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心多么顽固》 我们的心多么顽固 - 第一章 我们的心多么顽固 - 第一章 事情发生在去插队落户的途中。当时是在草场门码头,那时候这里还是上船的地方,一个小小的码头,围了一大群人。那些天啊,火车站,汽车站,轮船码头,永远人山人海,到处都是告别的哭声。成批的知青即将上山下乡奔赴农村,像蒲公英的种子一样撒向广阔天地。是父亲送我登船的,我姐和母亲眼泪汪汪地要送,父亲拦住了她们,说那么多东西,你们女人拿不动的,还是我去。我姐和母亲就抱在一起哭起来,她们也过来拥抱我,鼻涕和眼泪都弄到了我衣服上。 父亲说:“有什么好哭的,老四说走就走,大家高高兴兴,好不好?” 我姐说:“以后谁帮老四洗衣服?” 我不在乎地说:“这还不简单,自己洗。” 父亲说:“就让他也锻炼锻炼,都二十岁出头的人了,他什么时候自己洗过衣服。” 她们还是哭,父亲有些不耐烦,我们就出发了。走出去一大截,我想起还没有说再见,就回过头来,对母亲和我姐挥手。她们已经不哭了,呆呆地看着我。我对她们挥手,她们也对我挥手。 父亲说:“你妈老盼着你长大,真长大了,要下乡,又舍不得,其实下乡又有什么大不了。” 那时候知青下乡,是一窝蜂,谁也跑不了。自然是什么样场面都有,什么样的心情都有,有哭着舍不得走的,把下乡当作了世界末日,有兴高采烈欢呼雀跃的,把去农村看成是去天堂。我呢,当时谈不上伤心,也谈不上高兴。眼看就要分手了,父子之间一向没多少话可说,我们一路上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原来准备坐公共汽车,我们的东西太多,公共汽车太拥挤,父亲就说还是走着去吧。幸好事先带了一根扁担备用,一路上,父亲抢着要挑行李,我说我来挑,他说有你挑的日子,有劲留着以后用,现在别跟我客气了。我不愿意和他争,我的个子比父亲大,也比他结实,两个大男人在大街上争来争去,实在没意义。反正时间充裕,走走歇歇,到草场门码头,已是可以登船的时间。 一个老太太坐在地上哭喊,听不清她喊什么,几个人围着她,想把她搀起来。人很多,很乱,我拎着两个大包裹,从人群中挤过去,很费力地上了船,站在船舷上,想对父亲挥手告别,可是他已经转过身去,手上拿着那根扁担,正往人群外慢慢地走着。我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默默地看着父亲的背影。他走到堤坝上,回过头来,看着我们的船,我又对他挥挥手,但是他没有任何反应。我知道他眼睛近视,看不太清楚。他就这么站着,眼睛直直地看着我们的船。终于开船了,他还站在那不肯离开,突然举起手来,对着我们的船胡乱挥手。 接下来,船沿着外秦淮河,进入了长江,面对宽阔的江水,我们的心情立刻好起来。当时我们这些知青并不知道前途会如何,正是黄昏时分,没有人在意落日景色,大家都被长江大桥的雄姿吸引住了。那是我们第一次有机会看到大桥,那时候,这条钢铁巨龙刚建好,刚开过庆祝大会。我们没想到第一次看到大桥竟然是这种方式,是从船上,而且还要从桥底下通过。船上的人一个个都很兴奋,有人欢呼,有人唱了起来。我们的船鼓足马力驶过去,越来越近。我仰起头来,看着那巨大的钢梁,看着钢梁上的铆钉,远远地有火车过来,轰隆隆开了过去。 大桥越来越远,我们离家乡也越来越远。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看到了阿妍。在这之前,大家的注意力都在那“一桥跨跃南北,天堑变通途”的大桥上。大桥渐渐消失了,人们纷纷回到船舱,我突然发现不远处的船尾上,仍然站着一个女孩,她穿着一件花棉袄,脖子上围了一条蓝围巾,孤伶伶地站在那,好像还在看那已经消失的长江大桥。她终于缓缓地回过头来,仿佛早意识到有人正在注视她,不经意看了我一眼。我们的眼神于是不期而遇,我望着她,她也望着我。阿妍只是当时不经意地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很快把眼睛移开了。我却死死地盯着她不放,眼珠子像两粒上了膛的子弹,只要一扣扳机,立刻就会发射出去。 刚刚告别了家乡,我们谁也没有流露出伤感的意思。那时候还来不及伤感,大家都沉浸在刚独立的兴奋之中。我觉得眼前的这个女孩似乎有些眼熟,一下子想不起来她是谁。我的做法显然太过分了,眼睛像苍蝇一样叮在阿妍的脸上,久久不肯离开。大约是被我放肆的目光弄得有些迷惑,阿妍很快又回头看了我一眼,发现我还在死死地盯着她看,连忙再次把眼睛移开。她并没因为我的冒昧无礼生气,只是有些不好意思,奇怪我为什么会这么冒昧无礼。看来我们注定是有缘分的,事先谁没有想到会这样,都说不清这是怎么一回事。这短短的一瞬间注定了永恒。连我自己也解释不了当时为什么会有如此夸张的举动,在此之前,我从来也没有对女孩这么投入过,甚至从来都没有仔细注视过一个女孩。阿妍从我身边缓缓地走了过去,临下船舱,还回头看了我一眼。 那条船上到处都是知青,阿妍很快就消失在人群中。说消失就消失了,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我们的船速很慢,要多慢有多慢,那是地道落伍的老牛破车,和今天电影上看到那种新式气垫船相比,简直就好像一个蜗牛在爬,不过那时候却觉得很快,觉得是乘风破浪。船上的噪声特别大,好像是一头野兽在不停地咆哮着,江风也特别大,在什么地方也躲不了,吹得人浑身上下到处哆嗦。可是再冷,我也不愿意进船舱。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我在甲板上走来走去,情不自禁地在寻找阿妍的踪迹。船舱里很拥挤,根本动弹不了,我只能从外面往里面看。我知道阿妍就在这条船上,觉得自己一定要找到她。天正在黑下来,船舱里的灯亮了,我终于又看到阿妍了。我终于看到阿妍坐在船舱的一个角落里,隔着挡风的玻璃,她也注意了到船舱外的我,不经意地微笑起来。她注意到我一直在外面观察她,不时地回过头来,看我一眼,然后继续和身边的人说话。 这时候,冯瑞来到我身边,他已经注意到我的异常表现,悄悄地问我: “老四你怎么回事,鬼鬼祟祟,找谁呢?” 冯瑞低下头,很放肆地趴在玻璃窗上,对船舱里的那群正说着话的女孩看,那群女孩也对着他看。 那天夜里,我怎么也睡不着,是睡不踏实。船舱狭小的空间让人感到窒息,大家都坐在窄窄的木凳上,听任机器声像野马一样狂奔。我满脑子都是阿妍的形象,一遍遍地回味着她那不经意的微笑。隐隐地有女孩子的哭声,一阵一阵的,像小鸟在树木里发出的嘤嘤声。远离父母的忧伤在空气中流动着,我们端坐在那里,男生坐一堆,女生坐一堆。有人在轻轻地安慰哭泣的女孩。女孩的抽泣似乎越哭越来劲,越安慰声音越大。终于我们这边有人耐不住了,恶声恶气说: “哭,有什么好哭的!” 喝斥声像闪电一样从黑夜中划过,船舱里顿时安静了,小火轮的机器声因此又大起来,在这之前,大家好像已习惯了那噪音,已忘记噪音的存在。女孩不哭了,是被突如其来的喝斥镇住了,是硬憋着不哭。这时候,依稀还能听见有人在劝,在安慰她。虽然已经夜深人静,大家都没睡着,都不想睡。那种被压抑着的感觉,比哭声还让人难以忍受,更让人窒息。 一个女生的声音突然响起来,是针对刚刚那位发出喝斥声的男生: “想哭就哭,凭什么不让哭!” 立刻就有女生附合的声音: “哭,就哭,哭又怎么样!” 于是先前哭泣的那个女孩,又哇的一声嚎开了。这一声,拖得很长久,怪腔怪调,立刻在男生这边引起了一阵哄笑。我们都忍不住地笑起来。不过笑声很快就没有了,因为那边的女生已经哭成一大片。 这一夜很漫长。这一夜,我一直在想,这个带头哭泣的女孩,会不会就是阿妍。我当时一直在想,这个发出小鸟一样嘤嘤声的女孩,会不会就是我脑海里正在思念的那个姑娘。在没有见到阿妍之前,我的心情十分茫然。自从见了她以后,我的内心再也没有办法平静。这一夜,我一直都在思念着那个让我怦然心动的姑娘。这一夜,我一直都在思念着阿妍。仅仅是凭直觉,我就觉得不应该是她,阿妍不应该那么脆弱,阿妍不可能那么脆弱。我徒劳地在脑海里搜索,苦思冥想,想弄明白阿妍究竟是谁,或者说是想弄明白那个看上去十分眼熟的姑娘究竟是谁。 船上竟然就一个男女共用的厕所。是一扇很简陋的小铁门,插销已经坏了,里面的人上厕所,必须用手将门拉住才行。第二天天亮,大家纷纷去厕所办大事小事,我和阿妍在排队时又遇到了。我们又一次不期而遇,互相对看了一眼,会心一笑。这一笑,足以让我神魂颠倒,足以让我几个晚上睡不好。我迫不及待地想见到她,没想到老天爷安排了这样的好机会。我故意放慢脚步,这样在排队的时候,阿妍便正好和我排在一起。船当时已是在运河里行驶,这里不像江面那么宽阔,然而因为离岸边近,两岸的景色却看得更清楚了。那时候,运河两岸根本见不到什么人家,低低的堤岸高高的树,大片大片的芦苇,几只喜鹊飞来飞去,那风景就跟画似的。我们没有说任何话,心不在焉地看着两岸的风景。我庆幸我们会凑巧排在一起,她紧贴在我的后面,等候上厕所的队伍很长,对于我来说,这队伍越长越好。我们不得不耐心地等着,等了很长很长时间,最后终于轮到我们。我让阿妍先进去,她犹豫了一下,就笑着进去了。 阿妍在厕所里的时间不是很长,当然也不短。因为插销已经坏了,她在厕所里面徒劳地拨弄着,哗啦哗啦乱响。我真想上前帮忙,帮她拉住门,为她当警卫,但是男女有别,也只能在心里这么想想而已。我身后是长长的等候上厕所的队伍,大家嘻嘻哈哈说着什么,我十分耐心地站在那,将人群挡在了身后。我等在那里,心潮澎湃,多少年以后,仍然还会有这种美好的感觉。 多少年来,我一直忘不了那一幕。我忘不了在船上度过的美好时光,那是第一次真正地对异性动心,我从此令人难以置信地爱上了阿妍。那是记忆中最鲜活的一幕,我的生活从这一天开始,从这一天开始,突然有了完全崭新的意义。阿妍像只美丽的天鹅一样,她在江面上飞舞,在蓝天上翱翔,猛地一头扎下来,飞进了我的心窝,从此再也撵不走。从此我所做的一切,我走的每一步路,都和她分不开了。多少年来,阿妍一直觉得我夸大了自己的单相思。她觉得我反复说这些只是为了讨她的好,因为事实上,我那天在船上的表现,给她留下的感受并不是最好,不仅不是最好,而且还有些不太好。男孩子太死皮赖脸,会给别人一个轻浮的错觉,阿妍觉得我不过是个喜欢追女孩子的男人,这印象她一辈子都没有改变。 事实上,我很快弄明白了阿妍的身份。在还没有下船之前,我已经通过冯瑞,知道阿妍姓什么名什么。我关照冯瑞,无论如何都要介绍我跟她认识。其实我们可能是见过面的,只不过当时并没有把对方放在心上。让我感到意外的是,阿妍竟然和我是同一个学校,比我低一届,与冯瑞同班。难怪会觉得对方有些眼熟,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就是这么奇怪,没感觉时没感觉,有感觉就突然有了感觉,说擦出火花就擦出了火花。 下船的时候,我挤到阿妍面前,眼珠子的溜溜地打转,等着冯瑞为我们作介绍。 冯瑞大大咧咧拦住阿妍,很认真地说: “薛丽妍,这是蔡学民,我们都叫他‘老四’。” 阿妍怔了一下,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 冯瑞又一本正经地对我说:“老四,这是我们班的薛丽妍。” 我涎着脸说一声:“你好。” 阿妍没有做任何表示,倒是她身边的女孩咯咯笑起来。我于是又对阿妍身边的女孩胡乱点头。为了不使这事看上去太唐突,冯瑞又为我介绍她身边的女孩。那些女孩中,显然有人知道我是谁,竟然毫不掩饰地咂起嘴来,说原来你就是大名鼎鼎的老四。那时候我已经很有一些喜欢打架的恶名声,听别人这么一说,不禁有些得意,恶名在外有时也是一种很好的感觉。我们互相留了地址,说好以后大家要互相关照,我很高兴自己与阿妍竟然在同一个公社。 阿妍是学校女子篮球队的队员,我所在的那所中学,只有女子篮球队,体育教师为了训练她们,常常让男生与她们比赛。我记得自己也曾上过一回场,打了没多久就下来了。那时候都觉得男生与女生打比赛,输了丢人,赢了也没面子。要说我们那个学校,曾是一所很不错的名牌中学,在文化大革命前,每年都有不少人考上北大清华。在学校时,我对阿妍几乎没有任何印象。我们既不是同一个班,又不是同一届,我甚至吃不准那次打球的时候,她究竟在不在场上。在阿妍那个班上,我熟悉的只有冯瑞,而阿妍对我的印象也是这样,她只记得经常和男生打比赛,有时输,有时赢。直到冯瑞把我介绍给她的时候,她才第一次把我和那个有着打架恶名声的老四对上号。 冯瑞的父亲是个不小的官,到后来官做得更大。我认识冯瑞的时候,他又瘦又小,仿佛风一吹都会跌个跟头,而且是很严重的近视眼。刚开始,因为他是高干子弟,学校里的人都知道他父亲是谁,对他都刮目相看,他呢,也是神气活现的样子。不过他的成绩一直不好,那时候大家都在想,像他这样的成绩,怎么去考名牌大学。文化大革命刚开始的时候,冯瑞的父亲首当其冲地被打倒了,被斗得死去活来。说老实话,要不是文化大革命,我和冯瑞这种干部子弟绝对玩不到一起。我们的家庭背景有着太大的差距,我父亲是历史反革命,我是天生的狗崽子,是黑五类,他却是公子落难,经历了一个从好到坏的过程。他原来可是生活在天堂里,一搞运动,突然就到了地狱里。 那时候学校里成立了各种各样的红卫兵组织,冯瑞屁颠颠地想混进这些革命组织,可是谁都不想要他,不要他也就算了,常常还有人会欺负他。有一帮人,天天堵在学校门口,专门欺负那些家庭成份不好的同学。这些人欺软怕硬,他们从来不敢找我的麻烦,一来我年龄偏大,二来我会武术,是个打架的好手,他们要是惹我,绝对没有什么便宜占。冯瑞便受了些罪,吃了不少苦头,那帮人总是把腿张开来,让他从他们的裤裆里爬过去,不仅男生这样,连那些凶悍的女生也用这办法羞辱他。临了,冯瑞受不了这个胯下之辱,便赌气跑来求我 ,要拜我为师,想跟我学打拳,让我教他几招。 我说你冯瑞根本不配当我的徒弟,我告诉他,老四绝不会收那种在别人裤裆里钻来钻去的软蛋。 我说:“就你这熊模样,学了拳,也不是别人的对手。” 冯瑞说:“难道我就永远被人欺负?” “什么叫永远被别人欺负?” “现在是人是鬼,都在我头上拉屎撒尿。” 我说你活该让人家在你头上拉屎撒尿。 冯瑞非常失望,他显然没想到我会拒绝他。 冯瑞突然趴到了地上,准备从我裤裆里钻过去。我感到吃惊,说你他妈有毛病呀,是不是钻人裤裆有了瘾。冯瑞说,我瞎了眼了,竟然想拜你这种人为师。我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发这么大的火。冯瑞气势汹汹地说,老四你知道不知道韩信跨下之辱的故事,我告诉你,我他妈就是韩信,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有一天,我会让你们知道我的厉害,你们等着好了。他说着,一边哭,一边冲我爬过来,硬要从我裤裆里钻过去。我急了,连连后退,差点跌个大跟头。 冯瑞说:“你为什么不让我钻过去?” 我说:“算了,你狠,你他妈狠,你赶快起来。” 冯瑞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继续哭,哭得很伤心,很绝望。 我说:“不要哭了,我收你当徒弟。” 我准备收他当徒弟,他却搭起了架子,趴在地上不肯起来。 冯瑞说:“你既然看不上我,我也不跟你学了。” 就这样,我跟冯瑞成了朋友。我们成了最好的哥们,我将家里一根祖传的铜九节鞭送了给他。说老实话,我自己九节鞭玩得也不怎么样,只能凑乎着把那些基本招数传授给冯瑞。冯瑞因此一直把我当作师傅,他因为身子单薄,打架时不得不借助一点兵器。有了九节鞭,冯瑞便勇不可挡。九节鞭真舞起来,三五个人靠不上身,抡到谁都受不了。冯瑞从此勤学苦练,胆也大了,气也壮了,果然再也不受人欺负,而且很快学会欺负别人。那时候,打架是三天两头的事情,冯瑞有了什么恩怨,都跑来找我帮忙。他这人的毛病是喜欢惹事生非,动不动就约人摆场子。冯瑞喜欢结识天下英雄豪杰,到处认哥们拜把子。我们当时都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心情,特别是当了知青以后,打起架来都属于那种不要命的,要打就往死里打。冯瑞一直以有我这样的一个师傅为荣,别人也知道他是我老四的兄弟,轻易不敢惹他。 我从小就跟父亲学武术,最先学的陈式太极,后来才改练推手和杨式太极。在一次省级比赛中,我曾拿过少年组的名次,是华东地区的第二名。学过武术的人手快脚快,打架从来都是占上风。要说这真得感谢我父亲,我年轻的时候,不知打过多少架,基本上没吃过什么大亏。我们家几代都喜欢习武,名师出高徒,我爷爷当时就有些名气,我父亲是国民党军官学校的武术教练,过去国民党的军官学校很重视这个,我父亲年纪轻轻,就已经是什么少校的头衔。不过,这头衔现在说起来好像还挺牛气,那时候就惨了,早在文化大革命以前,我父亲的少校头衔就是历史问题,是历史反革命。我父亲这人也是宁折不弯的脾气,他头上戴的虽然是四类分子帽子,但是他就我一个儿子,不愿意儿子被别人欺负,很小就让我学打拳。他觉得男人必须会点功夫,有了功夫,才不至于受人欺负,他只希望我不受人欺负,并没有想到我会因此学坏。 因为我当时很有些恶名声,常常会有人请我打抱不平,我呢,就好出这个风头。只要有人来喊我,总是稀里糊涂地就去了。我成了一个十足的打手,那时候的八个样板戏中,有一个叫《红色娘子军》,里面有个大坏蛋叫南霸天,南霸天有个打手也叫老四,成天腰上别着枪,穿着一身黑的绸衣服。阿妍说她刚开始喊我老四的时候,总觉得很别扭,总会想到那个腰里别枪穿身黑衣服的坏蛋。她觉得大家喊我老四,与《红色娘子军》里的坏蛋有关,我怎么对她解释都没用。 插队的时候,我打架的坏名声可以说是臭名昭著。我和阿妍在同一个县,又在一个公社,常常借机会去找她们生产队的男生。一开始,我们把她们那边的男生当作虐待对象,动不动便去揍他们一顿,把那几个没用的小男生揍得鬼哭狼嚎,揍得见到我们就跑。冯瑞所在的那个生产队与阿妍的生产队离得很近,我每次都是先去找冯瑞,然后再到阿妍的生产队去惹事生非。我们不仅收拾那些男生,对生产队的农民也不放过。再也没有什么比打架更可以显示我们的能耐,只要有架打,我老四就可以大出风头,只要有架打,我老四就是引人注目的英雄好汉。那时候因为年纪轻,做事根本不知道节制,根本不考虑后果,其实有时候只是故意装成凶神恶煞的样子。当时玩得真是有些过分,我们成天欺负人家,就像日本鬼子进村一样,今天打这个人,明天收拾那个人,基本上已成了当地的祸害,别人一听见我们这帮坏人又来了,立刻闻风丧胆东躲西藏。 很快,我们和阿妍生产队的那些男生交上朋友。不打不成交,要打架他们也不是对手。他们开始巴结我们,于是我和冯瑞又开始为他们卖命,替他们出头去揍别人。那时候,除了打架,真没什么别的事可以干。要是不打架,好像连活着都没什么意思。各式各样的理由都可以成为打架的借口,看不顺眼要打,得罪了我们兄弟要打,为了女孩子要打,借人钱不还要打,借不到钱要打。常常是为了打架而打架,有时候根本不为什么,也还是莫名其妙地要打,打得鼻青脸肿,打得昏天黑地。对于我们来说,当知青的那几年,是个人品质迅速变坏的几年,我们变得越来越不像话,下乡之前,在家里好歹有父母管着,在学校有老师管着,还有居委会的大妈监督,现在到了农村,在这广阔的天地里,天高皇帝远,谁也顾不上我们了。 除了打架,我们还开始流里流气地追起女孩子来。那时候追女孩子,无非厚着脸皮搭搭话,没话找话地和女孩子说些讨好的废话。我们不过是做出胆子很大的样子,对着一堆女孩子瞎献殷勤,冲着她们的背影胡乱吹口哨。我们给人留下的一个错觉,是女孩子就要瞎追的,可能也因为这个,一开始我给阿妍留下了不是太好的印象。特别是我打架不要命的凶恶嘴脸,更是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把她吓得不轻。在阿妍的记忆中,老四动不动便是在和别人打架,动不动就会闯祸。她见到的和听到的关于我打架的事情数都数不清,我们谈恋爱以后,包括后来结了婚,她最担心地就是我会和别人动手打架。她总是担心我会把别人打伤了,打出什么人命来。听到人吵架,看到有人动手,在大街上追过来杀过去,她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会不会又是老四。 说老实话,从一开始,我的目的就很明确。老四当时绝不是那种三心二意的男人,我的心目中一直是只有一个阿妍。阿妍是我的太阳,是我的月亮,是我朝思梦想的女人,我打架也好,到她所在的生产队的乱转也好,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都是为了引起她的注意。她肯定也会有这种感觉。我的一举一动都和她有关,差不多过了一年以后,我终于让阿妍明确知道我只是对她有心,明确无误地告诉她我只爱她一个人。有一天,我直截了当地对冯瑞表示,说自己已经喜欢上了阿妍,希望他能帮着传达这个意思,帮我带个口讯给她。 冯瑞说:“老四,这话怕是最好你直接对她说。” 我那时候还不知道冯瑞也有些喜欢阿妍,心里想这种事你不帮忙,那还算什么哥们。 冯瑞说:“这话,还真不好意思说出口。” “这有什么,你们不是一个班的吗。” “是一个班的也不能随随便便就说这个呀,这冒冒失失的,算什么呢。我怎么说,就说老四已经看上你了,就好像通知她到公社去开会一样?” “就这么说好了。” 我不知道冯瑞当时是怎么与阿妍说的,反正他碰了个大钉子。阿妍红着脸骂冯瑞不要脸,并让他带信给我,说我是臭流氓。冯瑞把这消息回复给我,说老四你也真是的,害得我陪着你一起挨骂,真他妈丢脸。我说冯瑞你究竟是怎么对她说的,他说什么怎么说,还不是都按照你的话说了。 我忍不住追着问:“她到底说什么了?” “她骂我是流氓。” “还有呢?” “她说你也是流氓。” “还有呢?” “还有,你指望她还有什么好话?” 与阿妍住同一个集体户的谢静文对我的痴心深表同情,她同情我,是因为我总是追求不上阿妍。谢静文知道我心里只有阿妍,有一次竟然用开玩笑的口吻对我说: “老四,我看你要想追到阿妍是没什么希望了,为什么不换个女孩子追追呢?” 后来谢静文索性当着阿妍的面,赤裸裸地对我说: “老四,你不觉得还是我更配你吗,你看,你是历史反革命的儿子,我呢,爸爸是反动军官,大家都是臭狗屎,我们正好是一对,正好臭味相投。人家阿妍的家庭可是革命知识分子,怎么会看上你,你还不赶快死了这条心。” 谢静文是个心直口快的姑娘。她是女知青中,最早公开谈男朋友的。说老实话,我最后能追上阿妍,这中间有她很大的一份功劳。从一开始,她就帮着我追阿妍,在我遭受挫折的时候,她不断地鼓励我,不断地在阿妍面前为我说好话。我当时很绝望,一旦真被阿妍无情地拒绝了以后,我发现自己更喜欢她了,甚至比过去还更爱她。我深深地陷入爱情之中不能自拔,突然觉得自己这一生,如果不能娶阿妍做老婆,如果没有了阿妍,就再也没有什么幸福可言。因为失恋,我第一次开始感到真正的不快乐,心里沉甸甸的,好像掺了一堆石子在里头似的。我一门心思地爱上了阿妍,却被毫不领情地拒绝,这滋味可真不好受。好在我也不是那种容易放弃的男人。老四这人不至于死皮赖脸,可是在追阿妍这一点上,脸皮确实也够厚的。我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顽强,尽管阿妍已经明确地表示不喜欢我,不愿意跟我处朋友,我呢,还像过去一样傻乎乎地在她眼前转,就跟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既然阿妍不愿意搭理我,我只能与她身边的谢静文搭腔。谢静文很快与第一个男朋友吹了,又和邻村的一个上海知青好得如胶似漆,那上海知青是打乒乓球的,不久就被省队看中借去打比赛,谢静文成天思念着他,动不动就把他挂在嘴上。那时候,不管有了什么好吃的东西,我首先想到的就是赶快给她们送过去。有一回,有个知青朋友送了一大包山东脆枣给我,我只尝了一颗,朋友前脚走,我立刻马不停蹄地送了去。到她们那里,正好是吃饭时间,谢静文举着筷子问我有没有吃过饭,我扯谎说自己已经吃了。于是她们继续吃饭,吃完了,就过来品尝脆枣。 谢静文把脆枣咬得叭嗒直响,一边吃,一边笑着说:“老四,你真会拍马屁,可惜你不是针对我来的,我就是吃了,也不记情,吃了也是白吃。” 阿妍不说话,只是淡淡地傻笑。我每次送东西去,她都是这种态度,既不拒绝,也不表示感谢。大家都知道我是冲阿妍而去,都看笑话。那时候,我们之间的关系,应该说已经有些不即不离。阿妍明知道我是在追她,故意不太搭理我,始终是一付不接受我的姿态。我问她枣子好吃不好吃,她笑了笑,不说好吃,也不说不好吃。那时候,我已经能感觉到,那就是阿妍其实喜欢我这样追她,她觉得我这样傻乎乎地追求她,讨她的好,既好玩,又能让她的虚荣心得到满足,能让她在女友面前觉得有面子。对于我来说,能这样也好,只要她不板起脸来撵我走就行了。 谢静文叹气说:“我是真巴不得你追不上阿妍,这样的话,有什么好吃的东西,好歹还都有我一份。” 谢静文又说:“我就喜欢这样的男人,凶得时候像头狼,乖的时候像头羊,王哲军要有你的一半就好了,男人啊,要是都像你这么痴就好了。” 王哲军便是那位上海知青,人长得很帅气,白白净净,平时喜欢在脖子上挂条围巾,一举手,一投足,都像五四时期的新青年。巧就巧在谢静文长得也像那个时代的人物,而且特别像电影《青春之歌》中演林道静的那个女演员,只不过是人要小一号罢了。知青中开始谈恋爱的渐渐多起来,但是那个时候,还不像现在这么张扬。谢静文和王哲军在一起,那种亲热劲足以让别人看了目瞪口呆。那时候的人绝不敢在公共场合搂搂抱抱,谢静文竟然敢让王哲军抱着她在乡间的小道上走。在那时候,这绝对是很出格的事情,谢静文搂着王哲军的脖子,一路走,一路格格地笑。 到过年前,知青纷纷回城探亲,我跑到她们村,想和她们一起走。她们集体户一共是三个人,有一个叫李惠娟的已经先走了,谢静文本来想和王哲军一起去上海,王哲军突然临时改了主意,说要做通了父母的思想工作,再到南京去接她。很显然,王哲军的父母不太能接受谢静文。我去的时候,谢静文正为这事不高兴,问她话,她爱理不理的。于是我又问阿妍,问她们什么时候走,阿妍仍然是不想理睬我的样子,白了我一眼,我见她不肯回答,又涎着脸问了一句。阿妍见没有办法不回答,便反过来不动声色地问我什么时候走,我说想过几天再走,她听我这么说,便告诉我说她们明天就走。我连忙改口,说我明天与你们一起走,我帮你们拿东西怎么样。 阿妍立刻做出不在乎的样子,说干吗要一起走,各走各的多好。她说她们的东西也不多,用不着我帮忙。我感到很失望,谢静文在一旁火上浇油,酸溜溜地说: “听见没有,人家这是不愿意与你一起走!” 我傻傻地怔在那,觉得有些难堪。 “老四,你真没用,”谢静文看我沮丧的样子,又看看阿妍,突然气鼓鼓地说,“没出息的东西,你脸皮怎么这么厚,为什么总是死不了这条心呢?”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谢静文又说:“老四,你怎么一点骨气也没有,何苦死皮赖脸呢?” 阿妍觉得谢静文与王哲军闹别扭,犯不着拿我老四煞气,被她这么一激,倒有结同情我起来,说:“人家又没惹你,你糟践他干什么?” “我高兴糟践谁就糟践,难道你心疼了,你还心疼他?” 阿妍于是就说: “好吧,一起走就一起走,一起走又怎么样?” 谢静文说:“谁说怎么样了,是你不肯与人家一起走的。” 阿妍说:“那好,就一起走。” 于是我们就一起回城。我觉得阿妍肯与我一起走,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一路上,谢静文喜怒无常,阿妍不停地安慰她,可是怎么安慰也没用,越安慰越来劲。她说什么话都是酸溜溜的,动不动就讥笑我,说我像一条狗一样老钉着阿妍,说我越是这样,女人越不会喜欢的。说我在阿妍面前,连男人基本的尊严都没有了。有几次我差点要翻脸,可是碍着阿妍的面,我还是都忍了。我知道谢静文是在借题发挥,是在生王哲军的气,而且也觉得自己还真像条狗似的,上车下车,上船下船,常常都是我一个人,讨好地拿着三个人的东西。到了南京,阿妍说,我们先送谢静文回家。谢静文心里仍然不痛快,到了自家门口,连声简单的谢谢都没有,扭头就走了。然后再接着送阿妍,将她送到她住的铁道宿舍大院,这之前,我已经习惯了三个人在一起,谢静文在的时候,我做什么说什么都很自然,现在就剩下我们两个人,倒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分别的时候,阿妍从我手里拿过行李,红着脸说: “谢谢你了。” 我怔在那里,印象中,好像这是她第一次对我说谢谢。我不知道说什么好。阿妍以为我要说什么,等了一会,没有下文,又说: “那我们就再见吧。” 我这时才想到要说话,慌慌忙忙地说一声: “好,再见。”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天天都去阿妍家门口打转,希望能在那再遇上了她。这举动今天说起来真有些傻,铁道宿舍大院里有好多栋楼,我根本不知道她住在哪栋。结果我只能在大院门前走来走去,像电影上盯梢的国民党特务一样。一连多少天都是这样,到年初五那天,功夫不负有心人,阿妍穿着一件新棉袄,竟然出现在我面前。阿妍红着脸,悠悠地说,喂,你怎么会在这儿。我因为有些激动,立刻语无伦次,结巴着说自己正好路过。她便说怎么这么巧,竟然会路过这。我就假装也有些奇怪,其实她早注意到我了,她早就知道我是有意的,不忍心我再这么徒劳地瞎折腾下去。 我们的心多么顽固 - 第二章 我们的心多么顽固 - 第二章 阿妍很快就调到城里,她是第一批回城的知青。要说当时也没有什么特别的门路,用她的话来说,就是运气好。拿到回城通知的时候,她突然跑来找我,让我看那张通知,并且提出要我送她回南京。我感到很震惊,插队这么多年,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跑来找我。当然让我更吃惊的是她竟然要离开农村回城了。我做梦也没想到她会回南京,而且说走就走,而且还要我送她回去。 一开始我并不明白她的用心。我想一定是有很多东西要带回去,她不过是看中我的体力,可是真到了出发那天,我才发现她根本就没什么行李。她把东西都留给了谢静文和李惠娟,临行前,三个人抱在一起大哭了一场。我在一旁看着,心里不是滋味。一是觉得这三个女孩子抱在一起,多少有些滑稽,另外也想到阿妍这一走,远隔千山万水,我可是彻底没有了希望。我老四本来就配不上阿妍,现在她又变成了城里人了,我更高攀不上。 一路上,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反正是觉得就要失去她了,很不情愿,舍不得,又无可奈何。很显然,我的情绪十分低落,不时地产生一种活思想,仿佛有一只耗子躲在心里某个角落里,动不动就溜出来转一圈。她倒是有说有笑,比平时待我亲热多了,还请我上了回馆子,炒了两个菜。那时候知青都很穷,上馆子破费是很难得的事情。她当然知道我的心情很复杂,上菜的时候,笑着问我: “我回南京,你是不是不高兴?” “怎么会,我当然高兴。” “你真高兴?” “当然真高兴。” 她突然不笑了,说:“你脸上的表情,可不是太高兴。” 我于是就笑起来。一开始还有些勉强,很快就开怀大笑,笑得很开心。毕竟我是爱阿妍的,没有理由不高兴。我说我是羡慕你,是真的羡慕。我说我当然应该为你的事情高兴。我说这是你高兴的事情,我怎么会不高兴。到了南京,到了铁道宿舍大院门口,我将行李递给她,打算就此与她告别,没想到她会邀请我去她家。我当时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有些犹豫,她却非要我去,不容我有半点推托。我可不是那种扭扭捏捏的男人,想去就去吧,反正这是也最后一次,豁出去了,能认准和记住一个地方也好。 我做梦也没想到,在向她父母作介绍的时候,阿妍竟然直截了当地说我是她的男朋友。我大吃一惊,不仅是我吃了一惊,她父母的眼神也直了,目瞪口呆,木木地看看我,看了好一会,再回过头去看阿妍。我做梦也不会想到,阿妍会在自己父母面前,突然将我们的关系这么定下来。我做梦也不能想到她会采用这种极端的方式。在我与阿妍的交往过程中,始终都是我表现得积极主动,长期以来,一直是我在扮演着追求者的角色。我做梦也不会想到竟然还会有这样一天。 突如其来的幸福像海洋一样把我淹没了。在过去的一段时间内,我不过是觉得她不再像过去那样对我不理不睬,不像过去那样有意躲避我。我不知道她已经开始喜欢我了,而且是真的有些喜欢上我了。幸福突然从天而降,幸福像一场暴雨,说下就下来了。我真没办法形容自己的快乐心情,恨不得立刻就能扯开嗓子,跑到空地上去大喊几声,说阿妍已经喜欢我了,说阿妍已经属于我了。我真想对着空旷大喊,说我老四现在是天下最幸福的男人。这突然发生的一切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一直到阿妍送我下楼的时候,我还在担心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到了楼下,就在门洞那里,我胆颤心惊地看着阿妍,用一种还在发抖的声音问: “这不会是说着玩玩吧?” 我们开始处于热恋之中,阿妍源源不断地给我写信,一封接着一封。在那些充满激情的情书中,她一方面鼓励我要安心扎根农村,同时又反复向我保证,说就是海枯石烂,对我的爱情也不会变心。搁在今天,她绝对是上好大学的料子,一手字写得很漂亮,文采飞扬。阿妍不上大学真是可惜了,在学校读书时,她就是好学生,到高考恢复的时候,她已经三十岁,要不是我拦着,说不定还真考上大学了。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虽然处于热恋之中,虽然我们的关系已经确定下来,说老实话,我这心里并不感到踏实。我开始想尽一切办法回城,什么扎根农村,什么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那都是些蒙人的鬼话。想到阿妍远在南京,我连一天都不想再在农村待下去。对我来说,有阿妍的故乡南京就是天堂,没有阿妍的农村就是地狱。 我知道阿妍父母的态度,他们根本不可能接受一个家庭成分不好,而且仍然还在农村插队的女婿。我到阿妍家去,她母亲总是暗示阿妍已经不小了,她是家里的老三,上面有两个已结婚的姐姐,下面还有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那弟弟是她家的太子,生了五个女儿以后,才有这么一个宝贝儿子,一家人都围着他转,都以他为中心。她母亲总是说,如果我不能调回南京,就不要再耽误阿妍了,很多条件好的男孩都喜欢阿妍,有当兵的,有军工厂的,还有干部子弟,而我却是一个回不了城的知青,父亲还是历史反革命。阿妍的大妹妹说结婚就要结婚了,小妹据说也快有男朋友了,她母亲明显地不欢迎我与阿妍来往。 那是我最失落的时候,每次去阿妍家,都会感到一种畏惧。每次离开,我的畏惧便差不多已成了愤懑。我当时的自尊心一次次受到前所未有的伤害。阿妍拿她的母亲毫无办法,只能徒劳地安慰我,一再表明她绝对不会变心,一再表明她并不觉得一个人在城市,另一个人在农村,就一定是什么了不得的障碍。阿妍说她父母迟早都会接受我的,因为现在毕竟是新社会,恋爱自由婚姻自主,年轻人的爱情,父母是阻拦不了的。我的心情因此变得非常恶劣,在阿妍面前,我表现得像个温顺的小绵羊,可是到了社会上,动不动就拳头发痒,就像找个机会发泄发泄。 我妹妹的男朋友与她谈了一阵,决定和我妹妹分手。按说这还真不能算男方有错,我找到了那小伙子,说你他娘的竟敢欺负我妹妹。小伙子拚命狡辩,说其实是我妹妹欺负他。我不由他多说,便把他一顿暴打,那家伙也不还手,怎么打都不还手,我说你也是个男人,干什么不与我对打。他说,我打不过你。又说,我又不想跟你打,是你要找我打架。 他被我打得满脸是血,嘴仍然硬,到最后还是那句话: “是你妹妹先不要我的,你知道不知道,是她先嫌弃我的。” 我说:“你他娘的胡说,我妹妹怎么会不要你?” 他被我这一句话,说到伤心处,眼泪顿时就流了出来。 我说:“我妹妹不可能不要你。” “你说不可能就不可能?” “那究竟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明明是喜欢她,大家好端端的,她却说翻脸就翻脸,突然说不喜欢我了,说不想跟我谈了。” 我立刻相信这家伙说的全是真话,我知道我那妹妹的怪脾气,这太像是她做的事。我妹妹永远都会做出一些反复无常的举动,这绝对就是她的性格。小伙子抹了抹眼泪,气呼呼地对我说: “打够了没有,好事做到底,你再往我脸上打一拳吧。” 我想也没想,又是一拳,这是一记直拳,把他打了个跟头。 他很快又爬起来,说:“打得好,你再打!” 我突然感到很没意思,突然觉得被打的要是我就好了。我真希望也有人这么在我的脸上揍几拳。我告诉他,我已经打够了,现在应该是轮到他来打我。我说我就站在这,无论你怎么打,绝不还手。我说我现在有些后悔了,我真他娘的不该打你。他的眼角已经高高地鼓起来,不止一处在流血,然而却以一种非常不屑的神情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骄傲。 我说:“你动手呀,发什么傻!” 他仍然以不屑的神情看着我。 我说:“动手呀。” 最后,我只能落荒而逃。回去就责怪我妹妹,我妹妹一听,立刻也跟我急了,她把我好一顿臭骂,连脏的字眼都冒出来了。我说这是你让我教训教训他的,我听你的话做了,你反倒又怪我。我妹妹于是就冲上来,在我背上一阵乱拳头。她说我让你教训他,你就教训他,我要你杀了他,你难道也真的杀了他。我这妹妹向来是不讲道理的,我母亲还在一旁跟着说风凉话,说有什么事不能讲讲道理,干吗非要动手,像小流氓一样。我不服气地和妹妹争了几句,又和我母亲吵了起来,我妹妹突然没头没脑地说: “老四,你情绪不好,不要拿自家人煞气好不好。” “什么叫拿自家人煞气?” “反正你是情绪不好。” 我恶狠狠地对我妹妹说:“不知道是谁的情绪不好,不知道是谁在没事找事。” “是你,是你,就是你。” 结果我们就气势汹汹地吵起来,越吵嗓门越大。我妹妹那脾气,从来都是吃亏不起的,她倚小卖小,又是哭又是闹。临了,只好是我让她,只好是我躲出去。对这种不讲理的丫头有什么办法,打又不能打她,骂又骂不过她。我只好躲到外面去,不过,我妹妹说得也对,那时候我和她的情绪都不好,都像火药似的一点就着,说爆炸就爆炸。甚至连我母亲也是这样,这一家人都有些活得不耐烦,都活得不顺心,看谁都觉得火冒三丈,都觉得别扭。说老实话,当时我宁愿待在农村,宁愿当一辈农民,也不愿意再住在自己这个家里。这个家只能让我觉得更烦恼,让我活得更不自在。我回南京只是为了能看到阿妍,赖在这家里不走,只是为了能和阿妍在一起多待一阵,可是我们真正能在一起机会并不多。 阿妍的母亲永远像防贼一样地防着我们。她就怕我们有机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我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房门永远虚掩着,即使是这样,她也会常常冷不丁地走到房间里来。她的眼神里永远带着一种警惕,千方百计地监视着我们。其实那时候我们都很保守,在别人面前,老是做出一本正经的样子,连亲一下的机会都不怎么有。阿妍也明白她母亲的用心,她并不属于那种开放的女子,但是她母亲越是这样防着她,她就越反感,反感了,就会有反叛的念头。有一次,是夏天刚开始的时候,大家的衣服穿得都少,她一时冲动,竟然带着些 赌气地要跟我做那件事。 当时是在玄武湖公园湖边的石凳子上,天正在黑下来,她说干脆这样做了算了,索性生米煮成熟饭,让两个人都死心算了。她说的这两个人,是指我和她母亲。阿妍的想法很简单,想通过这件事,既证明她已是我的人,彻底消除我的疑虑,同时也让她母亲彻底断了拆散我们的念头。那时候的玄武湖还很荒凉,天一黑,就再见不到人的踪影。我自然是很冲动,男人到一定岁数,对异性的欲望自然而然地会强烈起来,像火山一样等待着喷发。不过我还是很好地控制了自己,我觉得这是一道绝对的界线,阿妍要用做这件事来证明她爱我,我就要用不做这件事来证明我更爱她。我要向阿妍表明,如果我是真的爱她,就应该看中这个,我要证明给她看自己是有毅力和耐心的,我要让她相信,因为爱,所以一定要坚持到新婚之夜。 我当时热血沸腾,心中狂跳不止,但是最出格的举动,也只是一边又一边地抚摸她的乳房。在这之前,我不过是隔着衣服,捏过她的胸部,现在我的手已伸了进去,在她的帮助下解开胸罩,从后面绕到前面,轻轻地放肆地按住那两个活蹦乱跳充满弹性的奶子。阿妍的奶子绝对是第一流的,我这辈子经历过许多女人,没一个女人的奶子可以与阿妍相比,没有一个女人的奶子像阿妍的那样充满爱意。那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夜凉如水,蛙声轰鸣,隐隐地能看见湖边的柳条轻轻飘指,她的两个奶子绷得紧紧的,尤其是那个乳头,就像两粒坚硬的葡萄一样。 对阿妍的爱成了我的精神之柱。只要能和阿妍在一起,什么样的委屈我都无所谓,什么样的窝囊我都能忍受。在回城探亲的日子里,我无所事事,百无聊赖,唯一感到有趣的就是天天陪她上班。阿妍被分配到菜场里卖肉,那是一个国营的大菜场,每天一大早就开门了。我混在卖菜的人群中,看她挥舞着砍刀剁肉,看她用秤称肉,看她算账收钱。她在那一心一意地干活,知道我在不远处看着她,我只能远远地看着。买肉的队伍排得很长,那时候卖肉可是一个很吃香的工作,买肉的人总是陪着笑脸。阿妍永远是红光满面,围着围裙,戴着护袖,高高地将刀举起,对准了一大爿猪肉,一刀砍下去。 接下来,知青开始纷纷离开农村回城,当兵,上大学,读中专,招工,各式各样的名目,每年都有,甚至每月都有。我周围的人走得差不多了,阿妍走了,李惠娟走了,冯瑞成了一名工农兵大学生,他自己也觉得奇怪,按照他过去的成绩,根本不可能考上大学的。到这时候,阿妍再也不跟我唱什么扎根农村的高调了,这时候,上调已成了最迫在眉睫的事情,当时明摆着的现实就是,如果不能调回南京,我们的所有幸福根本就无从谈起。那时候我和阿妍之间的通信,基本上都是在谈怎么样才能调回南京,我们应该怎么做,应该找什么人,开什么样的后门。回南京是我们幸福的基础,不回南京所有的事情都将失去了意义。我用尽了一切心思准备离开农村,可是怎么也成功不了。 也正是在那时候,我和谢静文搞到一起去了。这真是个说不清道不白的故事,我自己也不明白怎么就会这样。世界上许多事情本来不需要什么理由。那时候,谢静文早和那个打乒乓的王哲军吹了,要说这两个人究竟是谁把谁给吹了,我始终没有搞明白过。谢静文后来又和一个叫罗文的知青谈对象。这个罗文一度对她十分痴情,好像还给她写过什么血书,可是一旦被推荐上了大学,这小子立刻就忘恩负义,几乎再也没有什么信给她了。谢静文当时已经借调到公社的小学教书,与我疯狂思念阿妍一样,她也是成天惦记着那位罗文,天天都要去邮局看有没有他的信。罗文的信少到了不能再少的地步,谢静文去邮局,带回来的常常是阿妍给我的信,这让她变得非常嫉妒,也非常羡慕。 “老四,又是你的信,想不到你小子还真有些能耐,居然就能把阿妍牢牢地掌握在手心里。” 我那时候也不在生产队干活,被调到了公社农机厂当工人。工人当然比农民好,可是当了工人就意味着失去自由,我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一回南京就是几个月。我们当时已不可能安心地待在农村,反正是想走走不了,不想待非得待下去。 谢静文当时的人生目的,是像罗文一样去上大学,为了这目的,她什么都愿意,甚至愿意与公社书记睡觉。偏偏我们的那位书记并不好色,她打扮得漂漂亮亮,想主动送上门去也没用。我们的公社书记根本就不吃那一套,美人计不管用,谢静文反倒落了一个轻浮的名声。关于她生活作风不检点的风言风语本来就很多,于是罗文就趁机和她分手了。与罗文分手让谢静文感到异常愤怒,她跑来找我,要跟我要学武术,学太极拳。 谢静文来拜我为师的时候,我觉得很好笑: “怎么,学了拳去打罗文?” 谢静文冷笑说:“不学拳,我也照样能打他。” 我不怀好意地笑着,说我帮你教训罗文怎么样,保证打得他跪下来求饶,打得他回心转意。听了我的话,她立刻有些不乐意,说别跟我说废话,我这个徒弟你倒是收还是不收。我说收徒弟当然没问题,只是我老四从来还没收过女徒弟,这女人也能学打拳吗。谢静文说,凭什么说不能,毛主席说了,妇女能顶半边天,你可别小看了我们。我笑着说,你知道毛主席他老人家那话是什么意思,妇女能顶半边天,意思是说,只能顶半边天,是只能派一半的用场。 谢静文说:“老四你竟然敢重男轻女,不跟你费口舌了。” 最后,谢静文还是缠着我,说:“喂,我这徒弟,你到底收不收,给一句话。” 我说自己真的没收过女徒弟。 “这好办,就收一个试试,不过你可别指望收学费。” 我因为父亲的传教,多少年来,无论刮风下雨,都要坚持练练拳脚。说老实话,像我这样会一些功夫的人,都有些好为人师的脾气,因为一个人打拳十分寂寞,有人愿意陪着你一起练,并不是什么坏事。我才不在乎什么男徒弟女徒弟,只要愿意,谁学都是一样。不过,并不相信谢静文是真的想学拳,我前前后后教过不少人学打拳,可是没有一个学成的,因此我也不指望她能学好。 谢静文却很自信,说:“我这人和别人不一样,我学什么都能成。” 一开始,是在小学的操场上教谢静文打拳,那里看的人太多,注意力集中不了,后来就去了吴王山烈士陵园,在纪念碑前有个很大的空场。谢静文小时候学过舞蹈,学起太极拳来特别容易,一招一式,一教就会,一点就通。缺点是太舞蹈化,太轻飘,太像表演。她是个极度聪明的女孩,学什么都用心,都肯动脑筋。在我记忆中,那时候她一天到晚都在用功读书,什么样的书都读。谢静文和我不是一类人,她天生就是一块读书的料。和罗文分手以后,她变得更加疯狂,我从来没见过一个像她这样读书不要命的人,老是捧着一本书,有时候走着路还在看书。谢静文后来考上了大学,又读过研究生,最后又去了美国,成了美国大学里的教授,这说起来,真是一点都不奇怪。 谢静文所在的小学就在我工厂隔壁,大家都住集体宿舍,住的地方也挨得很近。知青已经走了好多,我们不免有些相依为命的意思。那段日子,谢静文常常看阿妍给我的信,这些信差不多都是她从邮局带给我的,她觉得自己既然付出了劳动,就应该有所回报,这所谓回报就是分享我和阿妍之间的秘密。她十分好奇我和阿妍之间会说些什么,渐渐地,阿妍的信对她来说,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因为我们的关系很快发展到了不同寻常的地步。我说的不同寻常当然不是打拳,而是指已发生过了那种事情。 有一天练完拳,汗淋淋的谢静文突然神秘兮兮地问我,敢不敢晚上到这烈士陵园来。我们通常都是大清早到这来打拳,然后她去学校,我去上班。这么做差不多已持续了一个月,天天都是这样,我不明白为什么她突然又会冒出这么一个怪念头。 我说:“是不是想试试我老四的胆量?” 谢静文说:“别废话,敢还是不敢?” “要不要我说老实话?” “当然是老实话。” “这天底下,还真没有什么我老四不敢的事情。” 谢静文的眼珠子瞪得滚圆,瞪了一会,的溜溜转起来:“那好,今天晚上十点正,我们在这见面,不见不散。” “不见不散就不见不散。” 我首先想到的是她又要玩什么恶作剧。谢静文是个不肯安分的女孩,她总能想到一些荒唐的鬼点子。那天正好是阴历的七月十五,也就是民间的鬼节。当时还是在文化大革命中间,我们知青根本不懂得那些封建迷信的玩意。我只是有些犹豫,想自己到底应该不应该去。我觉得谢静文十有八九只是说着玩玩,因为这烈士陵园,就是在大白天,也是没什么人的。我们竟然会选那么一个阴气逼人的地方练打拳,当地的老百姓已经很吃惊了。那时候,我们常常做些别出心裁的大胆举动。说老实话,当时我真的是一点都不害怕,脑子里只想到那怕是上一回当,也不能不去,免得被谢静文这样的女人讥笑。我猜想倒是谢静文很可能不去,她不过是说着玩玩,想借此测试一下我的胆子。 那天的月色特别明亮,早在黄昏的时候,下班回宿舍的路上,我就看到好多人蹲在路边偷偷地烧纸钱。回到宿舍以后,从宿舍的后窗望出去,是一往无际的田野,天正在黑下来,不时地有黄色的火苗突然闪烁起来,东一个西一个没完没了。那时候我只知道人死了以后,出殡时要烧些纸钱,心里隐隐地觉得奇怪,怎么在这几天里,会一下子死那么多人。我只是觉得奇怪,并不知道七月十五这天,有活人要为死去的亲人烧纸钱的风俗。我不知道这只是鬼节的一个保留节目,当时农村搞封建迷信活动,都是偷偷摸摸地进行,而且有意瞒着我们这些从城里来的知青。 晚饭后,我和同屋闲扯了一个多小时,便到门前的水库里去游泳,游了大约半个小时,换了一身衣服。回屋再看一会书,时间已差不多,便随手捞了一个大搪瓷杯,消逝在黑夜中。我决定把这个杯子留在烈士陵园,以此证明自己确实是去赴过约。有些事,口说无凭,在第二天的一早,我要让这个搪瓷杯为自己作证。这个杯子将成为我确实到过那里的有力证据。 如果说那天晚上一点都不感到害怕,也不完全真实,但是那一点小小的恐惧,根本不足以动摇我的决心。一路上,我想的更多的,是第二天一早怎么对谢静文描述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我想自己不妨编个什么故事。烈士陵园所在的那座山叫吴王山,在当地也算是个名山了。历史上,有个什么著名的人物,曾在这打过一仗,因为这一仗打胜了,后来就做了皇帝。这一带是兵家的必争之地,解放战争时期,共产党和国民党的军队曾在这一带激战,双方都死了很多人,据说当时满山遍野全是尸首,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解放以后,这里修了一个烈士陵园,竖了纪念碑。由于题写碑文的将军文化大革命初期被打倒了,从此便没有人敢来祭扫。在我当知青的前几年中,烈士陵园完全是一个废弃的坟场。在纪念碑前,原来有个两头微微翘起的花岗岩供桌,做得古色古香,那位将军被打倒以后,情绪激昂的红卫兵小将曾想将那纪念碑砸掉,动手前,突然想到有些不妥,便把气都撒在了这张供桌上。按照红卫兵小将的思路,有供桌就不对,供桌上还有个香炉,这绝对是封建迷信。于是毫不含糊地把香炉砸了,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供桌往边上移,移到了纪念碑的西边,掀翻在那里。这一倒就是好几年,后来不知是谁把它扶正了,有条腿断了一截,便用砖头垫在下面。我们天天去那练打拳,完事以后,便大腿翘二腿地坐在上面聊天说笑。 我那天晚上完全是准时到达烈士陵园。突然,也是凭直觉,我意识到谢静文已经在那等我了。我原来只想到她可能不会来,现在,我突然觉得她不可能不来。我想她一定会恶作剧,故意吓我一跳。有了这样的心理准备,我故意不弄出声音,想反过来吓唬她一下。远远地果然有个黑影子坐在那供桌上,我轻轻地走过去,离黑影子大约有十米的时候,停下步来,也不说话,默默地看着那影子。显然这就是谢静文,黑影子一动不动,像一头小熊一样地端坐在那。我们相持了差不多有十分钟,大家都在比定力比耐心。十分钟以后,我想这游戏根本没什么意思,便开口招呼她。让我感到奇怪的是,我喊了好几声,黑影子一点反应也没有。 我终于急了,大声说:“谢静文,搞什么名堂。” 黑影子依然一点反应也没有。 我又说:“谢静文,我胆子小,不要吓唬我好不好。” 黑影子还是不动弹,像尊塑像一样。 我走到黑影子面前,想伸出手触摸的时候,突然感到了一阵寒意。突然间,我有些害怕了,自信心开始动摇。如果眼前不是谢静文,那么又会是谁呢。我是不是太冒失了,月光下,黑影子的头上怪模怪样地披着一件衣服。 我的脑袋有些混乱,声音开始发颤:“喂,是你吗,谢静文。” 谢静文终于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果然又被她捉弄了。为了掩饰刚刚的恐慌,我继续用那种发颤的声音说:“我好怕,差一点被你吓死!” “你这样的坏人,想吓死也不容易。” 我笑着说:“离死已不远了。” 我们正是在那张冰凉的花岗岩供桌上,顺理成章地做成了那件事。这是我的第一次真正意义的性体验,事先没有任何征兆,说开始就开始,说发生就发生了。还是那句话,世界上很多事情本身没什么道理可言,水到渠成,到该干什么事的时候,是自然而然地会干什么。我做梦也没有想到结局会是这样,那张供桌仿佛专门是用来为我们准备的,又宽又大,天生是一张小床。这供桌仿佛天生就是为了用来寻欢作乐。在这样一个疯狂的时间和疯狂的地点,两个年轻的孤男寡女,无论做出什么样的疯狂行为,恐怕都算不上太疯狂。月色如洗,谢静文将头上顶着的那件衣服取下来,平摊在供桌上,就像老师向学生提问题一样,一本正经地问我想不想比较一下她与阿妍有什么不同。 我傻乎乎地问:“比较什么不同?” 谢静文说:“喂,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 银白的月光成了最好的保护色,在月色的掩护下,我们不再羞羞答答。 谢静文看我还表现出了一些犹豫,冷笑着说: “老四,你一定觉得我很轻浮,好吧,今天就为你轻浮一次。” 她的举动不仅出乎她自己的意外,也让我感到不可思议。谢静文突然直截了当地让我快动手,让我脱她的衣服。在她的怂恿下,我开始忐忑不安地脱她衣服,一件一件,一层一层,很快脱光了她的衣服。即使是在月光下,她的皮肤也是白得像玉一样。与健壮结实的阿妍相比,谢静文更像一个刚发育的小女孩。她躺倒在了供桌上,就这么朝天躺着,乳房只是小小的一个肉团,像一只卧在那的小鸟,虽然小,却充满了活力,好像只要我一松手,它就会立刻飞出去一样。 这一切实在是太突然了,我想表现得像个老手,想老道一些,表现出自己似乎已经有这方面的经验,可是她立刻就看出来我是在蒙事,是个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的大男孩。她表现得比我更主动更大胆,事实上,在这场近距离的较量中,没有她的帮助,我甚至连入口都找不到。我的表现太丢脸了,连及格都谈不上,差不多是在第一时间里,刚刚进入到那里面去,我便丢盔弃甲草草了事。谢静文笑了,她格格格笑起来,说难道你和阿妍竟然没有那个过,难道你和她也是这样不堪一击。 谢静文的话让我无地自容,恨不得一扭身,一头钻到供桌的肚子底下。 谢静文说:“一看你那么笨,就知道是头一次。” 我一声不吭。 “你和阿妍真没有那个过?” 我还是一声不吭。 谢静文不想让我太尴尬,说这根本算不上什么出洋相,男人女人都一样,在做第一次的时候,都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做。不过,她显然喜欢我笨头笨脑的表现,尤其是她确信我真是第一次的时候,竟然快活地叫了起来。她得意洋洋地说,你们真是有些傻,阿妍以后会懊恼死的,因为你将第一次给了我。 我说:“能不能现在不要提阿妍?” “为什么不能提阿妍?” “不要提她好不好!” “我就要提,就要提,”她发现我真是有些急了,更加得意,“好好,不提她,我们不提她。” 我感到很后悔,立刻想到阿妍知道了这事,会怎么想,会怎么难受。她要是想到我们做了什么,并且还在这么议论她,不知道会有多伤心。我突然觉得自己做的太不对了,做了一件完全不该做的事情。我老四怎么可以做这样的事情呢,这太对不起远在南京的阿妍。那时候,我更伤心的是自己第一次不是与阿妍做,既然我这么喜欢她,人世间美好的第一次,当然应该是与阿妍在一起。我后悔没有早一点与阿妍把那事情做成。 谢静文看我不做声,轻轻地问我在想什么。 我说:“没想什么。” “不会没想什么吧?” “当然是没想什么。” “肯定在想阿妍!对不起,我又提到她了。” 我有些赌气地说:“不,这时候干吗要想她。” 我当然不会能把自己的真实想法告诉谢静文。我想忘了阿妍,但是根本忘不了。因为忘不了,我的心里一点也不快乐。谢静文注意到我心思重重,也不说话了。她不说话,我觉得自己必须找些话说。 我说:“没想到今天会这么糟糕,我怎么会这样。” “怎么样?” “没想到会这么快。” “什么快?” “会这么差劲。” 我让谢静文以为我的情绪低落,只是因为这个,是因为自己的表现得不够好。她立刻安慰我,说第一次都这样,说过一会你就好起来,过一会你就又会成为一名真正的男子汉,成为一名英勇不屈的大英雄。她抓起我的手,轻轻地摇了几下,然后把我的手放在她的那个地方,嘴凑到我的耳边,先吻了我一下,低声说: “别以为自己是个老实的乖孩子,你绝对不是。” 这时候,我已经把阿妍忘到脑后去了。 谢静文说:“你很快就又会不老实的,你才不会不老实呢。” 我当然不会老实。 谢静文说:“怎么样,我说你不老实。” 谢静文那天留给我的印象,更像一名称职的讲解员。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她像老师一样为我上起课来。她以自己的身体作为教材,在妩媚的月光下,讲授她所掌握的性知识。我很快就忘掉了阿妍,是真的彻底地遗忘。一个男人在这时候,即使是刚刚出过洋相,也不可能对谢静文诱人的身体无动于衷。我很快又冲动起来,又一次进入实战状态。在接下来的战斗中,仿佛是另一个让我陌生的老四在冲刺,在英勇奋战搏杀。烈士陵园阴森森的环境,对我们的情绪没有任何影响。第二次完事后不久,紧接着又是第三次。这第三次干得十分出色,我情不自禁地又开始怀念起阿妍来。 “我不在乎你心里想着谁,”谢静文突然喃喃地对我说,“老四,我现在就是你最想的那个人,你要是想阿妍,我就是阿妍,你正在和她做这件事,你们干得热火朝天,你们干得死去活来。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我才不在乎你想什么。” “你不是阿妍。” “我是。” “不,你不是。” “我是,我是,我就是。” 这是一种非常独特的感受,一种十分奇妙的情形。明知道这样不妥,明知道这样不好,可是我还真有一种与阿妍在一起的错觉。我觉得自己正在一次又一次地向阿妍发起攻击。