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小狗神秘习题》 第1部分 第一章 学校的傅太太说,母亲死了以后就上天堂了。这是因为傅太太已经很老了,而且她又相信天堂这回事。傅太太平日都穿运动裤,她说运动裤比普通的长裤更舒服。她曾经在一次骑自行车时发生意外,所以她有一条腿略微短一点。 可是母亲死了以后没有上天堂,因为天堂并不存在。 皮太太的先生是个教会牧师,叫皮牧师,他有时会到学校来和我们谈话,我问他天堂在哪里,他说:“不在我们的宇宙里,它是另一个同时存在的地方。” 皮牧师在思考时,会用他的舌头发出一种好玩的声音。他也抽烟,你可以从他的呼吸里闻到香烟的味道,我不喜欢。 我说宇宙之外没有任何东西,也没有另一个同时存在的地方,除非你穿过黑洞,那也许会有,但黑洞是所谓的“奇异点”,这表示你无法看到黑洞的另一边,因为黑洞的引力太大,连光那样的电磁波都无法穿透。假如天堂果真位在黑洞的另一边,死去的人就必须靠火箭发射才能到达那里,事实上他们并没有,否则大家就会知道了。 我认为人们相信天堂,是因为他们不喜欢死这件事,因为他们还想活下去,同时他们也不喜欢别人住进他的房子,还把他的东西扔进垃圾桶。 皮牧师说:“我说天堂在宇宙的另一边,那只是一种说话的方式,我想它真正的意思是她们和上帝在一起。” 我回答:“可是上帝在哪里?” 皮牧师说,我们应该等改天他比较有空时再讨论这个问题。 事实上,人死后大脑就停止工作了,肉体也会开始腐烂,和兔子死了以后一样,所以我们把它们埋在花园底下,它们的分子分解成其它分子,渗进土里,被虫子吃进肚子里,进入植物体内。如果我们十年后将同一地点的土壤挖开,将只会看到它剩下的骨头,一千年后,甚至连骨头也不见了。不过这样也不错,因为它早已成为花朵、苹果树和山楂树的一部分。 人死后有时会放进棺木里埋葬,这表示他们的遗体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和土壤结合,直到棺木腐烂为止。 但是母亲的遗体是采取火葬的方式,也就是说她被放进棺木后焚烧,成为一坯骨灰和浓烟。我不知道那些骨灰最后的下场,我也无法问火葬场的人,因为我没有参加葬礼。不过浓烟从烟囱冒出,飘上天空。有时抬头望着天空,我会想象上面有母亲的分子,或者在云层间,缓缓的飘过非洲或南极上空,或者成为雨水落在巴西的雨林,或是混合在皑皑白雪中飘落在某个地方。 146时间是凌晨十二点零七分,那只狗就躺在席太太家前院的草地中央,它的双眼紧闭,看上去仿佛侧着身在奔跑,就是平常狗儿做梦追逐猫咪的姿态。但那只狗不是在跑,也不是在睡觉。它死了。一把莳花用的铁叉穿透那只狗的身躯,叉尖肯定贯穿了狗的身体后又扎进土里,因为铁叉没有倒下来。我认为那只狗很可能是被那把铁叉刺死的,因为我看不出狗身上还有其它任何伤口,我也不认为有谁会在一只狗死了之后又拿一把莳花用的铁叉去扎它,不管它是为了譬如癌症或车祸什么原因而死的。不过这点我无法肯定。 我走进席太太的前院大门后反手把门带上。我走进她家的草地,在那只狗的身边跪下。我把手放在它的口鼻上,还温温的。 那只狗叫威灵顿,是席太太的狗,席太太是我们家的朋友,她就住在我家左侧斜对面的隔壁。 威灵顿是一只狮子狗,不是那种常被梳成各式时髦发型的小狮子狗,而是一只大型狮子狗。它有黑色的鬈毛,不过你走近细看会发现毛根底下的皮肤是浅黄色的,像小鸡一样的颜色。 我抚摸着威灵顿,心想谁会杀了它,又为什么要杀它。 我的名字叫克里斯多弗?约翰?法兰西斯?勃恩。我知道全世界的国家和它们首都的名字,我还知道七千五百零七以前的每一个质数。 八年前,当我和雪伦第一次见面时,她画了这个图给我看: 我知道它代表“悲伤”,这也是我发现那只狗死了之后的感觉。 然后她画这个图给我看: 我知道它代表“快乐”,就好像我在读阿波罗太空任务的时候,或者当我在半夜三四点钟还没有上床睡觉,可以在街上走来走去,假装我是全世界惟一的一个人的时候。 然后她又画了一些其它的图案: 但我说不出这些图案代表什么意思。 我请雪伦画了许多这样的脸谱,然后在每一个脸谱旁边写下它们所代表的意义。我把这张纸揣在我的口袋里,每当我听不懂别人所说的话时,我就把它拿出来。不过要比对哪一个脸谱和那个人的表情最像是非常困难的事,因为人的表情变化非常迅速。 当我告诉雪伦我这样做时,她掏出铅笔和另外一张纸,说这样很可能会使人感到非常: 说着她笑了起来。于是我把原来那张纸撕了扔掉。雪伦向我道歉。现在我如果听不懂别人在说什么,我便直截了当问他们是什么意思,否则我就干脆走开了事。 第二、三、四章 我把铁叉从狗身上拔出来,再将狗抱在怀里。鲜血不断从铁叉贯穿的伤口渗出。 我喜欢狗。狗很容易让人看出它在想什么。狗有四种情绪,快乐、悲伤、生气和专注。同时,狗是忠心耿耿的,它们也不会说谎,因为它们不会说话。 抱着那只狗四分钟之后,我听到一声尖叫。我抬头一看,发现席太太从她家的门廊往我这边跑过来。她穿着睡衣和一件家居外套,她的脚趾甲涂成鲜粉红色,脚上没有穿鞋。 她大声叫嚷着:“要死了,你把我的狗怎么啦?” 我不喜欢人们对我大声喊叫,我怕他们会打我或摸我,而且我也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把狗放下,”她又大声喊道:“看在老天份上,把狗放下。” 我把狗放在草地上,后退二米。 她弯下身,我以为她要自己把狗抱起来,但她没有。也许她注意到有很多血,不想把身上弄脏。相反的,她又开始尖叫起来。 我用双手捂住我的耳朵,闭上我的眼睛,身体往前躬直到我的额头贴在草地上为止。草地湿湿凉凉的,很舒服。 5这是一本涉及谋杀案的侦探小说。 雪伦说我应该写一些我自己想读的东西。我所读的书多半都与科学和数学有关。我不喜欢纯小说,在纯小说中,人们总是写些像这样的句子:“我的血管里流着铁、流着银、流着一坯坯不起眼的泥土。我无法握成不需仰赖刺激的坚硬的拳头。”{1}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不懂,父亲也不懂。雪伦或贾先生也都不懂,我曾问过他们。 雪伦有一头金色的长发,脸上戴着绿色的塑料框眼镜。贾先生身上总有一股香皂的味道,他时常穿着一双棕色的皮鞋,每一只鞋上各有大约六十个圆形的小洞。 我喜欢看有谋杀案的侦探小说,所以我要写一本有关谋杀案的侦探小说。 在出现谋杀案的侦探小说中,一定会有人负责调查谁是凶手,然后将凶手绳之以法。侦探小说也就是悬疑小说,如果它是本有启发性的悬疑小说,你有时能在故事结束之前便想出答案。 雪伦说这本书应该在一开头便吸引读者的注意力,所以我才以这只狗做开场。我以狗做开场的另一个原因是,这件事发生在我身上。对我来说,没有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我通常很难凭空想象。 雪伦读了第一页后,说它与众不同。她用她的拇指和食指画了个弧形引号,把这四个字放在引号里。她说在涉及谋杀案的侦探小说中,通常会有人被杀。我说在《巴斯克维的猎犬》这本书中是两只狗被杀,就是那只猎犬和詹姆斯?莫帝的哈巴狗。但雪伦说它们不是这起谋杀案的被害者,查理?巴斯克维爵士才是被害者。她说,这是由于读者关心人类更甚于关心狗,所以假如有人在书中遇害,读者就会想继续读下去。 我说我要写真实的故事,我也认识已经死去的人,但我不认识任何被杀死的人,除了我的同学爱德华的父亲鲍先生之外,而且那是一起滑倒的意外事故,不是谋杀案,再说我实际上也不认识他。我还说,我喜欢狗,因为它们又忠心又诚实,而且有些狗比某些人更聪明、更有趣,好比史蒂夫星期四上学时请人帮忙把他的午餐吃光,但他却忘了带牙签来。雪伦叫我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史蒂夫的母亲。 {1}有一次我母亲带我进城时,我在城里的图书馆看到这本书。 然后警察来了。我喜欢警察,他们都穿制服,上头还有数目字,你知道它们代表什么意义。来的是一个女警察和一个男警察,女警察的左脚踝丝袜上有个小洞,洞中间有一道红红的刮痕。男警察的一只鞋底上沾着一片大大的橘色树叶,叶片从鞋子的一边露出来。 女警察搂着席太太的肩膀,扶她进入屋内。 我从草地上抬起头来。 男警察蹲在我旁边,说:“你要不要告诉我这里出了什么事,小伙子?” 我坐起来,说:“狗死了。” “我看到了。”他说。 我说:“我想有人杀了那只狗。” “你几岁?”他问。 我回答:“我十五岁又三个月零两天。” “那,你在这个花园里做什么?”他问。 “我在抱狗。”我回答。 “你为什么抱狗?”他问。 这是个令人伤心的问题。因为我想做这件事,我喜欢狗,看见狗死了我很伤心。 我也喜欢警察,而且我愿意好好的回答问题,但是警察没有给我足够的时间想出正确的答案。 “你为什么抱狗?”他又问一遍。 “我喜欢狗。”我说。 “你杀了这只狗吗?”他问。 我说:“我没有杀这只狗。” “这是你的铁叉吗?”他问。 我说:“不是。” “你好像对这件事很难过。”他说。 他问太多问题了,而且问得很快。一连串的问题堆在我的脑子里,像泰利叔叔上班的工厂里的面包一样。那是一间面包厂,他负责操作切面包机,有时切面包机的速度不够快,面包却源源不绝传送过来,就会造成塞车。我有时把我的脑袋想成机器,但不一定是切面包机器,这样比较容易向人解释里面在做什么。 男警察说:“我再问你一遍……” 我又躬着身子,把额头抵住草地,发出被父亲称作呻吟的声音。每次有太多信息一股脑儿从外界冲进我的脑子里时,我就发出这种声音。就像当你生气时,你会把收音机放在耳边,然后把音波调在两个电台之间,这时你会听到空白的沙沙声,然后你把音量开到最大,大到你只能听到这片杂音,这时你知道你安全了,因为其它任何声音都听不到了。 男警察抓住我的手臂,要拉我起来。 我不喜欢他这样碰我。 于是我揍他。 11这不是一本好笑的书。我不会说笑话,因为我不懂笑话。例如,这里有一句笑话,是父亲说过的笑话中的一个。 他的脸是画的,但窗帘是真的。( tains were real.) 我知道这句话为什么好笑,我问过了。那是因为“画”(drawn)这个字有三种解释,(一)是用笔画,(二)是很累的意思,(三)是拉的意思。第一个解释可以应用在他的脸和窗帘两者上,第二个解释只能用在他的脸上,第三个解释则只能用在窗帘上。 如果我想对自己说这个笑话,要把一个字同时作三种不同的解释来想,那就好比同时听三段不同的音乐一样,不但听了不舒服,音乐混淆成一团,而且也没有空白的沙沙声好听,就如同有三个人同时对着你说不同的事情一样。 这是为什么这本书没有笑话的原因。 男警察望着我,好一会儿不作声,然后他说:“你殴打警察,我要逮捕你。” 我听了安心多了,因为电视上和电影上的警察都这样说。 接着他说:“我奉劝你坐到警车后座,因为假如你再瞎胡闹,你这个小坏蛋,我可要发火了,明白吗?” 我往警车走去,它就停在花园门外。他打开后车门,我爬进去。他自己坐进驾驶座后,用他的无线电和仍在屋里的女警察通话。他说:“凯蒂,这个小坏蛋刚刚揍我,你陪陪席太太,我先带他回警局好吗?我会叫东尼过来接你。” 女警察说:“没问题,我待会再和你会合。” 男警察说:“好。”车子便开走了。 警车内有股热塑料混和着刮胡水和薯条的味道。 我们的车一路开往城中区,我抬头望向天空,这是个清朗的夜晚,可以清楚的看到银河。 有人以为银河是排成一长列的恒星所组成,其实不然。我们的银河是由数十万光年距离以外的无数恒星所形成的一个巨大的碟形星群,而太阳系只是位于这个碟形星群外围的一个星系而已。 如果你以九十度角往图中A的方向看过去,你看不到太多星星。可是如果你往图中B的方向看过去,你就会看到许多星星,因为你看到的是银河的主体,而且因为它呈碟形,所以你看到的是成长条状的星群。 然后我想到有很长一段时期,科学家对入夜以后天空一片漆黑这个事实感到疑惑,照理说宇宙中有数十亿颗星球,你只要抬头往随便哪个方向看过去都可以看到星星,所以天空应该布满星光才对,因为中途并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阻挡星光抵达地球。 后来科学家发现宇宙一直在持续扩大,继宇宙大爆炸之后,星球互相推挤,距离我们越远的星球移动的速度也越快,有些甚至几乎和光速一样快,这是为什么它们的光永远无法到达地球的原因。 我喜欢这个事实。这是一个你可以在夜晚时分抬头望着天空,独自思索而不必去问别人的问题。 当宇宙爆炸归于平静后,所有星球移动的速度逐渐缓慢下来,那情形就像把球抛向空中一样,最后那些星球会逐渐停止移动,然后又开始落回宇宙中央,这时就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碍我们看到全世界的星星,因为它们会往我们的方向移动,速度越来越快,那时我们就会知道世界快要毁灭了,因为当我们抬头望向夜晚的天空时,天空不再是黑暗的了,而是数十亿、数百亿火树银花般闪亮的流星,纷纷朝着我们头上落下来。 不过,不会有人看到这一幕了,因为那时地球上已经没有人可以幸存目睹这一切,人类很可能在那之前早已灭绝。而就算有人幸存,他们也看不到,因为流星散发出来的光不但明亮而且炙热,人人都会被灼烧而死,即使藏匿在隧道中也不能幸免。 17书本中的章节通常都以基数1,2,3,4,5,6……依此类推来划分,但我决定用质数2,3,5,7,11,13……依此类推来划分,因为我喜欢质数。 质数是这样推算的。 首先,你把所有的数目字依序写出来: 其次,你把所有2的倍数拿掉,再将所有3的倍数拿掉,然后再将所有4和5和6和7……依次类推的倍数拿掉,最后剩下的数字就是质数。 推算质数的方法很简单,但是没有人能想出一个简单的方程式来告诉你一个非常大的数目字是不是质数,或者它的下一个数目字是不是质数。如果一个数字真的很大很大,说不定连计算机也要花好几年的时间才能算出它是不是质数。 质数非常适合用来写密码,在美国它们被列为军事资料,假如你发现一个一百位数字长的质数,你必须通知中央情报局,他们会发一万美元的奖金给你。不过这不是个非常好的谋生方式。 质数就是你把所有的数学模式都去除之后余下的数字。我觉得质数就像生命一样,是非常合逻辑的,但你永远也想不通那些规则,即使穷毕生之力去思考也不能。 第五、六、七章 我到了警察局后他们叫我取下鞋带,又叫我把口袋里的东西全部掏出放在桌上,以防我私藏任何可以用来自杀、或逃走、或攻击警察的物品。 坐在书桌后面的警官有双毛茸茸的手臂,而且他喜欢咬指甲,他的指甲都被他咬出血来。 以下是我口袋里的东西: 一、一把有十三种配件的瑞士行军刀,其中包括一个电线剥皮器和一把锯刀,还有一支牙签和小镊子。 二、一段绳子。 三、一块这种形状的木头益智拼图。 四、三小粒我的宠物鼠托比吃的饲料。 五、一英镑又四十七便士(包括一枚一英镑的铜板、一枚二十便士的铜板、两枚十便士的铜板、一枚五便士的铜板,以及一枚二便士的铜板)。 六、一枚红色的回纹针。 七、一把我家前门的钥匙。 我手上还戴着表,他们要我也把它交出放在桌上,但我说我必须戴着手表,因为我需要知道准确的时间。当他们企图从我手上拿走手表时,我开始尖叫,所以他们让我留下它。 他们问我有没有家人,我说有。他们问我家里还有谁。我说有父亲,但母亲去世了。我说还有泰利叔叔,不过他住在桑德兰,他是父亲的弟弟。我还有祖父母,但其中有三位已经过世了,柏顿外婆住在疗养院内,因为她有老年痴呆症,她以为我是某个电视明星。 然后他们问我父亲的电话号码。 我告诉他们他有两个电话号码,一个是家里,一个是移动电话,我把两个都告诉他们。 警察局内的牢房盖得不错,它几乎是个完美的立方体,二米长、二米宽、二米高,可以容纳大约八立方米的空气。它有个小窗,窗上装有铁条,窗子的正对面有一扇铁门,门上靠近地板的地方有一个瘦长型的小活动门,目的是要传递餐盘。同样门上较高的地方也有另一扇小活动门,供警察观察里面的人犯有没有逃走或自杀。房间里面还有一张铺着软垫的长凳。 我心里暗忖,假如我是故事中的人物,我该如何逃出去。我想恐怕很难,因为我只剩身上穿的这套衣服,脚上的鞋子也没有鞋带了。 我决定最上策就是等待一个大晴天,然后利用我的眼镜在阳光底下聚焦,使我身上的衣服着火,等他们发现烟雾把我救出来时,我再伺机逃走。假如他们没有发现,我可以在衣服上撒泡尿,将火熄灭。 我心想,不知席太太有没有对警察说是我杀了威灵顿。我又想,一旦警察发现她说谎,她一定会被送进监狱,因为诬赖别人就是犯了诽谤罪。 我发现人很矛盾。 关于这点,有两个主要的原因。 第一个原因是,人可以不用开口说话便表达许多意见。雪伦说假如你挑起一边眉毛,它可以代表许多不同的意思。它可以是“我想和你上床”,同时也可以是“我觉得你刚刚说的那句话很驴”。 雪伦还说,假如你闭上嘴巴,然后从鼻孔大力呼气,那表示你松了一口气,或者你觉得无聊,或者你很生气,完全看你从鼻孔喷出的气多少、多快,以及你做这个动作时嘴巴的形状而定。此外还要看你当时的坐姿,之前所说的话,以及其它好几百种不同的意义,复杂到令人无法在几秒钟之内弄明白。 第二个原因是,人常常用隐喻的方式说话。以下便是几个隐喻的例子。 我笑到袜子都脱落了。 他是她眼中的苹果。 他们的碗橱有一具骷髅。 我们今天过得像猪一样。 那只狗像石头一样不动。 隐喻(metaphor)的意思是以另外一种方式来诠释某一件事,这个字来自希腊字μετα(就是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的意思),以及另一个希腊字φερειν(就是携带、搬运的意思),也就是用一个看似毫无关连的字来形容某件事,这表示“隐喻”这个字本身就有暗喻的意思。 我倒认为它应该被称为谎言,因为“猪”和“一天”毫不相干,一般人也不会把骷髅放在家中的碗橱。而且当我试着在脑中用画面来表现这个句子时,我也感到非常困惑,因为想象某个人眼中的苹果和很喜欢某个人完全搭不上关系,而且容易让人忘了这个人说这句话的真正用意。 我的名字也是个隐喻。它的意思是“搬运基督”(carrying C),这个字源自于希腊字χριστοζ(就是耶稣基督的意思),以及φερειν。它最早是赐给圣克里斯多弗的名字,因为他背着耶稣基督过河。 这又让人联想到,他在背着耶稣基督过河之前已经有了这个名字。但事实上他并没有任何称号,因为这只是圣经启示录中的一个故事,换句话说它也是个谎言。 母亲常说这表示克里斯多弗是个好名字,因为它是一个劝人向善和乐于助人的故事,但我不希望我的名字代表一个向善和乐于助人的故事,我希望我的名字能真正代表我自己。 父亲抵达警局时是凌晨一点十二分,我一直等到凌晨一点二十八分才见到他,但我知道他到了,因为我听到他的声音。 他大声说:“我要见我儿子。”又说:“为什么把他关起来?”以及:“我当然生气。” 接着我听到一名警察叫他冷静,然后就好一阵子没有声音了。 到了凌晨一点二十八分,警察打开牢房的门,告诉我有人来看我。 我走出牢房。父亲站在走廊上,他高举他的右手,五指张开成扇状。我高举我的左手,也五指张开成扇状,我们手指对手指互相碰了一下。我们这样做的原因是,父亲有时想拥抱我,可是我又不喜欢拥抱人,所以我们便用这个手势来代替,这表示他爱我。 然后警察叫我们跟着他从走廊进入另一个房间,房间内有一张桌子和三张椅子,他叫我们在桌子的一头坐下,他自己坐在另一头,桌上有一台录音机,我问他我是不是要接受讯问,他要录下讯问的内容。 他说:“我想没有这个必要。” 他是个警探,我看得出来,因为他没有穿制服。他的鼻孔内有很多毛,看上去仿佛有两只很小的老鼠躲在他的鼻孔里。{2}他说:“我和你父亲谈过了,他说你不是蓄意要打警察。” 我没说话,因为这不是一个问句。 他说:“你是蓄意打警察的吗?” 我说:“是的。” 他蹙着眉头说:“可是你不是故意要伤害警察的吧?” 我想了一下,说:“不,我不是故意要伤害警察,我只是不喜欢他碰我。” 接着他说:“你知道打警察是不对的,是吗?” 我说:“我知道。” 他沉默了几秒,然后问道:“你杀了那只狗吗,克里斯多弗?” 我说:“我没有杀那只狗。” 他说:“你知道对警察说谎是不对的,假如你对警察说谎,可是会惹来大麻烦的,你知道吗?” 我说:“我知道。” 他说:“那,你知道谁杀了那只狗吗?” 我说:“不知道。” 他说:“你说的是实话吗?” 我说:“是的,我一向说实话。” 他说:“好,我要记你一次警告。” 我问:“你要把它写在一张纸上像证书那样,给我保管吗?” 