜桃夹心水果糖、给太阳晒晒就很快化掉的娃娃雪糕,还有躲藏在墙角边的老爷爷烧软了糖浇出的金黄色十二生肖……都美不胜收——真的,小孩没有心事,除了吃,我也没什么别的可做。 第九章 心事 秦庾(3) 第九章 心事 秦庾(3) 6月2日星期一晴 又是星期一了。 王海燕这几天好像心情不大好。我不清楚像她这样还有什么可抱怨的。要是能让我和她换个位置,那我就高兴死了。我觉得她是一个极有主见,又极聪明的人,像她这样的人,一帆风顺也是应该的。过去,我也曾经赞她运气好,又抱怨自己运气不好——她听了之后,说,其实每个人都有一个定势,大多数时候,你的运气取决于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而不是完全的偶然。现在想想,她说得很有道理,运气里确实有个性的因素。 比方所谓的“傻人有傻福”——所指的“傻人”,一定是个深谙生活哲学的智者。不知是从哪里读到的,说:阿凡提其实就是一个平凡的老人。小时候看动画片,看到的完全是一个嫉恶如仇的劳动人民代言人阿凡提;直到今天,才慢慢地想到从另一个角度去看待他——那么,那个骑着毛驴、潇洒来去的穷流浪汉,不就是一个知足而可爱的平凡老者吗?也许,王海燕当初跟我说那番话的时候,自己也没料到这和恬静淡泊的处事态度有什么关系吧?她是个认准目标就积极地往前冲的人,动机单纯得叫人难以相信,似乎从来没有过徘徊,从来没有过困惑。 老实说,我常常想:像她这样坚强有力的人,她的男朋友会是什么样的呢?面对她整个灼灼放光的心灵,那个人该有多聪明、多强大啊!我简直不敢想象,什么样的人会让王海燕感到无法释怀、无法离开——她会需要哪个人去支撑她吗?如果让我说,我认识的人里面,哪个能凭自己的双腿站立得最稳、最挺,我一定毫不犹豫地选择她。她已经是个大人了,和我们都是不一样的——那么,她的男朋友也是一个很了不起的大人吧? 真想看看,他到底什么样。 6月3日星期二晴 天可真热。我一直在祈祷:老天保佑,老天保佑,但愿高考那几天下倾盆大雨!王海燕说,我是让这“十恶不赦”的考试制度给吓傻了。也只有她这种学习一流的人才敢骂考试制度“十恶不赦”。我是不敢的,而且对考试制度也没特别大的意见,顶多说:可以不考就好了!王海燕已经可以不考了,她隔岸观火,所以敢随便骂——我呢,这段日子不可以骂,一骂,考试制度万一给我来个小小的恶作剧——那让我怎么办? 今天放学后,我像往常一样走回家去。背后有两个女生,边走边交谈着——她们离我很近,可是并不超过我,不知为什么。 我先是听见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悄悄地说:“你看呀,这个人的头发漂不漂亮?”那另一个人就说:“嗯,漂亮。”我想,她们别是在说我吧?接着就微笑起来,想,浑身上下,也就是头发可以稍微夸夸口。 两个人静静走着,不知是不是在想心事。过了半晌,听见开始的那个比较清脆的声音说: “朱蕾有没有告诉你什么?” 那个比较甜蜜一点的声音问:“告诉我什么?” 比较清脆的声音就说:“哦,那么,没有告诉你——那我来告诉你好了。” 比较甜蜜的声音现出些许感兴趣的表情,马上问:“你说,什么?” 清脆的声音却不响了,卖起关子来。只听甜蜜的声音催道:“哎呀,说呀,说呀——再不说,我也不要听了!”我笑起来,想,大概是一个人把另一个人盯得有些毛了吧,所以另一个人才会发急。 清脆的声音这才开口了:“徐振国今天跟我们说,上次他问那个人到底喜不喜欢你——” 说到一半,忽然又没有声响了。甜蜜的声音也不再催。过了片刻,清脆的声音熬不住,急道:“咦,你想不想听啦?” “我又没说想听。是你自己要说的,跟我有什么关系?”甜蜜的声音更甜蜜地说。 清脆的声音里漏了些许笑意出来,拖长声调,说:“哦,那么,我也不说了——我也无所谓的呀。跟你没关系,跟我就更不搭界了。” 甜蜜的声音大概有点始料不及,顿了顿,强硬地答道:“你不说么就不说了,没有人一定要听。” “好,你说的!”清脆的声音一锤定音。于是两个人不再开口了。 又走一段路,清脆的声音重新响起来,说:“哎呀,算了,看你可怜,我告诉你吧。”我突然间听到这话,不禁莞尔,想,还是她憋不住了啊;于是更加会意地听下去——只听她说:“那个人好像说,有一点点。” 甜蜜的声音没有马上开口,歇了片刻,才迟疑地问:“一点点什么?” “装蒜!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清脆的声音里简直带上了诡谲的成分,拉得长而又长,“一点点——喜——欢——你——呀!” 甜蜜的声音不响——我简直忍不住想回头去看,好容易才克制住了。只听清脆的声音又说:“咦,你怎么一点也不惊喜啦?”甜蜜的声音这才开口道:“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啦?” 我听着她音调里蜜糖般香甜的笑意,自己也跟着在那里独个微笑。又听见清脆的声音别有用心地叹着:“噢——”甜蜜的声音急起来,笑着怪叫道:“哎呀,干什么你!”清脆的声音调皮道:“啊啊啊,我干什么啦?”甜蜜的声音道:“你啊,你啊……你啊——”说不下去,卡住了。半晌,两个人突然一齐笑起来。 笑完,慢慢静下来。清脆的声音慢吞吞地说:“我想——还是告诉你,比较好一点。” 静默了。我想象着两个女学生相视而笑的温柔眼神,突然觉得,她们让世界越发地明亮起来了。 我走进黑漆漆的楼梯走道,自言自语地喃喃着: 活着多好!年轻多好!要是每天都能发现自己在爱里面、能仰起脸微微地笑着——不管为什么而笑——有多好! 已经进了门道,我又折回去——门口靠外的路边,居然有一个人在卖花!我看见他脚边的塑料提桶里,静静地开满了紫色的勿忘我。 6月4日星期三晴 勿忘我那紫色的小花静静地在我的床头吐蕊。早晨醒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它;晚上睡前,我还是要看一看它。 