我仿佛听见阿妍在召唤,她在说你来好了,你来吧。是阿妍在发向我发起挑战,是阿妍在引诱我,我仿佛听见她在呻吟,仿佛听见她在欢呼。显然,谢静文和我一样,都是一边在做事,一边在想着另外一个人。谢静文知道我忘不了阿妍,因为她和我如出一辙,在这个美妙的时刻,也刻骨铭心地想念着罗文。我们各自心怀鬼胎,沉着应战,陷入到了一场谁也不肯认输的战斗之中。到后来,谁都不说话了,都把对方当作成自己的恋人,我们在心里疯狂地呼喊着,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另一个人的名字。 那天晚上,前前后后共疯狂了四次。天终于亮了,东方出现了红色的朝霞,阳光开始照耀在我们身上。我已经筋疲力尽,却又一次想跃跃欲试。谢静文果断地把我推下供桌,说不行,你不能这样,身体要弄坏的。 谢静文对男欢女爱有一些独到的见解。她形容做那事就像大草原上骑马,如果一个人骑着马,紧贴在你身边奔驰而过,你会觉得很快,你会觉得太快,你会觉得什么还没有感受到,你会什么都感受不到。你会觉得事情刚开始就结束了,会觉得甚至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了。你会觉得马蹄声已经一路飞奔而去,即使想奋力去追赶也来不及。男欢女爱应该是一门伟大的艺术,谢静文恰恰非常精通这门学问。她说你应该感觉到自己是漫游在无边无际的大草原上,不知道是从何来,不知道要到何处去。看不到尽头,远处是地平线,天和地连成了一体。你应该是从高高的天空上往下俯看,你看见那骏马向你远远地急奔过来,骏马离你是那么地遥远,它一路飞奔,渐渐地近了,越来越近,终于到达你的身边,然后又缓缓地离你而去,去远了,突然掉转头来,再次向你狂奔过来。你一次又一次听见了急促的马蹄声,马蹄声近了,马蹄声震耳欲聋,马蹄声像狂风夹着暴雨,雨点像石子一样地打在地上。 谢静文的父亲是国民党军队中的将领,后来做了共产党的俘虏,作为战犯关了很多年。作为特赦的反动军官的女儿,谢静文自小就有一种替父亲赎罪的内疚心理,对吴王山的烈士陵园有着别人更深的特殊情感,她觉得在这里看书学习,能产生一种奋发向上的力量。说起来十分荒唐,我们都喜欢这个阴森森的地方。我们喜欢这个地下到处都埋着尸骨的古战场。在那张冰凉的大理石供桌上,我和谢静文神魂颠倒,度过了无数个美好的夜晚。供桌的大理石石材,据说就取自当地,它永远透着一些刺骨的寒意。夏日里,成群结队的蚊子飞来飞去,我与谢静文赤裸的身体上,到处都是被蚊子叮咬的红肿块。 有一段时候,我相信那是十分美好的日子。我想说我差不多已经爱上了谢静文。毫无疑问,我从来也没有忘记过阿妍,阿妍还在源源不断地给我写信,我也在断断续续地给她回信。说老实话,我并没有真的变心,我只不过是想到变心,想忘掉阿妍。我已经在考虑怎么与阿妍断绝关系,因为当时我和谢静文之间的关系越来越那个,越来越不像话。我们常常两个人睡在一起,共同讨论阿妍给我的来信。阿妍的来信仍然像以往一样热烈奔放,谢静文研究着信中的每一句话,时不时发出深深感慨。 “女人傻起来,真是没有底!”在大家兴致正好的时候,谢静文会突然开始这样的话题,“阿妍怎么会想到,你竟然是这么一个忘恩负义的东西。” 我无话可说,只好用罗文来抵挡。 谢静文说:“别跟我提那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他和你一样,都他娘的不是人!” 甚至是在做爱的途中,我们也会进行这方面的讨论。 谢静文悻悻地说:“罗文跟阿妍也不一样,他根本就不爱我。” “但你还是忘不了罗文。” “罗文跟你不一样。” “怎么又不一样了?” 我和谢静文这样的关系,持续了有一年多。就在我和她有了那样的关系不久,在烈士陵园纪念碑上题字的那位将军忽然要官复原职,正式上任前,由几个人陪着前来扫墓。这立刻成为一件大事,县里赶快拨款修缮,为是否应该将供桌移到原来的位置上展开争论。有人还是坚持文化大革命初期的观点,说祭祀革命烈士可以,搞封建迷信不行。也有人提醒说,那将军的脾气大得狠,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虽然是经过文化大革命的洗礼,他的火爆脾气未必就会有所改变。据说将军所以要来扫墓,就是因为听说墓地有所破坏,来者不善,他很可能是兴师问罪来了。经过一番讨论研究,结果同意一切照旧,尽量恢复到原来的样子,将供桌移到纪念碑底下,那个香炉已经打碎,想恢复原样也不可能。 将军来到烈士陵园,二话没说跪下磕头,连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暴跳如雷,追问供桌上的香炉到那去了。陪同的人不知是什么好,那将军便连粗话也骂出来了。县革委会的一位领导正好在场,将军指着这位领导的鼻子,规定他在多少天内,一定把香炉重新配好,并且到每年清明的时候,一定要组织当地的老百姓来祭扫。要种树,还要养花,要种名贵的树,养名贵的花。将军就是将军,一通脾气发得县领导再也不敢有脾气。这以后不久,供桌上便有了新的香炉,每到清明前后,源源不断地有人来扫墓。附近的中学生小学生也被组织起来, 在纪念碑前排队默哀,然后异口同声地宣誓。 谢静文曾在这客串过一段时间的讲解员,烈士陵园的管理权已经交给了公社,公社没有专门的讲解员,只能临时将她从小学里抽调出来,因为她普通话说得好。谢静文的讲解给当地群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光是因为她的普通话好,而且因为她说了许多连当地人都不知道的奇闻轶事。为了做好讲解员,谢静文甚至跑到了北京的历史档案馆。她这人有一种做什么事都认真的死脾气,那一段日子,她查了很多资料,采访了不少人,竟然想要为这烈士陵园写一本书。 我们的幽会地点后来挪到了谢静文的宿舍,由于她不断地变换男朋友,当地的老百姓对她印象并不好,风言风语到处流传。那时候的人都是很保守的,尤其是在性观念方面,我也曾为这件事深深地嫉妒过。说老实话,我觉得谢静文太开放,太放纵自己,太不把男女之间的事情当回事。我一直觉得自己对不起阿妍,觉得自己太肮脏了,根本配不上她。那时候,我是真的想和阿妍分手,是真的准备和谢静文结婚。也许,我并不是真的喜欢谢静文,但是就算不是真喜欢,我还是做好了娶她的准备。我觉得这种事应该从一而终,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男子汉大丈夫,应该有一种责任感,我想证明自己比她所爱的任何男人更好,比她所接触过的任何男人更强。我觉得我已经做好了拯救她的准备,挽救她也就是挽救我自己。 但是谢静文根本就不领这个情,她觉得这事很可笑,觉得我是在扮演一个自己根本不能胜任的角色。为了表明郑重其事,我特意选了一个具有纪念意义的地点,来表明自己要和她结婚的愿望。在一个月明之夜,我们又一次并排坐在那张已经移了位置的供桌上,仰望着圆圆的月亮,我突然明白无误地表明了自己要娶她的决心。 谢静文吃了一惊,说:“老四,你不会是真爱上了我吧?” “我想是的。” “你想过没有,想没想过我可能不爱你?” “我并不在乎你爱不爱我。” “这是什么意思?” “因为我在想,我想我喜欢你,这已经足够了。” 谢静文沉默了一会,意味深长地说:“那阿妍呢?”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谢静文说:“你应该把这个问题想明白了,然后再来向我求婚。” 我说我已经想好,我想我确实是想好了。 谢静文沉默了很长时间,突然问我到底是喜欢她什么: “你告诉我,你看中了我的哪一点?” 我说这说不清楚,反正是喜欢你。 月光下的谢静文显然非常妩媚,她非常自信:“我当然值得你喜欢,我又没什么不好,除了不像你那个阿妍那么纯洁无知之外,我想我是比她强,各方面都别她强,喂,你说呢?” 我说:“你比她强也好,你不如她也好,反正我要娶你!” 谢静文斩钉截铁地说:“老四,那么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谢静文不会嫁给你。我绝对不会嫁给你。你知道,我们并不合适,我知道你的好意,也谢谢你的这种所谓好意。但是,你要明白,老四,你应该明白,我不是玛丝洛娃,我是安娜。卡列尼娜,别做傻事了,没人需要你来挽救。” 我到后来才知道她说的是托尔斯泰小说中的两个人物。我问她玛丝洛娃是谁,安娜。卡列尼娜又是谁。当时我根本不知道谢静文说的是什么意思,我想到她可能会拒绝我,却没有想到她会这样拒绝。那时候,我们又没看过多少外国小说,哪有这种文化知识,刚问完就后悔了,因为她的嘴角已经露出了不屑。谢静文跟我不一样,她有个大伯是很有名的大学教授,人家是在书香门弟里长大的。我的文化知识怎么能和她比,谢静文心高气傲地冷笑了一会,说那不过是两个小说中的人物,既然我不知道,也就没必要再多解释了。她常常是这样,说着说着就会深刻起来,说着说着我就不太明白她要说什么。虽然我也是文化大革命前的老高中,用今天的话来说,我们其实还是大老粗,根本没读过什么书,我老四跟她完全不一样。人家才叫是知识分子,人家才叫是有文化,说老实话,我们之间的差距非常大,当时我只想到自己配不上阿妍,没想到我更配不上谢静文。 不错,谢静文是曾经开过玩笑,而且不止一次说过这样的话,说我和她还是很班配的。我们的家庭成份都不好,因为出身不好,别的知青都走了,只有我们还像弃儿一样被留在农村。或许正是因为这一点,我一直以为我们是真的班配,不知道这不过是一种错觉,是一场美丽的误会。其实我们根本就不是一路人,我们从来就不合适。我们只不过是两个偶然在路上相遇的陌生人,大家都很年轻,都被彼此的身体所吸引,都想尽快地忘掉什么,都想尽快地摆脱什么,偏偏有些东西,既忘不掉也摆脱不了。我感觉良好地下决心要娶谢静文,甚至觉得这是个了不起的壮举。当时确实是在扮演一个拯救者的角色,我自欺欺人地认为可以对她以往的生活不追究。我自欺欺人地认为,老四如果不站出来拯救,她很可能就此走上一条堕落的不归之路。我觉得谢静文已经走到河边了,老四必须伸出手拉她一把。 谢静文并没有明说我配不上她,她只是一再强调我们有缘没分,有开始不会有结局。在男女关系上,谢静文既有些随意,容易感情冲动,又显得特别理智,绝不让感情冲昏头脑。她明确表示我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不应该让任何人知道,并且觉得我还是应该与阿妍好,觉得阿妍更适合我,和阿妍成为夫妻才是真正的天作之合。谢静文很轻易地把情和欲这两个玩意完全分开来,就好像用刀把西瓜一剖两半,我得到的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这意味着,我们在性爱的大草原上驰骋的时候,谢静文的脑海里出现的并不是我。思念的永远是别的男人,她更怀念那些抛弃了她的男人。这些男人背叛了她,因为背叛,因为伤害,所以刻骨铭心。这些男人成了她为人处事的动力,谢静文绝对是一个不容易打倒的女人,困难和挫折改变不了她,只能让她变得更加坚强。谢静文一直都在努力,她要努力证明那些男人都错了,她要让他们后悔,她要证明给他们看: “如果我谢静文要是没出息,就一辈子不结婚。” 我和谢静文完事后,她害怕怀孕,总是撇开了两条腿,像骑马一样跨在小溪上,用流水一遍又一遍地清洗。在做这件事的时候,她永远都是特别认真,真正的一丝不苟。清澈的小溪从吴王山上流下来,像条小蛇一样蜿蜒流淌,发出了潺潺的流水声,在烈士陵园这里拐一个弯,一直流到公社所在的小镇上。我们就住在这个小镇上,在那有一个半大不小的池塘,全镇的人都喝这池塘里的水。 谢静文喜欢直截了当,她喜欢在最不恰当的时候,突然提到阿妍。我一直疑心这是有意的,因为她最喜欢在做那件事的关键时刻,突然谈起那些与她有过交往的男人。我怀疑她是故意通过这些话题,来分散我的注意力。她希望我愤怒,希望我嫉妒,希望我发狂,希望我做出一些出格的举动。有些故事已经复述了好多遍,颠来倒去,你根本弄不明白她究竟是恨那些男人,还是爱那些男人。谢静文永远喜欢玩的一个游戏,就是没完没了地将那些男人进行排名,这种无聊的小孩子才玩的游戏,她永远也不会厌烦。 我被无数遍地问起,在谢静文和阿妍中间,在我所爱的这两个女人中间,谁应该排名在第一位。对于这个问题,事实上,无论你怎么回答,谢静文都不可能满意。 我于是模棱两可地说:“有时候是你,有时候是阿妍。” “那现在呢?” “现在自然是你。” 谢静文有些不高兴。 我就说:“现在真的是你。” 这么说了以后,我立刻感到很尴尬,感到自己无耻,感到遥远的阿妍已经听到了这个答案。 然而谢静文仍然不满意,冷笑着说: “现在是我,那就是说,过去不是我,将来也不是我。” 谢静文自己的排名名次也不止一次让我感到恼火,她总是把我摆在第二名的位置上,而排名第一的那个男人,不停地在变。她就是这么有心气我,有心让我嫉妒。那时候,她起码和五个男人有过那种关系。在我脸色不好看的时候,她就安慰我,说你虽然不是排名第一,可是你的平均排名并不低呀。你想想,你怎么能和他们比,你怎么能和人家罗文比,你怎么能和人家王哲军比。谢静文有时候真是有些不要脸,我因此非常愤怒,恨不得在她脸上啐上一口: “让你的那个什么平均排名见鬼去!” 看见我真生气了,她假装想起来了什么,故意寻开心。“对了,有一项数据,你老四是可以排在第一的,”说完,她不怀好意地格格笑起来。 “什么数据?” “这你还知道?” 我说:“你要是我老婆,我非宰了那些鸟男人。” “所以我不肯做你老婆。” 我气呼呼地说不出话来。 谢静文又说:“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不愿意当你的老婆?” 我当时最大的苦恼,是不知道如何从这些该死的烦恼中解脱出来。这些烦恼非常纠缠人。我不能和阿妍结婚,谢静文又不肯嫁给我。事实上,和谢静文的火热关系,并没有让我忘了阿妍,恰恰相反,因为内疚,因为自责,我更加疯狂地想念她,如痴如醉地渴望着向她倾诉。差不多已有两年时间,我没有见到阿妍,我当时是没有勇气再见她。只要一想到我和谢静文之间发生的那些事情,只要一想到我们那么频繁的身体接触,我便感到无地自容。到过春节前,大家纷纷回家探亲,知青像大雁一样往自己家飞,我却必须找个不回南京的借口,这个借口根本就站不住脚。 我当时既想见到阿妍,又更有些怕见到她。我怕自己会情不自禁地把什么都说出来。我开始在信中不断地发牢骚,变得怨天忧人,没完没了地发泄着不满情绪。阿妍让我不要生她母亲的气,说她会耐心地等我一辈子。我说这样拖下去,对你来说太不公平,我说我欠你的太多了,虱多不痒,债多不愁,债欠得太多,以后会偿还不了。我说我感到很内疚,感到太对不起她了。阿妍说你别说傻话,我真的会等你的,你什么时候调回南京,我们就什么时候结婚,我等你一生一世,我等你一辈子。我说万一我真调回不来怎么办,她说,你真回不来,也等,我不相信我们会一辈子分开。她说两个相爱的人,什么力量都拆不开的。 阿妍表示,如果最后要是实在没办法,她就再一次下乡,大不了和我一起做一辈子的农民。 我没办法形容我当时是多么地爱阿妍。如果当时有机会让我为她去死,我将毫不犹豫,我会把那看作是最大的幸福。只阿妍能宽恕我,我做出什么样的牺牲都愿意。我决定改邪归正,决定把与谢静文的事情坦白出来。如果不能获得阿妍的宽恕,我的心灵将永远也不会平静。在没有得到她的宽恕之前,我永远也不会感到坦然和平静。那时候,真是有过很激烈很激烈的思想斗争。我和谢静文进行了讨论,我向她摊牌,说出自己的想法,她却像教育小孩一样开导我,问我的目的究竟何在,问我究竟想干什么。 “你究竟想让你的那个阿妍高兴,还是要她不高兴?你究竟是想得到她,还是想失去她?老四,这些问题你一定要想想明白,我觉得你的脑袋现在有些发热,你有些不正常了。你们是很好的一对,你们天生就应该做夫妻的,要我说,该隐瞒的事就应该隐瞒,为什么非要把什么事情都说出来,你是不是觉得我们的事特别恶心,非要说出来才痛快,非要说出来才心安。老四,并不是什么事,都应该拿出来见太阳的。” 我连续两年过春节没有回南京探亲。这两年,谢静文都回去了,而且每次都与阿妍见面。她真是个天才的好演员,因为她知道如果不与阿妍见面,不与阿妍叙叙旧谈谈知心话,阿妍反而会起疑心。经过与阿妍见面,谢静文更加坚定了要成全我们的信心。她一再强调自己所以这么做,并不是为了她,也不是为了我,而是因为阿妍这人实在太好了,对这样的好人,我们没有理由再伤害她。 谢静文说,老四,你要想想,有这样一个痴心的女孩子喜欢你,你实在是太幸福了。 谢静文又说,老四,你很心里很乱,我们也许确实不应该这样。 有一天,她对我背诵了一首诗歌,我记不清那是谁的诗,只知道是个外国人的,开头的第一句就是: “我们的心多么顽固。” 谢静文喜欢偷偷地写些诗,她的诗我看不太懂,都是爱情什么的,充满了哲理,而且根本就不押韵。我还能记得当时那首诗的意思,诗人恳求情人即使不爱他,也应该装出爱的样子来。这是个神经兮兮的诗人,他渴望情人那怕只是骗他一下也好,理由是对于一个渴望爱情的人来说,假装去爱也并不是什么太大的过错。 “这诗说得多好,老四你知道,人那心呀,有时候真的很顽固。”谢静文充满了感叹说,“当然,如果没有真的爱情,来的假的,也未必就是什么坏事。” 谢静文就是这么一个充满了矛盾的人,说什么都对,话到了她嘴里,怎么说都行。她天生喜欢唱高调,喜欢强词夺理,喜欢说那些能把你绕糊涂的话。我总是跟不上她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谢静文的和别人不一样的东西实在太多,你常常弄不明白她究竟想干什么。说老实话,和她在一起,最大的好处是你觉得从来不欠她的情。如果说我们之间玩的并不是什么真的感情游戏,但是我可以肯定,绝对也没有掺杂着什么假的东西,我们之间没有那种虚情假意。谢静文是我一生中遇到的最不可思议的女人,你和她往来,并不觉得欠她什么,她从来不会死皮赖脸地缠着你,她根本不需要的你的同情,甚至也不需要你的爱。 多少年以后,谢静文和一个金发蓝眼的外国人搂在一起,突然出现在我开的那家小餐馆里。这绝对是一次无意的偶然遭遇,和她一起走进来的外国男人,看上去要比她小好多岁。刚进门的时候,我们相互一怔,很快认出了对方是谁。但是并没有打招呼,我们都有些心照不宣,都假装不认识。一时间,我怀疑自己会不会认错了人,毕竟一晃已经快二十年,经历了太多的沧桑。就好像是两股道上跑的火车,我们又一次在一个陌生的小站上遇到了。这次遭遇的时间其实很短,谢静文和那个外国人坐了下来,大大咧咧点菜,在大家的注视下,叽哩咕噜地和他说着什么。那个外国人很平静地仰着脖子听她说话,一边听,一边点头。谢静文只是在临走的时候,才向我走过来,说你不是老四吗。她好像刚认出我一样,春风满面地说,老四,我没认错人吧。她用英语向旁边的男人介绍,一口气说了半天。谢静文告诉我那外国人是她现在的老公,说她已经是美国一家大学的副教授,然后一阵风一样又突然消失了,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我们的心多么顽固 - 第三章 我们的心多么顽固 - 第三章 现在已经说不清楚我当初调回南京时的感受。在我绝望的时候,在我觉得完全没有什么出路的时候,在我最自暴自弃的时候,回城的调令突然来了。记得当时我正在干活,车间里机器轰鸣,我满手都是油污,农机厂的一个副厂长跑来找我,笑着报告这个好消息。说老实话,我当时那心情,当然是高兴,但是也谈不上什么特别高兴。大批的知青纷纷回城了,当年一同下乡插队落户的人中,我差不多已属于最后一批。这一天实在是盼得太久了,前前后后,我已在农村整整待了八年,这八年下来,我对重新再做一个城市里的人,已经没什么信 心,我早就心灰意懒。那时候,是粉碎四人帮前夕,我的五肝六脏已经麻木了,心灵上已经起老茧。 我和阿妍几乎立刻结婚了,大家都赶来为我们祝贺,都说老四找了个有情有义的好女人。这时候我已经三十岁了,在我们当年一起插队的知青中,因为回城先后的不同,许多对恋人都分道扬镳。大家对阿妍的不变心称赞不已,都说像我们这样有情人终成眷属,这样能经受住时间考验,实在太不容易。接二连三地有人过来向我敬酒,我酒量一向不行,别人怎么劝,我也不肯多喝。结果那天喝得大醉的是冯瑞,他小子已经大学毕业了,分配在市商业局,那时候还是计划经济时代,买烟买酒甚至买酱油都要凭票,因此差不多所有认识冯瑞的人,都讨好巴结他,都拍他的马屁。 冯瑞脚步不稳地走到我们面前,口齿已经不清楚: “老四,你一定要跟我喝,咱哥俩一定得喝――” 谢静文也端着酒杯过来了,她先我一步回了南京,当时是拿到调令就走人,甚至连招呼也没和我打一个。这是回城以后,我们见过的唯一的一次,她拦住了冯瑞,带着些酒意,面红耳赤地说: “你小子别仗着自己能喝,来,我陪你喝。” 冯瑞说:“又又不是我们俩结婚,我跟你喝喝什么酒?” 谢静文立刻板脸,说:“别撒酒疯,要喝就喝,不喝滚走!” “喝,喝,今天谁跟我喝,我都喝。” 我不知道有没有人知道我和谢静文的关系,反正阿妍是一点戒心都没有。在婚礼上,大家谈得最多的,还是谁和谁分手,谁和谁分了手,后来又和好结婚。一起下乡的那批知青中,我和阿妍结婚绝对是属于晚婚,早结婚的孩子已经快上小学了。吃完了是闹新房,人多房间小,只能一批批轮着进去参观,像肉包子塞馅一样,把新房都快挤爆炸了。我们家的居住条件本来就不好,就一间房间,这次为了让我结婚,勉强从大房间里隔出一个小房间来。那时候流行用刨花板作隔墙,薄薄的一层墙,隔着它,外面咳嗽和说话的声音,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干活的木工也是一个知青,做隔墙的时候,他就开玩笑地对我说过: “以后千万要悠着一点,这刨花板太薄了。” 我不想说我们结婚后的日子幸福的不得了。幸福就是这样,你盼呀盼呀,真到手了,也不过就是这么回事。很多事是预料不到的,很多事并不是原来想象得那样美好。阿妍曾让我是那样入迷,曾让我是那样的如痴如醉。我曾经无数遍地幻想过我们的初夜,但是梦想成真,真到新婚之夜,我却有些不知所措。隔着一层薄薄的刨花板墙壁,外面的鼾声清晰可闻。事情就是这么巧,阿妍身上恰好来了女人的那玩意,她为此也觉得十分歉意。闹新房的人很快就走了,大家都觉得不应该耽误新婚夫妇的大好时光,临走还在说那些带着暗示的玩笑话。那时候的人不像现在,那时候的新婚常常是真正意义的新婚之夜,大家绝对相信我们可能什么也没有干过,他们绝对相信我们还都是生手。 我和阿妍都知道在这日子里不能做那种事。在新婚须知的小手册上,明确无误地写着这么一条。现在,如何度过我们的新婚之夜,已经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问题。在这方面,我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阿妍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这简直就是恶作剧,是老天爷故意在与老四开玩笑。再也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人不知所措,终于盼到了这一刻,我们除了互相抚摸之外,干不了别的什么,结果整整一个晚上,我就只能让她握着我的那位小兄弟。阿妍在这方面当然是很无知的,我躺在那胡思乱想,思绪万千,浮想联翩。这时候,想不胡思乱想也不行,想不走火入魔也会走火入魔。我想到了自己的不忠,想到了与谢静文在烈士陵园供桌上干的那些疯狂事,心里一阵阵内疚和歉意。 那时候的人真的是很多事都不懂,阿妍有些害羞,更有些好奇,紧紧地抓住了我的小兄弟不肯丢。我们静静地躺在那,根本就无法入睡。我们无能为力,有力气也没地方用,我感到很绝望,很可笑。由于新房与外面只隔了一层薄薄的木板,夜深人静,我们也不敢说什么话。只能静静地听着外面父亲放肆的呼噜,听着我妹妹或者是我母亲在床上翻身的声音。夜深人静,外面有一点点动静,都听得清清楚楚。我那小兄弟像不屈服的战士,无数次地站起来,刚刚要倒下去,又在阿妍的扶持下,突然昂起精神,像纪念碑一样竖起来。 阿妍为我的小兄弟起了个绰号叫“铲刀把”。这是新婚之夜她最精彩的一个发现,她为此很得意自己的想象力。现在已经见不到这老式的铲刀,也不过二三十年的时间,那种老式的木把铲刀已被完全淘汰了。在过去,家家户户炒菜都用这种铲刀,前面的那一块是金属的,后面是一个长长的圆木把子。阿妍把我的小兄弟和圆的木把子联系在了起来。我开玩笑地对阿妍说,“铲刀把”这个比喻并不确切,因为我觉得自己的小兄弟没有那么长,却比那玩意要粗许多。 阿妍就笑,说长也好,粗也好,都不重要,关键是一种感觉,是情不自禁产生的那种联想。她指的是男人勃起时的模样,她说她一想到这个比喻,有时候正在做菜,手上握着铲刀把,忍不住就会笑出声来。这一晚上,我很难受,毕竟是毫无作为地挺了一夜。这种感觉并不是很舒服,简直称得上是遭罪。第二天,我感到非常累,非常狼狈,比和谢静文在一起度过的疯狂初夜更疲倦。这显然是一种惩罚,我是罪有应得,是对自己错误行为的一个报应。 我和阿妍的上班时间总是冲突,她下班回来,差不多便是我该去上班的时候。而且休息日也不是同一天,我们都在服务行业工作,是轮休制。我被分配在一家很有名的馆子里学厨师,虽然已经三十岁了,刚开始拜师学徒。那时候,最不称心的一件事,是几乎没有任何办法尽兴。我说的是夫妻之间的那件事,虽然我们已经成为了合法夫妻,却永远是偷偷摸摸,因为居住的环境实在太差了,实在是太恶劣。 一大家人住在一起的感觉很不好,房子小就更不好。我从小就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我们一家五口人,多少年来,一直住在大约三十多平方的一间房子里,那时候家里没有卫生间,自我懂事起,我母亲,还有我姐姐我妹妹,都当着我的面上马桶。后来我大了,她们就在拐角那里挡一块布,但是常常忘了拉上。在我们家里,永远是阴盛阳衰,永远是女人的气势盛,母亲永远是在埋怨父亲,父亲永远是不吭声。她们大大咧咧地上马桶,坐在马桶上聊天,以此来显示她们才是这个家的主人。 我母亲是个半新半旧的人物,是女中学生,外公是做绸布生意的,在城南开了一个店铺。那时候的女孩子能读完中学已经很不错了,加上母亲嫁给我父亲的时候,是个十足的小美人,她看着自己当时的照片,就忍不住要感叹,忍不住要抱怨,说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一生会那么不称心。母亲结婚的时候,也是我父亲最得意的一段时候,当时,他作为军官学校的武术教练,穿着一身正经八百的军官服,要多神气有多神气。可惜这好日子很快就一去不复返,国民党丢了天下,父亲成了四类分子,成了历史反革命,一切就都改变了。 自小我就与父亲在一张床上睡觉,我们家很长时间里,都是两张床,我与父亲一张床,母亲和姐姐妹妹三个挤一张床。和阿妍结婚以后,我一直在琢磨父亲和母亲的这一辈子。事实上,父母的感情一直不太好,父亲的心思都用在打拳上,母亲一辈子都过得比较压抑。他们不和谐的婚姻给我们做子女的留下了深深阴影。他们是夫妻,又不是夫妻,行同路人,因为虽然住在同一间房子里,做了五十年夫妻,可他们永远都是分床睡觉。母亲这一生中,与父亲的关系始终若有若无,别人谈到夫妻分居的苦处时,她觉得这根本不算什么。她一生中并没有和父亲的分居过,过的却是一种真正的分居生活。 当然,并不是说他们之间就没有那种事,三个孩子不可能无缘无故从天上掉下来,我想说的是他们婚姻绝对有很严重的问题,两人的感情异常冷淡,作为子女,我们几乎就没有看到过他们之间有过什么说笑。这个家里没有一个人对父亲有最起码的尊重,我们从来不当面喊他“爸爸”,我们都懒得喊他,他也无所谓。我们甚至都不觉得父亲这辈子有什么冤枉,他后来的历史反革命帽子终于不复存在,得到了什么平反,他的价值好像又被重新发现了,被一所大学聘去当了武术教练,还评上一个副教授头衔,但是我们全家受母亲的影响,加上 多少年来养成的习惯,仍然还是不把他当回事。父亲潦倒时,母亲看不起他,不潦倒了,母亲为了表示自己过去的观点不错,仍然看不起他。 其实,不只是对父亲这样,在我们这个家里,谁对谁都谈不上有起码的尊重。阿妍与我结婚的时候,我姐姐早已出嫁,妹妹结过一次婚,不久就离了,又住回家来。我这个妹妹脾气特别坏,从一开始,她就不喜欢阿妍,就喜欢挑衅。每次我急猴猴地想做那件事的时候,阿妍总是低声地在我耳边叮嘱,让我轻一些,不要弄出响声来,以免让外面的我妹妹听见。有一天晚上,我的动作幅度稍稍大了一些,第二天一早,我妹妹板着脸,问我们昨天晚上是不是打架了,声音为什么会那么大。阿妍的脸顿时红了,我装着没听见,这丫头竟然咄咄逼人地又来了一句: “老四,我问你话?” “什么事?” “好呀,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 在这样的环境中,要想找到做爱的乐趣,几乎是不可能的。我原来一直觉得,与阿妍结婚以后,日子会过得非常甜蜜,可是真结婚了,两个人真在一起了,一切都是与原来设想的不一样。生活永远也不会像想象得那么好。阿妍好像只是把那件事看作妻子应尽的义务,她觉得这只是我一个人的事情,只要能让我满足完事就行了,因此,我常常是白花力气,怎么使劲都没反应,怎么忙都是白忙。我们根本找不到什么感觉,阿妍每次只是希望那件事尽快结束,她像个局外人似的躺在那一动不动,只要有一点点异常的声响,就会轻轻地拍我的背,就会捏我的屁股,警告我不要太放肆。 在做那事的时候,阿妍对我的耳语,不是“轻一点”,就是“快一点”。我们之间的不和谐,当然还不仅仅是指这件事。在经济方面,也经常要闹些小不愉快,这当然不是与我,主要是与我母亲。结婚以后,娘家规定阿妍每月必须要拿出二分之一的钱来贴补家用。那时候,我已经三十岁出头了,拿的仍然是学徒工资,不得厚着脸皮占父母的光。我们吃住在这边家里,不贴饭钱,我母亲因此觉得太吃亏了,她主要是觉得阿妍吃里扒外,这边一分钱不出,却还要贴补娘家。母亲和我妹妹一样,都是不肯省事的女人,肚子里有些什么小疙瘩,非要说出来才痛快,非要吵一架才过瘾。 说老实话,这些矛盾害得我在双方父母面前都抬不起头来,双方大人显然都对我们的婚姻不满意。人穷志短,人穷了,很多事就一点办法也没有。这要是真说起来,也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阿妍娘家虽然不富裕,也不至于穷到那一步,非要已经出嫁的女儿贴补不可,毕竟孩子一个个都长大了,都有了工作,而且老丈人和丈母娘的工资也不是太低。阿妍的父母在铁路上工作,都算是有点文化的人。丈母娘是铁路小学的教师,偏偏对阿妍这个女儿特别苛刻,动不动就把那句“我不能把你白养那么大吧”挂在嘴上。她从一开始就不喜欢我这个女婿,始终觉得把女儿嫁给我太吃亏了。 我那个丈母娘永远会用两件事来数落阿妍,因为有了这两件事,似乎就有充足的理由让阿妍贴钱。第一件事是她怀阿妍弟弟,快临产的时候,被阿妍吓了一跳。当时阿妍带着两个妹妹在空地上玩,脚底下忽然绊了一下,摔出去很远,丈母娘因此受了惊吓,当天晚上就去医院。她提起这件事就耿耿于怀,认定阿妍从小就算谋害她的用心,丈母娘养了五个女儿,毫不容易才有了这个宝贝儿子,如果因此出了意外,你说这有多严重。另一件事,是最先把阿妍弄回城,当时除了老三阿妍,老四老五都在农村插队,做母亲的,在手心手背都是肉的情况,先考虑了阿妍,仅此一点以足以说明待阿妍不薄,就足以让阿妍回报她一辈子的情。 阿妍从一开始就明白,把自己弄回城的真实目的,是要让她照顾当时已经瘫痪在床上的外婆。在几个姐妹中,只有阿妍最能吃苦,最会照顾人,很显然,在这一点上,阿妍并没有占什么大便宜,然而她却因为自己先回城,对两个妹妹一直抱有内疚。阿妍永远是那种心里惦记着娘家的女人,天生就有牺牲精神,从一结婚,她就是想尽一切办法照顾娘家,她母亲即使不是规定她贴钱,她也会主动这么做。当然,我不在乎这个,不在乎她从工资里拿出二分之一来贴补娘家,老四从来就不是那种小鸡肚肠的人,说老实话,我忍受不了的是丈母娘的那种态度,她始终看不起我,不仅看不起我,也顺带看不起阿妍。她因为阿妍嫁的男人最没出息,总是用各种办法来让我难堪,用最不入耳的话来羞辱我。 阿妍最小的那个妹妹结婚,我母亲把别人送我们结婚的两条绸被面拿出来,找了块红纸包上当作贺礼。这事不知道怎么让丈母娘知道了原委,立刻有些不乐意,对阿妍说: “我跟你说了,那种小市民的家庭,是不能嫁的,哪有这样把东西送过来送过去的。” 如果丈母娘只是在女儿面前抱怨也就罢了,关键是她还要当着我的面,对我喋喋不休: “老四,这两条绸被面,是算你妈出的份子,还是算你们小两口的。” 阿妍说:“妈,这有什么好计较的,是谁的还不都一样。” “阿妍,你这丫头难道是真不明白事,怎么会一样呢?” 在这时候,我只能一声不吭。 阿妍嘀咕了一句:“有什么关系!” “当然没什么关系,”丈母娘又说,“反正也没用过,没把用过的拿出来,已经不错了。真要是这么做了,你又能怎么办,小市民就是小市民。” 这些话当然不会传到我母亲的耳朵里。但是她有感觉,是女人都会有那种直觉,她知道我那个丈母娘看不起她,因此在心里也很有意见。她觉得她太嚣张了,说她自己嫁女儿,怎么也没有见到有什么陪嫁。我母亲忿忿不平地说,哼,说起来还是什么知识分子,动不动就像个大户人家的小姐一样,摆什么阔气,自己该往外拿的时候,却是一毛不拔。我母亲越说越来火,她最受不了别人说她是小市民,为了这句话,她一定要争出个是非来: “真不知道谁是小市民了,我好歹也是读过书的,要论出身,我比你那个丈母娘不知强多少,你爸爸是不行,说起来是个历史反革命,我哪一点比你丈母娘差了,她凭什么就看不起我,凭什么看不起我们家。” 我做梦也不会想到回城以后会有这些麻烦,做梦也不会想到结婚以后会有这些苦恼。有时候我觉得早知如此,还不如不回城,还不如不结婚。我老四可不是那种没有脾气的人,按照我的血性,阿妍娘家的人全部加起来,也不够我一个人揍。但是,这所有的委屈,我都强忍了下来。我再也不像刚下乡那会血气方刚,我再也不是那个几天不打架就拳头发痒的老四,我已经过了三十岁了,犯不着那样。 一开始,我忍气吞声,完全是因为阿妍,一想到她辛辛苦苦地等了我这么多年,一想到她这么多年没有变心,眼见着她也是三十岁的人了,我受多大的委屈都无所谓。要说忍气吞声,阿妍才是真正的忍气吞声,能和我母亲共处,能和我那宝贝妹妹共处,那绝对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阿妍的处境要比我艰难得多,我赌气可以不去丈母娘家,她却得天天回到这个家里来受罪。阿妍是那种有了委屈都不会觉得委屈的人。渐渐地,我发现自己根本就懒得与丈母娘计较。打太极拳讲究以柔克刚,多少年来的拳练下来,我也逐渐悟出了一些修身养性的道理。有很多事是没办法计较的,我知道丈母娘看不起我,看不起也没办法,她看不起我,我还看不起她呢。只要我自己事实上混得并不像丈母娘想得那么差劲就行了。那时候,我觉得最重要的事情,是赶紧好好地学门手艺。人活在世界上,必须有一门好好的手艺才行,我年龄已经不小,不抓紧不行了。 那时候的人对学手艺根本不看重,大家反正是拿一样的钱,都是三十多块钱。当时的餐饮店都是公家经营,小伙子都喜欢干跑堂,因为这样可以在外面大堂里与女孩子说笑聊天。当时也没什么生意,空闲得很,没有什么公款吃喝这一套,哪像现在这样到处都是馆子。当时大家都穷,手上都没什么钱,吃吃喝喝仍然还有资产阶级的嫌疑,因此也没什么客人。我们这些当过知青的人,最大的好处就是能吃苦耐劳,知青出身的人都不怕苦。怎么也比在农村好,怎么也比当农民强。能吃苦耐劳绝对是件好事,我这人后来再怎么堕落,但是吃苦耐劳的习惯没改变过。当时一起进店的几个年轻人中,只有我肯认真地学习点技术,只有我肯动脑筋,只有我肯虚心学习。 我得到了李延龄师傅的好感,那时候,还没有什么人知道他,没有人知道这老头有一手绝活。李延龄那时候什么也不是,他在文革中也下放过,调回来以后,差不多已到退休年龄。他一直遗憾没有人肯跟他学手艺,看我愿意学,就很认真地教我,那真是手把手地教。说老实话,当厨师真没什么难的,只要你肯动脑筋,肯虚心学习,用不了多久,你就可以入门。我很快就学出了一些门道。当然了,能遇上一位好师傅这才是你的运气。李延龄师傅语重心长地对我说,手艺活的事,认真学,能有个一百来天,就足以蒙人混事,但是你如果要更上层楼,就完全不一样了。他说你老四悟性不错,千万不要满足一些皮毛,行行出状元,好好干,当厨师照样可以出人头地。 那时候,找我的帮忙人渐渐多起来,那个年头不像现在,办什么事都讲究找个熟人,都要开后门。凡事一定要有熟人关照才靠得住,那些喜欢上馆子的人都希望与我交朋友,我的朋友可以说三教九流,都是些手头有钱的角色,按照李延龄师傅的说法,有能耐的人才会经常上馆子,你多结识一些这样的人,日后自然会有用得着的时候。我跟李延龄学了一年多手艺,他老人家就退休了,当时是真不把他当回事,不像后来,烹饪界动不动就喊他李老,尊他为厨王。 我差不多就算是李延龄的关门弟子了,他退休以后,我常常一本正经地到他家去请教,听他传授经验。说老实话,我还就是喜欢琢磨这菜这么烧才好。李延龄的两个儿子当时都在外地,我便像他的儿子一样照顾他。他老人家生病了,发烧感冒什么的,包括割痔疮,都是我和阿妍陪他上医院。他的房子漏了,我去找房管所的朋友帮忙,将他房子的屋顶拆了重建。有一段时候,我们还差点为他找个老伴,他因此对待我也像儿子一样,什么话都跟我说,什么绝活都不保留。后来我自己开馆子,为了招揽生意,曾经公开打李延龄关门弟子的招牌,他老人家怕我坏了他一世的英名,并不是特别高兴,但是也没有多说什么。毕竟我们有过那么一段缘分,毕竟我在他身边为他做过不少事情。 要说李延龄师傅那才是真正见过大世面的人,解放前,许多国民党的大亨,都吃过他做的菜。南京这地方当时是国民党的首都,他曾经是出过大风头的人物。李延龄的观点就是,当厨师首先打出名气,这道理就像今天的馆子一定要有招牌菜一样,名菜名馆名人,作为一名厨师,只有和上层人物打交道才能成名。据说早在解放前,周恩来就知道李延龄的大名,到七十年代初期,周总理陪外宾来南京参观,突然想到了他,兴致勃勃地提出要让他掌勺,说是很怀念他做的菜。一个国家的总理隔了二十多年,居然还能记住他,可见李延龄当年的名声有多响亮。这事一度传为佳话,李延龄也一直引以为自豪,但是说老实话,就算是有过这件事,李延龄刚退休那会,仍然没人把他当回事。 李延龄后来成为厨王,成为南京餐饮界鼎鼎大名的人物,那都是后来的事情。 我那个丈母娘过日子,是再有钱也舍不得用。不过,她很快就发现,我这个没用的女婿偶尔也有用得上的时候。有什么事了,比如丈母娘和老丈人过生日,阿妍的小妹结婚,小弟结婚,就让我去掌勺。七十年代不像现在,那时候办喜事不上馆子,都是在自己家里操办,如果地方不够大,还要借邻居家的地盘,屋檐下院子里,只要是个地方就行。不仅是丈母娘家给我这个露脸机会,她家的亲戚朋友家也纷纷邀请我去。毕竟我是出身名门,人家一听我是什么馆子正经八百的厨师,先从心底里开始佩服了。有一次,我还将我师傅李延龄请出山,由他老人家亲自出面为大家做了几样菜,有一道鱼做得真是绝对有水平。可惜好菜也要有人品,遇上不懂吃的人,也是白花力气。我做的这些事,做了也就做了,仍然还不足以提高我在阿妍家的地位,虽然吃的人赞不绝口,她家的人却从来都不肯说我好。 阿妍那时候卖猪肉也是个很吃香的工作,因为猪肉价格都是统一的,瘦肉肥肉一个价,给多少瘦肉搭多少肥肉,全看卖肉的高兴。很多人为了少搭一些肥肉,拚命讨好巴结卖肉的。在文化大革命中,卖肉的绝对比知识分子有地位,当时很多有权有势的人都愿意和阿妍交朋友。我们的日子开始一天比一天好起来,总的来说,日子过得很不错。为了安全起见,我天天骑自行车送阿妍去上班。那时候社会风气并不比今天差,但是我还是有些不放心,因为在菜场上班,她天天都是半夜三更地就得赶过去。阿妍并不要我送,她根本就不在乎,我母亲也为这事老跟我犯嘀咕,说你这样,天天要少睡多少觉。我说少睡觉是我自己的事情,我喜欢去送她,我愿意天天这么送她。 虽然一路上也没什么话可说,但是她坐在我的车后,用手搂着我,那种感觉真的很好。只有在这时候,只有在这黑咕隆咚的夜晚,穿过静静的小巷,骑在大马路上,我才感觉到她真的是我的老婆了。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这感觉甚至比睡在同一张床上都实在,阿妍想不明白我为什么会这样: “你这个人真有意思,人家明明早就是你的老婆了,你为什么还会有这种感觉?” 阿妍又说:“我不是你的老婆,是谁的老婆?” 受李延龄师傅的影响,我开始结交了一些社会上的名流。当时和我来往的人中,有名演员,名中医,名西医,名教授,还有嘴馋的官员。说起来也可笑,我一度还当了票友,正红八百地学唱过几天京剧,唱的是花脸,样板戏中那几段的著名的唱腔,我都能唱,唱得还蛮像回事。当票友之外,我开始养花,玩小鸟,颇有些遗老遗少的味道。那时候,送阿妍上班回来,我便直接去公园打拳。我再也不打陈式太极拳,而是改打杨式太极,有时候是和父亲一起练,他不断地有些新徒弟,我们就在一起练推手。 阿妍怀孕的时候,已经三十岁出头了。我没想到会出意外,因为一开始,好像都很正常。我当时有个玩得不错的朋友姓居,是妇幼保健医院的医生,这家伙要比我大个十岁模样,后来成了著名的妇科专家。我们成为朋友,除了他嘴馋之外,还有个重要原因就是也喜欢唱京剧,他是反串,唱青衣,我们在一起唱《沙家浜》,我演胡传魁,他演阿庆嫂。老居到我们家来玩,看了看阿妍的身材,随口问了她一些情况,便把我拉到一边,说你老婆以后说不定要破腹产的。他说她的什么骨头方面可能会有些问题,我当时也没有往心里去,因为我和 阿妍曾去医院检查过,医生说一切都很正常。 后来老居又提醒我,说是高龄产妇,多小心为好。于是我们就再次去老居所在的妇幼保健医院做检查。 老居要亲自为阿妍做检查,他穿着白大褂,戴着个大口罩,把阿妍带进检查室,让她脱衣服。阿妍突然犹豫了,她不愿意让一个男人看自己的身体,尤其是不愿意让一个认识自己的男人。我也觉得这有些别扭,因为也没想到会是老居亲自出马。我只是让他帮我找一个熟悉的医生。到了这关键时刻,我只好对老居把话挑明,希望他能为阿妍找名女医生。老居怔了一下,微笑着点点头,他显然不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情。接下来,我和老居在走廊里说话,一个年纪已经不轻的女医生为阿妍做检查,检查出来,那女医生对老居说了半天,老居聚精会神听着,不住地点头。 老居对什么事似乎有些不放心,反复看着病历。 女医生说:“我看问题不太大。” 老居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关照阿妍,一有异常,立刻来医院。又让阿妍尽量少吃些东西,说如果肚子觉得饿,可以多吃些蔬菜。 老居的意思是,现在正处胎儿发育阶段,阿妍吃得太好,胎儿的营养多,就会变大,大了,生产时就可能会出现困难。那时候,阿妍的肚子已经明显地能凸出来了,她站在那里,人高马大,老居与她相比,显得又瘦又小。这两个站在那说话,我在一旁看着,只觉得有些滑稽。当时阿妍的胃口特别好,我母亲和丈母娘自以为是过来人,都不赞同听老居的话,她们觉得人是铁,饭是钢,那有故意少吃东西的道理。双方的老人都鼓励阿妍多吃,阿妍自己也贪吃。她的肚子像小山一样地逐渐挺起来,走路时一歪一歪的,像个鸭子。 在一开始,阿妍一直觉得发生的意外与我有关。她怀孕以后,我还是忍不住要跟缠着她做那件事。她也不忍心拒绝我,但是担心会出问题,我说书上明明白白地写着呢,孕期开始三个月和临产前两个月应避免性交,其他时间自然就没事。她拗不过我,每次都有些提心吊胆,怕伤着肚子里的胎儿。说老实话,我们真是小心翼翼,像做贼似的,偏偏后来还是出了问题。又偏偏阿妍是个认死理的人,她坚决认定这中间有着必然的联系。 为了这件事,她和我闹得不可开交,觉得这都是我的过错。我也一度被她弄得十分疑惑,弄得将信将疑。后来,我很认真地与老居谈过这件事,老居说这根本不可能,那些医学书上的话是对的,就算是有些小小的影响,也不会有那么严重的后果。难产的原因多种多样,很多人都在怀孕期间继续性交。说老实话,我确实是后悔过一阵,出了这样的事情,你总得找点原因。我后悔自己那方面的要求强烈了一些,可是心里怎么也想不明白,心里一直在嘀咕,既然严格按照书本上的话去做了,为什么还会出事。这一点始终让我百思不解,想到了心里就隐隐作疼。 要知道,到我们这个岁数,都太想有个小孩了,我们不应该拿小孩的生命去冒险。我当然没想到阿妍会难产,没想到小孩会死,更没想到阿妍从此就再也不能怀孕。我做梦也不会想到出现这样的意外,做梦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严重的后果。当时的情况还真有些危险,医生已经束手无策,不得不把去门诊把老居也请来,老居当时已是全院最好的妇科医生,他来了以后,亲自动手抢救,要不是他果断做手术,阿妍的一条性命都可能搭上。 阿妍对我充满了怨恨,她把怨恨都集中到了我的铲刀把上,赌气说一辈子也不干那事了。大家都劝她,医生也开导她,她的神经甚至为此都有些错乱。这实在是一件太让人痛苦的事情,有一段时候,她就知道喋喋不休地怪我,好像我真是什么杀人犯一样。她因为这件事痛不欲生,变得有些歇斯底里,变得动不动就要走极端。她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我只能尽量地让着她,随她说什么都不还嘴。阿妍是个认死理的人,她认定的东西,你说什么也别想改变她的主意,你说什么也没用。到后来,我干脆就不搭理她,随她去唠叨。 渐渐地阿妍自己也明白过来了,知道事情并不是她想象的那样。她也终于知道其实是冤枉我了,用这种事来没完没了地埋怨我是毫无道理。 她的一个女友用事实开导她,笑着说: “这有什么呀,阿妍,我怀孕那会,就特别想做那事,肚子大的都像小山一样,还不是照样做,那时候,感觉好得很呢。我就那么躺在那,我老公爬上爬下忙个不停,他才不管什么孩子不孩子呢。” 她的女友怕阿妍不相信自己的话,又补充说: “我老公就喜欢我怀孕时的样子,我告诉你,女人挺着个大肚子,对男人来说,要多刺激有多刺激。” 阿妍于是又开始为自己再也不能生孩子自责。 医生说,像这种意外的情况,只有为数不多的女人才会遇上。很可能一百个人都不会有一例,甚至一千个都不会有一例。 可是人要是真倒起霉来,就没什么办法,这种事偏偏就让阿妍遇上了,就像中头彩一样。要知道,我们当时的年龄已经都不小了,很在乎有这么一个小孩。我们已经做好了当爸爸妈妈的准备,怎么会想到难产,怎么会想到因为难产,连以后都不能再生育了。阿妍因此也由自责转而自卑,她知道我是独子,加上自小在家庭里,就受到重男轻女的影响,渐渐开始感到了不能生育的压力。 我因为阿妍难产,心情变得很不好。原来那种平静的生活,突然似乎已经不存在了。我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悠哉游哉,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自得其乐。一开始似乎还没有觉得什么,好歹阿妍的性命保住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现在青山还在,阿妍却再也不能怀孕。想到我们以后再也不可能有孩子,我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我母亲动不动为了这件事叹气,说阿妍不能再生孩子,老蔡家这姓到老四这不就结束了。她对父亲没什么感情,可是对蔡家是否断子绝孙非常在乎。 为了这事,我很猛烈地发过一次火,拍桌子摔板凳,不许家里的任何人再提起。于是我母亲不敢当我面再唠叨,我真发火了,她通常都是让我的,知道我会走极端。那时候,我们家里通过朋友刚弄了一个液化气瓶回来,我一怒之下,扬言要点火把家全烧了。我母亲和我妹妹知道我脾气坏,当了我的面从此再也不敢说这些事,可是当面不说,不等于背后不说,不等于就不在阿妍的面前说。 我那时候最忌讳别人说断子绝孙这话,谁要是用这事来惹我,那便是找不自在。有一天,几个年轻人在我们店里喝酒,多喝了一些,闹起事来,在大堂里与陆大明要动手。陆大明是我们店的伙计,平时也算是个有些邪气的人,很少有人敢招惹他。这一次,对方仗着人多,真打起来,陆大明明显吃亏,眼睛也肿了,鼻子也出血了,我看看情形不对,便冲出去帮忙,三拳两脚,就把那些猖狂的年轻人打跑了。 店里的女孩子看到我如此神勇,都很吃惊,说: “想不到老四你这么厉害,拳脚这么快。” 我倒是无意出风头,陆大明却死要起面子来,说就算是没有我的帮助,也没什么,他照样可以应付,他才不怕那几个鸟人。这小子是地道的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好心好意帮了他,他不说一声谢谢,反而觉得是我多管闲事。我说你为什么不早说,要不要我去把那几个小狗日的再给你找回来,你们重新打一场。 说老实话,我已经多少年不打架了。在店里,我是一个埋头业务的上进男人,从来不惹事生非。大家都忘了老四打架的名声,我自己也差不多都忘了。陆大明大约还知道一点,因为他是那种在社会上混的人,他应该知道我老四不是个善种。可是他大约叫人给打糊涂了,竟然胡搅蛮缠地追着我吵架,嘴里不干不净,骂骂咧咧,别人越是在旁边劝,他越来劲。我越不理他,他越觉得我怕他。 我就说:“好吧,陆大明,是我不好,下回你让人打死了,也不管我的事。” 他的气焰更嚣张,说:“他娘的哪个断子绝孙的要人帮忙,你是什么东西呀,我一点都不稀罕。” 我问他:“你说说清楚,谁断子绝孙?” 陆大明鼻子里流出来的血刚刚止住。那天他是天生地找打,天生地欠揍。在一旁劝的人看我真来火了,连忙都上来拦我。看到有人拉架,陆大明更加肆无忌惮,竟然扬言准备和我对打,说是要单挑,说你要有胆子,就动手,别动嘴。我从来没见过这么不知好歹的人,怒火上升,便悄悄地接近他,他根本没想到我会那么快就出手,嘴里还在念叨着什么,我一拳已经朝他鼻子上捶过去。这一拳结结实实,啪的一声,就好像打在一个什么脆的东西上面,声音立刻在大堂里回响。陆大明双手捂脸,低着头不吭声,我一个健步上前,连续一套组合拳,打得他全无招架之力。我这一辈子,打过无数次架,没想到这次会失手,会将陆大明打成重伤。这家伙根本不禁打,几拳下来,他一下子跌到在地上,顿时口吐血沫,再也爬不起来。我依然暴怒,认定他是装死,对他继续拳打脚踢。 我当时也有些疯狂,在过去,我老四虽然凶狠,该住手也就住手了,偏偏这一次,我脑子里一片空白。耳旁有人在喊“别打了,别打了”,可是我就是停不下来,下手越来越重。我说你赶快给我起来,不是要单挑吗,爬起来打呀,你装什么孙子。大家赶快打电话喊警察,喊救护车,不一会警察来了,救护车也来了,我被警察带走,陆大明被七手八脚送到医院去抢救。 我因为这件事,判了两年徒刑。陆大明因此也落下了终身的残疾,我没想到后果会这么严重,后悔已经来不及。说老实话,我后悔是因为自己从此丢了工作。那时候,只要一被判刑,工作和工龄就全没了。刑满释放,我从牢里放出来,回到家里,我母亲的第一句话,就是: “老四,你以后怎么养活自己?” 阿妍安慰在一旁说:“妈,天无绝人之路,总会有办法的。” “有什么办法?有屁的办法!你倒是说的轻松。” 我想回到原来的店里去,店领导说,我们当时将你开除了,既然是开除,就不能再让你回来。店领导又说,你没有工作,这怨不了我们,你年龄也不轻了,怎么会一点都不知道控制情绪。 于是我走上自己开店的这条路,开了一家小餐馆。当时已经是八十年代初期,刚开始有做生意当个体户这一说法。那时候,最初敢出来做生意当个体户的,都是社会上混不下去的人,有很多人像我一样,刚从牢里放出来,找不到工作,是没办法才这么做的。有正式工作的人根本不屑干这些事,大家把铁饭碗看得很重,一个人没正式工作,在当时绝对是一件了不得的事情。说老实话,想想我老四这几拳打得真不值得,好端端的一个工作,自己刚刚混出人样,就轻而易举地全丢掉了。我仿佛从天堂被打到了地狱,从一名国营单位的正式职工,一下子又落到了比当知青更惨的境地。 一开始,对于如何开餐馆,我心里一点底都没有。正好阿妍的一个姨妈有个街面房可以出租,我们就将它租了下来,租下来以后,为了慎重起见,我和阿妍骑着自行车在街上到处乱转,看到有小餐馆,便冒冒失失地上前向人打听,问人家应该怎么做生意,菜的价位怎么订才合适,万一做不下去怎么办。有一天,我们进了路边的一家小餐馆,一位标致的老板娘把我们迎了进去,知道我们不是上馆,只是打听些事,立刻毫无保留地为我们作介绍。 这是个热情洋溢的老板娘,什么话都肯说,什么话都不隐瞒。她老公在一旁嘿嘿地陪着傻笑,说什么都跟着胡乱点头。阿妍提出要参加一下厨房,老板娘便红光满面地领我们去。 我记得那女人反复说的四个字就是:“多大的事!” 阿妍对她提了一大堆问题。 “你管它呢,先做了再说,多大的事,”老板娘觉得这些都算不上问题,“什么事都先做起来再说,你怕什么,天又不会坍下来,再说就是坍下来,也未必就真砸到你。多大的事,不就是买点锅碗瓢盆。你说这能是多大的事。” 从这家小馆子出来,阿妍还有点犹豫,我却觉得信心十足,仿佛已经看到了美好前景。阿妍问我有什么感受,我说自己怎么也比那个老板强,像他那样的人,都有胆子开餐馆,我老四还有什么可犹豫的。阿妍不太明白我的意思,我便告诉她,说只要到厨房里看上一眼,大厨师的基本水平就能看出来了,这肯定是非常一般化的厨师,肯定是个野路子的家伙。这种烂人都敢开馆子,科班出身的老四肯定比他强得多。 这以后不久,我们的餐馆就正式开张了。刚开张的时候,连续一个多星期,没有一个客人上门。真是迎头一棒,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会这么惨。门庭冷落也是预料中的事情,可是竟然这么糟糕,自然是不会想到的。连续多少天,人们从我餐馆门前走过,只是好奇地往里看几眼,然后就掉头走了。 那时候,要上馆子就是上国营的大馆子,要不然就是去小吃店吃馄饨吃面条。大家似乎不习惯到私人老板开的馆子里吃饭,总觉得像我们这样突然冒出来的小馆子是黑店,肯定要宰人的。刚开张那阵,我们连冰箱都没有来得及买,当时买这玩意要凭票,必须找熟人才行。是冯瑞帮我们弄到了一张冰箱票,那时候他还在商业局当秘书,冰箱票紧俏得不得了。真去付钱提货的时候,我和阿妍都有些犹豫了。说老实话,如果这生意真做不下去,还不如不花买冰箱的冤枉钱算了。那时候的人,买冰箱已是一笔很大的投资,花这钱要横想竖想,根本不会想到以后家家都会有冰箱,根本不会想到冰箱会成为最普通的家用电器,结果还是冯瑞笑着开导我们: “买,买回家了,玩一阵,不想要了,你们把冰箱退给我,我保证你们不会损失一分钱,我原价退给你们。” 我说:“冯瑞,这生意究竟能不能做下去,我是一点底都没有。” 冯瑞脸一板,说:“到现在反正也没什么可损失的了,老四,我不明白你怕什么,你老四都到了这一步了,你还怕什么?” 冯瑞说得对,都到了这一步,我还有什么好害怕的。 阿妍说:“我们就买吧。” 于是我们就咬咬牙买下了那台冰箱。现在说起来,真得好好地感谢这台冰箱,当然更得好好感谢冯瑞。这台冰箱的钱,当时还是跟我姐借的,买的时候就在担心,不知道这钱猴年马月才能还清。如果不买冰箱,生意很可能就不做下去。刚开始的生意确实不好做,我们既然买了冰箱,已经花了这么大的本钱,用今天的话来说,是已经投资了,骑虎难下,这小餐馆想不开也得开下去。很多事情根本就说不清楚,没想到我们很快度过了难关,不仅将冰箱的钱还了,而且生意说红火,就立刻红火起来。生意不好的时候,门庭冷落,你傻坐那没事可做,等到生意真红火起来,人呼呼地都涌来了,你忙都忙不过来。 唉,现在回想起来,平心而论,那真是做生意的好年头。那年头,只要你肯去做,只要你能咬咬牙,做什么生意都能发财。我们那条街上,越是盲流,越是下三滥,越是没什么身份地位,越是平时什么都不能干的人,发财发得越快。那时候许多人都一窝蜂地做盐水鸭生意,南京街头是地方就有卖盐水鸭的,要说这活根本谈不上什么技术,可是用不了几年,你肯定会成为万元户。真的只要你做,只要你肯做,只要你敢做,没人不发财。那时候发财太容易了,就好像路上有钱包等着你去捡,那时候的万元户差不多能和今天的百万富翁相比,那时候的家庭要是有个一万元存款,光是吃利息,就够活一辈子的。 我们的心多么顽固 - 第四章 我们的心多么顽固 - 第四章 我的小餐馆很快就有了起色。一开始,我们是典型的夫妻老婆店,阿妍只要一下班,就赶过来帮我打点。我妹妹也常在这帮忙,她分配在纺织厂,轰隆隆的机器声搞得她神经衰弱,一直歇长病假在家。她跟着我干了一阵,动不动就赌气不干了,三天两头见不到人影。我这妹妹比我妈还厉害,有一张非常唠叨的嘴,有一个永远不平衡的心态,自己恋爱老是不顺利,看见我和阿妍恩恩爱爱就心里不痛快,就惹事生非。阿妍老是让着她,她呢,也就永远得寸进尺,永远是欺负自己人。 断断续续的,我妹妹谈了好多个男朋友,她是离过婚的,再找人,能看上她的都是特别差劲,她能看上的,别人又不肯要她,因此她那脾气坏得不得了,也不为什么事,一碰就要撂挑子,一碰就吵个没完。要说她的吵,也就是个唠叨,因为我们都知道她那臭脾气,都懒得理她。 我们不得不考虑雇一个人,于是丁香便成了找的第一个帮手。那时候,长江路上有个保姆市场,是居委会出面办的。记得是正月十五以后,我和阿妍将歇业多天的餐馆粗粗收拾了一下,然后锁上门,一起保姆市场去雇人。当时开餐馆,在正月十五以前都不营业,因为在这期间,大家都在家里吃饭,非要到过了元宵节,一切才会差不多恢复正常。我们准备在新的一年里,好好地干一番,雇人的事情是早就商量好的,一路上,阿妍说要找一个顺眼一些的女孩子,我说又不是找媳妇,要顺眼干什么。 很快就到了保姆市场,人声鼎沸,乱得像个大集市。真是什么样的人都有,大多数人都是刚从农村出来。我们就在路边谈了几个人,都不是太理想,双方都不太满意。阿妍既嫌那些女孩呆头呆脑,又害怕她们油腔滑调。那些女孩听说我们是开餐馆的,纷纷摇头。