他回答:“不,警告表示我们要将你的行为留下一个记录,说你打警察,但那是个意外,你不是有意要伤害警察。” 我说:“可是它不是个意外。” 这时父亲说:“克里斯多弗,拜托。” 警察闭上嘴巴,从鼻孔大声呼出一口气后说:“假如你再惹麻烦,我们会调阅这项记录,看到你被记了一次警告,我们就会更认真处理你的事。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说我明白。 然后他说我们可以回去了。说着,他站起来,把门打开,我们经过走廊,回到柜台,我领回我的瑞士行军刀和我的一小段绳子,还有我的木头益智拼图、三粒托比的饲料、我的一英镑又四十七便士、回纹针,以及我的前门钥匙,这些东西都放在一个小塑料袋内。我们坐上父亲的车,他的车就停在警察局外面,然后我们就开车回家了。 31 {2}这不是个隐喻,这是个明喻,意思是它真的看上去仿佛有两只很小的老鼠躲在他的鼻孔内,假如你在脑海里想象一个人的鼻孔里躲着两只很小的老鼠,你就会知道那个警探的长相了。明喻不是谎言,除非它是个不高明的明喻。 我不说谎。母亲常说这是因为我很乖,但这不是因为我很乖,这是因为我没办法说谎。 母亲的个子小小的,身上的味道很香。她有时会穿一件粉红色的羊毛衣,前面有一条拉链开到底,毛衣的左边有个小小的卷标,上面写着“柏哥斯”(Berghaus)。 说谎就是根本没有发生的事你却说它发生了。但每一件事情都只发生在某一特定时间与某一特定地点,其它无限多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在那个时间与那个地点。假如我想到某件不曾发生的事,我就会开始联想所有其它不曾发生的事情。 打个比方,我今天的早餐是即食燕麦片和一杯热的奶昔,可是假如我说我吃的是雀巢早餐麦片和一杯茶{3},我就会开始想到可可和柠檬汁、麦片粥和Dr. Peppe,又会想到我在埃及没有吃早餐,房间里没有犀牛,父亲没有穿潜水衣等等,事实上我连写到这里都会开始胆战心惊,就如同我站在一栋非常高的建筑楼顶,脚下有成千上万的房屋、汽车和行人,我的脑袋想的尽是这些东西,这时我就会开始害怕我会忘了乖乖站好,手扶着栏杆,害怕我会掉下去摔死。 这是我不喜欢纯小说的另一个原因,因为它们总是瞎编一些事实上不曾发生的事,这些谎言让我胆战心惊。 这也是为什么我这里所写的都是事实。 {3}事实上我不可能吃雀巢早餐麦片和喝茶,因为它们都是棕色的。 回家的路上天上有云,所以我看不见银河。 我说:“对不起。”因为父亲不得不进警察局,这是一件坏事。 他说:“不要紧。” 我说:“我没有杀那只狗。” 他说:“我知道。” 然后他又说:“克里斯多弗,你一定不可以去惹麻烦,好吗?” 我说:“我不知道我会惹麻烦,我喜欢威灵顿,我是去和它打招呼的,但我不知道有人把它杀了。” 父亲说:“反正尽量不要去管别人的闲事。” 我想了一下,说:“我要查出谁杀了威灵顿。” 父亲说:“你听到我刚才说的话了吗,克里斯多弗?” 我说:“听到了,我听到了你刚才说的话,可是如果有人被杀了,你一定要找出是谁干的,这样才能将他们绳之以法。” 他说:“那只是一条狗,克里斯多弗,一条该死的狗。” 我回答:“我认为狗也很重要。” 他说:“算了吧。” 我说:“不知道警察会不会查出谁杀了它,并且惩罚这个人。” 父亲听了,拳头往方向盘上重重一捶,车身立刻扭了一下,微微超越马路中央的虚线。他大声说:“我叫你算了吧,看在老天份上。” 我看得出他生气了,因为他的声音很大,我不想惹他生气,所以我一路上都没再开口说话。 当我们从前门进入屋内后,我直接走到厨房,拿了一根胡萝卜准备喂托比吃,然后我上楼,关上我的房门,我把托比放出来,给它胡萝卜。接着我打开计算机,玩了七十六次扫地雷的游戏,并且在一百零二秒之内便晋级到最高级,比起我的最高纪录九十九秒只慢了三秒。 凌晨两点零七分,我决定先喝一杯橘子汁后再刷牙睡觉,于是我下楼到厨房,父亲坐在沙发看电视上的撞球节目,一面啜饮威士忌。泪水从他眼中流出。 我问他:“你在为威灵顿伤心吗?” 他注视我良久,沉重地从鼻子吸气,然后他说:“是的,克里斯多弗,可以这么说,你也可以这么说。” 我决定不去打扰他,因为当我伤心时,我也希望别人不要来打扰我,所以我不再多说,我只是走到厨房,给自己倒了一杯橘子汁,带到我房间。 41母亲在两年前过世。 有一天我放学回家,没有人来帮我开门,于是我从厨房后面的花盆底下取出藏在那里的钥匙,自己开门进屋,继续做我未完成的雪曼坦克车模型。 一个半小时后父亲下班回来。他开了一家公司,和一个叫罗利的人一起做暖气保养与锅炉维修的工作,罗利是他的员工。父亲敲了我的房门后开门进来,问我有没有看到母亲。 我说我没看见,他便下楼去打电话。我没听见他在电话中说了什么。 不久他又来我房间,说他要出去一下,又说他没把握会出去多久。他说假如我需要任何东西,可以打他的移动电话通知他。 结果他出去了两个半小时。他回来后我才下楼。我发现他坐在厨房,瞪着窗外后院边的池塘,还有铸铁围篱和曼斯德街上的教堂尖塔。教堂是诺曼底式建筑,外观像一座城堡。 父亲说:“你恐怕会有好一阵子见不到你母亲了。” 他说这句话时没有看我,两眼还是一直望着窗外。 通常人家和你说话时眼睛都会看着你,我知道他们都看得出我心里在想什么,但我看不出他们在想什么,就像在间谍片中有透视镜的房间一样。不过父亲跟我说话时不看着我,感觉还蛮好。 我说:“为什么?” 他等了好久才说:“你母亲住院了。” “我们能去探望她吗?”我问,因为我喜欢医院,我喜欢那些制服和机器。 父亲说:“不能。” 我说:“为什么不能?” 他说:“她需要休息,她需要一个人安静休息。” 我问:“她住的是精神病院吗?” 父亲说:“不是,那是普通医院,她有病……心脏病。她有毛病……心病。” 我说:“那我们要送食物去给她。”因为我知道医院的食物都不怎么好吃。学校的大卫为了走路方便,曾经住院动手术拉长他的小腿肌肉。他就很讨厌医院的伙食,所以他的母亲每天都送三餐去给他。 父亲隔了好久才说:“明天你上学后我会送去,我会把它交给医生,他们自然会转交给你妈,好吗?” 我说:“可是你又不会煮。” 父亲抹着脸说:“克里斯多弗,我会从玛莎百货买一些现成的食物送去,她喜欢那里的食物。” 我说我想做一张慰问卡给她,因为有人住院就要送慰问卡。 父亲说他会在第二天送去。 43第二天上午上学途中,我们一连遇到四辆红车,这表示这一天是吉日,所以我决定不要为威灵顿的事伤心。 学校的心理医生贾先生有一次问我,为什么一连遇到四部红车是吉日,一连遇到三部红车是中吉日,一连遇到五部红车是上吉日。又为什么一连遇到四部黄车是凶日,只要遇上这种日子,我就不和任何人说话,独自一个人默默的看书,不吃午餐,也不冒险。他说我是个非常合逻辑的人,所以他很惊讶我会有这种想法,因为这是非常不合逻辑的行为。 我说我喜欢事情有条有理,而使事情有条有理的办法就是要合乎逻辑,尤其是假如那些事和数目字和一场争论有关。不过,还有其它方法让事情变得有条不紊,这就是我要区分吉日和凶日的原因。我说,有些上班的人早上从家里出门,看见阳光普照,他们就会感到快乐,或者看到下雨就会让他们感到悲伤,然而惟一的差别是天气,以及他们上的是那种不管他们的心情好坏都和天气无关的班。 我说,父亲每天早上起床之后,一定先穿裤子再穿袜子,这是不合逻辑的,但他每天都这样,因为他也喜欢做事有条有理。还有,每当他上楼时,他总是一次跨两级,而且总是从右脚开始。 贾先生说,我是个非常聪明的孩子。 我说我不聪明,我只是注意到一些小细节而已,那不算聪明,那只是善于观察。聪明是你要能看出事情的真相,利用证据来发现新东西。就像宇宙的扩张,或杀人凶手一样。或者,假如你看到某人的名字,你便将每一个字母从一到二十六按顺序编排(a=1,b=2等等),然后你用心算把这些数目加起来,结果就会得到一个质数,譬如:耶稣基督(Jesus C)(151)或苏比狗(Scooby Dog)(113),或夏洛克?福尔摩斯(Sor atson)(167)。 贾先生问我,把事情安排得有条有理是不是会让我比较有安全感,我说是。 然后他问我是不是不喜欢改变。我说举例来说,假如我成为航天员,我就不在乎改变了。除了变成女孩或死掉以外,成为航天员是你所能想到的最大的改变。 他问我是不是想当航天员,我说是。 他说当航天员的必备条件是很苛刻的。我说我知道。你必须先成为空军军官,必须接受许多命令,还要有杀人的心理准备,可是我不能接受命令,而且我也没有当飞行员必备的2.0/2.0视力,但是我说,你还是可以有不可能实现的希望。 学校的同学法兰西有个哥哥叫泰立,他说我只能在超级市场当一个收推车的工人,或在动物收容所清理驴便便,又说他们不会让一个疯子驾驶数十亿英镑的太空火箭。我把这件事告诉父亲,他说泰立只不过是在嫉妒我比他聪明,我不应该介意这件事,因为我们又不是在竞争。不过泰立是个笨蛋,就像拉丁文说的“quoa erat demonstrandum”,意思是“总有一天可以证明”。 我和法兰西不一样,我不是个“疯子”。就算我不能当上航天员,将来我也会上大学去研究数学或物理,或者数学兼物理(那是一种联合高等学校),因为我喜欢数学和物理,而且我的成绩很好。但是泰立不能上大学,父亲说泰立将来说不定会老死在监狱。 泰立的手臂上有一个心形的刺青,中央插着一把刀。 不过这是所谓的离题太远,现在我要言归正传,回到吉日这个话题。 由于这一天是吉日,我决定调查谁杀了威灵顿,因为吉日是规划方案与拟订计划的日子。 我把这件事告诉雪伦,她说:“我们本来就计划今天写故事,何不写出你发现威灵顿遇害和你去警察局的经过。” 所以我才会开始写这篇故事。 雪伦说她会帮我改拼字和文法和标点符号。 47两个星期之后,母亲死了。 我没有去医院看她,但父亲从玛莎百货买了许多食物送去,他说她看起来还不错,而且好像在慢慢恢复。她说她很爱很爱我,而且把我送给她的慰问卡搁在床边。父亲说她非常喜欢。 卡片的正面有好几辆汽车,就像这样。 第八、九章 这是我和学校的皮太太一起做的,她是我们的美劳老师。它是一种亚麻油毡布的浮雕版画,你必须先在一块亚麻油毡布上画出一个图案,由皮太太用一把美工刀割下来,然后你把油墨涂在油毡布上再印在纸上。我只作了一辆车,但是在纸上重复印了九次,所以它们看起来都一模一样。一口气印好几辆车是皮太太的主意,我也很喜欢。我把它们都涂上红颜料,好让母亲有个上上吉日。 父亲说她死于突发性心脏病,谁都没想到。 我说:“哪一种突发性心脏病?”我很惊讶。 母亲才三十八岁,而突发性心脏病通常是老年人才有的疾病,母亲平日不但活动量大,而且骑自行车,吃高纤维与低饱和脂肪的健康食物,例如鸡肉、蔬菜和什锦果麦。 父亲说他不知道她得了哪一种突发性心脏病,现在不是问这种问题的时候。 我说,说不定是动脉瘤。 突发性心脏病是有一部分心肌得不到血液的滋养而失去功能。突发性心脏病主要分成两种,一种是栓塞,就是血块阻挡了血管运送血液到心脏的肌肉,你可以借着服用阿司匹灵和多吃鱼来预防。这也是爱斯基摩人不会得突发性心脏病的原因,因为他们吃鱼,鱼使他们的血液不致于凝结成血块,不过假如他们受伤大量流血,也还是会失血而死。 另外一种是动脉瘤,就是血管破裂,血液流失了,无法到达心脏的肌肉。有些人会得动脉瘤是因为他们的血管有个地方比较脆弱,就像住在我们那条街上七十二号的哈太太,她的颈子里面的血管有个脆弱的地方,结果她在停车场转头要倒车时就暴毙了。 还有一种可能性是栓塞,因为卧床太久,好比住在医院时,使得血液更容易形成凝块。父亲说:“我很抱歉,克里斯多弗,我真的很抱歉。” 但这不是他的错。 后来席太太过来煮晚饭给我们吃,她穿着拖鞋牛仔裤和一件t恤,上面印着“风浪板”和“科孚岛”字样,还有一艘风帆的图案。 父亲坐在椅子上,她站在他旁边,搂着他的头贴着她的胸口说:“好了,爱德华,我们会协助你度过这个难关。” 然后她做蕃茄酱意大利面给我们吃。 吃过饭后她陪我玩拼字游戏,我以二百四十七分击败她的一百三十四分。 53我决定即使父亲叫我不要管别人的闲事,我还是要调查谁杀了威灵顿。 这是因为我不是个每次都听话的人。 而且每当有人叫你做事时,他的话通常说得不清不楚而且不合理。 例如,人们常说“安静”,但他们不会告诉你要安静多久,或者你看到一块牌子写着“不要践踏草地”,事实上它应该说明“不要践踏这块牌子附近的草地”,或“不要践踏公园内的所有草地”,因为有许多草地是被允许通行的。 何况人们老是违规。譬如,父亲经常在限速三十哩的地区开车超过时速三十哩,而且他有时也会酒后开车,还常常在开他的小货车时不系安全带。圣经上说“不可杀人”,但是十字军东征、两次世界大战,还有波斯湾战争,都有基督徒在杀人。 还有,我不明白父亲说“不要管别人的闲事”是什么意思,因为我不懂他说的“别人的闲事”是指哪些事。我常和别人一起做许多事,不管是学校也好,商店也好,校车上也好。何况他的工作是到别人的家里修理他们的锅炉和暖气机,这些事都是别人家的事。 雪伦就知道该怎么办。当她告诉我不要做某件事时,她会明白告诉我不可以做什么。我喜欢这样。 譬如她有一次说:“你无论如何都不可以打莎拉,克里斯多弗,即使她先打你也不行。假如她再打你,你就走开,安静的站着,从一数到五十,然后来告诉我她做了什么,或者告诉其它老师她做了什么。” 又譬如,她有一次说:“假如你想玩秋千,但是已经有人坐在秋千上了,这时你绝对不可以把他们推下去,你一定要问他们能不能让你也玩一下,然后你一定要在旁边等到他们下来才可以玩。” 可是别人叫你不能这样那样时,他们却不是这样说的,所以我决心自己决定该做什么或不该做什么。 那天晚上我走到席太太家敲门,然后等她来开门。 她来开门时手上拿着一个马克杯在喝茶,她的脚上套着一双羊皮拖鞋,正在看电视上的益智问答节目,因为电视开着,我听到有声音在说:“委内瑞拉的首都是……一、马拉加斯。二、加拉卡斯。三、波哥大。四、乔治城。”我知道正确答案是加拉卡斯。 她说:“克里斯多弗,我现在不想见到你。” 我说:“我没有杀威灵顿。” 她回答说:“你来干嘛?” 我说:“我来告诉你我没有杀威灵顿,而且我要查出是谁杀了它。” 她手上的茶水泼出一点落在地毯上。 我说:“你知道谁杀了威灵顿吗?” 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说:“再见,克里斯多弗。”然后把门关上。 我决定开始展开调查。 我知道她在看我,在等我离开,因为我从她家前门的毛玻璃看出她还站在走廊上,所以我走过步道,离开花园。过一会儿我转头去看,发现她没有站在她家的走廊上了。我先确认没有人在看后,便翻过围墙,从她家旁边悄悄走进她的后花园,到她存放园艺工具的小仓库。 仓库的门用一把挂锁锁着,我进不去,所以我绕到旁边的窗户。运气不错,我从窗子望进去,看到一把和刺穿威灵顿身体的铁叉一模一样的铁叉,它就躺在窗户边的长凳上,已经被清洗过了,因为上面没有血迹。我还看到一些其它工具,有一把铲子、一把铁耙,还有一把人们用来修剪高处枝条的大铁剪,全都和那把铁叉一样,有相同的绿色塑料把手,这表示铁叉要不就是席太太的,否则就是毫不相干的东西,换言之是一个会造成误判,或以假乱真的线索。 我怀疑会不会是席太太自己杀了威灵顿,但假如她自己杀了威灵顿,为什么又要从她屋子里跑出来大声嚷嚷:“要死了,你把我的狗怎么啦?” 我想席太太或许没有杀威灵顿,但不管是谁杀它的,用的都是席太太的铁叉,然而仓库又是上锁的,这表示凶手有席太太家仓库的钥匙,或者当时仓库没有上锁,或者她的铁叉当时刚好弃置在花园里。 我听到一阵声响,转头去看,发现席太太站在草地上望着我。我说:“我来看铁叉是否还在仓库里。” 她说:“你再不走,我又要叫警察来了。” 于是我回家了。 回到家后,我和父亲打过招呼后便上楼喂我的宠物鼠托比。我心里很高兴,因为我开始做侦探了,而且有了一点进展。 我回到家时,罗利正在家里。罗利就是帮父亲做事的那个人,他协助父亲做暖气的保养和锅炉的维修工作。他有时也会在晚上来家里和父亲一起喝啤酒和看电视、聊天。 罗利穿着白色的粗棉布工作服,上面沾满污迹,他的左手中指戴着一枚金戒指,身上有一股说不出的味道,父亲下班回家时也常有那个味道。 我把长条水果糖和牛奶糖放进抽屉的食品盒内,那是我的个人专用食品盒,连父亲也不能随便乱动。 父亲说:“你都干啥去了,年轻人?” 我说:“我去商店买水果糖和牛奶糖。” 他说:“你去了很久。” 我说:“我在商店外面和亚太太的狗说话,我摸它,它闻我的裤子。”又一句善意的谎言。 罗利说:“老天,你真是属于第三类的,可不是吗?” 我不懂第三类是什么意思。 他说:“近来好吗,队长?” 我说:“我很好,谢谢。”这是礼貌性的回答。 他说:“二百五十一乘以八百六十四是多少?” 我想了一下,说:“二十一万六千八百六十四。”这是个简单的问题,你只要把八百六十四乘以一千,就可以得到八十六万四千,然后你再除以四,便是二十一万六千,也就是二百五十乘以八百六十四的结果,然后你再加上八百六十四,就等于二百五十一乘以八百六十四了,结果就是二十一万六千八百六十四。 我说:“答案对不对?” 罗利说:“我哪知道。”说着笑了起来。 我不喜欢罗利笑我,罗利常常笑我,父亲说那是友善的笑。 父亲接着说:“我帮你放一个烩什锦蔬菜在烤箱里好吗?” 我喜欢印度菜,因为它有强烈的味道,不过烩什锦蔬菜是黄色的,所以我在吃以前要先掺一点红色食用色素。我的个人专用食品盒内就有一个小塑料瓶装这种红色食用色素。 我说:“好。” 罗利说:“那,看来帕基把它们补好了?”这句话是对父亲说的,不是我。 父亲说:“那些电路板看起来就像是从诺亚方舟拿出来的。” 罗利说:“你要告诉他们吗?” 父亲说:“有什么用?他们又不会告他,你说呢?” 罗利说:“早晚有那么一天。” 父亲说:“我想最好息事宁人。” 然后我走进花园。 雪伦说,当你在写一本书时,你必须对事情详加描述。我说我可以拍照放在书里。但她说写书的目的就是要用文字来描述事情,这样人们才能在读完以后在他们的脑子里留下印象。 她说,最好是形容一些有趣或与众不同的事件。 她还说,我应该对故事中的人物详细描述一些细节,这样人们才能在他们的脑子里刻画出他们的形象,这是为什么我写贾先生的鞋子上有许多小洞,警察的鼻孔好像躲着两只小老鼠,以及罗利身上有股说不出的味道的原因。 所以我决定也描述一下花园。不过花园并不很有趣,也没什么不同,它只是个普通的花园,有草、有一座棚子、有一条晒衣绳。不过,天空倒是有趣而变化万千,因为平常时候天空都很普通,不是蓝的就是灰的,要不就是毫无形状的云层,看上去也不像有几百哩的高度,倒像有人把它画在一块大大的屋顶上似的。但是今天的天空很不一样,在不同的高度上有不同形状的云,你可以看出它有多么巨大,这使天空益发显得广袤无边。 更远的天边还有许多小小的白云,一层一层的好像鱼鳞或图案十分规则的沙丘。 再往西边看过去,还有一些大片的浅橘色云层,因为这时候已经接近黄昏,太阳渐渐下山了。 最靠近地面的地方是一大片灰色的云,它是一片会下雨的云,两头尖尖的,形状像这样我看了很久,发现它在缓慢的移动,仿佛一艘数百米长的外星人宇宙飞船,像《沙丘魔堡》或《第三类接触》里的外星人宇宙飞船一样。只不过那些宇宙飞船是固体的,而这片云却是由浓缩的水蒸气所形成的小水滴集合而成。 但它不无可能是一艘外星人宇宙飞船。 一般人都以为外星人宇宙飞船是固体的,由金属制成,船身上灯火辉煌,缓缓地掠过天际。那是因为我们如果能够造一艘那么巨大的宇宙飞船,我们一定会照这个形象建造。但是外星人,假如真有外星人的话,他们很可能和我们截然不同。他们的外表或许像一只大蛞蝓,或者像倒影一样扁扁的。他们也有可能比星球更大,或者根本没有任何形体。他们有可能只是个信息,像计算机一样,他们的宇宙飞船当然也有可能像云一样,或者由灰尘或树叶这种毫不相干的东西制成。 我倾听花园内的声音,我可以听见鸟在唱歌,我还听见车辆的声音很像拍岸的浪花,还有人在弹奏音乐和小孩的叫声。除了这些声音外,假如我静静的站着仔细聆听,我还可以听到我的耳朵内有细小的嘤嘤声,和空气从我的鼻孔进出的声音。 我嗅一嗅空气,试着分辨花园内空气的味道,但闻不出任何味道来。它没有味道,这也是有趣的事。 然后我进屋子去喂托比吃饭。 第二天是星期六。星期六通常没什么事做,除非父亲带我去湖中划船,或去园艺中心。不过这个星期六英格兰足球队要对抗罗马尼亚队,这表示我们不会出去郊游,因为父亲要在家看电视转播,所以我决定自己再去做点侦探工作。 