今天又在阅览室里遇见了那个小男孩秦庾。他不顾别人在干什么,忘情地大声说:“这可真是颠倒错乱!”我被他吓了一跳——我觉得,在这个学校里,惟一颠倒错乱的人可能就是他。 但是,他那孩子般的神情是多么不可思议啊!我总是想多看看他的那个神情。真不明白,他是怎么完好地保留这个叫人着迷的神情的,他的眼角眉梢、他嘴边的细纹、他面孔的轮廓,无一不展现着一种孩子的清澈。不知为什么,我一直想问他,他是不是养过猫。我莫名其妙地认为他养过——也许仍然养着——一只猫。说不定,他的独善其身、愤世嫉俗,以及他那叫人好气又好笑的充满稚气的自私和孤僻,都是从猫那里感染来的呢? 在他说出“这可真是颠倒错乱”的那一瞬,我突然悟到了什么——什么呢?我突然想:也许就是他的年龄同他的稚气之间强烈的张力,将他拉扯得如此痛苦吧?也许他的童年正在不合时宜地延长,而妨碍了他的成长吧?——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他显得特别浮躁和困惑吧? 也许,他只能靠自己的力量去结束他的童年,不管他多么希望延长它。也许,他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我多想提醒他一下啊!可是,我没有那个能力,我不能像王海燕那样,把自己的感受铺陈开来、畅所欲言。 况且,这么要紧的事,别人是没法代为点破的,只有靠自己去领悟——我一直这样想。 他得靠自己去领悟。 我坐在他的对面,虽然没有看他,但是能一清二楚地感觉到他。有的时候,我稍微一抬眼睛,就能看见他放在桌上的手——他的手瘦骨嶙峋,总是烦躁不安地做着轻微的小动作,表情丰富极了,有一两次,我差点看入了神。我不知道别人会不会像我这样,在这种高考前的紧要关头还跑到阅览室去看人家的手,但我就是这样——我天生是一个傻女孩子,会干一些莫名其妙的傻事。 我安安静静地在座位上写作业,写出来的字纷纷活了,在眼前围着大圈子跳舞——我多快活啊! 这小男孩般的秦庾——我走到门口,仍是想再看他一眼。我有一种直觉,好像和他在一起的分分秒秒都可遇不可求,是很珍贵的——过了一秒,就少了一秒,我和他在一起的时间无可挽回地在缩短着,我不可能再见到他很多次了。不管是谁,想到要分开,我总是有一点不舍。而他——噢,我多喜欢他那孩子般的神情啊! 又来了:在我步入阳光的一刹那,心房里突然像开了灯,闪闪发亮。我转过身去……生命化成了我周身一道又一道金色的螺纹线,旋转又旋转、旋转又旋转……我真的有飞起来、向上向上、溶入阳光的冲动。 这个小男孩秦庾为我的心房开了灯,于是,整个世界都明亮起来——连天空的颜色都变了! 我蹦着跳着往教室走去的时候,心里正生机勃勃地成长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新鲜滋味: 心儿在歌唱。 是一定想从心眼里唱些什么出来,收也收不住——你去拉它的后腿,却只拉到几片羽毛:“呼啦啦”一声,它直冲入明媚的大太阳里去。 心儿在歌唱,金光闪闪的音符上镶着银边。 6月5日星期四晴 现在是深夜23:47,我刚刚把练习卷上漏抄的政治答案补齐。从椅子里站起来,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地踱两圈,放松一下手脚——我甚至回忆着小时候学过的芭蕾舞,在这狭小的空间里蹦跶了几下——不行了不行了,步伐那么生疏,以至于我自己为自己的可笑模样笑了起来。 我想考完大学以后去上形体课,重温一下儿时跳芭蕾的飘飘欲仙——不知道能实现吗?上次,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一条小弄堂里看到了一双舞鞋,刚开始没买,等到下定决心,已经走过两条马路了,我又不辞辛苦地折回去买——现在它们就在我的床头柜里,暗影中仍然一如既往地闪耀着那最嫩色的桃皮红,等有一天让我穿着去舞出仅属于我的一季彩虹般的晶莹和浪漫。 而现在,我把这个传奇真空密封保存好,耐心等待为它开封的那一天。 这段日子的每一天都很快活,不知是什么缘故。长这么大,我对自己从没有过现在这样坚强的信心——我忽然对自己很满足、对自己的生活很满足、对高考这个大限的来临也很满足。我从没像现在这样镇定自若和生机勃勃过,以至于这种情况显得很使人不适应。 有时,我在那里背背书也会不知不觉地微笑——我不知有什么事叫我如此幸福,只是一味地感到幸福。太阳真好,我把一切都看得很清楚。可能是因为我长大了吧?那么,长大真是一件奇妙的东西。刚才,王海燕诧异地冲我探过脸,问:“喂,看情书啊?美成这样,至于吗?”我这才大梦初醒地发现,自己背书时一直笑得跟十三点一样。可是我懒洋洋地,不愿意就此打住了自己的惬意——情书?情书是没有的,可天气多好! 过了一会儿,王海燕又说:“吉吉。”我慢悠悠地问:“干吗?”她凑到我耳边,嘴里呼出的气息撩拨着我的鬓发——她说: “刚刚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总是想,不用对他表示什么,就一直这么云里雾里的也不错——对吗?” 听了她这句话,我微笑起来,心懒懒的,并不去多想,也没有答理她。 心儿真的在歌唱! 6月6日星期五晴 中午去学校时,又在路边看到上次那个卖花的人。从家里走出来,一路上我一直在倾听口袋里的硬币“丁零当啷”碰撞的声音。第一眼看到他,我就奔过去,毫不犹豫地买了他的勿忘我。 走进教室,班里的目光齐刷刷地指向了我。我没料到,小小的一束花,居然会带来如此的轰动效应。他们看看我,又看看我手里的紫色小花,眼睛全都活了。我走到自己座位上,听见他们在问:“这花送给谁啊?”我就说:“不送给谁。” 这些榆木脑袋。高三的紧张生活把他们的想像力都篡夺了——买花就一定要送人吗? 