那时候刚出来的农村女孩,清一色都愿意去做小保姆,因为当时能用保姆的人家,条件都比较好,不是高级知识分子,就是一定级别的干部,在这些人家当保姆,有一种安全感,而我们这些刚开始做生意干个体户的小老板,给人的印象不太好。社会上也有一些乱七八糟的传说,别人说起来,小老板都是一些坐过牢的邪头,是一帮没有正式工作的人,因此一听说是到餐馆打工,女孩子都害怕。 丁香的一条腿有些瘸,人长得怪怪的,是一脸苦相,站在路边,急着要找份工作。她的脸上和脖子上有几条明显的血痕,正是因为这些伤痕,才让我们注意到她。阿妍很随意地跟她谈了几句,她想都不想,立刻一口一个大姐,叫得十分亲热,并且立刻提出来要跟我们走。我看她那样子好像有些笨,插嘴说你的腿到底行不行。她听了我的话,怔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说没问题。我说不能你说没问题就没问题,你走给我们看看,要知道,在我们那儿干活,得成天端着盘子跑的。 一旁的阿妍觉得我的话有羞辱她的意思,害怕她会多心,不开心。 丁香却说:“你不相信,我走给你看。” 说完,丁香也顾不上害羞,就在我们面前大步流星地走起来。因为她是瘸子,那模样很不好看,一翘一颠的,还真有些健步如飞的意思。 阿妍立刻同情起她来,让她赶快停下来。 丁香用急切地眼神看着阿妍,恳求说:“大姐,我就到你哪去吧。” 我还有些犹豫,不想雇一个腿瘸的女人,阿妍也不跟我商量,便自说自话地答应了。 阿妍说:“好吧,我们就要你了。” 丁香立刻喜形于色。 阿妍又说:“真到我们那,可要好好干。” 接下来便是谈工资。 丁香豪爽地说:“大姐,这好说,你看着给吧。” 阿妍说:“那不行,总得说好一个数字。” “真的没关系,大姐,你给多少都行。” 晚上睡觉的时候,阿妍差不多把丁香的所有底细,全都打听到了。她并不是那种喜欢探听别人隐私的人,稍稍知道一些别人的隐私,就会变得莫名其妙的兴奋,一五一十统统地告诉了我。她的肚子藏不了什么事,绝不会放弃与我一起分离别人的秘密。阿妍告诉我,丁香脸上和脖子上的伤痕,是让她男人打的。 阿妍说:“我起先还有些不相信,可是你真听她说了,你就相信了。” 丁香喋喋不休地对阿妍诉说了许多。然后阿妍又在枕头边,把这些话对我复述一边。阿妍告诉我,丁香的丈夫是个很坏的男人。她告诉我,丁香原来是一个很不幸的女人,这一次,是让她丈夫硬逼出来的。她丈夫在外面找了个情人,结果不但把那女人公开带回来住,还嫌丁香在家里碍事,于是便找借口打她,一定逼着她出来打工挣钱。 我不相信天下还会有这样的事情: “那男人既然这么不像话,干吗不离婚?” “我也这么对丁香说,她说她男人不肯离婚,乡下就是这样,男人真不肯离婚,又有什么办法。” 我对丁香的故事半信半疑。 阿妍却是什么都信。丁香对阿妍显然是无话不说,她什么都愿意告诉阿妍,阿妍呢,又继续把这些再告诉我。阿妍告诉我,丁香已经有两个小孩,是一儿一女。正因为有了孙子,丁香的婆婆也不赞成儿子离婚。她婆婆对丁香说,自己儿子不过是给狐狸精给迷上了,这种事也算不了什么,男人吗,哪有不嘴馋的,隔一段时候就会回心转意,过一阵就会好的。丁香的丈夫逼丁香出去打工,据说也是她婆婆的主意,丁香的婆婆说,丁香真不在家了,这家里就可以太平一些,女人吃点亏算什么,惹不起,躲得起吗。 阿妍非常同情丁香的遭遇,我听了觉得奇怪,天下竟然有这样的丈夫,又竟然有这样的婆婆。 隔了不多久,丁香脸上脖子上的伤痕褪得差不多了,阿妍发现丁香好像有妊娠反应。她先还只是怀疑,没敢问,后来越看越像,一追问,果然已经怀孕好几个月了。阿妍顿时有些吃惊,丁香也感到不好意思,为自己隐瞒了这么件大事,感到非常抱歉。我听阿妍说起这事,立刻气呼呼地要撵丁香走,我说我们是要雇个帮手干活,这活刚有些上路,没想到又会是这样。阿妍也觉得这事很麻烦,恨丁香竟然会隐瞒这么一件事情,但是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倒是丁香索性撕开脸了,既然阿妍已经知道了实情,她便求阿妍帮她找医院堕胎。 阿妍说:“这种事我不能随便答应你,老四在妇产科医院倒是有个好朋友,可是你男人已经都有了别的女人,你怎么又会怀孕。” 丁香不做声。 阿妍说:“你不会有别的男人吧?” 丁香委屈地说:“要有别的男人就好了。当然还是我男人的,他那个不要脸的东西,吃了碗里,惦记着锅里,要不然我也不会出来,要不然我也不会被他逼出来。” 阿妍说:“我倒让你搞糊涂了,究竟是你自己出来的,还是你男人逼你出来,你说说清楚。” “我男人也逼我,我自己也要出来。” 阿妍说:“我怎么还是不明白。” 丁香便说她忍受不了自己男人今天在她床上,明天又到别人的床上。男人吗,有本事挣钱也算了,丁香说她男人本事没有,养家都养不了,女人却有好几个。除了带回来的这个,他还和谁的老婆有一腿,又和东村的寡妇也有不干不净的关系。丁香一控诉起自己的男人就义愤填膺。她一控诉起自己的男人,就像提到了万恶的旧社会,只要一逮住这么机会,丁香便唠唠叨叨,没完没了地控诉她丈夫。 我对阿妍说:“不管怎么样,这女人不能留,我们得让她走人。” 阿妍也同意我的意见,但是迟迟不肯执行,迟迟不向丁香发出最后通牒。她是有些舍不得让她走,丁香确实是个很不错的帮手。当时除了丁香之外,我们又找了两个女孩,这两个女孩加起来,还抵不上丁香一个人能干。丁香当然明白我们的态度,苦苦哀求阿妍帮她找医生堕胎,说只要帮她度过了这一次难关,她一辈子都会记阿妍的情。阿妍于是也有些心动,跟我商量,是不是可以去妇产保健医院找老居,我立刻一口拒绝。 我说:“这种事不能乱来,你怎么知道这女人说的都是真话。” 阿妍说:“我看也差不多,我觉得她说的基本上是真话。” “什么叫基本上?” “我觉得她没必要不说真话。” “你冒冒失失地帮她把胎做了,万一她男人找来了,说又要这个孩子,怎么办?还有,万一根本就与她男人无关,是别的男人的种,你好心好意地帮她做了,她男人胡思乱想,纠缠上我们怎么办?阿妍你要知道,有些事是说不清楚的。” 阿妍把我的话对丁香说了,丁香说我男人才不在乎这个小孩呢,你们家老板也是的,怎么能怀疑我和别的男人,我丁香再不要脸,怎么可能做那种事。你们实在不肯帮我的忙,我只好自己去医院,说着伤心地哭起来。阿妍被她这一哭,心又软了,又跑来跟我商量。我还是不松口,说这种事一定要她丈夫出面,才可能考虑去找老居帮忙。丁香万般无奈,只好写信通知自己的丈夫。 丁香的丈夫立刻找来了,丁香是瞒着家里跑出来的。她丈夫看上去白白净净,个子不高,是一张娃娃脸,站在阿妍面前,要比她矮半个头。阿妍打量着他,努力把他与丁香说的那个男人对上号。丁香的丈夫说他一接到丁香的信,就火速赶了过来。原来这家伙也在到处寻找丁香,不过这男人找丁香的目的,不是放心她,而是迫不及待地追着要和她离婚。丁香果然说了假话,事实上,并不是她那个丈夫不肯与她离婚,而是她自己死活不肯离。其他的故事大致就是那意思,八九不离十,丁香的男人现在确实是叫一个狐狸精给缠上了,两个人已 经公开住在一起,这女人成天逼着他跟丁香离婚。 两个人见面以后,说了没几句话,丁香的丈夫仍然是坚持要离婚。他像小孩对大人胡搅蛮缠一样,说: “你躲也没有用,丁香,你就做做好事,就答应离婚算了,我求求你。” 从来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男人,叫他来是商量堕胎的,他倒好,硬缠着丁香死活要离婚。 阿妍说:“你搞清楚没有,女人怀孕期间,受法律保护,你没有权力提出离婚。” 弄到临了,阿妍的嗓门越来越高,变成了是她跟丁香丈夫在吵架。丁香丈夫坚持要离婚,不答应离婚,他就不带丁香回去堕胎。当晚吵得不可开交,阿妍一个劲地帮着丁香打抱不平,该说的话都说了,丁香丈夫仍然是认定死理,人他可以带回家,胎可以陪着去堕,婚是一定要离的,说什么都要离。 阿妍变得十分愤怒,气乎乎地说: “丁香你就跟他回去,离就离,有什么大不了,这种男人你有什么可稀罕的。” 丁香似乎也知道没什么退路了,感到十分绝望。 丁香的丈夫说:“她要答应离婚,我这就带她走。” 阿妍指责说:“你还是不是人?” 丁香的丈夫说:“就算我不是人好了。” 阿妍突然跑来跟我商量,说就让丁香把小孩生下来,由我们来抚养,怎么样。她的意思是,既然我们已经不能再有小孩了,为什么就不能领养一个。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让阿妍有些兴奋,眼睛瞪大了,等待我的回答。对于她这种忽发奇想的念头,我一口回绝了,说你阿妍如果想做好事,也不是这么做的。我们要想想后果。人做什么事情,都不能心血来潮,不能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往她的头上泼了一盆冷水,坚决不答应。我说事情也许并不像你想得这么简单,以后人家要说这是老四做的孽,到时候我是有口也难辩,还真说不清楚。我说我才犯不着为这个与我们毫无关系的胎儿去背黑锅。 结果丁香就只好愁眉苦脸地跟着她丈夫走了。 阿妍觉得有些对不住她,说你堕完了胎,再到我们这来。 丁香眼泪汪汪地说:“大姐,有你这句话,我肯定来。” 阿妍这个人就是心好,禁不起人哄。她在菜场卖肉,谁都跟她说好话,结果每次卖到最后,面前都会剩下一堆没有要的肥肉。那时候,无论是谁操刀卖肉,天天站在乱哄哄的肉摊子前,几年下来,都可能变成一个凶神恶煞一般的女人,变成一个蛮不讲理的孙二娘,只有她,永远是和颜悦色。菜场领导找她谈话,说其他人都对你有意见,一样是卖肉,凭什么你老是做好人,凭什么你就狠不下这个心肠,你知道不知道这个道理,你做了好人,恶人便都由别人来做了。 菜场领导很严肃地说:“都像你这样,卖剩下来肉怎么办?” 阿妍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也觉得很抱歉,觉得对不起领导。 到第二天,卖肉时,顾客仍然一个劲地说好话,嘴上一个个比蜜糖还甜。 “师傅,麻烦你了,少搭些肥肉好不好?” “师傅,我妈是血压高,你这肥肉给了我,回去也是扔。” “师傅,我能不能不要这猪头肉?” 阿妍便反过来求顾客,告诉他们不得不搭卖的种种理由,晓之以情,动之以理。顾客中什么样的人都有,通情达理的,买了肉就走,难说话的,各种各样的脏话就立刻冒出来。有时候肉都已称好,账也算好,应该付钱,顾客突然改变主意不买了。在国营菜场上卖肉,挥着砍刀与顾客对骂是经常的事情,阿妍却几乎没有动过真正的肝火,有时候也生气,但是基本上也就是生闷气,让她红着脸和顾客斗嘴,这实在有些为难她。因为阿妍的性格,总是让着别人的,她觉得自己卖肉并不占着什么道理,顾客既然不想买肥肉,为什么非要将肥肉搭给人家呢。 人的性格是自小就形成,阿妍在家里就是这样,她的那些姐妹谈不上欺负她,可是与父母一样,心里永远不把她当回事。阿妍也有些怯,总觉得自己不如人家,她的两个姐姐是文化大革命前的大学生,两个妹妹和她一样也是下乡插队,恢复高考以后,都考上了大学。阿妍家只有她和她的小弟两个人不是大学生,小弟反正是好坏都不要紧的,阿妍父母养了五个女儿,才有这么一个宝贝儿子,他怎么样都没关系。我常跟阿妍开玩笑,说你难道不是你爹妈养的,为什么一样的子女,要不一样的对待。阿妍和我结婚很多年,都是要拿出将近一半的工资来贴补娘家,甚至我坐牢的时候也这样。我丈母娘对她是永远不满足,永远不满意,永远是在数落她,她欠的情好像也永远偿还不完。娘家无论出了什么事,阿妍照例都应该多出钱多出力。 阿妍的两个姐姐一个在中学当老师,一个在小学当老师,两个妹妹大学毕业在机关里上班,小弟在国营工厂,要说谁都比阿妍强。一开始,阿妍娘家的人都觉得开餐馆不好,嘴上不说,心里却看不上我们。在丈母娘眼里,只有下等人才会开什么小餐馆。她娘家的人永远莫名其妙的傲气,好坏都是看不上我这个没出息的女婿。无论我们是否有钱,都不会改变这固定的看法。人的一些看法是根深蒂固的,钱并不能真正改变什么。阿妍刚跟我结婚这么多年,不知道往娘家拿了多少钱,给了也是白给,丈母娘觉得把阿妍这个女儿养大了,这是应该的,可是对别的女儿就不这样。 丈母娘总觉得阿妍嫁了我这样穷女婿,太吃亏,不要些钱就更亏了。我们越是穷,她越是要榨钱,硬是要从石头里榨出油来。等我们有钱的时候,她又觉得你们反正有钱,又不能有孩子,留着钱也没有,因此更觉得阿妍应该花钱。我在阿妍的娘家总是抬不起头来,过年给老人买礼物,给小辈送压岁钱,阿妍永远是花得最多,可是花多少钱都得不到那个自尊。到后来,风水轮流转,我们的经济情况也不太好了,她父母也老了,病的病,死的死,临了都是靠阿妍照顾,理由是阿妍反正下岗了,反正又没班可上,照顾二老天经地义。 我为此很有些意见,很有些不痛快,我不是舍不得钱,是舍不得阿妍。我觉得这太不公平。我觉得她家里不应该因为阿妍人好,就欺负她,不应该觉得阿妍好说话,就不把她放在眼里。凭什么我们永远都低人一等,穷的时候,我们没地位,她娘家的人看不起我们,等我们赚了些钱,他们心里又不平衡了,又是一肚子的意见。他们总觉得像我和阿妍这样没文凭的粗人,不应该发财。他们看不惯我们这批最先富起来的个体户,我们下海做生意的人成了改革开放后的第一批有钱人,他们感到很不舒服。当然,不只是阿妍娘家的人看不惯我们,社会上很多人都这样。 那一阵,冯瑞常常带人来光顾我的餐馆。那时候他还没下海,还不像后来那么发财。他只是商业局的一个小办事员,是个什么秘书。成天游东逛西蹭吃蹭喝,四处为别人拉皮条介绍生意,要不就是帮朋友弄一些凭票供应的紧张商品。说老实话,他小子到哪都改不了一个干部子弟的嘴脸,而且真没少帮过我的忙,不知道为我老四介绍了多少笔生意。我们虽然是多少年的朋友了,不过我对他总是有些那个,怎么说呢,总是有些小小的醋意吧,有些小小的不放心。这小子也曾有不仗义的地方,当年我还在农村插队的时候,他竟然动过阿妍的脑筋,是读工农兵大学生的那会,竟然偷偷地追求过阿妍,当时阿妍和我的关系已经定下来了。 这事我本来也不知道,结婚以后,阿妍有一次说悄悄话,头脑一发热,便把这个秘密告诉了我。女人就是这样,只要男人对她好过,追求过她,就会一直放在心上。因此对于冯瑞,我一直有些戒心。我知道就算冯瑞是奔阿妍而来,他也没有那个胆子再追求阿妍,而且阿妍也绝对不会给他那个机会。我更担心的是冯瑞会把我与谢静文的事情说出来,因为他知道我和她的关系。我觉得这是一颗定时炸弹,炸弹的引信就在冯瑞手上捏着,只要他使坏,随时随地都可能爆炸。 有一天,喝了一些酒,冯瑞端着一个空酒杯,看着杯底,叹起气来,对我语重心长地说: “老四,要说也真是不公平,难怪你那大姨子小姨子不服气,要心理不平衡,你说这年头,知识实在是不值钱了。现在是谁有钱,谁狠,谁有钱,谁牛逼。想想人家好歹都是大学生,可大学生又有什么屌用,像我这样,就算是在商业局,都说是肥得不能再肥的差事,又怎么样了。这年头,搞导弹不如卖五香茶叶蛋,搞尖端科技不如去贩老母鸡,有文化不如卖大碗茶,都说在文化大革命中,知识最不值钱,今天的知识还不是一样的不值钱。什么科学的春天,什么改革开放解放思想,都是些漂亮话,我有时想想,与其这么在商业局混下去,还不如像你老四一样,开一家小饭馆算了。” 我知道他当时是有些羡慕我发财,是看着老四挣钱眼红。 我等到他不想再说下去的时候,调侃了一句:“说这么多,还不是那个意思,其实你冯瑞自己心里不服气,其实你也看不上我。” “说这话就没劲了,我们俩,谁跟谁?” “别跟我说谁跟谁,我没读过多少书,话还是听得懂。” “我他妈发发牢骚还不行。” 这时候的冯瑞已开始发胖,肚子也有了些意思,挺起来了,他本来是不戴眼镜的,最近突然在鼻梁上架起了一副金丝眼镜,不时流露出港台人的说话腔调。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我们都已是三十多岁的中年人。我和冯瑞结交也有十多年,这十多年的变化实在太大,或许当年跟我学武术的时候,他那样子太可怜了,我内心对冯瑞总有些看不上。我忘不了他在学校门口遭遇的胯下之辱,无论他再怎么神气活现,我想到他当年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狼狈样子,就忍不住要在心中产生一点不屑。 酒已喝得差不多了,冯瑞意犹未尽地继续往酒杯里倒酒,还让我陪着他一起喝。我说我是不能喝酒的,他想喝多少,那是他的事,我不会舍不得酒,不过喝完了得自己走,别喝倒了摔在马路上,我可不会送他回去。 “妈的,不喝了,你不够意思,”冯瑞借酒蒙脸,说,“你说我会摔在马路上,就冲着这句话,我不喝了,老四,不喝了,真的不喝了。” 他嘴上说不喝,结果还是又喝了两杯。这两杯酒下肚,他基本上管不住自己了,跌跌撞撞去公共厕所撒了一泡尿,再跌跌撞撞回来,往桌子上头一歪,立刻打起呼噜,鼾声惊天动地,睡了将近三个小时,从午后一直睡到晚上客人来。 丁香走后的第二天,我们又去保姆市场找了两个人回来。加上原来的两个姑娘,我这餐馆已经雇了四个人。后来的两个人是一个村上的,都姓王,很愿意在一起干活,说好要做就一起来。来了以后,这两个人在一起老是疯疯颠颠,一天到晚说不完的话,而且和原来的两个人配合不好,来了就闹不团结。结果,人虽然多了,干活远不如丁香在的时候。阿妍因此很有些怀念丁香,觉得像丁香那么勤快的帮手走了,实在有些可惜。 好在不过半个月功夫,丁香便又来了。她的脸色苍白,问她是怎么回事,神色黯然地说胎儿已经打掉了,并且婚也离了。从外形来看,丁香的变化并不大,因为她走的时候,还穿着大棉袄,现在给人的感觉,不过是脱了件棉袄罢了。天气说热就热起来,丁香为了保暖,穿得仍然要比一般人的衣服多,大棉袄脱了,还套着一件厚厚的夹袄。与阿妍一样,丁香如果不是腿瘸,也是一个又高又大的女人,像她这样的身坯,有没有几个月的身孕根本看不太出来。对于她的突然出现,阿妍很有些吃惊,说你既然是刚堕了胎,怎么不歇一阵就出来了,这才几天时间。 按照通常的说法,堕胎是做小月子,要保暖,不能下凉水,是要卧床静养的,丁香却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冒冒失失地跑出来了。阿妍的一番问话碰到了伤心处,丁香立刻伤心地抹起眼泪来。这一流眼泪,阿妍的同情心立刻被唤醒,又是问寒问暖,又是问这问哪,还亲自为丁香下了一碗热乎乎的面条。 丁香感激地说:“大姐,你待我真是太好了。” 阿妍本来就是与丁香说好的,只要她来,我们还雇佣她,她现在真来了,我们不得不兑现承诺,不得不把她接受下来。可是我们已经雇了四个人,再多一个人就得又多一份开支,毕竟小餐馆只是刚有些起色,而且现在这情形,也不能让丁香干什么,我还有些犹豫,阿妍十分爽快地说: “好吧,事情已经这样了,那你就先住下来,工资我们照付,暂时也不要你做什么,你该怎么休息就怎么休息,我们不要你做任何事,别给我累出什么毛病来,落下什么后遗症。” 丁香对阿妍真是感激不尽,这以后,她一直把阿妍当作自己的救命恩人。说老实话,阿妍对待丁香真是没话可说,对她的关心无微不至。阿妍这个人不仅有同情心,而且有侠气,她要是准备对谁好,那就是绝对不会有一点点含糊,她属于那种对人好能把心都掏出来的女人。那一阵,这两个人好得跟亲姐妹似的,丁香更是什么话都无保留地告诉了阿妍。 丁香和她那个丈夫的婚事,早在两人小时候就订下来了。据说她丈夫要离婚的一个重要借口,就是要解除他们之间的包办婚姻。丁香家的条件当时比较好,经济状况好,成份也好,因此她虽然一条腿有些瘸,比丈夫还大两岁,丈夫家还是觉得娶她这么一个媳妇不吃亏。丈夫家是地主,在当时,地主的儿子往往找不到老婆。丁香结婚的时候,文化大革命还没结束,已经差不多了,结了婚,家庭成份渐渐不是什么问题,她丈夫开始觉得有些吃亏了,觉得丁香不配他。这男人的脾气有些怪,或许是自受人欺负惯的,性格有些分裂,既不喜欢丁香人高马大的样子,又不喜欢她太老实,太温顺。他喜欢的都是那些小一号的女人,喜欢女人凶,喜欢女人泼辣。他喜欢那些小妖精似的女人凶神恶煞一般地对他发号施令。 那天丁香跟丈夫连夜走了以后,因为没赶上最后一班汽车,就在长途汽车站的凳子坐了一夜,然后乘第二天的头班车回家。下了车,丁香的丈夫不是先领她回家,也不是去医院,而是急匆匆地赶去公社办离婚。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春意盎然,山坡上,一排排梨树都开花了,白花花一片。丁香坐在梨树下休息,她丈夫在一旁迫不及待地等着,迫不及待地要催她走。这个男人的脑子里这时候能想到的事就是离婚,他最担心的就是丁香会突然变卦,担心丁香会再一次从他眼皮底下跑掉。丁香歇了一会,含着眼泪继续跟在丈夫后面走。她现在只能把自己交给他安排了,她现在是个木偶,随他怎么摆布。现在,丈夫想怎么摆布她都可以。到了公社,负责盖章的人找不到,丁香的丈夫东奔西跑,到处给人递香烟打听,最后硬是让他像警察捉贼似的将管公章的人找到了。 在离婚证上盖了鲜红的印章以后,丁香的丈夫心情开始变好了,和颜悦色地问丁香要不要吃点什么,他请客。丁香说,我是有点饿了,那就吃一点吧。那男人就在面馆里下了两大碗面,等到面做好了,端上来,丁香又一点胃口都没有了,结果丁香丈夫撑了几次,才把那两碗面条都装到了肚子里去。再下来,便是去公社卫生院。卫生院的鲁医生与丁香夫妇认识,知道他们已经有一儿一女,所以也没有多问,直接把人带到手术室,立刻消毒,立刻就人流。鲁医生这种手术非常熟练,她这一辈子,天天与女人那个地方打交道,已经不知道流产了多少个胎儿。不一会,就顺利地将手术做完了,鲁医生问丁香的丈夫,要不要就手替丁香上个环。那男人支支吾吾地不吭声,鲁医生便又追问了一句,他瓮声瓮气地说: “这你恐怕要问她了。” 丁香直到她听见这句话,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已经离婚了。直到听见了这句话,她才第一次有那种他们确实已经离婚的感觉。这是她听到的最让人伤心的一句话,正是这句让人心碎的话,才让丁香突然意识到自己确实已经和丈夫分手了,因为如果是在过去,大事小事肯定都会由丈夫做主。现在他根本就不管她了,他现在根本就不在乎她了。丁香突然意识到,从现在开始,他们之间最后的那点可怜联系,已经不复存在。这次怀孕本来就是个错误,它不仅没能挽留住丈夫的心,而且让他更厌恶她,因为他把这看成了是个不折不扣的陷阱,看成是个威胁,他这人铁石心肠,他根本不会接受这种要挟,他才不管她的死活。 丁香后来成了我生意上最得力的助手。当然,也不仅仅是在生意上。很多事情在一开始绝对不会想到,即使料事如神,一个人也不可能知道后来究竟会是什么样子。如果阿妍能知道后来的事情,她再怎么有同情心,也不可能将丁香留下来。如果阿妍知道我会变成后来那个模样,会坏得那么彻底,会坏得那么不可救药,她会宁愿我没有工作,也不愿意我去当那个发些小财的餐馆老板。她宁愿我们还是像过去一样穷,宁愿像过去那样情意绵绵朝思暮想地分居两地,很多事情都是始料未及,等到明白过来,已经晚了。 阿妍一直觉得我在一开始就不怀好意。她觉得我在一开始,就已经看上了丁香。女人在思考女人这个问题的时候,脑筋总是不那么好使。阿妍不知道,这实在是冤枉我老四了,事实并不是这样。说老实话,在一开始,我就不是很赞成雇佣丁香,更不赞成还有后来的第二次将她留下来。我可以对天发誓,在一开始,我老四不仅对丁香丝毫不动心,而且做梦也不会想到会有后来那些疯狂的事情。我自己也不明白怎么就动了邪念,那邪念蠢蠢欲动不可抑制,像一粒发了芽的种子似的突然从地里冒出来,我一下子就失去了控制。 也可能,是故意没有以漂亮为选择标准,我觉得自己找一个长相差一点,条件差一点的女人,在道德上或许要好一些,犯罪感要少一些。也可能,我所以会看中丁香,是因为她看上去实在不值得去看中。很显然,我是打错了算盘,聪明反被聪明给耽误了,我觉得像丁香这样的女人,根本不可能引起阿妍的嫉妒,根本不会撼动阿妍在我心目中的地位,事实却是,丁香不仅成了阿妍最妒嫉的对象,而且恨之入骨,始终都不原谅她。 我已经说过了,丁香看上去怪怪的,不只是一条腿瘸,脸盘子的模样也实在不怎么样。丁香根本就是一个难看的丑女人。我总是说她长得又高又大,并不是说她就像阿妍一样漂亮好看,恰恰相反,作为女人,她几乎没有一样可以与阿妍相比。阿妍是白皮肤,白里透红,丁香是黑皮肤,到处都是皱纹。阿妍丰满结实,丁香要比阿妍年轻几岁,浑身的肉都已松弛,两个奶子像干瘪了很久的茄子。阿妍和方面都比丁香强,丁香和阿妍简直就是没办法比。 事情发生在第二年秋天。那时候,我开的那家馆子欣欣向荣,人气旺得让人眼红。那时候,真的是赚了些钱,财源滚滚而来。当时也不懂什么规模营业,生意再好,仍然还是那么大的一个门面,每天就那么几桌客人,老客户要来我这吃饭,一定要预约。和别人的馆子不一样,我做的基本上都是回头客,我有我老四的招牌菜,从我这出去的客人,吃了我做的菜,都会主动替我做广告做宣传。随着生意一天比一天好,我在离餐馆不远的地方租了一间小房子,那时候还不能公开租赁,只能在私下里偷偷交易。租下房子不久,我母亲就中风了,阿妍刚搬出来与我一起住在外面,为了照顾她,不得不又住回家去。 我母亲在我刚结婚的那几年,与阿妍的关系并不融洽。婆媳之间多少都会有矛盾,母亲没想到自己生了重病,媳妇会那样细心照顾她。她没想到自己的媳妇会那么贤惠,心情好的时候,她就在我面前夸奖,说这样的好媳妇现在打着灯笼也找不到。说老实话,不管是作为儿子媳妇,还是作为女儿女婿,我和阿妍都是十分传统的。在赡养和照顾双方的老人方面,我们都尽了最大责任。我姐姐和我妹妹总说自己抽不出什么时间来,我姐姐是自己身体不太好,我妹妹是好不容易又结婚了。我妹妹的新丈夫和她一样,也是个离了两次婚的人,这种婚姻本来就有些脆弱,而且据说那男人也是个不太讲道理的人,我们都害怕不要为了照顾我母亲,影响我妹妹的夫妻关系。 照顾我母亲的重担顺理成章,都落到了阿妍身上。说来也巧,也该是阿妍倒霉,当时她所在的菜场正好要翻盖,要拆了旧房子盖新大楼,所有员工全部暂时打发回家。她下岗在家,本来还可以给我做做帮手,我母亲这一中风,她不可能两头都兼顾,只能死心塌地负责照顾老人这一头。对于阿妍来说,照顾老人她无怨无悔,毕竟是在尽媳妇的本份,吃什么样的苦都不在乎。她所不能接受的,是在她吃辛吃苦的日子里,自己的男人竟然背叛了她。她所不能接受的,在她一把屎一把尿替丈夫照顾母亲的时候,我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别的女人的肚子弄大了。 这件事对于阿妍来说,犹如晴天霹雳,好像六月酷暑天,突然劈头盖脸地下起了鹅毛大雪,一下子把她给惊得目瞪口呆。等到她缓过劲来,等到她过来明白事情是怎么回事的时候,丁香的肚子里胎儿已经好几个月了。我前面已经说过,因为阿妍待丁香不薄,丁香对阿妍一直有种报恩的想法,她们好得跟姐妹似的,阿妍怎么会想到老实巴交的丁香,临了是用这种独特的方式报答她。这是一件她做梦都不可能想到的事,在没有暴露以前,没有任何预兆。 阿妍说什么也接受不了这个残酷的事实,等到事情真暴露了以后,愤怒的阿妍对着丁香大声喝斥,她说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就是这样报答我,这就是你的报答,这难道就是我收留你的结果。你原来是这么个东西,你简直就是一条毒蛇,竟然和我男人睡觉,竟然让他那么容易地就把你肚子给弄大了,你真有能耐,不是,是老四那个王八蛋真有能耐。阿妍平时是个和蔼的女人,可是这件事让她成为一个十足的悍妇,她原来是只善良的绵羊,现在突然成了一头疯狂的母老虎,她恨不得猛扑过来,将我和丁香生吞了。 丁香眼泪汪汪,不吭声,一声不吭。她心里充满了歉意,恨不能挖个洞钻到地底下去。她好像有很多话要对阿妍说,只不过现在还说不出口。我站在一旁,像木桩一样发呆,无颜面对暴怒的阿妍。我这心里自然是感到非常内疚,自己确实太对不起阿妍。但是这时候已经没什么办法,后悔也已经来不及了。好汉做事好汉当,我必须勇敢地站出来,把所有的事情都承担下来。我说这都是我老四不对,是我老四混账,祸是我闯的,你有什么就冲我来。 阿妍当然不会放过我,她举起了一个大钢精锅,冲过来,朝我脑袋上就是结结实实的一下。 我也说不清楚自己与丁香算是怎么回事。人往往会做些疯狂的事,却又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疯狂。我也说不清是偶然还是必然,就像当年与谢静文的关系一样,也许,一切就是这么安排好的,也许,本来并不应该是这样发展的,可是因为一点小小的意外,结果事情就不可逆转。我是说如果那天我要住在家里,那天晚上我要是和阿妍在一起,后来的那一系列故事很可能就不会发生。 那天晚上收工早,我骑车回去看阿妍。那天晚上,说老实话,我本来是准备住回家的。我没想到自己会一赌气就走了。记得回到家的时候,半身瘫痪的母亲早已睡着,正好我妹也回来了,一起坐在那看一台十二英寸的黑白小电视。阿妍没想到我突然回来,说老四你怎么回来了。我说怎么了,难道不欢迎呀,这是我自己的家,想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阿妍奇怪我用这种腔调说话,问我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不称心的事情。我也觉得很奇怪,因为事实上那天我并没有什么不称心。正说着,母亲醒了,她口齿不清地说: “老四,回来了,你回来看我了?” 我便和母亲敷衍,敷衍完了,刚准备回自己房间。 我妹妹冷笑着说“我妈也是,她还以为老四是回来看她的。” “不是回来看妈,看谁?” “这我就不知道了,是看谁,你自己心里还不知道。” 我忍不住便和妹妹斗了几句嘴。说老实话,因为她对母亲的病差不多是不闻不问,我心里对她真是有些不痛快。现在母亲病情好转,她却突然跑回来说现成话。我说你别管我是回来看谁,我倒想反过来问你一句,你回来是看谁。妹妹说你这不是废话,我当然是回来看妈,你以为我要看你呀。我冷笑着说,要看妈,也该早些回来。我妹妹从我的话里听出了牢骚,本来对这事还有些歉意,让我一说,怨气立刻都撒到我身上了,板着脸说: “噢,我知道,是心疼老婆了,所以就来找我的碴。” 我不想和她纠缠下去。我这妹妹从小就要强,有理无理,一定要占了便宜才肯善罢甘休。于是我就转身逃回自己的小房间,妹妹心里毕竟有些歉意,有些心虚,加上还惦记着没有完的电视连续剧,也就不再乘胜追击。阿妍怕她生气,找话跟她敷衍,我妹妹笑着说: “阿妍,你不要担心,我不会跟老四生气,谁让他是做哥的,我做妹妹的还能不让着他。” 阿妍看她真不像生气的样子,便说:“你哥就这臭脾气,不要跟他计较。” “你让他有什么就冲我来好了,哼,我才不怕他呢。” 不一会,我妹妹就跟什么事没发生过一样,与阿妍嘻嘻哈哈地说笑起来。等到电视里播放广告的时候,阿妍到小房间里来上马桶,压低了嗓子,怪我不该去招惹我那个脾气古怪的妹妹。我说谁招惹她了,明明是她在招惹我。阿妍怕话传出去让外面的我妹妹听见,连连对我做手势。她害怕刚刚平静下来的战事硝烟再起。阿妍系好了裤带,还准备出去接着看电视,我还有些忿忿不平,说这破电视有什么好看的,别看了。阿妍便笑着说,总不能你一回来,我就急不可奈地和你上床吧。我说上床又怎么样,她说你这人真是有些不讲道理,难怪你妹妹要问你究竟是回来看谁。你说你这算是什么事,难道赶回来心里就只有这个,你看,我就知道你回来没按什么好心,什么看你妈,什么看我,这都是假的,看谁都是假的。 阿妍当然只是开玩笑,我心里立刻不痛快。我已好几天没有回这个家了,夫妻分居了多日,我匆匆地赶回来,用意是十分明显。但是这种事情如果真让人说破了,就会很没劲,就会让人感到煞风景。有些事只能说不能做,有些事只能做不能说。而且我的意思也不是说两个人立刻就上床,我只是让她别看电视了,两人几天没见面,总会有些话要说。那天注定是鬼使神差,话不投机半句多,明知道阿妍只不过是随口说说,但是我却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我气鼓鼓地说,人家本来就是回来看你的,你要是不愿意领情,我马上就走好了。 阿妍说:“你要走,我也不会拦你,今天是怎么了,真是回来找碴?” “让你说对了,还就是回来找碴的。” 我于是真的说走就走了。走的时候,我仍然还在赌气。谁都没想到我会走,我自己甚至也都没想到。不过既然说了要走,我老四就不会厚着脸皮再留下来。阿妍没想到我会突然这样,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能做出根本不在乎我走的样子。 我妹妹有些吃惊地看着我,说:“别走呀,老四,你怎么了?” 我酸溜溜地说:“我要是不走,你就不会相信我真是回来看妈的。” 我妹妹立刻讨饶说:“妹妹我说错了还不行,既然回来了,就别走了,你这不是存心让阿妍恨我吗?” “她要恨你,我也没办法。” 我妹妹真有些急了:“老四,别走。” 我还是要走,我妹妹看出苗头不太对头,急得眼泪都快出来,阿妍连忙安慰她,说我只不过是回来拿东西,又说我本来就没有打算在家里住。我知道阿妍这是在打圆场,一边走,一边毫不含糊地戳穿了她: “我确实没打算在家里住,不过,也谈不上什么回来拿东西,我拿什么了,什么也没拿,就是回来看看,既然你们大家都不欢迎,我还是早走早好,免得影响你们看电视。” 阿妍还是有些舍不得我走,她跟着我走到门口,想说什么,没有说出来。我就这么气鼓鼓地走了,就这么头也不回地说走就走。一路上,我不清楚自己是对妹妹有意见,还是对阿妍有意见,反正心里是非常不痛快,而且也知道把大家弄得都不痛快。我并不想这么做,可是情不自禁就这么做了。人常常会情不自禁地控制不住自己。我也说不出自己当时是后悔,还是不后悔,骑着一辆又笨又大的自行车,这种老式的车子现在已很少见到,从城市的这一头,一直骑到城市的那一头。我们家住在城南,我们的小餐馆却开在城北。时间大约已是晚上十点多钟,路上见不到什么行人,我突然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惆怅,真想扯开了嗓子,痛痛快快地喊上几声。 骑到广场的时候,我没有立刻拐弯,而是一直骑到广场中央,推着自行车站在那傻傻地看了半天月亮。我觉得心烦意乱,想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可是做不到,就好像有一堆耗子在心窝里乱窜。那天的月亮并不好,只是个月芽儿,在云层里忽隐忽现。不知怎么的,若有若无的月色让我突然想到了谢静文,想到了在烈士陵园与她经历过的一切。那一幕幕就仿佛在眼前活生生地浮现,我突然怀念起那些放肆撒野的日子。转眼间,和阿妍结婚已经八年了,八年的夫妻做下来,我发现我们之间始终没有磨合好,尽管大家似乎已经很熟悉对方的脾性,尽管什么都已经不再觉得陌生了,却总是找不到可以回味的东西。我们好像什么都满意了,又什么都不满意。我们的性生活单调重复,永远是不和谐。就好像在做一件的很熟悉的事情,所以孜孜不倦地在做,只不过是夫妻都这么做,只不过是在尽各自的义务。我突然发现我们的生活真是很平淡无味。 我没有拐弯直接去自己住的地方,而是绕道去了餐馆。铁栅栏门的防盗锁已经被锁上,我乒乒乓乓敲门声,把已经睡觉的丁香她们都吵醒了。丁香披着衣服慌慌张张地走了出来,问我有什么事,我说你先把门打开,有事要跟你商量。丁香赶紧回去拿钥匙,打开铁栅栏,其他的几个女孩子也衣衫不整从被窝里爬了出来。她们满脸疑问地看着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我想了想,做出很严肃的样子,一本正经地对丁香说: “这样,我有事要你帮忙,你出来一下,跟我走。” 我让那几个年轻的女孩子锁上门先睡觉,我告诉她们,丁香一会就会回来。我那样子就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情。丁香不知道我要把她带到哪去,忐忑不安地出来了,跟着我走,我让她坐在自行车后面,可是她不会上车,在我后面追了半天,怎么也跳不上来。我没办法,看她那样子实在太笨了,只好将自行车停稳,等她坐好再往前骑。她大约是第一次坐在自行车后面,紧紧地拉着我的衣服,中途竟然连续掉下来两次。好在地方不远,不一会,已经将丁香带到我的住处。一路上,我什么话也没说,她想问,看我的表情十分严肃,也没敢问。到了目的地,她发现就我一个人,而且表情仍然是那么严肃,立刻有些局促起来,用颤抖的声音问我阿妍在什么地方: “大姐呢?” 我母亲到晚年,对媳妇的态度有明显改善,但是仍然改不了不会说话的毛病。她嘴上不再提想抱孙子的事,对阿妍不能生养,心里始终有些看法。毕竟我是独子,我父亲那辈兄弟三人,到我这一辈,男男女女加在一起八个人,按大排行,我排在第四,所以小名就叫老四。蔡家很看中儿子,在我这一辈的八个人中,只有两个男的,我叔叔还有个儿子,比我小两岁,可惜他生的是个女儿。听说我把丁香的肚子弄大了,我母亲只是轻描淡写地在阿妍面前骂了我几句。她说老四这孩子,怎么能做出这种不要脸的事来。她那时候的脑袋,已经是一会清醒,一会糊涂。清醒的时候,我母亲安慰阿妍,说男人真不要脸了,什么下作的事都能做出来。她曾经见过丁香,想到丁香的模样,我母亲说,你看看那个女人那么丑,老四居然也还会看中她,这又有什么道理可讲。 在临终时,我母亲语重心长地对阿妍说: “阿妍啊,你可惜没有小孩,他们蔡家是不是断子绝孙无所谓,只是你到要死的时候,谁来照顾。” 这可能是阿妍最不愿意听到的话。阿妍对自己不能再生育有一种特殊的敏感,最忌讳别人在面前唠叨这些。我母亲生前,阿妍辛辛苦苦照料她,没想到都到了临终,还要让阿妍心里再添不痛快。不能拥有孩子是我们夫妻之间的一个隐痛,这是我们的心病。我这个人遇到过不去的关口,就会想到天意,就会想到是老天爷有意这么安排。我知道老天爷的心思,知道他为什么不允许我们有自己的孩子,我甚至知道他是有意不允许我们有我和别人的孩子。这是老天爷有意不让阿妍接受的。我知道这是老天爷的一个惩罚,谁让我在结婚之前就对阿妍不忠实,我这样的男人怎么可能是事都称心如意。 丁香刚来的时候,阿妍第一次发现她怀孕,很认真地考虑过要收养那个小孩,她觉得这很可能是一种缘分,是老天爷准备送给她的一份礼物。有一段时间,阿妍提起了这件事就忍不住要感叹,她觉得老天爷对自己实在是太不公平,她那么喜欢小孩,不能受孕,别人不想要,却非要怀胎。阿妍提起丁香那个已经被打掉的胎儿,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惋惜。 人就是这样,越是没有的,越想得到。说老实话,我们之间出现的最大问题,就是缺 少一个小孩。阿妍的二姐生了两个儿子,有一阵,有意将小儿子过继给我们,当时这孩子已经七八岁了,我们把他接回家养了两天,感觉完全不对路。男孩子对阿妍还算亲热,只不过是太亲热了,连阿妍都有些吃不消,动不动就缠着她玩亲吻的游戏。亲吻是他表示感情最直接的方式,喜欢什么,就把小嘴撅起来,十分响亮地亲一下。他整个就是活脱脱的小流氓,而且是个具有同性恋倾向的小流氓。也不知道这孩子的父母是怎么教的,好端端的一个小男孩,弄得跟小女孩一样,留着长头发,最喜欢的玩具是洋娃娃,动不动就喜欢穿裙子,喜欢扎花头巾,喜欢梳辫子,坐着马桶上撒尿。 这孩子还有个东问西问的坏毛病,什么事都喜欢小大人似的乱打听,有一天,他一本正经地问阿妍: “三姨妈,你为什么不能生小孩?” 阿妍不知道对他说什么好。 “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这孩子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而且接下来的话更不像话,“我爸爸说,女人不生小孩,以后都会变态,三姨妈,什么叫变态。” 阿妍为了孩子的这番问话,气得恨不能抱头大哭一场。或许正是因为这个插曲,阿妍彻底打消了领养小孩的念头。她说自己既然命中无子,就老老实实地接受命运的安排算了,人不能和老天爷斗气,不能硬把不是自己的东西据为己有。她为了这件事感到极度的失望,不止一次对我说,老四,我看我们离婚算了,这样你可以重新找个女人,可以有一个自己的小孩。阿妍说,你真要有这样的想法,我绝对不会耽误你。到时候了,你只要跟我说一声就行,我绝对会成全你。 我们一起陪着丁香去医院堕胎,那情形就像押着个犯人一样。到了医院里,丁香流着伤心的眼泪对阿妍说: “大姐,我求求你了,就让我把这孩子生下来吧!” 丁香一口一个大姐,她说大姐和蔡老板不是没有孩子吗,那好,这就是天意,我把孩子给你们,然后我就走,永远也不再来。丁香说我说的话绝对算话,你们夫妻两个人都不错,你们绝对都是好人,对我那么好,我不会忘恩负义,我不会不知好歹,我把孩子留给你们,然后我就跟死了一样,永远不会再出现。大姐,毕竟这是蔡老板的骨血,我求求你,丁香是对不住你,丁香不是人,可孩子没什么过错,你就放这孩子一条生路吧。 阿妍被她说得很难受,板着脸说:“你别求我,你要求,就求蔡老板。” 我站在一旁十分尴尬。 阿妍说:“老四,你赶快表个态呀。” “表什么态,不是早就说好了,这都预约好了,老居都做了安排。” 阿妍说你们最好再商量一下,要不然再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我脸色很难看,既不耐烦,又有些恶狠狠地说:“还有什么可商量的。” 正说着,老居穿着白大褂过来了。他看了看丁香,也不多说,就领着她去作手术。丁香进手术室前,回过头来,有些绝望地看了我一眼。她那样子很难看,我是说看上去比平时更丑,表情更怪。我立刻把眼睛移开,因为当时阿妍正盯着我看。阿妍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注意到我的目光,立刻也把眼睛转向别处。不一会,老居从手术室出来,说护士已经替丁香消毒了,说这手术很简单,很快就能解决问题。我们便一起站在过道的这头说话,阿妍的脸色很痛苦,她迅速地调整着自己的情绪,时不时强作笑脸与老居敷衍。老居也不问丁香是谁,天南海北地与我们瞎聊,问这个说那个。我若无其事地听他说着,不停地点头,老居是一个非常健谈的男人,他这时候已经是副院长了,身上一点也没有那种当官的架子。聊了一会,突然说我现在得去手术室看看,然后扭头就走,进去不到一分钟,就又探出头来,说手术已经做完了,问我们想不想见识一下刚刮下来的胎儿。 我摇摇头,过了一会,阿妍却说: “看看就看看,老四,我们一起去。” 我便木然地跟着阿妍一起去了,这时候,老居已随手将手术室的门带上了,我们冒冒失失地跟了进去,刚进门,就看见丁香撇着两条腿躺在不远处,一个护士恶声恶气地轰我出去,我连忙往外退。那个护士紧追出来,指了指过道上的一行“男人止步”的小字,问我是不是没长眼睛。 丁香打下一个血肉模糊的肉团。阿妍从手术室出来,脸色沉重,略略带着一些歉意。她看着我,想说什么,我摆了摆手,让她什么也别说,但是她忍了一会,还是低声地嘟哝一句: “医生说可能是个小男孩。” 我假装什么也没听见。 阿妍用手比划着大小:“差不多这么大。” 我仍然不理她。 接下来,我们找了一辆出租车,与丁香一起回去。一路上,那气氛有些怪怪的,阿妍试图找话说,大家都没有什么情绪,谁也不愿意接她的话碴,连她自己也是说了上句,没有下句。这时候,真是说话尴尬,不说话也尴尬。我尽量做出一付无所谓的样子,不住地往车窗外看,回家便闷闷不乐地喝起酒来。在此之前,因为自己把丁香的肚子弄大了,对阿妍我充满了歉意,充满了一种犯了滔天大罪的感觉,现在我突然觉得已经与她扯平了。这就好像一个调皮的孩子闯了祸,一开始,老是在想大人知道了会怎么样,会如何处置自己,是打还是骂,现在反正是真相大白,该怎么处置也已经怎么处置了。 事到如今,我突然觉得已经没什么可禁忌的,破罐子破摔,就是这么回事了。阿妍似乎也感觉到了我这种明显的变化,她为此深深地有些触动,因为她知道我这人是不怎么喝酒的,而且性格也是乐观的时候多。她从来没看我如此不开心过。一连几天,我都是无精打采,仿佛生了一场大病一样,连生意都不想做。阿妍知道我是在惦记那个孩子,问我是不是有些后悔。她知道我为了这事,心里很不痛快。她知道为了这事,我有些记恨她。 我们的心多么顽固 - 第五章.1 我们的心多么顽固 - 第五章.1 在这以后的日子,我开始一个劲地变坏。男人有钱就变坏,这句话开始在我身上起作用。我开始得寸进尺,得陇望蜀,一天比一天不像话。阿妍起先只是让了小小的一步,谁知道就是这小小的一步,渐渐地就对我完全失去了控制。男人要是想变坏,真是太容易了。男人要是想变坏,快得只要一眨眼的功夫。阿妍因为自己不能生育,虽然对我与丁香嫉妒得要死,却不得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这事采取不闻不问的态度。她很快就发现已约束不住我了,阿妍一撒手,我便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立刻不在她的控制范围之内。我开始理直气壮地 堕落了,变得越来越肆无忌惮。 事实上,自从做生意赚了些钱以后,不断地有人给我出馊主意,劝我在外面找个女人,偷偷地生个孩子。这相当于现在的包二奶,那时候还没有这种说法,我也确实不止一次地动过心,但是因为有了丁香的教训,我知道阿妍坚决不会接受,一直没有敢付之行动。我知道,真要是这么做了,那就是意味着与阿妍彻底地决裂了。我知道,阿妍特别在乎这个,她可以容忍我和别的女人睡觉,却绝对接受不了我与别的女人私通生的孩子。阿妍一方面想要个孩子,另一方面,她又视我和别人的孩子为世界末日。她无法容忍一个丈夫不忠实的见证在自己眼前晃悠。她接受不了这个,这是一个原则性的问题,没有任何的商量余地。阿妍只认一个死理,如果我想要孩子,那就只有坚决离婚一条路。 毫无疑问,我不能为了孩子,把这个家给毁了。虽然我完全可以瞒着阿妍,可以神不知鬼不晓悄悄地进行,我的一个朋友许诺,他能保证将这件事情做得滴水不透。朋友说,兄弟,你不留个后人,日后那些钱都给谁呀。我真的是动过心,但是我绝对不会这么做,我老四绝不是这种男人。如果这个孩子阿妍不能接受,对于我来说就没有任何意义。在小孩与阿妍两者之间,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阿妍。不管怎么说,我离开不了阿妍。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更喜欢阿妍。没有什么比阿妍更重要,没有什么女人能够真正地代替阿妍。我对她的爱,虽然遇到一些挫折,虽然出过一些意外,却从来都没有减弱过。我们是结发夫妻,我们同甘苦共患难,这远非一般的男女关系可以相比。我是真心真意地爱阿妍,对别的女人,更多的只是男人的那种欲念,唯有对她,唯有对阿妍,才是真正的喜欢,才是刻骨铭心的爱。 阿妍永远是我心目中不落的太阳。她是阳光,我是享受阳光的小草和树木。阿妍是站在田埂上放风筝的人,我就是天上放飞的风筝。阿妍在底下轻轻地扯线,我在高空上翻着幸福的跟斗。说老实话,如果她继续盯着我闹,不时地扯紧手上的风筝线,结局完全可能是另外一种模样。如果她继续控制着我,我就不会有以后的乱来,就不会堕落得如此不堪救药,就不会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下流坯。是阿妍纵容了我的胡来,是阿妍给了我机会,她将自己手中应该紧紧勒住的缰绳,很轻易地就丢开了,结果我这头野马便越跑越远。 从医院回来,阿妍并没有立刻就撵丁香走。她十分大度地将丁香留了下来,就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很显然,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在这件事情的处理上,阿妍想表现得与别的女人有些不一样。 阿妍说:“我才不会把一个病歪歪的女人赶走,她走不走,我根本无所谓。” 她强压住了自己的愤怒,但是,她的脸色还是很难看,阴沉沉的,像一场暴风雨前夕的天空。她既不是原谅我,也不是不原谅我。我当时并不知道阿妍的心里,到底是在想些什么。女人的心思实际上你永远也不可能捉摸透。 我说:“既然你还同意让她留下来,我保证以后不会再有那种事了。” 阿妍看了我一眼,眼睛里都是怨恨。 我有些犹豫,又说:“算了,还是让她走?” “我都已经说过了,她走不走,我根本就无所谓!” 接下来,我们便处于一种不战不和的状态之中。阿妍说是要离婚,说了也就说了,也没什么下文。这以后不久,我母亲的病情加重了,阿妍的一门心思好像都在照顾她。她好像暂时把这件事情给忘记了,没日没夜地陪着我母亲。她当时是真的非常辛苦。我知道这事并没有过去,我知道暴风雨还在后面。过了一段时间,我母亲死了,死了过后一个星期,阿妍突然一本正经地找我谈话,说要从我们的积蓄中,拿出一半的钱来做服装生意。我吃了一惊,不知道她这忽发奇想,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其实对于这件事,阿妍早就是深思熟虑,早就想好了,只等着我母亲咽气,再开门见山地跟我谈判。与其说是跟我谈判,还不如说是通知我一声,还不如说是最后的通牒。那时候我很能挣钱,差不多是我这辈子最能挣钱的时候,而且当时的钱特别管用。我没想阿妍会突然提出这么一个问题,颇有些措手不及。那时候,家中的一切财政大权,一向都是阿妍掌握的,挣多少钱都是全部缴给她。说老实话,我都弄不明白我们究竟有多少存款。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她,以我老四的脾气,根本不会在乎那个钱,让我想不明白的只是,为什么自己的生意做得好好的,阿妍她却还要重开炉灶。 阿妍已经下了决心:“你如果不同意,我就是跟别人借钱,这生意也要做的。” 她这人的脾气,轻易不会做出决定,一旦认定了一个死理,不撞南山不回头,你就是用九条黄牛也别想把她拉回来。 阿妍又说:“希望你不要干涉我,我不管你那些乌七八糟的事,你也别管我的事。” 后来我才知道她这是准备离开我,要自己去创业,做出一番成绩来。阿妍相信女人只有独立了,才能自强。女人只有自强了,才能活出一个人样子来。她的主意已定,我拗不过她,确实也找不出什么理由来拒绝,只好勉强同意。阿妍于是在外面租了一个摊位,当了女老板,正经八百地贩卖起服装。她这样的性格去做生意绝对是个误会,她太老实太善良,然而误会也只好让她误会,吃苦头也只好让她去吃苦头。有很多事情都是没办法避免的,阿妍结识了一帮做服装生意的朋友,当时卖的服装都是从福建石狮那边贩过来的走私货,一开始的生意还可以,好了差不多一年,便走起了下坡路,这以后又不死不活地又拖了两年,基本上把投进去的本金,包括一开始赚的那些钱,统统都赔光了。 那一段时候,我们始终处于一种分居状态。阿妍搬回娘家去住了,因为是做服装生意,她也开始化妆打扮起来,尽量地把自己弄得时髦一些。有一段时候,她穿了一身的皮衣服,从头到脚都是皮的,皮夹克,皮裤子,长筒皮靴,活脱像个电影上女杀手。这还不算,又涂脂又抹粉,又披金又挂银,手上还套了一个很大的金手镯。阿妍很快就成了一个十足的老板娘,当时在商场摆摊卖衣服的,差不多都是她那模样。我偶尔也去她那里坐了,她呢,就跟我们之间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高兴时胡乱说笑一阵,不高兴了,就酸溜溜地问我一句: “喂,你和你的那些女人们怎么样了?” 我每次都被她问得有些不好意思,立刻狡辩说:“什么怎么样,我跟她们根本就没什么事?” “根本就没什么事?” 我做出有些委屈的样子。 “那个丁香,你还没有舍得赶她走哇。”阿妍又悠悠地说,“老四,既然同样是玩女人,你为什么不玩漂亮的,丁香长得实在是惨了一些,是不是漂亮的女人你玩不到?” 阿妍从来不是个尖刻的女人,她说起尖刻的话来,声音完全不像是她的。一遇到这样的情况,我只好不吭声。 “怎么不说话了?” “我说了你也不会相信。” “为什么不相信?我为什么会不相信?” “你当然不会相信。” “不相信什么,不相信你又钓上了别的女孩?” 我于是就求饶,希望结束这样的谈话。除了对阿妍,我老四岂是那种轻易就肯求饶的人。我知道是自己做错了,是自己做得不对,是我对不住她。我说阿妍,我们总不能老是这么憋气憋下去,老这么憋着,要憋死人的。事实上,这句话我已经重复了无数次。这句话其实已经意味着认错,意味着我在向她道歉。我希望阿妍能与我恢复那种正常的夫妻关系,我说我们之间的事,总得有个明确的说法。 阿妍说,“你想要什么样的说法呢,是不是要离婚?” 阿妍咄咄逼人地说:“你要离婚我就奉陪,我正等着你呢,去法院,去民政局,去哪都行,你只要说一句话,我马上就跟你去。” 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要与阿妍离婚,要离婚,我们早就离了。我早就打定了坚决不离婚的主意,既然这话谈不下去,只能怏怏而去,落荒而逃。那一段与阿妍分居的日子,也正好是我老四迅速走向堕落的时候。背着阿妍,没有了阿妍的约束,我开始彻底地堕落了,越来越不像话。也许还是因为阿妍的话起了作用,她的话像蜜蜂蜇人似的刺了一下我,当时我不仅继续保持着与丁香的关系,而且还把店里最漂亮的那个叫王丽的女孩也睡了。我要让阿妍知道,只要我老四愿意,漂亮的女孩我老四也能弄到手。 世界上不会有不透风的墙,显然阿妍也有所耳闻,不知道她是从地方得到了这些风声,冷笑着说: “老四,总也不能老是吃窝边草吧。” 说老实话,那年头要想搞女人,你的眼睛就只能盯着身边的人,你只能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只能捡身边的人下手。兔子不吃窝边草,也得外面的有丰富的嫩草才行。那时候的社会风气比较好,虽然是改革了,还是不够开放,在外面见不到一个妓女,也没有什么三陪,不像现在,你有些不好的念头,随便去找家洗头房,立刻就把事情都解决了。 正是从王丽开始,我开始变得不像话起来,这就仿佛山坡上的一块大石头,一旦真滚动起来,你想拦也拦不住。在那些不像话的日子里,我开始追逐店里干活的每一个女孩。不管长成什么模样,不管年纪大小,对谁我都试试运气。我变得非常无耻,仿佛一头走进玉米地的狗熊,见玉料棒子就掰,走一路掰一路,如果谁不肯与老四有染,便立刻找机会请她走人。结果很多女孩子来了没几天,就红着脸走了。她们不敢相信,天下竟然有我这样不要脸的老板,竟然会有这样肆无忌惮的男人。我赤裸裸毫无羞耻地提出了那些不合道理的要求。说老实话,在那些疯狂的日子里,我并没有遇到过什么太大的麻烦。很多事情你只要有胆子去做,虽然有时候确实把有些事情做过了头,有的女孩扬言要去告我,想把我送到监狱去,有的女孩父母找上门来,让我赔钱,赔偿青春损失费。好在这些事最后都摆平了,结局无一例外,无非是花些钱,无非托几个朋友帮帮忙。 当时,也曾有人想把我搞臭,想让我身败名裂,不知道我老四反正已经到这一步了,还有什么可搞臭和身败名裂。万事开头难,只要迈出了第一步,渐渐地你就会有经验。渐渐地你就会知道,遇到这些事应该怎么对付,到时候你就什么都懂了。说老实话,我老四有时候确实不是个讲道理的人,我是作了不少孽,但是在男女这种事情上,我再他妈无耻,我再他妈不要脸,却从不蛮来的。什么霸王硬上弓,不管人家同意不同意就硬搞,按在床上就胡来,那绝对不是我老四。我的态度向来很明确,喜欢把这件事情明明白白地放在桌面上。我喜欢直截了当地对那些女孩子说,我明白无误地告诉她们,说我是个坏男人,说我这个男人就这点坏毛病。 我毫不掩饰地对她们说:“你们整天在我面前转悠,在我的这眼皮底下,像蝴蝶一样飞过来飞过去,要知道这对我的干扰太大,已经影响了我的工作。是你们让我分心的,这是你们的错,因此,不把你们给做了,不让我达到那个目的,我就没办法好好工作。我不好好工作,大家都没饭吃。” 在所有的那些女人中,最称我心,最能了解我心思的是丁香。当然,这并不是说在做那件事情上,我们之间有多少默契。事实上,丁香与阿妍一样,在做那件事的时候,总是让你找不到感觉。她们在这方面,就像是一对孪生的姐妹,都是绝对的冷淡。在床上她们永远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好像永远这只是你一个人的事情,是你一个人在干活。换句话说,她们从来不在精神上拒绝你,可是即使身体已经接纳你了,也始终处在一种排斥的状态。她们总是让你感觉到做那件事一点乐趣都没有。总是让你意识到她们是在做一种牺牲。你和她们做爱的时候,总有一种迷路的困惑,不知道应该往什么地方走,不知道是应该进还是应该退。你甚至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强奸犯一样,因为那个地方就像秋天的枯草一样又干又涩,就好像是干涸的河床,无论你使多大的劲,挖下去多深,都打不出任何的水来。 我说的丁香最了解我心思,最善解人意,是因为她天生是个好帮手。在这方面,丁香简直就是个天才,完全是出于本能地知道该怎么做。你在她身上得不到什么太大的乐趣,找不到什么太大的快感,但是她会有意识地去为你寻找这种乐趣和快感。那时候,丁香成了我最好的女管家,她不仅帮我照料店里大事小事,安排这安排那,而且像一名出色的工会女干部一样,知道什么样的女孩更适合我。她知道怎么样让我高兴。 每隔一段日子,我对身边的那些女孩开始感到厌倦,需要得到一些新刺激的时候,就会在丁香的陪同下,一起去保姆市场物色女孩子。那些年里,保姆市场是我的狩猎场,那里面在太多的机会,蕴藏着各式各样的猎物。我当时的那一套做法,可以和林彪儿子林立果文革中的选妃子相媲美,说老实话,那感觉甚至要比林立果还好,他毕竟是由别人帮着选,我却是自己亲自去挑。自己挑的感觉完全不一样,这好比你去菜场买菜,并不是扔到箩筐里就是菜,随便拿两个罗卜捡三棵青菜便算完事。买菜的乐趣在于选择,在于选择的时候就已经想好,想好回家以后这菜应该怎么做,怎么才能做出最好的口味。 学坏真是不用教的,你很快就会无师自通你很快就会成为一名真正的猎手。你很快就能一眼看出来那些女孩有戏没戏,你很快就会发现有些事,仅仅是凭直觉就知道该怎么办。