我决定去问住在我们这条街上的其它住户,看他们有没有目睹任何人杀死威灵顿,或者在星期四晚上有无看见街上发生不寻常的事。 我通常不和陌生人说话,我不喜欢和陌生人说话。这倒不是因为学校常常提醒我们要防范危险的陌生人,因为陌生人给你糖吃,或叫你坐上他的车,是因为他要和你做性的那回事。我倒不担心那个,因为陌生人一碰到我,我一定会揍他,而且出手很重。譬如,莎拉扯我的头发,因此我揍她,结果把她揍昏了,她还因此脑震荡,他们不得不将她送进医院的急诊室。加上我口袋内还有一把瑞士行军刀,上头附有一把锯刀,可以切断人的指头。 我不喜欢陌生人,因为我不喜欢我没见过的人。他们很难理解,就好像在法国一样,母亲在世时我们有时会去那里度假,去露营。我很不喜欢,因为如果你进入一家商店或餐馆,或在海滩,而你却听不懂他们说的话,那是很吓人的。 我需要花很长的时间才能适应我不认识的人。譬如,学校如果来了新职员,我要等好几个星期以后才会和他们说话。我会一直观察他们,直到我确认他们不危险为止。之后我会问他们一些有关他们的问题,好比他们有没有养宠物,他们最喜欢什么颜色,他们对阿波罗太空任务有多少认识,然后我会要他们画一张他们家的平面图,问他们开什么车,借此进一步了解他们。这一来我就不会在意和他们同处一室,也不需要时时刻刻留心他们了。 所以,和住在同一条街上的邻居说话是件需要勇气的事,可是假如你要当侦探你就必须勇敢,所以我别无选择。 首先,我画了一张我们那条街所有住户的平面图,我们这条街叫做蓝道夫街,这张图是这样的:接着我检查我的瑞士行军刀是否安稳的躺在我的口袋内,然后我走出去敲席太太正对面四十号的门,因为他们最有可能看见异状。住在四十号的邻居姓汤。 汤先生出来开门,他穿着一件t恤,上面有这样的字: 啤酒有助于丑人性福美满 汤先生说:“有什么事吗?” 我说:“你知道谁杀了威灵顿吗?” 我没有看他的脸,我不喜欢看人家的脸,尤其是陌生人。他有好一会儿没应声。 然后他说:“你是谁?” 我说:“我叫克里斯多弗?勃恩,我住在三十六号,我认识你,你是汤先生。” 他说:“我是汤先生的哥哥。” 我说:“你知道谁杀了威灵顿吗?” 他说:“威灵顿是啥鬼东西?” 我说:“席太太的狗,席太太住在四十一号。” 他说:“有人杀了她的狗?” 我说:“用铁叉。” 他说:“老天。” 我说:“一把莳花用的铁叉。”免得他以为我说的是一把吃饭用的叉子。接着我又说:“你知道谁杀了它吗?” 他说:“我完全不知道。” 我说:“你在星期四晚上是否看到任何异状吗?” 他说:“孩子,你确定你要这样到处发问吗?” 我说:“是的,因为我要查出谁杀了威灵顿,而且我正在写一本有关这桩事件的书。” 他说:“我星期四在科契斯特,所以你问错人了。” 我说:“谢谢你。”然后我就走了。 四十二号没有人应门。 我见过住在四十四号的人,但我不知道他们姓什么。他们是黑人家庭,有一位先生和一位女士带两个小孩,一男一女。那位女士来开门,她穿着一双靴子,样子像军靴。她的手腕上戴着五个银色的金属手环发出叮当声。她说:“你是克里斯多弗,是吗?” 我说是,我问她知不知道谁杀了威灵顿。她知道威灵顿是谁,所以我不需要解释,而且她也听说过它被杀这回事。 我问她有没有在星期四晚上看见任何可疑的异状,那或许会是个有利的线索。 她说:“比如什么?” 我说:“比如陌生人啦,或者有人吵架的声音。” 但她说没有。 然后我决定采取所谓的“迂回战术”,问她是否知道有谁可能惹席太太伤心。 她说:“也许你应该去问你父亲。” 我说我不能问我父亲,因为这是暗中调查,父亲交代我不要管别人家的事。 她说:“也许他说的有理,克里斯多弗。” 我说:“那你不知道任何可能的线索了?” 她说:“不知道。”然后她又说:“你可得小心点,年轻人。” 我说我会小心,接着我谢谢她回答我的问题,然后我便转往席太太家隔壁的四十三号。 住在四十三号的是魏先生和他的母亲,她坐轮椅,所以他和她一起住,这样他才能带她去商店买东西和开车载她去兜风。 应门的是魏先生。他身上有股体味,外加过期饼干与爆米花的味道,就是当你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洗澡散发出的味道,和学校的杰生味道一样,因为他家很穷。 我问魏先生是否知道谁在星期四晚上杀了威灵顿。 他说:“老天爷,如今的警察是越来越年轻了,不是吗?” 说着他笑了起来。我不喜欢人家笑我,所以我转身走开了。 我没有敲三十八号的门,三十八号紧邻我家,一家人都吸毒,父亲说我永远不可以和他们说话,所以我没有找他们。他们常在晚上把音乐开得特别大,有时我在路上遇到他们,他们总是让我感到畏惧。再说,那实际上也不是他们的房子。 这时我注意到住在三十九号的老太太,她是席太太另一边的邻居,她此刻就在屋前的花园内,拿着一把电动剪修剪她家的树篱。她有一只狗,一只腊肠狗,所以她有可能是个好人,因为她喜欢狗。但那只狗没有在花园里,而是在屋里。 这位亚太太穿着牛仔裤和运动鞋,这在老人家倒是相当罕见的打扮。牛仔裤上沾着泥土,运动鞋是New Balance的,系着红鞋带。 我走向亚太太,说:“你知道威灵顿被杀这件事吗?” 她将电剪关掉,说:“请你再说一遍,我有点重听。” 于是我说:“你知道威灵顿被杀这件事吗?” 她说:“我昨天听说了,真可怕,真可怕。” 我说:“你知道是谁杀的吗?” 她说:“不,我不知道。” 我说:“一定会有人知道,因为杀威灵顿那个人知道他杀了威灵顿,除非他是疯子,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要不然就是得了健忘症。” 她说:“我想你说的有道理。” 我说:“谢谢你协助我调查。” 她说:“你叫克里斯多弗,是吧?” 我说:“是的,我住在三十六号。” 她说:“我们以前没说过话,是吧?” 我说:“没有,我不喜欢和陌生人说话,不过我现在在做侦探工作。” 她说:“我每天都看到你,你去上学。” 我没回答。 她说:“你能过来打招呼真好。” 我也没回答,因为亚太太这几句话其实是寒暄的话,就是一般人互相交谈时那些既不发问也不回答,而且毫不相干的话题。 接着她说:“即使你只是在做调查。” 我又说:“谢谢你。” 我准备转身离开,但她说:“我有一个和你一样大的孙子。” 我试着以聊天的方式说:“我今年十五岁又三个月零三天。” 她说:“那,差不多和你一样大。” 我们沉默了一会,她又说:“你没有养狗,是吗?” 我说:“没有。” 她说:“你似乎喜欢狗,是不是?” 我说:“我有一只老鼠。” 她说:“一只老鼠?” 我说:“它叫托比。” 她说:“喔。” 我说:“大多数人都不喜欢老鼠,因为他们认为它会带来像淋巴腺鼠疫那样的疾病,但那是因为它们住在下水道,后来又被带上船,从正在流行怪病的外国入境。事实上老鼠是很干净的,托比常常洗澡,而且你不用带它出去散步,我只让它在我的房间内跑一跑,这样它才能有一些运动。而且他有时会坐在我的肩膀上,或藏在我的袖子里把袖口当作地洞,其实老鼠不是天生住在地洞里。” 亚太太说:“你要不要进来喝杯茶?” 我说:“我不进别人的屋子。” 她说:“那,要不然我把它们端出来,你喜欢柠檬汁吗?” 我回答:“我只喝橘子汁。” 她说:“幸好我也有一些橘子汁,要不要吃贝登堡蛋糕?” 我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什么是贝登堡蛋糕。” 她说:“那是一种蛋糕,它的中间有四个粉红色和黄色的小方块,外面包一圈杏仁糖霜。” 我说:“是不是一种长长的蛋糕,中间有分成四等分的正四方形图案,颜色互相间隔的那种?” 她说:“是的,我想你这样形容也对。” 我说:“我喜欢粉红色的方块,但是不喜欢黄色的方块,因为我不喜欢黄色。我也不知道杏仁糖霜是什么东西,所以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喜欢。” 她说:“恐怕杏仁糖霜也是黄色的,要不然我拿一些饼干出来好了,你喜欢饼干吗?” 我说:“喜欢,某几种饼干。” 她说:“我拿出来让你挑。” 说着她转身进入屋内。她走得很慢,因为她是个老太太,而且她进去了至少六分钟,因此我开始紧张,因为我不知道她在屋子里干什么。我和她不熟,不知道她说拿橘子汁和贝登堡蛋糕是不是实话。我又猜想她说不定会打电话给警察,那我就麻烦大了,因为我已经被警告过一次。 所以我离开了。 当我穿过街道时,我忽然生起谁可能杀了威灵顿的灵感。我在脑子里做这样的“连环推论”: 一、你为什么要杀狗? (a)因为你讨厌狗(b)因为你疯了(c)因为你要让席太太难过二、我不知道谁讨厌威灵顿,所以假如答案是(a),那很可能是个陌生人。 三、我不认识任何疯子,所以假如答案是(b),那也可能是个陌生人。 四、大多数的凶手都认识被害人,事实上,在圣诞节当天最有可能杀死你的是你自己的家人。这是个事实。因此威灵顿极有可能是被它熟悉的人下的毒手。 五、假如答案是(c),我只知道一个人不喜欢席太太,那就是席先生,他同时也跟威灵顿很亲近。 这么说,席先生是我的“头号嫌犯”。 席先生以前和席太太结婚,两人一直共同生活到两年前才分手。后来席先生离开了,没有再回来。所以席太太才在母亲死后常常过来我家为我们煮饭,因为她不用再替席先生做饭了,也不用呆在家里作他的太太。何况父亲说她也需要伴,她不想要一个人孤孤单单的。 有时席太太也会在我们家过夜,我喜欢,因为她会把家整理得干干净净,她也会把锅碗瓢盆井然有序的摆放在她的身高够得到的厨房碗橱里,而且她总是把卷标朝外,刀叉汤匙也正确的放在抽屉内的隔间里。不过她喜欢抽烟,而且她会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话,例如:“我要去困觉了”和“在外面耍猴”,和“咱们快先填点肚子”。我不喜欢她说这种话,因为我听不懂。 而且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席先生会离开席太太,没有人告诉过我。可是我想男女一旦结婚,就表示想住在一起生小孩,而且如果是在教堂结婚,就一定要发誓永远生活在一起,至死不渝。假如不想住在一起了,双方就必须离婚,原因是其中有一个人和别人发生性关系了,或者两人争吵了,所以互相讨厌彼此,再也不愿意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并且生小孩。席先生不想再和席太太住在同一间屋子里,所以他一定很讨厌她,说不定他因此回来杀了她的狗,目的就是要让她伤心。 我决定想办法调查更多有关席先生的线索。 第2部分 第十、十一、十二章 我们的房子席太太的房子我们学校的其它学生都很笨,不过我不会故意说他们笨,虽然他们本来就很笨。我会说他们有学习障碍,或他们有特殊需要。但是这样说很蠢,因为每一个人都有学习障碍,不管是学讲法语或了解相对论都是困难的。而且每个人都有他的特殊需要,好比父亲必须随身携带人工甘味糖掺在咖啡里,免得发胖;或席太太戴着肤色助听器;或雪伦戴着很厚的镜片,假如你借来戴,你就会头痛。这些人虽然都有特殊的需要,但他们都不算是“有特殊需要的人”。 但是雪伦说我们一定要用这种形容词,因为一般人常会说学校那些孩子是疯子、瘸子、杂种,这些都是不好的字眼。但也有很无聊的,有时其它学校的学生在路上看见我们从校车下来,就会大声喊:“特殊需要!特殊需要!”不过我都不理会,因为我不会去听别人说话,不会轻易上当,而且我手上有我的瑞士行军刀,假如他们因为揍我而被我杀死,那样算自卫,我不会去坐牢。 我现在就来证明我不笨。下个月我就要参加我的A级数学鉴定考试了,而且我一定会拿到A等成绩。我们学校从来没有人参加过数学的A级鉴定考试,校长葛太太起初也不让我参加,说她们没有这种设备让我们接受A级鉴定考试,但父亲非常生气,他向葛太太据理力争。葛太太说她们不想给我特殊待遇,否则每个人都会要求特殊待遇,这样我会创下先例。再说,等我到了十八岁时,我随时可以参加A级数学鉴定考试。 葛太太说这番话时,我和父亲一起坐在她的办公室内,父亲说:“克里斯多弗已经听够这些废话了,你不要再瞎扯了,我的天,这是他真正拿手的学科呀。” 然后葛太太说,她要再找一天和父亲商谈这件事,但父亲问她是不是要说一些会当面令我难堪的话,她说不是,于是父亲说:“那就现在说。” 于是她说,假如我要参加A级数学鉴定考试,必须有一个学校教职员在一个单独房间内特别为我监考,父亲说他愿意付给这个人五十英镑加班费,这件事就这样说定。校长说她需要一点时间考虑。过了一个礼拜,她打电话到家里来,告诉父亲我可以去参加考试,皮牧师会是所谓的监考官。 等我考完A级数学鉴定考试后,我还要继续参加A级数学进阶鉴定考试和物理鉴定考试,然后我就可以上大学了。我们住的这个史云登镇没有大学,它是个小镇,所以我们必须搬到另外一个有大学的城市,因为我不愿意一个人住,也不愿意和其它学生同住。不过这不成问题,因为父亲也想搬到另一个城市居住,他有时会说这样的话:“咱们得从这个小地方搬走,孩子。”有时他还会说:“史云登是全世界最烂的地方。” 将来有一天,等我拿到数学或物理,或数学与物理的双学位后,我便可以找个工作,赚很多钱,那时我可以请一个人来照顾我,煮饭给我吃,帮我洗衣服。或者我会找到一位姑娘嫁给我,做我的妻子,她可以照料我、和我作伴,我就不会孤孤单单一个人了。 71以前我常想,母亲和父亲说不定会离婚,因为他们经常吵架,有时甚至彼此厌恶。这都是因为照顾像我这样一位有“行为问题”的孩子压力太大的缘故。但我现在没有那么多问题了,因为我长大些了,可以自己做决定,也可以独力做事,譬如出门去路口的小店买东西等。 以下是我的“行为问题”中的一部分: A.很长一段时间不和人说话。{4} B.很长一段时间不吃不喝。{5} C.不喜欢被人碰到身体。 D.生气或困惑时会大声尖叫。 E.不喜欢和人共处在一个小空间内。 F.生气或困惑时会破坏东西。 G.会呻吟。 h.不喜欢黄色或棕色的东西,拒绝碰触黄色或棕色的东西。 I.假如有人碰到我的牙刷,我就拒绝使用它。 J.假如不同的食物互相沾到,我就拒吃。 K.看不出别人在生我的气。 L.不会笑。 M.会说一些别人认为粗鲁无礼的话。{6} N.会做傻事。{7} O.会打人。 P.讨厌法国。 Q.偷开母亲的车。{8} R.有人移动家具时我会发脾气。{9} 这些事有时会使母亲和父亲非常愤怒,他们会大声斥责我,要不就是互相大声叫骂。有时父亲会说:“克里斯多弗,如果你不乖,我发誓我会把你痛打一顿。”或者母亲会说:“天哪,克里斯多弗,我真想把你送进幼儿园。”或者:“我会被你气得提早进坟墓。” 73 {4}我曾有次长达五个礼拜没有跟任何人说话。 {5}我六岁的时候,妈妈常让我从有刻度的罐子里喝草莓口味的减肥餐,这样我们就可以比赛看我能够用多快的速度喝完四分之一公升的量。 {6}人们说永远要说实话,但这未必是真的,因为你不可以对老年人说他们老,你也不可以对人说他身上有怪味道,也不可以对大人说他刚才放屁。你更不可以对人说“我不喜欢你”,除非那个人对你很坏。 {7}傻事就是像把一整罐花生酱倒在厨房桌上,然后用刀把它刮平了铺在整个桌面上。或者在煤气炉上烧东西,观察会有什么结果,好比烧我的鞋子或铝箔纸或砂糖。 {8}我只做过一次,那次是趁母亲坐巴士进城时,我向她借汽车钥匙。在那之前我没有开过车,当时我只有八岁又五个月,所以我把车开去撞墙。现在汽车也没了,因为母亲已经死了。 {9}移动厨房的椅子和桌子没有关系,因为那不一样。可是假如有人把客厅或餐厅的沙发和椅子移开,我会头晕想吐。母亲每次用吸尘器时都会移动家具,因此我拟了一个特殊计划,列出所有的家具并量好位置,事后我便可以把它们归回原位,这样我才会感觉舒服。但是自从母亲死后,父亲始终没有用过吸尘器,所以天下太平。席太太曾经用过一次吸尘器,但我一直呻吟,她忍不住对父亲大声吼叫,从此以后她再也不用吸尘器了。 我回到家时,父亲坐在厨房桌旁,已经做好晚餐了。他穿着伐木工人穿的夹克衫,晚餐是烤豆子和青花菜,还有两片火腿,全都各自摊开在盘子里,所以不会沾到。 他说:“你去哪了?” 我说:“我去外面。”这是所谓的善意的谎言。善意的谎言不算谎言,它是你说话时没有全部都说实话。换句话说,我们所说的每一句话其实都是善意的谎言,因为,举个例来说,当有人问你“你今天要做什么?”时,你说“我要和皮太太一起画画”,但你没说“我还要吃午餐,我还要上厕所,放学后我要回家,我要和托比玩,我要吃晚饭,我要玩计算机,我要上床睡觉。”而我之所以要说善意的谎言,是因为父亲不希望我去当侦探。 父亲说:“席太太刚才打电话来。” 我开始吃我的烤豆子和青花菜和两片火腿。 父亲又问:“你在人家花园鬼鬼祟祟的干什么?” 我说:“我在做侦探,调查谁杀了威灵顿。” 父亲回答说:“我告诉你多少遍了,克里斯多弗?” 烤豆子和青花菜和火腿都凉了,但我不介意,我吃东西一向很慢,所以我的食物几乎总是冷的。 父亲说:“我叫你不要管别人的闲事。” 我说:“我觉得可能是席先生杀了威灵顿。” 父亲没有吭声。 我说:“他是我的头号嫌犯,因为我认为也许有人故意杀威灵顿让席太太伤心,而且谋杀案通常是熟人所为……” 父亲抡起拳头往桌面上重重一捶,力道之大使他的盘子和刀叉都跳起来,我的火腿也跳起来碰到青花菜,害我不能吃这些青花菜和火腿了。 接着他大声说:“不准在我家提到那个人的名字。” 我问:“为什么?” 他说:“那个人是坏人。” 我说:“这表示他有可能杀了威灵顿吗?” 父亲把头埋进他的两只手掌中说:“天啊。” 我看出父亲在生我的气,于是我说:“我知道你告诉过我不要去管别人的闲事,可是席太太是我们的朋友。” 父亲说:“现在不是了。” 我问:“为什么?” 父亲说:“好吧,克里斯多弗,我再说一遍,而且是最后一遍,以后不再说了。我在和你说话时要看着我,克里斯多弗,看着我,你不可以再去问席太太谁杀了那条狗,你不可以再去问任何人谁杀了那条狗,你不可以再踏入别人家的花园,你要立刻停止这种可笑又无聊的侦探游戏。” 我没作声。 父亲说:“我要你许诺,克里斯多弗,你知道我说我要你许诺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怎样才算许诺一件事。你只能说你以后不再做了,然后你就真的永远不能再做,因为那样会使你的承诺变成谎言。我说:“我知道。” 父亲说:“答应我你以后不再做这些事,答应我你会立刻放弃这种可笑的游戏,好吗?” 我说:“我答应。” 79我想我会成为非常优秀的航天员。 要成为优秀的航天员必须要很聪明,而我很聪明。此外还必须了解机械的作用,这方面我也很在行。并且还必须能够独自呆在一间很小的太空舱内,远离地球表面数十万哩,不会惊慌,不会有幽闭恐惧症,不会想家,也不会精神错乱。我一向喜欢小小的空间,只要没有别人在场就没问题。有时我想一个人独处时,我会躲进浴室透气的橱柜内,窝在锅炉旁,把门关上,坐在里面一连思考好几个小时,这让我感到非常平静。 我可以成为单独作业的航天员,或者拥有我自己的太空舱,别人不能进来。 而且太空舱内不能有黄色或棕色的东西。 我会和太空任务管制中心的人说话,但那是透过无线电和电视屏幕联机,所以他们不算是真的陌生人,而像是在玩电游一样。 我也不会想家,因为我的四周都是我喜欢的东西,机械、计算机、外层空间。我可以从太空舱的小窗望出去,知道几十万哩的身边附近都不会有人存在。我有时会在夏天夜晚躺在草地上望着天空遐想。我会用双手遮住我的脸颊两侧,这样我便看不到围篱和烟囱和晒衣架,我便可以假装我是在太空中。 放眼所及四面都是星星,这些星星就是几十亿年前生命的组成分子形成的地方,譬如:人体血液中所含可以防止贫血的铁质,就是在星球上形成的。 如果我能带托比一起上太空我会更高兴,说不定他们会同意,因为他们有时会把动物带到太空做实验,所以如果我能想出一个可以利用老鼠,又不会伤害它的实验,我就可以让他们同意我带托比同行。 就算他们不让我带托比,我也还是要去,因为这是“美梦成真”。 83第二天到学校,我告诉雪伦,父亲禁止我再继续做侦探,这意味这本书到此宣告结束了。我把我已经写好的文章给她看,包括宇宙的平面图和街道地图和质数。她说不要紧。她说这本书写得很好,我应该为自己能写出一本书而感到骄傲,虽然它很短,但是文学史上也有一些写得很短但是写得很好的书,像康拉德所写的《黑暗之心》。 但我说这不是一本完整的书,因为它没有一个完整的结局,因为我还没有查出是谁杀了威灵顿,所以凶手依然逍遥法外。 她说这就像现实生活,并非所有的谋杀案都能解开谜底,也并非所有的凶手都被绳之以法,例如开膛手杰克。 