我找了一个小玻璃瓶,灌进水,把花插进去,放在窗台上。窗开着,初夏的和风阵阵吹送,小花被撩拨得微微摇晃起来,有一种醉醺醺的香甜的快意。我算着一道很烦的数列题目,偶尔抬头看一看那紫色不张扬的小花,没来由地快乐,忍不住对王海燕说:“我真高兴!”她打量着我,很慢很慢地微笑了。 王海燕一定是有什么不开心。她看着我微笑的模样,似乎在埋怨说:你怎么可以这么高兴?怎么可以?于是,我笑得也有些尴尬了。 不过,多么好的中午!多么好的心情!多么好的花!我时不时看看它们,突然想:要是那个满脸委顿的小男孩秦庾看到它们,他会做何感想?他会微笑吗?他会像那些榆木脑袋一样地问我“这花送给谁”吗? 也许……也许,假如他这样问我,那我就把这些小花统统送给他。我多想提醒他看看这些花啊!我多想提醒他知道:这世上有多多少少美丽的、叫人动容的、值得我们喜欢了又喜欢、留恋了又留恋的人和事,正等着我们慢慢去发现、慢慢去消受啊!——勿忘我是的,晴朗的天空是的……对我来说,这个小男孩秦庾,他也是的。 第九章 心事 秦庾(4) 第九章 心事 秦庾(4) 6月9日星期一小雨转多云 下了一点雨,前一段时间晴朗湛蓝到要沉淀下来的天空,被这点雨荡涤得重新新鲜和澄明起来。 我望望那清新澄澈的浅冰蓝色天空,觉得空气里充满了凉丝丝的水汽。忽然,我就盼望着给自己的指甲也染上那种和天空一样湿润清凉的冰蓝色。 我不禁竖起双手端详起来,斟酌着:真要那样的话,会好看吗? 刚从办公室回来的王海燕凑近来了。我兀自打量着自己的手,没完没了地翻来翻去,既没翻出云也没翻出雨,只稍稍有点拿不定主意地问了句:“你说,抹上指甲油,好不好?”她在一边笑道:“你?你说蔻丹么?”我陶醉地想象自己冰蓝色的指甲,答道:“不是的。我在想,考完之后,我要抹上那种冰蓝色的指甲油。” 啊,真要是那样,我的十个指甲就好比是房间里的十扇小天窗——从那些天窗里,我可以看见又高又远、又蓝又亮的美丽的天空!那万里无云的天空多么开阔——透过我的指甲,真可以看见吗? 嗯,就是这样! 我握紧双手,好像是把自己整个无边无垠的人生握在手心里了——暖洋洋、痒丝丝的,舒服极了。 6月10日星期二晴 6月7日和6月8日是双休日,在家里复习功课,没有什么可写,就不写了。最近我快乐得有点失常,不知这是好是坏。但是,也许从今以后不能再这样频繁地记日记、再写这么多——最后一个月了,别的事都得搁一搁。 中午又在阅览室里遇见了秦庾。这是我第三次遇见他。当时,我正抱着一大摞书往阅览室走——从楼上望下去,忽然之间,我以为看到了那个卖勿忘我的人!不知为什么,我十分冲动地想跑下楼去叫住他、问他还有没有勿忘我了。于是,我先叫住了前面走着的秦庾。 把书交给他之后,我一溜烟跑下楼——楼下空无一人。才这么一会儿的工夫,那个人已经走得无影无踪。我在阳光下站了一会儿,想着自己有没有看错。后来有点热上来了,我就折回楼上阅览室去。 我并不为此丧气——相反,我觉得十分高兴。不管我是不是真的看到了那个人,我总是以为自己看到了。我很满足地慢慢走上楼,用手掌贴着楼梯扶手往上蹭——空荡荡的楼道里响起一阵尖锐的摩擦声。我几乎有一种小孩子恶作剧成功的胜利感。 今天,那小男孩秦庾有点不大对劲,话特别多。我呢——终于终于,我又能在很近的地方感受到他的存在了,我是那么高兴,我高兴得一句话也不想说。他问起我,刚才有什么急事。我抬头去看——并不看什么。也许只是看看阅览室里明净的空气吧?这里的窗户又高又大,极其敞亮。这个中午,天气又很不错——那么好的天气,那个卖花的人为什么出现在学校里呢?或者说,我为什么看到那个人出现在学校里呢?我记得他那么清楚——他呢?记得我吗? 我蓦然间莫名其妙地想起了西餐馆里端坐的那个女人。我记得她多清楚——而她呢?她天天看着街上的人来人往,手里一杯渐温渐凉的咖啡,她苍白的面孔在驼色精致外套衬托下越来越苍白下去……她也许是个失眠者吧?她也许正苦于无法忘记吧?她也许摆脱不掉对咖啡的眷恋吧?她企图借滚烫的咖啡来暖自己冰凉的手心,可是手心却催凉了咖啡,而咖啡又催得她不得不老去……她想过要拥有一次勿忘我生机勃勃的紫色吗?她想要勿忘我吗? 说不定啊,她正渴望着被人忘记、被自己忘记? 我无法理解她。她已从人世间淡出了,却又定格于人世间的一个茶色窗口、铁栏杆和矮冬青的后面,许多玲珑细碎的东西后面——她和常人的距离,不过是这些东西。然而,不可逾越。 我愿意做一个能快乐地坐在西餐馆里大口吃牛排、舌苔让奶油罗宋汤烫出泡的人,我可以对西餐一窍不通,甚至可以不用餐具——如果这样的人无法进入矮冬青后面的世界,我就放弃。我可不愿妥协成为那样凄苦的女人。 所以说,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幸运的人。我不用孤独地坐在西餐馆里,而是在这里、正午的阳光下、这个叫人不舍的小男孩对面——我真的不要和他说什么,只要这样静静坐着,听听这个正午和缓的呼吸、感受着他的存在……这就是生命中最大的安慰了。 我不禁为这个闪闪发亮的幸运笑了起来:真的真的,我是多么快乐啊! 不说了。还是说说小男孩秦庾吧。他今天似乎特别想问我些什么,我走出去了,他居然还赶上来。我们面对面站在初夏的阳光里,静静地对视着。他问我还会不会再来,他问我他是不是该改一改,他问我,是不是非走不可。 我着迷地凝望他孩子般可爱的神情……那带着孤独、带着委屈、带着自怨自艾,然而都不过分的、几乎像女孩儿般的温柔神情……有一样什么东西正在我的心里长大起来……我隐约感觉,那是一棵郁郁葱葱的大树。树梢挂满了银光闪闪的铃铛,初夏带着潮气的微风一阵阵吹过,铃儿们就一起唱了起来,每个音符都镶着银边——我从没见过这样绿的树,也从没听过这样好听的歌,一股强烈而新鲜的生命力正在我血管里流动。我清楚地听见:都在唱——我整个的生命都在唱! 我凝望着他——我恐怕,我也有一点留恋他。