当然要想做好这些事,要想办得很顺利,和丁香天衣无缝的配合分不开。丁香可是一个非常难得的好帮手,她会用最直截了当的话询问对方,在公共的场合,有些问题只有让一个女人提出来更合适。对于丁香来说,提出什么样的询问都不能算过分,她可以坦然地问别人各种情况,婚姻,家庭,身体状况,生过几个孩子,甚至是不是结扎过。 丁香非常尽责地履行着自己的义务,在进行这些问话的时候,被询问的人常常误以为我们是夫妻,于是很认真地就这些提问做出如实的回答。 那些被询问的女人会说:“老板娘,你放心我什么事都会做。” 我和丁香从来不在那些刚从农村出来的女孩子身上浪费时间。城市是个大染缸,女孩子要学坏,还得有个慢慢的培训过程,我这人性子急,已经等不及了。那时候,我已经是个四十岁的男人。我愿意一下子就可以跳过这些过程,省略掉这些麻烦,更希望直截了当。说老实话,我不喜欢没结过婚的女孩,或者换句话说,我老四并不喜欢什么处女。我从来不迷信点红蜡烛,从来不迷信开苞什么的,我认识一个朋友,他小子就特别好这个,生意情况一不好,做买卖一亏本,就千方百计地要找个小女孩来做那事,说是见了红就可以逢凶化吉。 我老四最讨厌这个,我觉得那太费事,太缺德,而且会产生一系列的麻烦。我的那个朋友后来便为这事给捉了起来,判了好几年。我觉得这有些得不偿失,根本就划不来。要知道,农村出来的女孩子很在乎这个,她们把这第一次看得很隆重。有过第一次的女孩上手就容易多了,同样是闯祸,我宁愿把别人的肚子弄大,你把别人肚子弄大,这会有一种成就感,就好像农民种庄稼一样,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是你种下去的东西有了收获,可是把人家的那一层处女膜弄破了,那算是什么事呢,你不过是把一件原本美好的东西给破坏了,你把一个好端端的花瓶给弄碎了。 把别人肚子弄大了,去打胎就行了,那层什么膜你赔不起,这不是花了钱就能完事。当然,现在据说可以去做一个假的处女膜,报纸上就有广告,花点钱,可以把那玩意缝起来,可以补起来。我想说的只是,假的还是假的,脑子里的那层薄膜,你再大的本事也还是弥补不了。你说你去惹这个麻烦干什么,你说你是何苦呢。你这不是有病吗。说老实话,只要一到保姆市场,你就什么都知道了,就什么都能看明白。你保证一眼就能看出来我们这些当小老板的,其实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会发现我们这些小老板看女人的眼光全都不对。当年最先下海当个体户的这些小老板,现在一个个都是有钱的主,男人千万不能有钱,尤其是我们这些素质本来就不高的男人。 男人有了钱就变坏,而变坏的标志无非就是喜欢女孩子。我喜欢那些有那么一点堕落经历的女孩,换句话说,我才不在乎她们是不是被别的男人玩过。那几年的风气说变就变,年轻的女孩子纷纷往城市里涌,这中间有相当的一部分,已经与前些年的情况完全不一样。过去都是一窝蜂地愿意去当保姆,现在却都觉得当保姆不好听,不自由,更愿意到我们的这种小餐馆里来打工。明知道小老板们不是好东西,明知道这些人都是色狼,一个个穷凶极恶,一个个虎视眈眈,可就是有不少不怕死的羔羊,喜欢冒险往狼群里钻。女孩子天真的时候容易受骗上当,受了骗,上了当,以后胆子就大了。胆子一大,动不动就换工作,被这个小老板玩过了,又接着被下一个小老板玩,既然吃了一次亏,也就不在乎第二次。 我再也没有见过比琴更容易让男人上手的女人。我再也没见过像琴那样无所顾忌,对男女的事情根本不在乎的女人,在我看到她第一分钟里,琴就毫不掩饰地跟我挤眉弄眼。这女人真是天生的没心没肺。丁香问她会做些什么事,她感觉良好地说自己什么都会做,什么都能做。说到什么都能做的时候,她故意假装不好意思地看了我一眼,脸刷得一下红起来。丁香继续盘问她,琴也不隐瞒,问什么答什么,连跟上个东家的老板娘吵架的事情都说了出来。我站在一旁,抱起膀子听着,不时地插一句嘴。很快她的身世我们就都知道了,不仅是知道,而且差不多是一清二楚。这是个结过婚的女人,今年刚二十六岁,有一个五岁的儿子。男人三年前在上海打工时出了意外,被一块掉下来的楼板砸死了,这以后,把儿子留给了公公婆婆,自己一个人出来在外面闯荡,几年里换了无数次工作,也换了好几个男人。 不用说,这种女人最适合我的口味。在带琴回去的路上,她就让我感到十分冲动。我恨不得在当天晚上就能跟她把事情办了。她似乎也觉察到了我这个老板的迫不及待,一路上,显得有些不安分,竟有些故意挑逗我的意思。琴的身段十分好看,该大的地方大,该小的地方小,该凸的地方凸,该凹的地方凹。与又瘸又丑的丁香走在一起,琴简直就像个尤物,简直像个小妖精。她的一举一动都是在引诱你,身上是那种最廉价的连衣裙,又薄又透,里面的三角裤和胸罩看得清清楚楚。 我走在她们后面,一边走,一边想入非非。 幸好我有老居这么一个朋友。老居绝对是一个够交情的朋友,有求必应,不知道帮了我老四多少忙。那些年中,我一次又一次地麻烦他,让他帮忙堕胎,让他帮我解决那些意外,前前后后不会少于二十次。 有一次,老居终于有些忍不住了,感叹说: “老四,我这人不喜欢打听别人的事,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老是有这些事情?” 我做出一头一脸地无辜的样子:“我也不想这样,但是人家托我,我也没办法。” “什么是人家托你,老四,你给我说一句实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你和这些女人到底什么关系。我跟你说,要是没什么关系,别来找我了。我也是想不明白,你一个大男人的,怎么会成天有这种事。我还真是想不太明白,这种事,你总不能老是这么源源不断吧,喂,你累不累。我跟你说,还是那句话,以后不是你闯的祸,别来麻烦我。” 我故意模棱两可地说:“你就当是我闯的祸好了。” “凭什么?” “就凭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 “这种事少谈什么交情。” “怎么能这么说,交情吗,还是交情。” 我很想跟老居开玩笑,想说你老居也没吃什么亏,凡是和我有关系的女人,那玩意差不多都让你看到了,有的都让你碰过了,这是多大的面子,这是多大的交情,你还要怎么样。说老实话,跟老居成为朋友,在一开始还真有些别扭。老四怎么碰巧会结交这么一个朋友。一个男人选择去当妇科医生,说起来是难听一些,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干这鸟工作。可是这工作也有一个好处,就是饱览人间春色,这是多他妈的实惠,这是多大的眼福呀。当然我不会与老居开这种玩笑,我从来就不喜欢拿这种事情开玩笑。到后来,已经不是老居亲自动手,人家现在是很有名气的副院长,一般的小手术犯不着劳他大驾,也用不着我亲自出面陪同,常常一个电话就可以轻松搞定,丁香把人领去,先找到老居,然后再安排一个年轻医生,很容易地便把事情打发了。 说老实话,把别人的肚子搞大,总会让人产生一种辉煌的成就感。我知道这听上去有些怪,但是老四就是这么想的,也就是这么做的。人总会有些古怪的念头,总会做些莫名其妙的事情。虽然我不能拥有自己的孩子,事实却已经证明,我老四是能有小孩的,不仅能有,还能有许多许多。我千方百计地要证明自己的这种能力。要说这也是阿妍的过错,正是因为她的原因,正是因为她不能再怀孕,才让我变得有些不正常,变得有些不可理喻。不能有孩子确实是一件很遗憾的事情,既然阿妍的这块地里长不了什么庄稼,我便到别人的地里去胡耕乱种,而且从来不考虑避孕。不仅不考虑避孕,我甚至是有意识的让那些女孩子的肚子大起来。 我成了一个勤劳勇敢的农民,成了个会种地的好把式,一天到晚只知道辛辛苦苦地耕耘,只知道干活,从来不问收获。我知道阿妍最担心的,就是我老四会弄出一个什么私生子来。这是阿妍不可能接受的一件事,这是阿妍的心病,一旦这件事成为事实,我和阿妍的缘分就真到了尽头,想不离婚也得离婚。阿妍非常喜欢小孩,可是她喜欢的只是那些与我毫无关系的小孩。因此,在那些胡闹的年头里,无论把事做得有多出格,我坚决遵守着这条游戏规则。不管怎么胡闹,游戏规则一定要严格执行。不管是把谁的肚子弄大了,结局一定是由丁香陪着去老居那里堕胎。丁香自己就以身作则地去过三次医院,在这方面,她早已经是熟门熟路,并且知道我决不会做出让步,知道不可能有任何的商量余地。 有一天,我带着丁香和琴一起去买菜。作为大厨师,我总是喜欢亲自去买菜,因为买什么样的菜,这是一门重要的学问,会做菜的人,首先要学会买菜,要知道挑挑捡捡的买菜,也是一种乐趣。菜买好了以后,让琴先雇辆小三轮车送回去,我呢,就和丁香又去了保姆市场。 去那种地方当然不会按什么好心。我忘了说一声,就在离我餐馆不远的地方,新开了一个保姆市场,规模要比原来在长江路上的那家大得多。平时除了在菜场转悠,我对保姆市场一直保持着特殊的激情,有时候也不急着要找什么人,我只是喜欢过来看看,看看有没有中意的女孩。那天人很多,乱哄哄的一大片,大约是个休息日,我一眼就看到了小鱼。远远地我看见她站在那,眼睛正往我这边张望。在保姆市场上转悠,看到一些熟悉面孔并不奇怪,不过我并没有想到会遇到小鱼。 我会注意到她,是因为这丫头原来在我隔壁的餐馆里干过一阵,曾给我留下过很深的印象,后来不知怎么就消失了,我还真有些牵挂她。记得有一阵,小鱼常常和别的丫头一起坐在门口摘菜。那时候,我们那条并不宽敞的街上,接二连三地开了好几家馆子,大家都做餐馆生意,竞争得很厉害。有一天我从她们身边走过,与小鱼一起摘菜的女孩大约说了我的一些什么话,她听了,吃吃地笑起来,一边笑,一边盯着我看。我注意到了她在对我笑,她呢,也看到了我的目光,仍然是灿烂地笑着。当时她穿了一条红裙子坐在那,腿放肆地张开着,一看到我的目光,两条腿立刻并拢,然而就是在一瞬间,还是让我看到了里面的花裤衩。 那时候刚从农村出来的女孩,有很多都穿着那种很土气的花短裤,我立刻想到了自己在农村插队时的情景,立刻想到当时的一些农村小女孩,这心里就有了些不安分。小鱼长得很像阿妍当年插队时邻居的小女儿,个子高矮,年龄大小,都很相似。记得那时候我去阿妍所在的集体户玩,邻居家养了一条大黄狗,见了我就汪汪乱叫。为了讨好那条大黄狗,我常常不得不先讨好邻居家的小女儿。邻居的小女儿也很喜欢我,我去阿妍那里,她动不动就找借口跑过来玩,坐在一边听我们说话。 小鱼这一年还没有满十八岁。通常的情况下,我不太会为她这么大的女孩子动心。我已经说过,老四并不喜欢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可是我也说不清楚这丫头什么地方打动了我,总之一句话,她突然吸引住了我,以至我一门心思地想把她弄到手。很显然,我们来晚了一步,等我和丁香到那里的时候,另外一家开餐馆的夫妻俩也在选人,已经选中了小鱼,正与她谈价钱,双方已在讨价还价。我不由地为此感到非常惋惜,眼睛情不自禁地叮着她,盯在她身上不肯离开,站在一旁的丁香一眼看出了我心思,丁香最能明白我的,她于是立刻用了些小伎俩,将小鱼挖了过来。 丁香把小鱼拉到一边,轻轻地问她究竟想要多少工钱。小鱼如实地报了一个数字,丁香说,我再加你五块钱,你把那家赶快回了。小鱼有些将信将疑,那时候的五块钱,相当于现在的一级工资,顿时动摇了。她似乎还不相信天下会有这样的好事,正与小鱼谈价钱的那对夫妻没想到丁香明目张胆地挖墙脚,脸上立刻不好看起来,那位老板娘本来对小鱼就不是很满意,见她因为有人撑腰,在工资不肯有丝毫的让步,便冷笑着说: “这年头,真是谁钱多谁狠,那就算了,你就去找那些钱多的主吧。” 老板娘狠狠地白了丁香一眼,故意把眼光落在丁香的那条瘸腿上,露出一付不屑的神情。 老板娘又说:“有钱,也用不到跑这来斗狠!” 我站在边上一言不发。 老板娘回过头来,怒冲冲地瞪了我一眼。说老实话,我还真让她这一眼,弄得有些不好意思。这小女人长得小模小样,看上去凶得狠,一付惹不起的腔调,显然是那种得理不饶人的角色。她骂骂咧咧地和自己男人说着什么,一边说,一边还有要冲过来的意思,好在那男人是个省事的主,默默地不吭声。我依然一言不发,丁香不说话,由她去发作,老板娘见我们不敢接她的话碴,总算有了些面子,便悻悻地带着男人去找别的人了。 我长叹了一口气,不是因为丁香将小鱼留了下来,而是终于摆脱这样一个尴尬场面。这件事做得实在是有些不上路子,做得有些丢人现眼。说老实话,我对丁香的做法并不满意,她做得有些过头了,不应该这样挖人墙脚,而且凭什么随随便便地就给小鱼加五块钱。我当然不是心疼这五块钱,五块钱是小事,我是担心别的女孩子知道了会不开心。钱多了不一定是好事。女孩子的心眼都小,气量都不大,我必须一碗水要端平。 丁香也意识到这是个问题,在回来的路上,一再叮嘱小鱼千万不要把自己的工资情况告诉别人。不用说,像小鱼这样的小女孩,一看就知道不能干,一看就知道不怎么会做事。在我们那条街上,女孩子来来去去,是很平常的事情。隔壁餐馆的老板知道我雇用了小鱼,就对我说这丫头笨得狠,而且绝对的没心没肺,对她再好也没有用的。小鱼果然是有些缺心眼,关照她不要说的话,第一个月工资还没有拿到手,已经毫无保留地把她加五块钱的事情全说出来了。店里几个女孩立刻有些不高兴,立刻搭起档来捉弄她。都欺负她是新来的,与那 些已经出来一段时间的女孩相比,小鱼要单纯得多,要容易哄容易骗得多。人家问她为什么要离开原来的地方,小鱼就说原来的那家老板和伙计不怀好意,都对动她动手动脚。 她的话还没说完,听的人哈哈大笑,琴一本正经地对她说: “对你动手动脚有什么可奇怪的,谁叫你长得那么标致?” 小鱼立刻脸红了。 琴接着又说:“丫头,你等着吧,你以为我们老板会放过你!” 其他的女孩都说:“我们老板比谁都流氓,他要是放过你才怪呢。” 那时候的小鱼出落得像朵鲜花似的。我当然不会放过她,要说当时我和畜生也没什么大区别。我那时候就是个畜生。在小鱼身上,我费了很多心思,用了不少手腕,一度甚至都想到了放弃,直到最后,才将她弄到手。 说老实话,把小鱼弄到手确实是花了些力气。由于其他的几个女孩捣乱,小鱼从一开始就对我心存恐惧,总是想方设法躲避我,尽可能不和我单独在一起。我对小鱼的态度,与对别的女孩也不一样。我当时的耐心好得连自己都不太相信。对别的女孩,我像个流氓,直来直去,对小鱼,我更像个谦谦君子。说老实话,按照我对女人的态度,换了别的女孩,我早就放弃了,偏偏对于小鱼,怎么都是有些舍不得。 那一段时候,我是根本没有什么羞耻之心,如今回想起来,说是十恶不赦绝不为过。不过,虽然我作恶多端,做了不少坏事,却从来不动粗的。我只是赤裸裸地对她们表明态度,在这干活,不让老四称心如意,是不可能干长久的。我总是这样赤裸裸地威胁她们。赤裸裸的最大好处就是,亲兄弟明算账,有什么都放在桌边上,愿打愿挨,绝不强求。正派的女孩很快便吓走了,能留下来的迟早都会成为我的掌中之物。我老四就有这个本事,我既然喜欢她们,也能让她们喜欢我。我们好得就跟一家人一样,我们像一家人那样生活在一起。 我其实也把她们一个个都宠坏了。当时电视机还不是很普及,我就给她们买了一台黑白的十二寸电视机,放在店堂里让那大家看。因为有了这台电视机,常常会耽误了做生意。那时候也没什么好节目,可是电视机成天开在那里,我手下的那些女孩,干活不可能不分心。记得演《上海滩》的时候,放到最后几集,差不多要结尾了,突然有个朋友要办两桌酒,替儿子过生日。提前一天就跑来预约,我的那些老客户都是预约好的,因为这样我可以事先配菜。结果朋友刚说明来意,我的那些女孩都急了,在一旁对我直使眼色。 我于是对朋友说:“你儿子这生日真不是时候,能不能改一天。” 朋友听了,眼睛发亮,说:“老四,你这是什么话,那有随随便便改生日的。” 我也知道自己说错了,便说怎么会这么凑巧,好事都撞到一起了。我告诉朋友,说我是从来不看的什么电视剧的,可是我的这些丫头,一个个都走火入魔,都快疯掉了,都跟要发作神经病一样,我就怕到时候会忙不过来。 那朋友听了我的话,笑了,回过头来,看了看姑娘们,很认真地说: “总不至于为了这些丫头,你连生意都不做了吧。不过,老四,这香港的《上海滩》确实好看,不瞒你说,我也是一集都不耽误。” “改在中午怎么样?” “中午?” 朋友很认真地琢磨着,那些女孩一个个瞪大着眼睛看着他。 我说:“就中午,为什么不能是中午?” 朋友说要回去和老婆商量一下,他似乎也觉得这是不错的想法,大家都不耽误。《上海滩》当时真的是很多人要看,朋友告诉我不仅是他要看这连续剧,他老婆也喜欢看,还有那些要请的亲戚熟人都要看。既然大家都要看,把时间挪到中午也不失为是个好主意。朋友一边离去,嘴里还在一边念念有辞地嘀咕。他前脚走,店里的这些女孩立刻就欢呼起来。 说老实话,我喜欢我的这些女孩,她们也喜欢我这个当老板的,因为我时时刻刻都像老大一样关照她们。在她们心目中,我是个挺不错的老板,虽然有些流氓好色,总的来说还算是通情达理。在她们的心目中,我这个人既像老板,又不像老板。那一阵我虽然挣钱不少,人却是很辛苦,每天都累得腰酸背痛,累得死去活来。要知道,我这个当老板干的活最多,因为店里就我一个男的,不仅要当大厨师,凡是要用些力气的活,都让我老四一个人包揽了。我这个老板的比谁的苦吃得都多,我这个老板就跟《红色娘子军》里的党代表一样。 人难免喜新厌旧,过一段时候,我就会产生换换口味的念头,这心里又开始蠢蠢欲动。我不会轻易赶那些女孩走,但是,通常情况下,在我餐馆里干活的女孩,如果人数太多了,我便会让她们自己在窝里斗,让她们争风吃醋,让她们吵得不可开交,让她们自己决定究竟是否应该离开。在这方面,我老四确实也有不地道的地方。在这时候,我老四也会玩点小小的滑头。我看中的都是些智商不高的女孩,我喜欢那些傻里傻气的丫头,对付她们你不用花什么力气,对付她们你肯定稳操胜券。和这些女孩打交道是很好玩的事情,对付她们我自有一套好办法。我让丁香出头露面管理她们,让丁香得罪她们,让丁香最终决定她们的去留。 过了一段时候,丁香就会把她们招集在一起开会,让她们讨论,让她们互相攻击,互相揭短。有时候,她们谁也不肯离开,都憋着一口气,最后只好用投票的方法,决定谁应该离去。丁香说我的这办法很坏,是借刀杀人,是随手扔一把枪在地上,让大家去抢这把枪,然后让她们拿着这把枪去打死别人。这些丫头很轻易地便落入我的圈套,她们斗得很厉害,斗得死去活来。这个游戏规则十分简单,简单而且有效。她们很快也找到了对付我的办法,同样是简单而有效,不久,丁香和琴再拉上了涉世不深的小鱼,结成了一个牢不可破的联盟,这三个人走到了一起,形成了一个铁三角,每次准备要淘汰谁的时候,她们都是惊人的一致。 过了差不多有三个月,我才第一次把小鱼带到我的住处。我把她骗到了我的那间小屋里,东扯西拉地说了会话,假装很关心她。我绕了半天圈子,终于露出庐山真面目。她虽然早有这方面的心理准备,仍然是吓得哇哇大叫。我那房间的后窗紧靠着大街,她一喊,外面的人听得一清二楚。我说你喊什么,要是不愿意,你就不应该来,来了,就说明你不应该不愿意。她一喊,我也乱了分寸。我说你放心,老四又不会硬来的,我说老四什么时候硬来过的,老四从来不喜欢那些不愿意的女孩,你有什么好害怕。 小鱼听我这么一说,总算不叫喊了,脸红得像块红布,眼睛里全是恐惧。她的皮肤很白,农村女孩中很少能见到像她这么白白净净的。我既然已经把她骗到自己的住处,自然不肯轻易失去机会。我告诉她,在我这干活,这其实是很自然的事情,要不然你干吗还要留在我这呢。我又说,要是我老四不喜欢你,怎么会把你留下来呢。小鱼很认真地听我说着,那表情好像是完全明白我的意思,好像是完全赞同我的观点,但是就是不肯就范。 我说:“如果你肯听我的话,绝对不会吃亏,绝对不会有什么事。” 我告诉她,我真的是很喜欢她。 我这人从来就不会甜言蜜语,对别的女孩子,没有这样好声好气过。我不得不用些好话哄她,说了半天,她很认真地听我说,最后仍然是不行,仍然是说要走,要离开我。 我于是有些来火,气鼓鼓地说,别以为你真有什么了不起,别以为我会跪下来求你,我告诉你,这件事就好比秃子头上的疤,是明摆着的,迟早就是这么回事,你搭什么狗屁的架子,充什么正经,说老实话,如果我放了你,对你有所例外,这不是自己坏了自己规矩吗。我要她想明白,老四身边并不缺女人。 她似乎是被我说服了,也明白她这么做是有些不对,已经惹我生气了,但是还是要离开。我黔驴技穷,很失态地喊她滚。她看我真的翻脸了,扭头就走,走出去一截路,我追了出去,让她把丁香喊来,然后又补了一句,让丁香和琴一起来,让她们两个人都过来。 不一会,丁香和琴赶来了,问我有什么事。我还在生气,板着脸,不愿意说话。丁香身上系着一条围裙,好像已经知道怎么回事,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门还敞开在那,我让琴把门关上,把保险也上起来。她们不明白我准备干什么,大眼瞪小眼地看着我。 我说:“小鱼这丫头真气死我了,害得我他妈憋了一肚子邪火。” 她们不吭声。 我又说了一句:“我非收拾她不可!” 琴懒洋洋地说:“你要收拾她,也不用把我们两个人都喊来呀。” 这以后,我不止一次想过要解雇小鱼。既然她不愿意跟我有那种事,既然她更愿意做一个正经的女孩,我以为她会主动提出来要离开,可是她就跟没事一样,就跟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继续干她的活,继续心安理得地拿她的那份工资。她继续在我的眼皮底下打转,我不愿意再在她身上花太多功夫,在女人的事情上,我一直就是这个态度,愿意就愿意,不愿意就拉倒。硬扭的瓜不甜,硬摘的柿子不熟,我承认自己对小鱼有些特别的心肠,但是,我再也不愿意在她身上花功夫了,我不愿意费那个事。老四绝对不是那种放长线钓大鱼的男人,我可是没有那个耐心,也没有那么好的脾气。 转眼就要过年了,小鱼母亲突然来接女儿,这女人冒冒失失来了,来了就开口问我再借三个月的工钱。她看上去已不年轻,土头土脑,是那种真正的农村妇女。我立刻说这怎么可能,我怎么知道你女儿还会不会来,再说,我也不想再雇佣她了,我早就不想要她。 小鱼母亲连声恳求我,这女人当过妇女队长,能说会道,说起好话来不怕你肉麻,不怕你起鸡皮疙瘩,好话一串连着一串,一口一个蔡老板,叫得十分亲热。我说你求我没用,也用不着给我灌米汤,你说一百句,还不如你女儿说一句,要是让小鱼求我,我可能还会考虑考虑。小鱼呆呆地站在一旁,眼泪汪汪很委屈的样子,听我这么一说,仍然是不吭声,她母亲于是就一个劲地责怪她,责怪她不懂事,责怪她不肯听蔡老板的话,又说她从小就任性,求我不要跟她计较,不要和一个小孩子顶真。然后她就继续罗索,像控诉万恶的旧社会一样,说她家里怎么急需要救命的钱,说小鱼大哥的儿子要念书,说小鱼的刚娶媳妇小哥哥要盖新房,反正说来说去,这三个月的工钱,蔡老板是非预付不可了。 当时我就想,除非小鱼开口求我,只要她认个错,服个软,什么还都可以商量。可是她坚决不吭声,最后,反倒是我有些忍不住了,对她母亲说: “你这女儿也太倔犟了,让她开口求人就这么困难。” 小鱼母亲于是破口大骂她女儿,骂了半天,小鱼仍然是不吭声。母女俩都流起眼泪来,母亲是愤怒,女儿是委屈。一个硬逼着,一个坚决不服从,小鱼母亲竟然要动手打女儿。 我说:“算了,算我倒霉。” 我神使鬼差地就预付了三个月的工钱给小鱼。这丫头真是够倔犟的,她母亲拿了钱千恩万谢,说蔡老板你真是好人,你良心真好,小鱼却连个笑脸都没肯给,头也不回地就走了。过了正月十五,除了丁香无处可去,留守在店里,没有回乡下过年之外,其他的女孩纷纷地都回来了。只有小鱼迟迟没到,大家都知道已预付了三个月的工钱给她,都在暗笑我上当受骗,竟然会让小鱼这样的傻丫头给耍了。 “小鱼怎么还不来呀,估计是不会来了,”她们故意在聊天时这么说。 小鱼临走,她母亲信誓旦旦地说好,一过了年初五,肯定让小鱼出来,不出来也要赶她出来。说老实话,我当时就心存疑惑,根本不相信这个鬼话。初五刚过,我就在想,小鱼是不会来的。等过了正月十五,我基本上死心了,很显然,她才不会来呢,换了谁都不会来,只有傻子才会来,显然那三个月的工钱算是白白地扔到水里去了。 春节期间,冯瑞拉着我一起喝酒,他当时也下海了,刚开始做生意,开一个什么贸易公司,开了没多久,便赚了不少钱。人真是不能有钱,一有钱就跟原来不一样,他顿时不把我这个小老板放在眼里。士别三日,刮目相看,要说他做生意比我迟了好多年,可是人家是起点高,一下子就赚了很多钱,一下子就有了今天大款才具备的那种神气。我知道他是有能耐的人,让他帮我出些点子,问他在新的一年里,我应该出些什么新招。 冯瑞想了一会,首先想到的就是让我店里的女孩统一着装: “你得把门面弄漂亮一些,弄几个漂亮的女孩,不漂亮也打扮得漂亮一些。我知道你老四的菜烧得好,可是现在风气已经变了,很多人上馆子,不是冲你的菜好吃,而是你那里的姑娘水灵。” 冯瑞一本正经地开导我,说我的思想过于保守,已经跟不上飞速发展的形势。这道理搁在今天,谁都已经知道,谁都这么做,在当时却还有几分新鲜,当时根本就没有这种风气。那时候,我总是以自己的厨艺精湛自豪,觉得好厨师就是好厨师,开餐馆怎么说都得靠厨艺吃饭,毕竟我是李延龄师傅的关门弟子,毕竟我有一手绝活,我老四根本用不着搞那些邪门歪道。说老实话,我的那些老客户他们也都认这个,他们嘴馋了,就会惦记我了,他们都知道我的手艺货真价实。那时候,我的生意依然还算是火爆,并没有意识到潜在的危机。我不可能一下子会想那么远,不过冯瑞的话还是起了作用,我在去看阿妍的时候,也算是照顾她的生意吧,从她那里为我的姑娘们一人订了一套工作服。 服装统一了,店里的气氛果然就不一样,顿时焕然一新。谁也没有想到,春节过后两个多月,我已经把小鱼忘得差不多,这丫头突然出现了。大家都吃了一惊,都没想到她会突然冒出来,她羞答答地站在店门口,好像知道自己是犯了错误一样,有些不好意思走进来。由于人人都换上统一的新服装,小鱼来了以后,首先有一种走错地方的感觉,她傻头傻脑地站在那,不动弹,两个大眼睛的溜溜地乱转,我店里的女孩都是属于那种没什么心眼的人,她们在背后叽叽咕咕,一看到小鱼,一个个都很兴奋,盯着她问这问那。 我故意很严肃地说,你既然来了,还站在门口干什么。说完我就笑起来,因为小鱼来了,我心里十分高兴,其他的女孩都起哄,说小鱼你看,你来了,我们老板多高兴。小鱼被大家一说,也乐了,仍然站在门口傻笑。到晚上我掌勺做菜的时候,小鱼已换上了新的工作服,过来端菜,站在我边上看我忙乱。我忙里偷闲,回过头来看她,红红的炉火照在她的脸上,十分好看,于是我戏谑地说: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小鱼不说话。 我又说:“你这不是羊落虎口吗。” 小鱼还是不说话,傻傻地笑,好像不明白我说什么。 一年以后,小鱼母亲突然出现在我面前,说是要在我这找份工作。在过去的一年里,她几次出现在我的店里,都是来看望女儿。小鱼再次出来不久,她也开始和女儿一样,离乡背井外出闯荡天下。先是在城市的另一端打工,在一家做熟菜生意的小老板手底下干活,不长的时间里,已经换了好几个东家。这一天,小鱼母亲突然跑来求我,说是蔡老板,我就在你这做了。屡似的恳求已经有过几次,我并不觉得事情太突然,仍然是一口拒绝了她。 小鱼的这个母亲和她女儿一样倔犟,一样缺心眼,一样对有些最简单的事情,总是弄不太明白。她死皮赖脸地缠着我,说蔡老板你人好,你良心最好了,你就收下我吧。 这女人口口声声说我人好,说我良心好,我于是板着脸说: “别跟我来这一套,说什么都没用,我这人的良心一点也不好。” 小鱼母亲说:“我知道,你是真的良心好。” 在一开始,我还担心她会拿我与她女儿的事来讹我。小鱼的年龄毕竟太小,还没有满十八岁。我知道这种事情迟早都会暴露,不如先透点风声给她,为以后可能会有的麻烦做些铺垫。我说我这人的毛病就是喜欢女人,看到女人我就忍不住,就会不怀好意,你怎么还会觉得我这人好呢,你应该觉得我坏才对。俗话说,好人没有肚脐眼,你要不要看看我有没有这玩意,说着,我假装要撩起衣服给她看: “我告诉你,我的肚脐眼比谁的都大。” 小鱼母亲以为我是在挑逗她,脸上顿时露出那种与年龄已不太符合的灿烂笑容: “男人吗,还有不喜欢女人的。” “你知道我喜欢女人就好。” 我们的心多么顽固 - 第五章.2 我们的心多么顽固 - 第五章.2 接下来她又罗罗索索说半天,我还是不肯同意。她说蔡老板你又不是多我一个人,为什么死活不肯要我,为什么这么不喜欢我。我说还真让你说对了,还就是多你一个人。你看看我现在的生意,今年怎么能和去年比,再这样下去,我的生意都快没办法做了。她仍然不依不饶,说我就在这做,先不拿工钱怎么样,又死皮赖脸地说蔡老板,我白给你干还不行。 我实在有些受不了这种纠缠,脸色难看地说: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她怏怏地去了,隔了没几天,又来了,说是到处都找不到活干。这次又是老一套,又是死皮赖脸地纠缠着不放,我还是不理睬她。她说你蔡老板心肠怎么这么硬,怎么这么听不进话的。她说蔡老板你真是铁石心肠,好吧,我老实告诉你,我也不是真的没地方去,我是喜欢你蔡老板这地方,我是喜欢你蔡老板这个人。我喜欢你,才跑来求你的。还是那句话,我在你这白干还不行,你真要我白干的话,我保证一分钱都不要你的。她十分煽情地说了半天,见打动不了我,便让自己女儿来说这事。小鱼的心里未必真愿意,她母亲逼着她,也没什么办法,就真跑来求我了。 我板着脸对她说:“你起什么哄?” 小鱼无可奈何地说:“她非要死赖在这,我又有什么办法?” 我对小鱼说:“你真是糊涂,我什么人都会要,也不可能要她。” 小鱼好像不太明白我为什么这么说。 我对她说,你怎么不动脑子想一想,万一她要知道我们的事情,怎么办。小鱼说知道就知道,这丫头好像根本就不在乎。我说你真是年轻不懂事,当然是最好不要让她知道了。小鱼撇了撇嘴,我又说,我跟你说了,不能让她留在这,说不行,就是不行。我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坏毛病,在这的女人,我是一个也不肯放过的,难道你不怕我按捺不住,把你妈也给睡了。 小鱼的脸立刻红了,她没想到我会说这么下流的话,脸上立刻不高兴。但是缺心眼的人就是这样缺心眼,脸红,心里不高兴,她还是继续求我。 我说:“你怎么说也没用,我不会要她的。” 小鱼说:“我妈说她没地方可去。” “她没地方可去跟我有什么关系。” “没地方去,你也赶她走?” “我当然赶她走!” 最后小鱼气鼓鼓地说:“反正我就不让我妈走。” 虽然我并没有同意,小鱼自作主张地把她母亲留了下来。这丫头仗着我有些宠她,竟然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就这么做了,就这么自作主张了。她母亲知道我是坚决不想要她的,就拚命做事,尽量躲着我,不在我眼皮底下转悠。她还拚命讨好其他的女孩,主动为她们做事,帮她们洗衣服,做她们的老妈子,结果她们得了些好处,尝到了些甜头,都站出来为她说话。 说老实话,我真是不太明白,为什么这女人非要死赖在我这里。说老实话,在一开始,我真有些讨厌她。我嫌她的话太多,嗓门太大,或许是当了多年妇女队长的缘故,稍稍有一点机会,她就倚老卖老,立刻自作聪明起来,立刻忘了自己是谁,立刻说个没完。当然,我更怕她知道了我和她女儿的事情,怕因此会生出什么意外来。这毕竟不是什么能见人的事情。不管怎么说,与小鱼的关系,已经打破了我老四的游戏规则。我说过自己不愿意跟那些太年轻的女孩发生纠葛,女孩太小了,会有许多预想不到的麻烦。小鱼这时候才十八岁,实在是太嫩了一些,她母亲一旦明白事情真相,绝不会放过我。 但是,按照目前的情形,一切都似乎风平浪静,我想这女人大约已经什么都知道了,已经默认了我和她女儿的关系。既然如此,我也就没什么可担心的。我并不知道,这小鱼丫头其实是瞒得密不透风。我并不知道,这女人其实是什么都不知道,仍然还蒙在鼓里。她只是隐隐地知道,我和店里其他的女人有些不清不楚。仅仅是凭女人的直觉,她就知道我是个爱占便宜爱吃豆腐的家伙,因此只要是和我单独在一起,这个已经五十岁的女人,竟然会像小姑娘一样忸怩作态。她显然也不是那种安分的女人,有时和她调笑几句,立刻十分勇敢地应战,一下子就把农村妇女队长的本性全露出来了,反倒让我下不了台。 小鱼这母亲是个比女儿更笨手笨脚的人,整天出错,整天闯祸,有一次,竟然把菜泼翻在客人身上。我几次要撵她走,不知一次暗示丁香想办法炒她鱿鱼。说老实话,在内心深处,我就一直没想要过她。没见过像这样笨的女人,而且越是笨,越是喜欢逞能抢着做事,做又做不好。几天以后,她又把一个煨好的砂锅给打坏了,还差点烫到自己,吓得女孩乱作一团。于是我板起脸熊了她一顿,坚决要撵她走。我说你跟丁香把账结一下,不到一个月也算你一个月,钱我不会少你一分,但是明天一定要给我走人。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有亮,我还没有起床,迷迷糊糊地就听见外面有人喊: “蔡老板,蔡老板!” 我听出来是她,还想再睡一会,故意不理她。她有一声无一声地喊着,喊了几声,人走了,过了不一会,又跑过来。她就是这样,没完没了,我没办法,只好跳出被窝,开门让她进来。 我气鼓鼓地说:“这么一大早,你跑来干什么?” 幸好我从来不留女孩在这过夜的,要不然她这么一大早赶过来,正好把小鱼堵在被窝里。那时候我要干坏事,总是先用自行车把女孩驮来,完事后再用自行车将女孩送走。我这一辈子,身边除了阿妍,换了别的女人就睡不踏实。不管是谁,事情只要一结束,我就会立刻毫不犹豫地将她们打发走。当然,不愿意留女孩过夜的另外一个原因,是我这人不喜欢睡懒觉,这也是自小就养成的习惯,我天天早晨都要起来去公园打太极拳。 我怎么也不会想到小鱼母亲在这么早就来找我,她傻傻地站在门口,我当时已经回到了被窝里,说你要么进来,要么赶快走,站门口干什么,大清早的,把我的好梦都给吵醒了。她于是进到房间里来,随手将门带上,门哐的一声,吓我一跳,把我最后的那点困意都吓跑了。她站在我床前看着我,然后大大咧咧地要在床沿上坐了下来,好像有很多话要说的样子,我怕她又说个没完,也不想再睡了,立刻坐起来穿衣服。 她刚开口喊了一声蔡老板,我立刻打断她,说你千万不要再说什么,我现在不想听你唠叨。 她说:“蔡老板,你能不能听我说一句?” 我说:“我不要听,你说了已经不止一句了。” 我让她赶快跟丁香把账结了,把账算清楚,尽快走人。我问是不是已经结好,要是还没好,赶快去找丁香结账。然后我也不容她有任何说话的机会,就去附近的一家公园打拳。她憋了一肚子话没说出来,便一路傻傻地跟着我,一直跟到公园里,远远地站在一棵大树底下看我打拳。 打完一套拳,差不多要四十多分。我继续活动了一会拳脚,喊了几嗓子,然后穿上衣服往回走。她立刻又跟了过来,我只当没看见她,回到住处,已经是一身大汗,于是倒了一盆热水,准备擦身子。这时候,她竟然推门进来了,也不管我是在干什么,自说自话地又唠叨起来。她显然不考虑自己话别人要不要听,想不想知道,又一次说起自己的丈夫,说她丈夫天生是个好吃懒做的家伙,别人都已经在起新房子了,而她家的房子还是破烂不堪,又说起小鱼的两个哥哥,说自己的这两个儿子都怕老婆,然后说起了她的孙子,说孙子在学校里怎么怎么样。 她说这番话的目的,无非是想告诉我,她想到要回家就觉得活得没意思,她一点也不留恋她那个家。她全然不顾我的不耐烦,说到临了,几乎是用恳求的声音说,只要我能让她留下,吃什么样的苦都行,受什么罪都没关系。 “蔡老板,蔡老板,你就当作是做一回好事吧。” 我一边把湿毛巾伸到衣服里面擦身子,一边说: “这谈不上做什么好事,你说的光能吃苦也没有用,还得会做事才行。” “我能做事。” 我看着她说:“你这么笨,怎么在外面做事。” 小鱼母亲立刻有些不服气,女人的笨,有时候就表现在明明是笨,又不愿意别人说她笨: “我好好学还不行,蔡老板。” “人要笨,想学也学不会。” 我告诉她,真是找不出什么理由要留下她来。我说像她这么笨的女人,除了会坏我生意,干不成别的什么好事。对于她,我也是仁至义尽,早已经没有什么耐心了。她让我说得不好意思,不知所措地两个手搓来搓去。突然,她好像突然变聪明了一样,讨好地说: “蔡老板背上擦不到,我来帮你擦吧。” 说着,便扑过来抢毛巾,不由分说便把我手上的毛巾抢了过去。我吃了一惊,说你这人怎么这样。我告诉她,你就是再讨好我也没用,你要知道我铁石心肠,根本不吃这一套。她只当什么都没听见,往盆里加了些热水,把毛巾放在里面浸了浸,轻轻地搓了几下,绞干,举在手上,要为我擦背。我当时就想,她既然愿意效劳,恭敬不如从命,也就随便她了,便撩起衣服让她擦。她于是一边为我擦背,一边又一次苦苦地求起情来。她说蔡老板,我知道你良心好,你看你这身段多漂亮,保养得多好,就像小伙子一样。她说蔡老板你看上去真年轻,一点都不像四十出头的人,在我们农村,要一过四十岁,看上去就是个小老头了,看你这皮肤,比我们女人的皮肤都细嫩。 我说你不要一个劲地说好话行不行,你这样拍马屁,我要起鸡皮疙瘩的。 她却继续无所顾忌给我戴高帽子: “真的,刚开始,我还以为蔡老板三十岁刚出头呢。你真的看上去很年轻。蔡老板,你就高抬贵手吧,算是放我一马,给我一个机会还不行,让我有一口饭吃还不行,只要你蔡老板肯答应我留下来,让我干什么都行。” 我觉得很好笑,这女人就是这样自作聪明。我不由地脱口而出,说你说得倒轻巧,说得跟唱一样,让你干什么都行,你又能干什么呢,总不至于还能陪我睡觉吧?她让我这一说,手上立刻停止了动作,毛巾还贴在我的背上。我为自己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赤裸裸的话感到有些后悔,她红着脸到脸盆那里去搓毛巾,嘴里嘀咕了一句,说: “蔡老板真会说笑话。” 我想玩笑反正已经开了,干脆继续开下去,便说: “要不是说笑话怎么办。” 她让我这话逼得无路可退:“蔡老板怎么会看中我?” 我笑着说:“万一我是真看中你呢?” “你不会的。” “万一会呢?” 她看我不怀好意地笑得十分开心,窘得无地自容,脸涨成了猪肝色: “蔡老板不要说这种让我们难堪的话好不好。” 开玩笑往往也会弄假成真。这时候,我的老毛病又犯了。我觉得怪怪的,心里徒然就有些不安分起来,突然想到自己还从有没有和比自己大的女人干过。到我这来的女人,要说都是与我有一腿的,偏偏眼前这个女人,竟然与自己没发生过什么事情。我是说,我和她之间什么也没发生过。一个十分歹毒的念头突然冒了出来,既然从来没有和比自己岁数大的女人有过故事,为什么不试试呢。我知道这个女人已经快五十岁了,和一个比自己大将近十岁的女人搞一下,这事想起来好像也很刺激。 我一下子就想起自己母亲五十岁的样子,在我记忆中,五十岁的女人已经是一个十足的老太婆了。说老实话,在这间租来的小房间里,我干了无数桩坏事,再多干一桩也不为多。这里差不多就是我老四为所欲为的行宫了,女人既然已经送上门来,当然不应该放过。我不知道老女人会是什么样的反应,虽然她没有什么出色的地方,但是这并不妨碍尝试一下。我突然觉得自己很想冒一次险。眼前这个女人突然让我产生了欲望,显然,产生欲望直接的原因,不是因为她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她差不多已是一点风韵都没有了。现在,她那一脸的沧桑,她粗糙的手,粗糙的脖子,眼角边深深的皱纹,反而更让我感到一种异样的刺激。 不知不觉中,我的上衣早已经脱去了。她很认真地为我擦着背,一边又一边地擦。在她卖力干活的时候,我突然带着一些恶作剧地问她,除了和自己的丈夫之外,她有没有跟别的男人睡过觉。我以为她会很难为情,会拒绝回答这样的问题,没想到她一点都不扭捏,手上的毛巾正在我胸前擦着,想不明白地说: “蔡老板问这个干吗?” “有,还是没有?” “不告诉你。” “那就是有了?” 她笑了起来,是傻笑,牙全露出来。 我笑着说:“一看你就不是什么正经女人?” 她继续用湿漉漉的毛巾在我胸前捋过来捋过去,仍然还是傻笑。 “你不要不好意思,我老四就喜欢不正经的女人。”我笑嘻嘻地说,“你要是个正经女人,我还不敢勾引你了。” “算了吧,你蔡老板才不会看上我。” “别打岔,告诉我,你到底是不是正经女人。” 这个笨女人突然冒出一句还算聪明的话:“我又没说我是正经女人。” “好了,那就是承认自己不正经了,不正经好,我跟你说,我就喜欢女人不正经,女人一正经就讨人厌。喂,你又是怎么个不正经呢,能不能给我说说?” 她格格地傻笑起来。 我说:“干脆你也和我来一次不正经算了。” 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这女人会突然直截了当。我正得意洋洋地捉弄着她,用语言让她难堪,她右手的毛巾还在运动着,左手却突然伸向了我的要害。要说我也是见多识广的男人,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直截了当的女人,从来没遇过这么胆大妄为的袭击。当时,我的嘴上虽然在不断地调戏她,也只是说说而已,我并没有完全做好准备。我只是有些不安分的想法,但是说老实话,究竟该怎么做,并没有最后拿定主意。最可笑的是,她二话不说,不仅一把抓住了我那玩意,而且像抓住什么做坏事的证据一样,抓住了就不丢开。我一向自以为神勇,在她的突然袭击下,反倒有些不知所措,半天都没有什么反应。 我苦笑着说:“你轻一些,别捏碎了。” 接下来,不干那件事,显然是不可能了。当时,真说不清楚是她想做,还是我想做,反正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要是没有一点什么实际的内容,双方都没办法收场,都下不了台。我的脑子里隐隐地还在想,自己是不是有些趁人之危,她是不是被我逼得不得不这么做,很快就打消了这些念头,因为她表现出来的主动,远远地超过我的预料。我做梦也想不到一个五十岁的女人,一个已经做了奶奶的女人,竟然会爆发出那么大的激情。她的左手继续抓着我的那玩意,感觉到它的反应不是很强烈,便扔掉了右手的毛巾,抓住了我的右手,非常坚定地把它往她裤子里塞,由于她那根细细的裤带还没有解开,我的手被卡在了半路上,她笨手笨脚解着裤带,解了半天,解不开,手忙脚乱,反而变成了死结,便用力将裤带拉断了。 我不安分的手当然不会拒绝她的邀请。到这时候,我当然不会有丝毫的退却。我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向前滑行,终于到达了目的地,像蛇一样游进满是露水的茅草丛,她立刻感觉到了我的反应,便开始一件接一件地脱起的衣服,她身上的衣服看上去都很旧,贴身的汗衫上到处都是洞。你怎么也不会想到,在这么破旧的衣服里,又是这么一个岁数,竟然会隐藏着如此疯狂放浪的身体,竟然会爆发出如此惊天动地的激情。我没想到光天化日之下,房门甚至还没有来得及销上,就会这样轰轰烈烈烈,就会这样不顾死活。我的剑已经出鞘了,已经准备跃跃欲试,仍然还有要退却的念头。我的勇气仍然还有些问题,我的思想上仍然还是有些障碍。 我情不自禁地说:“真是见鬼了,你总不至于是为了留下来,才跟我干这事吧。” 这时候,她已经不在乎我说什么,终于脱完了自己的衣服,又接着帮我脱,然后便将我顺势推到在了床沿上,然后迫不及待地骑在了我身上。在这之前,她的左手紧紧抓住我的那玩意,始终没有松开。做什么都是用另一只手,因此做什么都笨手笨脚。终于,该扫除的障碍都扫除了,钥匙插进了锁眼,火车驶进了黑黑漫长的隧道,她咄咄逼人地冒出了这么一句话,冒出了一句让我目瞪口呆的话。 “实话告诉你蔡老板,我不是为了留下来才这样的,我是为了这样才留下来。” 这女人竟然能说出这么聪明的一句话。事情的进展,远比我所能想象到的要快得多。我突然明白自己这时候,根本不是趁人之危,而是在做好人好事,是在为人民服务,是在为一个渴望男人的女人解决欲望问题。眼前的这个女人显然已经很久没和男人做那种事了,显然她比我更渴望做那件事,更占据着主动的地位。我突然意识到她死死缠着我的真实动机,突然明白她为什么一定要留在我这。我唯一不明白地是她为什么会选中我。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喜欢我。或许,正是因为喜欢,我怎么伤害她,怎么要撵她走,她都以惊人的毅力忍受下来了。毫无疑问,这个女人喜欢做这件事情。幸好我已经是这方面的老手,并没有她的疯狂而失去控制,毕竟昨天晚上刚和小鱼云雨过,所以我不至于那么迫不及待。我知道在这种关键时候,越冷静,越能把活干好。我知道,在这种时候,脑子里必须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这是谢静文当年教给我的绝招,这一招屡试不爽。 我不得不承认,她粗糙的手在我身上捏过来捏过去,总是有些异样的感觉,就好像有人在给你搔痒一样,既让你兴奋,又让你忍不住就要笑出来。她的动作有些粗鲁,有些野蛮,有些疯狂,还有些滑稽。有那么一会,她甚至弄得我很难受。当时我被她压在了床沿上,两条腿还放在地上,那场面就好像我是在被人强暴一样。我不得不拚命地开小差,想一些完全不搭界的事情,想一些能够让自己分心的事情。我想到了谢静文,想到了阿妍,想到了这些年一个个给我带来美好回忆的女孩。我甚至想到了小鱼,想到昨天晚上之后,我甚至都没来 得及洗一洗。这些念头都是一闪而过,因为这女人太疯狂了,好像根本就不允许我胡思乱想,她的嘴里有节奏地喊着蔡老板,她把三个字拆散开了,每运动一下,便喊一个字,越喊越快,越喊越歇斯底理。我感到有些狼狈,不知道怎么样才能收场,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让她那没完没了的动作停下来。 这女人让我情不自禁地想起插队时遇到的一个女干部,跟小鱼母亲一样也是个妇女队长。我直到现在还能清楚地记得这个女人的名字,叫王素贞,当时大约四十岁模样,人长得有模有样,个子不高,却很结实。王素贞常常讥笑我们知青偷懒,骂我们没有用,吃得比她多,干活却还不如她一个女人。身为妇女队长,她专门爱管我们男知青的事情,好坏都要他管。有一次我们把生产队的一条母狗偷吃了,她堵在门口活生生骂了三个小时,几个知青被堵在屋里,被她骂得连尿不敢出去撒。 这以后,我们在背后常常研究妇女队长为什么会这么凶,为什么会这么厉害,为什么这么张扬,最后得出一致结论,就是她男人太无能了,女人欠操,结果就是这德性。我们一致认定她男人是阳痿,认定她男人性无能,并给他起了个外号叫“老痿”。事实上,“老痿”是生产队的会计,我们的结论完全是个错误,这家伙风流得狠,跟村上好几个小媳妇都有好事,都说他床上的功夫确对第一流,经过他手的女人想甩也甩不掉。 我一直没弄明白小鱼母亲究竟叫什么名字。我只是在偶尔想到她的时候,会突然想到勇敢泼辣的妇女队长王素贞。王素贞的勇敢泼辣让人感到害怕,王素贞的勇敢泼辣让人怀念,小鱼母亲的所作所为也差不多。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你怎么也不想到一个五十岁的女人会这么疯狂,会有这么强的战斗力。 第二天一大早,她又来了。 我有些狼狈,说:“你这是什么意思,总得让我歇两天吧?” 她让我说得面红耳赤,什么话也没敢说,讪讪而去。 接下来,一连几天没有动静,我倒有些想她了,便给她一个暗示,让她明天老时间过来。说老实话,我不愿意用自行车去驮她,不想让店里的女孩笑话我竟然和她也会有一腿。到了第二天清早,天还是蒙蒙亮,她已经到了,来了就上床,那种迫不及待,那种肆无忌惮,弄得我异常兴奋,神魂颠倒,多少年都没有这么爽过。虽然她已经是一个五十岁的老女人了,在床上的表现足以和当年的谢静文相媲美。多少年来,我一直在寻找一个像她这样的女人。我喜欢女人能够全力以赴地做这件事。在我接触到的那些女人中,除了谢静文,只有这老女人是真心地喜欢这个,她简直就可以说是热爱。 这女人和谁比都不逊色,甚至比谢静文更让人销魂。说老实话,她的全力以赴,是所有男人心目中的一个理想,她这样的女人可以让你忘掉年龄,可以让你忘掉美丑。谁都不会相信,这女人竟然让我在一段时间里,对其他的女孩突然没有了兴趣。这女人竟然就有这样的能耐。毫不夸张地说,我一度完全屈服于她的淫威之下,陶醉在她层出不穷的游戏之中。像她这样的女人,有一个就足够了。像她这样的女人,只要有了一个,你就没必要再去找其他的女人。 我不得不深深地感叹说: “我的妈哎,知道不知道,你可真是个不折不扣的老――” “老什么?” “骚货!” “蔡老板喜欢这样,那我还有什么好客气的。” “你给我说老实话,到底和多少个男人睡过?” “蔡老板――” “给我说老实话。” “除了我丈夫,还有谁?蔡老板真是占了人家便宜,还要看不起人家。你不要以为我真是裤带子松的女人。我们农村妇女很在乎这个的,怎么会随随便便和别的男人睡觉。” 我笑了起来。 “你干吗笑?” “你在乎这个?” “当然在乎。” “我要是相信,那才叫见鬼了,跟我装什么假正经,”我仿佛已经掌握了什么确切的把柄一样,很严肃地说,“别跟我来这套,我已经明确告诉你了,我这人不喜欢正经女人,别在我面前充什么大姑娘。你那么大的能耐,只有你男人一个人享受,岂不是太可惜了。你这样的女人,冒出来一打的男人我都相信。” “蔡老板为什么会这样想?” “你床上的功夫十分厉害。” “什么叫厉害?” “厉害就是厉害。” 她傻乎乎看着我,想了一会,吞吞吐吐地说:“好吧,跟你说老实话,是有过一次,只有一次――” “一次什么?” 她不想讲,是不愿意讲。 我让她一定要讲,一定要讲出来,我用命令的口气说,自己很有兴趣知道这个,我说就喜欢听这种带些荤的事情。她有些为难,又不敢不听我的话,怕我不高兴,犹豫了半天,只好用发抖的声音,把埋藏在心中的秘密说给我听。刚开始,她还有所顾忌,有所保留,渐渐地,便什么也不再瞒我了。她告诉我,她可以对天发誓,除了她丈夫,只和生产队放牛的刘瘸子有过一次那种事。她一生中就只有那么一次出轨,就做错了这么一件事,除了这一次,她基本上就算是个正经女人,换句话说,如果我蔡老板觉得她床上的功夫厉害,那也是天生的。 她说的那刘瘸子是一个富农的儿子,这人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症,一条腿严重变形。在农村,像他这样条件的男人,找不到老婆是很自然的,注定是要当一辈子的光棍。有一次,小鱼母亲走过生产队的牲口棚,发现刘瘸子站在一个小板凳上,正从屁股后面弄一条母牛。因为一开始也没看明白,不知道他是在干什么,她只是疑疑惑惑地知道事情不太对头,于是走过去,一把将他从小板凳上揪了下来。刘瘸子当时正干在兴头上,被她突然打断了好事,吓得坐在地上,捂着自己的那玩意乱滚。他以为妇女队长会痛骂他,会把他拉出去示众,没想到她只是喝斥了几声。 “老实说,大家都是人,蔡老板,他这么做,也是没办法。要是有办法,也不会拿畜生撒气了。” 小鱼母亲重提此事的时候,一会平静,一会激动。她说她当时什么也没做,就把刘瘸子给放了,不仅不为难他,而且还有些同情他。她说这种事她自然不会对别人说,真说出去,他怎么做人。可是刘瘸子他总是放心不下,以后见到她,只要旁边没有人,就求她千万不要把这事说出去。他真被这件事吓坏了,口口声声说,二婶子,你要说出去,闹得大家都知道,我刘瘸子再也没脸做人。她教训他说,你还要什么脸,你还有什么脸。他呢,颠来倒去地就这么几句话,他说真的,你二婶子要是把这话说出去,我就不活了。 小鱼母亲看着我,脸上的表情很丰富:“我当时真是给他缠得不轻,后来,这不要脸的东西,居然用死来讹诈,真的用死来讹诈我。” 我有些好奇地问:“怎么个用死讹诈法?” “他说要是那样,就上吊,就喝农药。他可不是说着玩玩,他是真为这事急,真的是可怜死了,人看着看着,一天天地直瘦下去,都是为了这事操心的,脸上的那肉说没有就没有了,颧骨也高高突了出来。你知道,他这心里有块大石头,这块大石头压着他,可怜瘦得人都脱形了。” 我想尽快知道实质性的东西,便问: “后来呢,后来你到底有没有把这事说出去?” “我当然不会说,我要是说了,不是送了人家一条命吗。” 结果有一天,刘瘸子大白天闯到她家,他事先就已经知道她是一个人在家,已经在后面的竹林里藏了半天。就这样,他突然愁眉苦脸地跑进来,抱住了她冒冒失失地就要做那种事。他说二婶子,你只有跟我做了,我才会相信你真的不会说出去。要不然,我真是没脸活了,我活不下去了,我心里放不下这件事呀。这大石头一直压在我心上,二婶子,你救我一命。他的意思就是,就是要用这件事封住她的嘴,只要这样,他才相信她不会说出去。她心一软,完全是因为同情,就让他得逞了。 我笑起来,说:“你倒是真做了件好事。” “你说我还能怎么办?” 她说刘瘸子从来也没跟女人弄过,没有女人会跟他,他急猴猴地扯她的裤子,将裤子扯到膝盖那里,就在堂屋的中央,让她将屁股撅起来,让她趴在吃饭的方桌上,然后就像弄他的母牛一样,从后面狠狠地杀了进去。天气很热,两个人的身上都是汗,湿漉漉的,好像刚从河里捞起来。 她说些的时候,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仿佛在说另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人。救人一命,胜造十级浮屠。显然这件事曾经给她带来过很大快乐,因为刘瘸子从此变了一个人,人也胖了,脸上也有肉了,比过去要精神许多。这以后,刘瘸子每次看到她,眼睛里都充满感激,那是发自内心深处的感激之情。他再也没有来骚扰过她,就好像他们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就好像只是在梦中有过一次这样的遭遇。让我感到吃惊的,是这女人叙述中,不知不觉流露出的一丝遗憾,遗憾刘瘸子以后竟然没有再来找她。这件事已在她心目中埋藏了很 多年,今天终于有机会,可以痛痛快快地说出来。她一边说,一边放肆地做动作比划,这件事现在终于说出来了,她感到无比轻松。 然而这场春梦很快就烟消云散,过于疯狂的梦注定长不了的。小鱼母亲的美梦破了,我的美梦也破了。定时炸弹终于爆炸了,她终于知道了我和她女儿小鱼的关系。这女人明知道我不是一个正派的男人,隐隐约约地也有些怀疑,但是事情的真相一旦败露,她还是觉得像天塌下来一样受不了。她那妇女队长的母老虎脾气立刻暴露无遗。这女人本来不在乎我和别的女人,但是一想到我是和她女儿一起睡过觉,就仿佛吃了什么恶心的东西,立刻就作呕要吐,立刻就从荡妇变成了烈女。 一切来得很突然,本来什么还好像是隔着一层薄纱,都朦朦胧胧的,突然什么事都真相大白。好多事情就是一层薄薄的窗户纸,非要有人捅破才好,这和店里的那些女孩作梗分不开,大约是她们再也忍受不了她的嚣张,实在看不惯她的霸道,于是联合起来与她斗争。说老实话,小鱼母亲不仅在那方面疯狂,恨不得天天都是过年过节,而且是个不折不扣的大醋坛子,她自恃我跟她已经关系不同一般,突然反客为主,一反原来卑躬屈节的姿态,竟然梦想着要当起这店里的女主人来。她又成了妇女队长,谁都敢管,对着丁香也指手划脚,动不动还要让别人滚蛋。 最后把事情挑明的不是别人,恰恰是她的女儿。小鱼竟然也站在反对她的行列中。有一天,小鱼母亲又在那教训人,小鱼悻悻地对母亲说: “喂,别以为这里就你一个人了不起!” 这母女两个公开地吃起醋来,说着说着,母亲先扇了女儿一个耳光,女儿也不示弱,还了一个。于是两个人互相打了一通耳光,这一打一闹,该说的话说了,不该说的话也说了,大家都叫板,都豁出去了,都撕破了脸皮。谁也占不了上风,针尖对麦芒,一个是打麦场上撒泼的野蛮村妇,一个是街头撒野的不良少女,一个比一个凶,一个比一个更邪乎,都变成了另一个人。结果小鱼母亲终于从女儿话中听明白了意思,她顿时哑了,半天没有声音。接下来,她失魂落魄地在那发呆,然后就当着众人的面,当着姑娘们和客人的面,突然冲过来,恶狠狠地扇了我一个大耳光。 她不是在刚上班没人的时候扇我,不是在后面的厨房里扇我,她是在生意最火爆的时候,趁我出来向客人敬酒之际,冲上来,狠狠地扇了我一个大耳光。重重的一记耳光,声音巨响,就好像晴天打了一声雷,不光是我傻了,所有在场的人都傻了。 她咬牙切齿地说:“你这个畜生,你不得好死!” 我的客人并不知道她是谁,她打得快,跑得也快,转身跑进厨房。 我强作镇定,把手上的那杯酒喝完。我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对客人笑了笑,然后就气势汹汹地冲进厨房。进了厨房以后,这女人已拎着一把菜刀在等着我,看到我,不是往前冲,而是往后退。我以为她会用刀劈我,后来才知道她是怕我冲过去打她。我说你发什么神经,你竟然敢在店堂里打我的耳光,当着这么多客人的面。她的气焰这时候稍稍地下去了一些,一口一个畜生地骂开了,她说你真不是东西,你那岁数都可以做她爹了,我女儿是黄花闺女,就这么被你糟蹋了,你不是人,你是畜生。她的声音很响亮,里里外外全听见了。 我觉得她太过分了,太不给我面子,我说你说对了,我他妈就不是人,我就是畜生,是畜生又怎么样。我告诉她,如果不服气,可以去告我,可以去派出所喊人来抓我,我老四反正是坐过牢的,破罐子破摔,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 我不是不知道自己做错了,心里经后悔,但是嘴上不肯服软。再说了,这种事后悔也来不及。我知道这时候只能用更狠的话吓唬人。她就在厨房里没完没了地哭,一边哭,一边哭诉。我呢,只好硬着头皮继续掌勺做菜。姑娘都在偷偷地看热闹,一个个心里说不出的痛快,小鱼也在那跟着看热闹,这丫头有时候就是这么没心没肺。只有丁香一个人不时地在一旁提醒,让她等一会再闹,先把当天晚上的生意做完了再说。好不容易熬到生意结束,外面的客人付了账走了,我便让丁香关上大门,准备就今天的事情做个了断。姑娘们看我铁青着脸,立刻都有些紧张,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没想到这时候,我的气早已消得差不多了。 我想最好的办法,还是给自己台阶下,于是主动认错说: “这件事确实是我做得不好,做得不对,不过,你也太让我丢人了。” 我从来也没有这样丢人过,当着客人的面,被这么一个老女人纠缠,吃了一记那么响亮的耳光。