我说我不喜欢凶手逍遥法外,我说我不喜欢那个杀害威灵顿的人可能就住在附近,而我晚上出去散步时有可能会遇见他。这是有可能的,因为犯下凶案的人通常是被害者的熟人。 然后我说:“父亲说我不可以在家里提起席先生的名字,说他是坏人,也许他就是杀威灵顿的人。” 她说:“说不定只是你父亲不太喜欢席先生。” 我问:“为什么?” 她说:“我不知道,克里斯多弗,我不知道,因为我不认识席先生。” 我说:“席先生以前和席太太结婚,后来离开她了,就好像离婚那样。但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真的离婚。” 雪伦说:“席太太是你们的朋友,不是吗?你和你父亲的朋友。所以,说不定你父亲是因为席先生离开席太太而讨厌他,因为席先生对你们的朋友做了不该做的事。” 我说:“可是父亲又说席太太也不再是我们家的朋友了。” 雪伦说:“我很抱歉,克里斯多弗,我但愿能替你解答所有的问题,可惜我不能。” 这时放学的钟声响了。 第二天我在上学途中一连看到四部黄车,使这一天变成凶日,所以我不吃午餐,而且我一整天都躲在房间角落读我的A级数学课本。 第三天也一样,我在上学途中一连看到四部黄车,所以那天也是凶日,我没有和任何人说话,整个下午我都坐在图书馆的角落里,把头顶着墙角呻吟,这样会让我感觉平静与安全。第四天的上学途中我一直紧闭双眼,直到下车为止,因为我一连遇到两个凶日,所以这样做是许可的。 但这不是这本书的终结,因为五天后我一连看到五部红车,那天算是上吉日,我知道会有不寻常的事要发生。学校内没有发生不寻常的事,所以我知道放学后一定会有。当我回家后,我走到我们那条街底的商店,用我口袋里的钱买了一些长条水果糖和一条牛奶糖。 我买好长条水果糖和牛奶糖后转身看见亚太太,就是那位住在三十九号的老太太,她也在商店里,但她没有穿牛仔裤了,她像一般的老太太一样穿洋装,她身上有炒菜的味道。 她说:“你那天怎么啦?” 我说:“哪天?” 她说:“我出来时你已经走了,我只好一个人把饼干吃了。” 我说:“我走了。” 她说:“我想也是。” 我说:“我以为你去打电话叫警察。” 她说:“我为什么要叫警察?” 我说:“因为我在探听别人的事,父亲说我不应该调查谁杀了威灵顿,警察也警告我,假如我再惹麻烦,这个警告会更加重我的罪。” 这时柜台后面那位印度妇女对亚太太说:“你要什么吗?”亚太太说她要一品脱牛奶和一盒雅法蛋糕,我于是离开商店。 我走出商店,看见亚太太的腊肠狗坐在人行道上,它身上穿着苏格兰格子布外套,亚太太把绑在它身上的皮带拴在门边的排水管上。我一向喜欢狗,所以我弯腰和她的狗说哈啰。它舔我的手,它的舌头粗粗的、湿湿的,它喜欢我裤子的味道,一直闻我。 不久亚太太出来了,说:“它叫艾佛。” 我没作声。 亚太太说:“你很害羞,是吧,克里斯多弗?” 我说:“我不可以和你说话。” 她说:“别担心,我不会告诉警察,我也不会告诉你父亲,因为聊天不是什么坏事,聊天是友善的行为,不是吗?” 我说:“我不能聊天。” 她说:“你喜欢计算机吗?” 我说:“是的,我喜欢计算机,我的房间有一台计算机。” 她说:“我知道,我有时从窗外看过去,可以看见你坐在房间内打计算机。” 说着,她从排水管上松开艾佛的皮带。 我不想说话,因为我不想惹麻烦。 然后我想到今天是上吉日,到目前为止还没发生任何特殊的事,说不定和亚太太谈话就是一件特殊的事。我想到或许不用等我开口,她便会告诉我一些有关威灵顿或席先生的事,这样就不算违背我的诺言了。 因此我说:“我喜欢数学,也喜欢照顾托比,我喜欢外层空间,还喜欢独自一个人。” 她说:“我想你的数学一定很棒,是吧?” 我说:“是啊,我下个月要参加A级数学鉴定考试,我会拿到A等成绩。” 亚太太说:“真的?A级数学鉴定考试?” 我回答:“是的,我不会说谎。” 她说:“对不起,我没那个意思,我只是怕我没听清楚,我有时会有一点重听。” 我说:“我记得,你曾告诉过我。”然后我又接着说:“我是我们学校第一个参加A级数学鉴定考试的,因为那是一所特殊教育学校。” 她说:“你很棒,我希望你能拿到A.” 我说:“我会的。” 她又说:“我另外还知道一件事,就是你最喜欢的颜色不是黄色。” 我说:“不是,而且也不是棕色,我最喜欢的颜色是红色和金属的颜色。” 这时艾佛拉了一地便便,亚太太手上套着塑料袋将狗便便捡起来后,又将塑料袋翻转过来打了个结,这样狗便便就被封在里面了,她的手也不会碰到便便。 后来我做了一些推论,我推论父亲只是让我针对五件事做承诺,这五件事是: 一、不可以在家提到席先生的名字。 二、不可以追问席太太谁杀了那条狗。 三、不可以追问任何人谁杀了那条狗。 四、不可以踏入别人家的花园。 五、停止这个无聊的侦探游戏。 但是打听有关席先生的事并不在这几个承诺之内,何况当侦探本来就必须冒险,今天又是个上吉日,这表示今天是个冒险的好日子,因此我说:“你认识席先生吗?”听起来像是聊天的话。 亚太太说:“不算认识。不,我的意思是,我认识他的程度只限于打招呼和在路上说两句话,但我对他的了解不多,我想他是在银行上班,城里的国民惠斯敏银行。” 我说:“父亲说他是坏人,你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说他吗?席先生是坏人吗?” 亚太太说:“你为什么要打听席先生的事,克里斯多弗?” 我没作声,因为我不能调查威灵顿遇害的事,但那又是我打听席先生的主要原因。 这时亚太太说了:“和威灵顿有关吗?” 我点头,这样就不算在调查了。 亚太太没说话,她走到公园大门边一根柱子上的一个红色小箱子,将艾佛的便便丢进箱子里。一个棕色的东西装在一个红色的东西里面,这使我的脑子生起怪怪的感觉,所以我不敢看。然后她走向我。 她用力吸一口气,说:“或许最好不要谈论这些事,克里斯多弗。” 我问:“为什么?” 她说:“因为,”她顿了一下,决定换另外一句话:“因为也许你的父亲是对的,你不应该到处去打听这件事。” 我问:“为什么?” 她说:“因为他显然会难过。” 我说:“为什么他会难过?” 她又深深吸一口气,说:“因为……因为我想你知道,为什么你父亲很不喜欢席先生。” 我问她:“因为席先生杀死我母亲吗?” 亚太太说:“杀死她?” 我说:“是,他杀了母亲吗?” 亚太太说:“不不,他当然没有杀你母亲。” 我说:“但是他给过她压力,所以她才会死于心脏病吗?” 亚太太说:“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克里斯多弗。” 我说:“还是他伤害她,结果害她住进医院?” 亚太太说:“她住进医院吗?” 我说:“是的,起初没有很严重,但她后来在医院得了心脏病。” 亚太太说:“喔,我的天。” 我说:“然后她就死了。” 亚太太又说了一遍:“喔,我的天。”接着又说:“喔,克里斯多弗,我实在非常非常抱歉,我都不知道这件事。” 然后我问她:“为什么你说‘我想你知道为什么你父亲很不喜欢席先生’?” 亚太太一手掩住她的嘴,说:“唉,呀呀呀。”但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于是我再问一遍,因为在跟谋杀案有关的神秘侦探小说中,如果有人不想回答问题,那多半是因为他们企图保守秘密,或企图保护某个人不使他卷入麻烦,这意味这些问题的答案正是全案中最关键所在,所以做侦探的必须对这个人施加压力。 但亚太太仍然不回答,相反的,她反问我问题。她说:“这么说你不知道?” 我说:“知道什么?” 她回答:“克里斯多弗,我也许不该告诉你这些。”又说:“或许我们应该一起到公园散散步,这里不是谈这种事的地方。” 我听了紧张起来,我并不了解亚太太,我只知道她是个老太太和她喜欢狗,但她毕竟是个陌生人,而且我也从来没有自己单独进入公园,因为公园是个危险的地方,常有人躲在公园一隅的公厕后面注射毒品。我想回家了,我想回到我的房间喂托比吃饭和做数学习题。 但另一方面我也很兴奋,因为我认为她会告诉我一些秘密,也许是有关谁杀了威灵顿的秘密,或者有关席先生的秘密。假如她真的告诉我秘密,或许我就能搜集到更多对他不利的证据,不然就是将他排除在我的调查名单之外。 因此,基于这天是上吉日的缘故,我决定排除我内心的恐惧,和亚太太一起到公园散步。 当我们进入公园后,亚太太停下脚步说:“我现在要对你说的这些话,你必须保证不告诉你父亲是我说的。” 我问:“为什么?” 她说:“我本来是不应该说的,可是如果我不说清楚,你一定会不断的猜测,甚至跑去问你父亲。我就是不希望你去问他,因为我不希望你惹他伤心,所以我要讲明为什么我要说这些话。但在我说明之前,你必须先答应我,不告诉任何人这些话是我告诉你的。” 我问:“为什么?” 她说:“克里斯多弗,拜托,相信我。” 我说:“我答应。”因为如果亚太太告诉我谁杀了威灵顿,或告诉我席先生确实杀了母亲,我还是可以向警察报案,因为如果有人犯罪而你知道真相,你是可以打破承诺的。 亚太太说:“你母亲在去世之前,和席先生是好朋友。” 我说:“我知道。” 她说:“不,克里斯多弗,我不认为你知道,我的意思是,他们是非常要好的朋友,非常非常要好的朋友。” 我想了一下,说:“你是说他们做过性的那件事?” 亚太太说:“是的,克里斯多弗,我就是这个意思。” 然后她沉默了大约三十秒。 她又接着说:“克里斯多弗,我真的不是有意要说令你难过的话,但我想解释为什么我要说这些话,因为我以为你知道。这就是为什么你父亲认为席先生是坏人的原因,也是为什么他不希望你对人提起席先生的原因,因为这会勾起他不愉快的回忆。” 我说:“这就是席先生离开席太太的原因吗,因为他和席太太结婚,却又和别人做性的那件事吗?” 亚太太说:“是的,我想是。” 然后她又说:“我很抱歉,克里斯多弗,真的很抱歉。” 我说:“我想我该走了。” 她说:“你没事吧,克里斯多弗?” 我说:“我怕和你一起在公园里,因为你是陌生人。” 她说:“我不是陌生人,克里斯多弗,我是朋友。” 我说:“我要回家了。” 她说:“假如你想谈这件事,随时可以来找我,你只要过来我家敲门。” 我说:“好的。” 她说:“克里斯多弗?” 我说:“什么事?” 她说:“你不会告诉你父亲我们的谈话吧?” 我说:“不会,我答应你了。” 她说:“你回去吧,要随时记住我的话。” 于是我回家了。 贾先生说我喜欢数学是因为它带给我安全感。他说我喜欢数学是因为它意味着解决问题。这些问题是困难而有趣的,最后总有一个明确的答案。但他认为数学不像现实生活,因为现实生活中最后没有明确的答案,我知道他是这个意思,因为他是这样说的。 但这是由于贾先生不了解数字的缘故。 有一则著名的故事叫“三门问题”(ty hall Problem),我把它收录在这本书内,因为它可以诠释我的看法。 美国有一份《大观杂志》(Parade)曾经开了一个专栏叫“玛丽莲答客问”(Ask Marilyn),由玛丽莲?沙文特(Marilyn vos Savant)执笔,杂志上说她是“吉尼斯世界纪录名人堂”中智商最高的人,她在专栏中回答读者投书的数学问题。一九九○年九月,马里兰州哥伦比亚地区的读者克雷格?惠特克(Craig F. aker)投书问了这么一个问题(不过我不是直接引述,我把它简化了,便于大家了解): 你参加一项电视游戏节目,这个节目提供的奖品是一部汽车。节目主持人先给你看三扇门,说其中一扇门里面是一部汽车,另外两扇门里面是山羊。他要你挑选一扇门。你选了,但是门没打开。主持人打开你未挑选的两扇门中的一扇,里面是一头山羊(因为他知道门后面是什么),然后他说在那扇门打开之前你还有最后一次机会可以改变主意,你可以得到一部汽车,否则就是一头山羊。这时他问你要不要改变主意换另外一扇没有打开的门。请问你该怎么办? 玛丽莲回答说,你应该改变主意,换选最后一扇门,因为选中汽车的机率是三分之二。 但是你如果凭直觉,你会以为机率是一半一半,因为你会认为门后有汽车的机率是百分之五十。 尽管玛丽莲非常审慎的加以解说,许多人还是投书到杂志社说她错了。她接到的投书中有百分之九十二说她是错的,其中不乏许多数学家和科学家。他们是这样说的: 本人对一般大众缺乏数学理解力深表关切,请坦承你的错误以正视听。 乔治梅森大学罗伯?沙克斯博士这个国家的数学文盲够多了,我们不需要世界智商最高的人来广为宣传。丢脸死了! 佛罗里达大学史考特?史密斯博士至少有三位数学家出面纠正了,你居然还不能正视你的错误,真令人震惊。 狄金森州立大学肯特?福特相信你一定会接到许多高中生和大学生的投书,奉劝你保留几个地址,或许将来还能在你的专栏中派上用场。 乔治亚州立大学?罗伯?史密斯博士你大错特错……要多少愤怒的数学家才能使你改变心意? 乔治城大学E?雷?玻伯博士如果连这些博士都错了,那么这个国家的麻烦就大了。 美国陆军研究中心艾佛瑞?哈曼博士 然而玛丽莲?沙文特是对的,这里有两个方法证明。 首先,你可以用数学的方法这样做: 以X,Y,Z来代表这三扇门以Cx代表汽车就在X门里面(以下类推) 以hx代表主持人打开X门后的结果(以下类推) 假设你选择X门,那么你改变主意后得到汽车的可能性(以P来代表)可以由下列公式推算:P(hz^Cy)+P(hy^Cz) =P(Cy)?P(hz Cy)+P(Cz)?P(hyCz) =(1/3?1)+(1/3?1)=2/3 另一个方法是画出所有可能性的图标:因此,假如你改变主意,你有三分之二的机会可以得到汽车。假如你维持原议,你得到汽车的机会只有三分之一。 这说明人的直觉有时是错误的。人们在生活中通常会靠直觉来做决定,但是逻辑却能帮助你得到正确的解答。 它同时显示贾先生是错的,数字有时也很复杂,而且一点也不明确。这是为什么我喜欢“三门问题”的原因。 101你要挑一扇门你选到一扇后面有山羊的门你选到一扇后面有汽车的门维持原议改变主意维持原议改变主意维持原议改变主意得到一只羊得到一辆车得到一只羊得到一辆车得到一只羊103许多事是神秘难解的,但这不表示它们没有解答,只是因为科学家还没找出答案而已。 譬如,有些人相信人死后鬼魂会重返人间。泰利叔叔就说过,他曾经在北安普顿一处购物中心的一家鞋店见到鬼,当时他正要去地下室,看到一个穿灰衣服的人从楼底下一闪而过,可是等他到了楼底下,却发现地下室空荡荡的,而且一个门也没有。 他将这件事说给楼上收银台的女店员听,她们说那个鬼魂叫塔克,生前是个方济会修士,住在修道院里,那个购物中心就是数百年前的修道院遗址,所以才会取名为“灰衣修士购物中心”,大家对它早已熟悉,一点也不害怕。 将来有一天,科学家一定会找出鬼魂形成的原因,就像他们发现电,解开闪电之谜一样,说不定鬼魂形成的原因和人的大脑或地球的磁场有关,或者另外一种新的能量,那个时候鬼魂就不再是个不解之谜,而是和电力、彩虹、不沾锅一样稀松平常。 但是,有时候玄妙之事一点也不玄妙,这里就有个这样的例子。 我们学校有个小池塘,里面养着许多青蛙,我们可以利用它们来学习如何善待与尊重动物,因为有些学生对动物非常残忍,他们认为把蚯蚓砸烂或对着猫扔石头是件好玩的事。 有几年池塘内的青蛙很多,有几年却很少,如果画个图表显示池塘的青蛙数量,大约是这样(不过这个图表是所谓的“假设性图表”,换句话说它的数字不是正确的数字,它只是个图标。) 如果仔细观察,你会发现一九八七年、一九八八年、一九八九年,与一九九七年的冬天都很冷,否则就是飞来一只苍鹭把青蛙吃掉了(有时会出现一只苍鹭想吃青蛙,不过池塘上覆盖一片铁丝网拦阻它。)。 有时则与寒冷的冬天或猫或苍鹭无关,纯粹是数学的因素。 以下是动物数量的公式: N新=λ(N旧)(1-N旧) 在这个公式中,N代表动物数量的密度。当N等于一时,动物的数量最多。当N等于零时,动物的数量也等于零。N新是一年中的动物数量,N旧是前一年的动物数量。λ就是所谓的常数。 当λ小于一时,动物数量会逐渐减少到零。当λ介于一与三之间时,动物数量会逐渐增多,最后保持稳定如图标(这也是假设性的图标): 当λ介于二与三点五七之间时,动物数量就会呈现这样的循环: 当λ介于三与三点五七之间时,动物数量就会呈现这样的循环:但是当λ大于三点五七时,动物数量便会出现第一个图表所呈现的混乱状态。 这个公式是由罗伯?梅(Robert May)、乔治?欧斯特(Grorge Oster)与吉姆?约克(Jim Yorke)共同发现的。这显示有时事情因过于复杂,很难预测下一步会如何,其实它们只是遵循简单的规则而已。 同时它也说明了,不管是青蛙也好,蚯蚓也好,或人类也好,有时也会毫无理由的消亡,因为数字就是这么一回事。 《巴斯克维的猎犬》是我最喜欢的一本书。 在这本书中,神探福尔摩斯与华生医生认识了来访的得文郡乡绅莫地摩医生。莫地摩医生的好友查理?巴斯克维爵士因为心脏病去世,莫地摩医生怀疑他可能是被吓死的。他还带来一卷古老的卷轴,上面叙述着“巴斯克维的诅咒”。 卷轴内说,查理?巴斯克维爵士有个祖先叫雨果?巴斯克维爵士,是个狂野不羁的无神论者,他曾经企图染指佃农之女,但是被她逃脱了,于是他一路追赶,他有一帮和他一样邪恶淫荡的朋友则紧随在后。 当他们赶上他时,发现佃农之女已经气绝身亡,他们同时看到一头巨大的黑色野兽,形状酷似猎犬,可是比他们见过的任何猎犬体型更大,正在撕扯雨果?巴斯克维爵士的喉咙。当天晚上其中一个朋友就吓死了,另外两个终其一生都在疯狂状态。 莫地摩怀疑查理?巴斯克维爵士有可能也是被这只“巴斯克维的猎犬”给吓死,他担心他好友的独子也是惟一继承人亨利?巴斯克维爵士一旦住进得文郡的巴斯克维庄园后也会遭到不测。 因此福尔摩斯请华生医生陪同亨利?巴斯克维和莫地摩医生一起前往得文郡的巴斯克维庄园,华生医生还有一个任务,就是设法找出谁杀了查理?巴斯克维爵士。福尔摩斯说他会留在伦敦,事实上,他私底下也去了得文郡,秘密展开调查。 福尔摩斯查出查理?巴斯克维爵士是被他的邻居史戴普顿谋杀的。史戴普顿平日喜欢搜集蝴蝶标本,他同时也是巴斯克维家族的远亲,但他家境贫穷,所以他又阴谋杀害亨利?巴斯克维,企图借此继承他们家的庄园。 为了达成目的,史戴普顿从伦敦买了一条体型巨大的猎犬,将它全身涂满磷使它在黑暗中发光,就是这条猎犬把查理?巴斯克维爵士吓死的。福尔摩斯与华生医生和苏格兰警场的莱斯特雷探员联手将猎犬逮捕,福尔摩斯与华生医生还把狗射杀了,它是这个故事中被牺牲的两条狗之一。其实这是不对的,因为这一切错不在狗。至于主嫌史戴普顿则逃入偏僻的格林潘沼泽,最后被泥沼淹没而死。 这个故事有几个地方我不满意,其中之一是那个古老的卷轴,因为它是用古文书写的,很不容易看懂,譬如: 是则了知,逝者如斯,未来可追,庸人自扰,吾人期期不可,务以为殷鉴。 有时原作者亚瑟?柯南道尔爵士会这样形容书中的角色: 那张脸隐约透露出错误的信息,有点粗糙的表情,有点冷酷无情的眼神,嘴唇却有点松弛,破坏了它的完美。 我不懂怎样才是“有点冷酷无情的眼神”,我对表情也没兴趣。 但有时不懂字面的意义也很有趣,因为可以查字典。 我喜欢《巴斯克维的猎犬》是因为它是个侦探故事,换句话说,故事中有破案的线索,也有一些诱使你转移注意力的蛛丝马迹。 它的破案线索如下: 一、亨利?巴斯克维爵士住在伦敦的旅馆时,他的一双靴子不见了———这说明了有人把它偷去给“巴斯克维的猎犬”闻,好叫猎犬循着气味去追逐他。换句话说,“巴斯克维的猎犬”不是超自然的幽灵,而是一条如假包换的狗。 二、史戴普顿是惟一知道如何穿过格林潘沼泽的人,他叫华生医生不要进入沼泽地区,以策安全———这说明了他把某个东西藏在格林潘沼泽内,不希望别人看到。 三、史戴普顿太太劝华生医生“立即返回伦敦”———这是因为她误以为华生医生是亨利?巴斯克维爵士,她知道她的丈夫阴谋杀害他。 会诱使人转移注意力的蛛丝马迹有: 一、福尔摩斯与华生在伦敦时,被一个披着斗蓬、蓄着黑胡子的人跟踪———这令人误以为那个人是巴斯克维庄园的管家巴瑞摩,因为他是惟一蓄着黑胡子的人,其实跟踪福尔摩斯与华生的人,正是戴假胡子的史戴普顿。 二、诺丁山的杀人犯赛尔登———这是一个从附近的监狱逃出的囚犯,警方在邻近的荒野地区追缉他,这个蛛丝马迹令人误以为他和这个故事有关,因为他是个逃犯,事实上他和这个案子一点关系也没有。 三、站在突岩上的人———这是华生医生于黑夜中在荒原看到的人影,但是认不出那个人是谁,读者看了会误以为是凶手,其实那个人是秘密前往得文郡私下展开调查的福尔摩斯。 我喜欢《巴斯克维的猎犬》的另一个原因是我喜欢福尔摩斯,我觉得如果我能成为一个侦探,他就是我所仰望的目标。