如果不是因为他的稚气,如果不是因为我的胆怯,如果不是因为有阳光的正午实在太短,如果不是因为阅览室实在太小——我恐怕,我真的会愿意留下来,哪怕只陪他静静地坐着,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干,直到厌倦、直到沉沉睡去。他是需要我陪伴的——而我,我不愿承认却必须承认:是需要去试一试的——试一试伸出手、试一试抓紧、试一试爱。 可是,当他问我,是不是非走不可的时候,我却说:“不是非要。是我要走了——你也该走了,不是吗?”接着,我转身往前走去。 我往前走去、孤身一人的时候,一阵抑制不了的痛楚忽然泛到喉咙口——有一个强烈的、不祥的预感从很高很高的地方落到我的心口,化开了:这一走,是再也见不到他了,无论如何也是见不到他了。 走廊的尽头,一排高大的窗户将阳光洒落到地上。我跨入了那片阳光。生命和着阳光从我肩头滑落了,我的喉咙口又凉又涩。我对自己说:不行,我要再看他一眼,再看一眼,这小男孩秦庾—— 我停住,转身。我整个人都被阳光浸透了,全身暖洋洋的,金色螺纹线在我眼前舞动……我感觉很好、很美丽……现在我看到了他,我看到他正凝视着我。我们谁也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只感觉到对方的目光,只竭力想多看对方一眼——世界完全静默了,所有人都退得很远很远直到看不见。他走进了我的正午。我也走进了他的。我们的时间很少很少,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还要少,而从今以后,为了一个原因我很可能要和他永别,虽然我现在还不知道那是什么——然而,在那短短的一瞬,在望定他、感受到他如炬的目光的一瞬,在一切变得闪闪发亮的一瞬……我真心觉得,这已经够了。 现在,我坐在灯下。四周悄没声息。爸爸加夜班,妈妈到小姐妹家里去学一种新的棒针编织花样——剩下我一个人回想着我个人的事。我曾经离他那么近,近得伸手可触——但是,此时此刻,我已经见不到他了。是我对他说的,是我亲口对他说,我要走了。失去——我过去不明白,失去会是如此简单和迅速,所有的,也不过是最初的一阵痛。 秦庾,我要走了。虽然我说不清,是不是非走不可。有时候,人生是不容你想清楚所有的细节之后才迈步的,总有个谁在催促着你:快快快,快往前!我不知为什么要这么匆忙,为什么不能逗留一下想想好,可是我想,人生的乐趣也许就在于走马观花。错也只能错了,东西掉了是捡不回来的,可你又怎么知道,前面没有更精彩的等着你呢?不往前走,你又怎么能知道呢?秦庾,我要走了——你也走吧,把你的童年抛到脑后吧,快往前走;人生是一辆旅行车,千万不要闹得太厉害了,让驾驶员把你掷出窗外——下了车,就上不来了,既然上来了,为什么不往前走走呢?看看站牌吧,秦庾,看那个红色的箭头,简直就是指向无休无止的永生啊。真的,人生是不容你想清楚所有的细节之后才迈步的。 仿佛还有很多要说,又说不上来——也许是因为疲倦的缘故吧,我想?复习了那么久的功课,又写了那么久的日记——我等高考来临的那一天真是等得累死了。夜色醺醺,有如醇厚芳香的老酒。我很困,可与此同时,心地却出奇地澄明,仿佛无波的水面——水下,鱼虾虫藻,清晰可辨。一定还有什么没写,现在无论如何是写不出来的。算了,把笔放下,去洗个澡吧,可能精神会好起来。到时候想写了,还可以再写——哦,还要复习功课呢。我这一晚还要不要睡了啊?有时真觉得睡觉是对不起自己,虽然困死了。 唉——打个哈欠,伸伸懒腰——现在好多了。好了,站起来,起步走,去冲冲我一团糨糊的脑子吧。 第十章 我爱阳光 秦庾 第十章 我爱阳光 秦庾 我坐在阳台上,从外面流泻进来的阳光给我手里这本日记本的冰蓝色封面洒上了一层飘忽的金色,好像吉吉脸上如午后阳光般转瞬即逝的微笑。我摩挲着本子的封面,抬头向四下里看了看—— 吉吉,你就在这里,是吧?你尽可以不回答我,我可以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你,所以你用不着再躲了。我知道你在这里,也知道你是真实的。在那些阳光灿烂的正午,你无声无息地坐在我面前,用你透明的眼睛暖洋洋地望着我……我其实早就该知道,当你那样望着我的时候,我的世界就已经彻头彻尾地改变了。 天知道,我还曾经埋怨过你的无动于衷——其实你早就为我打开了那扇大门——在世界的尽头,你提醒我看见所有美和善良的东西……所有那些闪闪发光的东西…… 吉吉,你知道海市蜃楼吗?荒无人烟的沙漠里濒死的人,就会看到全世界最美好的东西在他不远处闪闪发亮,但是他够不着它,永远也够不着——这就是海市蜃楼。难道说,吉吉,你是我这软弱的人的海市蜃楼? 你真的是我美丽的海市蜃楼? 阳光在我面前缓缓、缓缓地流淌着。它像一股凉爽清澈的泉水,源源不断地从我眼睛里流进我身体里去,浇灌着我的心田。我抬头望望窗外——那闪闪发光的世界……吉吉就是这样走进来的,吉吉就在这个闪闪发光的世界里——当我发现这个世界的时候,我就发现了吉吉。 吉吉,你真是个奇迹!你简直就是那为我照亮了整个天地的阳光啊,你知不知道? 我低下头去端详着手中这本吉吉为我送来的日记——冰蓝色封面,蓝得那么纯粹,连摸上去都是凉丝丝的,好像吉吉那只阴凉的小手……有它在我手里,我体会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快乐和平静…… 那天中午,吉吉你坐在我的对面,一语不发地注视着我身后闪闪发光的空气,深深沉浸在幸福中,整个人都被浸得晶莹剔透……“只要这样静静坐着,听听这个正午和缓的呼吸、感受着他的存在……”——吉吉,我现在可以体会到你这种默默无言的快乐了——是啊,太高兴了,身边的世界全都在闪闪发光,那还用说什么呢?有什么能够把这样的快乐表达出来呢?根本就不可能啊!那么,静下来,认认真真地倾听这个透明的世界吧! 