说老实话,一个大男人当众出这么大的洋相,多大的罪名也可以抵消了。 我说:“你打也打了,闹也闹了,还要怎么样?” 我也不知道事情怎么才能算结束。我只是想,我已经认错了,事情应该结束了。出乎我的意外的是,就在我以为已经风平浪静的时候,她突然像老鹰一样扑过来,在我脸上恶狠狠地抓了一把,而且狠狠地在我脸上啐了一口,然后颠来倒去地又是那几句话: “我们反正是没脸做人了,你这个不要脸的畜生,你不得好死,你让我们怎么做人。我女儿还没有满十八岁,我女儿刚十八岁,你这个畜生,不要脸的畜生。你不是人,你是畜生,你是公狗。” 这时候,我只能一走了之。这时候,是畜生也好,是公狗也好,我只能狼狈逃窜。好男不和女斗,我总不至于动手打一个女流之辈。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犯的最大错误,就是不该去招惹这个疯狂的老女人。疯狂必定会付出疯狂的代价。这件事在一开始就是个大错误,当初根本不应该答应让这个女人留下来。开始是个错误,结尾当然也一定是个错误。现在,我只能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在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前,我把丁香叫到身边,让她想方设法为我把这件事摆平。这时候,我又想到丁香了。我真是昏了头,差一点犯了更糟糕的错误。我差一点就要让这女人取代丁香的位置。这时候,我终于明白丁香的位置是不可取代的。我知道对付这种棘手的事情,没有丁香出面不行。我知道丁香最后会摆平所有的麻烦。 我们的心多么顽固 - 第六章 我们的心多么顽固 - 第六章 小鱼母亲临走,一定要跟我谈一次话,要正式谈一次话。丁香已与她说好,多付她半年的工资作为补偿费。我于是对丁香说,既然钱都赔了,还有什么狗屁的话要谈,我不想听。丁香说,她非要和你谈,我又有什么办法,你要是真不愿意,我再去跟她说。丁香走了不久,小鱼母亲自说自话地还是来了,她像过去一样,招呼也不打,直接推门进来了,红着眼睛对我说: “蔡老板你不要怕我,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我苦笑着说:“你说不怕就不怕了,问题是,我还真有些怕。” “事情已到这一步了,我不会再和你闹,”她怔了一会,很严肃地说,“但是你得给我说句实话,小鱼这丫头你打算怎么办?你总不能也赔她几个钱就算没事,你不能因为自己有钱,想玩什么人就玩什么人。我是老了,不值什么钱了,小鱼这才多大,我们农村人,很在乎这个的,你让她以后怎么嫁人,不能说拿出几个臭钱来,就跟什么事也没有一样。反正对我们家小鱼,你一定要有个好好的交待。” 她想把小鱼带回家,小鱼根本就不理睬她。 “这不要脸的小东西,我现在是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说你要我怎么办,我显然有些无可奈何,难道要让老四和老婆离婚,娶小鱼做老婆。 她立刻咬牙切齿地说: “你不要做梦,你做她爹还差不多,她这么年轻,凭什么嫁给你这种不要脸的东西。你以为她会真喜欢你,她只是好吃懒做,图一个在城里的过日子舒服,才不会真看中你,别还以为她会想嫁给你。” 我听她这么说,忍不住笑起来,是冷笑。她便说你不要笑,你笑得难看死了,我说我是不想笑,我也是没办法。我说,这事情不是明摆着吗,你说你要怎么办。既然她为我出了个难题,我索性也为她出个难题。她顿时无话可说,脸色一阵发青一阵发白,经过这么一吵一闹,她看上去足足老了十岁,比我刚见到她时更显得土头土脑,而且还添了一份憔悴。我突然想到自己当年从监狱里放出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我母亲的时候,母亲的脸色就是这样的。 “蔡老板,我真是看错你了,你蔡老板虽然一表人材,你比那些别的老板更坏,比他们更阴险。”她憋了好半天,眼泪水打着转,充满了刻骨的仇恨,“丁香那女人说我是自己送上门,这话我一辈子也不原谅她,就为这话,我记恨她一辈子,我一辈子都不会忘了这骚货说过的话。不错,我是贱,我是不正经,我是白白地送上门让你日的,我这是自找。” 她说自己是让我当初预付给小鱼的那三个月工资蒙住了,她说你那时候是多么好的一个人,我就想这么好的人,有机会我一定要报答他。她说我一直觉得你蔡老板是个不错的好人,人长得有模有样,良心又好,我怎么会想到你也是这样的一个不要脸的畜生。 “我真是太愚蠢了,你既然是这么不要脸,怎么会放过小鱼。告诉你蔡老板,你不要占了便宜,把人家母女两个都睡了,还看不起人家。你不要以为我真是那种裤带子松的女人,我们农村妇女穷归穷,裤带子紧得很。你不要以为我是那种只要是男人就肯的女人,我知道你蔡老板喜欢不要脸的女人,但是我不是。” 我没有想到她还会这么平静地跟我说道理。当时,我更害怕她会再闹,我怕会再次撒泼,她已经看出来了这一点,反过来安慰我说: “我不会和你闹的,我只是恨自己瞎了眼。” 她这么一说,我倒真有些不好意思:“事情已经到这一步了,你还有什么要求。” “已经到这一步了,我还能有什么要求?” “有要求你尽管提出来好了。” “我希望再也不要见到你,”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眼泪流了下来,她迅速擦了一下眼角,“我知道你更不想见到我,希望我走得越远越好。” “我这事做的是不好。” “我再也不要见到你。” 我说我还是喜欢她的。我说我也很后悔,真的很后悔。我说自己不是人,是个无赖,请求她不要跟我太计较,希望她能原谅我。我说我这人从来不道歉的,但是现在心里真的觉得对不住她。她说我已经不恨你了,对你这样的畜生,恨也没用。我知道她说的不是真话,因为从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原谅人的迹象。我说我心里也很难受,人不要和畜生生气,你现在要是觉得能够解恨,就打我几下好了,我愿意让你打,愿意让你骂。 后来,她就说我不打你,也不骂你,现在,我只要你做一件事。她说我只要你做一件事,这件事做完了,她就走人,天涯海角,永远不会再见到我。她说的那件事让人大吃一惊,我做梦也不会想到,她竟然是希望在临走前,再和我云雨一番。我不相信她竟然会做出这样荒唐的决定,但是事实却不容我有半点怀疑,她走过去将门带上,插上插销,然后一件接一件脱去衣服,赤条条地躺到了床上。 我不知道这是事先就准备好的,还是即兴发挥。 我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场戏,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她看出了我的犹豫,很冷静地说: “今天要是你如果不做,我就不走。” 我站在那不动弹。 她说你过来,我帮你脱衣服,听见没有。我便神使鬼差地向她走过去,她坐了起来,伸手要解我的裤子。我想往后退,她拉住了我的皮带,冷笑说: “装什么假正经?” 我只好不动弹,很快裤子顺着我的腿滑了下去,落到了脚背上。很快,事情反正已经这样了,我只能像个听话的孩子一样,服从她的安排。这是个很滑稽的场面,我们努力想把前不久发生的事情忘了。一开始,她似乎还有些激动,但是突然,突然就浑身都僵硬了,无能我怎么努力,都像具尸体一样没有任何反应。我继续努力,怎么努力都是白费力气。 我已经完全失去了方向,想快点结束,又怕她不满意,不愿意。 “把你那该死的玩意拿出来,”她突然用力推我,用很恶毒的声音说,“我不要你的脏东西留在我的身体里。” 她突然让我停止干到一半的工作,事情都干到这节骨眼上了,她突然停止了应该两个人一起做的游戏,让我自行解决,自己把那脏东西弄出来。 我觉得这么做好像有些过分,她却用不容置疑的声音命令说: “听见没有,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得干什么!” 她让我当着她的面手淫。我那时候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脑子里一片空白。说老实话,老四从来就不是一个听话的人,可是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当时会对她的话言听计从,仿佛一个幼儿园的乖小孩,老师让怎么做就怎么做,不敢有半点违抗。我已经感觉到她现在是想羞辱我,羞辱就让她羞辱吧。她聚精会神地看着我,我让她看得六神无主,便机械地加快手上的动作。 她说,你那么快干什么。 她用命令的口吻说,慢慢的,不要那么急。 我说:“你不是折磨人吗?” “我今天就是要折磨你,你现在明白了,我就是要折磨你。”她悻悻地说着,伸手去捞衣服,开始穿起衣服来,“好了,今天的事情已经结束了。” 我当然不肯就这样结束,这他妈算什么事呀。我强行把她推到,想再次进入到她的身体里去。她根本不给我这个机会,我没办法,只好阻挡她穿衣服。我赌气不让她穿衣服,当时我真的很愤怒,像小孩抢东西一样跟她争夺着衣服。终于她让步了,她不愿意让步,我也不肯让步,最后,或许看我是真急了,是有些可怜我,便闭上眼睛,板着脸撇开了大腿。我这时候已被她折磨得没有了锐气,根本没有斗志,刚到门口,刚接触到那一片干枯的茅草,便已经不可阻挡地跑了出来,弄得她身上到处都是。 她迅速起床,拿了我的洗脸毛巾,仔仔细细地将身上擦干净,然后用最快的速度把衣服穿好。衣服穿好了,她回过头来,不动声色地看着还处于沮丧中的老四。在她的注视下,我既感到窝囊,又感到窝火,更感到无奈。这个老女人的眼神中流露出了一种鄙视,这是我从来不曾见到过的。她显得非常傲气,十分平静咽了咽口水,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了丁香给她的半年赔偿金,粗粗地数了数,在那一叠钱上连啐了几口口水,然后狠狠地将钱对着我的脸砸过来: “现在我们谁也不欠谁了,我不要你的臭钱,你以为我是什么东西,告诉你,老娘我虽然穷,屄是不卖的,你花再多的钱也未必能买到,我是喜欢你蔡老板,才让你这个畜生占了便宜。我是瞎了眼!” 我记得那时候,好像还没有开始用一百元的大票子。小鱼母亲将那叠钱向我砸过来,钱在半路上散开,撒得一地。虽然离我还有相当一段距离,其中有几张钞票还是奔我脸而来,正好打在了左眼球上,就觉得眼前一道金光,立刻火辣辣的灼痛。 我的眼睛因此又红又肿了很长一段时间。这件事弄得我很是无趣,一想到一想到心里就不是滋味。要说这真是个不小的教训,从此,我对自己的荒唐行为收敛了不少。正是从那 时候开始,我第一次有了改邪归正的念头。这一年,我已经整整四十一岁,过完了四十一岁生日,我很认真地对自己说: “老四,你他妈的不能再胡闹了。” 这一年是个转折点,很多事情都开始发生了变化。首先表现在对女孩的态度上,我再也不像过去那样穷凶极恶。自从小鱼母亲走了以后,我再也没有去过保姆市场。我的眼神在看女孩子方面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有一天,有个很漂亮的小女人突然出现在店里,口口声声说要留在我这做事。她戴着一付很怪的银耳环,是那种少数民族姑娘才会佩戴的大耳环,头一动,那两个大耳环在你眼前乱晃。这种小女人一看就知道久经沙场,一看就知道不能离开男人,一看就知道是我当年喜欢的那种女孩。胸脯是大号的,不管是说话还是喘气,两个奶子直跳。她老是斜着眼看人,跟我说什么话都心不在焉,用眼角的余光打量我店里其他的女孩,那意思仿佛是在说,只要肯把我留下来,我今天晚上就可以跟你上床,我保证比这的所有的女孩都出色。 我毫不犹豫地就将她撵走了。我突然发现自己对不断地更换新的女孩开始有些厌烦。小鱼母亲走了以后,我常常情不自禁地就会想她曾经提到的那个刘瘸子,虽然我从没有见过什么刘瘸子,但是总觉得有这么一个人,在自己的眼前晃过来晃过去。我突然发现,有时候通过想象,也能很好地满足自己。我发现胡思乱想并不比真刀真枪的实干逊色。事实上,并不仅仅是小鱼母亲把刘瘸子的故事叙述得栩栩如生,而是我借助了自己的想象力,才把可能会有的那些场面想得活灵活现。我仿佛看见刘瘸子正在怎么对付他的母牛,看见他搬了一张小板凳,一瘸一拐走到母牛面前,好言好语地对那母牛说着什么,就好像医院的护士准备给小孩子打针一样。我仿佛看到刘瘸子很严肃地走到了母牛的屁股后面,抖抖索索地站在了小板凳上,一个走路都不安稳的瘸子,站在小板凳上几乎就是在做高难动作了。 我仿佛看到刘瘸子正焦急不安的伏在竹林里,那是一个炎热的夏日,风吹着被太阳晒得发烫的空气,知了在尖叫,狗在喘气,远远的,小鱼母亲正在屋里走来走去,穿着花裤衩小短衫,身上洋溢着女人的气息,乡村妇女到了夏日,在家里都是这身打扮。她正在那手忙脚乱,准备给养的蚕喂桑叶,碧绿的桑叶,雪白的蚕,蚕正在吃桑叶,吃桑叶的声音清晰可闻。我仿佛看见刘瘸子大汗淋漓地走了过去,他英勇无比又惊恐万分,他情绪激昂又忍不住一阵阵的哆嗦,好像走在到处都埋着地雷的战场上,好像到处都隐藏着凶险的敌人。终于,终于他和也是一身臭汗的小鱼母亲遭遇了,两个汗如雨下的人纠缠在了一起,宽松的花裤衩很容易地便被扯到了膝盖那里,花裤衩像麻花一样卷了起来,绞在一起,小鱼母亲慌乱地对刘瘸子说着“不、不、不”,一直到事情已经结束,嘴里还在说着这个字。 “不――”我仿佛听到空气中还在回荡着这个声音。 这时候,我的生意正式开始走下坡路。到年底,发现已接近难以维持的地步。给姑娘们发了工钱以后,扣除了房钱水电费,扣除了各种费用,我突然发现自己几乎没赚什么钱了。好日子说过去就过去,不错,过去我曾经是赚了些钱,那都是老四一个人领着几个丫头苦出来的,随着时代发展,这种家庭作坊似的小餐馆已跟不上潮流。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在被淘汰,已被远远地扔在了时代潮流的后面。过去人们上馆子,更多的是嘴馋,是打牙祭,他们到我这来,是认口味,是认老四的手艺,现在却都变了,现在是吃装潢,吃公款,吃人情债。大家走进一个馆子,不是因为这家馆子菜的味道好,而是因为装修得好看,而是因为人家会宣传。 我的风光日子突然一去不返。记得一两年前,我那条街上,生意最火爆的,总是老四的这个馆子。现在,晚上做生意的时候,都是冷冷清清,就那么一两桌人,有时候连个鬼影子都见不到。其实早在小鱼母亲离开前,店里的生意就已经开始不好做了。我们那条街上所有的馆子突然都没有了人气。做生意就是这样,生意好的时候,天天会有大把的钞票进账,你都想不明白钱为什么这么好赚,可是一旦生意不好了,你会发现天天都在赔钱,就会发现你原来赚得那些钱,照现在这样发展下去,很快就会坐吃山空,很快就会变得什么也没有。我突然发现自己这些年并没有没发什么大财,这种小餐馆,说穿了也只是小打小闹,要说赚钱,并不比当初刚开始与阿妍一起干的时候赚得多。后来就算是赚过一些钱,也都花到了女孩身上去了。 女孩子陆陆续续地都走了,都给我打发走了。现在店里潦倒得只剩下三个帮手,丁香为人忠厚,忠心耿耿,不太想到自己的前途。琴和小鱼还年轻,这心里开始有些活思想。琴就直截了当地说,她说生意做不下去了,你蔡老板赚的钱,反正一辈子都花不完,可我们以后怎么办呢,还不是只好乖乖地去别的地方打工。说老实话,我在琴身上没有少花钱,她迟迟不肯离开我,很重要的一条,就是因为常常能从我这拿到一份别人没有的补贴。小鱼倒是不说什么,这丫头自从她母亲走了以后,一直对我不冷不热。她好长时间里都不愿意理我,我知道她心里始终憋着气,因此尽可能地对她好一些,尽可能地找机会讨好她。 有一天,小鱼做错了一件事,我冲她发火,她竟然火气更大地顶起嘴来。这丫头一向是没有什么脾气,从来不这么恶声恶气,我没想到她竟然会这样怒不可遏: “我就错了,我高兴错,怎么样,你赶我走好了。” 我说“你做错了,怎么还跟有理一样。” “我就是有理,我就有理。” 我笑起来:“还说有理,你这是不讲理。” “我今天就是不讲理。” 说来说去,她还是那句话,说我知道你想赶我走了,你赶我走好了,我又不是没地方可去。 我被她这么说,气全消了:“谁说我要赶你走了。” 小鱼说:“你迟早有一天会赶我们走的。” 由于生意不好,剩下的这三个人都有一种危机意识,觉得我迟早会不管她们。不管怎么说,她们在我这拿的钱,肯定要比别的地方多,当然还是愿意留在我这里。我们相处得还是很愉快,生意虽然难以维持,我可是从来都没有亏待过她们。她们也知道我不会亏待她们,我向她们交底,对她们赌咒发誓,说老四已经胡闹够了,从此就会改邪归正,再也不做偷嘴的馋猫。我发誓以后即使来什么新的女人,老四就像一条割了鸡巴的狗一样,绝不再去招惹她们。我说到割了鸡巴这几个字的时候,她们不约而同都吃吃地笑起来。我说自己讲话绝对负责任,老四既然是个男子汉大丈夫,我就会对她们负责到底。我告诉她们,只要我还有一口饭吃,就不会不要她们,就不会让她们饿肚子。我说我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患难见真情,只要她们能和我一起度过眼前这个难关,我一定不会亏待她们。我说我现在是真的喜欢她们,在我的生活中,有她们三个人就足够了。 “根本不要说得那么好听,生意要是真做不下去了,”小鱼还是不相信我的话,她撇着嘴说,“到了那一天,你最后还是不会要我们的。” 我继续安慰对她们,我说我怎么会不要你们,我怎么会,我说我现在担心的,是你们会不要我,是你们什么时候会离开我。 我不得不开始与冯瑞合伙。几年过去,冯瑞已经从当初那个瘦骨嶙峋的小个子,变成了一个壮实的矮胖子。他这时候是真正地发财了,连报纸上都会经常提到他的名字。下海做生意也不过两三年功夫,他已经成了巨富,钱也赚了,婚也离了,新娶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个子要比他高出半个头来。冯瑞原来有个儿子,现在这女人又刚给他生了女儿。 他到我店里来了一趟,看了看店里的状况,叹气说: “老四,不行呀,你这生意维持不下去了,还是我来救你一把。” 冯瑞于是将我的店盘了下来,他完全是出于哥们义气,接下了我的这个烂摊子。他说他总是惦记着当年,忘不了那时候别人欺负他冯瑞,是我老四站出来为他摆平的,是我老四为他打跑了那些乌龟王八蛋。他说他忘不了我们当年一起打打杀杀时的情景,他说现在应该是他报答我的时候,因为对他来说这很简单,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他拿出钱来,将我的餐馆重新装璜了一下,而且顺带着把旁边的两家店也盘了下来,能打通的墙全都打通了,那气派立刻完全不一样。新餐馆重新开张,冯瑞让我继续当老板,我知道他花了很多钱,说什么也不肯接。 我说:“我就当大厨师吧,当老板,我没这个本事。” 我说我已经落伍了,跟不上形势,你这次的动静也太大了,我怎么敢再当这老板,我应付不了。冯瑞说,白白地送你一个老板,你却不肯要。我说不是不肯要,是不敢要,没这个水平要。冯瑞说,操,老四也竟然学会说软话了,这样,事情你总可以帮我打点吧,其实也无所谓当不当老板,也不在乎那个名份,反正我冯瑞不会亏待你的,拿出你老四的本事来,好好给我干。 现在,这个餐馆已经不再是我的了。虽然营业执照上还挂着我的名字,餐馆的招牌换了,新取了一个店名,门面扩大了,经营的方式也完全改变。浩浩荡荡地招兵买马,弄了一大批新人进来。和过去一样,我仍然还是大权在握,说话算数,因为冯瑞自己有个更大的公司,是个什么都做什么都敢做的公司,根本没有精力过问这边的事情。他对店里的人说,我姓冯的不在,这里就是蔡老板说了算,你们都得听蔡老板的话,谁不听他的话,立刻给我走人。 冯瑞很注意在别人面前提高我的威信,他说管理管理,没有威信,最后什么也管不了。说老实话,我当时真没有那个本事管这一大摊子的工作,只是答应替冯瑞照管这个餐馆。既然他是帮我一把,我就不应该辜负他的好意,但是,我心里仍然觉得冯瑞是个公子哥,好摆阔,并没有做餐饮的经验,觉得这生意是不可能维持下去,明摆着要赔钱。我不相信砸那么多钱下去,生意就会突然好起来。我觉得这根本就不可能,这些年来,我小打小闹惯了,看冯瑞这么大把地砸钱,真有些目瞪口呆。 新餐馆开业以后,冯瑞连请了三天的客。这三天,就是白白地贴银子,没赚一分钱。一个月下来,灯火辉煌,门庭冷落,我们的价格实在太贵,贵得要比我原来订的那些价格高出一倍都不止,人们偶尔进来,看了看菜单上的价格,吓得掉头就跑。到月底结账,一算,亏了好大一大笔,我便跑去找冯瑞,问他应该怎么办。 冯瑞说:“操,老四,这就害怕了,不是才一个月吗?” 我说再亏下去怎么办。 他说:“那就再亏两个月试试,老四,我他妈现在没时间管你的事,亏就亏吧,先这么耗着再说。” 我顿时有些来火,说冯瑞你不能因为自己有钱,就跟我来这种蛮不在乎,就跟我摆谱,到时候说起来,一算账,一看亏了那么多银子,还是我老四没屌本事。我告诉他,说我早就觉得这事情不妙,当初就觉得这么花钱会有问题,这那是什么投资,这是把钱把炉子里扔。 我说:“我当初劝你,你就是不肯听。” “我又没怪你。我怪你了没有,没有,”冯瑞看我急了,笑着说,“你急什么,有什么好急的。” “不赚钱我当然急。” “谁说不赚钱了,你等着。” 几个月以后,餐馆的生意突然好得让人不敢相信。风水轮流转,奇迹说来就来,眼见着一条街上,上馆子的人都往我这馆子里涌过来。真是见了鬼了,冯瑞这小子是真有本事,他那小脑袋瓜一动,立刻就是钱,就是大钱。他这人天生地对赚小钱没什么兴趣,要赚,就是恶狠狠地宰一刀。一刀下去,就是实实在在地一块肥肉。在宰客方面,冯瑞绝对是第一流的高手,很快,他把那些开后门请客的,有公款消费能力的,统统都介绍到这来了。 冯瑞绝对精通宰人的窍巧,他宰了人,还要让你心服口服地觉得自己不吃亏。他宰你的本事,是你花了大价钱,还要你发自内心地感谢他。冯瑞采取了今天包装女明星一样的办法,下大本钱包装我老四,大大地提高我的知名度。也亏他想得出,他不遗余力地宣传我的厨艺,电视电台连着做介绍宣传,甚至花钱让一家报纸为我做连续报道。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开始和厨王正式联系在了一起,我被誉为李延龄的关门弟子,成了厨王菜的唯一传人。说老实话,已经半身不遂的李延龄他老人家也反过来占我的光。经过一系列的宣传炒作,李延龄当年的辉煌荣耀,也就移花接木,都附会到了我老四的身上。当然并不是说我给蒋介石和周恩来掌过勺,卖点只是说老蒋和周总理当年吃过的菜,现如今就我老四一个人会做。什么叫包装,包装就是吹大牛,吹得越大越好。我做梦也没有想到生意就此会好起来,生意一旦好起来,立刻食客盈门,天天爆满。 要说这一段时候,可以说是回光返照,我老四又变得风光起来。想当年,我自己开餐馆,因为客人越来越少,我的厨艺越来越差,越来越不用心。这做菜,也得有人会欣赏才行,也得有人喊好你才会来劲。冯瑞是个会吃的主,精通吃的门道,是个地道的美食家。早在当年我还在公家餐馆做事的时候,他就是个实实在在的馋鬼。因为好吃,冯瑞亲手制订了一系列的厨王招牌菜,许多菜都是无中生有,都是他从别的菜系的菜谱中琢磨出来的,经过与我研究协商,做了少许改进,然后重新起个名字,漂漂亮亮印在烫了金的菜单上。 有了精心印刷的菜单还不行,还得摆谱,谱要摆得大。既然我是厨王的嫡系传人,当时就说好每天每桌,由我亲自做一个拿手菜,只做一个,多了就没有那种神秘感,多了就不值钱。如果想让我做一桌菜,价格就是另外一回事,那就是天价,宰得你不知东南西北。天下事就是这么出奇,就是这么不可思议,你越是贵,越是好赚钱。 我已经说过,让老四掌勺把菜做好,这没问题,我有这个能耐,我毕竟是科班出身,有那个扎实的基本功,况且我老四还本来就喜欢在这方面动脑筋。但是让我管理好这么多人,管理好财务,这便有些为难我了。现如今不像当年,是我一个男人做党代表,领着一群没什么心眼的女孩干活,现在是男男女女各有十来号人,多得让你眼花缭乱,多得都让你绕不清谁是谁。冯瑞招了一批如花似玉的女孩进来,大多数都是二十岁上下,又从一家烹饪学校弄来了几个刚毕业的男孩,红案白案都有,让他们老老实实地跟我学。 “老四,只要把这几个徒弟给我带好就行了,他们能做事,你不就省心了吗,不过,也还得留一手,别什么都教给他们。” 冯瑞开导我,让我留个心眼,防备他们日后可能会跳槽。这一段日子里,我不仅要管着这帮男的伙计,那些女孩也归我管,我管不过来,便让丁香给我盯着他们。没有多少时间,这帮人便都知道我那点差不多是公开的小秘密。没有不透风的墙,大家很快就知道我还没有和阿妍离婚,知道我们已经分居好几年了,知道我和谁有一腿。我这人说话算话,那时候,虽然眼前美女如云,但是我已经改了喜欢沾花惹草的坏毛病。我已经没有了胡闹的兴趣。有丁香,有琴,还有小鱼,仅仅是应付这三个人,我已经足够了。当我用自行车把她们载到我住处去的时候,店里有老婆没老婆的光棍们好生羡慕,都觉得我这么明目张胆地拥香携玉,同时拥有几个女人,才像个混得好的潇洒男人。 我当时也是无所顾忌,因为和过去相比,自己的这种做法实在已是收敛多了。我已经显得够本份的,说老实话,那么多新鲜可人的女孩在你眼前打转,一个比一个漂亮,一个比一个可爱,你却从来不去再生那个邪心,这对我老四来说,很不容易。那时候我真是改邪归正了,不管怎么说,名义上我还是老板,营业执照上写的还是我的名字,我要谁留下,要谁离开,权利大得很。我并没有因为自己手上有权,就为所欲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在大家的心目点,我是个很不错的老板,自己能干活,对手下也宽松。 琴竟然背着我,和一个姓朱的伙计搞到一起去了。这种事瞒不了在一起干活的人,除了我稀里糊涂地蒙在鼓里,所有的人都在看笑话。其实就算我事先已经知道了,我也犯不着为了琴打翻醋坛子,天要落雨娘要嫁,如果真是一段好姻缘,说不定我还会为他们祝福。这姓朱的伙计知道琴和我的关系,并不把她当回事,不过是跟她玩玩而已,偏偏琴却当了真,竟然动了真情,要跟他谈婚论价。男的不肯要她,于是两人就闹了起来,这家伙不是个善种,心里大约也有些嫉妒琴和我的事,说着说着,就动起手来。琴一个女人怎么能是他的对手,他小子不仅手毛燥,而且心狠手辣,不由分说,便把琴打得鼻青脸肿。 我当然会很愤怒,男人怎么能打女人,怎么把一个女人打成这样子。因为事先蒙在鼓里,刚开始看到琴的脸,我只知道她是被人打了,并不知道是谁打的,为什么挨打。当时是在大堂里,是上午,刚上班的时候,姑娘和小伙陆陆续续来了,换工作服的换工作服,摘菜的摘菜。我看到琴那张已经变了形的脸,十分吃惊,想不明白地问她: “怎么回事,你的脸怎么了?” 琴哭丧着脸不说话。 我又问了一句。 琴还是不说话,她似乎没脸把事实的真相告诉我。大家都停下手上的事情,看着我,看我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我说:“谁欺负你了,说出来,我他妈帮你找他算账。” 琴于是就开始抹眼泪。 “是不是我们店里的人干的?” 琴不吭声,只是点了点头。 我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谁他妈干的,有种的给我站出来。” 那姓朱的伙计还真是条汉子,他在厨房里剁肉馅,听见我的声音越来越响,竟然拎着一把菜刀缓缓出来了,虎视眈眈地看着我,满脸的不服气。这家伙长得熊腰虎背,中等身材,留着络腮胡子,看那架式,早就准备要跟我干一场了。我立刻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立刻想到他与琴之间会有什么关系,我想他也是昏了头,仗着年轻,仗着有那么点邪气,根本不问问我老四是什么人,他以为一把破菜刀,就能把我老四吓住。 我说:“小朱,这到底是怎么会事,难道这是你干的事,就你,一个大男人,把人家女人打成这样子?” “我打的怎么样?” “怎么样?” 小朱气焰嚣张地说:“不要以为是你的女人,我就碰不得,我就是碰了,怎么样?” “只要人家愿意,你碰谁我都没有意见,但是你不可以打她,男人打女人,这算什么事?” “我打了,怎么样?” “怎么样!” 周围的人立刻闪开,大家都意识会打起来。 我全身的血液顿时往上涌。我说你小子真厉害,你有能耐,先砍我两刀。我一边说,一边就迎着他走过去,他连连往后退,嘴上还在说: “你别过来,别过来。” 我不急不慢地走到他面前,上去就是一拳,这一拳就跟闪电一样快,立刻将他打翻在地,菜刀也掉了下来。这一拳也叫老虎戴眼镜,正打在他眉毛中间,到第二天,他两个眼睛一定会发青,就像戴了墨镜一样。他迅速爬起来,站稳了,摆好了架式,还准备跟我对打。他已经知道了我的厉害,脸上已露出了怯意。我根本不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连续几个摆拳,又是连续几个直拳,打得他那脑袋像钟摆一样摇过来摇过去。他根本就没有招架之力,我的速度飞快,在他面前跳来跳去,他的拳头根本都不知道往哪打。接下来,我让这次打架成为一种赏心说目的表演。我大开杀戒,将这家伙往死里打,多少年不打架了,老四仿佛已经忘了打架是怎么回事,老四已经很久没过打架的瘾了。我让他满脸开花,空气中散发的血腥味刺激了我,我变得非常兴奋,一拳比一拳狠,一拳比一拳歹毒。我知道要打,就得彻底打垮他,就得彻底击溃他的意志。我必须打得他服服帖帖,打得他日后见了我,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我要让这店里的所有的人都知道,老四虽然已经四十多岁了,论打架,我谁都不怕,谁也不是我的对手。我要让这家伙狠狠地吃些苦头,打到最后,我问他服气不服气,问他还想不想再用菜刀砍我了,他不吭声,连站都站不稳了,但是我还是不准备放过他,我说你要是不吭声,我他妈的把你的手剁掉,说着,我捡起地上的菜刀,余恨未消地冲过去,扬言一定把他的手给剁了。 我疯狂嗜血的暴力倾向,让所有在一旁观看的人不寒而栗。大家也不知道我是真的失去理智要剁他的手,还只是说说而已,看我像发了疯一样,举着菜刀又向他扑过去,连忙一涌而上,冲过来把我团团围住,一个劲地用好话哄我。男男女女都围了过来,他们七嘴八舌,说蔡老板你不要生气了,说蔡老板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就放他一马,跟小朱这样不知道好歹的人顶什么真,他怎么会是你蔡老板的对手。他们说小朱已经被你打得不轻,你已经教训过他了,得饶人处且饶人,你蔡老板何必生这么大的气。 这次打架虽然大获全胜,但是也让我明白了岁数不饶人的真理。以后的半个月里,我一直腰酸背疼,身上有好几处肌肉都拉伤了,连胳膊都举不起来。冯瑞听说了这件事,立刻把我说了一通,毫不犹豫地就将小朱和琴都炒了鱿鱼。他说你老四也是荒唐,多大年纪了,竟然还这样打打杀杀,你难道就是这样做生意的,就是这样管理自己的员工,难道就不觉得丢人。你说你老四荒唐不荒唐,居然跟手底下的一个伙计争风吃醋,为一个与谁都能上床的女人打架。 我让他说得要发急,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他摆摆手,说: “别急,我才不管那些男男女女的鸟事,反正这样下去不行,我得找一个人来帮你。” 隔了没几天,冯瑞打电话过来,说今天晚上我们一起吃个饭,上次说好要找个人帮帮你,现在,我已给你找好了一个人,保证你满意。他似乎很得意自己找的这个人,说他也觉得奇怪,怎么早就没有想到这一步妙棋。我不知道他找了个什么人,也不明白他说的帮我是什么意思。也许是他对餐馆的账目不太放心,准备找一个更牢靠的人来监视我,毫无疑问,我在这方面做得是不太好,因为我总是大大咧咧的,几乎是不太过问经营状况。到晚上,生意已经做得差不多,冯瑞带着阿妍来了,当他们走进来的时候,我怔了一下。我已经有一阵没见到阿妍了,突然见到她,很有些吃惊。她打扮得很时髦的样子,看到我,脸上有了一丝笑意,故意把眼睛移向别处。冯瑞回过头来,看着阿妍的表情,不由地笑起来,也不说什么,仿佛陪同什么贵客一样,先领着她里里外外地参观。 然后我们三个人就坐在一起喝酒。阿妍似乎很不高兴,板着脸,我知道她是因为又看到了丁香。刚进来的时候,她并不是这样,一看到丁香,这心里当然会立刻不痛快。很显然,她不可能那么轻易地就忘记过去,过去的事情仍然是她心里的一道阴影。冯瑞没有察觉到这样的变化,一本正经地说: “我们今天是明人不说暗话,大家都是老朋友了,给我说句老实话,你们到底是想离呢,还是不想离?” 我和阿妍对看了一眼。 冯瑞需要下文:“你们表态呀。” 阿妍悻悻地说:“当然是想离。” 冯瑞没想到阿妍会来这么一句,这显然有些出乎他的意外,与他原来计划好的思路不符合,于是继续用玩笑的口吻说: “要离,要离就办手续啊,这么拖着算什么?” 他说着对我使了使眼色,见我不明白他的意思,又在下面踢了我一脚。我还是不开口,因为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冯瑞便悠悠地接着往下说:“我说句心里话好不好,不管你们要不要听,我自己就是离过婚的人,我劝你们不要做这种傻事,离婚实在没什么意思。离婚一点意思都没有,离婚一点都不好玩。阿妍,我们可是事先谈好的,你总不至于突然变卦吧。” 我终于明白了冯瑞的用意。他这是一石双鸟,既想让我们夫妻重新和好,又要让阿妍到餐馆里来帮我打点。冯瑞说,老四你可不要不知好歹,实话告诉你,我有时候真是看在阿妍的面子上,才照顾你的。他虽然只是随口这么一说,我听了心里便不是滋味,感到很不自在,立刻有些醋意。阿妍的脸色顿时红起来,她也感到不自在,冯瑞这小子当年曾经追求过她,这件事大家虽然没有说破,可是他这时候这么一说,倒好像是在重提往事了。好在冯瑞自己没有什么感觉,他一直相信阿妍不会把这事说给我听,继续讨好阿妍,继续批评我。他没 完没了地说着,阿妍有些不好意思,狠狠地白了我一眼,突然打断了冯瑞的话头: “人家现在不是很能干吗,不是生意做得很好吗。” 这话虽然有讽刺挖苦,明显有了和解让步的意思,冯瑞立刻接着她的话说:“所以你如果来帮助他,老四这不是如虎添翼吗?” 阿妍说:“谁知道人家要不要我帮助?” “老四,你说句话,要不要?” 我说:“当然要。” 冯瑞笑了起来:“你看,你看人家多迫不及待。” 阿妍的脸仍然板着,很平静地说:“我可以在这做,但是有人得走。” “让谁走?总不会是让老四走吧。” “老四知道,你问他。” 我立刻知道阿妍指的是丁香。 冯瑞依然蒙在鼓里,一本正经地问我到底是要谁走,他确实不太明白阿妍为什么人还没到,先要赶人走。我只能装糊涂,说我也不知道。 阿妍看着我,说:“你不知道,还有谁知道。” 冯瑞心里终于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打着包票说:“我有数,我有数。这事好办,阿妍说让谁走,就让谁走。老四,你还不赶快再表态。” 丁香从看到阿妍的第一眼开始,就知道自己离开的日子到了。她似乎一直在等待这一天。不管怎么说,我们前前后后也有好几年,临分手,真有些不忍心。这几年里,她忠心耿耿地跟着我,是我最得力的助手,现在说走就要走了,我不由地感到十分茫然。丁香知道我们之间的缘分已到尽头,反过来安慰我说: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等大姐回来,大姐可是个好人,大姐她一天不回来,我这心里就是一天都不踏实。现在好了,大姐终于回来了。” 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丁香说:“不管怎么说,蔡老板,大姐能回来是件好事。” 我说别老是叫我蔡老板了,你称阿妍叫大姐,临走前,你就叫我一声大哥。丁香其实也就比阿妍小两岁,不过是看上去老气一些。这几年过去,在外形上,她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再丑的女人看多了也就看顺眼,像她这样相貌的女人,反而更经得起时间沧桑。我递给她一张存折,上面的数额正好相当于几年来她的应得工资。丁香先是不肯要这个钱,说已经拿过工钱了,怎么可以再拿。我说你就收下吧,如果换了别人,我绝不会拿出这个钱来,毕竟这些年来是你丁香帮我的忙最多,应该拿这个钱。 “蔡老板――” “我说了,别喊蔡老板,喊大哥。” “大哥――”她喊了一声,似乎很不好意思。 我听在耳朵里,也觉得那声音陌生,叹了一口气,说:“丁香,我还真有些舍不得你走。” “我知道,你不要说了,”她很为我这句话感动。 “是真的舍不得。” “还是那句话,大姐能够回来,就是一件最好的事情。” 丁香说她知道对于我来说,更重要的还是阿妍。她说她知道我更爱阿妍,知道只要阿妍不回来,我就不会有真正的快乐。说老实话,丁香说的是对的,她实在是太了解我了。在我们的内心深处,都有一种对不住阿妍的歉意。一段时间里,我以为自己已经忘了阿妍,事实上却是从来没有过。我不可能忘了阿妍,我怎么会忘了阿妍,我的人生没有了阿妍,便没有什么真正的幸福可言。现在,丁香是真为阿妍回来感到高兴,阿妍一回来,她心口的那块石头终于落地。她一直在等着这一天。 最后我还是让丁香收下了那张存折,并且告诉她,我已经托冯瑞给她重新找了一份工作。冯瑞对我和丁香的关系有些奇怪,他不明白我为什么会看中这么一个没档次的女人。我一口否认自己与她有什么瓜葛,我说阿妍完全是胡思乱想,只是瞎吃醋。冯瑞听了我的话,似信非信摇了摇头,说我看阿妍她也是吃醋吃错了地方,女人就是这样,要吃醋就是瞎吃醋。 冯瑞说:“你老四怎么可能看上她,这瘸子有什么好。” 这确实是一个问题。当我和阿妍重新睡在了一张床上,重新成为了夫妻,她忍不住也会有与冯瑞同样的想法,会发出同样的提问。她用这个问题无数遍地折磨我。这件事一直困扰着阿妍,她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丈夫会看上一个几乎就是难看的瘸子。 她说我真是想不明白,我想不明白你凭什么要喜欢她: “难道是觉得她走路的样子好看,一边走,那屁股一翘一翘的。” 阿妍取代了丁香在店里的位置。当然,与丁香相比,阿妍要比丁香名正言顺得多,丁香不过是个小组长一样的角色,阿妍现在是不折不扣的老板娘。我们并没有立刻就恢复夫妻关系,一开始,她还憋着一口气,仍然是天天住回娘家。晚上忙完了,大家一起吃夜点,伙计们跟她说笑,一口一个老板娘,然后她就再孤伶伶地一个人骑车回家。说老实话,阿妍远没有丁香能干,她根本没有管理经验,根本不知道如何管理手底下这么一大帮人。她来当这个老板娘也是有些迫不得已,是逼上梁山,因为她的服装生意早就做不下去,钱也亏得差不多了。刚四十岁出头,已经提前退休在家,想找些事做,但是到她这岁数,外面已没什么适合她做的事了。 半个月以后,天天见面,天天在一起干活,我觉得水到渠成,机会已经成熟,便把她带回了我们的住处,带回那个属于我们共同的家。 让人感到哭笑不得的是,那天的情形又和我们的新婚之夜相似,她身上正好又来了女人的那玩意。那天晚上,阿妍没完没了审问我和丁香的事情。她说我才不相信你们后来会没事,打死我也不会相信的。我说你要不相信,那我又有什么办法。阿妍又说,那一定是还有别的女人,难道你还能闲着,你肯定看中了什么更年轻漂亮的女孩,你这样的男人,怎么能离开女人。我知道对阿妍,最好的办法就是骗她,就是哄她,就是死活不认账。于是我赌咒发誓,一遍遍地声称自己绝对没有别的女人,她不相信,继续审问,最后我被她逼得没有办法,既然她一定要个结果,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我只好承认偶尔和丁香还有过那种事。我知道这反正是笔陈年旧账,罪名要轻得多,她非要逼着我认罪,我只能捡个轻微一点的。 阿妍叹了一口气,说:“终于承认了,你总算终于承认了。” 她扭过身来,用拳头在我身上捶,捶得并不是很重。我知道她这是原谅我了,我知道让人难堪的审问已差不多,便捉住她手,往下面拉。她立刻表示出不愿意,说我才不会碰你那玩意,你别做梦了,我才不会就这么轻意放过你,我才不会跟没事一样。你别当我是傻子,我不是傻子。阿妍嘴上这么说着,最后还是当了傻子,最后,她轻轻地抓住了分别已久的铲刀把,像新婚之夜那样,不时地摇晃着。我被她弄得很难受,更难受的是她在这时候,竟然还有情绪审问: “老四,我一直在想,丁香脱光了,她要是不穿衣服,会是什么样子。我是说她的那条瘸腿,是短一些,还是长了一些,我想应该是短了,对不对?她的那条腿我见过,我是说那条有毛病的腿,就像是鸭子的那脚,是朝外翻的,难怪她站不直。我一直在想,我老是忍不住就会想到,她光着身子走路,又究竟是什么样子,她站都站不稳,那样子一定很滑稽?”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 最后,她又说: “老四,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不找个漂亮一点的女人呢?她是不是在床上特别有本事?” 接下来的两年里相对有些平静。我和阿妍恩恩爱爱,就好像生活中没发生过这样那样的波折。这期间,我们家居住的老屋赶上了折迁,由于我妹妹户口还在,稍稍贴了些钱,一下子拿到了两个中套,我和阿妍住一套,父亲和我妹妹住一套。住新公房的感觉真好,有厨房,有卫生间,有卧室,有客厅,一切都立刻改善了,我和阿妍心满意足,开始一心一意地过日子。 餐馆的生意渐渐不像当初那么火爆。冯瑞果断地将原来的经营规模缩小,把部分店面转让给了别人。他建议我考虑改做火锅生意,因为只是凭直觉,他敏感地意识到,很可能会在这个城市里兴起一股火锅热潮。不久,吃火锅果然风行一时。但是,我拒绝了冯瑞的这个好建议,觉得好不容易才打出一片天地,干吗非要砸自己的招牌。冯瑞拗不过我,当时他确实也吃不太准应该怎么办,便将自己的资金全撤走了,让我独自经营开店。 我的生意立刻大打折扣,再也不像以前那样日进斗升,天天只要数钱就行了。好在还能维持,毕竟已经做出了名气,毕竟已经有了一定的基础。说老实话,有冯瑞的参与,做生意当然要容易得多,但是我还是更愿意独自干,还是希望能摆脱冯瑞。我觉得自己已经从冯瑞那里学到不少,和过去相比,我已经有了很大的进步。阿妍也觉得自己独自经营好,她娘家的人都说,钱自己赚多好,干吗要跟别人分,她受这影响也赞成我摆脱冯瑞。只有自己开餐馆,我们才是真正的老板和老板娘,阿妍似乎很在意这名义上的“正式”。 这时候,我隐隐地发现阿妍有些改变,变得有些游手好闲,变得贪图虚荣。她再也不是过去那个朴素勤快的阿妍,衣著打扮甚至比做服装生意时更时髦更耀眼。阿妍开始迷上了打麻将,昏天黑地没日没夜地赌,那些麻友和她差不多,都是些无所事事的老板娘,一个个穿金戴银,一个个涂脂抹粉,不是怀里抱着条狗,便是手上拿着根烟,聚在一起说东道西,动不动就比谁男人赚的钱多,动不动就说其他女人的坏话。阿妍虽然不至于和这些女人一样,我还是担心她会受影响。 我说:“你和这些女人根本不是一路的,为什么要和她们在一起?” 自从迷上了麻将,阿妍几乎不管我这边的生意,只是在晚上七点多钟的时候,抽空过来看一趟,把抽屉里的收款统统卷走。她总是疑心别人会偷店里的钱,每天都是匆匆来,把营业款拿了,匆匆离去。阿妍管钱管得很紧,大约是受那些老板娘的影响,她相信只要牢牢控制住了经济大权,我老四就没办法胡来,只要钱捏在她的手里,我老四就跳不出她的手掌心。在这方面她做得真是有些过分,对店里的钱,她采取的办法是能捞就捞,而且是只进不出,捞一把是一把,拿到手了,就再也不肯拿出来。渐渐地,我这边生意越来越不好做,她对麻将却越来越入迷,索性懒得天天再到店里来了,规定我每个月必须要缴多少钱给她。 我感到很失望,因为她现在似乎只对钱有兴趣,只知道打麻将,为了麻将可以废寝忘食,为了麻将可以几天不跟我见面。有时候,我很想劝劝她,想向她有所表示,可是她根本就不愿意搭理我。对我的殷勤她总是视而不见,动不动就冷言冷语地奚落,打击我的情绪。有一次,我以开玩笑的口吻,与她谈起了久受冷落的铲刀把,说她已经很长时间不关心它了,说她不应该这么长的时间不理睬它。阿妍好像也意识到这是有些问题,却冷冷地说,她对铲刀把已经不感兴趣,她说她看不出它有什么好的。 我有些伤感,虽然我们的配合一直不是太好,我是说在做那件事上,却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糟糕过。 我对她说:“阿妍,你好像已经不是过去的那个人了!” “问题是,你也不是过去那个老四。” “我们为什么不能像过去一样?” “过去又是怎么样?” 我们就像是两个陌生人,仿佛都已经忘记了过去相亲相爱时是怎么样的。 我只能说:“反正过去不是这样。” 这次谈话不久,有一天,大家正忙着,阿妍兴冲冲带着一个人到店里来了,当着众人的面,告诉我这是她新认的干儿子。谁也没想到她会在这时候突然冒出来,而且风风火火,还带了一个小伙子来。因为我们没有孩子,阿妍前前后后,已经胡乱认了无数的干儿子干女儿,她就好这个,可是这回的干儿子也太大了一些,是一个二十岁的小伙子。所有的人都感到吃惊,大家看着她,看着她新带来的那个干儿子。 这干儿子的名字叫余宇强,他一脸天真地站在那里,大家都盯着他看,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在店里,阿妍很难得这么高兴,很难得这么情绪昂扬。我被她的话吓了一跳,说阿妍你不要跟我开玩笑。阿妍便笑说开什么玩笑,她这回绝对是当真的,说她不仅已认他做了干儿子,还要让他做我老四的徒弟,让他跟我学烹饪。 阿妍回过头,对余宇强说:“好好地和干爸学手艺,你干爸的手艺非常好。” 余宇强是阿妍在做美容时认识的。在美容店老板娘亚美的撮合下,阿妍一时性起,不加任何思索便认了这么一个干儿子,而且自说自话地也顺带为我认了一个徒弟。亚美是阿妍的麻友,这女人我见过一面,四十岁模样,是阿妍妹妹的中学同学,人长得很妩媚,据说是一个什么副局长的情人,关于她的风言风语很多,她反正也不在乎,任凭别人怎么去说她。余宇强在亚美的美容店里帮着打杂,阿妍一来二去,也就熟悉了,看他无所事事,便开导他说: “你一个大小伙子,年纪轻轻,不学点真本事怎么行。” 亚美接着阿妍的话说:“我也是这句话,美容这碗饭,又不是你一个大男人可以吃的,男人吗,当然应该学点真本事,学点手艺什么的,那能成天这么无事晃荡。对了,阿妍,你丈夫的那手艺我可是听说过,他要是不带个徒弟就可惜了。” 阿妍告诉亚美,说:“我们家老四当然有徒弟,他有好几个徒弟。” 亚美便说:“嗨,既然如此,那就不会多这一个,余宇强,我看你就认阿妍做干妈吧,然后再认干爸,然后再跟你干爸学烹任。我告诉你,当大厨子才赚钱呢。” 余宇强这小子没别的什么能耐,就是会讨女人的好,就是天生的嘴甜,亚美刚说要认干妈,他已经一口一个干妈地喊开了,叫得十分亲热。 亚美说:“这干儿子不错,阿妍,你就认了吧!” 阿妍略有些犹豫:“认这么大的干儿子?” “嗨,有什么关系,反正是白捡的。” 余宇强想学厨艺,也不过是图个新鲜,想换个环境。我禁不住阿妍的软磨硬缠,稀里糊涂地收下了余宇强这个徒弟。阿妍倒是真关心这个干儿子,隔了一段时候,便问我他学得怎么样。我说什么叫怎么样,多看,多问,眼勤手勤就行。阿妍说,那你也得认真教呀,你不教,人家怎么学得会。我说你这是瞎操的什么心,现在的问题是当徒弟的得认真学,得动脑子。阿妍不明白我的意思,我就告诉她,说这孩子是什么道理都懂,可是从来不肯认认真真做好,动不动就偷懒。天下无难事,只要认真了就行,这孩子内心毛躁,做事总是差那么一点。 阿妍为他辩护说:“不差一点,真跟你一样,不是显出你老四没什么真水平了吗?” 余宇强称呼阿妍干妈,喊我叫干爸,我听着别扭,觉得刺耳,让他不要这么喊。我说你就叫我师傅,他喊了两天师傅,说大家都叫蔡老板,我怎么可以叫你师傅呢。我说你小子既然跟我学徒,当然应该叫师傅。余宇强想了想,一根筋地说,你是老板,我不能叫师傅,我还是喊你叫干爸,干妈也让我这么叫你。这以后,他也不管你喜欢不喜欢,一口一个干爸地叫开了,我听着仍然觉得别扭,也只好随他。这孩子根本不是学手艺的材料,心思根本就不在这上面,他最大的能耐是喜欢混到女孩子一堆里去,什么地方的女孩多,他就往什么地方钻。他喜欢和女孩在一起玩,女孩也喜欢他。 那段时候,我偶尔还会与小鱼有点不清不楚。既然阿妍对做那种事没什么兴趣,既然她觉得麻将才是人生最重要的享受,我便又和小鱼偷偷恢复了往日的关系。男人吗,总不能老是让自己的东西没有用武之地。说老实话,我已经改邪归正了,自从阿妍回来以后,我发誓绝不寻花问柳。丁香已经不在了,琴也早不在了,阿妍在那方面又非常冷淡,我只能在小鱼身上寻找一些寄托。当时小鱼已是个二十二岁的成熟女人,真的是很成熟了,再也不是当年那个什么都不懂的黄毛丫头,已经很会在那些事情上找到乐趣。我仍然是把她带到原来的住处,仍然是在原来的那张小床上寻欢作乐,虽然我和阿妍已经有了新房,原来租的那间沿街的小房子一直没有还给人家。 小鱼这时候已经成了一个女人味十足的大姑娘,在她身上,你已经很难找到当年的影子。她再也不是原来那个只上过两年小学的农村小女孩,对外面的世界一点都不了解,既天真单纯又幼稚可笑。小鱼这时候要比同年龄的女人成熟得多,好像一个熟透的红苹果那样,你只要轻轻晃晃树枝,它便会自动从树上掉下来。当然,我说的成熟只是在那方面,在其他方面,小鱼仍然是天真单纯,仍然是幼稚可笑。在其他方面,小鱼永远也不会成熟,永远成不了一个真正的城里人。 有一天,我陪阿妍去买衣服。阿妍做过一段服装生意,自认为很会买衣服,熟悉料子,熟悉价格,动不动就喜欢到街上去逛。不但为自己买,也为她的姐妹买。她们姐妹多,身材都接近,常常是为大姐买了一件,又想到二姐,然后就是三妹四妹。过去因为经济条件不好,有一件好看的衣服,姐妹几个人轮着穿,在文化大革命中,的确凉衣服曾经很流行,一开始价格也贵,她们姐妹几个便穿过同一件衬衫去和男朋友约会。现在经济条件改善了,阿妍仍然喜欢买各种各样的便宜衣服,买了便宜货送给她的姐妹做人情。那天看中的是件羊毛衫 ,她在那没完没了地还价,我便在一旁嘀咕,说天气已经热了,为什么还要买这玩意。 阿妍说:“你不懂的,反季节的衣服最便宜,到了秋天,这衣服翻一番都可能的。” 卖衣服连声夸她是内行,阿妍有些飘飘然,但是仍然不忘砍价。这两个人就价格问题,像姐妹一样套起近乎来,一个怎么也不肯让步了,一个坚决要求再让一点。这一纠缠就是好半天,我在旁边闲着无聊,便打量挂在那的别的衣服,无意中发现一套小花点的连衣裙很好看,标价也不贵,暗暗打定主意,准备买了送给小鱼当生日礼物。 这种事当然要绝对悄悄地进行,不能在阿妍面前露出一点点蛛丝马迹。第二天,我悄悄地将小鱼带到那家店里,在店门口,指给她看,告诉她是哪一件衣服。她看了十分中意,进去价也没怎么还,便买了下来。 当时店里没有试衣服的地方,卖的人说: “你拿回家,尺寸不对,尽管来换,我看是没什么问题。” 于是一起回到我们的那间小房子。小鱼迫不及待地试衣服,对着衣橱镜子横照竖照。稍稍小了那么一点点,因为小,身上的线条十分突出。我说看不出来,原来你身上还真有点肉,还有,你胸口的那两个玩意儿也真不小。小鱼问我是不是去换件大一号的,我说没必要了,现在看上去很神气,很漂亮。一边说,我的手便不安分起来,小鱼继续照镜子,我在她肉乎乎的胸口上摸来摸去,她嫌我的手碍事,不停地把我的手移开。于是我的手就伸向另一个地方,小鱼仍然是继续照镜子,对着镜子摆样子。我抚摸到了最敏感的地方,她很快有了些反应,然后就突然抓住了我的手,把我的手往旁边拉。 小鱼对着镜子里的我说:“喂,你讨厌不讨厌?” 镜子里,她的目光有些异样,有些呆滞。 我对着镜子里的她笑了笑。 她说:“你笑什么?” “为什么不能笑?” 我的手又开始发起阵地进攻,她仍然是不愿意,又一次拉开我的手。 “怎么了?” 她突然变得有些不高兴。 我们两个人在镜子里互相注视着,我被她有些反常的目光看得莫名其妙,手上继续有所动作,她仍然是不停地将我的手拿开。我说今天你是怎么了,好像有什么话要说吗。她怔了一会,继续试她的衣服,说我还能有什么话说,你根本不在乎我说什么。我便让她把想说的话说出来,她怔了一会,突然问我会不会娶她。我说你怎么会突然想到这么一个问题。我说要我娶你,阿妍怎么办。我说只要阿妍在,我就不可能跟她分手。 小鱼悻悻地说:“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我也知道你就是这么想的。” 我说我总不能骗你吧,你说我什么时候骗过你的。 “你什么时候不是在骗我?你什么时候都是在骗我。” 我笑嘻嘻地说,难道今天为你买这么条裙子,反倒惹你不开心了,你这个小丫头真是有些古怪。 小鱼说:“不要以为买了一条裙子就怎么样!” 我的手没有停过,继续抚摸着她。我想用这种特殊方式向她表示着歉意,表示自己并不是在骗她,表示自己并不想骗她,表示自己是真心喜欢她。我确实是有些喜欢她,显然老四没有理由不喜欢她。 小鱼说:“你从来就没有想到过要娶我!” 小鱼说:“我们这样到底算是怎么一回事?” 她说着,很愤怒地脱去连衣裙,因为动作太大,差一点把胸罩拉下来。又因为是往上脱,她做这动作的时候,我便趁机把她的内裤往下拉。我没想到她会为此生气,平时她就喜欢我这么和她瞎闹,怎么瞎闹都不过分。要是在平时,她早就积极应战,早就如火如荼地投入到战斗中。小鱼喜欢在战场上冲锋陷阵,喜欢真刀真枪地跟你拚个你死我活,她喜欢征服别人,也喜欢被别人征服。可是今天却好像出了问题,她高高地挂起了免战牌,迅速换上原来的那件衣服。她变得一点情绪都没有。我没想到好戏刚刚开场,就已经闭幕了。我没想到一件好事会这样半途而废。这结局有些荒唐,更有些让人难堪,我突然意识到她并不是在闹着玩。小鱼为了引起我的重视,时不时会玩一些不高明的小把戏,会耍些小脾气,但是今天显然不是。 小鱼突然眼泪汪汪,她包好了今天新买的那件连衣裙,然后拎在手上,扫了我一眼,拂袖而去,临走扔了几句话给我: “你反正不会要我,你不要我,我可就要自己嫁人了。哼,不要以为没人要我,我告诉你,我再也不会理你了。” 小鱼和余宇强结婚办喜酒的时候,双方的大人都没有来。幸好都没来,要不然不知道会出现什么样的尴尬场面。无法想象自己见到小鱼母亲时会怎么样,我这个人最不会演戏。自然是就在我店里办酒,场面虽然不隆重,也还算热闹。关键是阿妍非常起劲,好像结婚的不是什么干儿子,简直就和自己的亲儿子一样。前前后后,差不多都是阿妍一手在操办。我因为她亲自出面张罗,不得不陪着敷衍,大家给我敬酒,新郎新娘也过来敬酒,尽管我没有什么酒量,到了这时候,也只好在众目睽睽之下,喝一大口表示祝贺。 事情发展得很快。几个月前,阿妍还张罗着要给她那干儿子介绍对象,没多久,就听说余宇强已经和小鱼谈起了恋爱。事情快得不可思议,快得没有一点点悬念,两个人说好就好上了,说结婚就结婚,说怀孕就怀孕。要说余宇强比小鱼还小二岁,这小子突然打定了主意,要和小鱼成为夫妻,真是出人意外。这是你怎么也不可能会想到的一件事,你怎么也不会想到竟然会发生这种事情。余宇强眉清目秀,是一张娃娃脸,他成天钻在女孩堆里,跟谁弄出些风流事来都不奇怪,你奇怪的是为什么他偏偏要选中小鱼。你奇怪的是为什么小鱼又偏偏选中他。说老实话,我也弄不清楚这两个人到底谁追求谁,反正一开始别人还只是起起哄,拿他们开玩笑,很快就发现这两个人玩起真的来。 这两个人就在我的眼皮底下,很快从暗中来往,发展到公开的卿卿我我,一本正经地谈婚论嫁。我这心里自然很不是滋味,是男人都接受不了这个事实,是男人都会有些见不得人的小心眼。我觉得自己很没有面子,男人常常会为了这些该死的面子活受罪,常常会为了这些该死的面子做出一些不理智行为。我没想到余宇强会用这种方式跟他的师傅叫板,没想到他竟然会有这胆量,这几乎就是公开的挑战,因为店里不止一个伙计知道我和小鱼的那层关系。虽然小鱼现在已经不理睬我了,她已经明确表示不再和我往来,已经有差不多半年的时间没有过任何接触,我还是觉得自己有一种被遗弃被背叛的感觉。 正是在这种心理的驱使下,我忍不住就要向余宇强显示我老四的优势。如今回想起起来,老四当初的行为确实有些过分,我那时候根本不把这小子放在眼里,才不在乎他嫉妒还是不嫉妒。我故意在余宇强的面前,用轻薄的语言调戏小鱼,其实我平时并不是这样的人。我故意当着他的面,摸小鱼的脑袋,摸她红通通的脸蛋,拍她结实的屁股,拍她的背,甚至差一点就要捏她的奶子。我有意让余宇强明白,小鱼是我的囊中之物,我想怎么样就可以怎么样。我想让余宇强明白,小鱼只是我不想要的女人,老四不想要了,才轮到他。 那段日子,我真是恶魔缠身,鬼迷心窍,有一天,我借口小鱼一件事做得不对,对她大发雷霆。 我恶狠狠地对她说:“知道不知道,你他妈真欠操!” 说完了这一句,我的怒气似乎还没消,又恶狠狠地补了几句,说你怎么这么笨的,你他妈的是脑子里有屎,难怪老子会不喜欢你了。 小鱼当时就委屈哭起来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尤其是当着余宇强的面,我这么公开地羞辱她,真是太让她难堪了。余宇强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他若是个有血腥的男人,早就应该站出来跟我拚命。他却仿佛局外人一样在一旁看着笑话,就好像小鱼跟他没任何关系。那时候,他们没有结婚,可是恋爱关系已经公开了。小鱼哭得很伤心,像小孩子一样嚎了起来,我立刻觉得自己有些过分,尤其看到余宇强若无其事的样子,真是有些心疼她,觉得她怎么会看中这么一个没骨气的东西,一个男人要是不能保护自己喜欢的女人,那还叫什么男人。我不得不继续做出很生气的样子,因为这时候如果不是生气,实在下不了台。 事后,我几次想向小鱼道歉,想对她说一声对不起,这话都到了嘴边,还是说不出口来,事情于是也就不了了之。 小鱼是因为自己已经怀孕才铁了心要与余宇强结婚的。对于小鱼来说,虽然年纪这么轻,已经是第四次怀孕了。早在第二次怀孕的时候,医生就警告她,老是这么流产,很可能会造成终身不孕。小鱼不止一次表示自己不愿意像阿妍一样,她说女人像阿妍那样不能生小孩,即使有再多的钱,住再好的房子,又有什么意思。