他非常聪明,解开了许多疑云,他还说: 这个世界到处是显而易见的东西,但不仔细观察的人是看不见的。 但他看见了,我也看见了。书中还说: 福尔摩斯具有非凡的专注力。 这一点也和我一样,因为假如我非常专注在某件事上,比如做数学练习题,或阅读有关阿波罗太空任务或大白鲨的书籍时,我都不会注意到其它事,连父亲叫我吃饭我都听不见。这也是我很会下棋的原因,因为我能专注在棋盘上,和我对奕的人不久便分心了,要么抓抓鼻子,要么望着窗外,然后他们便下错棋,这时我就赢了。 华生医生也这样评论福尔摩斯: ……他的心……忙着把这些不寻常但显然毫无关连的小地方,组合成适当的计划。 我写这本书的目的也是打算这样做。 同时福尔摩斯不相信超自然力,凡是上帝、神话故事、地狱、鬼魅,以及诅咒等怪力乱神之事,他一概不信。 最后,我要以两件有关福尔摩斯的有趣事实来结束这一章。 一、在早期的福尔摩斯探案中,作者从来没有把福尔摩斯装扮成戴猎鹿人帽的神探,但影片和漫画中常常把他打扮成那样。猎鹿人帽是原著的插画家悉尼?沛吉自作主张画上去的。 二、在早期的福尔摩斯探案中,福尔摩斯从来没有说过:“基本上,亲爱的华生。”只有电影和电视上的福尔摩斯才有这句口头禅。 第十三、十四章 那天晚上我又为我的书增添一些内容,第二天上午我把它带到学校给雪伦读,请她告诉我拼字和文法有没有错误。 雪伦在上午的下课时间读我的书,她和其它老师一起坐在操场旁,边喝咖啡边读。下课时间结束后,她走到我身边坐下来,对我说她已经读过我和亚太太对话那一段了,她说:“你把这件事告诉过你父亲吗?” 我回答说:“没有。” 她说:“你会告诉他吗?” 我回答:“不会。” 她说:“好,我想这是个好主意,克里斯多弗。”她又接着说:“你发现这个事实后会难过吗?” 我问:“发现什么事实?” 她说:“你发现你母亲和席先生有私情后,会感到难过吗?” 我说:“不会。” 她说:“你说的是实话吗,克里斯多弗?” 我说:“我永远说实话。” 她说:“我知道,克里斯多弗,但我们有时也会为某些事伤心,可是我们又不喜欢别人知道我们为这些事伤心,我们喜欢把它当作一个秘密。还有,我们有时会伤心,但我们又不自觉我们在伤心,于是我们说我们不伤心,其实我们还是伤心的。” 我说:“我不伤心。” 她说:“假如你开始为这件事感到伤心了,我希望你知道,你可以来找我谈,因为我认为和我谈谈可以有助于你减轻伤心。还有,如果你不觉得伤心,但你想和我谈这件事,那也没问题。你明白吗?” 我说:“我明白。” 她说:“很好。” 我说:“可是我不伤心,因为母亲已经死了,而且席先生也不住在附近,所以我不会为不真实或不存在的事伤心,那是愚蠢的。” 后来我就去做数学练习题了。午餐时我没有吃干酪蛋糕,因为那是黄色的,但我吃了胡萝卜和青豆和许多蕃茄酱,然后我又吃了一些切成小块的黑莓和苹果面包,但我没吃面包屑,因为它也是黄色的,在分发食物以前我还请戴太太先把面包屑拿掉,不同的食物在进入我的盘子以前互相碰触,这点我是可以接受的。 吃罢午饭,下午的时间我都和皮太太一起做劳作,我画了几张外星人的图案,像这样: 109我的记忆就像一部电影,所以我能清楚地记住一些事,譬如我在这本书所记录的对话,还有人们所穿的服装,以及他们身上的味道,因为我的记忆是有味觉、有声音的。 当有人叫我回忆某件事的时候,我只要像在使用录放机那样,按下“倒带”、“快转”和“停止”就可以了,不过它比较像DVD,因为我不需要每次都倒带才能回忆起很久以前的事。而且也没有按钮,因为它都储存在我的脑子里。 如果有人问我:“克里斯多弗,告诉我你母亲的长相。”我就可以倒带到许多不同的场景,说出她在这些场景中的模样。 举个例来说,我可以倒带到一九九二年七月四日,我九岁那一年,那一天是星期六,我们在康瓦尔度假,那天下午我们在一个叫波裴洛的地方的海滩上,母亲穿着一条斜纹粗棉布做的蓝色短裤,和一件浅蓝色的比基尼上身,她在抽一种叫Consulate的香烟,薄荷味的。她没有游泳,她躺在一条红、紫相间的浴巾上做日光浴,一面在阅读乔杰特?黑尔所着的。做完日光浴后她才下水游泳,还说:“天啊,水好冰。”又叫我也要下水游泳,但我不喜欢游泳,因为我不喜欢脱掉衣服。她说我只要卷起裤管在水里走一走就行了,所以我就这样做了。我站在水中,母亲说:“你看,这不是很舒服吗?”说完,她便往后一倒,消失在水中。我以为她被鲨鱼吃掉了,便大声尖叫起来,她又从水中站起来,走到我站立的地方,举起右手,五指张开成扇状,说:“来,克里斯多弗,碰碰我的手,来啊,不要叫了,碰碰我的手。听我说,克里斯多弗,来碰碰我的手。”过了一会我停止尖叫,举起我的左手,五指张开成扇状,我们的手指和拇指互相接触。母亲说:“没事,克里斯多弗,没事,康瓦尔这个地方没有鲨鱼。”我这才放心。 不过四岁以前的事我都不记得了,因为在那以前我记事情的方法有误,所以没有精确地纪录下来。 对于不认识的人,我也是用这种方法来记忆。我会看他们穿的衣服,或者他们有没有拿拐杖,有没有留奇怪的发型,有没有戴某一种眼镜,或者有没有特别的挥手方式,然后我会搜寻我的记忆,看我以前有没有见过他们。 当我遇到困难而不知道该怎么办时,我也是用这种方式来应对。 譬如,假如有人说了不合理的话,好比“再见,鳄鱼”,或“你死定了”,我就会搜寻我的记忆,看我以前有没有听谁说过这样的话。 假如有人躺在学校的地板上,我也会搜寻我的记忆,寻找有人因癫痫发作躺在地上的画面,然后我会比较眼前的画面,最后才确定他们只是躺在地上玩游戏,或在睡觉,或是癫痫发作。假如他们是癫痫发作,我就会移开家具,免得他们撞到头,我也会脱下我的工作服垫在他们的头下面,然后找老师来处理。 其它人脑子里也都有他们自己的画面,但他们的画面和我的不一样,因为我脑子里的画面都是真实发生的事件,但其它人脑子里的画面是没有发生过的不真实画面。 譬如,有时母亲会说:“如果我没有嫁给你父亲,恐怕我现在会和一个叫杰昂的人住在法国南部一间小农舍里。这个人呢,嗯,可能是一个杂工,就是那种帮人刷油漆、做装潢、整理花园、修补围篱的工人。我们会有个阳台,上面种无花果,小花园外会有一大片向日葵园,远处的小山丘上有个小镇,傍晚时我们会坐在屋外,喝红酒、抽高卢烟,看夕阳。” 雪伦有一次说,每当她感到沮丧或伤心时,她会闭上眼睛,想象她和她的朋友埃里一起住在鳕鱼角的一间房子里,他们会一起坐小船从普洛文斯镇航行到海湾,去观赏座头鲸,这样一想,她就会感到平静、安祥、快乐。 有时遇到有人死了,好比母亲死了,人们会说:“如果你母亲此刻在眼前,你想对她说什么?”或“你母亲会怎么想?”其实这些都是无聊的问题,因为母亲已经死了,你不可能和已经死去的人说话,而且死人也不可能有感想。 祖母脑子里也有画面,但她的画面是混乱矛盾的,就像有人把底片搞乱一样,她分不清画面的次序,所以她会以为已经死去的人还活着,她也不知道眼前的画面是真实的,还是电视上。 113我放学回家后,父亲还没下班,于是我自己打开前门的锁进入屋内,然后我脱下外套,走进厨房,把我的东西放在桌上,其中之一就是这本书,今天我把它带去学校给雪伦看了。我给自己做了一杯奶昔后,放进微波炉加热,然后走到客厅看我的一盘有关海洋深处生活的《蓝色行星》录像带。 这盘录像带是在叙述住在海底的硫气孔附近的海底生物,所谓硫气孔就是海底的火山,硫气从地表的缝隙喷进海水中,科学家从没料到那里会有有机生物存在,因为那里的海水不但炙热而且有毒,不料却有完整的生态系统。 我喜欢这盘录像带是因为它说明科学永远日新月异,先前你视为理所当然的,却很可能是完全错误的。我喜欢它的另一个原因是,它所拍摄的地点虽然离海平面不过数哩,却比圣母峰更难到达。它同时也是地球表面最安静、最黑暗、又最神秘的地方。我有时喜欢想象我乘坐一艘圆球型的金属潜水艇造访那个秘地,潜水艇的玻璃有三十厘米厚,这样才能防止它们在巨大的压力之下破裂。我还想象我是潜水艇内惟一的一个人,而且这艘潜水艇没有和任何船只联机,它可以用自己的动力操作,我可以随意控制引擎,让潜水艇开到海床上任何我想去的地方,谁也找不到我。 父亲在下午五点四十八分回家了,我听到他从前门进门的声音,然后他走进客厅。他穿着一件柠檬绿和天蓝色交织的格子衬衫,他的一只鞋子鞋带打了死结,另一只没有。他拎着一片旧的傅氏奶粉广告,金属的,上面涂着蓝色和白色的瓷漆,瓷漆上还有一个个圆形的锈迹,看上去很像弹孔,但他没有多作解释。 他说:“好吗,伙计?”他常爱开这种玩笑。 我说:“哈啰。” 我继续看录像带,父亲走进厨房。 我太专心看《蓝色行星》录像带,竟忘了我的书还放在厨房桌上。这就是所谓的“放松警戒”,如果你是个侦探,千万不能犯这种错误。 父亲在下午五点五十四分回到客厅,他说:“这是什么?”他的口气很平静,我没看出他在生气,因为他没有大声叫嚷。 我说:“那是我正在写的一本书。” 他说:“这是真的吗?你和亚太太谈过话了?”他说这句话时口气也很平静,我还是没发现他在生气。 我说:“是的。” 然后他说:“他妈的我的天,克里斯多弗,你怎么那么蠢?” 雪伦说过,这叫“修辞性疑问”,它后面有一个问号,但是你不需要回答,因为发问者已经知道答案。如何分辨“修辞性疑问”是件困难的事。 父亲又接着说:“我怎么对你说的,克里斯多弗?”这次比较大声。 我回答:“不可以在家里提到席先生的名字,不可以去问席太太或任何人谁杀了那条狗,不可以擅自进入别人家的花园,停止这个可笑的侦探游戏。可是我都没有做这几件事,我只是问亚太太一些席先生的事,因为……” 但父亲打断我的话说:“别再跟我扯那些废话了,你这个小坏蛋,你明明知道你在做什么。我已经看了那本书了,告诉你。”说着,他挥舞着那本书。“我还说了什么,克里斯多弗?” 我觉得这句话好像又是一句“修辞性疑问”,但我不能确定。我发现我想不出话来回答,因为我开始害怕、困惑了。 父亲又重复一遍刚才的问题:“我还说了什么,克里斯多弗?” 我说:“我不知道。” 他说:“少来,你的记性好得很。” 但我想不起来。 父亲说:“不可以去管别人的闲事。结果瞧你干了什么?你去管别人的闲事了,你去挖别人的隐私,还张三李四逢人便说。我该拿你怎么办,克里斯多弗?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 我说:“我只不过和亚太太聊天,我没有在作调查。” 他说:“我要你为我做一件事,克里斯多弗,一件事。” 我说:“我并没有要和亚太太说话,是亚太太自己……” 但父亲打断我的话,又很用力的抓住我的手臂。 父亲从来没有这样抓过我,母亲有时会打我,因为她是个脾气暴躁的人,换句话说,她比其它人更容易生气,而且她也常常对我大声吼叫。但父亲是个比较冷静的人,也就是说,他比较不会发脾气,而且他也不常大声吼叫,因此当他抓住我时,我非常吃惊。 我不喜欢人家抓着我,我也不喜欢受到惊吓,所以我打父亲,就像那个警察抓住我的手臂,把我举起来时我也打他一样。可是父亲不肯放手,还大声吼叫,我又打他,接下来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有短暂的失忆,我知道时间很短,因为我事后曾察看我的手表。它就像有人把我的开关关掉,然后又帮我打开一样。当他们再度把我的开关打开时,我正坐在地毯上背贴着墙,我的右手在流血,我的一边太阳穴剧痛。父亲站在我前方一米的地毯上望着我,他的右手还抓着我的书,但是书被他折成两半,几个角也翻折得乱七八糟,他的脖子上有一道抓痕,他绿色和蓝色格子衬衫的袖子撕裂了一大块,他正在大口喘息。 大约过了一分钟后,他转身走出客厅进入厨房,然后他打开后门的锁走出屋外,我听到他打开垃圾桶盖把什么东西丢了进去,再盖上盖子。然后他又走进厨房,但他手上的书不见了。不久,他把后门锁上,将钥匙放进形状像胖修女的小瓷罐内,他自己则站在厨房中央,闭起眼睛。 然后他睁开眼睛说:“我需要喝一杯。” 于是他给自己拿了一罐啤酒。 我讨厌黄色和棕色有几个原因。 黄色一、小蛋糕二、香蕉(香蕉会转成黄色) 三、双黄线四、黄热病(这是来自南美热带地区和西非的一种疾病,它会引发高烧、急性肾脏炎、黄疸、出血等症状。而且它是由一种叫埃及斑蚊的蚊子叮咬后借由病毒传染的。) 五、黄花(因为我从花粉感染到干草热。花粉是干草热的三种感染源之一,其它两种感染源是干草与霉菌。干草热害我很不舒服。) 六、甜玉米(因为它会随着便便排出来,它不容易消化,所以不应该吃,就像青草或树叶一样。) 棕色一、泥土二、肉汁三、便便四、木头(从前的人用木头来制造器具和车辆,但后来不这样做了,因为木头容易断裂和腐烂,有时还会长虫。现代人都用金属和塑料制造器械和车辆,不但更好用,也更摩登。) 五、美丽莎?布朗(她是学校的一个女生,她和安尼尔或穆罕默德不一样,她没有棕色的皮肤,但她的姓和棕色的拼音相同,都是Brown.她把我画的一张航天员图画撕成两半,虽然皮太太用胶带把它粘起来,但我还是把它扔了,因为看得出来破掉了。) 傅太太说,讨厌黄色和棕色是一种无聊的行为。雪伦说她不应该这样说,每个人都有他喜欢的颜色。雪伦是对的,不过傅太太也有一点对,因为它是有点无聊,但是人在生活中总要做许多决定,如果不做决定,你什么事也办不成,因为你会浪费许多时间在选择要做不做的事情上。因此,能有充分的理由来决定为什么你讨厌某些事又喜欢某些事是对的,就像走进一家餐厅一样。父亲有时会带我去伯尼小吃店,你看着菜单,要选择你想吃的东西,可是有些东西你又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它,因为你还没有尝过,所以你通常会选择你最喜欢的食物,而不会选择你不喜欢的食物,就是这么简单。 131第二天,父亲说他很抱歉打了我,又说他不是有意的。他教我用“滴露”清洗我脸上的伤口,免得它发炎,然后他叫我在伤口上贴一块胶布,防止它流血。 然后,因为那天是星期六,他说他要带我去探险,表示他真的很抱歉,所以我们要去“双十动物园”。他用白面包和蕃茄、莴苣、火腿和草莓果酱替我做了三明治,因为我不喜欢在我不熟悉的地方买东西吃。他叫我不用担心,因为天气预报会下雨,所以那里不会有太多人。我听了很高兴,因为我不喜欢人群,而且我喜欢下雨,所以我就穿上我的橘色雨具。 我们开车去“双十动物园”。 我以前没有去过“双十动物园”,所以在我们抵达目的地之前,我的脑中没有那里的画面,因此我们在询问处买了一份导览地图,然后我们绕着整个动物园观赏,一面决定我最喜欢的动物。 我最喜欢的动物是: 一、兰迪曼,这是最老的一只被人类捕捉的红脸黑蜘蛛猴的名字,它已经四十四岁了,和父亲一样老。它从前是一艘船上的宠物,肚子上还有一圈铁环,就像海盗故事叙述的一样。 二、巴塔哥尼亚海狮,它们的名字分别是奇迹和星星。 三、马力库,它是一只猩猩,我特别喜欢它,因为它躺在由一条绿色条纹睡裤做成的吊床上,笼子边有一块蓝色塑料板,上面说那张吊床是它自己做的。 后来我们去咖啡馆,父亲叫了一客炸鱼和薯条,外加苹果派和冰淇淋和一壶伯爵茶,我吃我的三明治,一边读着动物园的导览图。 父亲说:“我很爱你,克里斯多弗,你一定要记住。我知道我有时会发脾气,我也知道我会生气,我知道我会大声吼叫,我知道我不应该这样,但我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我担心你,因为我不希望你惹麻烦,因为我不希望你受到伤害,你明白吗?”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明白,所以我说:“我不知道。” 父亲说:“克里斯多弗,你明白我爱你吧?” 我说:“明白。”爱一个人就是当他有困难时要帮助他,要照顾他,要对他说实话。父亲在我有困难时帮助我,譬如他去警察局,还有他煮饭给我吃就是照顾我,而且他总是对我说实话,这表示他爱我。 然后他举起他的右手,五指张开成扇状,我也举起我的左手,五指张开成扇状,我们的手指和拇指互相接触。 我从我的袋子里取出一张纸,根据我的记忆试着画出动物园的地图。 接下来我们参观长颈鹿。长颈鹿的便便味道很像我们在学校饲养的沙鼠笼子里面的味道,长颈鹿的腿很长,跑起来很像电影里会出现的慢动作。 然后父亲说我们得在公路开始塞车以前回家。 137大象长颈鹿大猩猩黑猩猩狐猴印度野狗{10}巴诺布黑猿狮子老虎长尾叶猴{11}长臂猿红毛猩猩企鹅大型猴群海豹小型猴群海狮鸟{10}印度野狗,外形像狐狸。 {11}长尾叶猴,就是印度的癯猿。 我喜欢福尔摩斯,但我不喜欢柯南道尔爵士,他是福尔摩斯探案的作者。我不喜欢他是因为他不像福尔摩斯,而且他相信超自然力。他到了老年还加入“通灵学会”,这表示他相信人可以和亡者沟通。这是由于他的儿子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死于流行性感冒,但他还想和他说话的缘故。 一九一七年发生一件著名的“科丁利精灵事件”(ttingley Fairies)。有两个表姊妹,一个是九岁的法兰西?葛里菲斯,一个是十六岁的爱尔西?莱特,两人宣称她们常在一条名叫科丁利的小溪旁和小精灵玩耍,她们还用法兰西父亲的照相机拍了五张像这样的小精灵照片。 然而,照片中并不是真的小精灵,而是画在纸上的图案,剪下来后用别针钉好站立,就成了栩栩如生的小精灵,它们是很会画图的爱尔西所画的。 摄影专家哈洛?史内林说: 这些翩翩起舞的精灵不是纸做的,也不是任何材料做的;更不是被画在照相的背景上———我最不解的是,这些小精灵在底片曝光时都会颤动。 他太蠢了,因为它们是纸做的,所以曝光时才会动,而且曝光时间很长,这可以从照片背景中看得见一条小溪,而溪水的影像模糊而得知。 柯南道尔爵士听到精灵照片事件后便说,他相信《岸边》杂志(Strand )里面报导的文章是真的。事实上他也很蠢,因为假如你仔细看照片,你会发现小精灵看起来就像古书上的小精灵,而且它们有翅膀,还穿了衣服和鞋袜。这道理就像外星人降落在地球上,外型竟变成《神秘博士》里的机器人达雷克,或《星球大战》中来自死亡之星的皇家突击队员,或外星人漫画中的绿色小人一样。 一九八一年,一个名叫乔?库伯的记者访问爱尔西?莱特与法兰西?葛里菲斯后,写了一篇文章刊登在《异象杂志》(the Unexplained )上。爱尔西?莱特受访时说,那五张照片都是伪造的。法兰西?葛里菲斯则说有四张是伪造的,一张是真的。两人并一致表示,这些小精灵是爱尔西从一本叫《玛丽公主的礼物大观》书上抄来的,那本书的作者叫亚瑟?薛柏森。 由此可见,人们有时的确自甘愚昧,而不愿面对现实。 它同时证明,所谓“奥克姆的剃刀原则”(Occam‘s razor)果然有理。不过这里指的不是用来刮胡子的剃刀,而是一个法则。 它的拉丁原文是这样的: Entia non sunt multiplicanda praeter necessitatem. 意思是: 若无必要,不应增加实际东西的数目。 换句话说,谋杀案中的被害人通常是被熟人所杀,小精灵通常是用纸板剪出来的,而活人也无法和死人交谈。 139星期一到了学校,雪伦问我为什么脸上有瘀痕。我说父亲生气抓我,我打他,然后我们互打。雪伦问我父亲有没有打我,我说我不知道,因为我太生气,连记忆都变得怪怪的了。她又问父亲是否因为生气而打我,我说他没打我,他抓着我,但是他很生气。雪伦问他是不是很用力抓我,我说他很用力抓我。雪伦又问我会不会害怕回家,我说不会。她这才说:“好。”我们就没有再继续谈这件事了,因为如果生气时只是抓手臂或肩膀,那是可以容许的,可是不能抓人家的头发或脸颊。打人更不可以,除非你已经和人在打架,那就还好。 我回家后,父亲还在上班,于是我进了厨房,从修女形状的小瓷罐取出钥匙,打开后门走出去,在垃圾桶内寻找我的书。 我想把我的书拿回来,因为我喜欢写书。我喜欢有计划的做事,尤其是像写书这种艰难的计划。再说,我还没有查出是谁杀了威灵顿,这本书保存所有我已经访查到的线索,我不想就这样把它们抛弃。 但我的书并不在垃圾桶内。 我把垃圾桶盖好,走到花园察看父亲平常放花园废弃物———例如割除的草屑和树上掉下的苹果等等———的垃圾桶,但我的书也没有在里面。 我在心里纳闷,会不会父亲把它拿到车上,开车到垃圾场,丢到那边的大垃圾桶了,但我不希望这种猜测成为事实,否则我就永远见不到它了。 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性,就是父亲把我的书藏在家里的某个地方。因此我决定搜寻一番,看是不是能找到。不过我必须保持警觉,才能听见他在屋外停车的声音,这样才不至于被他逮到。 我从厨房开始找。