吉吉,现在让我坐下来,和你一起来倾听这无比静美的生命。 我静静地坐着,在我的耳朵里,渐渐出现了阳光流淌的声音——一个非常非常细小的声音:阳光接触到水泥栏杆,轻轻摩擦着滑落下去……水泥的每个凹凸都因被填满而发出柔软的呓语,而阳光仍然在不停止地往下滑……一直汩汩地渗入了泥土……我是那样惬意,差一点就闭上了眼睛…… 那是什么!? ……细细的、细细的铃声!横空出世、闪闪发亮的铃声!摇摆着……跳跃着……缓缓流淌着……镶上银边的小音符,正源源不断地从——从我的里面——我的心眼里——流淌出来!……是唱歌!真的是唱歌!有人——不,是我整个的生命在放情高歌!像吉吉说的那样:都在唱——都在唱! ……等一等——那又是什么?……另一串铃声——好像有一串铃声正从高高的天际流进我心里……那么轻倩、那么透明,与此同时,又暖洋洋地闪着光,在空中画出一圈、一圈、又一圈金色螺纹线……我仿佛看到一棵郁郁葱葱的大树,树梢挂满了小银铃,清风吹过,铃儿和着摇曳的枝叶放情歌唱……吉吉!真的是吉吉! 吉吉的歌声融入了我的歌声,恍恍惚惚中将我高高托起……我飘飘欲仙!我闭着双眼,可以感觉到眼皮外面一片光明。我从没听过这样的歌声——干净得不近情理、嘹亮得不近情理,只一味向上、向上……当我以为再不可能向上时,它却依然向上……冲破云朵、冲破蓝天,抖落满身闪闪发光的水珠……高高地飞扬,再高,再高!——直到全身都被阳光浸得晶莹剔透,它却还是执意向上飞去——什么也拉不住它,什么也拉不住…… 拉不住…… 是的吉吉,我听到了,听得很清楚——心儿在歌唱!心儿真的在歌唱! 第十章 我爱阳光 王海燕 第十章 我爱阳光 王海燕 我捧着本词典站在屋子正中间。 又剩下我一个人了。爸爸、妈妈、姐姐都出去上班,该由我一个人来支配这看来无休无止的一天了。 我去理我的书架,一伸手,就习惯性地去碰这本词典——我的1984年的牛津双解。 我的1984年的牛津双解——我把它拿出来,走到屋子中间。捧着它,我有一种恍若隔世的迷蒙感——噢,有多久没碰过它了?似乎是很多年以前把它放掉的,又似乎只在昨天刚刚碰过它。我多糊涂啊!为了一个秦庾,我糊涂了多久啊! 我没有找到要找的那个人,可是我一直糊涂地以为,我找到了。 我究竟有没有找到? 我最好还是离开吧,我太累了。姐姐说,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我还是离开他、去开始我的大学生活吧。我应该打起精神来啊。 词典在我手里,沉甸甸的,非常真实。我明白,对秦庾,我已经没有任何胜算了——没有谁要我去等,也没有谁要等我,我是只身一人,我手里的确空了。我只能回去,回到我单独的世界里,重新与我的词典为伴。在搁置了这么久之后,我要去温习我曾经单纯简洁的生活了——看起来真是困难重重。我正在经历一个极为艰难的时期,也许是我有生以来最最艰难的时期——那也许是长大吧?我相信自己做出了正确的选择:我选择了长大——我不后悔失去我曾经如此珍视、现在依然珍视的秦庾,我决不后悔。 我本来就是一个不习惯后悔的人。我现在要努力去相信,心里的遗憾就像一摊水迹子,总要淡出、总要蒸发的——天是阴了一点,也许蒸发得很慢,但总有那么一天会蒸发完的。希望这一切过去,我还是原来的那个我。我还有很好的大学、很好的专业等着去上,我还有我的牛津双解词典,我还有一个执著的信仰:我相信,这世上总该有一个人会了解我、懂得我、做我要找的人——我从来没有怀疑过。我真的要丢掉那些牵手绊脚的夙怨了,我真的要试着走出去了。 我捧着我的牛津双解,走到天井里面。地上搁着一张小板凳,我走过去,坐了下来,把双解词典放在膝盖上,随便翻翻——那些薄而柔韧的纸张、那些玲珑而清晰的英文小字、那些很长很长的字条……一切都是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我的双解词典的人生、我的平淡和充实的人生,现在我坐在这里,要试着去面对你了;我曾经妄想永远离开你,离得远远的,但是,现在我又一次到了你的面前——一尺,我只离开你一尺,或者更近。 我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我了,我的生活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生活了。可是我的双解词典的人生,我可以要你重新接纳我吗?也许,我将努力地去学不再过分地强求和追问,即便手里有一本可靠的双解词典。 我呆呆地望着手里的词典,忘记了时间。突然……不知从哪里过来一阵清风——那么透明、那么凉爽的一阵清风,把我的头发吹得飞扬起来,也“哗哗”地吹乱了我手里的书页……从词典的某一页里,莫名其妙地飞出了一张白纸,就好像它是被这阵晶莹剔透的清风呼唤着,而从所藏匿的双解词典的阴暗角落里猛地闪身出来,那种姿态真是无法言表的轻盈美丽……我伸出手去想抓住它,可是它仿佛是有思想有感情的,轻巧地从我手指缝中闪了过去。随着这阵清风,旋转着、翻飞着,迫不及待地向更高更高的天空飞过去……我呆呆地望着它,看见它飘飘欲仙地一直飞到太阳里去,全部浸透在金水般的阳光中,闪闪发亮——它正在溶化! 更加奇妙的是,当我注视着那张从我的词典中闪身溶入阳光的白纸时,竟然听见有什么东西在歌唱! 真的在歌唱!在我的头顶上……不,在我周身的空气中、阳光中,有什么在放情歌唱!我的目光恍恍惚惚地追随着那片快乐地飞扬着的纸片,看它在闪身经过的空中调皮地画出一道一道又一道金光闪闪的螺纹线……这是不是在做梦啊?我从没看到过这样金光闪闪的世界,也从没听到过这样金光闪闪的歌声……我又晃了起来,因为那个巨大的幻影又一次扑闪着白得发亮的翅膀,飞快地掠过了我的头顶,留下一串晶莹剔透的铃声…… 我猛地站了起来,对着一片金光闪闪的空气,大声叫道:“吉吉!吉吉你在这里吗?” 没有回音。可是我刚才真的感到吉吉掠过我的头顶,闪闪溶入了阳光! 