等到第三次怀孕的时候,她对我老四的这种不负责任态度已经绝望了,对再一次去医院流产感到从未有过的恐惧。她说我就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能和阿妍离婚,为什么不能娶我,为什么不能让这孩子生下来。她说你为什么这么傻,你为什么就不希望我给你生个孩子,我这样的女人你到哪里去找。 我们的心多么顽固 - 第七章 我们的心多么顽固 - 第七章 小鱼和余宇强结婚以后,住我原来租的那间旧房子里。他们占据了我曾经寻欢作乐的地方,占据了我的那间简陋的后宫,恩恩爱爱地过起小日子来。由于小夫妻的双方父母都是农村的,都不可能过来照顾他们,阿妍便一本正经地扮演起上人的角色。阿妍这个干妈真是当得无可挑剔,就是亲妈也没有她这么好,就是亲妈也不会有她那么体贴。她这一辈子,天生地喜欢照顾别人,总是从照顾别人中获得快感。阿妍简直就是一个活雷锋,好像生来就是为照顾别人才存在的,好像她最大的乐趣就是为了帮助别人。 很快,小鱼的肚子像小山一样的挺起来,阿妍便把他们小夫妇接到我们家来住。那些天,每到黄昏时候,阿妍便带着小鱼出去散步,不认识的人,都以为她们是一对母女。下雨了,阿妍逼着小鱼在房间里兜圈子,一切都按照科学的办法做。阿妍手头有不止一本的育儿手册,她成天翻那些小册子,那些小册子成了她的座右铭,一举一动都照着办。孩子还没有出世,就已经知道是个男孩,因为去医院做了B超。回来说起从屏幕上看到了男孩的小鸡鸡,阿妍乐不可支,一边说,一边咯咯笑个不停。 我说:“有什么好笑的,不就是一把小手枪吗?” 这一切仿佛是老天爷故意安排好的,仿佛她命中注定就应该有这个孙子。当年她很不幸地失去了当母亲的机会,现在却迫不及待地要当起奶奶来。阿妍为这孩子起了个单名叫余鹏,鹏是一种大鸟,阿妍希望这孩子将来会有出息,像鲲鹏展翅一样,飞得又高又远。等到小鹏出世以后,阿妍的心思差不多全花在了这孩子身上。她和小鱼的关系也因此非常融洽,一直到小鹏断奶,这两个人都是好得让人感到不可思议。孩子成了她们关系最好的粘合剂,一开始,两个大人成天围着孩子转,小鹏因为要吃奶,离不开小鱼,而小鱼又根本不会带孩子,于是阿妍这个当奶奶的忙前忙后,在小鹏身上充分品尝做母亲的滋味,充分享受做母亲的烦恼和焦急。 那时候,阿妍到处向那些有母亲经验的女人请教,一本接一本地往家里买育儿手册,买教育儿童的书籍。小鹏只要有那么一点小毛病,阿妍立刻坐立不安,急得不成样子,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急得仿佛天立刻就要塌下来。有一阵小鱼身体不好,得了很厉害的感冒,害怕会传染给小孩,小鹏天天晚上都是和阿妍睡。半夜里,小鹏醒了,哭着要吃奶,阿妍便把他抱到小鱼那里去喂奶。她逼着小鱼一定要戴着口罩喂奶,喂饱了,再抱回来睡,一连多少天晚上都是这样,结果,临时变成了长久,小鱼感冒已经好了,小鹏仍然还是与阿妍睡。 等到小鹏断奶以后,这孩子就干脆一直跟阿妍睡了。小家伙有个坏习惯,有时候,并不是饿,只是要习惯性地咬住奶头才能睡得香,阿妍便让他叼住自己的奶头。这孩子有许多坏毛病,都是阿妍给宠出来的。要说我们的这种关系,真是有点滑稽,我们就这样组成了一个奇异的大家庭。说老实话,我们对他们小夫妻也真是不错,我们突然变成了老两口,这种感觉是过去从来没有过,我们突然就成了长辈,成了地道的爷爷奶奶。虽然这得有个适应的过程,渐渐地就习惯了,习惯也就成自然。既然阿妍非常愿意,既然阿妍感到很快乐,我便觉得这样并没什么不好,过去她一直想抱养一个孩子,因为我坚决不同意,没有成为事实,现在这样等于抱养了一个,只不过抱养的不是儿子,而是孙子。对于我来说,儿子孙子都无所谓,我高兴的只是,有了小鹏这个孙子,最大的好处,是阿妍竟然不再打麻将了,她竟然一心一意地照看起这个宝贝孙子来。 小鹏稍稍大了一些以后,余宇强和小鱼仍然搬回自己的住处去住,白天上班,孩子便送过来由阿妍照料。接送自然是余宇强的事情,他天天骑着自行车,风雨无阻,到时候送过来,到时候再接走。很快,小鹏开始学说话了,爷爷奶奶地乱叫,阿妍非常得意,成天像玩鹦鹉似的逗孩子。按照阿妍的意思,小鹏可以完全放在我们这边,白天黑夜都由她来照顾,但是我坚决不同意,因为真要是这样,阿妍实在是太辛苦了。而且小鱼也不是太愿意,她觉得儿子小鹏跟奶奶太亲热了,亲热得常常都不愿意跟她这个当妈的在一起,这不由地让她有些嫉妒。 转眼间便进入了九十年代,小鹏一天天地在长大。那时候,我的生意又一次陷入维持不下去的窘境。虽然我努力想跟上时代发展的潮流,迫不得已的时候,火锅也做过,海鲜也做过,甚至连几块钱一碗的面条都卖过,可是怎么折腾都是无济于事。火爆一时的厨王菜已经完全没有了往日的号召力,我的生意已经做到了尽头,店里干活的人越来越少,伙计们纷纷跳槽,另择高枝另谋高就,就连余宇强也到别处去挣钱了。树到猢狲散的结局已不可避免,我感到心力交瘁,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到了最后,眼看着生意就要撑不下去。既然没什么生意可做,既然门可罗雀,干脆天天早点关门打烊。回到家也是无事可做,我就去租录相带看。一台录相机已经买了好几年,过去是没时间看,现在反正没生意做,就一部接一部地看香港武侠片。余宇强和小鱼也喜欢看,晚上过来接小鹏,便跟着我们一起看,一看就没时间,一看就看到十一二点。到那时候,小鹏早睡着了,阿妍心疼他,不忍心把他叫醒,于是就让小鹏留下来。有时候,时间太晚了,余宇强和小鱼也干脆不走了,留下来住在隔壁的小房间里。 我们像一家人一样地过着日子,不要说阿妍有做奶奶的感觉,渐渐地,我也觉得自己真像个爷爷了。人处在一定的环境中,心态自然而然地就会发生变化。如果有个孩子成天在耳朵边“爷爷,爷爷”地叫着,你就会发现自己确实已经老了。孩子的叫声是一种最好的提醒,我突然发现再过两三年,自己就要五十岁了。印象中,四十岁的生日好像过了还没有几年,现在却已经悄悄地在逼近五十岁。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五十岁绝对是一个老头子的概念。虽然丝毫没有那种衰老的感觉,虽然这内心深处还会蠢蠢欲动,可是当我俯下身子,模仿着小孩子的语调,细声细气地哄小鹏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年龄问题。我意识到老四已经不再年轻,意识到老四现在真的是个可以当爷爷的人了。 经常去租录相带,开录相店的老板已和我很熟悉,有一天,老板悄悄地问我,要不要看一些货真价实的玩意。 老板说:“不瞒你说,刚到的货,看你是熟人,所以相信你,换了别人,借我一个胆子也不敢的,最近公安查得非常厉害。” 一看老板神秘莫测的表情,一看他那自作聪明的样子,你立刻知道是怎么回事,你立刻明白他要跟你做什么样的交易。 我故意十分老道地说:“真是好东西,当然可以看看。” 那时候,早就听说外面有这种东西在流传,可是还从来没有真正见识过,今天既然主动送上门来,我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晚饭后,我们先看了一盘香港武打片,看完,小鹏已经睡着了,我就问大家要不要开开眼,看看老板推荐的货真价实的东西。阿妍说,你别弄什么不好的东西来吓唬人。我笑着说,有什么好不好的,看了再说。说着,过去把窗帘拉上了,把那盘录相带放到机器里。我们当时都是第一次看这玩意,第一组镜头出现以后,阿妍吓得哇哇直叫,连声说恶心死了,怎么这么恶心。阿妍的反应十分激烈,我们也都有些震惊,不要说是她没有想到会这样疯狂,就是我老四也没想到,我们谁也没有想到。阿妍还在一个劲地感叹,说怎么会是真的人在演,要死了,要死了,是真的在做。她心慌意乱地看了几分钟,说再也看不下去,便逃到房间里去了。 剩下的三个人继续看,大家不说话,第一次开这样的眼界,那感觉真是有些异样。我觉得有口水不断地涌上来,多得不得不往下咽的时候,就听到一种很厉害的咂嘴声。那时候,咽口水的声音真是响得让人难堪。过了一会,阿妍出来拿热水瓶,拎着个红的塑料热水瓶站在我们面前,对电视屏幕又扫了几眼,说真是要死了,你们竟然还在看,还在看这种不要脸的东西。这话好像是提醒了小鱼,她立刻羞答答地站起来,不说话,与阿妍一起到房间里去了。两个女人都走了,就剩下我和余宇强。 现在是两个男人在一起看,顿时觉得轻松了许多。我们嘴里开始骂骂咧咧,嘻嘻哈哈有说有笑,就这样坚持着把一盘录相带全部看完。看完了,他们小夫妻要回自己的小家,小鱼非要带儿子一起走,小鹏从睡梦中硬被弄醒了,哭着闹着不肯走。 阿妍便说:“不肯走,就让他睡这,干吗非要带他走呢?” 小鱼于是不停地骂儿子,小鹏就不停地哭。 结果小鹏又留了下来。这种情况经常发生,差不多每次都会是这结局。只要小鹏一哭一闹,阿妍便心疼不已。她说你们以后要带小鹏回家,就早点走,人家睡得这么喷香的,你们硬把他弄醒过来,他当然要和你们闹,他怎么能不和你们闹。 余宇强和小鱼灰溜溜地走了,小鹏继续呼呼大睡,我便和阿妍把那录相又重新观赏了一遍。阿妍起先是不肯看,说你们男人最不要脸了,就喜欢看这种下流的东西。她说要看你一个人看,我才不会跟着你一起看,你就一个人慢慢看吧,你一个人慢慢欣赏,好好研究。我被她这么一番嘲弄,仿佛迎头一盆冷水,立刻觉得很无趣,立刻觉得有些恼火。阿妍看我真准备放弃了,看我真没有情绪再看了,却开始有些让步,说你要看,就把电视机和录相机搬到房间里去看,她说她累了,躺着看会更舒服一些。 这以后,余宇强动不动就要跟阿妍借录相机。他有什么要求,从来都是直截了当地向他的干妈提出来,而且几乎每次都见成效。阿妍对自己的这个干儿子是有求必应,他说什么都会答应,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其实我们都知道余宇强为什么要借录相机,小鱼对他的做法十分恼火,因为把那机器借回家,自己偷偷地看看也就算了,偏偏他还喜欢卖弄,动不动就会带几个朋友回来。在当时这不是闹着玩的事情,聚众观看淫秽录相可是个不小的罪名。有一次就走露了风声,差一点被派出所的人抓到把柄。我们都担心余宇强这样下去会出事,要闯出大祸来,这小子在某些事情上,从来都是不计后果的。阿妍于是拒绝再借录相机给他,她对他说,以后有什么好片子,就拿到这来一起看。 余宇强说:“我借的带子,干妈你不要看的。” 阿妍说:“不管我要不要看,反正录相机我是不借了。” 余宇强于是经常借些录相带回来,基本上就是那一类动作片。他戏称这些片子为教学片。 阿妍有些发急:“你怎么老是借这种教学片。” 余宇强这小子别的能耐没有,借那种录相带的本事大,什么稀奇古怪玩意的都能搞到。有些事情就是这样,刚开始在一起看,都觉得很别扭,觉得不可忍受,看多了,就那么回事,看着看着就习惯了。大家一起看,大家一起欣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有时候,我们四个人一边看,一边议论。阿妍还是改不了大惊小怪的毛病,免不了一惊一咋,她常常是看不完整,看了一会,便离开了,然后过一会,又出来看上一阵。她总是坐立不安,像个警觉的兔子似的,动不动就站起来走一圈。 阿妍永远是在谴责这种片子,女人就是这样,总喜欢表现得一本正经。其实我也知道阿妍未必是真的痛恨这些,她不过是有些控制不住,控制不住那些或多或少或真或假的反感。她有时只是故意显得一本正经,故意表现出对这些东西深恶痛绝。我知道她有时候并不反对,只是觉得大家一起看有些别扭。她更愿意将电视和录相机搬进卧室,将音量调到最低,躲在被窝里跟我慢慢地欣赏。 经过那么多年的磨合,到了四十多岁,都快五十岁了,我和阿妍才总算找到一点感觉。我一直以为这是录相带起的化学作用,觉得她终于有些开窍,终于明白男男女女寻欢作乐,原来竟是天底下的第一等美事。阿妍终于再也不像过去那么冷淡,那么兴味索然,好像这些只是别人的事情,只是夫妻间女方对男方应尽的义务,只是做妻子的责任,只是做好人好事的无私奉献。她开始变得有些主动起来,虽然常常还是很笨拙,常常不得要领,缺乏最基本的想象力。很显然,阿妍正在努力,正在努力地变好,正在用心配合。她突然变成了一个对于我来说有些陌生的女人,我隐隐地觉得她变了,变得有些莫名其妙,变得有些深不可测。 幸福之泉仿佛已被找到,通往极乐世界的大门也被发现了,阿妍再也不是一片干涸的沙漠,再也不像过去那样,深深地挖掘下去,永远也打不出水来。她再也不是那种寸草不生的蛮荒之地,无论有多少阳光和雨露,也见不到一点点代表生命的绿色。我们仿佛突然发现了新大陆一样。说老实话,我喜欢她的这种变化。我并不喜欢她原来的一本正经,当然,我指的是过去她在床上那种糟糕的表现。多少年来,这件事一直困扰着我。我觉得我们之间的遗憾,还不是不能有自己的孩子,最大的遗憾是我们找不到那种感觉。阿妍也知道这是个问题,她曾经向她的姐妹咨询过,也曾和最亲密的女友探讨过这方面的经验。为了治愈自己的性冷淡,她甚至去医院开过激素药品,服过一阵专门为女性服务的那种春药,当然也不是什么真的春药,反正就是这个意思,吃了也是白吃。 现在,虽然快到五十岁,结婚已经二十多年,马上就要到更年期了,我们双方才突然产生这种心灵的互动,显然是晚了一些,但是正是因为晚了,正是因为已经失去了太多的大好时光,便显得尤其珍贵。阿妍也吃惊自己的这些变化,有一次竟然忍不住问我: “老四,我们是不是有些老不正经?” 我说我们要那么一本正经干什么。我说如果我们喜欢这种老不正经,干吗不干脆就老不正经算了。我说你难道不明白,我们已经白白地耽误了那么多的美好时光吗,你应该觉得可惜,因为我们早就应该货真价实地享受这些。那一段日子,我们沉浸在幸福之中,有时候,是大白天,小鹏上学去了,我们忽然有了情绪,连窗帘都懒得拉,便兴高采烈地大战起来。两个快五十岁的人,像年轻人一样疯狂,结婚多少年了,我们之间的磨合似乎才刚刚完成。 可惜这样的欢乐时光并不长久,因为很快,很快我们就发现又出现了问题,出现了很严重的问题。我们做梦也不会想到,我和阿妍竟然会同时患上了性病。好日子刚刚开始,又突然狼狈不堪地中断了。这种病,去医院检查,很容易就能确诊,而且是确定无疑,想抵赖都抵赖不了,是夫妻双方都已经有了。阿妍本来是有些妇科病的,她一直以为自己的搔痒与这有关,现在医院的化验单却说明了一切,我们就像人赃俱获的罪犯一样,面对医生不加掩饰的眼神,听着那种故意不多追究的询问,我们都觉自己实在是丢人现眼,那感觉就仿佛被剥光了赤裸裸地公开示众。 这真是一个非常可怕的意外,这简直就是一场灾难,虽然是在公共场合,虽然医生一再说这并不是无药可治,若无其事地安慰着我,我们还是神色慌乱,而且惊恐万分,手上捏着各自的化验单,变得像木头人一样。我们显然都被这化验结果给惊呆了,大家都脸色沉重,都无话可说。我们好像都立刻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因为都知道这答案并不复杂。离开医院的时候,在医院大门口,阿妍的脸色由白转红,又由红变白,她看着我,绝望地说: “老四,怎么会这样?” 我立刻哑口无言,立刻想到琴。 阿妍几乎要哭出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我几乎没有任何怀疑,就坚信这件事绝对与琴有关。 我怀着一种十分愤怒的心情去找琴。我匆匆与阿妍告别,直接去了琴的住处。当时我真的是很愤怒,认定是她把这该死的性病转给我的。你怎么会想到有这么倒霉的事情,你怎么会想到倒霉的事情偏偏被你遇上。我怒气冲冲地去找琴,义愤填膺,没想到琴和我一样愤怒,她甚至比我更愤怒,因为这时候她也正被同样的痛苦折磨着。最让我感到接受不了的,是她竟然会和我的想法一样,认定是我把性病传给了她。我们都在准备要找对方算账。于是在琴的住处,我们针尖对麦芒,为了这事各不相让地大吵起来。琴自从与老鞠有了关系以后,脾气也看涨了。老鞠是区法院的一个什么副科长,这种人官不大,权力不小,琴仗着有他撑腰,也变成了一个得理不肯饶人的厉害角色。她发现我不肯认错,而且认准了是她的过错,立刻破口大骂,立刻寻死觅活要和我拚命。 我说:“你知道不知道,你把我给毁了。” 琴说:“你才把我毁了,我好不容易要和老鞠结婚,没想到出了这种事。” 我说你还凶,除了你,这段时候我没和任何女人有过事。我不找你找谁,我说你他妈不能这样坑我,我们无怨无仇,你知道不知道,现在害得我老婆也有病了,这都是你干的好事,你这是彻底地毁我。琴怒不可遏地说,放你妈的狗屁,你凭什么吃准了是我,凭什么就不能是你家老婆在外面偷了人,凭什么就不能是她在外面偷了汉子。她的话刚说完,我随手给她一个大耳光,我绝不允许别人这样说阿妍。这是我老四有史以来第一次动手打一个女人,几乎想都没想,一个耳光就上去了。是反手抽了一记,用太极拳的招式说,这一招叫“扳”,也就是反手用手背一挥,看上去只是顺势挥一下,却很有杀伤力。 琴的嘴角立刻就流出红红的鲜血,嘴一张,一颗血淋淋的牙齿掉了出来。周围的邻居听到声音,都围了过来,琴捂着嘴,一边哭,一边说: “姓蔡的,你这个臭流氓,好哇,你口口声声说从来不打女人,今天是你打的,你打了我。” 我想都到了这一步,只能自认倒霉,纠缠下去没有任何意义,于是准备抽身离开。琴上来一把揪住我,哭着喊着,说你打了人,就这么想走,那有那么容易的事。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你打呀,你再打呀。我当然不会再打她,她揪住了我不放,我想甩开她,可是她只要我一动弹,就声嘶力竭地乱叫。到这时候,她已经根本不顾脸面了,一直到当地的派出所人赶来,她依然死死地扯住了我的衣服。我们被带到了派出所,这样的结局事先自然也不会想到,派出所的人让我们讲述事情经过。我气鼓鼓地说,这有什么好讲的,这女人她太不要脸了,你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琴恨得咬牙切齿,说:“姓蔡的,你真不是男人,你把话说说清楚,我们究竟是谁不要脸。” 派出所的人听了半天,不得要领,只能一遍遍地让我们叙述事情经过。这种事不可能说清楚,一说就是吵,吵到后来,派出所的人也不耐烦了,各打五十大板: “这事看来是真扯不清楚,不管怎么说,你打人不对。怎么可以动手呢,一个大男人,你想想,再有理,一动手就不对了。而且你也不一定有理,你说你有什么理,我看你们是都不对,都要好好地检讨自己的错误,都要好好地检讨自己的行为。尤其是你,打伤了人家,打伤了人家女同志,这医疗费必须得赔偿吧。” 我表示愿意赔医疗费。 琴恨恨地说:“难道就这么白打了,光赔一个医药费?” 派出所的人说:“营养费误工费也要赔一些。” 我表示愿意赔营养费误工费。 “不能就这样算了,不光是打伤我的这一笔医疗费,”琴仍然不满足,愤愤不平地说,“他害我得了那病,这医疗费他也得出。” 我立刻火冒三丈:“我还没让你出医疗费呢!” 于是我们又一次大吵起来。琴知道我在派出所是绝对不会动手的,暴跳如雷,跳手跳脚,什么话都说出来了。我觉得自己真是反正是丢人丢到家了,也豁出去了,别人想看什么笑话,就让他看什么笑话好了。我们于是你来我去,谁也不让谁地斗着嘴,吵得不可开交,到后来,派出所的人实在听不下去,不得不站出来干涉: “喂,这是你们吵架的地方吗,真要吵,到外面去吵!” 接下来,派出所的人决定让我先走。现在他们所能做的,就是赶紧把我们拆开。琴觉得派出所的人是故意袒护我,又哭又闹,说你们凭什么就把他放了,他这人是个流氓,你们应该把他抓起来。派出所的人反感了,说抓不抓人,那是你说了算的。再说了,你急什么,他又跑不了的,到时候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我们总不能老是让你们在派出所大吵大闹,影响我们的正常工作。我们这么做,也是为了让你们先平静一下,大家都去掉一点火气再说。 于是,我便在琴的咆哮声中,垂头丧气地离开了派出所。一旦离开派出所,我就想到阿妍正在家中等我,想到她正在等我,我的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顿时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恐惧。我仿佛听见阿妍已在远远地发威,正发出像琴一样的咆哮。大街上人来人往,我茫然地走着,心里尽量不去想这件事,尽量不去想阿妍。这正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我知道自己做得有些过分了,觉得自己实在是无颜再面对阿妍。那时候已是下午五点钟模样,虽然心烦意乱,我还是意识到自己的肚子很饿。饿的感觉突然变得很强烈,我突然想到自己到现在连中饭还没吃。我怒气冲冲地从医院直奔琴家,然后是吵,然后被带到派出所,然后就是像现在这样,在大街上无目的地乱走。很显然,阿妍在等着我,正在等着跟我算账,我知道接下来会有一场不可避免的暴风骤雨,很可能会闹得天翻地覆。在阿妍为这事与我没完没了之前,我决定先吃饱了再说,于是茫然地走进一家小饭馆,饱餐了一顿。 到晚上九点多钟,我才提心吊胆回家。阿妍果然坐在客厅里等我,她坐在没有开灯的客厅里,在黑暗中等待着我的到来。一看到我,她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我立刻意识到一场风暴就要开始了,仿佛已经感觉到了黑暗中的闪电,仿佛已经看到了飞沙走石。好在我已经想好了对策,非常诚恳地让她现在什么也别说,我说我什么都不想谈,什么都不愿意讨论。我仿佛迅速出拳一样,几句话就把即将展开的所有话题都堵死了: “我们现在什么也不要说了,反正都是我的错,都是我老四对不住你,阿妍,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该怎么处置,该怎么个说法,你看着办吧!” 说完,我便转身回房间,躺在床上生闷气。我已经打定主意,接下来,无论阿妍跟我唠叨什么,我都不理她。我决定用沉默来对抗她,以守为攻,先避一下她的锋芒再说。说老实话,当时我这心里一会是忐忑不安,一会是翻山倒海。我在想这件事怎么才能了结,在想阿妍究竟还能不能再一次宽恕自己。出于我的意料之外,阿妍并没有追进来跟我唠叨这件事,她甚至没有做出应该有的激烈反应。我们陷入在一种不战不和的状态中,这正是我希望的。阿妍只是不理睬我,仍然是留在了客厅里。这一夜,她就这么一直独自坐在黑暗的客厅里。 第二天上午,我还在床上躺着,两名公安闯了进来,其中一个是昨天在派出所时见过的,我认识,另一个没见过,这个人很不友好,自始至终都板着脸。他们进来以后,让我立刻穿上衣服,然后牙也不让刷,脸也不让洗,就在阿妍的眼皮底下把我带走了。 我又一次被带到了派出所,到了那里,公安人员才很严肃地对我宣布,说我涉嫌强奸,现在已被正式拘留。我感到莫名其妙,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派出所的人与昨天的态度已经完全不一样,他们一个个铁青着脸,对我的任何提问都不予理睬。有一段时间,我被孤伶伶地扔在一间空房间里,半天也没人来过问我的事情。渐渐地我终于弄清楚了原因,原来琴把我告了,告我强奸了她。我第一反应是这件事太可笑了,这简直是有些荒唐。但是很快就发现这事除了可笑和荒唐之外,还真有那么一点麻烦,因为我突然发现在琴的背后,有老 鞠在为她撑腰。 老鞠要说也是我老四的朋友,一个人只要是做生意,就不可能不结交一些这样的朋友,税务局的,工商局的,防疫站的,电信局的,自来水公司的,煤气公司的,反正大家都是那种互相利用的关系。老鞠在区法院工作,虽然只是一个副科级的小干事,平时看上去文乎乎的,却是个很有能耐的人,整起人来绝不含糊。他不知怎么看中了琴,当时就对琴有意思,想吊她的膀子。我知道法院的人是得罪不起的,便告诫琴无论如何不能把我们的关系说出去。她是否能看上老鞠是另外一回事,男人都是容易嫉妒的,我不愿意让老鞠因为我和她的关系,找那种不必要的麻烦。 琴在一开始根本看不上老鞠。她当然是喜欢年轻的,当然是喜欢有钱的,老鞠既不年轻,也没什么钱,而且还有个很凶悍的老婆。从我店里离开以后,琴在外面转了一大圈,最后还是成了老鞠的情妇。这老鞠对琴倒真是一往情深,和琴好上了以后,老婆跟他死闹活闹,闹到最后真把婚给离了。老鞠这一离婚,琴也就死心踏地准备嫁给他。 本来我没有什么必要再去招惹琴,说老实话,我跟她也谈不上什么旧情不断。过去的事早就过去了。不过是有一天偶然在路上遇到了,琴问起了小鱼,说这丫头现在成了你的儿媳妇,那你不是成了扒灰的老公公了。她说话一向是这样口无遮拦。我们聊了一会,她主动说起了自己的近况,又让我去她那里去看看。老鞠为她借了一套房子,到城市里来已经这么多年,她是第一次有了自己单独的住处,自我感觉混得很不错,一定要我就她的房子发表意见,又问我最近有没有结交什么新的女人,她根本不相信我对阿妍会那么忠诚。 我说:“老四已经不是过去的老四了。” 琴说:“怎么个不是法,老四总不会变成老五吧,你难道和小鱼就一点事没有?” “我可以发誓。” “成天在你眼皮底下打转,你就真的那么老实,就真的那么乖。” “我还就是那么乖。” “谁信,是猫还有不吃鱼的?” 琴说她只要一结婚,便搬到老鞠的新房子去住。琴说老鞠现在是一心想娶她。然后我就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人常常在这时候,就忍不住要犯错误。我觉得琴也有此意,要不然,她不会主动喊我去她的住处。有些事是明摆着的,毕竟过去已经有过那种交往,这是水到渠成,瓜熟蒂落,我觉得在当时的情景之下,没有一点表示才不正常呢。 琴半推半就地对我说:“你难道不怕老鞠知道,老鞠可是个大醋坛子。” 她要是不这么说倒也罢了,越是这么说,我还越不在乎。我说老鞠知道了又怎么样,就算是排队,他也是排在后面。我老四才不服这口鸟气,想老鞠算什么,他算个狗屁,也不过是平时在我这蹭吃蹭喝罢了,而且我也知道,琴并不是真的与老鞠好得不得了。她要真是对老鞠爱得死去活来,我们根本就不会那做。 我说:“老鞠要是知道了,他应该高兴才对。” “凭什么高兴。” “人家都说两个人关系好,好得穿一条裤子,我们是两人穿同一双鞋,同穿一双破鞋,这多有意思。” 琴做出要打我的样子。我知道琴不会把这事告诉老鞠,她确实是一直都瞒着他,因为这件事说出去,对她没有一点好处。琴既然已经准备嫁给他,她就不可能把真相告诉老鞠。本来这种一锤子买卖,自然是完了也就完了,我们两个人都不会把这事传开出去,她不想让老鞠知道,我不想让阿妍知道。 但是那天我刚刚前脚离开派出所,又哭又闹的琴突然改变了保守秘密的主意,她打电话把老鞠喊来了,把我们的事情,前前后后一古脑都兜了出来。她向老鞠哭诉了一大通,仿佛是白毛女控诉黄世仁,把我老四说得一无是处,把我描述成一个罪大恶极的坏人。琴到这时候,祸反正闯出去了,赖也赖不了,也顾不上老鞠知道真相以后,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会不再和她结婚。到了这一步,她只能是豁出去了。 老鞠恨得咬牙切齿,当即就表态,说绝不会饶过我。 “恶有恶报,他跑不了的,”老鞠对琴发起了毒誓,“老子这次非要他好看不可,非要让他好好地吃些苦头。” 老鞠和派出所上上下下的人都认识,他这一介入,情况立刻发生了变化。我被带到了审讯室,他们对我进行了突击审讯,逼着我交待强奸的详细过程。我做梦也没想到还会来这一手,抵死也不肯承认。他们说根据琴的检举揭发,说在多年以前,就强奸过她,在当时这属于利用职权强奸。最近,又利用要把这件事说出去,再次强奸了她,这属于胁迫逼奸。琴检举说我在前不久的短短一个星期里,强奸了她三次,而且其中有一次,是连续做了两次。他们让我老实交待,是不是真有这事,我说没有,根本就不可能有。他们说,怎么会没有,不要以为事情过去好多年了,最近的这件事也过去快两个月了,你就可以抵赖,要知道这种事是抵赖不了的。 我想不到他们会这么轻信琴的话,坚决不承认是强奸,我说既然真像她说的那样,为什么不早点告我。再说什么一个星期里三次,什么做了两次,我都这岁数了,哪有这个能耐。我说一共就那么一次,那次是在她的住处,她愿意的,我不说她主动我就不错了。我说大家都愿意,怎么能叫作强奸。他们说,是不是强奸,不能你说了算。单位领导把手底下的女人占有了,这叫什么,这叫利用职权。你掌握过去与她有过关系的把柄,又一次胁迫她,这也是强奸。告诉你,凡是违背妇女意志的性行为,都叫强奸,连老婆不愿意,硬搞,这还叫婚内强奸呢。老师弄学生,领导弄群众,上级弄下级,只要女的不愿意,这都是强奸。琴以前是不是在你手底下做事,你是不是她的老板,你不是是威胁过她。 我愤愤不平地说:“按照你们这种不讲理的说法,我强奸过的女人也太多了。” 他们于是问我究竟跟多少个女人发生过关系,他们说你老实交待,琴可是什么都检举了,说你这人坏得很。他们问我是不是已经和一打的女人睡过觉了。我故意装作不明白,很严肃地问一打是多少,他们说是十二个。 我便一本正经地说:“十二个肯定不止,那肯定不止一打了。” 我玩世不恭的态度显然激怒了他们。他们勃然大怒,说你果然是个臭流氓,一看你就不是个东西,一看你就是个无赖。你们这些道德败坏的小老板,自以为有了几个破钱,就可以无法无天,就可以想怎么玩女人就怎么玩女人。说老实话,我并不想惹他们生气,知道这些吃公家饭的人是得罪不起的,我说你们好好地想想,琴说我是强奸,那你们问问她,她若是个正派的好女人,我又是怎么得性病的,一个好端端的女人,怎么会有这种毛病。那时候,我还不知道琴这么做,是老鞠在后面撑腰。我当时只是想,只要稍稍动些脑子,就知道琴是在瞎说八道,就知道她是在陷害我。天知道琴这些年是怎么堕落的,我不过是玩了一次火,便产生这么严重的后果。我觉得我才是真正的受害者,琴这女人真是疯了,坑了我,竟然还会这么丧心病狂。 但是他们根本就不听我说,一定要逼着我承认是强奸。他们说像你这样有前科的人,当年根本就不应该从监狱里放出来。他们说把你这样的人,从牢里放出来,是给老百姓增加祸害,是给社会增加不稳定因素。我当时真是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这么恨我,为什么这么蔑视我,说到后来,我只能不理睬他们了,因为我觉得这已经不是在审讯,而是有意要栽赃陷害,硬把我往绝路上逼。他们看我拒绝回答任何问题,便威胁说,你要是真不交待,我们也有办法对付你,到时候你不要怪我们不客气,怪我们不讲道理。 到晚上,换了几个联防队员模样的人进来,这些人进了审讯室,门一关就动手,不分青红皂白,又是扇我的耳光,又是踢我的肚子。我说人民警察怎么可以打人,他们说我们是联防队员,我们不是人民警察,打了你也是白打。我老四怎么可能白白挨打,我老四什么时候受过这种窝囊气,立刻奋起反抗,立刻拉开架式,跟他们对打。说老实话,真是对打,凭我身上的功夫,打他们三个四个也不是问题。那帮人手上有电警棍,他们用电警棍电我,电得我在原地乱蹦乱跳。有一个胡子拉碴的家伙十分歹毒,故意用噼啪作响的电警棍对我的那个地方捅,害得我在小小的审讯室里到处跑,也顾不上是不是丢人,扯开了喉咙喊起来。 那时候,想不老实也不行了。那时候,我老四真是彻底地栽了。我再也不是什么英雄,我成了地地道道的狗熊。要说打架,老四从来不会吃亏,可是现在我只能自认倒霉。我知道如果继续反抗,自己恐怕日后做男人的机会都没有了。 我被送到拘留所关了半个月,在这半个月里,没人审讯,甚至根本就没人过问我的事情。那时候,我终于想明白是怎么回事,我终于知道老鞠的厉害。半个月以后,老鞠来看我了,我们在审讯室见了面。因为旁边没有别人,老鞠开门见山,竟然公开地威胁我,他说老四,你知道我可以怎么收拾你,我可以把你玩过的那些女人都找到,让她们联名告你,然后判你一个流氓罪,让你再坐上几年牢。 没想到他会这么赤裸裸地在拘留所里威胁我。他就这样公开跟我叫板,丝毫也不掩盖他对我的仇恨。我想自己完全可以反过来告他陷害,但是我知道自己没有证据,而且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一个饭馆的小老板,怎么会是一个法律工作者的对手。老鞠年龄大约与我差不多了,已经开始秃顶,头顶上贼亮贼亮的,穿着一身不是很讲究的西装,一边说话,一边用手不停地拉领带,紫红色的领带好像有些卡脖子,这让他感到很不舒服。我知道老鞠是说到就可以做到,我知道不仅仅是吓唬我,他显然有这样的能耐,因为在过去的日子里,曾不止一次听他吹嘘过这方面的本事。面对他的趾高气扬,我假装服软,很诚恳地说: “老鞠,我们总不至于为了一个女人,翻脸反目到这种程度吧。” “谁跟你为了一个女人?” “为了琴,不值得。” “你不要瞎说好不好!”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 老鞠没想到我在这时候,竟然还敢用这样的话调侃他。 “为这样的一个女人,真不值得!” “不要瞎扯好不好。” “谁瞎扯了,我想,琴肯定也把性病传染给你了,所以你会这么恨我!” 老鞠用仇恨的眼光看着我。 “你不应该恨我,老鞠,你应该恨琴,你真应该恨她,”我说着说着,竟然有些自鸣得意起来,老四已经憋了半个月,没和任何人说过话,既然有这么个说话的机会,我得痛痛快快地再说几句,“毫无疑问,这女人才是我们共同的敌人,是这女人把我们都给坑了,我们都是受害者,你不应该帮着她。你给我说句老实话,是不是也得病了,是不是那里很不舒服,痒得难受,我告诉你,得赶快治疗,赶快去看医生。” 正说着,有人进来了,我们的谈话已不可能再进行下去。老鞠脸色铁青,咬紧了嘴唇,我立刻想到自己会为这次谈话付出惨重代价,那时候也顾不上了,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头掉了,不过是碗大的一个疤,我才不会为这种事后悔。大丈夫做事敢做敢当,我老四是那种宁折不弯的脾气,宁愿为自己做错的事情,接受任何惩罚,也不愿意让老鞠骑在脖子上拉屎。说老实话,我根本就没把这什么老鞠放在心上。他爱怎么整我就怎么整好了,当时我心里最难受的是觉得对不住阿妍,为了阿妍,我接受什么样的惩罚都不过分。不用说再坐几年牢,就是把我拉出去毙了,只要阿妍她觉得解恨,我绝对不会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在看守所一天只吃两顿饭,因为没人提审,我一天到晚除了坐在那反省,没别的事可做。好像已经被人忘记了,好像一个没用的废物,被随手被扔进了垃圾箱,我绝大多数的时间都是坐在那里发怔,仿佛闭关修炼打坐一样,我觉得自己差不多已经成了一座石像。看守所里人满为患,每一个号子里都塞得满满的,不要说是躺下来,就是坐在那里都嫌拥挤。我不跟任何人交谈,号子里晃过来晃过去的犯人,与我仿佛没有任何关系。我沉浸在回忆中,那时候真是有太多的时间可以想到阿妍,我开始无数次地想她这时候正在干什么,想我们刚开始相爱的那段美好时光,想我们狼狈不堪的初夜,想自己最初的背叛,想这么多年来经过的风风雨雨。我似乎又回到了当年插队当知青的时候,阿妍已经回城了,我孤伶伶地留在农村,朝思暮想,对未来的前景感到一片渺茫。那一段日子正是刻骨铭心,那一段日子正是太值得怀念了,当时不要说不会料到自己日后会一次次背叛阿妍,就连一丝一毫对阿妍不忠实的念头也不敢有。 一个多月以后,看守人员突然把我带到了办公室,打了几个电话以后,用不耐烦的口气,宣布了一个让我吃惊的消息。他们说,你现在可以离开了,想去什么地方,就去地方吧。我感到非常意外,感到有些不可思议。就像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被抓进来一样,我也不明白为什么突然又把我释放了。我就这样胡里胡涂地又重新恢复了自由。他们竟然用一种近乎开玩笑的口吻,告诉我释放的理由。他们说不是因为我无罪,而是看守所的犯人实在太多了。他们让我明白,我老四所以被释放,不过是因为运气好,是捡了个大便宜,是躲过了应受的惩罚。他们说我这种人放出去也是祸害,放出去了,迟早还会回来。他们让我在一些文件上签字,然后让我换衣服,然后就把我带到看守所的大门外面。 阿妍正在那里等我,她看到我垂头丧气的样子,也不说话,一脸悲伤和忧郁。看守人员将我交给阿妍,扭头走了,沉重的大铁门哐的一声被带上,撞击声在空气中久久回荡。 我当时胡子拉碴,剃着一个犯人头,缓缓地走到阿妍面前。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们就这么默默无言地相对,她看着我,我看着她。刚看到她的时候,我真是百感交集,热泪盈眶。我知道自己突然被释放,肯定是有原因的,世界上任何事情都会有原因,任何事情都不会无缘无故。在看守所里枯坐之际,我曾为阿妍对我的不闻不问感到悲哀,那时候,你的感觉就像一个被遗弃的孤儿,你觉得自己罪有应得,你觉得自己罪该万死,可是你多多少少还会有那么一点不死心。我们毕竟夫妻一场,我们曾经是那么恩爱。好在眼前的一切,已充分说 明了我对阿妍还是有误会,因为从她的目光中,我并没有看到太多的怨恨,或者说就算是有些怨恨,她也仍然是过去那个宽宏大量的阿妍。我的良心正在遭受深深的谴责,我看到的是她眼里的悲伤。真是太对不住阿妍了,我感到无地自容。当时我还在想,即使你又犯了不能原谅的错误,她最终还是原谅了你,这就是阿妍,这就是那个与你相伴了二十多年的结发妻子。一时间,我对阿妍充满的悔意,发现自己比过去更爱她,更渴望得到她的宽恕。我真希望她能狠狠地惩罚我,就像收拾一个犯错误的孩子那样,冲过来打也好,骂也好,无论她怎么对待我,我都会心甘情愿地接受。 但是,她只是一声不吭。这让我感到很难受,不仅难受,而且很快就开始感到别扭。我不知道应该如何向她表示道歉,直截了当地说一声对不起,痛哭流涕地表示悔过,都不是我老四所擅长。她显然也有什么话要对我说,话已经在嘴边了,好像就是说不出口。她的脸憋得红红的: “老四,我们恐怕要很好地谈一下――” 说完了这句话以后,却一直没有下文。这时候,我看到不远处停着一辆小面包车。我认识那车,那是派出所的车。让我老四感到惊奇的,不是认出了那辆车,而是看到老鞠也神气活现地坐在车里面。 我们直接去了派出所,一路上大家都不说话。我这心里开始七上八下,不知道老鞠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我说过,自己并不在乎老鞠,但是嘴上说不在乎,并不意味着我真是一点都不怕他。事实上,我知道老鞠这人很不好对付,如果要说我老四内心其实有点怕他,也真不能算错。说老实话,我一路都在担心,不知道老鞠对阿妍说了些什么,也不知道阿妍内心此时究竟在想什么。终于到了目的地,进了一间空荡荡的办公室,我才知道是要和琴签订协议。原来琴已经撤销了对我的强奸起诉,也就是说,她不准备告我了,条件是我不仅要赔礼道歉,还必须做出相应的经济赔偿。现在,办公室里就只有我和阿妍,我粗粗地看了一眼那份草拟好的协议,立刻指出是我导致琴患上性病这一条,明显不符合事实,实际情况应该是恰恰相反。 阿妍不耐烦地说:“不要说那么多话了,你就签字吧!” “我不可能在这玩意上签字。” 阿妍的脸涨红了。 我继续重申自己为什么不能在这上面签字的理由。 阿妍说:“先签了字再说,好不好!” 我强调自己是受害者,我显然是被诬陷的。也许大家都觉得这是解决问题的最佳方案,也许这就是背后协商的最终结果,但是却忽视了当事者本人的意愿,没有认真地想一想我老四是否可以接受。我告诉阿妍,她应该知道我的脾气,她应该知道我的性格,我不可能在这么一张胡说八道的协议上签字,不可能接受这么一个不平等的协议。阿妍有些绝望,她似乎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呆呆地看着我。这时候,一名派出所的人推门进来,问我们是不是已经准备好了。他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告诉我们琴已经到了,如果已准备好,大家马上就见面,把这件事尽快解决掉。阿妍连忙要求再给我们一些时间,派出所的人不乐意地说,快一点,这种事你们早就应该商量好的,反正就这么回事了,早签好早回家。 等到那人退出去,阿妍用商量的口吻问我,可以不可由她代签。 阿妍说:“我回去跟你慢慢地解释好不好?” “阿妍,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老鞠这个狗日的威胁你,”我不明白阿妍为什么会这么急着要签字,外面已经能听见人声,好像琴已经到门口了,阿妍显得非常慌张,脸色由红转白,变得十分苍白,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这样,仍然愤愤不平地说着,“我告诉你,就是去坐牢,我也不会低这个头的,你怕什么?” “那我只能对你说实话了。老四,没有人威胁我,情况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真实的情况是,真实的情况就是,就是那女人的病确确实实和你有关。” “这不可能,你不要听她的鬼话。” “她没说错,她说的是真话。” “怎么可能是真话?” “是真话。老四,怎么跟你说呢,我只能告诉你事实就是这样,说到底还是我不好,都怪我。老四,这件事是我不好。” 阿妍一边说,一边低下头来。时间已经不多了,她现在必须抓紧时间,把事情的真相毫无保留地说出来。她怔了一下,突然说出一个让人做梦也不可能想到的事实真相。虽然说出真相很困难,这种事情实在难于启口,虽然这时候谈这些很尴尬,时间地点都不合适,但是已到了不得不说的地步,她已经无路可退。阿妍终于把真相告诉了我,她说琴的性病,确实是我老四传染给她的,而我的病源却又是从阿妍那里传染来的。就仿佛市场上的商品传销一样,我是琴的上家,阿妍是我的上家,在阿妍的前面,还有一个上家,一环紧扣着一环,一个接着一个。这完全是一个让人难堪并且难以接受的事实真相。也就是说,确实是我怨枉了琴。也就是说,是阿妍红杏出墙,背着我和别的男人有染,是别的男人让阿妍得了病,然后这病又传到了我的身上。 我的第一个反应,是老鞠下了一个套。我不相信真相会是这样,不相信阿妍会做出这种出格的事情。这更像是电视剧中常见的一个情节,在黑社会的压迫下,阿妍为了将拯救我,为了拯救她心爱的丈夫,不惜牺牲了自己的名声。但是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像火柴划着时燃起的火苗,嚓的一下亮起来,很快又熄灭了。紧接着便出现了第二个反应,彻底地否定了前面的那个反应,因为第一个反应太天真太浪漫,十分容易地就被推翻。没有一个女人会这么傻,傻到了硬要往自己的身上栽赃,傻到了硬要用屎往自己的脸上抹。我知道阿妍的性格,在这些原则性的问题上,她我老四一样,绝对是宁折不弯,她绝对不会低下自己的头。阿妍并不是谁逼迫她便可能就范的女人。我突然明白为什么出了这件事以后,阿妍一直避免和我正面接触。当我试图躲避她的时候,她其实也在躲避我。我突然想到了阿妍的种种可疑之处。有很多事情,你平时只是没有去想,你没有认真去想,一想就突然全明白了,一想就真相大白。很显然,阿妍没有说谎,并不是在演戏,她和我一样,不是个好演员,那种高难度的角色绝对演不了。 我没有时间继续深思下去。脑子里本来就乱,现在又仿佛有人用剪刀伸进去绞了一下,所有的头绪都变得杂乱无章。派出所的人领着琴推门进来了,一下子跟着进来了好几个人,原来空荡荡的办公室开始变得人声嘈杂。这时候,我正陷在极度的慌乱之中,突然看到琴板着脸,正对我怒目而视,两个大眼睛仿佛要喷出火来。派出所的人让我们坐下,因为根本就没有几张椅子,事实上我们只好还是站在那里。我听见老鞠和一个人正说着什么,热烈地说着一个毫不相干的话题。眼前乱哄哄的,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派出所的人过来看笑话,大家好像都是闲着没事,都跑来看热闹了,他们进进出出,跟这件事情没有任何关系。接下来,有人把那份协议念了一遍,然后就是问当事人还有没有什么补充意见,然后就是双方签字,先是琴签,她签好了,轮到我签,我签完了,就听见琴咬牙切齿地说: “姓蔡的,你这个臭流氓,我真想给你一个耳光。” 我茫然地看着她,真心地希望她能在这时候给我一个耳光。 琴的手高高地举了起来,她并没有真的打,我仿佛听见空气中有扇过耳光的回响声。 我们的心多么顽固 - 第八章-1 我们的心多么顽固 - 第八章 我真害怕再次撕开那些已经愈合的伤口。说老实话,这些该死的伤口,从来就没有真正的愈合过。时隔多年,我仍然能清晰地记得当时的疼痛。不仅能记得,很长时间里,心灵深处的这道伤口一直在悄悄流血,像山坡上草丛深处的小溪一样。那并不是用语言就可以描述出来的痛楚,仿佛刀割了以后,又撒了一把盐,痛楚像空气一样四处弥漫。 我记得当年在农村插队当知青,村东头的福田,动不动就喜欢在麦场上骂老婆。村上 的人都知道福田最疼爱自己的老婆,可是他每次骂老婆,都会把老婆年轻时犯过的生活错误,当作最近的新闻喋喋不休地说给每一个过路的人听。那时候的福田,已是个五十多岁的老男人,只要一生气,他就忍不住要这么做。诉说成了他最好的镇痛剂,撕开已经愈合的伤口成了他最大的乐趣,福田将自己老婆的风流韵事描述得活灵活现,每次的故事版本都不尽相同,每次都要重新添油加醋。在刚开始的时候,我们还觉得这些故事好玩,听得津津有味,很快就感到了厌烦,因为把一个故事颠来倒去反复唠叨,福田便像个小丑一样滑稽可笑。 终于在多少年以后,我突然明白福田当年为什么会这么做。要是我告诉你,说我老四气愤异常,因为阿妍给我带来的羞辱而疯狂,因为嫉妒已经丧失理智,这绝对是真实的,这绝对没有任何夸张。是男人都这样,是男人都咽不下这口气,是男人都受不了这个。然而,要是我告诉你这事情其实很快也就过去了,这仍然是个绝对的真实,仍然没有一丝一毫夸张。世上并没有多少过不去的事,多高的门坎最后都得跨过去,天大的困难临了都会解决。有一段时候,我恨不得像可怜的福田一样,冲到大街上去大声呐喊,向天下人宣布老四戴上了绿帽子。我恨不得告诉每一个认识的人,说老四的老婆给别人玩过了,老四现在已成了活王八。 我真的是有那样的冲动,真的是差一点就这么做了。世界上最让人难堪的,最让人想到就会生气的,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行为被别人知道,而是别人都知道了这些丑事,别人都在得意洋洋地看你的笑话,偏偏你自己还不知道,偏偏你自己还蒙在鼓里。很多事情是你做梦都不会想到的,我做梦也不会想到,阿妍会和余宇强搞到一起去了,我怎么也不会想到阿妍这个干妈,会让自己的干儿子弄得神魂颠倒。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没想到这小子会用这种手段来报复,没想到他竟然会玩这一手。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会这样,怎么会想到呢。 想当初,我在店里板起脸来教训余宇强的时候,其他人脸上的表情一个个都很暧昧,一个个都忍不住暗笑。现在,我突然明白这些暧昧和暗笑是什么意思。原来我老四早就成了大家的笑柄。原来店里的伙计们早就知道了,他们早就知道事情的真相。我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傻瓜,像个十足的小丑一样,神气十足地丢人现眼,活生生地成了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话材料。我做梦没想阿妍会这样对待我,会用这种残酷的方式,迎接我从拘留所出来。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她会用这种极端的方式来折磨我。 事情一旦暴露,事情一旦真相大白,我还没提出离婚这两个字,阿妍反倒先提了出来。她主动而且坦然地向我提出离婚请求。我发现阿妍早已经做好了分手的准备,她早就准备好了,心里早就有了打算,对财产怎么分割,离婚后各自住在什么地方,都有了明确的安排。当我在拘留所里苦苦思念阿妍之际,在我反复考虑如何向她忏悔的时候,在我盼望着她能饶恕我的时候,她已经把分手的种种细节都想好了。 阿妍说:“老四,我们分手吧,我们的缘份已经到头了。” 说老实话,这些年来,经济上从来都是阿妍当家,我觉得一个男人很大的乐趣,就是把自己赚的钱交给自己喜欢的女人。我只知道我们积了些钱,究竟有多少存款,一直弄不清楚,因为钱这个数字总是在不断变化的。现在,从派出所刚回到家,我还沉浸在老婆红杏出墙的痛苦之中,为老婆的清白而苦恼,阿妍却突然向我发难,很严肃地与我讨论起分手的事情来。她根本不在乎我当时的心情,根本就无视我当时的痛苦和苦恼。她十分平静地提出要分得一半的家产,并且报出了具体数目,由于经济大权一向由她掌握,谈到钱,我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阿妍胸有成竹地说:“老四,你放心,我不会多贪污你一分钱的。” 阿妍说:“这些年,你也快活够了,我觉得我也没什么对不住你,最多只是与你扯平。你说说你玩了多少女人,你说说你犯了多少回生活错误,你说说你这么做的时候,想到过我的心情吗。好吧,不说这些,我们夫妻一场,拿你的这些钱,并不过分。” 尽管阿妍有些内疚,尽管她内心深处也觉得对不住我,可是更多的竟然是理直气壮。她竟然还有些有恃无恐,对于她来说,红杏出墙,送老四一顶绿帽子,似乎还不是一个认不认错的问题,错误就是错误,认不认错都一样。阿妍斩钉截铁地说,她并没有什么太大的错误。不仅她没有什么大错,甚至余宇强也没有大错,因为在这件事情上,不管我知道了结果会多难受,不管我会觉得多没面子,她还是得把真相告诉我,这真相就是她一直占据着主动的位置。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恨不得一个大耳光扇过去,悻悻地说,“你的意思不就是说,是你勾引了余宇强。” “我就是这个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 “不错,是这个意思。” 阿妍理直气壮,阿妍有恃无恐。让人感到难以置信的是,她不仅没有就这件事认错,而是得寸进尺,继续借这件事继续折磨我,进一步让我陷于水深火热之中。她显然是要充分利用这次火山爆发的大好机会,把我们之间的恩恩怨怨,来一个彻底地清算和了断。很显然,阿妍对我过去那些年的所作所为,虽然还谈不上了如指掌,但是已经有所耳闻。现在,双方的醋坛子都打翻了,都已经看到了对方的底牌。我们都有些心虚,都有些忿恨,又都不愿意原谅对方。我们都站在想发作就发作的悬崖边上,随时都准备要纵身一跃跳下去。双方都做好了豁出去的准备,都有些管不住自己的嘴,都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每一句话都像刀子一样,捅得对方鲜血淋漓。 阿妍说:“你要明白一个道理,你能睡别人的老婆,别人就也能睡你的老婆。天底下的事情,只有这样,才公平,天底下的事情都是公平的。” 阿妍并没有掌握我和小鱼之间的确凿证据,她说的只是一些泛泛的大道理。阿妍口口声声说,她正好是送给我一个借口,送给我一个堂而皇之离开她的借口。她好像只是为了和我分手,才故意做出那种对不起我的事情,好像是为了成全我,才有意做出那种牺牲。我突然感到万念俱灰,痛不欲生,不明白事情怎么会一下子变成这样,变得这样不可收拾。天说塌就塌下来,电闪雷鸣,乌云密布,我想分手就分手吧,都互相伤害到了这一步,往后的日子显然也过不下去了。都到了这一步,我们的日子已经到了尽头。 可就是我下定决心要分手的时候,这件事看上去已经绝对无可挽回,我突然又有些舍不得她了。 我说:“阿妍,你不就是要伤我的心吗,你不就是让我这心里面难受,像刀子在绞一样。” 我想不明白地说:“你为什么会这么狠心。” 一想到要与阿妍分手,我几乎立刻失去了继续生活下去的勇气。虽然嫉妒心让人都快要发疯了,但是说老实话,比嫉妒心更难忍受的却是,我突然发现阿妍已不再爱我。我能忍受红杏出墙,忍受她让我戴绿帽子,忍受她的不忠诚,可是不能忍受她不再爱我。我突然发现自己根本就忍受不了这个。这是一个过去从来没有意识过的严重问题。现在,我突然发现还有比嫉妒更厉害的事情,我发现自己更忍受不了她已经不再爱我的这个现实。这个现实对于我来说,实在是太残酷了。我没想到自己会那么在乎阿妍,会那么害怕与阿妍分开。我突然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恐惧,一想到阿妍竟然不再爱我,一想到自己在阿妍的心目中已经不再重要,我的精神几乎接近了崩溃。 于是,我非常悲哀地宣布,说自己准备把所有的家产都留给她,留给她和那个该死的干儿子一起享受,既然她是真的喜欢那个小白脸,我索性成全他们。我说的这绝对是真话,既然我在内心深处是那么爱阿妍,我愿意让她心满意足,愿意让她和余宇强一起,去享受那种她喜欢的快乐日子。我告诉阿妍,说自己已经看破了红尘,说自己准备去做和尚,准备到峨眉山去出家。 “你要是能出家,太阳就从西边出来了,”阿妍冷冷地看着我,根本不相信我说的是真话,“还是我去出家差不多,说不定明天我就真出家了。” “那好,我们一起去出家,我做和尚,你做尼姑。” “凭什么让我去做尼姑,你倒好,玩了那么多女人,快活够了,突然看破红尘,凭什么我也要跟你一样。” 我说自己突然觉得活着很没有意思。 阿妍说:“活着没意思那是你,我可是活得好好的。” 我说你知道现在我最伤心的是什么。 阿妍说:“你是觉得没面子。” “面子可能已经不重要了。” “一个男人的面子怎么会不重要呢?” 我十分痛苦地说:“面子真的已经不重要了。” “不重要?什么才重要?” “重要的是,是你真得要离开我,是突然发现你真的不喜欢我了。” “你才发现。” “我为这事感到心口疼,阿妍,我没想到你会这样!” “你那心口早就麻木了,不会疼的。” 我说阿妍,我是真的没想到你会这样。我告诉她,自己从来就没有想到过要与她离婚。如果她真要离婚,我是不会跪下来求她的,老四不会跪下来求任何人。我说,老四可不是那种没骨气的男人,不会死皮赖脸地硬求你,但是我只是想弄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为什么非要这样,你根本不是那种女人。 阿妍说:“我不是哪种女人?” 我说反正不是我心目中那种女人,至于她是什么样的女人,她应该知道,而我所说的那种女人,她当然也知道。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哪种女人,我就是我。”阿妍看着我,平静地说着,“老四,不要把我想得太好,也不要把我想得太坏。你难道就没想过这些年你是怎么伤害我的,你现在心头觉得有刀子在割,你为什么不想想我心头的滋味。这些年,你想到过我的感受吗?” 我坦白地说:“没有。” “你当然不会有,我知道你现在心里难受了,我有这个体会,现在你总算也有体会了吧。” 刚发现阿妍存心要离开我的时候,我完全被她的这种想法震惊了。这些年来,我只想到自己有一天可能会离开她。阿妍显然也是这么认为的。我曾经无数遍地告诫自己,无论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都不应该抛弃阿妍。我们是结发夫妻,经历过种种磨难才有了今天,有这样的美满结局很不容易,老四不能做忘恩负义的陈世美。在过去,阿妍曾不止一次地对我说过,她说老四,我们还是早点分手吧,你可以再找个女人,赶快生个孩子,还来得及。每当她说这种话的时候,都能感受到她心灵深处极大的痛楚,我自己的心里也随着咯登了一下。我反复地告诉她说,一遍遍安慰她,我说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我告诉你,就算是天真塌下来,也只要三个字,不离婚。 我说:“我们将白头到老,我们永远不会分开,到死才算完。” 我从来没有想到过她最后竟然会这样对待我。 我是真的没想到。一开始,我以为她只是恨我,是为了报复我,夫妻之间有这样那样的相互背叛并不罕见。在很多事情上,女人和男人的反应是一样的。我感到一种莫大的悲哀,因为我突然明白阿妍已经不再爱自己的丈夫,她现在对老四已经无所谓了。这要比让男人戴绿帽子更让人震惊,这要比肉体的背叛更让人难受。我更愿意被阿妍爱,更愿意被阿妍恨,就是不想让她觉得丈夫对她来说已无所谓。 我真的是很在乎她是否在乎我。 现在,为了能和过去一样,要我做出什么样的让步都可以。 我对阿妍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们都犯了错误,都伤害了对方。我说我愿意主动向她认错,请求她的原谅。现在,如果她也能向我认错,请求我的原谅,只要大家都肯认错,都认个错,我们的事情就会好办一些。但是,但是阿妍还是一根筋,坚决不承认自己有错。事情都到了这一步,她就是死活不认错。我一直觉得阿妍会觉得对不起我,会内疚,事实却是她根本就不内疚。 天底下就会有这样的咄咄怪事,一个女人让自己的丈夫蒙羞了,一个已经接近五十岁的老女人,和一个岁数可以做儿子的男人搞到了一起,让她的丈夫成了众人眼中的笑柄,却坚决不承认自己有错。 “这真是出了鬼,你这么凶是什么意思呢?” 我实在是有些咽不下这口气,热血都快从血管里喷出来。我老四都服软了,我老四都他妈认栽了,自己的老婆让人日了,我打碎了牙齿往肚子里咽,她竟然还觉得自己理直气壮。 阿妍说,关键并不在于认不认错,嘴上认错一点用也没有。阿妍说,我不会认什么错,你也用不到来什么假惺惺的认错,我们何苦要玩这种唬弄人的游戏。阿妍根本就不愿意跟我讨论错不错的问题,我们根本就谈不到一起去。很显然,我们都深陷在痛苦的泥潭里不能自拔。