我的书尺寸大约是二十五厘米 × 三十五厘米 × 一厘米,所以不可能被藏在很小的地方,换句话说,我不需要察看很小的空间。我找了碗橱上下和抽屉后面,还有烤箱底下。我还用我的手电筒和从工具间找来的一面小镜子,寻找碗橱后面黑暗的地方,那里常会有老鼠从花园偷偷进来生一窝小老鼠。 然后我察看工具间。 接下来我察看餐厅。 最后我察看客厅,结果在沙发底下找到遗失的战车模型车轮。 这时我好像听到父亲从前门进来的声音,我立刻跳起来站好,结果膝盖撞到咖啡桌角,好痛,但后来发现是隔壁吸毒的邻居把东西扔在门上的声音。 我上楼,但我没有在我房间寻找,因为我推断父亲不可能把我的东西藏在我自己的房间内,除非他太聪明了,懂得使用真正的谋杀案神秘小说中惯见的“诈唬伎俩”,所以我决定在其它地方都遍寻不着时,最后才搜寻我的房间。 我看了浴室,这里惟一可以寻找的地方是吊橱,但是里面没有。 这表示惟一需要探查的地方是父亲的卧室了。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应该进去找,因为他以前说过不可以乱翻他房间内的东西,但假如他要藏我的东西,最理想的地方无疑是他的房间。 于是我告诉自己,我不要乱翻他房间内的东西,只要把它们移开,然后再移回去就好了。这样他就不会知道我翻过他的东西,自然就不会生气了。 我从床底下开始找。床底下有七双鞋和一把沾满头发的梳子,还有一小段铜管、一片巧克力饼干、一本叫《嘉年华》的色情杂志、一只死掉的蜜蜂、一条辛普森漫画图案的领带,和一支木汤匙,但是没有我的书。 接着我察看化妆台两边的抽屉,但里面只有阿司匹灵和指甲剪、电池、牙线、一根棉花棒、几张卫生纸,以及一颗备用的假牙———万一父亲的假牙掉了,这颗假牙就可以拿来填补牙缝。他是有一次在花园放置喂鸟的盒子时,不慎从梯子上摔下来,敲断了那颗牙齿。但是我的书也没有在里面。 接下来我察看他的衣橱。衣橱里面挂满他的衣服,上面还有一个小抽屉,如果我站在床上,就可以看到抽屉上面,但我必须先把鞋子脱掉,免得留下肮脏的脚印,否则要是父亲也决定进行调查,这个脚印就会成为泄密的线索。不过抽屉上面只有更多的色情杂志,和一台有故障的烤三明治机器,以及十二支衣架,和一台母亲以前使用的吹风机。 衣橱底下有一个大型塑料工具箱,里面装满自助式工具,例如电钻、油漆刷、一些螺丝钉和一把榔头,但我不需要打开盖子就可以看到这些东西,因为那是个透明的浅灰色工具箱。 然后我发现工具箱底下还有一个盒子,所以我把工具箱从衣橱里面拿出来。另一个盒子是一只旧纸盒,是那种买衬衫时用来包装的衬衫盒。当我打开衬衫盒的盒盖时,我看见我的书就躺在里面。 再来我就不知该怎么办了。 我很高兴,因为父亲没扔掉我的书,但假如我把书拿走,他就会知道我乱翻他房间的东西,他会很生气,而且我答应过不乱翻他的房间。 这时我听到他在屋外停车的声音,我明白我必须尽快想出一个聪明的办法,于是我决定不去动那本书,因为据我的推断,假如父亲把它放在衬衫盒内,那表示他不会把它扔掉,那么我就可以继续再写另外一本书,这一次我要非常保密,倘若将来有一天他改变主意,让我取回那第一本书,我便可以把新书誊写进去;万一他不肯还我,我可以回忆我所写的大部分内容,再神不知鬼不觉的把它们重新抄录在第二本书内;如果我想确认我有没有记得很正确,我便可以等他出门之后再进他房间偷看。 我又听到父亲关车门的声音。 就在此时,我看见那个信封。 这封信是寄给我的,它就躺在衬衫盒内我的书底下,下面还有其它信封。我把它拿起来,它还没拆开。信封上这样写着: 威特郡史云登镇蓝道夫街三十六号克里斯多弗?勃恩收 这时我注意到还有其它许多封信都是寄给我的,这件事不但蹊跷,而且令人不解。 我又注意到“克里斯多弗”和“史云登”这两个字的写法很特别 我只认识三个人在写“克”和“史”这两个字时,会以小圆圈来代替口。一个是雪伦,一个是以前在学校教书的罗先生,另一个是母亲。 父亲开门的声音传了过来,我从书底下拿了一封信,将衬衫盒盖好,再把工具箱放在衬衫盒上,这才小心翼翼关上衣橱。 父亲在叫:“克里斯多弗?” 我没回答,否则他会知道我的声音来自哪里。我站起来,绕过床铺走到门口,尽可能把声音减到最低。我的手上抓着信封。 父亲站在楼梯底下,我以为他看到我了,但他只是头低低的在翻阅那天早上送来的邮件。他随即又从楼梯口走向厨房,我悄无声息地关上他的房门,回到我的房间。 我很想拆阅那封信,但我又不想惹父亲生气,所以我把信封藏在我的床垫底下,这才下楼和父亲打招呼。 他说:“你今天都做了些什么,小伙子?” 我说:“我们今天和戈太太一起上‘生活的技能’,学习‘使用金钱’和‘搭乘公共运输’。我中午吃蕃茄汤和三个苹果,下午作了一些数学练习题,我们还跟着皮太太在公园散步,搜集树叶准备做拼贴。” 父亲说:“好极了,好极了,你晚餐想吃什么?” 我说我想吃烤豆和青花菜。 父亲说:“这简单。” 我坐在沙发上,阅读我正在看的一本书,是由詹姆斯?葛烈克所著的《浑沌世界》。 不久,我到厨房吃我的烤豆和青花菜,父亲吃他的香肠蛋和煎面包,外加一杯茶。 然后父亲说:“我要把那些架子装在客厅,如果你不反对的话。声音可能会有点吵,如果你想看电视,我们必须先把它搬到楼上去。” 我说:“我回我房间好了。” 他说:“乖孩子。” 我说:“谢谢你的晚餐。”这才显示我有礼貌。 他说:“不客气,小鬼。” 我上楼回我房间。 进了房间,我便把门关上,从床垫底下取出那封信。我把信封举高对着灯光,想知道里面装着什么东西,但信封的纸张太厚了。我犹豫了一下,不知该不该拆开,因为那是从父亲房间偷来的。但我推断既然收件人是我,它就是属于我的,我当然可以拆开来看。 于是我把信封拆开。 里面是一封信。 这封信是这样写的: 查特路四百五十一号C座威尔斯登伦敦 西北二区 5NG 0208 887 8907 亲爱的克里斯多弗:很抱歉耽搁这么久才又提笔写这封信给你。这阵子我很忙,我找到了新工作,在一家钢铁加工厂担任秘书。你一定会很喜欢这里,因为这家工厂有许多制造钢铁和切割钢铁、以及把它焊接成各种形状的大机器。这个礼拜他们在替伯明翰一处购物中心的咖啡馆制作屋顶,它的形状像一朵大花,他们打算在屋顶上覆盖帆布,使它看上去像一顶超级大帐篷。 同时,我们终于搬到信上所写的新地址了,它虽然没有上次那个地方好,而且我也不太喜欢威尔斯登,但罗杰上班比较方便,所以他把它买下来了(上次那个地方是租的),这样我们便可以买我们自己的家具,并且把墙壁漆成我们喜欢的颜色。 这也是为什么我耽搁这么久才再写这封信给你的原因,因为搬家好累,要打包,又要拆开安顿,还要适应新工作。 我好累,我要去睡了,明天早上我会把信投入邮筒,这封信就写到这里,我很快会再写一封信给你。 你一直都没回信,我知道你一定还在生我的气,我很抱歉,克里斯多弗,但我还是爱你的,希望你不要永远生我的气。如果你能写一封信给我,我会很高兴(但是要记得寄到新的地址!)。 无时无刻想念你。 很爱很爱你的 妈妈×××××× 我被搞胡涂了,因为母亲从来没有在钢铁加工厂当过秘书,她只有一次在城区的一家大车厂当过秘书,而且她从来没有住过伦敦,她一直都和我们住在一起,她也没有给我写过信。 信纸上没有日期,我猜不出母亲是在什么时候写这封信的,我还怀疑会不会是谁假装母亲写了这封信。 随后我检查信封正面,发现上面有个邮戳,邮戳上印有日期,不是很清楚,但是这样的: 这表示这封信是在一九九七年十月十六日寄出的,是母亲过世十八个月以后的事。 这时我的卧房门被打开了,父亲说:“你在做什么?” 我说:“我在看信。” 他说:“我已经钻好洞了,那个大卫?艾登保禄的自然生态电视节目开始了,如果你有兴趣的话。” 我说:“好。” 说完他又下楼了。 我看着那封信,在脑子里用力地想。这件事太蹊跷了,我想不透。它会不会是母亲在过世以前写的信,但是被装错了信封?可是她又为什么从伦敦写这封信?她离家最久的一次是她去探望她罹患癌症的表妹露丝那一次,她去了七天,但是露丝住在曼彻斯特。 接着我想到,也许这封信不是母亲写的,它或许是另一个也叫克里斯多弗的母亲写给他的信。 我很兴奋,当我开始写书时,我只有一个疑团有待解决,现在又多了一个。 我决定今晚不再多想,因为我手上没有足够的情报,很容易像苏格兰场的亚斯尼?钟斯先生一样“断然误判”,这是很危险的,因为你必须掌握充分的线索之后才能做推断,这样才不至于犯错。 我决定等父亲出门后,再到他的房间衣橱察看其它信件,看那些信是谁写的,信中又都说了些什么。 我把信折好藏在床垫下,免得父亲发现后生气。然后我下楼看电视。 第3部分 第十五、十六、十七章 十英镑 二十英镑五十英镑 一百英镑其他金额仅限十的倍数一直到六天以后,我才有机会再度进入父亲房间察看衣橱内的衬衫盒。 第一天是星期三,约瑟?佛莱明脱下裤子,在更衣室内的地板上随地大小便,还想抓便便来吃,但是被戴先生制止了。 约瑟什么都吃,他有一次把挂在马桶内的一小块蓝色消毒剂吃下去,还有一次吃掉放在他母亲皮夹内的一张五十英镑钞票,他还吃过绳子、橡皮圈、卫生纸、作业纸、颜料和塑料叉子。他还喜欢敲他的下巴,又常常高声尖叫。 泰隆说便便里面有一匹马和一只猪,我说他胡说,但雪伦说他没有。原来那是图书馆内的小塑料动物,是学校职员用来说故事的,约瑟把它们吃下去了。 我说我不进洗手间了,因为地上有便便。虽然安先生进来清洗干净了,但是我一想到就恶心,所以我才会尿在裤子上,并且从葛太太房间内的衣柜取出多余的裤子换上。雪伦说我可以使用教职员专用的洗手间,但是只能用两天,两天过后就必须回去使用学生厕所。我们达成协议。 第二天、第三天和第四天,也就是星期四、星期五和星期六,乏善可陈。 第五天是星期日,外面下大雨。我喜欢下大雨,感觉上好像白色噪音充斥在天地间,又仿佛一点也不空虚的沉寂。 我上楼坐在我的房间里,望着落在街道上的倾盆大雨,雨势很大,看上去像白色的火花(这是明喻,不是隐喻)。附近半个人影也没有,大家都躲在屋子里。它让我想起地球上的水其实都是息息相关的,这些雨水也许就是墨西哥湾或巴芬湾内的海水蒸发而成,现在又落在屋前,然后流进下水道,再流到污水站经过净化处理后排入河流,最后再度汇入大海。 星期一晚上,父亲接到一通紧急电话,一位太太家中的地下室淹水了,他必须立刻赶去修理。 假如只有一通紧急电话,通常是由罗迪去修理,因为他的太太和子女住在索莫塞特,每天晚上他除了打桌球、喝酒、看电视外无事可做,何况他也需要多赚点加班费给太太照顾儿女。父亲平常需要照顾我,但今天晚上来了两通紧急电话,所以父亲叫我乖乖在家,万一有事就打他的移动电话找他,然后他就开车出去了。 于是我进去他房间,打开衣橱,拿下工具箱,打开衬衫盒。 我数一数那些信,共有四十三封,都是同一个笔迹写给我的信。 我取出一封打开来看。 信里面这样写着: 五月三日查特路四百五十一号C座伦敦 西北二区 5NG 0208 887 8907 亲爱的克里斯多弗:我们终于买了新冰箱和煤气炉了!罗杰和我上周末开车到垃圾场,把旧的扔了,大家都把旧东西送去那里丢掉。那边还有三种不同颜色的巨型垃圾箱,分别回收瓶罐、纸类、引擎机油、花园废弃物、家庭垃圾、以及大型废弃物等(我们的旧冰箱和煤气炉就是丢在那里)。 然后我们去二手商店,买了新煤气炉和新冰箱,现在这个屋子比较像个家了。 昨天晚上我在看一些旧照片,心里很难过,后来发现一张你在玩两年前我们买给你的玩具火车组的照片,心情才又好一些,因为拍那张照片时我们大家都很快乐。 你还记得你那时整天都在玩那一套玩具火车,连晚上都不肯上床睡觉吗?你还记得我们教你如何看火车时刻表,结果你自己做了一张火车时刻表,又拿了闹钟,叫火车准时开动。你还有一座小小的木造火车站,我们还告诉你要搭火车的旅客如何去车站买票上车?后来我们拿出一张地图,教你辨认哪些路线通往哪些车站。你一直玩了好几个星期,后来我们又买更多火车零件组给你,你对它们的运作了如指掌。 我很喜欢回忆这些往事。 我必须停笔了,现在是下午三点半。我知道你一向喜欢知道确切的时间。我必须出去买一些火腿回来,给罗杰做一点配茶吃的三明治。我会在去商店的路上把这封信寄出去。 爱你妈妈××××× 我打开另一封信,里面是这样写的: 洛桑路312号之一伦敦 北八区 5BV 0208 756 4321 亲爱的克里斯多弗:我说过等找到适当时机时,我会向你解释为什么我会离开你。现在我有空了,所以我坐在沙发上,开着收音机写这封信给你,但愿我能把话说清楚。 克里斯多弗,我一直不是称职的好母亲。说不定在另一种情况之下,换了另一个不同的你,我这个母亲会做得更好一点。可惜事情的发展竟是如此。 我不像你父亲,你父亲比我更有耐心,即使逆来顺受也不会表现在外。我不是这种个性,我也没办法改变。 你还记得有一次我们一起进城去逛街吗?我们进去Bentalls,里面人山人海,可是我们一定要替外婆买圣诞礼物那一次?你因为店里面人太多而吓坏了,那时正是圣诞节的购物旺季,大家都进城去了,我和厨房用品部的蓝先生在说话,你蹲在地上,两手捂着耳朵,四周都是人群。我气坏了,因为我也不喜欢在圣诞节买东西,我叫你要乖,要听话,我想拉你起来走路,可是你一直大声尖叫,还把旁边陈列架上的东西都打翻,人人都转头过来看发生了什么事。蓝先生虽然很好心,但是地上到处都是打翻的箱子和破裂的碗盘碎片,大家都在瞪着你看。我发现你还尿湿裤子,我真是气极了,想带你出去,但你却不让我碰你,只是躺在地上尖叫,两手两脚拼命用力捶打地板,连经理都过来问出了什么事。我实在是束手无策,最后只好赔偿两个打破的搅拌器,并且一直等到你停止尖叫为止。后来我们一路走回家,走了好几个小时,因为我知道你无论如何不肯再坐巴士回家了。 我记得那天晚上我哭了又哭、哭了又哭,你父亲很体贴,不但主动替你做晚餐,还送你上床睡觉,他说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过了就算了。但我闹着说我再也无法忍受了,后来连他也生气了,骂我愚蠢,叫我要振作点。我一气之下打了他,这当然是不对的行为,但我当时实在太沮丧了。 像这样的争吵经常发生,因为我老是觉得我无法继续忍受下去。你父亲是个很有耐性的人,但我不是,我很容易动怒,虽然我不是有意的。到最后,我们彼此不再说话了,因为我们知道一开口就是以争吵收尾,于事无补。我觉得好寂寞。 就是这样,我开始和罗杰交往。表面上我们似乎与罗杰和爱琳经常聚会,但私底下我与罗杰单独见面的机会日益增多,因为我可以对他倾诉,他是我惟一可以倾吐的对象,我也因此不再感到寂寞。 我知道你也许无法明白这种事,但我希望能够解释清楚,好让你明白。即使你现在还不懂,我也希望你能保留这封信,或许将来有一天你再拿出来读时,你会明白。 罗杰告诉我,他和爱琳早就不相爱了,他们已经很久没在一起做那件事,换句话说,他也很寂寞,我们俩有许多相似的地方。后来我们发现,我们都爱上了彼此,他便提议我离开你父亲,这样我们便可以搬到另一个房子住在一起。但我说我不能离开你,他很伤心,但他了解你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十分重要。 不久,你和我又吵了一架。你还记得吗?就是有一天晚上为了你的晚餐那一次?我替你煮了一些东西,你不肯吃。你一连好几天不肯吃任何东西,人都变瘦了,而且你又开始大声尖叫。我气极了,拿起食物扔过去,我知道我不该那么做,但你又抓起切菜板扔向我,砸到我的脚,把我的脚指头砸断了,我们当然只好去医院急诊,并且上了石膏。回家后,你父亲又和我大吵一架,他怪我对你发脾气,说我应该由着你爱吃什么就让你吃什么,即使只是一盘莴苣或一杯草莓奶昔也行。我说我只是想让你吃点健康的食物,他说你就是这样的人,我也说我就是这样的人,说着说着,我的脾气又来了。他说,假如他能够按捺他的脾气,我也应该能够隐忍我的脾气才对。那天晚上我们就这样一直吵个不休。 我有一整个月无法好好走路,你还记得吗,照顾你的责任只好落在你父亲身上。我记得我看着你们父子俩在一起,发现你和他相处的情形迥然不同,平静多了。你们不会互相大声争吵,这让我很伤心,因为这让我感觉你根本就不需要我。这比我们经常吵架还更严重,因为这让我觉得你眼中没有我的存在。 我想,就是在这段期间,我明白假如我不和你们住在一起,或许对你和你父亲都会比较好。他只要照顾你一个人就行了。 不久罗杰说他已经请求银行将他调职,他请调去伦敦上班,不久就要离开了。他问我要不要跟他一起走。我想了很久,克里斯多弗,真的,我考虑了很久,这件事让我心碎,但最后我还是决定,我离开对我们大家都好。于是我答应他。 我本来是要当面道别的,我想等你放学回家后回来拿点衣服,然后向你解释我所做的决定,告诉你我会尽可能回来看你,你有时也可以到伦敦来和我们同住。可是当我挂电话给你父亲时,他说我不能回来。他非常愤怒,说我不能和你说话。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说我太自私,我永远不能再踏进这个家门一步。所以我就没有回来看你了,但我一直在写信给你。 我不知道你是否明白我写这封信的用意,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难,但我希望你多少能体会一点。 克里斯多弗,我从来没有意思要伤害你,我以为我这样做对我们大家都好,我衷心盼望如此,我也希望你明白这不是你的错。 我常做梦一切变得更顺利更美好。记得吗?你常说你想当航天员,我就常梦见你是个航天员,你出现在电视上,而我心中在想那是我的儿子。不知你现在的志向如何,改变了吗?你还在努力作数学题吗?但愿如此。 克里斯多弗,请你偶尔写封信给我,或打个电话给我,电话号码就在信头上。 爱你亲你你的母亲×××××× 我接着打开第三封信,信中这样写着:九月十八日洛桑路312号之一伦敦 北八区0208 756 4321 亲爱的克里斯多弗:我说过我每个礼拜都会写信给你,我没有食言。事实上,这是这个礼拜的第二封信,可见我所做的胜过我所说的。 我找到工作了!我要在康登上班了,它叫“普金与拉西德公司”,那是一家特许鉴定公司,专门为人鉴定房价和需要修缮的事宜和修缮成本。他们还帮人计算新房屋和办公室及工厂的兴建成本。 办公室很漂亮,另外一个秘书叫安姬,她的桌上摆了许多小泰迪熊和绒毛玩具和她小孩的照片(所以我也把你的照片装在相框里,放在我桌上)。她人很和气,我们常常一起出去吃午饭。 不过我不知道我会在这里呆多久,我们必须寄帐单给客户,所以我要计算许多许多数字,这并不是我擅长的工作。(若是你,你会做得比我更好!) 这家公司是由普金先生与拉西德先生合伙经营的,拉西德先生是巴基斯坦人,非常严格,总是要求我们做快一点。普金先生人很怪(安姬叫他怪普金),他每次过来问我事情时,两只手总是按着我的肩膀,脸颊压得低低的,快要贴到我的脸,我都可以闻到他的牙膏味道,忍不住起鸡皮疙瘩。这里的待遇也不好,所以一旦有机会,我会尽快换工作。 前天我去了一趟亚历山卓公园,它就在我们住的公寓转角附近,是一座大山,山顶上有一栋很大的会议中心。我在那里想起你,如果你来了,我们就可以一起去放风筝,或者看飞机飞进希思罗机场,我知道你一定会喜欢。 我得停笔了,克里斯多弗,我是趁午餐时间写这封信(安姬感冒请假,所以我们今天没有一起吃午饭),请你有空也写信给我,告诉我你好不好,还有你在学校的情形。 我希望你拿到我寄给你的礼物了,你解开了没?罗杰和我在康登市场的一家商店发现的,我知道你一向喜欢益智游戏。我们在包装之前,罗杰曾试着把那两个东西分开,但没成功。他说如果你有办法做到,你就是天才。 非常非常爱你的母亲×××××× 第四封信这样写着: 八月二十三日洛桑路312号之一伦敦北八区 亲爱的克里斯多弗:很抱歉上个星期没有写信给你,我去看牙医,拔了两颗蛀牙。你大概不记得我们带你去看牙医的情形了吧,你不肯让任何人的手靠近你的嘴巴,我们只好给你打麻药让你睡觉,牙医才有办法拔掉你的牙齿。可是这次他们没有让我睡觉,他们只是给我局部麻醉,这样整个嘴巴就没有知觉了。这样做是对的,因为他们必须把骨头切开才能取出牙根,麻醉之后就一点也不痛了。事实上我还在笑呢,因为牙医又拉又扯,费了好大劲,我看着觉得好笑。可是等我回家后,麻药醒了,疼痛开始了,我痛得在沙发上躺了两天,吞了许多止痛药…… 我不敢再看下去了,因为我感到恶心想吐。 母亲没有得心脏病,母亲没死,母亲一直都还活着,父亲欺骗了我。 我努力思索是否还有其它的理由,但我想不出来。接下来我更无法思考了,因为我的大脑已经无法正常运作。 