四下里一片寂静。光芒消失了,乐声也消失了,只剩下微风撩动着树梢的“沙沙”声。 我抬起头,去看头顶无边无际的天空——蓝莹莹的天空中,一群鸽子在那里悠游自在地散步,没有心事、没有牵绊。 很久没有注意到这个了:树只是一棵树,鸟只是一只鸟,天空是同一片天空。站在天井里刚刚冲洗过、现在还带着潮意的水门汀地上,我仰起头,去看树梢浓密的绿色颤巍巍颤巍巍;再望望小麻雀从树梢落进草丛,接着振翅飞起,掠过了天井的围墙。去掉了爱的一层光雾,一切都显得更加纯朴和真实。我也在这种纯朴和真实当中,手捧我心爱的牛津双解。我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缓缓地吐出过去所有恐惧和绝望。 好吧,我不问了。我说过我将学着不去过分地强求和追问的。让时间走过去,让吉吉走过去,让问号溶化在闪闪的阳光当中吧。 我站在天井里,头顶蓝天,满眼绿意,缓缓地呼吸着我的世界。长久以来积聚起的痛楚在阳光下“咝咝”地蒸发,心上的创口有一种初愈时火辣辣的紧缩感。 第十章 我爱阳光 王海燕 秦庾 第十章 我爱阳光 王海燕 秦庾 我去撕墙上的日历——绿油油的大字写着:12月20日,星期六。 12月20日——每年的今天,就是我的生日。今年的生日,我在家里和我的家人一起过。也许是因为过惯了大学的喧嚣生活吧,有时觉得那种喧嚣简直无聊,反而喜欢难得清闲安静的感觉。这是我满十八岁的生日,也是我成为大学生以后的第一个生日。朋友们问我:你想怎么过?说,我们为你包办!我说:你们饶了我吧,把我忘了,自己去度自己的周末。最近玩爱情游戏玩得热火朝天不可开交的吴迪睁圆眼睛,抓着我的肩膀大嚷道:“喂,有没有搞错啊,你?你要十八岁了,从今以后就开始老了啊!你想想清楚!”我笑了,摸摸她的面颊,说:“我想清楚了。你们让我安静些。” 很对。我要十八岁了,要真真正正地成人了。我想独自迎来这个时刻——从前,我是靠自己在长大,今后,我还是要靠自己成熟;我的路只有我一个人走,别人无权干预,也无法干预。 今天的太阳很好。我站在天井里那口基本上遗弃不用的破橱前面,翻以前只点过一次的生日蜡烛。姐姐走过来叫道:“喂,别去翻了。我买了新的。进来吧,你!” 我看看她。她刚从外面回来,还穿着仿水貂皮短上衣,隐隐露出里面的黑色V领羊毛套衫——栗色的毛皮柔滑厚润,幽幽泛着光,更衬出她脖子的白腻和优美。我问:“你刚刚出去买的啊?” 她从台阶上走下来,抓起我的手就往房里拽,嘴里一个劲地说:“你快进来。有样东西给你看!” 我被她拖进房门、坐在床沿上。只见她神秘兮兮地在梳妆台抽屉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瓶子来放到我的手心里,兴奋地说: “小燕,你十八岁了,应该开始懂得用香水。这是我送给你的生日礼物,一定适合你。你会非常喜欢的。” 我攥着那个凉凉的小瓶子,不敢打开手掌去看,仿佛打开之后就会破坏什么似的。我睁大了眼睛瞪着她,听她继续说下去: “CKONE,”她说,一边坐到我身边,从我手里取出那个瓶子,不由分说地往我手腕那儿抹香水,“CKONE,这是90年代最经典的香水之一,它开心、明快而又清爽、果断。它的香味很淡,一点也不会让你不舒服——一定是你喜欢、适合的那一种……” 话说到一半,电话铃响了。我伸出空着的那只手去抓床边的电话机:“喂?” “喂?” “哎,秦庾吗?” 几乎是极其习惯地说出了这句话——我大吃一惊,猛地抽出被姐姐抓着的那只手,捂住了嘴巴。 怎么会?怎么会?怎么会是秦庾? 我对他的声音依旧如此熟悉,我对他打电话来依旧有着清晰的记忆,以至于脱口而出叫了他的名字,像过去的两年中,我无数次做的那样。我捂着自己的嘴巴,闻到一阵阵清淡可人的香味——我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那边静默了一会儿,终于开口道:“是的。是我。” “秦庾——”我攥紧了电话听筒,“——什么事?” “没什么。生日快乐!” 我还以为,离开他已经半年,再听见他的声音时是不会有任何感觉了——然而现在,我突然觉得非常温暖、非常快乐:这还是我所认识的秦庾吗?这还是我所认识的那个苦闷、任性、常常在脸上带着自怨自艾的秦庾吗?秦庾也会有想到我的一天吗?秦庾也会有打电话来向我道贺的一天吗?我沉默着,感动得直想哭。 “秦庾——谢谢你!” “不用谢。这是应该的——好久不见了啊。” 第一次——认识秦庾两年多了,这还是第一次,他对我说:好久不见了啊。过去,总是我在想着:好久不见到他了,好久不听到他了。而他,从来也没有说过这句话——今天,终于听到他这样说,虽然明白是在一切都无法再恢复到原先样子的情形下,但我还是不禁心头一热。 “秦庾——” “怎么?” “你变了。” 我听见他在线路的那一头轻轻笑着,说:“你也变了。” 我同样微笑了:“是啊。你还好吧?” “嗯——”他沉吟着——我了解,他一定在考虑,从“好”、“不错”、“还行”、“不灵”一类的词里挑选一个,“还可以。你呢?” “我?我挺好。” “大学里开心吗?” 我扭过头去看姐姐——她已经走开了,正躺在自己床上翻她的《HOW》。感觉到我的目光,她腾出眼睛,对我笑笑。 “大学里也有开心事,也有不开心的事。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开心。反正,高中里这样的单纯世界是没有了。你呢,想过吗,考什么大学?” “还没。” 我明白,这是秦庾的一贯作风。他始终是拿不准未来的抉择的。在这一点上,他很像吉吉:吉吉也喜欢把问题拖着,一直拖到最后关头、不得不解决的时候——从前我老是说,她应当果敢一点……对了,我突然想起,半年以前刚刚和秦庾分开的时候,吉吉的爸爸曾经打电话给我,询问我认不认识一个叫秦庾的男生,又问我知不知道他的详细住址,直问得我一头雾水,可是当时正是我最怕提起他的时候,我就没有多想,把他的住址给了吉吉的爸爸——现在想起来,她爸爸要秦庾的住址干什么呢?