阿妍明白无误地告诉我,过去她也曾想到过要和我分手,那时候是因为爱,是因为爱受到了伤害,现在要跟我离婚,是因为不爱,是因为感到了麻木,原因完全不一样,结果也就不一样。 阿妍很认真地说,老四,问题其实就是这么简单,现在我已经无所谓了,过去我是太在乎你,过去我心里只有你,现在一切都已经变了,都改变了,现在我根本就不在乎你。阿妍说,老四你知道,我现在已经不在乎你了。她突然变得非常伤感,眼神里是一种茫然。她说我们曾经是那么相爱,那么心心相印。两个相爱的人之间本来就不存在谁原谅谁,要是我们已经不爱对方,要是心已经死了,一切就都完了,一切就都结束了。 我气鼓鼓地说:“问题是我他妈还爱你。” 也不知怎么搞的,说完这话,我突然对她充满了柔情蜜意。我说的是完完全全的绝对真话,除了阿妍,没有一个女人会给你带来这种实实在在的感觉。我发现自己无论怎么变化,只有一点是不会改变,这就是我自始至终,都深深地爱着这个女人。只有这个阿妍,我是真的刻骨铭心地爱她。对她的爱,和对别的女人的喜欢截然不同。爱和喜欢是两回事。说老实话,我不可能真正地原谅她的行为,这种事没有办法原谅,但是即使是不原谅,即使是有嫉妒这根很大的鱼刺横在我的喉咙口,我也仍然像过那样一往情深地爱着阿妍。海枯石烂,我对阿妍的这种感情不会改变。爱就是无怨无悔,爱就是没道理可讲,爱就是好坏你都还是爱她。 阿妍丝毫不为我所动,对于红杏出墙,对于自己的错误行为,她始终坚持拒绝向我道歉。在男女关系这个问题上,阿妍与我的观点完全一致,有些话好像就是我说的一样,她说这些事一旦发生了,已经不存在原谅不原谅的问题。有种事实际上是没办法请求原谅的,做了也就做了,就好像开弓射箭,一旦射出去就不可能再回头。所谓请求原谅肯定是骗人的鬼话,阿妍说我不能骗你,我也不会骗你。我不会请求你原谅,你也不会真的原谅。 阿妍说:“我们干吗要自己骗自己呢?” 阿妍说得是对的,请求原谅这个词从来都有蒙人的嫌疑,事实上,它不仅骗不了别人,甚至都骗不了自己。我无数遍地对自己说,老四已经原谅阿妍了,其实我能做到的,最多只是尽量不去想它。我想欺骗自己,可是老四并不会那么轻易就上当。 余宇强在事情败露以后,立刻逃之夭夭。他弃家而去,消逝得无影无踪,跑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偶尔他还会打个电话给小鱼,问一问家中的情况,关心一下儿子小鹏,然后就再次销声匿迹,消失在茫茫的人海之中。阿妍和小鱼都把余宇强的这次失踪,归罪于是因为害怕我老四。毕竟我是有些恶名声在外面的,她们都相信他是因为害怕我找他算账,才躲在外面不敢回来。 说老实话,我并不想把余宇强怎么样,也不可能把他怎么样。不过,在最初的一个月里,虽然曾一再答应阿妍不会找他的麻烦,但是我还是愤愤不平地去找了余宇强无数次。无数次的无功而返,渐渐地我对是否还要跟他算账,已经没有了什么感觉。我们之间本来就是笔糊涂账,要算也算不清楚。我让小鱼带信给余宇强,说他老是躲着不见是没有用的。丑媳妇总是要见公婆,既然有阿妍保护他,既然事情已经这样了,事情已经出了,我还能怎么样,他用不到老是这么躲着我,老这么躲着并不是个事。 我做梦也想不到,生着一张娃娃脸的余宇强,最后会成为一名风月场上寻花问柳的老手,成为一个善于在妓女身上打滚的好汉。余宇强虽然失踪了很长一阵,关于他的消息却源源不断,有人说他已经被一位富婆包了起来,有人曾亲眼看见他在本市最豪华的娱乐场,和一个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搂在一起跳舞。阿妍的这个干儿子天生是个吃软饭的家伙,到后来,他干脆成了一个不归家的男人,所有的绯闻都是和有钱的女人有关。在后来的那些年里,我和他的恩仇基本上已经了断,余宇强仍然喜欢玩这种失踪的把戏。他成了一个动不动就会离 家出走的大男孩,只要是和小鱼一憋气,就立刻躲出去很长时间不回家。余宇强从来就不是个好丈夫,更不是个好父亲,他是个永远也不肯长大的坏男孩。 大约一年以后,我又一次见到了余宇强。那是在一家医院,他被几个素不相识的人打得鼻青脸肿,一只眼睛也打得几乎失明。这是他离家出走之后的第一次有确切消息,在公安人员的追问下,他终于说出了自己的家庭地址。重新获得他消息的小鱼不知如何是好,失踪了一年的丈夫突然又冒出来了,她又喜又悲,最后只能跑来问我和阿妍应该怎么办。阿妍看了看我的表情,说怎么办,问问你干爸,他说怎么办,就怎么办。我根本就没有表态,隔了一会,阿妍又用商量的口口气对我说,那就先去看看再说吧。 于是我们一起去了医院,余宇强的脑袋上缠着纱布,躺在病床上,看到我们,竟然跟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地叫起干妈和干爸来,叫得非常干脆,甚至比过去还要亲热。 我感到非常别扭,板着脸对他说: “你真是活该,看你熊样子我就高兴,这等于是有人替我揍过你了,你他妈活该,你他妈该打。” 我恨不得把余宇强从病床上揪起来再暴揍一顿,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一年,一看到他,我就立刻恨意未消。但是我事先已经答应了阿妍,我答应阿妍不再追究过去的事情,答应她放余宇强一马。男子汉大丈夫说话要算话,我既然说过了不追究,就不会再追究。这次等待已久的见面并没有发生想象中那些激烈场面,一开始的那种别扭很快就过去了。我板着脸教训了余宇强几句,说了几句狠话,阿妍和小鱼分别说了他几句,他像一个闯了祸的小孩一样听着,不断地点点头认认错,事情也就混过去了。 余宇强似乎已经受到了应有的惩罚,他现在可怜巴巴地躺在病床上,等着别人饶恕他,等着别人来为他付医药费。 我发现不仅是我拿他毫无办法,就连阿妍和小鱼对他也是哭笑不得。 余宇强出院以后,我们决定不计前嫌,仍然像一家人那样生活。当然,完全像过去那样已经绝对不可能,我们暂时还不可能重新住在一起,只是继续帮他们照顾照顾小鹏。我对阿妍说,一看到这畜生我就来气,因此,小鹏我们可以帮他们照顾,但是余宇强不要老在我眼皮底下打转,我根本就不想看到他。那时候,小鹏眼见着就要上小学了,如果阿妍不帮他们照顾这个孩子,这孩子的读书问题就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说老实话,没有我们的帮助,余宇强和小鱼甚至都养不活自己的儿子。 离我们不远处,有一家很不错的小学,上这样的小学是要缴钱的,这钱最后当然是阿妍去付。阿妍跟我商量,问是不是我们来出这个钱,我有些不乐意,说:“有什么好商量,反正你是一家之主,家里的钱不是一向由你当家吗。” 阿妍说:“我当家,也要你乐意才行。” 我说:“有什么乐意不乐意,只要你能高兴,怎么都行。” “那你是不乐意了?” 阿妍明知道我不乐意,她还是这么做了。我也没坚决反对,心里不愿意,嘴上又不愿意明说。到那天,小鱼将小鹏带来了,那孩子已有一年多没有到这来过,对这面的环境似乎都陌生了,偏偏看见我,亲热得不得了,爷爷长爷爷短得喊个不停。我知道阿妍不止一次偷偷地去幼儿园看过他,她对这孩子牵肠挂肚,常常一个人看照片,看着看着就流起了眼泪。也不知道她对事先孩子说了什么,小鹏来了以后,追着我问前问后。我板着脸爱理不理,这孩子不明白怎么回事,细声细气地问: “爷爷,为什么不高兴?” 我说:“爷爷心里生气。” “爷爷你为什么生气?” 这孩子你真是没办法不喜欢他。首先人长得就讨喜,像个洋娃娃似的,两个黑眼珠的溜溜地转着,说什么话都老气横秋。千错万错,孩子没有任何过错,千不好万不好,孩子也没有什么不好。说老实话,小鹏喜欢我这个爷爷,我看到他,也是不由地从心窝里喜欢,毕竟我和阿妍是看着他一点点长大的。这孩子与阿妍有缘,与我老四也有缘。阿妍说,小鹏别缠着爷爷,别惹爷爷生气,你看爷爷已经生气了。小鹏一本正经地摸着我胡子拉碴的脸,说爷爷别生气了,来,我来哄哄你,爷爷听话,爷爷乖,要听话,不要生气了。 我忍不住笑了,然后气鼓鼓地说: “这孩子和他爹一个样,天生是个马屁精。” 让阿妍照顾小鹏有个最大的好处,这就是又可以让她有个事做,只要有了小鹏,她必须天天要去学校接送,自然而然就会再一次把她从麻将桌前拉回来了。我不喜欢阿妍成天在外面打麻将,她一打麻将,完全变成一个很不可爱的女人。在过去的一年中,小鹏没有和我们生活在一起,这对阿妍来说,还真是一个很大的折磨。她对这孩子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是一种深深的依恋,只要小鹏不在她身边,她立刻恢复了以往那种成天痴迷麻将的状态,好像只有麻将才能代替小鹏,好像只有小鹏才能让她戒掉麻将。现在小鹏终于又回来了,那些让大家都尴尬的往事烟消云散,小鹏又成了这个家庭的中心,阿妍又成了一个和蔼可亲的奶奶。死气沉沉的家里,又一次有了欢声笑语,阿妍好像一直都是在等着这一天,这一天终于来了。 接下来的几年很平静,小鱼和余宇强夫妇隔一段日子会过来看看儿子,余宇强知道我不欢迎他,看了就走。再后来,事情越来越淡忘,有时候也留在这边吃顿便饭。再后来,遇到过年过节,还会住上一两天。事情总是要过去的,我们四个人闲着无事,又没话可说,便坐在一起玩玩小麻将。四个人正好一桌,差不多都是阿妍赢钱,她技术好,手气也好。那时候,我的餐馆已经完全倒闭了,我自己也处于一种半失业状态,不时地要到外面去打些零工,到别人的小馆子里去当几天厨师。这人要是一旦当过老板,你就觉得在谁那里打工都不是滋味。 我还幻想着有一天东山再起,虽然我已经五十岁出头了,虽然在生意上已经不止一次失败,但是还是不肯死心。阿妍坚决反对我再开餐馆,她觉得我们现在手头多少还有些积蓄,不能冒冒失失地把钱都赔了。这年头已不像过去,这年头不干事反而比干事强。到了九十年中期以后,做什么买卖都亏本,有多少钱赔多少钱,阿妍是已经赔怕了,她把那些积蓄紧紧地攥在手上,说什么也不肯再拿出来。阿妍说,老四,这些钱都是你这些年的血汗钱,我们得留着养老,不是我看轻你,现在这个世界,已经不是你这号人赚钱的时代了,这个时代属于冯瑞那样的人。 阿妍说得是对的,这个时代确实已经不再属于我了,这个时代属于冯瑞。个体户小老板的好日子,基本上已经到头了,我老四没有文化,没有社会背景,这个时代属于有文化和有社会背景的人。属于我们这些人的那个黄金时代已经一去不返,做什么小生意都能发财的年头早已结束。我的餐馆只能倒闭,是不得不倒闭,实在已经维持不下去了。 好在依靠冯瑞的帮助,在转让店面的时候,我竟然还小小地赚了一笔。冯瑞又一次给我上了生动的一课,又一次用活生生的例子,来证明他确实要比我老四强得多。他把我的店又重新装潢了一下,然后让我以急需资金周传的借口,在报纸上登广告,找到买主,然后迅速将店面出手。那时候冯瑞用的手机,还是香港电影上黑社会老大用的那种砖头一样大的手机,他关照我只要有人过来洽谈,立刻打电话给他,他呢,随时随地会派一个手下赶过来,假装也对我的店面有兴趣的样子,故意形成一种竞争,给对手增加心理压力。 最后成交的是一对年轻夫妇,雄心勃勃,沉浸在就要做老板的喜悦之中,明明被我们宰了一刀,却还觉得自己是战胜了竞争对手,抢到了商机。这种准备开餐馆的年轻夫妇,代表着新一代的店主,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是因为没有工作,不过是想满足一下当小老板的愿望,过一下当老板的瘾,然后很快就会破产,血本无归。当然,偶尔也会有几个佼佼者出现,但是好景通常都长不了,用冯瑞的话说就是,现在这年头,已经进入规模经济时代,个体户小老板那种陈旧的生产方式,早已跟不上形势,小打小闹再也发不了财。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总的来说是平静的。小鹏成了我们这个奇异家庭最好的粘合剂,眼见着就一天天地大起来,越来越懂事,越来越可爱,越来越成为我们夫妇的安慰。阿妍对他的溺爱有增无减,这个孙子成了她的命根子,成了她生活中的重点,上小学的那些年里,无论刮风下雨,她都要坚持接送。 有一天,一向听话的小鹏终于也愤怒了,说: “爷爷,你让奶奶你不要再接送了,我们班同学都笑话我。” 这孩子实在受不了那些已经过分的关心,不愿意阿妍像老母鸡护着小鸡那样无微不至地照顾他。全班的同学中,就他一个人每次过马路还要由奶奶搀着,不光是男同学讥笑他,连女同学也拿他当作笑柄。小鹏这孩子是个人见人爱的小精灵,不要说阿妍拿他当心肝宝贝,我也是真把他当作是自己的孙子看待。他长得有些像小鱼,又有些像余宇强,个子不高,眼睛又大又亮。时间过得很快,小鹏转眼读完一年级二年级,到了三年级的时候,阿妍已为日后能否考上重点中学操起心来,从四年级开始,便天天陪着他一起做功课。 我忍不住还会想到阿妍和余宇强的事情。虽然从一开始,我就故意不去想他们曾经有过的关系。从一开始,我就表现出了最大的容忍。但是,真要是不去想这件事情并不容易,我情不自禁地就会浮想联翩,动不动就要胡思乱想,即使已经过去了许多年,我还是会常常想到他们寻欢作乐时的情景,想到余宇强面对阿妍身体时的那些慢镜头。我曾经不止一次地问自己,是不是因为没有亲眼所见的缘故,所以我会对这件事始终充满了好奇心。好奇心有时候甚至会比嫉妒性都更强烈。 在我老四眼里,余宇强更像一个小孩一样,而且还是那种没出息长不大的小孩。 我对自己说:“跟一个小孩,有他妈什么可计较的!” 我觉得自己真没必要太嫉妒,也确实以为自己不是非常嫉妒。往事如流水,随着岁月一起消逝,过去的那些事情好像都过去了,过去的事情好像一点影子都没有了。当然并不是说要过去就过去,想没有就没有,事情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过去的,事情毕竟还是事情,但是说老实话,绝对不像别人想得那么复杂。有些事情也就那么回事,有时候,天大的事情仍然不过是那么回事。我常常在想,余宇强究竟有没有给阿妍带来过真正的快乐吗,如果是,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如果不是,又会怎么样。 事实上,从一开始,我就怀疑阿妍和余宇强还有一腿,说老实话,我始终有这种疑心,从来就没有真正地放过心。我知道男女之间一旦真有了事,就跟打上了烙印一样,要想完全没有关系并不容易。狗改不了吃屎,人免不了要犯错,除非把这两个人彻底分开,让他们天南海北,现在他们动不动就碰在一起,挨这么近,常常还在一起打麻将,有说有笑,天知道又会怎么样。 我常逼着阿妍给我讲她的故事,讲他们的故事。 阿妍感到非常吃惊,说你这人是不是有点变态,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你真喜欢听这些。 我显得非常大度,说事情既然都过去了,过去就过去了,我老四有这个承受能力。 阿妍说我才不会上你的当,我不会说这种无聊的事情。 于是我就缠着她,一定要让她说。 事实上,阿妍每次都会跌入我事先就设置好的圈套中,每次都会多多少少地说点故事。在说故事方面,阿妍是个天才,她的本事是不动声色,说着说着,便把你带进栩栩如生的情景中去。她的故事说着说着,便让你蠢蠢欲动,听着听着,人就不老实起来。我不禁会想,这件事其实也没什么太大的坏处。 话说白了,说得难听一些,这件事不是给她带来很大的乐趣吗。谁都有享受快乐的权力,既然我那么爱阿妍,为什么不能让她享受快乐呢,为什么就不能成全她呢。阿妍总说她也没想到自己会这样。在她的心目中,余宇强还是个毛孩子,最初她只是觉得好玩,做梦也没有想到会真的弄出事来。火是不能随便玩的,男女之间的事情,有时候就像划着的火柴往汽油桶里扔,轰地一下便会熊熊燃烧起来。阿妍说,她一直觉得余宇强跟自己的儿子差不多,这种感觉让她完全放松了警惕。她说事先并没有什么预感,说发生就发生了,当时她完全被自己的大胆吓糊涂了,就像闯了什么大祸一样。 “这事太可怕了,我对自己说,老天爷,我都干了些什么呀,我怎么会这样。” 阿妍说这些故事的时候,我们保持着平静,她平静地说着,我平静地听着。当然,或许我们都只是假装平静,这样的故事不可能让人平静,不可能让人无动于衷。转眼间,我和阿妍已经做了二十多年的夫妻。我们已经都是五十岁出头的人了,人一到这把年纪,对事情的很多看法都会改变。在过去,与阿妍做那种事的时候,我脑海里经常出现的是别的女人。我总是习惯一边回味别的女人,一边比较阿妍与她们有什么不同。现在想得更多的是阿妍与余宇强,我情不自禁地就会想到他们。 余宇强成了调节我们情绪的催化剂,事实上,只要提到余宇强,只要一想到他,我和阿妍就都有些憋劲,就有些来劲,两个人都悄悄地有些赌气,都觉得有气要撒。我们就好像找到了什么新的动力,就好像是往正在运转的机器里加了油,就好像汽车踩足了油门。我发现关键的时候只要提到余宇强,阿妍在那方面的情绪就会明显地开始活跃起来,那道紧锁着的大门,立刻就会情不自禁地打开。余宇强意味一场大战即将拉开序幕,余宇强意味着一场恶战已经进入了最后的攻坚阶段。 有一天,我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话: “阿妍,你知道不知道,你的干儿子,治好了你的性冷淡。” 阿妍在我屁股上狠狠地拧了一记。 我又继续地说了一句:“妈的,是干儿子让你成为一名好厉害的女人。” 这一次,阿妍不光是用劲拧我的屁股,而且把我从她已经开始发胖的身体上推下来。她骑在了我的身上,用手卡我的脖子,卡得我透不过气来。她说老四你真想知道原因,好吧,我就告诉你,我告诉你原因,告诉你真实的原因,因为我恨你,是因为恨。阿妍说着说着,就有些疯狂,不只是疯狂,简直就是野蛮。她说我告诉你老四,你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老板娘和富婆都喜欢小白脸,因为她们都喜欢做狼的感觉。和丈夫在一起的时候,她们是羊,和小白脸在一起,她们就成了狼,就成了大灰狼。 我笑着告诉阿妍,男人有时候其实也很喜欢尝尝做羊的滋味。 我告诉阿妍,男人有时候喜欢女人像狼一样。 人都想放纵一下,放纵是人的一种本能,放纵会有很多意想不到的乐趣。阿妍显然尝到了放纵的甜头,但是她似乎更知道克制的重要。阿妍说,是人就必须有所克制,是人就必须克制自己的欲望,她觉得我们的问题是不知道如何克制,我们都出了轨,都放纵了自己的欲望。人的心永远是顽固的,放纵固然让人心旷神怡,甚至会产生巨大的快乐,但是,放纵同样也会产生很严重的后果。 世界上的事情最后都会有因果报应。阿妍说她与余宇强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她放纵了自己,也从中得到了一些乐趣,但是收获的烦恼更多。她说余宇强虽然不像我老四身体那么强壮,在床上的表现也算不上什么出色,带给她那种快乐却是巨大的。她说人心大约都是一样的,你老四喜欢别的女人,我阿妍有时候可能也会喜欢别的男人。问题在于,人不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怎么样就怎么样。阿妍说自己并不是因为羞耻才停止冒险,才停止放纵,更不是因为爱我,她是觉得是人必须要克制,必须悠着一点,她说她非常明白克制是怎么一回事。放纵最后将导致毁灭,克制才能体会到真正的幸福。 一个人的内心会很复杂,我也闹不明白放纵和克制的关系,很多事情我都闹不明白。说老实话,我不明白什么才是我老四的真实想法,是担心他们会有事,还是希望他们真有点事。我一直在偷偷地监视着他们,从来就没有停止过怀疑。这种怀疑没完没了地折磨着我,已经成了我的心病。说出来很可笑,跟阿妍谈话的时候,我完全可以若无其事,谈笑风生,事实却是我的表现非常病态,我常常在私下里检查她的短裤,注意床单上是不是有什么污渍。一个大男人会像我这样,说出来真是丢人。我不停分析他们的对话,琢磨着每一句话可能隐藏着的含义。有时候,我会故意跑出去,然后又突然借机会闯回家。 和女人公开的吃醋嫉妒不一样,我所做的一切都非常隐蔽。我总是尽量做出已经完全不在乎的样子。事实上,任何蛛丝马迹,都在我的监视之中。事实上,并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我一直在密切注意着事态的发展。事实上,我也只是不放心而已。阿妍总是表现得很坦然,在余宇强和小鱼面前,阿妍像个真正的好母亲,在小鹏面前,她是地道的好奶奶。如果在这时候,你还要流露出什么不好的想法,她会让你自己都觉得难为情,她会让你无地自容。 有一段日子里,我们常常一起打麻将,我会故意说一些疯话。因为是在自己家里玩玩,并没有什么太大的输赢,有一次,又是阿妍独赢,余宇强不服气,说干妈你也太厉害了,怎么每次都是你赢钱。小鱼也在一旁附和,说阿妍那么高的麻将水平,不到外面去赢大钱真是可惜了。我接着他们的话,赤裸裸地拿阿妍取笑,我说你们干妈当然厉害,生姜总是老的辣,别以为你们干妈老了,就不行了,你们干妈厉害着呢,不光是打麻将厉害,什么都厉害。 我这话一说出去,他们都怔住了,顿时有些不自然。 隔了一会,阿妍骂道: “老四你这个老十三点,真是个二百五的东西,怎么这么说话?” 我一本正经地说: “确实是什么都厉害。” 余宇强说:“干妈还有什么厉害?” “什么都厉害。” 阿妍急了,说:“你不要无聊好不好。” “本来吗,在他们年轻人眼里,那还不是都嫌我们老了,不相信,你问问小鱼,你问问余宇强。他们都觉得我们老了,都不行了。” 阿妍不服气地说:“老又怎么样,谁还能不老?” 我笑着说:“那是,谁还能不老。” 小鱼立刻在一旁打岔,说干妈你一点都不老,一点都不像已经五十岁的人,看上去绝对要比同年龄的人年轻好几岁。余宇强于是提到了一个什么女人,说这人阿妍也认识的,才四十岁出头,可是看上去要比阿妍都老,脸上的皱纹一道又一道,像面条一样。阿妍听了,脸上立刻笑容可掬,手上抓着一张麻将,迟迟不肯打出去。 我笑着威胁说:“打呀,打出来我就和了。” “好,就让你和!” 阿妍坐在我的上家,她打出了一张谁也不要的牌。我抓了一张麻将,用手指捻着,嘴里喊着自摸,翻开一看,是一张没有用的废牌。 “谁要是敢说你干妈老,我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 “老四,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真的不老,人不老,心也不老。都说人老了就不会值钱,我觉得你是越老越值钱。” 阿妍又骂了一句:“十三点,老不正经。” 我们的心多么顽固 - 第八章-2 我越说越来劲,他们刚开始还吃惊,然后就无所谓,渐渐地就习惯了。在那几年里,我开始变得有些贫嘴。我用油腔滑调来掩饰自己内心深处那些见不得人的想法。说老实话,我本来不是这样的人,可是也不知怎么的,不知不觉就发生了变化,渐渐地便有些管不住自己的嘴。我不停地拿阿妍取笑,开始的时候,还只是在背后说说,很快就发展到在余宇强和小鱼面前也这样。 终于阿妍有些受不了,有一天晚上睡觉前,她很认真地说: “老四,以后少瞎说八道一点,好不好?” “说什么了?” “说什么,你自己还不知道?” “我知道什么?” 我装着有几分委屈的样子。 阿妍说:“你现在动不动就是人来疯,张口就来,开口就是,你知道不知道,有些话太过分。” “什么话太过分了?” “什么话过分,你自己应该知道!” “知道什么,你老是说我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那好,老四,给我说老实话,你是不是对小鱼有什么糊涂心思,”阿妍突然把话锋一转,直截了当地这么问我,“你说一句老实话,我告诉你,你不要成天拿我寻开心,拿我做挡箭牌,我这人可不傻,我都看在眼里了。” 我没有想到话题会突然发生这样的变化。我没有想到,话题会突然朝这个方向直奔过来。多少年来,阿妍从来不在我面前提及小鱼的事情,这似乎是个敏感的禁区,她有意无意地回避着,好像从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显然是有疑心的,但是因为从未掌握过什么证据,我也从未对她说过实话,大家都是心照不宣。说老实话,她越回避,我越高兴。这是求之不得的好事情,既然没有任何把柄落在她手上,我早就做好了坚决不承认的准备。多少年过去了,一直平安无事,没想到今天她会突然提起这件事,我感到有些意外,一时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才好。 阿妍说:“你为什么不说话?” 我说:“让我说什么?” “说老实话。” “这什么意思,反倒是审问起我来了,喂,你凭什么?”我继续做出很委屈的样子,“有没有搞错呀,自己和干儿子有一腿,反倒疑心起人家。” “你不要太无聊好不好!” “我无聊?” “你就是无聊。” 我知道这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以攻为守,于是悠悠地对阿妍说:“我明白了,是不是希望我也和小鱼有一腿,大家索性都不要脸算了,这样一来,你和干儿子的事就名正言顺,你就不会过意不去,这多好呀,多如意的算盘,肥水不流外人田,要乱搞,就在自家人中间乱搞,多好,是不是?” 阿妍的脸色顿时发青,说你真是个不要脸的畜生,真是太不要脸了,自己心里一肚子肮脏,就觉得别人都与你一样下流。她说老四,我问心无愧,我现在心里是一点那样的念头都没有。阿妍说,我再也不会做对不住你老四的事情,你完全用不到疑神疑鬼。我做出无所谓的样子,十分坦然地笑起来。这是她第一次公开承认对不起我老四。过去我逼着她认错,她死活不承认,现在不逼她,她反而主动承认错误了。她被我这一笑,脸色由青变红,红得发紫。 我于是嬉皮笑脸地说,你要是和别人,说老实话,我不会同意的,我他妈非宰了他不可,要是和干儿子再有点什么,我保证不吃醋。阿妍的脸又一次不好看起来,咬牙切齿地说,你还是管好自己算了,你想想,你有什么脸来说人家,你有什么资格来说人家。我笑着说,你只管放心,我不会动小鱼的脑筋,我怎么会打你媳妇的主意呢,我怎么敢,我这人是胆子小,气量大,你呢,想跟干儿子睡觉,只管,不要不好意思,我绝不反对,老四有这个气量。 那天晚上不欢而散,我们都假装睡着了,其实谁都没有真正入睡。阿妍在床上翻来覆去,折腾了一个多小时。我感到睡意全无,便伸出手去,试图抚摸她。阿妍不停地打我的手,拒绝我的试探。后来,我终于钻进了她的被窝。阿妍从来就不会真正地拒绝我,她不会拒绝做妻子的义务,但是也仅仅是尽了个义务。事情结束以后,我们都感到索然无味,都感到一种更大的失落。接下来,还是睡不着,我便躺在那胡思乱想,让思想的野马一路狂奔。我想象着阿妍和余宇强在一起的情景,阿妍人高马大,余宇强又瘦又小,这两个人在战场上遭遇,那将是一幅很有趣的图画。阿妍就像一辆马力很大的拖拉机,要想将这辆庞大的机器发动起来,让它在一往无际的田野上欢快地耕耘,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一个男人在这样的机器面前,常常会束手无策,会有一种驾驭不了的尴尬,也许,有人天生就熟悉这种机器的性能,有人天生就是机械师,有人天生是驾驭烈马的高手。一把钥匙开一把锁,也许,阿妍就喜欢余宇强这样的小男人。 我突然想到了小鱼,自从她和余宇强结婚以后,我老四再也没有动过她的脑筋。说老实话,好像已经把她忘得差不多了。我这心里好像已是一潭死水,再也掀不起半点波澜。我想象着小鱼和余宇强会怎么样,想象着他们在床上的情景。小夫妻之间一看就知道不和谐,一看就知道有疙瘩,一看就知道存在着不少问题。阿妍有时候向小鱼问起余宇强的近况,小鱼立刻会气不打一处冒出来,立刻怨入骨髓,立刻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怨妇。余宇强这样不负责任的男人,小鱼根本就拿他没有一点办法。 要说我们四个人之间的这种关系,确实有些太混乱了,我想象着如果四个人混战成一团,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壮观场景。我曾经不止一次地幻想着会有这么一天。男女之间的事,说到底就这么回事,大家都不要脸了,也就无脸可要。大家都豁出去,也就真豁出去了。想着想着,思绪万千,我没有一点激动,反而感到一种更大的失落,既不觉得下流,也不觉得有趣。我无法管住胡思乱想,只好任思想的野马在黑夜中继续驰骋,在一往无际的天地之间,漫无目的地尽情遨游。夜已经很深了,阿妍没有一点动静,我知道她也没有睡着。我猜想她一定和我一样,也在胡思乱想。 我突然想到自己刚遇到小鱼时的样子,那时候,她还是一个未满十八岁的农村女孩,穿着一条鲜艳的红裙子,坐在小凳子上摘菜,笑起来十分灿烂。一转眼,连小鱼都三十岁出头了,连小鱼也已经青春不在。一转眼,那个稚气未脱的少女小鱼在生活的重担下,已为人妻,已为人母,已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怨妇。我很自然地想起了那个早已逝去的荒唐岁月,想起自己亲历过的那些风流韵事。我忘不了那些最风光的年头,一天的活儿忙下来,终于到吃夜宵的时候,坐了一大桌姑娘,嘻嘻哈哈地说笑着什么。我喜气洋洋地坐在姑娘们中间,就好像坐在冬天的阳光里,那真是一段黄金的岁月,那真是一段销魂的好日子。姑娘们一个个都可爱,不约而同地一个个都成了老四掌中的猎物。我喜欢她们,追逐她们,她们也喜欢我,喜欢被追逐,十分乐意成为老四的战利品。一想到那些美景已经不在,一想到那些旧梦已不能重温,我仍然能感到一种巨大的成就感,觉得自己这一辈子真是没有白活。 五十岁以后,我已经没有任何事业可言,已经没有任何雄心大志。店刚倒闭的时候,还常常想到要东山再起,想再拚搏一下。很快就知道再也不会有这一天,当老板的日子已经一去不返了。这个时代不再属于我老四,我已经被淘汰了。我开始在冯瑞的手底下打工,他是大老板,我只是他手底下的一名伙计。 冯瑞现在已经是远近闻名的大老板,他开的那家海鲜城在本市大名鼎鼎,请了一批说广东话的厨师,经营潮州菜,专门接待这个城市中的各路名流。用现在时髦的话来说,那是一个航空母舰级的海鲜城。由于菜系的不同,我在那里干活,冯瑞嘴上说是大材小用,实际的情况却是,他看在老同学的面子上收留了我,是给我老四一个吃饭的机会。在过去,让我低着头去求他,老四是死活也不会肯的,我觉得自己各方面都比他强,比他能打架,比他聪明,比他漂亮,甚至连一手字也比他写得好。说老实话,和他在一起,我总是隐隐地有些不服气,总觉得他混得好,是因为有家庭背景,是因为他出身高干。 阿妍知道我这是嫉妒,她知道我的嫉妒,与冯瑞当年曾追求过她有关。她知道我一直存在着这个疙瘩。男人的成功是最好的春药,成功的男人自然而然地就有了魅力。阿妍提到冯瑞眼睛就发亮,动不动就用冯瑞怎么说来旁敲侧击地教训我,动不动就用冯瑞的观点证明我是如何不对。她是个不太会掩饰自己情感的女人,明知道有些话对我来说很不中听,明知道我会吃醋,可就是忍不住还要一遍遍念叨。我最受不了的,是她还喜欢对冯瑞抱怨,一抱怨起来就没完没了。阿妍现在总是在为未来的生计担心,因为在这个家里,只有她一个人有固定收入,只有她一个人有一份退休工资。我们这一代人,受传统思想的束缚,说到底还是只相信什么铁饭碗,我是因为坐牢丢了工作,小鱼和余宇强从来就没有过正式固定的工作,阿妍想到这些就觉得心里不踏实。 这一转眼,五十岁也已经过去好几年了,即将进入新世纪的时候,阿妍突然得了一场大病。病说来就来了,而且十分严重。她老觉得左边的乳房不舒服,去医院检查,发现有个肿块,最后的诊断竟是乳房癌。这结果让大家都感到震惊,阿妍是从来不生病的,平时很少感冒,人活到五十多岁岁,除了那次生孩子住过院,几乎不和医院打交道。虽然发现即时,医生也认为手术情况良好,但是我还是感到很恐惧,感到坐立不安,毕竟这是癌症,毕竟这是一种最凶险的疾病。阿妍也没想到情况会是这样,她开始为今后的日子烦起神来,开始没完没了地操心,开始无数遍念叨: “以后怎么办呢?万一我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小鹏怎么办?小鹏日后怎么办,我是最放心不下这个孙子,依着我的想法,我这个孙子一定要让他好好读书,一定要让他日后找一份好工作,不能像你们这样。” 无论是对冯瑞,还是对我们,阿妍都要反复地说起她对小鹏未来的打算。现在她想得最多的就是这个宝贝孙子,而且永远都是在瞎操心。她老是在想如何为小鹏买保险,如何为他请家教,如何让他读一个好的重点中学。在阿妍心目中,这个家最重要的事情,已经不是她的健康,已经不是我们夫妇的未来,而是小鹏遥远不可测的前程。对于一个做过癌症切除手术的人来说,这种过分担心分散了她的注意力,有效地转移了目标,根据医生的观点,胡思乱想未必就是一件什么坏事。人必须想一些和自己不相干的事情来缓解生活的压力。人活着都会胡思乱想,一旦得了病,就更会胡思乱想。 阿妍就是愿意成天操心这些,谁也说服不了,谁也不用管她,什么叫病态,这就是地地道道的病态。她不仅是跟我们念叨,而且和冯瑞说个没完。现在,有什么困难,她必定首先会想到冯瑞,冯瑞是她的救星,是她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冯瑞成了她心目中最有能耐的人。连我都想不明白阿妍为什么会这样,冯瑞便感到更不理解。有一段时候,他很关心阿妍的病情。冯瑞对我们家的真实情况并不是很了解,只是觉得彼此之间的人际关系有些滑稽。他不明白阿妍为什么会这么喜欢小鹏,为什么会成天把这个跟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孙子挂在嘴上。 那时候,我被安排在一个差不多是厨师小组长的位置上,因为我不会烧粤菜,而且不懂广东话,海鲜城那帮从广东招来的小伙计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冯瑞为了让这些人尊重我,时不时会故意给我一个露脸的机会,他要让别人知道我老四的手艺其实很不简单,不管怎么说,我老四也曾是个大名鼎鼎的厨师。偶尔高兴了,冯瑞会直接到后面的厨房里来,点名要吃我做的菜。我呢,也就赶快抓住这机会,拚命露一手来证明自己。 冯瑞吃了我的菜,忍不住要发表感叹: “现在他妈的动不动就是吃海鲜,只有你的菜还能让我想起当年,我跟你说老四,现在是吃什么都不好吃了。” 冯瑞现在是真正的大老板,没人弄得明白他究竟有多少财产。虽然在我面前,他非常 注意分寸,从来不摆架子,处处都表现出跟我有着不同寻常的交情,但是人只要活到了那个份上,自然而然就有那个威风,自然而然就有一股霸气。冯瑞现在不仅是海鲜城的大老板,而且还有许多别人闻所未闻的投资,因此只要他一出现,别人的眼光顿时完全不一样。那是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羡慕,那是一种五体投地的佩服。冯瑞身上表现出来的那种潇洒,才叫是真正的潇洒。有一天,快下班时候,他又来了,让我现炒两个菜,然后叫我过去陪他一起喝啤酒。我知道,他这又是故意要在众人面前给我面子。他是董事长总经理,这儿的人,谁提到他,都跟提到上帝一样,能陪他一起喝酒,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有的待遇。 两杯酒下肚,冯瑞问我: “老四,你那干儿子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给抓起来?” 他一说,我就知道是阿妍找过他了。我知道出了这样的事,阿妍只能找他。我告诉冯瑞,余宇强这小子不学好,不好好地过日子,竟然与黑社会弄到一起去了。 冯瑞说:“黑社会?那叫什么狗屁黑社会,也就是几个小混混。” “我知道。” “知道什么?” “这小子有出息也不大了。” 我知道余宇强再折腾,也最多是个小混混。我知道余宇强生来就是个要给别人添麻烦的人。我知道余宇强要做也只能做那些丢人的事情。 “老四,我真是不明白,你们怎么会有这么个干儿子?” 我无话可说。 冯瑞说:“我是不是该帮你这个忙,老四,你给我一个话。” “如果能帮忙,当然还是帮一下,”我想阿妍既然已经找过冯瑞,肯定向他求过情了,我当然得和她的态度保持一致,模棱两可地说,“怎么说,他也是阿妍的干儿子。” 冯瑞说:“我怎么听着干儿子这几个字,就觉得别扭。” 说老实话,我也觉得别扭。说老实话,我真不愿意冯瑞过问此事。余宇强这小子好逸恶劳,迟早要闯出祸来。他成天在外面鬼混,什么正经活也不干,什么苦也吃不了,就知道巴结有钱的女人,就知道打富婆的主意,就知道动女大款的脑筋。小鱼一开始还跟他吵跟他闹,吵闹到最后,也就随他了,因为他根本就不是那种顾家的男人,根本不讲道理,你盯着他吵,他就索性跑到外面不回来。小夫妻俩不止一次闹过离婚,闹着闹着便没下文,因为动不动他人就失踪了。小鱼只能向阿妍告状,阿妍逮着机会也会板起面孔说余宇强几句,可是说了也就说了,他嘴上永远说改,隔一段时候必定是又犯老毛病。这一次的祸闯得更大了,他因为欠别人的赌账还不出,债主追着要钱,便和两个小混混将一个相好的女大款洗劫了一番。 最后,通过冯瑞找熟人,打了招呼,余宇强还是被判了三年徒刑。冯瑞说,这就算是轻的,持刀抢劫,判他十年也不冤枉。 阿妍进手术室前,抓紧了我的手,半天不说话。从手术室出来,我迎了上去,她还是这样紧紧地抓着我的手,不说话。我说你不要紧张,医生说你的情况很好,医生说你绝对不会有问题。阿妍仍然有些紧张,她的眼神有些漠然,呆呆地看着我,好像有一肚子话要向我倾诉。我给她的表情吓得不轻,在我的印象中,她一直是个非常坚强的女人,什么样的场面都经历过,因此有些怀疑她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预感,或者是开刀的时候,医生对她说了什么。我安慰她说,在癌症中间,她的这种乳房癌是最轻的一种,最容易治疗。我说你不要胡思乱想,不要有太重的思想包袱,要想开一些。 当时等在外面的还有小鱼,我们跟着担架车一起去病房,和护士一起将她搬到病床上,然后护士就走了,然后医生又来了,然后医生又走了。阿妍看看我,再看看小鱼,眼睛里全是忧郁。她的脸色通红,可能是刚做过手术的关系。 我安慰阿妍,笑着说: “你的气色很好。” 阿妍仍然不说话。 我说:“真的不要紧张,没事的。” 阿妍咬了半天嘴唇,终于开口说话:“万一转移了,怎么办?” “没有这个万一。” “我是说万一。” “没有万一。” “万一呢?” 我笑了,说你这不是和医生过不去吗,医生说不会,就是不会。医生的话你不相信,还能相信谁的话。医生说你绝对没事,说没事,就是没事,不相信你可以问小鱼。偏偏这小鱼在旁边竟然一声不吭,她真是个没心没肺不知轻重的女人,在这种关键时候,再没有什么话讲,也应该找一两句开导安慰性质的话出来,但是她就是一声不吭,而且脸色严峻。天知道她当时是在瞎想什么,一年以后,阿妍说起小鱼那时候的表情,也说自己完全被她迷惑住了,以为她从医生那里听到了什么不好的暗示。 阿妍说:“我一直在想,你们会不会有什么事瞒着我。” 阿妍又说:“做手术的时候,我听见医生远远地在议论着什么,我听见他们在那叹气,可是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 生病的人总是很在乎医生和护士的话,阿妍刚躺在手术台上的时候,她听见护士在议论,两个年纪已不是很小的护士一边收拾着手术器械,一边在回味昨天做的那个手术。一个病人因为病重,结果死在了手术台上,或许是见多了,见多不怪,护士用一种很平常的声音谈论此事。阿妍听了,感到一阵阵恐怖,紧接着做手术的医生来了,手在阿妍的即将割去的乳房上按过来按过去,然后到旁边说话去了,只顾自己聊天说话,一说就是半天。医生谈的话题好像和阿妍有关,又好像根本没有关系,反正她就这么躺在手术台上,仿佛被人遗忘了一样,手术室的药水味越来越浓,她也越来越紧张。 手术以后,刚回到病房的时候,有一阵很乱,邻床的病友过来对阿妍说了半天,其他病房的病友也纷纷过来看望阿妍,安慰她,告诉她种种注意事项。人陆陆续续地来,又陆陆续续地都走了,病房里逐渐安静下来,小鱼也走了,只剩下我和阿妍两个人的时候,我问她伤口疼不疼,可能是麻药的药还没过的原因,她回答说不太疼。我看她的眼睛一闪一闪,问她在想什么,没想到阿妍这时候会突然又惦计起小鹏来,她悄悄地告诉我,说现在她最放心不下的是孙子小鹏。 “癌症的事情很难说,医生才不会有真话呢,”她有气无力地说着,“小鹏马上就要考中学了,万一考不上,怎么办?” 我说:“你现在怎么老是要想到万一,万一万一,成天都是万一。” “想到万一有什么不对,譬如我得这个病,难道不是一万个里面才会有一个,这不就是万一了吗?” 我让阿妍想想医院里的其他病人。在肿瘤医院,到处都是癌症病人,和其他重症患者想比,她简直就是太幸运了。我知道拿别人的不幸来做比较是不对的,但是,这显然是一种最有效的安慰人的办法。阿妍说,她也知道自己的病如果和别人相比,可能根本就算不了什么。乳房癌既然是最容易治愈的癌症,她当然知道应该往好的方面想,不过,人在往好的方面想的同时,不等于就会不想到坏的方面。阿妍说她发现自己真不能生病,一生病,一住进医院,就是很严重的病,就会有很严重的后果。上次进医院是因为难产,她从此失去生育的机会,这次是平生第二次的住院,一住进来,就有一种在地狱的大门口打转的恐惧。 这医院的气氛太容易给阿妍留下了惨烈的印象。 阿妍说,老四,这家医院里真不是人待的地方,这才进来几天,天天要死好几个,听见有人在哭,我心里就难受。我知道天天都会有人死,我知道每天都有人会死,可是这家医院死的人也太多了,我这耳朵边老是觉得有人在哭,你听,你听,现在好像还有人在哭。你想想看,我刚住进来的那天晚上,一个生胰腺癌的女病人,就在那窗帘轨道上拴根绳子,就 这么活生生地将自己吊死了。半夜三更的,谁能想到会这样,整个病房的人都被她吓得够呛。我知道你已经知道这件事,我已经跟你讲过这件事,你想想这多瘮人,多可怕。 我说你干吗这么想,我说你干吗要想这些,你应该想自己的体质多好,平时没病,从来不吃什么药,现在如果有点什么不舒服,有个什么小毛小病。吃什么药都特别管用。阿妍刚做手术的那几天,天天晚上都是我陪夜,小鱼要替我,我不肯,因为心里总有些放心不下。连续多少天,我就这么坐在一张方凳上,累极了,趴在床上打一个盹。阿妍说,你用不着天天陪的,我晚上没人都行,要上厕所,我可以喊护士,我自己已经可以起床了,你看我走路根本就不碍事,真的用不着陪夜了。 对于有经验的医生来说,这确实不是什么大手术,对于护士来说,这种手术之后,没有人陪,也没什么大不了。但是说老实话,在那几天,我不愿意与阿妍分开。我发现阿妍内心其实也希望我和她在一起。 阿妍知道我的心思,说:“老四,你是不是有些怕?你是不是怕失去我?” 我说:“你不会有事的。” “我说的是你怕我有事。” 我于是坦白了,说自己真的是有些怕,我其实是很害怕,因为我不能想象没有了她,会怎么样。 “老四,要是在前几年,真有什么意外,我一点也不担心。”阿妍知道我的心思,叹气说,“要是在前几年,死就死吧,死了拉倒,我那时候真要是有什么,不是正好趁了你的心吗,你那时候还年轻,又能挣钱,再找一个女人,再生一个孩子,还来得及,真的,那时候还来得及。” 我说怎么说着说着就离谱了,都到这时候,还有心思说这种赌气话。 “现在不一样了,老四,现在我也是真舍不得你,我不愿意让你一个人,不愿意留下你孤伶伶的一个人。”阿妍语重心长,反过来安慰我说,“我相信我不会有事的,我相信我们能够白头携老,我们今后还有很多路要一起走,你放心好了,我知道你老四不能没有我,我知道你也舍不得我,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不管的。” 我让她说的心里一阵痛楚,眼泪差一点要掉下来。 “老四,我知道你不能没有我。” 我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用颤抖的声音说: “你知道就好,知道就好。” 手术过后两周,阿妍就出院了。然后是化疗,在门诊做化疗,一做就是五天,休息三周,再继续接着做化疗。虽然医生一再强调,化疗只是一种普通的常规治疗,所有的病人都要接受化疗,我和阿妍还是心里不踏实。那些天,鼻子里始终弥漫着药水的味道,耳朵里听到的也都是和癌症有关的话题。 有一天晚上,半夜里做起了噩梦,我梦到自己突然到了火葬场,正在参加阿妍的追悼会。我突然就出现在了会场上,阿妍平时最喜欢的一张照片,成了她的遗像挂在礼堂里,来了很多人,我已经死去的母亲,已经死去的丈母娘都到场了,她们神采飞扬谈笑风生,若无其事地相互敷衍,背过身去立刻又相互说坏话。阿妍的两个妹妹盯着我追问,问我为什么不租最大规格的礼堂,礼堂里的人都站满了,外面也都是人,正下着雨,外面的人想进来,因为进不来而牢骚满腹。我看到了丁香,看到了琴,看到了那些在我餐馆里打过工的姑娘们。她们远远地站在那边,都不肯过来,表情都沉重。很快轮到了我说话,我走到大家面前,不知道说什么好,手上似乎有了一张白纸,可是根本看不清楚那上面的字。突然我看到了阿妍,我看到她站在人群中,站在我对面的人群中,脉脉含情地看着我。我说你怎么在这,原来你没有死,原来这只是在开玩笑。阿妍很严肃地说,谁说我没死,死了,难道就不能来吗,你妈死了,我妈死了,她们不都是来了吗。还有你看,那是谁,那是你的爷爷奶奶,过去你都没见过是不是,你好像从来就没见过他们。我经过她这么一提醒,突然发现,礼堂里现在站着的,都是一些已经死了的人,有我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能肯定的一点就是这些都是死人。原来参加葬礼的那些人早不知道跑哪里去了,现在,我孤伶伶地和这些死人们在一起。我听见阿妍对我说,老四,你快跑吧,再不跑,你也要没命了。我感到一股寒意,掉头就跑,跑出去一截,又想到了阿妍,我回过头,背后已是一片白茫茫,我听见阿妍在空气中说,老四,你竟然不管我了,你只顾你一个人,那好,我们永别了。我急得不知怎么办才好,心里有无限懊恼,跺脚说,你在哪里,我带你一起走。四处都是湿漉漉的白雾,我什么也看不见,于是就大声喊,声嘶力竭地喊着,我能感觉到阿妍的声音中充满了怨恨,我想向她解释,想告诉她我只是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但是,我的喉咙那里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喊不出声。 醒过来的时候,我浑身都是冷汗。阿妍抓住了我的手,正在用劲摇我。我立刻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立刻意识到是在做噩梦。这个梦如此清晰,清晰得足以把假的当作真的,把真的当作假的。冷汗像雨水一样把我淋湿了,我人虽然已经醒了,可是仍然还住在梦境的恐惧中,汗水源源不断地往外涌。阿妍抓起手边的一块枕巾,不住地替我擦汗。 我用颤抖的声音对阿妍说: “我做梦了!” 阿妍说:“我知道,我知道,应该早一点叫醒你,我听见你在叫喊,想叫醒你,但是叫不醒。” “阿妍,我做了噩梦!” “我知道。” 我紧紧地拉着阿妍的手,浑身都在剧烈颤抖。 我们的心多么顽固 - 第九章-1 我们的心多么顽固 - 第九章 阿妍的这场大病,足以改变一个人对世界的许多看法。在这之前,我一直觉得死亡是一件非常遥远的事情。经过这次手术,经过这一次次的化疗,我突然意识到死亡一伸手就可以触摸到。我突然意识到死亡原来就在我们身边悠闲地散着步。虽然过了五十岁以后,我老四已开始意识到年龄问题,但是说老实话,并没有真正地服老,至多也是口服心不服。现在,我突然意识到想不服老不行了,到这个岁数,经历了这样的事,还要指望自己能像年轻人一样逞强斗狠,已经无济于事。 大约一年以后,电视台要做一档电视节目,谈谈老三届中知青这一代人的故事。我和阿妍以及冯瑞都上电视露了一回脸。做这节目的主持人,是我们当年一起插队时一个知青的孩子,在整个录制节目的过程中,她一口一个叔叔,一口一个阿姨,叫得十分亲热。我们也因为是熟人关系,一口答应参加这档节目,阿妍早早地就做好了精心准备,穿什么样衣服,烫什么样的发型,要不要化妆,应该是浓妆还是淡妆,没完没了地跟我唠叨。她不仅要为自己操心,而且也为我操心,一定要拉着我去买新衣服。 我们都是第一次上电视,平时在电视屏幕上欣赏别人,现在轮到自己,既紧张又激动。录制节目前,我们一个个都被精心打扮了一下。负责化妆的人说,由于灯光的关系,我们的脸上,最好都应该淡淡地抹上些什么,都要稍稍地化点妆。对于生来就爱美的女士来说,这没有问题,对于我们几个大男人来说,却真还有些不好意思。 冯瑞说:“我又不是第一次上电视,从来都没化过妆,这大老爷们的,涂脂抹粉算是怎么回事,不要让我们都这把年纪了,还要丢这个人好不好。” 化妆师坚持说,这是综艺节目,是在室内的灯光下面,化不化妆,人的精神面貌会完全不一样。结果我们没办法,只好都听从化妆师的安排,可怜活到五十多岁了,为了上回电视,竟然又涂脂又抹粉,弄得脸上鼻尖上的汗珠子直冒。 正式开拍前,冯瑞笑着对我说: “老四,你知道我想到什么,我想到了当年红卫兵宣传队演节目,我们这是一下子又他妈的回到了三十年多前。不过,那时候,宣传队里也轮不上我们出风头,我们不都是家庭成份不好吗?” 我也笑了,看着冯瑞的脸,没办法不笑。 “你不要盯着我看,我看你那脸,就知道自己的脸现在是怎么回事了,我们都不要互相对着看好不好,这真他妈受不了。” 我笑得更厉害。 冯瑞说:“真的,千万不要互相对着看,尤其过一会录节目,一看,非笑出来不可。” 节目录制好了以后,过了一个多月才播。时间很长,分上中下三集,结果正式播放的那几天,收看这档节目成了阿妍心目中的头等大事,早早地就坐在那里苦苦等待。小鱼带着小鹏与我们一起收看,一边看,阿妍一边不停地笑。自从做手术以后,她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在整个节目中,我几乎没说几句话,说得最多的是冯瑞,他小子是真能说,跟开会做报告一样,说什么都头头是道。还有个叫李辉的也很能说,阿妍也说了不少。做节目的十个人中,有两对夫妇,我们是其中一对,另一对就是李辉夫妇。我们这些人都是同一所中学毕业的,当年一起下乡插队,以后的命运却各不相同。这些人中,混得最好最阔的是冯瑞,其次是李辉,这两个人都是开着自己的私家车来的,主持人称他们两个为成功人士,其他的几位就不怎么样了,不是提前退休,就是下岗。 播节目的过程中,不时地插播一些当年的老照片,小鹏看到阿妍年轻时的模样,拍手说奶奶那时候真漂亮。 我笑着说:“开玩笑,不漂亮,我怎么会看中你奶奶。” 在电视上,我也是这么说的。主持人问我,对于当年插队下乡,你最深刻的感受是什么,或者说,你印象中最深刻的记忆是什么。我想了想,笑着回答说,是找到了一个漂亮好看的老婆。 屏幕上的人都笑了,主持人噗哧一声,手上的话筒差点掉下来,她大约也觉得自己笑得太厉害了,急忙用手遮自己的嘴,说蔡先生你真幽默,蔡先生你很会说笑话唉。 等大家笑完,主持人说,蔡先生的意思是说青春无悔,因为在那广阔的天地里,你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爱情。我说大道理也说不清楚,我这人不会说漂亮话,反正下这么一回农村,能找到这么一个好老婆,值得,我觉得很值得。主持人十分兴奋,又接着问李辉,对于我的观点,他有什么看法。李辉十分滑头,说当着自己老婆的面,有些话还真不好说。主持人问为什么,李辉一本正经地说,我要说是,老婆会说我没出息,是跟人家老蔡学的,一点创意都没有,我要说不是,老婆回家就饶不了我,我现在是怎么说都不对。 看到电视上的自己,我和阿妍都有一个共同的感叹,就是没想到电视屏幕上的本人,竟然会那么老。平时你都是在注意别人,我看你,你看我,因此我和阿妍并不觉得对方与真实生活中有什么太大差别,电视镜头里虽然有些变化,再变也还是你原来熟悉的模样。不熟悉的只是自己的形象,看了这档电视节目,你好像是第一次有机会看到自己的真实面目。我们都比自己想象的样子要苍老,虽然经过了化妆,我和阿妍都不敢相信自己已是这副腔调。从电视屏幕上看自己,与从镜子中观看自己完全不一样,照镜子的时候,那是一种顾影自怜的状态,那是一种自己想看到或者说希望看到的模样,你对自己挤眉弄眼做表情,你是在自己骗自己。 阿妍在电视屏幕上,坦然地谈到了自己的病情,谈到了她的手术,谈到了化疗,谈到了化疗给她带来的不适。她侃侃而谈,完全忘了自己正面对着摄像机镜头。阿妍谈到了我们这一代人的普遍处境,她竟然像领导干部一样,很会作总结,说我们什么样的不幸遭遇都轮到了。中学毕业,遇上文化大革命,结果下乡插队。恢复高考,年龄太大,原来学的功课也忘得差不多了。好不容易回城,工作没多少年,又赶上了下岗。反正倒霉的事情,这一代人是一样都没有躲过,好事轮不上,坏事接着来。 当然,在我们中间也有个别的成功人士,但是大多数人都默默无闻,大多数人都成了时代的牺牲品。大多数人都像我老四这样,大多数人都像阿妍那样,甚至有的人还不如我们。阿妍说这些话的时候,并没有一点怨言,而是表现出了一种少有的平静,她仿佛是在说一件与自己不相干的事情。我没有想到,她会用那么一种平静从容的语调,来谈论我们这一代人。 主持人似乎也被她的话打动了,动情地说: “我想,这正是我们今天要做这一档节目的真实动机。因为我自己的父母,就是知青一代,作为一名知青的后代,我想起你们也曾有过火热的时代,你们当年也曾风华正茂过,我想我们年轻人可能还不能完全理解你们的生活,但是我想,我的爸爸妈妈如果看到这个节目,他们一定会引起共鸣,他们一定会赞同你们说过的话。” 小鱼出生的那一年,正好是我和阿妍下乡插队当知青。我记得刚当知青的时候,一位年轻的母亲常常坐在打麦场边上,高高地撩起了衣服给孩子喂奶。我总是忘不了当时的镜头,忘不了那硕大的乳房,忘不了饱满的乳房上爆起的青筋,忘不了那孩子一边吃奶,一只白白的小手一边在空中乱晃。我想象小鱼也曾有过那样一只白白的小嫩手,她当时也就是那样一个吃奶的孩子,时过境迁,岁月不饶人,现在的小鱼已经三十出头,完全是一位成熟的妇人,比当年那位哺乳的年轻母亲岁数要大得多。现在的小鱼甚至连年轻都已经算不上了。 大约是余宇强被判刑的半年前,小鱼夫妇原来住的那个房子要拆迁,由于这房子的居住权,我早在十年已经将它买了下来,现在拆迁,意味着只要稍稍再贴些钱,就可以在郊区重新买一个小套。小鱼夫妇自然是拿不出这个钱的,要买还得我们往外掏钱。我和阿妍一合计,想到小鹏的未来,便为他们小夫妇买了一套最便宜的期房,说好未来房子的主人必须是小鹏。地点虽然远了些,偏僻了一些,可毕竟是套房子,有了这套房子,户口问题也就有可能得到解决。他们夫妇因此对我们十分感激,我们不仅帮他们照料了小孩,而且还连同他们小夫妻也一同照料了。 阿妍总是为他们小夫妻的工作问题没完没了地烦心。这年头,干什么活都长久不了,动不动就有被炒鱿鱼的危险。余宇强是天生不在乎,自有一套潇洒的活法,他不停地跳槽,三天两头换地方。阿妍让我找冯瑞打招呼,希望他们小夫妻跟我一样,也能在冯瑞的手底下做工。我不愿意为这件事求冯瑞,一方面,知道这两人都没什么本事,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干不好,另一方面,我老四原来好歹也是个老板,现在虽然落魄潦倒,让他们跟我一样平起平坐打工,在同一个地方混饭吃,面子上也说不过去。阿妍才不在乎我的面子,她拖着带病的身 体亲自出马,硬逼着冯瑞答应接纳余宇强和小鱼。冯瑞不好意思拒绝她,当然也不在乎多这两个人。 结果却是干了不到一个月,余宇强就辞职不干了,小鱼留了下来,在海鲜城负责打扫厕所。 有一天,阿妍带着小鹏经过海鲜城,顺便过来看我。小鹏看到他母亲在海鲜城里打扫厕所,男厕所女厕所都归小鱼打扫,心里感到不痛快,觉得这事很丢人。接下来,连续几天情绪不高,闷闷不乐,阿妍看出了他有心思,问明白了以后,就跟我商量,让我再求冯瑞给小鱼换个工作。我说你怎么就不怕麻烦,动不动找冯瑞,好像他真是你什么人似的。阿妍说,你这是什么话,所以我是让你去找他,我是不好意思再求他了。我气鼓鼓地说,凭什么你不好意思,我就会好意思呢,难道我的脸皮就要厚一些。 阿妍没办法,想给冯瑞打电话,犹豫了再三,最后还是没有打。她只能安慰小鹏,说你这孩子也是的,打扫厕所怎么了,文化大革命中,连人家省长都打扫过厕所,还有我们那时候在农村,天天都喂猪,浇大粪,小鹏你要知道,什么事情什么工作,都是为人民服务。 小鹏也不多说什么,这孩子心里依然不高兴,嘀咕说: “反正以后再也不会去那海鲜城了,你们就是请我去,我也不去。” 阿妍又好气又好笑地说: “你真是傻孩子,那里的东西死贵,才不会有人请我们呢?” 小鹏一连多少天都不高兴,他属于那种心思忡忡的孩子,有什么不痛快都会搁在心里,放在脸上,竟然都不太愿意理睬自己的母亲小鱼。 阿妍悻悻地说:“这孩子也不好,太爱虚荣了。” 我就说:“小孩子要面子,这有什么奇怪。” 余宇强被判入狱以后,冯瑞因为过问过这件事,偶尔也会问问我情况。当然,他更关心阿妍的身体。一天他又过来吃夜宵,点名要我为他做两样菜,吃完了,便和我聊天,问起阿妍怎么样了。我说了说阿妍最近的表现,趁机跟他谈起小鱼的事情,让他为她换个工作。冯瑞说,这种小事,照例我是不会管的,你想想,让她干这个,也是照顾她,打扫厕所有什么不好,还有小费,我这里的厕所,在餐饮界也可以算是高档的了,什么肯德基麦当劳,都没办法跟我比,你想想你那什么儿媳妇又怎么样,也太老了,你说她能干什么,对了,你说说看。 过了几天,冯瑞打电话给我,说让你那个什么儿媳妇到我家去帮忙吧。他的意思是要小鱼去他家当保姆,说他家的小保姆刚走,急需一个人帮忙。他说他老婆太难说话,年轻漂亮的女人他是不敢用的,省得吃醋怄气。在冯瑞眼里,小鱼已经老了,已经不够漂亮。这也是实际情况,海鲜城美女如云,像小鱼这岁数这容貌的女人,连端盘子的资格都不够。冯瑞感觉到我在电话里还有些犹豫,便以不容商量的口气说: “这事就这么定了,她不是觉得打扫厕所委屈吗。” “我问问她。” “有什么好问的?好吧,那赶快给我一个回话。” 