我感到头晕眼花,仿佛整个房间在左右摇晃,仿佛我站在一栋很高的大楼顶上,大楼在强风中前后摇摆(这也是个明喻),但我知道房间不可能前后摇摆,所以一定是我的脑袋有问题。 我倒在床上,缩成一团。 我的胃在绞痛。 我不知道后来发生的事,因为我的记忆出现断层,仿佛有一段录像带被洗掉了一样。但我知道肯定过了好一段时间,因为等我再睁开眼睛,窗外天已经黑了。我还呕吐,床上到处是我吐出的秽物,我的手掌、手臂和脸上都有。 在这之前,我还听见父亲走进屋子呼唤我的声音,所以我知道中间过了好一段时间。 说来奇怪,父亲喊着:“克里斯多弗……?克里斯多弗……?”他一面喊,我一面看到我的名字以文字出现在眼前。平常我都是看到它在计算机上以印刷体出现,尤其是在另一个房间内时,但这次不是在计算机屏幕上,我看到的是大大的字母,像巴士外面的广告文字,而且是我母亲的笔迹,像这样: 接着我听到父亲上楼,走进房间。 他说:“克里斯多弗,你在干嘛?” 我知道他在房间里,但他的声音听起来微弱又遥远,和我在呻吟时不希望人家接近我那一刻所听到的声音一样。 他说:“你在干嘛……?那是我的纸盒,克里斯多弗,那是……啊,该死,该死,该死,该死该死。” 然后他沉默了好一阵子。 后来他扶着我的肩膀让我站起来,说:“喔,克里斯多弗。”但这次和平常不一样,他碰到我的身体时一点也不痛。我看着他碰触我,就像看着影片中播放房间内发生的事一样,我丝毫没有感觉他的手在我身上,只觉得像一阵风从我身上拂过。 他又静默了好一会。 然后他说:“我很抱歉,克里斯多弗,我真的很抱歉。” 这时我才注意到我吐了,因为我觉得我全身都湿湿的,而且有一股味道,和学校里有人呕吐以后的气味一样。 他说:“你看了那些信了。” 我听出他在哭,因为他的声音闷闷的,有鼻音,就像感冒时鼻子塞住那样。 他说:“我是为你好,克里斯多弗,真的,我是为你好。我从没有要欺骗你的意思,我只是认为……我只是认为如果你不知道真相,对你会好一点,我……我……我不是有意要……我打算等你长大一点之后再拿给你看。” 又是一阵沉默。 然后他说:“这是个意外。” 沉默。 他又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的脑子一团乱……她留下一张纸条……后来她又打电话……我说她在医院,那是因为……因为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情况太复杂,很难启齿,我……我说她在医院,我知道那不是真的,可是我已经说出口了……我收……收不回来,你明白吗……克里斯多弗……?克里斯多弗……?一切都不是我能掌握的,我但愿……” 接着久久一阵无言。 他又摸我的肩膀,说:“克里斯多弗,我帮你把身上弄干净,好吗?” 他轻轻摇我的肩膀,但我不能动弹。 他说:“克里斯多弗,我现在去浴室替你放洗澡水,然后我来带你去洗澡,好吗?等一下我再把床单放进洗衣机去洗。” 我听到他起身走进浴室,打开水龙头。过了好一阵后他才回来,又碰碰我的肩膀,对我说:“我们轻轻的,克里斯多弗,我们先让你坐起来,再脱下你的衣服,让你进浴缸洗澡,好吗?我要摸你了,但是不要紧。” 说完,他扶我坐在床边,替我脱掉连身裤和衬衫放在床上,然后他扶我站起来,走到浴室。我没有尖叫,没有反抗,也没有打他。 157我小时候第一次上学时,我的指导老师叫茱丽,那时候雪伦还没有来学校,她是在我十二岁时才来学校上班。 有一天,茱丽一屁股坐在我旁边的桌子上,放了一条聪明豆在桌上,说:“克里斯多弗,你说这是什么?” 我说:“聪明豆。” 然后她打开聪明豆的盒盖,倒立着,一根小小的红色铅笔从里面掉出来。她笑起来,我说:“不是聪明豆,是铅笔。” 然后她把铅笔放回去,又把盖子盖回去。 她说:“假如你妈咪现在走进来,我们问她这条聪明豆里面装的是什么,你想她会怎么说?”那时候我都叫妈咪,不叫母亲。 我说:“铅笔。” 那是因为当时我年纪小,不懂得其它人的心理。茱丽对母亲和父亲说,我这辈子恐怕很难了解这种事了,但我现在并不认为这很难,因为我把它看成是一个谜,既然是谜,自然会有解谜的方法。 就像计算机一样。一般人以为计算机和人不一样,因为它们没有心智。尽管如此,我们从一种叫“图灵测试”的方法中知道,计算机也能和人对话、闲谈天气、葡萄酒和意大利的风景,它们甚至还会说笑话。 而心智其实是个复杂的机器。 当我们看东西的时候,我们以为我们是从我们的眼睛看出去,就像我们的脑袋里有个人从一扇小窗看出去一样。其实不然。我们看到的是我们大脑里的一个画面,像计算机屏幕一样。 这是我从一个名叫《心智的运作》电视节目所做的一项实验得知的。在这个实验中,你把头放在一个夹板中间,两眼注视着屏幕上的一页文字,起初它和一页普通的文字没有两样,但是片刻之后,当你的眼球绕着这一页文字快速转了几圈之后,奇怪的事发生了,因为当你想再阅读这一页文字的时候,它变得不一样了。 这是由于人的眼睛从一个点快速移到另一个点时,你完全看不到东西,这时候的你是盲目的,这种眼球快速移动就叫“扫视”。当你的眼球从一个点快速移到另一个点时,如果你同时看到了东西,你便会感觉到头晕。在这个实验中有一具感应器,可以测知你的眼球从一个点快速移到另一个点,当你这样做的时候,你的眼睛没有注视到的部分文字便开始产生变化。 但你不会发现当你快速转动眼球时你是盲目的,因为你的脑子里有一个画面,使你以为你是从头上的两扇小窗看出去,你也不会注意到某些部分的文字产生变化,因为你的脑子装满那一刻你没见到的画面。 同时人和动物也不一样,因为人的脑子里可以存在他们看不见的画面。他们可以看见某个人在另一个房间的画面,或是明天将有什么事发生的画面,或是他们有朝一日成为航天员的画面,或是他们想解开一个谜团时所做一连串推理的画面。 这是为什么一只狗在动物医院接受腿上打钢钉的大手术后,看见猫却立刻忘了它腿上有钢钉而拼命想追上去。可是当一个人接受手术之后,他的脑子会存在一个疼痛的画面,接连好几个月都不会消失。他的脑子也会产生腿上缝了许多针、骨头折断、骨头打上钢钉的画面,甚至看到要搭的公车他都不会拔腿快跑,因为他的大脑里面存在着骨头再度断裂、手术缝线爆开、甚至比现在更疼痛的画面。 这是为什么人们认为计算机没有心灵,又认为他们的大脑比计算机更特殊、更出类拔萃的原因。因为人可以看见他们脑子里的画面,他们以为他们的脑子里有个人坐在那里看着屏幕,就像《星舰迷航记:下一代》里的皮卡得舰长坐在舰长座上注视着大屏幕一样。他们认为这个人就是他们与众不同的人类心灵,他们唤它做“小矮人”,他们认为计算机缺少这种小矮人。 然而这个小矮人也只是他们脑子里的另一个画面而已,当这个小矮人出现在他们脑内的画面中时(因为他在想这个小矮人),他们还有一部分大脑在看着这个画面,当这个人想到大脑的这一个部分时(就是看到小矮人在注视屏幕的画面),他的这一部分大脑就会出现在画面上,此时又会有另一部分大脑在看这个画面。然而大脑是看不到这些的,因为它就像眼球从一个点快速移到另一个点一样,当人们从一件事想到另一件事时,他们的脑子也是盲目的。 所以,人的大脑其实和计算机一样。这并不是由于他们比较特别,而是由于他们在转换画面时必须维持短暂的关机状态。同时,人们因为看不真切,就觉得它特殊。那是因为人们对于看不到的东西总是认为特殊,好比月亮黑暗的那一面,或黑洞的另一头,或在黑暗里从睡梦中醒来感到害怕一样。 同时,人们认为他们之所以和计算机不同是因为他们有知觉而计算机没有。但是知觉只是你的脑子对于明天或明年即将发生,或有可能发生而非实际发生的事所产生的一个画面,如果它是个快乐的画面,人们便欢喜雀跃,如果它是个悲伤的画面,人们便哭泣。 父亲帮我洗过澡,替我清除秽物,又用毛巾替我擦干身体后,带我回我的房间,帮我穿上干净的衣服。 然后他说:“你晚上吃过东西没?” 我没作声。 他说:“我帮你弄点东西吃好吗,克里斯多弗?” 我还是不作声。 他又说:“好吧,我要去把你的衣服和床单放到洗衣机里面,然后我再回来,好吗?” 我坐在床上,瞪着我的膝盖。 父亲走出房间,从浴室地板拾起我的衣服放在楼梯口,又去把他的床单拿出来放在楼梯口,连同我的连身裤和衬衫堆在一起,然后他把它们抱起来拿到楼下。我听见他激活洗衣机的声音,还听到锅炉点火、热水从水管流进洗衣机的声音。 好长一段时间我只听到这些声音。 我在脑子里心算二的次方,这样可以使我平静下来。我一直心算到二的二十五次方,得数是三千三百五十五万四千四百三十二。这不算多,以前我还曾经算到二的四十五次方,不过我的大脑今天不太灵光。 父亲又回到房间,说:“你感觉如何?要不要给你弄点东西吃?” 我没吭声,还是注视着我的膝盖。 父亲也没开口,他在我身旁坐下,两只手肘撑着膝盖,垂着头注视两腿间的地毯,地毯上有一小块红色的乐高方块,上面有八个凸出的圆瘤。 这时我听到托比醒来了,它是夜行性动物,我听到它在笼子里蠕动。 父亲依旧保持沉默。 良久他说:“也许我不该说这句话,但是……我希望你知道,你可以相信我……不错,也许我没有全部说实话。天知道,我试过,克里斯多弗,我试过,可是……生活不容易,你要知道,你很难每句话都说实话,有时根本不可能。我希望你知道我曾尝试过,真的。也许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最好时机,我也晓得你会不高兴,但……我要你知道,从今以后我绝对不会隐瞒你半句话,对任何事。因为……如果现在不说实话,将来……将来伤害更大,所以……” 父亲用双手抹一抹脸,手指抓住下巴往下拉,茫然地瞪着墙上。我从眼角偷看他。 他说:“威灵顿是我杀的,克里斯多弗。” 我怀疑这是一句笑话,我不懂笑话,人们说笑话时都不是当真的。 但父亲继续说:“克里斯多弗,让我……先让我把话说完。”他深吸一口气,接着说:“你母亲离家出走后……爱琳……席太太……她对我们很好,对我很好。她帮助我度过一段非常难堪的时光,倘若没有她,我想我可能撑不过来。你也知道,她有好一阵子都呆在这里,帮我们煮饭、打扫,不时过来看看我们好不好,问我们有没有需要什么……我以为……唉……该死,克里斯多弗,我想把这件事尽量单纯化。我以为……也许我太笨了……我以为她或许会……终究会……搬过来住,或者我们搬去住她家。我们……我们处得不错,真的不错。我以为我们是朋友,我想我错了,我想……终归……终归会……该死……我们吵了一架,克里斯多弗,她说了一些话,我不想让你知道,因为那是不好的话,是伤人的话,但,我认为她爱那只狗更甚于爱我,爱我们。现在回想起来,说不定那是对的,说不定我们真的是麻烦人物,而且,说不定独自一个人守着一条笨狗,也强过和其它活生生的人类共同生活。我的意思是,该死,我们又不是真的维修不良,不是吗?……总之,我们为此吵了一架。事实上,吵了好几次。但是这件事爆发后,她把我赶出来了。你知道那只该死的狗动手术以后怎么着?它发神经了,前一秒钟温驯的滚在地上,让你搔它的肚子,下一秒钟却朝你腿上狠狠的咬上一口。总而言之,我们彼此互相吼叫时,它就在花园里休息。当她在我背后用力把门关上时,那只臭狗也在虎视眈眈的等着我……我知道,我知道,也许踢它一脚也就没事了,可是,该死,克里斯多弗,当你红了眼的当下……老天,你也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我是说,我们都半斤八两,我和你,当时我脑子里一心只想着她爱那条狗更甚于爱你或我,两年来累积的怨气似乎就在那一瞬间猛然爆发出来……” 父亲沉默了一会。 接着他又说:“我很抱歉,克里斯多弗,我向你保证,我决不是有意让事情演变到这种地步。” 这时我才明白,这不是个笑话。我开始恐慌起来。 父亲说:“我们都会犯错,克里斯多弗,你、我、你妈,每个人都会犯错。有时甚至犯下严重的错误。我们都只是个凡人。”说着,他举起他的右手,五指张开成扇状。 但我尖叫起来,一把将他推过去,他从床上跌倒在地上。 他坐起来,说:“好吧,克里斯多弗,我很抱歉,今天晚上就到此为止,好吗?我下楼去,你睡一下,我们明天早上再说。”又说:“一切都会过去的,真的,相信我。” 他站起来,深吸一口气,走出房间。 我坐在床上久久不动,一直瞪着地板。然后我听见托比在它的笼子里骚动的声响,我抬起头,看见它隔着笼子望着我。 我必须离开这个家。父亲杀了威灵顿,这表示他也可能杀我,因为我不相信他了,虽然他说“相信我”。也因为他撒谎隐瞒这么一件天大的事。 但我不能这样大咧咧走出去,他会看见,所以我必须等到他睡着以后。 这时候是晚上十一点十六分。 我又试着心算二的次方,但只能算到二的十五次方,得数是三万二千七百六十八。于是我停止思考,靠呻吟来打发时间,希望时间赶快过去。 终于捱到了凌晨一点二十分,但我一直没有听到父亲上楼睡觉的声音,不知他是在楼下睡着了,抑或他正等着进来杀我。于是我取出我的瑞士行军刀,拉开锯刀做防卫,然后我悄悄的离开卧室,仔细听他的动静。半点声响也没有。我放慢脚步蹑手蹑脚下楼。到了楼下,我从客厅门口瞥见父亲的一只脚,我等了四分钟,看他有没有动静。没有。于是我继续走到甬道,再探头往客厅偷瞧。 父亲躺在沙发上,两眼紧闭。 我一直看着他,看了很久。 他忽然打鼾,我吓一跳,我听到血液在我耳道内流动的声音,我的心脏急速跳动,胸口一阵痛楚,仿佛有人在我胸腔里面戳破一个气球。 我怀疑我会不会是得了心脏病。 父亲的双眼依然紧闭,不知道他是不是假装睡着了。我手中紧紧握住小刀,故意在门框上敲一下。 父亲的脑袋从这一头歪到那一头,他的脚抽动一下,发出“嗯——”的声音,但两眼依然紧闭。一会儿后,他又开始打鼾。 他睡着了。 这意味如果能一直保持安静,我便可以走出屋子了。因此我没吵醒他。 我从前门边的挂勾上取下我的外套和围巾穿起来,入夜后户外会很冷。然后我又静悄悄上楼,但是很难,因为我的脚在发抖。我走进房间,拎起托比的笼子,它不安地刨抓着发出声响,于是我脱下一件外套盖住笼子,把音量降低,这才拎着它再度下楼。 父亲仍然熟睡着。 我走进厨房,拿出我的专用餐盒,拉开后门的锁,走出屋外。关门时我依旧握紧把手,免得门把发出吵人的咔嚓声,然后走到花园。 花园边上有一间小屋,里面放着割草机和修剪枝条的大剪子,还有许多母亲平日使用的园艺工具,例如花盆、堆肥、竹竿、绳子、铲子之类的东西。小屋内比较温暖,但我知道父亲会进去里面找我,所以我绕到小屋后面,挤进小屋与围墙之间的缝隙,躲在搜集雨水的黑色大塑料桶后面。我坐下来后才有了一点安全感。 我决定用我的另一件外套覆盖托比的笼子,因为我不希望它冻死。 我打开我的专用餐盒,里面是那条牛奶巧克力棒和两条水果糖、三盒鲜橘汁、一包粉红色的华富饼干,还有我的红色食用色素。我并不饿,但我知道我应该吃点东西,因为如果不吃东西,身体会觉得冷,所以我吃了两盒鲜橘汁和牛奶巧克力棒。 然后我思考我的下一步。 167隔壁邻居在围墙边种了一棵树,枝枝高悬在围墙上方,我从小屋屋顶与枝枝之间的间隙望向天空,看见猎户星座。 但这是无稽之谈,它不过是一群恒星而已,你可以随自己的意思连接每一个点,你可以把它连成一个撑伞的少女,手上拿着一把意大利式的咖啡壶(像席太太那样),咖啡壶有握把,壶嘴还冒出蒸汽来。当然你也可以把它连成一只恐龙。 此外,太空中没有任何线条,你甚至可以把猎户星座和天兔座,或金牛座、或双子座串连起来,为它们命名为“葡萄星座”,或“耶稣星座”,或“自行车星座”。(不过当年罗马人与希腊人为猎户星座命名时,自行车还没发明。) 何况,猎户星座原本就不是猎人或咖啡壶,也不是恐龙。它只不过是参宿四、参宿五和参宿二,以及参宿七和另外十七个我叫不出名的恒星的总和,而且它们是数十亿哩以外外层空间发生的核子爆炸的结果。 这才是事实真相。 我一直保持清醒到凌晨三点四十七分。那是我睡着以前最后一次看表的时间。我的手表表面有夜光显示功能,按下按钮表面就会发亮,我可以在黑暗中看清时间。我虽然又冷又怕父亲发现,但藏匿在花园里还是比较有安全感。 我不时望着天空。我喜欢入夜后在花园看星星。夏日期间,我有时会在夜间带着手电筒与星座图走出屋外。这个星座图是由两片圆形的塑料片组成,中间以针相连。底下的部分是天体图,顶端有个呈抛物线的缺口,你可以转动塑料片找到你要观察的年月日当天北纬五十一点五度的方位,那是史云登的纬度。绝大部分的天空永远在地球的另一边。 当你注视着天空时,你会发现你所看到的星星和你之间都有数十万光年的距离,有些星球甚至已经不存在了,只因为它们的光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到达地球,其实它们早已死了,或者已经爆炸分裂成红色的矮星。了解这些真相会使人自觉非常渺小,当你生活中遭遇到挫败的时候,你便能体会它们正是所谓的“微不足道”,意思是小事一桩,不足挂齿。 由于天气寒冷,地面凹凸不平,托比又不安的在它笼子里骚动,我睡得很不安稳。但我醒来时天已微明,天空布满蓝、橘、紫的光彩,小鸟在枝头高唱“黎明合唱曲”。我又等待了两个钟头又三十二分,这才听到父亲来到花园里高声喊:“克里斯多弗……?克里斯多弗……?” 我转头看到一个沾着泥土的旧塑料袋,是以前用来装肥料的。于是我带着托比的笼子和我的食盒,奋力挤进小屋的墙角与围篱和搜集雨水的塑料桶之间,再用肥料袋把自己遮盖起来。这时我听到父亲往花园这一头走过来。我从口袋掏出我的瑞士行军刀,拔出锯刀拿在手上,以防万一他发现我们。我听到他打开小屋的门往内看,听到他说:“要命。”然后我听到他的脚步声绕到小屋另一边栽种植物的地方,我的心跳得飞快,那种胸腔内仿佛有个气球在膨胀的感觉又出现了。我以为他会搜寻小屋的背面,但我看不见,我躲起来了,不过他没发现我,因为我听到他又往花园另一头走过去。 我继续保持不动,看看手表,我保持了二十七分钟不动的姿势,之后我听到父亲发动货车引擎的声音,我知道那是他的货车,我听惯了它的声音,而且声音很近,我知道那不是邻居的汽车,因为吸毒那一家人开的是福斯露营车,住在四十号的汤先生开的是沃克斯豪尔的Cavalier轿车,住在三十四号的邻居开的是标致汽车,它们的声音都不相同。 听到他的车开走,我知道我安全了,可以出来了。 接下来我必须决定下一步,我不能再和父亲住在一起了,那样会很危险。 于是我做了决定。 我决定去敲席太太的门,我要和她住在一起,因为我认识她,她不是陌生人,而且我以前去过她家,那次我们街上这一排住家都在停电。相信这次她不会叫我走开了,我可以告诉她谁杀了威灵顿,这样她就会明白我是她的朋友,同时她也会明白为什么我不能再和父亲同住的原因。 我从食盒取出长条水果糖和粉红华富饼干,和最后一盒鲜橘汁放在口袋里,把食盒藏在肥料袋底下,然后我拿起托比的笼子和我的另一件外套,从小屋后面爬出来。我穿过花园,经过屋子侧面,拉开花园小门的门闩走出去。 街上一个人影也没有,我穿过马路到对面席太太家,敲过门后等了一会,一面在内心琢磨待会儿她开门时我要说的话。 但她没有来开门。我继续敲。 我转身,看见有人从街上走过来,我很害怕,因为我认出那两个人正是住在我家隔壁的吸毒的邻居,于是我抓起托比的笼子,绕到席太太家后面,在垃圾桶边坐下来,这样他们便看不到我了。 我必须再想下一步要怎么办。 我把所有我能做的事都想过一遍,再来推断它们是否正确。 我断定我不能回家了。 我又断定我不能去和雪伦住在一起,因为学校放假以后她不能照顾我,她只是个老师,不是朋友,也不是我的家人。 我也断定我不能和泰利叔叔住在一起,因为他住在桑德兰,我不知道要如何去桑德兰。何况我也不喜欢泰利叔叔,因为他喜欢抽烟,又喜欢摸我的头发。 我更断定我不能和亚太太住在一起,虽然她养了狗,但她既不是我的朋友,也不是我的家人。而且我不能在她家过夜或使用她的厕所,因为她用过了,而且她是个陌生人。 然后我想到我可以去和母亲住在一起,因为她是我的家人,而且我知道她住在哪里,我记得她的地址是伦敦西北二区5NG查特路四百五十一号C座,惟一的问题是她住在伦敦,而我从未去过伦敦。我只去过多佛,从多佛转往法国。我还去过桑德兰拜访泰利叔叔,也去过曼彻斯特探视得癌症的露丝阿姨,不过我去拜访她时,她还没有得癌症。我也从未独自去过路口小店以外的任何地方,现在想到就要一个人去很远的地方,委实令人胆战心惊。 我又想到回家,或留在原地,或每天晚上躲在花园里一直到被父亲发现。这些念头令我更加恐惧,昨夜那种难过的感觉又再度袭上心头。 我明白无论我怎么做都不会有安全感。我在脑子里画出这样一个图表: 接着我想象逐一划掉所有的可能性,就像作数学测验题一样,逐一审查所有问题,然后决定要选哪些答案、不选哪些答案,把不选的答案划掉后,剩下的就是最后的答案,这时你就不能再做任何改变了。