听口气倒好像有什么东西要给他送去似的。难道,吉吉留了什么给秦庾?那又是什么呢?……真想问问他啊。 “秦庾——” “啊?” 话到嘴边,我却不知怎么去问了——这从何说起呢?如果吉吉的爸爸根本没去找他,那不是给他添了一桩心事吗?况且,贸然地问他这些事,是不是好呢?早在半年以前,我和他就已经没有丝毫关系了;半年以后他还能想到打个电话来问候我一声,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有什么权利去问他这些事? 我还在这边犹豫,秦庾在线路那头已经催促着了:“喂?想说什么?” “——用心点哦,”迟疑良久,我终于说出了和心里想的完全不同的话,“处分记录肯定会帮你拿掉的,放心好了。你只要把现在该念的念好——加化学,是吧?” “嗯。” 我轻轻吐出一口气,想,好了,还是不要提起吧——现在他和我是两个人,他的事,我要学着不随便过问。早在半年前,当我一个人站在天井里仰望着浩浩蓝天的时候,不是就已经下决心要学着不再过分地强求和追问了吗?对他,我真的应该放开自己的每一个手指了。 我捏着电话倚在床上,注视着窗外像金水般缓缓流淌的阳光——平常十分健谈的我,此时此刻却不知该说什么了。他在那边也同样静默着,最终开口道: “那么——我先挂了哦?” “好的……再见。”我说着,刚刚如释重负地把电话听筒从耳边挪开,蓦地听到他在那端说话,似乎是:“等等,王海燕!” “什么?” 他似乎犹豫了好一会儿,显得特别为难,弄得我也忐忑起来。 “什么?秦庾,有事就说好了。” “今后,我可以常常打电话来吗?” 我微笑,不知不觉地。“我双休日在家。你打来好了——你就是我的弟弟。” 挂上电话,我呆坐在床沿上,若有所失地抬起手腕去嗅CKONE淡淡的香气。 ……他是我的弟弟?他怎么又变成了我的弟弟?我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以前怎么就没想到过?是不是他从一开始就该做我的弟弟?难道是我弄错了?还是我们都弄错了? 怎么回事? 姐姐合上《HOW》,望着我问:“那个小男生?” 我躺倒在床上,舒展开双臂做深呼吸,不去理会她。可是,她的声音依旧如春风般拂面而来,温暖妩媚地: “小燕,有的问题还是不要去解出它的答案,有的想法还是摇摇头把它忘了吧——这个道理,现在你懂了吗?其实啊,上了半年大学,我看你从前那种高中生对什么都刻苦钻研的臭脾气,已经改了不少。真的。可喜可贺呀。” 我散乱在床上,用手心摩挲着冬天凉凉的床单,若有所思——这世上,认错了要找的人大约也是难免的事,谈恋爱失败大约也是难免的事,受了伤哭一场大约也是难免的事——一个人渐渐成长起来、精致起来,而成为一个能确信自己的、从容的人,大约也是这些错误、失败和伤痕的一点报偿? 只听姐姐又说: “知道CKONE的口号吗?‘使你自由如风。’” 使你自由如风?! ……这个感觉久已不曾来到我身上了,然而此时此刻——一个巨大的白色幻影扑闪着发亮的翅膀飞快地掠过我的头顶,掀起一阵晶莹剔透的清风……金色的螺纹线,一圈,一圈……又是一圈,和着串串镶银边的细小音符荡漾了开去……晃晃悠悠地泛起波纹的空气中,我听见姐姐有点张皇失措的声音: “怎么回事?!小燕你看到没有……” 我没有理她,一个人静静地笑了,一边惬意地喃喃着:“你好,吉吉!” 没有回答,只有一串闪闪发光的铃声,飞扬着掠过我的头顶,自由自在地溶入了很高很高的天空。 我扭过头,去看窗外暖洋洋、懒洋洋、笃笃定定的阳光——它走过去了,像秦庾说过的那只独善其身的猫,对时间毫不理会地打着哈欠。噢,这笃笃定定、暖人心地的阳光!我爱这阳光! 挂上那个打给王海燕的电话,我在自己房间里的窗前站了一会儿,看楼下的一个人推着自行车很慢很慢地踱了过去。我抓抓头,叹口气,走到爸妈房间里,去坐在洒满阳光的浅米色地毯上。我是跟着阳光走,阳光到哪儿我跟到哪儿,穷追不舍——天实在太冷了。热的时候是想不通冷的难受的,正如冷的时候也不明白热的可怕一样。冬天的休息日,我习惯于一个劲儿地调度坐的位置,老是死气白赖地找太阳;爸妈的房间朝南,太阳光从早晨八点开始一直持续到下午两点半,于是我干脆迁址过来,决心老死在这里了。 爸爸和妈妈忙得七荤八素。我坐在地毯上面,只看见他们俩穿的拖鞋频繁地在我眼前晃过来又晃过去——他们都在棉拖鞋的里面外加了一双粗毛线袜子,是妈妈用毛线零头织的,穿在脚上五彩斑斓,显得脚活像是热带鱼。卫生间里阵阵传来洗衣机惊天动地的马达声——这台洗衣机是爸爸激动之下买回来的,纯属劣质产品,运转起来声音大得像坦克兵团;妈妈每次一用洗衣机就开始唠叨,爸爸听见了,马上把头探进卫生间,说:偶然的失误么,看在我的成绩占大部分的份儿上,应该给予原谅。妈妈说:去,少跟我来那一套,你自己不用洗衣机,就“失误”了。 这会儿,妈妈正抱着被子站在我前面,伸长了脖子大叫:“秦磊,快把秦庾房间里的被子拿过来!”等了一会儿,又提高嗓门叫:“秦磊,快点!”不知有没有过十五秒的工夫,她再次叫:“秦磊,听见没有!” 爸爸叫着“来了来了”,抱着我的被子抢进门。我只看见眼前两双四只五彩斑斓的脚,好笑极了。妈妈的声音质问道:“怎么那么慢?”爸爸的声音解释道:“看看电视报,现在不知有没有上面节目。”妈妈的声音:“你们这些男人——”爸爸的声音:“嗳——我们这些就是男人,那又怎么样?”妈妈的声音:“你们这些男人,明明讨了老婆,还整天抱着电视机——那干脆和电视机结婚行了,要老婆干什么?”爸爸的声音笑道:“那是两样的。听着,我来解释一下。老婆是老婆,电视机是电视机。老婆好比是饭,电视机好比是下饭的菜。没有菜是不要紧的,没有饭却是要死的。所以么,没有老婆万万不能。”妈妈的声音也跟着笑道:“那你光吃菜好了。没有饭,光吃菜也死不了。”爸爸的声音:“那就不大好了。