在挂电话前,冯瑞又得意洋洋地告诉我最近新买了一个别墅,让我有机会与阿妍一起去参观。他说他买的那别墅绝对高档,绝对是真正意义的别墅,看了他的房子以后,立刻会明白现在报纸上说的那些别墅,全他妈是扯蛋。挂完电话,我便和阿妍商量,阿妍又去征求小鱼的意见,结果小鱼一口答应,因为她也觉得天天打扫厕所,尤其是还要打扫男厕所,真有点让她抬不起头来。在海鲜城打扫厕所,采取的是空闲定时法,小鱼必须不停地守在门口,一空闲下来,就必须进去打扫,随时得保持厕所的清洁。有的男人因为小鱼是女的,看见她在里面打扫就不敢进去上厕所,有的恰恰是因为她是女的,故意趁她还没有退出去,拉开裤子就尿了起来,一边尿,一边还故意对她看。 第二天,小鱼便去了冯瑞那里,正式成了他家的保姆。一个星期的活儿干下来,双方似乎都十分满意,冯瑞老婆觉得小鱼手脚利索,人干净,小鱼觉得女主人出手阔绰,态度也不算太坏。在过去,我和阿妍对冯瑞现在的家庭知道得很少,只知道他离了婚,然后又结婚,新找的一个太太年轻漂亮,要比他小许多岁。现在,因为小鱼在他家做保姆,就仿佛是安置了一个密探,原来那些不明白的事情,逐渐一件件都清晰起来。 从小鱼的嘴里,我们开始知道了什么叫有钱人的日子,什么叫生活质量,什么叫人和人之间要拉开差距,拉开档次。冯瑞现在是真正的阔了,他的前妻和儿子都在加拿大,后来的这位妻子又为他生了个女儿,女儿比小鹏大一岁,刚上中学,在一家贵族学校读书。小鱼从来不是个话多的人,可是自从到冯家当了保姆,一说起冯瑞的那个家,她忍不住就会滔滔不绝。 小鱼说:“冯总家那个用电,他们用一个月,我们一年都用不了。不对,是几年都用不了。” 小鱼又说:“冯总那儿子从国外打电话回来,一说话就是一个小时,这儿子已经有女朋友了。冯太太不心疼电话钱,冯太太就怕冯总和前面那个老婆还有联系。” 冯瑞在市内的住处是一栋高楼的最高层,高高在上,是个宽畅的跃层,外加一个巨大的露天阳台。小鱼每天干十二个小时,中饭晚饭都在那吃,晚上回来睡觉。虽然房子已经足够大了,冯太太不喜欢保姆住在自己家里。他们过的完全是一种我们所不熟悉的上等人生活,那种奢侈的享受只能在电影上才能见到,全家每个月去一次别墅,住上两三天。如果是去别墅,就会带上小鱼,冯瑞和冯太太都会开车,他们的别墅很远,开车要两个多小时才能到。我和阿妍曾一起去过冯瑞位于市中心的家,冯太太说她老是听到冯瑞说起我们,一再邀请我们去做客,让我们有空去玩玩。阿妍心里觉得好奇,平时老听小鱼念叨,就真找机会去了一趟。 去了也没坐多久,参观了一下房子,到顶层的大阳台上看了一会风景,然后便匆匆告辞。回去的路上,阿妍一直在和我讨论,研究冯瑞家究竟有多少房间,究竟有几个厕所。 我说:“你是不是有些后悔,后悔当初没有嫁给冯瑞。” “你这人吃醋吃得没道理,我怎么可能嫁给他,不要瞎说八道好不好,再说,我就算是嫁给他,也早就离婚了。” 阿妍的脸色顿时有些尴尬,她确实太羡慕刚看过的房子,不光她羡慕,说老实话,我也羡慕,通过这次参观,我们真可以说是大开眼界,想不到天下竟然会有这样美轮美奂的房子。 我冷笑着,继续寻阿妍的开心,说: “离婚有什么关系,像冯瑞前面的那个老婆那样,在加拿大不也是很好,说不定还能找个老外。” “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混好了混阔了,就把老婆扔了。哼,把老婆扔了,还要说漂亮话。” “我是没有混阔,所以连扔老婆的机会都没有。” 现在,轮到阿妍冷笑了,她说: “谁说你没有,你有过的。” 说老实话,我们都有些酸酸的。说老实话,我们都有些眼红冯瑞。人比人,气死人,我不得不承认自己与冯瑞之间的距离。我知道阿妍未必是真喜欢冯瑞,但是成功的男人总是有着特殊的魅力。到了这个份上,我不得不承认自己与冯瑞之间,确实存在着太大的距离。我曾经一直不太服气,或许因为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冯瑞还是个受人欺负的狗崽子,正处于人生最潦倒最倒霉的阶段,因此一看到他得意洋洋的样子,我就忍不住会想到他的过去,就忍不住想到他当时可怜兮兮的样子。 我知道与今天的冯瑞相比,我老四当年只能算是稍稍地赚点钱,赚了点不值得提的小钱,人家冯瑞现在才叫是真的赚钱,人家冯瑞现在才叫是真的大款。我当年赚的那点钱都是花死力气挣的,是靠小锅小炒辛苦出来的,这些辛苦钱坐吃山空,眼看着就要化为乌有。人家冯瑞和我不一样,他只是动动脑子,只是动动嘴,上千万的资产转眼就到手了。如今的这个世界上,只是能吃苦算不上什么能耐,冯瑞动不动就说他最怕吃苦,他说自己不用吃什么大苦,照样也可以革命成功。他的钱多得用不完,人家是公子哥儿,一辈子就是个享福的命,红军爬雪山过草地才得到天下,他冯瑞根本不用费那个事。 冯瑞动不动就会来一番卖弄,在他眼里,这钱仿佛随手就可以捡到: “老四,现在做生意,你只要把握住了机会,赚钱不要太容易。” 曾几何时,我也觉得自己是个有钱人,那时候,我出手阔绰,舍得出门打个车就感觉良好,花千把块钱摆平一件事就觉得已是富翁。我觉得自己也算是风光过几天,虽然没有多 少时间,这一切说改变就改变了,可是当年刚当万元户的得意,仍然记忆犹新。人有钱的时候,特别是比别人有钱的时候,你的感觉完全不一样。记得前些年过春节,阿妍给自己外甥外甥女送红包,因为钱出得多,她的姐妹屡屡表现出不好意思的样子,说阿妍这礼我们怎么还呀,我们怎么还得起。阿妍便会不在乎地说,自家姐妹,什么还不还的。那时候,不要说我的感觉好,连一向稳重的阿妍,一举一动都像个有钱的阔太太。 到晚上,小鱼回来,阿妍又追着她讨论冯瑞家到底有几间房间。小鱼比划了半天,也解释不清楚,阿妍反而被她越说越糊涂。小鱼眉飞色舞,口口声声地说那套房子值多少多少钱,又说起那别墅值多少多少钱。有时候,别人的财产也可以成为炫耀资本,小鱼说起冯瑞的家,一说就来劲,一说就神气十足。结果是听的人垂头丧气,心里感到很不痛快。 半夜里,阿妍突然把我弄醒了,非常严肃地说: “老四,你说冯瑞他会不会出事?” 这一年的秋天,冯瑞在自己的别墅宴请宾客。邀请的都是名流贵客,来了一个女的副省长,不是真的副省长,而是相当于副省级的女干部。这女人和冯瑞从小是在一个大院长大的,都是干部子弟,父亲是同级别的官员。两个人都用对方的小名亲切称呼,冯瑞叫她毛毛,她叫冯瑞娃娃。大家笑谈童年少年的往事,冯瑞说,毛毛你那个时候怎么怎么样。毛毛听了就笑,说娃娃你那时候才怎么怎么样呢。两个人一个劲互相吹捧,互相调侃,一个说还是做官好,万般皆下品,唯有做官好。一个说官场的游戏规则太烦人,老是要开会,在商海中大显身手才有意思。 其他人只有羡慕的份儿,只能跟着一起敷衍,说做官也罢,经商也罢,弄出名堂来都好。这是半斤对八两,只要混得好都行。 “操,副省级,这不是开玩笑的,”冯瑞感叹说,“毛毛,你这真是玩大了,当年我们大院里,最牛逼的,不也就是个副厅长吗?” 我是忙了整整一天,冯瑞事先关照过,让我无论如何都要露一手绝活。厨房里就我和小鱼两个人,其他是几个打下手的司机,也不过就是端端盘子,摘摘葱剥剥蒜。到下午,人接二连三地都走了,那么多辆车,竟然没有我老四的位置。他们算来算去,偏偏把我和小鱼给漏掉了。所有的人都走了,冯太太和女儿也走了。冯端说,我今天晚上不走,在这歇一天,明天你跟我一起回南京。原来他是存心要把我留下来,冯瑞说,老四,你就不要走了,今天晚上我们就住在这,难得有这样的机会,我们一起聊聊天。 大队人马走了以后,别墅里显得很安静。冯瑞有一辆黑色别克车,形影孤单地停在那里,不是上海合资生产的那种,而是真正的进口原装。我觉得那车很大,冯瑞解释说他就喜欢大的车,和女人一样,要大了才有感觉。他的话让我感到有些别扭,我立刻想到了阿妍,当年冯瑞追求她的时候,就是喜欢阿妍的健壮。冯瑞的前妻后妻都是高大的女人,她们差不多都要比他高出半个头来。男人的胃口是说不准的,冯瑞显然对自己矮小的个子不满意,他自己的父亲又高又大,可就是因为找了又矮又小的胖老婆,才造成了他的这种后果。冯瑞一再表示自己不能重犯父亲的错误,他当知青的时候,有个绰号叫“大鸡巴”,因为他的那玩意要比常人大,和身高相比,几乎是不成比例。现在,看着停在别墅前面的那辆黑色别克车,我想到冯瑞当年的绰号,不禁笑起来。 冯瑞问我笑什么,我说没笑什么。为了掩饰自己的想法,我便问冯瑞如果没车,怎么才能回南京。他笑着说住在这种地方的人,怎么会没车。我显然是提了一个很荒唐可笑的问题。 天正在暗下来,我终于明白冯瑞留下来的真实意图,原来这一天是阴历七月十五,是民间的鬼节,冯瑞竟然还惦记着要给他去世多年的父亲烧纸钱。这让我感到有些意外,想不到他这样新派的成功人士,也迷信,也喜欢来这一套。冯瑞说住在市中心,会发现连想搞个迷信活动的地方都没有,有一次,他在楼顶的晒台上烧纸钱,竟然有人以为失火了,冒冒失失地便打电话报了火警。 在别墅前面的空地上,冯瑞烧了一大堆纸钱,有各式各样的冥币,最绝的是竟然还有厚厚的一叠假美元。冯瑞一边往火堆里扔冥币,一边和我说笑,他说自己父亲在世的时候,对他老人家的印象一直不好,因为别人总觉得冯瑞混到今天这一步,都是父亲的地位带来的,都是沾了父亲的光。说一个人的一切都是靠老子帮助,毕竟不是个愉快的话题,冯瑞咽不下这口气,处处都想表明自己与父亲没什么关系,现在父亲死了,冯瑞倒有些怀念和感激他了。 “人生在世,在商海里拚搏,挖掘到的第一桶金十分重要,这是后来一切事情的基础。”忙完了以后,我们坐在客厅里喝台湾茶,冯瑞突然对我大谈起自己创业故事,大谈他怎么做成了第一笔大生意,吹得天花乱坠,说到后来,话题又回到自己父亲身上,“说老实话,我这些年的奋斗都是靠自己,老四,你说不靠自己行吗?” 我仍然是不服气,说:“有没有一个好爹,还是不一样,像我们就是投错胎了,我要有你那么个爹,也不会像今天这样。” “家庭条件当然重要。” “不是当然重要,是太重要了。” “话虽然是这么说,譬如,在你老四眼里,我冯瑞能有今天,肯定和有这么一位父亲分不开。但是,很多事情是说不清楚的,要说干部子弟,也不就是我冯瑞一个人,你就说我们那大院,那么多小孩,那么干部子弟,真正能混出名堂的人,混到像我和毛毛这一步的,也不多,我能到达今天这一步,不容易。” 晚饭吃到一半,冯瑞的手机突然响了,要他立刻去上海。明摆着是很急的事情,冯瑞挂了手机,脸色沉重,抱歉说没想到情况会是这样。他对我说,要不我找辆车子来接你们。然后就打电话,几个电话都没打通,他因为急着要走,说这样吧,今天你就住在这,明天我会安排车子来接你们的,今天反正是来不及了,时间太晚了,你今天就住客房好了。再说小鱼也一时不能走,你看这家里这么乱,得好好收拾一下才行。 冯瑞说这些话的时候,已没有任何商量余地,他说这些话,口气已是个十足的大老板。 我说:“你怎么可以把我一个人留在这?” “老四,我也没办法,这鸟电话说来就来了,”冯瑞已经有些不耐烦了,“操,不瞒你说,我是真不想去。” “唉,我一个留在这,算什么事!” “那只好委屈你,对不起了。” 我知道事情就这样算定下来。 最后,冯瑞说: “你忙了一天,早点休息,把剩下的葡萄酒全给喝了,这都是绝对的高档酒,你知道一口要多少钱。” 冯瑞走了以后,偌大的别墅里就只剩下我和小鱼两个人。别墅区显得非常安静,一栋栋的小楼都是黑乎乎的,根本就没有什么人来住。我没想到最后结果会是这样,没想到最后会和小鱼留下来。小鱼一直在忙,有许多事情要做,收拾这么大的房子要花不少时间,要一个房间接着一个房间的打扫。我想给阿妍打个电话,告诉她情况,可是别墅里的电话竟然只能内部通话,往南京怎么也挂不通,显然是因为业主都有手机,所以长途电话暂时还不开通。厨房里留下了一大堆用过的餐具,房间收拾得差不多了,小鱼便去厨房洗碗,我闲着无事,又倒了一小杯葡萄酒,端着跟进了厨房,坐在那看小鱼干活。 不知不觉的,酒已经喝完,我便坐在那睡着了,一天的活儿干下来,确实觉得有些累。小鱼的身影在我眼前晃着,没完没了地干活,洗完了碗,又擦灶台,擦厨房,擦油烟机,好像事情永远也做不完。到我彻底醒过来的时候,她似乎才刚刚忙停顿下来。我不知道自己已睡了多少时间,小鱼说,干爸,你真能睡,我想喊你的,喊你到床上去睡,又怕把你弄醒了,谁知道你一睡就是这么长时间。我叹着气说,人老了,不中用了,说困就困,又问她是不是真的已经睡了很长时间。 小鱼有些心疼地说:“干爸干了那么多活,怎么能不累,你不知道你的呼噜声有多响。” 我知道我的呼噜很厉害,阿妍也常常这么说。 我对小鱼说:“今天你也累了。” “我只是打打下手,要说累,当然是你这位大厨师累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没别的事可以做,就让小鱼带着我四下参观。我提出要参观一下这儿所有的房间,冯瑞先前已经带我粗粗地浏览了一下,现在我想更进一步了解,想看看有钱人的房间,究竟有多奢侈,想看看有钱人究竟过什么样的快活日子。小鱼拿出了一大串钥匙,钥匙上面都贴着标签,我们从地下室开始看,然后一楼二楼,挨个房间看了一遍,看得我目瞪口呆,看得我无话可说。 让我感到忿忿不平的,甚至连保姆房都有一个小卫生间,难怪小鱼一提到她在冯瑞家的生活,就有一种按捺不住的得意。 一想到小鱼的得意,我立刻有一种说不出的心情。 我说:“妈的,这才是人过的日子。” 我又说:“冯瑞这小子是什么意思,不是成心给我们提供做坏事的机会吗!” 我说这话已经显然含有挑逗的意思。虽然我和小鱼过去曾有过那种关系,虽然我们的关系非常特殊,可是自从小鱼和余宇强结婚以后,我们从来没有过任何实质性的接触。我是真的把过去的那些事都忘得差不多了。对她的那份用心早就没有了,我的心早就死。过去的十多年里,我从没有对她做出过什么亲热的举动。小鱼怔了一下,一开始没明白,她生来就是有些反应迟钝的,过去她在我店里干活的时候,所有的女孩都觉得她在这方面有点笨,都觉得她的脑子不是特别好使。 当时我是在冯瑞女儿的房间说这句话的,隔了一会,她才突然明白过来我的意思,立刻有些局促不安起来。 小鱼说:“干爸,你不要瞎说好不好。” “不瞎说可以,”我笑着说,“不过这会千万不要喊我什么干爸,现在你这么喊,我听着别扭。” 小鱼不敢再接我的话,她有些不知所措。 在这么一栋大房子,就一男一女,气氛顿时完全不一样了。冯瑞女儿的房间布置得很有情调,像是外国人的家,洋味十足,一张半大不小的铜床,墙上贴的都是外国女明星的照片。卫生间仿佛是一个童话世界,里面放着各式各样的小玩意。要说冯瑞的女儿只比小鹏大一岁,已完全是个大姑娘的样子,个子甚至比冯瑞都高了,她在院里里打羽毛球的时候,穿了一件全黑的吊带衫,两个小奶子已经很像一回事。现在的女孩吃得太好,成熟得也太快,我记得自己刚看到小鱼的时候,她还没有这丫头这么丰满呢,那时候的小鱼连十八岁都没到,对男女之间的事情迷迷糊糊的。 最后参观的是冯瑞的卧室,一个几乎像客厅一样宽大的卧室,一台最新式的大背投彩电,一面巨大的镜子。参观已经到了尾声,小鱼让我到她那个小卫生间去洗淋浴,我说干吗去你那里,要洗,我就在冯瑞这小子的卧室里洗,凭什么我老四就不能在这洗澡,我今天就在这洗澡,老子今天不仅要在他的豪华浴室里洗个澡,而且要睡在他的床上,好好地享受一回人生,谁让他将我一个人撂在这的,我不能便宜他。冯瑞的卧房里有一张巨大的床,那床大得有些莫名其妙,身边躺两个老婆都没问题。我突然产生了要在这床上睡一睡的强烈念头,我说小鱼你不要害怕,我他妈今天就睡在这儿,别人都怕什么冯总,我不怕他。我今天就睡这,你别拦我。 说着,我走进浴室,将浴缸的豪华龙头拧开放水,当着小鱼面,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开始脱衣服。我显然是有些恶作剧的心理,小鱼吓得退了出去,我索性门也不关,试了试水温,一脚跨进了浴缸,开始往身上胡涂乱抹架子上的高档洗涤用品,许多玩意我也不明白怎么回事,反正不管是什么东西,都抹一点在身上试试,然后最后能用水冲掉。我放了满满的一大缸水,将自己痛痛快快地泡在里面,泡了一会,我知道这是按摩浴缸,可是不知道如何操作,折腾了半天没反应,于是便喊小鱼进来,小鱼闻声进来了,见我浑身赤条条的,要往外退,我连忙喊住她: “跑什么,我的那玩意你又不是没见过,有什么不好意思,你过来帮我把这什么按摩打开,让我老四享受享受,我怎么怎么也玩不起来。” 小鱼便过来帮着怎么一弄,浴缸里的水顿时就流动起来。我顿时有一种要飘浮起来的感觉。小鱼转身要走,我一把拉住她,说干脆你也下来吧,我们一起洗个鸳鸯浴算了。说着,我就把她连人带衣服一起拉到了浴池里面。几乎想都没想,冒冒失失地就这么做了。我真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做,小鱼也没想到,吓了一大跳,身上的衣服立刻都湿了。她挣扎了一番,湿漉漉地跑到了浴缸外面。 我一本正经地坐在浴缸里,看着她,她站在那里,身上的水珠子一个劲地在往下滴,有些生气地看着我。我意识到自己的这个玩笑开得过分了,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小鱼嗔怪说:“你真讨厌,怎么可以这样。” “我当然讨厌,”我笑着说,“你现在嫌我老了,人老了总归是讨厌的。” “讨厌!” “我是讨厌,我当然讨厌。” “就是讨厌。” “那我们当年呢,当年我是不是也很讨厌?” 小鱼说:“我跟你早就没关系了。” “我知道,现在跟你有关系的是冯瑞。” “你不要瞎讲好不好,干爸,我和冯总怎么会有关系。” “你们当然有关系!” “冯总怎么会看上我?” 我咬牙切齿地说:“冯瑞这小子要是敢对你动坏脑筋,我绝不会饶他。” “冯总怎么会看上我?” 我知道小鱼说得显然是实情。 我从浴缸里站了起来,随手拿了一块大浴巾,一边擦身子,一边往卧室去。小鱼有些不知所措,她跟在我后面,喃喃地说你不能这样,你不要这样。她的意思是我不能睡冯瑞的床,这张床是冯瑞的专利,别人冒犯不得。小鱼感到很恐惧,在她的心目中,冯总绝对是神圣不可侵犯。这时候我已经一屁股坐在了床上,我说凭什么不能这样,凭什么。冯瑞是小鱼心目中的偶像,今天我就是要打破这个偶像。我说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一张破床吗,不就是一张豪华的大席梦思床吗,我今天非要在这睡,我今天非要睡这张床。 小鱼完全被我的行为惊呆了,虽然我现在是赤身裸体,可是因为太恐惧,她甚至都没有表现出一点点的羞涩。她显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惊恐万分地看着我,无所适从不知所措。小鱼身上的衣服是湿的,紧紧地裹在身上,女性特征很性感地显现了出来。她看我赖在床上不肯走,就带着一些赌气地过来拉我,我一把拉住她,趁势在她身上乱摸起来。 都到了这节骨眼上,小鱼还惦记着让我赶快离开。她仍然觉得这地方不是我老四可以待的,这床不是我老四可以睡的。她还在一个劲地劝我离开,好像只要我答应她这个要求,我对她干什么都可以。我说要我走可以,不过,我们先快活一下再说。这时候,我又成了当年的那个好色之徒老四,我的手触摸到了她的敏感部位,小鱼仿佛触电一样抖了几下,打我的手,装腔作势地抗拒着,突然格格地笑起来。她这一笑,便暴露了真相。小鱼显然不是真的要拒绝我,她不过是对我突如其来的调情行为感到生疏,有些不适应。现在,她也有些糊涂了,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干什么,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怎么样。 小鱼变得有些语无伦次,说她这身湿衣服会把床单弄潮,说她还没有洗澡呢,说让我先洗个澡,说我们不能在这,说我们在这不好,说我们还是去我房间吧。 我非常坚定地说:“不,今天就要在这,就要在这张床上。” 我将小鱼一把抱了起来,将她抱进浴室,将她又一次扔进了浴缸。小鱼像条鱼似的在浴缸里扑腾了几下,喝了口水,呛得直咳嗽。从卧室到浴室只有几步路,我却感到气喘吁吁,或许喝了酒的缘故,或许今天太累了,或许是年龄不饶人,或许小鱼已开始发胖,今天的老四已经不像当年那么神勇。到这时候,我们已经什么都顾不上了,到这时候,冯瑞已经不再重要。好像早就在等待着这个机会,我们把冯瑞忘到了脑后,重新清算起十几年前的旧账。小鱼在我的帮助下,把纠缠在身上的衣服脱了,仿佛一下又变回到了十多年前,仿佛这十多年的空白顿时就不存在。现在,对她做什么都无所谓了,怎么冒犯她都没关系。我帮她洗澡,帮她搓背,捏她的乳房,抚摸她的那个地方。她像一个没有自理能力的小孩一样,随便你干什么。 小鱼像只任人宰割的羊羔一样,又一次被放在了老四的砧板上。这时候不想起她当年含苞待放的样子是不可能的,我不由地想起了当年,那时候,她是个太容易受到伤害的小女孩。那时候,她是那样的脆弱,根本就不知道如何保护自己。现在,小鱼再也不是那个一窍不通未满十八周岁的女孩。现在,这个成熟的三十多岁的女人是一团火,身上到处都是电源开关,按什么地方都有反应,碰到哪儿都可能引起叫唤。小鱼现在是熟透的水蜜桃,小鱼现在是熟透的西瓜。毛绒绒的水蜜桃熟了,皮一撕破,汁水便会情不自禁淌出来,翡翠一般的西 瓜熟透了,刀一切就会裂开,就会露出鲜红的内瓤。小鱼的浑身上下都在燃烧,到处都是烈火熊熊。由于我也什么都没穿,她突然抓住了我的那玩意,突然发力,把我也拉进了浴缸。 我们发现大家原来都很需要对方,到这时候,她需要我甚至比我需要她还更迫切。我们在浴缸里放肆地玩了一会,然后互相擦干身体,手拉手走进卧室,爬到那张大床上。我有些激动,很轻易地就驶进了港湾,刚抽动了没有几下,就已经出了洋相。 接下来的场面开始让人难以应付。虽然我向小鱼道过歉了,可是她泪眼朦胧,满头是汗,好像随时随地要哭出来。我说对不起了,我说自从阿妍做了手术,我们已经很少有那样的事情。刀不磨不快,枪不用会生锈,我说我也没想到老四会这样,会这样不争气。我说大约是在浴缸里玩得太过分了,那玩意已不起这样强烈的折腾。我说着说着,小鱼就真的哭起来。我说你干吗要哭呢,你不要这样好不好。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哭,起码是不完全明白。也许是她觉得我们不应该这么做。也许她根本就不愿意这么做。这时候,我仍然还趴在她身上,既觉得有些尴尬,又觉得有些茫然。小鱼好不容易总算不流眼泪了,她捋着我的头发,感伤地说,干爸,你已经有好多白头发了。我说人老了,头发自然会白的,以后下面说不定还会白呢。 过了一会,小鱼又突然想到了什么,她斩钉截铁地说: “这事不能让干妈知道,我们不能让她知道。” 我说当然不会让阿妍知道,绝对不能让她知道。这时候提到阿妍可不是个愉快的话题。我想翻过身来,但是小鱼紧紧地抱着我,手脚像蛇一样地缠着我,不让我动弹。我尽量想把阿妍从我的脑海赶出去,苦笑着对小鱼说,你是不是还想让我有一番作为,在年轻的时候,这不是问题,可是现在不行了,现在我老了,现在的老四再已不是当年那个男子汉。我故意找一些不关痛痒的话说,说着说着,突然感到了一些困意,然后就趴在小鱼身上睡着了。我以为自己会持续不断地想到阿妍,以为自己会被这个痛苦的问题所折磨,可是我说睡着就睡着了。显然是打呼噜了,而且流着口水,小鱼十分愤怒地把我推开,结果我刚睡着又被她弄醒。 我发现小鱼还在流眼泪,她眼泪汪汪的样子,好像觉得非常委屈。我觉得有些歉意,拉住小鱼的手,示意她去碰我的小兄弟。小鱼有些粗鲁地抓住了它,它竟然一点反应都没有。我说你是不是有些后悔,你是不觉得我们不应该这样。我说你要是再这样,我也要哭了,你为什么这么难过呢,你是不是有什么心思。小鱼百思不解地说,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流眼泪,你不要管我,我想流泪就流了,我流泪是我自己的事情。她说着,孩子气地继续拨弄我的小兄弟,既认真又有些草率,一直弄到它有了反应。我觉得自己正陷于一个十分荒唐的境地,不明白为什么她要一边流眼泪,一边做这样的事。我想她一定是有什么不痛快的事情。 小鱼的情绪感染了我,结果我也流起了眼泪。我说这是最后一次,以后再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无论是为了阿妍,为了小鹏,为了正在坐牢的余宇强,为了你,为了我,为了我们那个奇异的家庭,我们都不能再做这事了。我知道自己今天是犯了错误,我说如果你觉得我今天冒犯了你,我再次向你道歉,再次向你说一声对不起。我说这绝对是最后一次,我已经是一个快要六十岁的老头了,我可以向你发誓,我可以向你小鱼发毒誓。我说不会再有下一次了,人总得有些控制才行,这些年你一直就在我老四身边,你知道老四一直是贼心不死,可我没想到自己到最后关头,又会控制不住自己。我说小鱼,你知道这些年来,老四一直是在控制自己,老四一直是在压抑着自己。你知道老四其实也很苦呀。小鱼让我说得有些激动,她突然爬到了我身上,用手捂住我的嘴,不让我再往下说。再也不会有比这更荒唐的场面了,接下来,我们一边颠鸾倒凤地干起活来,一边假惺惺地流着眼泪。我的意识一片混乱,眼泪还在源源不断地涌出来。小鱼终于笑了起来,有板有眼地说着: “老四,你这个老不死的,你这个老畜生,你不觉得我今天很高兴吗?你这个大笨蛋,你这个老色鬼。” 她从来没叫过我老四,老四这称呼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喊的。我说骂得好,骂得很好,骂得真痛快,你继续骂,你骂呀。我的请求显然触动了她的某根敏感神经,像火柴扔到汽油筒里一样,她整个人轰地一下就燃烧了起来,仿佛刹车失灵的汽车一样,突然以最高的速度往前冲,不管前面是什么情况,前面有路,前面没有路,都已经顾不上了,她势不可挡地冲了出去。 我听见我们的内心深处都在声嘶力竭地喊着: “这是最后一次,这是最后一次!” 小鱼口齿不清地喊着老四,一声接一声地喊着,好像是怕我消失在黑暗中,或者说,是怕她自己消失在黑暗的深渊中。我的注意力有些集中不起来。她歇斯底里地喊着,肆无忌惮地说着。她说好吧,今天你想累死我,我就死给你看,今天我就让你趁心,我死给你看,你这个老流氓,你这个坏老头,你这个色鬼,你是个馋嘴的猫,你是个不要脸的公狗,你个人老心不老的东西。我默默地承受着这一连串的斥责,这时候挨骂也是一种充分的享受,我觉得她骂得好,觉得自己该骂,应该狠狠地骂。我故意有些心不在焉,我故意让自己有些走神。小鱼突然变得从未有过的疯狂,甚至带着几分邪恶,她一次次喘不过气来,一次次要瘫软下来。终于,我再也禁不起这么折腾,而且也担心她别弄出什么事来。时间已经足够长了,老四决定缴械投降,我把她扳倒了下来,让她像黄继光挺身堵碉堡一样,紧贴在老四身上。这世界终于已到了末日,冲锋号声嘹亮地响起来了,敌人的机枪疯狂地扫射着,火焰喷射器冒着烈火,我恨不得把她和老四像两块橡皮泥一样粘连在一起。 第二天刚醒过来的时候,我们都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回事。我们都睡得像死猪一样。我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赤身裸体,首先感到的是一股隔了夜的口臭。我转过身,看到了同样赤条条的小鱼,怔了一下,突然全都明白过来。不久,小鱼也醒了,和我一样,首先也是吃惊。她以为我早醒了,一直在欣赏她的裸体,禁不自禁要用手去捂住自己,然而立刻又把手拿开了,好像很乐意我欣赏她。我顿时又有了一些冲动,连忙转过身去,背对着她,那玩意已经不听话地直竖了起来。我们静静地躺了一段时间,大家都不说话,然后各自起床,匆匆地把衣服穿好。小鱼细心地收拾着床铺,不想留下任何痕迹,她把床单拿到卫生间,用牙刷细心地刷着,然后用电吹风吹干。我在一旁看着,不说任何话。收拾完了,她很满意自己的处理,说你看,一点都看不出来。 接下来,就坐在那等车子来接我们,因为没有电话,我们不知道车子什么时候会来。我身陷在沙发里,沉浸在一种忐忑不安的情绪之中。现在,我必须好好地回味一下昨天晚上的疯狂。小鱼手上拿着遥控器,不停地换着电视频道,她突然向我走过来,一屁股坐在了我的大腿上。她已经换上了一件连衣裙,显然是冯瑞女儿淘汰下来的,穿在她身上有点不合时宜,与年龄与身份都不般配。我突然有些心痛起她来,为她感到惋惜,觉得她应该有一个好男人疼,应该有一个好丈夫照料。这么好的女人没有男人照料真是可惜了。 接我们的车子迟迟不来,我觉得应该抓紧时间很好地谈一次,我告诉小鱼,用一种听上去有些肉麻的声音说,我是真的喜欢她,但是,我这一辈子注定只能爱一个女人,我只能爱阿妍。我告诉小鱼,希望她能明白喜欢和爱的区别。如果是用小鱼和别的女人相比,我爱小鱼,喜欢别的女人。如果让小鱼和阿妍相比,我爱阿妍,喜欢小鱼。我告诉小鱼,她是我生命中很重要的一个女人,不管怎么说,我现在是真的喜欢她,正是因为喜欢,我们再也不会发生那样的事情了。 小鱼不太明白我说什么。她不明白我现在为什么因为喜欢她,反而要和她断绝刚连结上的关系。看得出,她真的有些失望,有些不知所措。她不明白我这是为什么。我告诉小鱼,过去老四迷恋的是她的身体,只是想得到她,只是想占有她,只是想玩她,过去老四并没有真正地爱过她,现在,老四恰恰是因为真爱她了,因为爱,因此决定再也不和她发生肉体的接触。 我伤心地说:“小鱼,老四太老了,他配不上你。” 我知道这说服不了她,又说:“小鱼,你是我心目中最好的女人。” 我知道我是在骗她,因为我心目中最好的女人是阿妍。我要和她断的理由,是我内心深处觉得对不住阿妍。老四正在把一件本来很不错的事情搞砸了,我对不起阿妍,也对不起小鱼。 车子快到中午才来接我们,一路上的景色很美,司机不时地发出感叹,说他妈的有钱人真会选地方。我和小鱼坐在小车后面,她歪着头,看着窗外的景色不说话,明显有几分不快乐。我的心里也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我知道自己这一次是彻底地要与小鱼断了,我知道我们十几年的缘分终于到了尽头,终于在昨天晚上做了一个完美的了断。我不想让小鱼伤心,不想让她难过,不时地讨好她,问她肚子饿不饿,要不要喝点水。我偷偷地抓住了她的手,轻轻地捏着,对她表现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柔情。 但是,我的决心已定,心如古井,捏着小鱼的手,动作虽然有些轻佻,心里没有一点点那方面的欲望。小鱼被直接送到冯瑞城里的那个家,然后再送我回去。阿妍知道我在冯瑞的别墅住了一夜,问我有什么感觉,我说能有什么感觉,感觉到了憋气,感觉到了自己窝囊,人比人,真他妈气死人,想想我老四哪一点比他冯瑞差了,却会混到这么狼狈不堪的一步。 好在阿妍对我和小鱼好像一点疑心也没有,我以为会继续询问下去,而且已经编好了故事,可是她却不往下追究了。我不由地感到侥幸,想她也许做梦都不会想到别墅里会只有两个人。我当时还存有这样的念头,准备与冯瑞打个招呼,让他不要把这件事说出来,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然而事实上,后来并没与冯瑞打招呼,这事说过去就过去了,过去了再说便显得没有必要。我觉得没必要再与他招呼,有种事越抹越黑,说了反而又会引起冯瑞的疑心。 我尽量做出不服气的样子,我要让阿妍觉得我很嫉妒冯瑞。她好像也相信我是真不痛快,是真嫉妒冯瑞。她知道我是一向嫉妒冯瑞,因为冯瑞曾经追求过她,阿妍知道只要冯瑞表现得比我强,比我好,我就会情不自禁地作怪,就会心理不平衡地捣乱。我很高兴阿妍只字未提小鱼,吃晚饭的时候,小鹏的班主任打电话来,说他的一篇作文得奖了,要给他发奖状和奖金,而且因为得这个奖,在小升初的考试时,还可以加分,阿妍听了很高兴,对小鹏横表扬竖夸奖,把他夸得跟天才似的。等到小鱼晚上回来,阿妍对她大谈小鹏的得奖,小鱼也很兴奋,两人都沉浸在小孩得奖的喜悦中,我担心的麻烦竟然一点也没有发生。 然而就在第二天,阿妍上街买菜的时候,被一辆出租车撞了一下,撞得非常厉害,当场昏迷了过去。我知道消息后匆匆赶往医院急症室,一路上心急如焚,相信这绝对是老天爷给我的严重警告。我相信天底下绝不会有无缘无故的事故,我相信这是他老人家对我的惩罚。幸运的是没有什么大妨碍,阿妍的只是盆骨被撞裂了,必须住院治疗,在这期间,我和小鱼轮班伺候她,一步也不离开她。阿妍在医院里住了二十多天,坚决要求出院,她觉得我和小鱼这么轮班到医院陪她太辛苦了,反正是卧床静养,还不如回家躺着。再说,阿妍也放不下孙子小鹏,她说他现在正好是六年级,是小升初的关键时刻。她说她必须时时刻刻地看着他,现在的孩子都必须有大人看着才行。 我们没有流露出任何可疑的蛛丝马迹,我是说我和小鱼在阿妍面前,表现得很出色。我们无微不至地照顾着阿妍,小鱼伺候阿妍,像伺候自己亲妈一样,对自己亲妈恐怕都不会有这么好。让我自己也感到吃惊的,是我对小鱼真的一点欲念也没有了。我的心变得从未有过的安分,也许真是被阿妍被撞这件事吓住了,我现在能做的,只是尽可能地对小鱼好一些。在一开始,小鱼并不明白我的用心,她还有些百思不解,不明白我为什么突然一本正经起来,不明白我为什么就不理睬她了。她为此感到有些压抑,甚至有些苦闷。有一天,她拦住了我,很粗俗地问我为什么不想再和她睡觉。我告诉小鱼,说老四天天都在想她,说老四天天都在回忆别墅经历过的美好一夜。我告诉小鱼,这一夜已经过去了,永远地过去了。老天爷已经给了一个我们严重警告。老天爷已经在阿妍身上显示的他的威严。为了这个家,为了阿妍,为了小鹏,事情永远不应该再发生。我告诉小鱼,我们必须克制自己,我们必须有所禁忌,我说我们这么做,虽然暂时失去了肉体上的欢乐,却能得到了精神上永恒的安宁。 我不知道小鱼是不是完全理解我的意思。我只能用实际行动来证明自己不是装腔作势,连阿妍也看出我对小鱼确实没有任何邪念。有时候,小鹏这孩子吃菜,只知道照顾自己,我会很善意地向他指出: “小鹏,要给奶奶留一点,也要给妈妈留一点。” 天气如果要下雨,我会一本正经地提醒小鱼别忘了带雨衣。在厨房里,我抢着洗碗,甚至会坦然地教训小鱼,让她也操心一点自己的儿子,别把教育小孩的责任都推到阿妍身上。在阿妍面前,我一点也不掩饰对小鱼的关照,阿妍是个明白人,她知道我敢当她面这样,说明我的内心是清白的,说明我肚子里没有鬼。三个月以后,阿妍已经能够下床走动。一天晚上,我们并排睡在一起,她和我说起了悄悄话。阿妍说这三个多月真不容易,你的表现很不错。她说你知道吧,其实你有时候还是个很不错的男人。阿妍让我不要总觉得自己不如冯瑞,说如果让她有机会重新选择,让她在我和冯瑞之间挑一个男人,她仍然还会选择我。阿妍说在过去的三个月里,她一直在偷偷地观察我,她一直在注意着我的一举一动。她说你不要以为我躺在床上,就什么不知道。我一直在想,经过这三个月,已足以考察你的为人了,我应该相信你,我不应该再怀疑你。 阿妍突然冒出一句足以让人惊出一身冷汗的话,她非常平静地说: “我知道那天在冯瑞的别墅,就你们两个人,其实冯瑞当天就打电话告诉我了。我早就知道了。” 我的心立刻咚咚直跳,做梦也没想到阿妍原来一直在偷偷地监视我们,好在她并不准备为这件事过多纠缠,并没有让我下不了台阶,让我无路可走。阿妍的手伸过来,摸到了铲刀把,一把抓住它。 “老四,你知道那天我为什么会被车子撞吗,因为我当时一直在琢磨这件事,我的心思全在这上面了,我一直在想,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告诉我别墅里就你和小鱼两个人。我老是在想你为什么要隐瞒,要是你心里没有鬼,为什么要隐瞒。我是没有问,可是我不问,你为什么不说呢。我现在是真相信你们没有事,要有了事,这三个月里,你不会这么老实,你不是那么老实的人。你才不会那么老实呢。现在我相信了,我相信铲刀把它没干坏事。” 我松了一口气,忿忿不平地说: “冯瑞那个王八蛋,把我一个人留在那,又打电话给你,这是什么意思。” 阿妍笑了,解释说: “你不要急,不要怪他,是我打他手机的,我想问你什么时候到家,他说他那时候正在去上海的路上,你别怪冯瑞,真是我打的电话。” 我假装很委屈地说:“我能不急吗,这不是故意坑人吗。” 阿妍说:“我知道。” 我说:“你知道就好,这简直就是挑拨我们夫妻关系。” “我相信你什么都没做。” “相信就好。” “我真的是相信你。” “你万一要是不相信怎么办?” 阿妍抓住了铲刀把不放,以此来表示是真的相信我。 我感到很内疚,因为自己到现在还在骗人。 但是我必须不动声色,我必须继续欺骗阿妍。 “你别惹它,它已经三个月没活干了,你想想,三个多月。” “我知道是三个多月。” 阿妍用劲摇了摇,仿佛是试试它究竟有多大的力量。 我苦笑着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它恐怕得小心一点,别再把人家的盆骨弄裂了。” 我们的心多么顽固 - 第九章-2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在梦中,阿妍已经抓到了我和小鱼通奸的确凿把柄,正在义正词严地召开批斗会。我还想抵赖,阿妍说,你不要抵赖了,抵赖是没有用的。我让她逼得无路可走,只好赌咒发誓,发誓自己以后绝不会这样。阿妍陷在深深的痛苦之中,她咬牙切齿地说,我为什么要相信你的话,那好,你就发誓吧,你就赌咒吧,有什么能耐都给我使出来。我像捞到救命稻草似的连声发誓,我说我错了,以后再也不会这样,真的不会这样了。当时余宇强和小鱼都在旁边,小鹏也在,还有一些别的不认识的人在看笑话。我的手里忽然有了 一把雪亮的菜刀,我继续向阿妍表白着,将手放在了砧板上,信誓旦旦地对阿妍说,阿妍,我发誓,我真的发誓。我高高地举起了菜刀,一刀将自己的的一个手指剁了下来。 小鹏考初中的时候,还是差了两分。为了这两分,竟然要缴三万块钱。我就说这孩子读书,真是个花钱的种子,上小学要缴钱,现在上中学又要缴,以后还有高中,还有大学,这缴来缴去,到底要缴多少钱。阿妍和小鱼都不说话,她们都觉得我是一家之主,缴不缴钱,当然首先是要听我的意见。我知道阿妍的心思,我知道她已经打定主意要缴这个钱的,索性做好人成全她,态度坚定地表态。 我说:“缴,当然要缴,为了小鹏的前途,这钱该花。” 我不想让阿妍失望,为了小鹏这个孙子,她不会在乎最后一分钱,挣钱虽然不容易了,我不愿意在这时候做吝啬鬼,不愿意在这时候让阿妍心里不痛快。我不当一回事地说,别人都能缴这钱,为什么我们就不能,那怕借钱也要缴。说老实话,我们都很心痛这三万块钱。这三万块钱毕竟是我们的血汗钱,毕竟是我们的养老钱,缴了这笔钱以后,阿妍开始更为我们的未来担心。 我安慰阿妍,说这有什么好担心的,钱是人挣的,现在我最担心的是她的身体,只要她的癌症不转移,天塌下来我也不怕。我安慰她,说我们原来就不是什么有钱人,我们过去曾经很穷,很穷也恩恩爱爱地走过来了,只要我们无病无灾,没有什么困难能吓倒我们。过去没钱的日子能过,为什么现在没钱就过不下去。我告诉阿妍,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说不定我老四那天运气又回来了,又时来运转,又像过去一样有能耐挣钱。 这以后不久,我去香港打了三个月的零工。说起来很惭愧,虽然我对冯瑞总是不服气,但是离开了他,我还真没有什么好办法。冯瑞的一个熟人在香港开了一家酒店,替我办了一个旅游护照,我于是在那边足足干了三个月,挣了一点港币。我万万没有想到,离六十岁越来越近的时候,自己开始过起背井离乡的生活。从香港回来以后,我好像已经开了眼界,突然明白自己必须抓紧时间,多挣点钱,多见见世面。我希望冯瑞能为我找一份工资稍稍高一点的活,冯瑞说,老四,你小子就不要贪心了,你到哪都不会拿到比我这更高的薪水。 冯瑞说的是真话,但是我并不死心。 我知道自己这一辈子,已经不太可能有咸鱼翻身的机会。我的好日子早就到头了,像公交车的月票已经过期一样。我告诉冯瑞,薪水高不高无所谓,既然我已经一把年纪了,就让我出去见识见识,让我好好地看看外面的世界。 我没有告诉冯瑞自己的真实想法。我不会告诉任何人,自己到外面去流浪的真实原因,是为了躲避小鱼的诱惑。虽然我对自己似乎已有足够的信心,但是我还是担心自己会情不自禁地又犯错误。我害怕自己再一次走错了房间,再一次上错了床,老四已经悬崖勒马,绝不能再冒这样的风险。老天爷已经警告过我了,我相信,如果我和小鱼再有什么勾当,再克制不住自己,阿妍就一定会立刻完蛋。阿妍的性命现在就捏在我的手里,我必须用自己的诚心来感动老天爷。我突然明白过来,原来老天爷是在考验我的决心。他老人家知道对我最大的惩罚,就是通过伤害阿妍来折磨我。他老人家知道我最在乎的就是阿妍。他知道我不在乎自己,不心疼自己,可是在乎阿妍,心疼阿妍,舍不得阿妍。老天爷即使开玩笑,也仍然是很严肃的,也仍然充满了善意。老天爷给我留下了一个最后的机会,我必须珍惜这个机会。 通过冯瑞的介绍,我在外面转了一大圈。在什么地方干得都不算长久。最后,在苏南一个富裕的县级市落下了脚。我的老板朱戟是冯瑞当年的一个小伙计,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家伙的发展势头直逼冯瑞。在朱戟眼里,大名鼎鼎的冯瑞也开始走下坡路了,虽然在经营方面确实是有一套,可是他已经老了。朱戟不屑地说,冯瑞只是我们老三届这一代人中的佼佼者,和更年轻的一代相比,他早已经落伍了,他迟早也会被淘汰。 我并太相信朱戟的话,这年头,只要是个做生意的人就会吹牛,就敢吹牛。说老实话,我不相信还会有人比冯瑞更能赚钱。再说老板能不能赚钱,能赚多少钱,跟我有个狗屁的关系。现在,老四只是一个打工的老头子,离乡背井,孤伶伶的一个人。现在,我只是希望自己能多赚一些钱,希望阿妍康复,希望小鹏的学习成绩好。人啦,只能走到哪说到哪,我不在乎自己这么大年纪,还和年轻小伙子一起住集体宿舍,住集体宿舍有什么不好,住集体宿舍可以让人享受到一种异乎寻常的平静。我知道自己现在是真的老了,在香港当厨子时,我那个老板还没到三十岁,现在的老板朱戟三十岁刚出头,想到这些真不能不服老,不服老不行,我做梦也不会想到,老四活到这岁数,竟然会为比自己年龄小了近一半的年轻人打工,竟然要在这些乳臭未干的年轻人手上讨饭吃。 这个社会已是年轻人的天下,难怪有一次连心高气傲的冯瑞也会感叹,他叹着气对我说: “老四,妈的,我们真是做爷爷的人了。” 我们那地方是个娱乐城,这真是个寻欢作乐的地方,整幢高楼就像一条竖着的街道,五花八门应有尽有。不要小看这地方只是一个县级市,大都市里有的,这里有,大都市里没有的,这里也有。来消费的客人,有很多都是远道赶过来的,开着豪华轿车,都是有身份的人。据说这里的吃喝嫖赌,早就名声远扬,连国外的电台上都报道过。 我被安排在“天堂璇宫”干活,高高在上,是一个可以旋转的高级餐厅。在这用餐的客人,可以坐在那慢慢欣赏全城的风景。说老实话,我不明白为什么非要起“天堂”这个名字,报纸上电视上做广告,就说到天堂相会。显然是有些不吉利,可是我也管不了那么多,我们毕竟只是打工的,老板不忌讳,我们就没有权力说三道四。老板喜欢,打工的不喜欢也得跟着喜欢。打工的人都是为老板服务的,都是赚钱机器上的螺丝钉,在这种地方干活,你不能把自己太当人。 虽然娱乐城的小姐多得数不清,美女如云,但是打工的人都明白这些与自己的日常生活都没关系。近水楼台未必就能先得月,我们成天在天堂里上班,看上去天天灯红酒绿,可是真正的天堂却永远只属于有钱人。这里的小伙子只能眼馋,并没有什么窝边草可以吃,于是经常跑出去看脱衣舞表演,是那种草台班的脱衣舞,专做民工的生意,看一场只要十块八块。个别胆大的,就去找洗头房的女孩子,然后一个个都回来把冒险经历说给我听。年轻人稍稍做了些出格的事,就喜欢卖弄,恨不得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 我很平静地听他们说着,偶尔也会开导他们一两句。我说年轻人吗,难得胡闹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不过别沾上什么性病,有了性病就不好玩了。 他们笑着说,原来四爷是怕得性病。 我叹气说,我和你们不一样,我的钱要留给老婆治病,要留给孙子读书。等你们到我的这个年纪,自然就会明白道理了。 他们都觉得我这样活得不潇洒,活得没意义。他们说,四爷,你一辈子就跟一个女人睡觉,这多单调,多没意思。其实女人和女人不一样,感觉完全不同的。女人的世界绝对丰富多彩,女人和女人的区别,有时候就像老虎和狮子的区别一样。 我说,在羊的眼里,老虎和狮子差不多就是一回事。我说,女人就是女人,还能有什么不同。 他们说,四爷,你太保守了,跟我们爸爸妈妈一样,老一代人都是这样。 我说,你们难道对父母也这么说话,难道也这样问过你们的父母。 小伙子们说,这根本不用问,我们的爸爸妈妈都和你老人家一样,死死地守着一个人,真是白活了一辈子。 死死地守着一个人有什么不好,年轻人当然不懂得这些道理。天堂璇宫位于这个城市的最高处,站得高,看得远,它会给你产生一种错觉,让你忘乎所以,好像你也真的就高高在上了。我时不时可以从年轻人嘴里听到一些时髦新名词,什么摇头丸,什么蹦迪,什么AV明星,还有什么美眉小姐,还有什么三温暖油压女郎。通过他们的介绍,我还开始知道了一些香港台湾嫖客的喜好,知道一些韩国日本嫖客的怪僻。小伙子们对我也开始渐渐地敬重起来,这倒不是因为我是小组长,是他们的小领导,而是他们发现我竟然很会说故事。没事的时 候,我十分平静地为他们说自己这些年来的经历。年轻人一开始并不相信我曾经经历过那么事情,我自己也有些不相信,我说你们就当作这是瞎说八道,如果你们觉得有趣,就让我把故事说完。 除了说说自己的往事,我还教年轻人打太极拳,虽然是快六十岁的老人了,他们谁都不是我的对手,甚至两三个人同时向我扑过来,也占不到任何便宜。我告诉他们,谁都有年青的时候,谁都有青春的岁月。他们这一刻年纪轻轻,少年气盛,好日子刚刚开始,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感觉不到,但是很快有一天,就会发现好日子说结束已经结束了。 阿妍现在正在帮家门口的一个报摊卖报纸,她买了一个手机,没事便不断地给我发些短消息。我也有个手机,那是过节时,朱戟老板心血来潮送给我的礼物,是一部淘汰的摩托罗拉。我不会发短消息,打字又特别慢,就让那些小伙子帮我回复,我和阿妍说来说去,也就是说些相互思念的话,要不就谈谈孙子,没完没了地谈小鹏的学习情况。有时候小鹏也会抢着帮阿妍发短消息,小鹏说他汉语拼音很好,打字快得不得了。这小家伙很会拍人马屁,说爷爷你一个人在外面为我们挣钱,一定要保重身体。说老实话,不仅是阿妍喜欢小鹏,我这心里也丢不下这孩子,真是把他当作了自己的孙子。我觉得我们如果能够培养这孩子上了大学,那是死也可以瞑目了。 我对这些年轻人说,无论如何,我都要让自己的孙子上大学。 年轻人说,上大学有什么稀奇,现在这社会,只要有钱就行。 我说上大学不稀奇,你们为什么不是大学生呢,你们这些猪脑子,要是能上大学,也不会到这来打工了。你们上不了大学,因此只能当打工仔,只配来当打工仔,只能在这侍候有钱人。上不上大学毕竟不一样的,你们要是不好好努力,一辈子都是打工的命。我现在总算明白阿妍要培养小鹏的苦心,十年寒窗苦,方为人上人,我们既然认领了这个孙子,就有义务把他培养成才。我不希望小鹏以后也像眼前的这些年轻人一样,像他们一样没出息,像他们一样虚掷年华。这些年轻人年纪虽然不大,可是前途已到头了,他们没有前途,他们没有未来。他们就像我们当年当知青时一样,甚至还不如我们当年当知青。 小伙子们在一起无所事事,只知道没完没了地说下流话,根本不知道什么廉耻,根本就没有什么禁忌。他们只知道去厕所偷看对面的女孩洗澡,一边偷看,一边手淫,弄得小便池墙沿上到处都是那玩意,鼻涕不像鼻涕痰不像痰。为了看得更清楚,他们甚至合伙买了一架俄罗斯军用望远镜,肆无忌惮地公开偷窥。对面大楼里的那些女孩也不在乎有人偷看,据说都是些做三陪的小姐,一个比一个风骚,一个比一个胆大。 有一天晚上,这些年轻人非要喊我过去开开眼界,我说我不想看,这有什么好看的。可是最后禁不住硬拉,我还是去了,他们把望远镜塞给我,留下我一个人在那慢慢欣赏。他们说这是人生最美好的享受,好好看看,又不要你花一分钱。厕所里臭气熏天,年轻人扬长而去。我调了半天焦距,才对准了对面的浴室,由于两栋大楼挨得太近,距离太近了,焦距反而不好调准。那是一个非常简易的浴室,说穿了就是女厕所兼盥洗室。好不容易看到一点点名堂,那个女孩已经草草结束了,穿上了衣服就走人。等了一会,终于又来了一个女孩,白白胖胖的,是五短身材,脱了衣服,赤条条地站在那洗衣服,不时地回过头朝这边望上一眼,好像早知道已有人盯着她。我不免有点心虚,明知道自己是站在黑暗深处,她绝对不可能看见。她这么张望完全是无意识的,正如小伙子们说的那样,她们这些女孩根本不在乎有没有人偷看,有人偷看她们才高兴呢。 天堂璇宫再上往走,是一个巨大的露天平台。这里是我天天打太极拳的好地方,平时几乎没有人愿意上来。露天平台的西头有一个鸽子房,养了一百多只鸽子。离鸽子房不远,有一个水箱一样的小房子,最初设计就是备用水箱,后来放弃了,用它来堆放杂物。再后来,重新改造一下,安装了一个简易的小门,放了一张小床,便成为夫妻相会的地方。 年轻人给这小房子起了个浪漫的名字,叫作“爱的小屋”。对于结了婚的打工仔来说,老婆来探亲,能有一个不花钱的小房间,实在是求之不得的好事。这地方事实上只能被在天堂璇宫干活的人所享受,因为只有我们才能跑到露天平台上去。有一段时候,爱的小屋被一个年轻的湖南女孩强行占有了,这女孩是个妓女,她看中了做面点的小王,硬缠着要嫁给他,小王不肯,她就赖在里面不肯走。顽强斗争了一个多月,小王铁了心还是不肯娶她,女孩完全绝望了,便在一天清晨,在太阳刚刚升起来的时候,就在小王的眼皮底下,赤条条地从平台上跳了下去。 这件惨案就发生在刚我来打工的那个月里,当时全城为之轰动,大街小巷都在议论。我见过那湖南妹子,很漂亮的一个女孩,白白净净的,非常明亮的一双眼睛。自从出了这件事,爱的小屋便上了锁,以后必须是合法的夫妻,才能在部门经理那里拿到钥匙。等我和阿妍拿到爱的小屋钥匙的时候,已经是在天堂璇宫干活的一年以后。由于在这干活的年轻人大多数都是未婚,小屋已空关了好一阵,留下厚厚的一层灰尘,通气窗的玻璃也碎了一块,结果仅仅是为了打扫干净,将那碎玻璃换好,我和阿妍就活生生地累掉了半条命。到晚上睡觉的时候,我们腰酸背疼,已经什么也干不了,已经什么也不想干。 这一夜我们相拥而睡,鼾声动地,一觉睡到天亮。第二天一早,我爬起来打太极拳,阿妍披着棉袄在一旁看着,手上端一杯开水,一边看,一边喝。渐渐地,上百只的鸽子也从睡梦中醒过来,咕噜咕噜叫着,接二连三地从鸽子房里往外跑,在我们周围飞来飞去。 打完拳,我便领着阿妍在楼顶上转悠,为她介绍周围的情况,指着不远处几幢楼房,告诉她其中那栋四楼顶上加盖了简易房的,就是我们平时住的地方。我告诉阿妍,那地方原来是物质局的办公大楼,后来物质局搬走了,便出租给了好多家公司,四楼成了一家玩具厂的成品仓库,这家玩具做的是出口贸易的,据说效益非常好。我们就住这仓库上面,四十多个人都挤在一个大房间里,冬天冷得像冰箱,夏天热得像火炉。 现在,我和阿妍因为是居高临下,从上往下看,平时住的那个简易房显得非常小,显然非常寒碜,阿妍不敢相信那里面竟然可以住那么多人。她摇了摇头,解嘲说: “你倒好,我来了,就住在这个楼顶上,我不在了,你又睡在那个楼顶上,怎么都是高高在上,怎么都是住在楼顶上。” 我说:“楼顶好,站得高,看得远吗。” 阿妍不由地又有些伤感起来,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唉,要看那么远干什么?” 既然阿妍来了,我就请了一天假,陪着她在城里转转。这真是一个欣欣向荣的新型城市,到处生机勃勃,到处都是盖楼的工地。阿妍的母亲就出生在这里,阿妍跟我结婚的第二年,也曾来过这个城市,当时还是个又破又小的县城,就一条不像样的大街,没想到现在已经完全改变了模样,繁华和脏乱程度与省城南京相比,并没有多少逊色的地方。黄昏的时候,我们雇了一辆三轮车,是地方就去兜一圈。这里的三轮车很便宜,五块钱想去哪就去哪。我先带阿妍去看了看我平时的住处,让她参观参观那个住着四十多人的简易房,然后回我上班的地方吃晚饭。 到了娱乐城大楼底下,我心血来潮地又把阿妍带进楼下的那家性用品商店,这店开在一个最显眼的位置上,进进出出都能看到橱窗里赫然陈列的商品。我突然决定要让阿妍也开开眼界,因为平时闲着没事的时候,我跟在一起干活的年轻人后面,已不止一次光临过这家专卖店。我知道这里有许多好玩的东西可以看,而且这种地方,来多了就坦然了,来多了就跟到别的商场没有任何区别。我喜欢看年轻人在这调皮捣蛋,看他们堂而皇之地走来走去,神气活现地挨个欣赏,趴在柜台上研究说明书,嘻嘻哈哈说笑话。谁也不会真正买什么性用品 ,这里的东西贵得让人眼睛发直,差不多全是进口的洋玩意,大家进来闲逛不过是为了看个热闹。 年轻人都喜欢捣蛋,为了让售货小姐难堪,故意问个没完。我告诉阿妍,在这种地方,谁脸皮厚谁占上风。你若是鬼鬼祟祟偷偷摸摸,售货小姐就会让你难堪。你要明火执仗,大义凛然,一点也不慌张,结果感到难堪的便会是这些漂亮的售货小姐。在什么地方,你都应该记住顾客是上帝这句名言。东西放在店里就是给人看的,看是人们的基本权力,你根本就不要觉得不好意思。离开性用品商店以后,在电梯里,我对阿妍说了一个笑话。有一次,有个姓李的小伙子故意活闹鬼,一本正经地要了两样东西,一个是男用的电动工具,一个是女用的电动工具,然后不动声色地问售货小姐,能不能把两样电动的东西放在一起试试,售货小姐气得花容变色,售货小姐最后急得要打110报警。 那天夜里,虽然在外面转了一天,虽然前一天的疲劳还没有完全消失,虽然已经说了那么多的话,我们还是一吃过晚饭,就早早地就上了床。半夜里,我们被一阵阵刺耳的警笛惊醒了。声音是那样凄凉尖锐,一听就知道是在附近,一听就知道离我们不远。推门望出去,只见外面火光冲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烧焦了的糊味。出事的地点正是我平时住的那幢楼,那个住了四十多人简易房现在已完全淹没在火海之中。大火是从四楼的仓库烧起来的,仓库里堆满了易燃的玩具娃娃,事故的隐患早埋藏在那了,一旦真的失火,后果便不堪设想。 我和阿妍吓了一大跳,我们当时几乎没穿什么衣服,楼顶上风很大,连忙再退回去胡乱套上内衣,阿妍披上棉袄,我裹着厚厚的棉被,站在天堂璇宫的露天平台上,一边哆嗦,一边观看下面的火势。因为这事情就发生在眼皮底下,都不敢相信看到的一切竟然是真的。我们听到了火焰劈里啪啦的爆炸声,听到了受难者痛苦绝望的惨叫声,大火没有一点减弱的趋势,火苗一个劲地往窜。消防车一辆接一辆开过来,因为街道太窄了,消防车开不进去,只能拉着警笛在附近兜圈子。火情显然很严重,而且越来越厉害,下楼的通道早已被堵住了,情况已完全失去了控制,楼顶上简易房子里的人根本就无处可逃。 周围的人都惊醒了,大家隔岸观火,从各自的窗户和楼顶上,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在这样惨不忍睹的灾难面前,别人帮不上什么忙。身陷火海中的人显然开始绝望了,他们在一个极小的空间里仓惶逃窜,拚命地呼喊,接二连三地从楼顶上往下跳。我和阿妍完全被眼前的惨状吓傻了,不敢相信眼皮底下正在发生的事情。这时候,我们不得不以沉重的心情面对这悲惨的一幕,极度恐惧,一言不发。突然我将阿妍搂在怀里,我紧紧地搂住了阿妍,她也像个小女孩一样偎依在我怀里,悲痛欲绝泣不成声。我发现自己也在悄悄地流眼泪,心口一阵阵刺痛。虽然分辨不出火海中那些晃动的人影是谁,也听不清他们在呼喊什么,但是我知道这都是自己朝夕相处的同事,我熟悉这中间的每一个人,自己差一点就是他们中间的一员。 这场大火吞噬了三十一个人的生命,五个人摔成了重伤。出了这样的大事,省里来人了,北京来人了,中央电视台做了专题报道。一位记者采访了我以后,以“老妻忽发奇想探亲,民工幸免丧身火海”为大字标题,写了一篇报道,在国内好多家报纸上同时发表,在报道中,记者以煽情的笔调写道: 这是一对非常恩爱的老夫妻,丈夫为了替身患癌症的妻子治病,为了给正在上学的孙子支付巨额学费,不得不离乡背井外出打工。因为思念丈夫,妻子忽发奇想,突然决定去看望她的丈夫。不曾料到,正是这次意外的探亲,竟然奇迹般地挽救了她丈夫的一条性命。爱情终于创造了奇迹,爱情竟然战胜了死亡。 我并没有因为这场大火离开这里。天堂璇宫不得不改名,改个听上去比较吉利和耳顺的名字,由一个姓常的老板接手。我仍然干原来的活儿,拿原来的那份薪水。姓常的老板与冯瑞也认识,他发誓会很好地关照我,说吉人自有天相,大难不死,必有厚福,你四爷无论如何都应该留下来,应该留在这里给我们增加点好远气。 我和阿妍仍然过着分居的日子,因为分居,我总是深深地思念,无时无刻不在想,想她正在干什么。有了这种无穷的思念和联想,我会感到非常实在。余宇强已出狱了,和小鱼住郊区的新房里。阿妍和小鹏两人一起生活,对小鹏的功课抓得非常紧,医生说她身体恢复得很好,如果继续好下去,癌症复发的可能性就很小了。我们现在每天都靠发送短消息进行感情联络,甜甜蜜蜜情意绵绵,说着差不多的话,有时候比年轻人还要肉麻。过去的一切都变成了亲切回忆,我和阿妍仿佛又回到当年,回到了恋爱关系刚敲定下来的那一阵,甚至回到了刚下乡时的那条老式拖船上。我们的船正在古老的运河上行驶,蓝天白云黑烟,汽笛长鸣,机器声叭嗒叭嗒响着。那永远是我记忆中最美好的一幕,我正是在这一天,突然全心全意地爱上了阿妍。我的生活正是从这一天开始,从这一天开始,活着才有了崭新意义。生命的航船正驶向未来,两岸风景如画,春风扑面,阿妍像只美丽的天鹅一样在运河上飞舞,在蓝天上翱翔,突然一头扎下来,飞进了我的心窝,永远停留在那里,永远。 2003年1月8日-4月12日草稿 2003.07.18定稿河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