明明有饭却不吃饭——中国人从小习惯了吃饭,不吃饭总是不舒服,活着也不惬意,所以饭一定要吃。至于菜么,没有的时候可以不吃,有了却一定要吃,那么饭才不会显得淡而无味。否则,光吃饭是不要紧,可饭吃多了,又没什么调剂,生活就没有乐趣,也就要出毛病了。庾雯,这就是老婆和电视机相辅相成的关系,懂不懂?”妈妈的声音顿了顿,啐道:“呸!爱看就看去,哪里来的一堆歪理。今天不吃饭,吃馄饨——快点快点,帮我把被子晒出去。”两个人的脚动起来,走到阳台上去拿竹竿了。只听爸爸的声音又说:“你们这些女人——”妈妈的声音:“嗳,我们这些就是女人。怎么,有意见吗?”爸爸的声音:“意见是不敢说。可你们这些女人,晒点被子么,又像抢一样的。太阳呀,天天有——哎,当心我的鱼缸,别碰翻了!——太阳呀,天天有,又不会少掉你的。”妈妈的声音:“又是你的鱼缸,放在这里烦死了,不便不当的——太阳么有好不好的呀。今天太阳那么好,又是休息日,当然要晒被子。你有本事——你有本事等会儿盖毛巾被好了,又没人管你的,不要弄法弄法么又说,庾雯,被子老潮的哦,老冷的晚上睡得哦!”爸爸把柄被抓住了,到底气短,只好站在阳台上哈哈大笑。我抬头去看——只见他们两个人站在阳光里,面目亮得耀眼,爸爸捧着一堆被子,还伸出手指头指着妈妈,妈妈手握竹竿,得意非凡。金鱼缸放在他们身后的水泥台上,太阳最晒得到的地方,大概因为刚刚被妈妈碰了一下,里面的水还在晃荡,水里的几条红金鱼也一起悠悠地晃荡。 我望着阳台上笑盈盈的爸爸和妈妈——他俩看上去是如此心满意足,对自己的生活如此确信。我其实很羡慕他们,我也想像他们这样平静和成熟,但是当我往阳台上看去的时候,却不得不眯起眼睛——我怎么能看清这么明亮、明亮得刺眼的太阳呢? 我坐在地毯上做化学作业,脚丫子浸在暖暖的阳光里。冬天的太阳就是好,轻薄透明、安逸温暖,晒得人懒洋洋地不想挪动。 轻薄透明、安逸温暖——我忽然想起了吉吉。那和冬日阳光一样空灵而透明的吉吉,她出现在夏天。自从得知她的死讯到现在,已由夏季转为冬季,而她再也没有出现过。可是,她在阳光里的那一个转身,至今仍令我记忆犹新——她站住,微微把头一低,接着以一种难以言传的曼妙姿态转过身来,冲我俏皮地一笑……一想起她,我眼前就会出现一圈圈金色的螺纹线,它们转动着、舞蹈着、透明地闪着亮光…… 我心中一暖,站起身跑到隔壁房间,打开写字台的抽屉——吉吉那本冰蓝色的日记静静地躺在里面。我把它取出来,回到刚才坐的地方。阳光下,我又一次翻开这凉丝丝的封面…… 一行行纤瘦的字,被用蓝黑墨水写在了雪白的纸页上。阳光的照映下,一个个蓝莹莹的字都变成半透明的,在我眼前摇晃着,好像微风中的一只金色气球……它们在一起,排列成一条清浅的小溪,唱着歌,闲闲地流淌了过去,淌过了全世界的美和善良、淌过了透亮透亮的生命…… 吉吉,你现在在哪里?你的日记静悄悄地停泊在我手中,每当我疲劳的时候、困惑的时候、觉得全世界都在和我作对的时候,我就把它拿出来读——不管在雨天还是在晴天,也不管在白天还是在夜晚,只要我手里有了你的日记,金水般的阳光就会在眨眼之间照亮我的世界、暖洋洋地洒满我的肩头。于是我仿佛又看到了你那对透明的眼睛,又听到了你那个透明的嗓音,于是我生命中的每一刻都焕发出了透亮透亮的光彩。 吉吉,我真想谢谢你。可是我知道,你是不需要谁来感谢的——尤其不需要我来感谢。半年过去,初夏变成了隆冬——吉吉,我已经照你说的那样,迈开脚步往前走了,并且,因了你时时刻刻对美丽和光明的提醒,我走得还不算坏。我现在高三了,跟你那时一样,觉得很累,有时还腰酸背疼的;但是现在我知道,这世界上累的不仅是我,每个人都会累的,每个人也都会困惑的。然而,在感到劳累或者困惑的时候,就更应当打起精神来,看一看身边小小的光明和美丽——比如阳光,比如天空,比如你爱的勿忘我,比如手里这本冰蓝色的日记,再听一听,自己灵魂深处飘飘的铃声——心儿在歌唱! 吉吉,我是一不小心走进了你正午的那个小男孩——而你,你是注定走进我生命的那个闪闪发光的精灵——我世界尽头的保护人。 我坐在暖意融融的阳光里,手指一松,日记本滑落到了地上。刚刚伸手要去捡,突然听到爸爸在阳台上嚷嚷:“咦,怎么回事!?这鱼缸怎么回事!?”我抬头一看,只见他背着手站在鱼缸前面,饶有兴致地歪着脑袋,正往缸里看着什么,一边还叫:“庾雯、秦庾,快点来看快点来看!” 妈妈正在张罗晒着的被子,闻言,她举着一个硕大的藤拍走过去,只看了一眼,也“咦”地叫出声来。我于是站起身,走到阳台上去,挤进他们两个中间看那鱼缸——出什么异状了? 阳光暖洋洋地滑落到鱼缸里,溶入水中,看上去是一缸的晶莹剔透。奇怪的是:没有人动它,也没有风,可是缸里的清水却在不停地旋转!玻璃鱼缸处处折射着闪闪的阳光,而那没来由旋转的水,在这种透亮的光芒中转出了一圈,一圈,又一圈的金色螺纹线,缓缓荡漾开去……缸里那几条红艳艳的金鱼,本来这两天已经难得动弹了,此刻却突然灵活起来,摇晃着浓丽的尾巴调皮地往前一纵,又猛地刹住,在水中轻灵地转个圈,接着又那么一纵……在这个普通的上午,普通的阳台上,这鱼缸突然显得光艳照人,晶莹剔透,活像一枚闪闪发亮的水晶…… 好半晌,妈妈说:“怎么回事?”爸爸摇摇头,说:“我好歹也是个知识分子,读书时光学成绩也很不错的,可不懂这是怎么弄的。秦庾,你能解释吗?” 我没有理他们,因为就在这一刹那,我听见一串镶银边的音符轻快地舞了过来……它轻而易举地唤醒了我心里的铃铛,接着,同我的歌声融为一体……这清澈而嘹亮的歌声开始向上飞扬,越来越高、越来越远——什么也拉不住它……我已完全地置身于乐音中——都在唱——整个生命都在放情高歌——整个世界,都在放情高歌…… 有一道巨大的幻影扑闪着雪白的——白得发亮的翅膀,飞快地从我头顶上掠过去,溶入了高高的天际——我所深爱的、透亮的阳光。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