所以我现在的决定是这样: 换言之,我必须去伦敦和母亲同住。我可以坐火车去伦敦,因为我已经从玩具火车组学会一切有关火车的常识,如何看火车时刻表,如何在火车站买票,如何察看发车时间看列车准不准点,以及如何找到正确的月台上车等等。我要从史云登站上车,那里也是福尔摩斯与华生医生在《波士康比溪谷秘案》一书中,从派丁顿前往罗斯途中停下来用餐的车站。 这时从我坐着的地方越过小巷,我看见席太太屋子旁边有个圆形的老式锅盖倚墙立着,上面覆满铁锈,看上去很像星球的表面,铁锈的形状仿佛一个个国家和大陆、岛屿的地图。 我想到我这辈子大约是不可能成为航天员了,因为要当航天员就必须离家去那数十万哩以外的太空,现在我的家在大约一百哩外的伦敦,比起太空自然是缩短一千多倍以上。想到这里不禁令我伤心欲绝。以前我曾经有一次在操场边的草地上跌倒,被不知是谁打破一支瓶子留下的玻璃碎片划破膝盖。戴太太用消毒水替我消毒并清除沙子,伤口非常疼痛,我忍不住大声哭叫。但此刻的伤在我的脑子里,想到我永远不能成为航天员,不禁令我感到悲伤。 然后我又想到我要学习福尔摩斯,要做到随心所欲具备超然的见解,这样我就不会对我脑子里的伤痕耿耿于怀。 我又想到如果我要去伦敦,我会需要一些钱。我也需要一些食物,因为那是一段长途旅行,我不知道半路上可以在哪里买到食物。我还想到我去伦敦期间,必须找个人替我照顾托比,因为我无法带着它一起旅行。 于是我拟出一个计划,这让我感觉好过一些,因为我的脑子里有了先后顺序和图形,我只要按照计划依次进行就得了。 我站起来,看清楚街道上没有人影,这才来到隔壁的亚太太家敲门。 亚太太出来开门,她说:“克里斯多弗,你怎么啦?” 我说:“你能替我照顾托比吗?” 她说:“谁是托比?” 我说:“托比是我的宠物鼠。” 亚太太说:“喔……喔,是,我想起来了,你告诉过我。” 我举起托比的笼子,说:“这就是它。” 亚太太后退一步。 我说:“它吃专用的老鼠饲料,你可以在宠物店买到,但它也可以吃饼干和红萝卜和面包和鸡骨头,可是你不能喂它吃巧克力,因为巧克力含有咖啡因和可可碱,这些都含有甲羟基嘌呤,老鼠吃太多会在体内产生毒素。它的瓶子还需要每天换干净的饮水。它不怕生,因为它是动物。它喜欢离开笼子,不过如果你不想让它出来也没关系。” 亚太太说:“为什么你要找人来照顾它,克里斯多弗?” 我说:“我要去伦敦。” 她说:“你要去多久?” 我说:“直到我上大学。” 她说:“你不能把托比带去吗?” 我说:“伦敦很远,我不想带它上火车,我怕会把它弄丢。” 亚太太说:“对。”又说:“你和你父亲要搬家了吗?” 我说:“没有。” 她说:“那,为什么你要去伦敦?” 我说:“我要去和母亲住在一起。” 她说:“你不是告诉过我,你母亲死了吗?” 我说:“我本来以为她死了,其实她还活着,父亲欺骗我,他还说他杀了威灵顿。” 亚太太说:“啊,我的天。” 我说:“我要去和母亲住在一起,因为父亲杀了威灵顿又说谎,我不敢和他住在一个屋子里。” 亚太太说:“你母亲在这里吗?” 我说:“没有,母亲在伦敦。” 她说:“你要自己去伦敦吗?” 我说:“是的。” 她说:“克里斯多弗,你何不进来坐,我们聊一聊,一起想个最好的办法。” 我说:“不行,我不能进去。你能帮我照顾托比吗?” 她说:“我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克里斯多弗。” 我没吭声。 她说:“你父亲现在在哪里,克里斯多弗?” 我说:“我不知道。” 她说:“那,也许我们应该打个电话试试看能不能联络到他,我相信他此刻一定在担心你,我也相信其中定有某些严重的误会。” 我一听立刻转头跑回家,我也没有先看左右就跑过街,一辆黄色的迷你车紧急煞车,车胎摩擦路面发出尖锐的声音。我跑到屋子后面,从花园的门进去,再反手将花园的门闩上。 我想打开厨房的门,但门锁着,我捡起地上的砖块,打破门窗,玻璃碎了一地,然后我从破裂的玻璃伸手进去把门打开。 我走进屋子,先把托比放在厨房桌上,然后我跑上楼,抓起我的书包,放了一些托比的饲料进去,又装一些我的数学课本和几件干净的裤子,以及一件背心和一件干净的衬衫。然后我下楼打开冰箱,抓了一罐纸盒装的橘子汁放进书包,和一瓶尚未开封的牛奶。我又从碗橱拿了两盒鲜橘汁和两罐烤豆子、一包奶油小蛋糕放进书包里,我可以用我的瑞士行军刀上的开罐器来打开罐子。 这时我在水槽边看到父亲的移动电话和他的皮夹与电话簿,我立即感觉我衣服底下的皮肤……就像中,华生医生在诺伍得的巴托罗缪?修尔托家屋顶上看见安达曼岛民东迦的小脚印一样,冒出鸡皮疙瘩,因为我以为父亲回来了,现在就在屋子里。于是我头疼得更厉害了。但我在脑子里倒带,回忆先前的画面,知道他的车并没有停在屋外,所以他肯定是在匆忙离家时,忘了带走他的移动电话与皮夹与电话簿。于是我拿起他的皮夹,取出他的银行提款卡,这样我就可以去领钱了,因为提款卡都设定有密码,你要输入密码才能从银行的提款机领钱。父亲没有把他的密码写下放在安全的地方,但他曾经告诉过我,因为他说我不会忘记。他的密码是三五五八。我把提款卡放进我的口袋里。 我把托比从笼子里拿出来,放进我的外套口袋内,因为笼子很重,不方便一路拎到伦敦。然后我走出厨房,来到花园。 我穿过花园的门,确定都没有人在附近之后才开始往学校的方向走,那是我惟一知道的方向,等我到了学校,我可以问雪伦火车站在哪里。 如果我往学校方向走,按理说我会越来越恐惧才对,因为我从来没有这样做过,但我害怕的事有二桩,一是怕远离我平常熟悉的地方,一是怕接近父亲居住的地方,两种恐惧的比重相当,所以我离家越远与离父亲越远的恐惧总量维持不变如下: 恐惧(总量)=恐惧(新地方)×恐惧(接近父亲)=维持不变 从我家坐巴士到学校要十九分钟,但我走路花了四十七分钟,所以当我抵达学校时,我已经非常疲惫,我很希望能在学校休息一会,吃点饼干和橘子汁后再去火车站。但我不能,因为当我走到学校时,我发现父亲的货车停在学校外面的停车场内,我知道那是他的货车,因为车身上漆着“爱德华?勃恩暖气保养与锅炉维修”几个字,还有交叉的扳手图样:见到货车的那一刹那,我又开始感到不舒服。但这次我知道我快要呕吐了,所以我没有吐在自己身上,而是吐在墙上和人行道上,而且吐出来的秽物不多,因为我没吃什么东西。往常我呕吐的时候,我都会蜷缩在地上呻吟,但我知道如果我蜷缩在地上呻吟,父亲出来一定会看到我,把我抓回家。因此我用力吸了几口气,像雪伦教我的那样,她说假如我在学校挨打了,我就这样做。我还数了五十下呼吸,并且全神贯注在数字上,一面念出它们的立次方,疼痛才减轻一点。 我把嘴巴内的呕吐物清干净,决定自己想办法去火车站。我可以问路人,找一位女士来问,因为学校教我们有关“危险的陌生人”时说过,假如有男性找上你、和你说话,而你感到害怕,这时你就应该大声呼叫,并且向女士求救,因为女士比较安全。 于是我取出我的瑞士行军刀,将锯刀弹出,一手紧握,藏在没有放托比的口袋里,以防坏人抓住我时,我便可以刺向他们。这时我看见马路对面有位女士推着婴儿车,车中有个小婴儿,旁边还有一个手上拿着一个玩具大象的小男孩,我决定向她问路。我先朝左右看了又看,免得被路过的汽车撞到,这才横过马路。 我对那位女士说:“哪里可以买到地图?” 她说:“对不起。你说什么?” 我说:“哪里可以买到地图?”我可以感觉我握着刀子的手在颤抖,虽然我并没有在抖动那只手。 她说:“派屈克,把那个东西放下来,脏脏。哪里的地图?” 我说:“这里的地图。” 她说:“我不知道。”又说:“你要去哪里?” 我说:“我要去火车站。” 她笑起来说:“去火车站不需要地图。” 我说:“我需要,我不知道火车站在哪里。” 她说:“你从这里就看得到。” 我说:“我看不到,我还想知道哪里有提款机。” 她伸手指着,说:“那里,那栋建筑,屋顶上有‘Signal Point’招牌的那一栋,它的另一边就有英国铁路局的招牌,火车站就在那栋建筑的地下室。派屈克,我说过了,我已经对你说过几百遍了,不要捡地上的东西吃。” 我往前看,果然有一栋建筑物的屋顶上有招牌,但是距离很远,看不清招牌上的字。我说:“你是指那栋有一排一排窗户的长条建筑?” 她说:“正是。” 我说:“要怎样才能到那里?” 她说:“戈登班奈特,”然后又说:“跟着那辆巴士。”她指着刚刚开过的巴士。 我拔腿就跑,但巴士开得很快,而且我必须留意托比不让它从口袋内掉出来。但我还是跟在巴士后面跑了很长一段路,越过六条横街,直到它转弯失去踪影,再也看不见。 我停下脚步,因为我呼吸急促,两腿酸痛。我发现我站在一条有许多商店的街道上,我想起我曾经和母亲一起出来购物时来过这条街,街上有许多人在买东西,可是我不希望他们碰到我,所以我走在马路边上。我也不喜欢太多人靠近我,更不喜欢那些噪音,因为它们会在我的脑子里灌进太多信息,使我无法思考,仿佛我的脑子里充满大声嚣叫的声音。于是我用双手掩住耳朵,无声地呻吟。 这时我注意到那位女士指给我看的 记号,于是我跟着那个记号走。 不久,那个 记号消失了,我又忘了刚才来的方向,于是我开始恐慌,因为我迷路了。通常我会在脑子里画出一个地图,跟着地图走,然后我会在地图上画出一个小叉叉,标示我的位置。但现在我的脑子里有太多干扰的因素,造成我的迷惑,于是我走到一家蔬果店,那里有一箱箱的胡萝卜、洋葱、荷兰防风草和花椰菜,我在商店外绿白相间的遮雨棚下站定,开始拟订计划。 我知道火车站近在咫尺,假如你想寻找某个近在咫尺的东西,你可以以螺旋状的方式移动,以顺时针的方向在每一个转角的地方右转,直到你回到刚才走过的地方,这时你再改为左转,然后又在每一个转角的地方右转,依此类推如图所示(但这是假想图,并非史云登的地图):我就是以这个方法找到火车站。我专心一意遵循这个法则,一边走一边在脑子里画出一张城区地图,这样也比较容易忽略其它人和四周的噪音。 我终于走进火车站。 现在跟席太太住去跟妈妈住跟泰立叔叔住呆在花园里回家现在跟席太太住去跟妈妈住跟泰立叔叔住呆在花园里回家 第十八、十九章 我对事情观察入微。 这是为什么我不喜欢新环境的原因。如果我在一个熟悉的地方,好比家里、或学校、或巴士、或商店、或街上,视线所及几乎都是以前看过的东西,我只要注意一些改变过的、或更动过的地方就行了。举例来说,有一个礼拜,学校教室内的“莎士比亚的世界”海报曾经掉下来过,你看得出来,因为它虽然被贴回去了,但是略微歪向右边,而且海报左下方的墙上也有三个小小的图钉印子。还有,第二天有人在我们那条街的四百三十七号路灯灯柱上涂鸦,那根路灯就站在三十五号的门外。 不过大部分人都很懒,他们从不仔细观察,他们只是“瞥”一眼,意思和擦身而过差不多,有点类似一颗撞球和另一颗撞球擦撞而过一样,他们脑子里的信息也很简单,譬如,假如他们身在郊外,那情况也许是: 一、我站在一片茂密的草原上。 二、草原上有几头乳牛。 三、阳光普照,天上有几丝微云。 四、草原上有星星点点的野花。 五、远处有一座村庄。 六、草原边上有座围篱,围篱上有一扇门。 然后他们就不再注意其它细节了,因为他们很可能会想些别的,例如“啊,这里真漂亮”,或者“我好像忘了关煤气炉”,或者“不知茱丽生了没?”{12}但假如是我站在郊外,我会注意到一切钜细靡遗的细节,例如,我记得一九九四年六月十五日星期三那天站在郊外的田野上,那天父亲、母亲和我一起开车到多佛搭乘渡轮去法国,车行路线是父亲所谓的“风景路线”,意思是走乡间小路,然后在一个公共花园停下来吃午餐。途中我要求停车尿尿,我走到田野中,那里有几头乳牛,事后我停下来欣赏风景,注意到以下几件事: 一、草原中有十九头乳牛,其中十五头是黑白相间,四头是白褐相间。 二、远处有一座村庄,清晰可见三十一栋房屋和一座教堂,教堂的塔楼是方形,不是尖的。 三、原野中有田垄,这表示中古时期这里是所谓的犁田,住在村子里的居民家家户户都有一块农田。 四、树篱间有一个旧的阿士达超市塑料袋,还有一个压扁的可口可乐罐,上面爬着一只蜗牛,另外还有一长条橘色的绳子。 五、田园的西北角地势最高,西南角地势最低(我有一个罗盘,因为我们是出去度假的,而且我希望到了法国以后知道史云登在哪个方向),田园就沿着这两个方位之间的连线略略向下折叠,因此,假如这片田园地势平坦,那么西北角和东南角就会显得略低。 六、我发现这里有三种不同种类的青草,和两种不同颜色的野花。 七、大多数乳牛都面向上坡的地方。 除此之外,我还注意到另外三十一个小细节,但雪伦说我不需要把它们全部写出来。换句话说,如果我到了一个全新的环境,我会感到非常疲倦,因为我观察入微,假如有人事后叫我说说那些乳牛长什么样,我会问他指的是哪一头,我还可以在家中把那头乳牛画出来,告诉他某一头乳牛身上的花纹是这样的。 我在第十三章的地方撒了个谎,我说“我不懂笑话”,其实我懂三个笑话,其中一个是有关乳牛的笑话。雪伦说我不用回头去改十三章那句话,因为它不算撒谎,我只要“澄清”一下就好了,没关系。 这个笑话是这样的。 有三个人同在一列火车上,一个是经济学家,一个是逻辑学家,另外一个是数学家。火车刚刚越过苏格兰边境(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去苏格兰),三人从车窗望出去,看见田园中有一头棕色的乳牛(乳牛站立的方向与火车平行)。 经济学家说:“看,苏格兰的乳牛是棕色的。” 逻辑学家说:“不,苏格兰有乳牛,其中至少有一头是棕色的。” 数学家说:“不,苏格兰至少有一头乳牛有一边是棕色的。” 这个笑话很有意思,因为经济学家不是真正的科学家,逻辑学家的思虑比较清晰,但数学家说得最好。 我每到一个新环境,因为看得很仔细,就会像一台计算机同时做太多事一样,导致中央处理器塞爆了,再没有其它空间想别的事。加上到了一个新环境,又有许多人在场,情势会变得更加困难,因为人不像乳牛或花草,他们会找你说话,做出令你始料未及的事,所以你必须随时眼观四面、耳听八方,注意任何其它可能发生的事件。有时我在一个陌生环境,又有许多人在场的情况下,我会出现计算机当机的现象,迫使我不得不闭上眼睛、掩住耳朵呻吟,就好像同时按住“Ctrl+Alt+Del”三个键一样,把正在执行中的程序关掉,使计算机关机之后再重新激活,这样才能记得当时要做的事,以及我要去的地方。 这也是为什么我擅长下棋、数学与逻辑的原因,因为大多数人都是盲目的,他们看不清事实真相,他们的脑子里虽然有不少多余的空间,装的却是毫不相干而且毫无意义的东西,好比“我好像忘了关煤气炉”这种事。 181 {12}这是千真万确的,我问过雪伦,人们看到东西时都作何想法,她就这样回答我。 我的玩具火车组中有一间小房子,里面有两个房间,由一条通道隔开,其中一间是发售车票的售票处,另一间是等候火车的候车室,但史云登的火车站不是这样,它由一条地下通道和几段阶梯、一家商店、一家咖啡屋,和一间候车室组成,如这般:但这也不是非常精确的车站示意图,因为我太慌张了,没法子细细观察,这只是就我记忆所及约略画出的“概略图”。 那种感觉就像迎着强风站在危崖一样,令人头晕目眩、摇摇欲坠。大批人潮进出地下通道,回音嗡嗡,而且只有一个入口直接通往地下,通道内还有厕所的尿骚味和烟味,令人作呕。我紧贴着墙壁,手上紧紧抓住一块告示牌的边缘,以免跌倒而趴在地上。告示牌上写着“寻找停车场的旅客,请利用对面售票口右侧的电话寻求协助。”我好想回家,又不敢回家。我想拟订下一步计划,但眼前要看、要听的东西太多了。 于是我用双手掩住耳朵遮挡噪音,费力思索。我想到我必须留在车站搭火车,我还必须找个地方坐下,但车站门口附近无处可坐,我必须走下地下通道。所以我对自己说———在我的脑子里,没有大声说出口———“我要下地道,那里或许会有地方让我坐下来闭上眼睛想一想。”我集中精神看着地道尽头的一块牌子走下去,那块牌子写着“警告:闭路电视作业中”,那种感觉仿佛刚离开危崖又走在高空绳索上。 总算走到地道尽头,尽头处有阶梯。我走上阶梯,上面依然人潮拥挤,我忍不住呻吟。阶梯尽头有一家商店和一个房间,房间内有椅子,但里面也是人满为患,于是我从它面前走过去。我在这里又看见一些招牌,上面写着“大西部”、“各式冰啤酒与淡啤酒”、“小心地滑”、“捐出五十便士,救救早产儿”、“变装旅行”、“与众不同的清新”、“美味、浓郁、只要一点三英镑的豪华版热巧克力”、“0870 777 7676”、“柠檬树”,以及“禁止吸烟”和“各式美味茶”。旁边有几张小桌子和椅子,角落里有一张桌子是空的,我在它旁边的一张椅子坐下,闭上眼睛。我把手伸进外套口袋,托比爬进我的手掌心,我从袋子里掏出两粒饲料喂它,另一只手握着瑞士行军刀。我用呻吟来遮盖噪音,因为我的两只手都没得闲,无法掩住耳朵。但我的呻吟声不大,不致使其它人听到而过来找我说话。 如此我才能静下来想下一步,但我还是无法思考,因为我的脑子里装满其它杂念,所以我做数学游戏让自己的脑子清醒一点。 我所做的数学游戏叫“捍卫军棋”。这个游戏需要一副棋盘,下棋时可以往各个方向无限延伸,在中线下方是有色的小方格如下: 你可以移动一个有色方格,但必须以水平或垂直方向(但是不能斜角移动)跳过一个有色方格,停在一个空格以外的位置上。同时你每移出一个有色方格,就必须移动另一个有色方格回到你刚才跳出的位置,像这样: 你必须留意有色方格超越水平起跳线的距离。开始玩时要这样:然后变成这样: 其实我早就知道答案了,因为无论你如何移动有色方格,你都不能跳到离开水平起跳线四个空格以外的地方,但这是当你不愿想其它事时,一个可以让你动动脑的很好的数学题,你可以随自己的意把它做得越大越复杂。 结果我把它做成这样: 我抬头,发现一名警察站在我面前,对我说:“你家有人吗?”我不懂他的意思。 他又说:“你好吗,年轻人?” 我看着他,想了一下该如何正确的回答,然后我说:“不好。” 他说:“你看起来有点狼狈。” 他的手指上戴着一枚金戒指,上面刻有花体文,但我看不清字母。 他说:“咖啡吧的小姐说你在这里坐了两个半小时了,她想跟你说话,你却不理不睬。” 他又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说:“克里斯多弗?勃恩。” 他说:“你住在哪里?” 我说:“蓝道夫街三十六号。”说完,我感觉好多了,因为我喜欢警察,而且这些都是容易回答的问题。我甚至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他父亲杀了威灵顿,并问他要不要逮捕父亲。 他说:“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说:“我需要坐下来,安静的想一想。” 他说:“好吧,咱们简单一点说,你在火车站做什么?” 我说:“我要去找母亲。” 他说:“母亲?” 我说:“是的,母亲。” 他说:“你坐几点的火车?” 我说:“我不知道,她住在伦敦,我不知道几点有车去伦敦。” 他说:“那么,你没有和你母亲住在一起?” 我说:“没有,但我现在要去。” 他在我旁边坐下,说:“原来如此,你母亲住在哪里?” 我说:“伦敦。” 他说:“是,但伦敦的哪里?” 我说:“伦敦西北二区5NG查特路四百五十一号C座。” 他说:“我的天,那是什么?” 我低头一看,说:“那是我的宠物鼠托比。”托比正从我的口袋探头出来看警察。 警察说:“宠物鼠?” 我说:“是的,宠物鼠,它很干净,而且它没有病原菌。” 警察说:“那就令人放心了。” 我说:“是的。” 他说:“你买票了吗?” 我说:“没有。” 他说:“你有钱买票吗?” 我说:“没有。” 他说:“那你要如何去伦敦?”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因为我口袋内有父亲的提款卡,而偷窃是违法的行为,但他是警察,我必须对他诚实,于是我说:“我有一张提款卡。”我从口袋掏出提款卡给他看,这是一句善意的谎言。 但警察说:“这是你的卡吗?” 我以为他要逮捕我了,我说:“不,是父亲的。” 他说:“父亲的?” 我说:“是的,父亲的。” 他说:“很好。”他慢吞吞的说着,一面用拇指和食指捏捏鼻头。 我说:“他告诉过我密码。”这又是另一句善意的谎言。 他说:“要不要我们俩一起走到提款机那边,嗄?” 我说:“你不可以碰我。” 他说:“我为什么要碰你?” 我说:“我不知道。” 他说:“我也不知道。” 我说:“我曾经因为打警察而被记警告,但我不是有意要伤害他,可是假如我再犯,我的麻烦就更大了。” 他看着我,说:“你是当真的,是吗?” 我说:“是的。” 他说:“你带路。” 我说:“去哪?” 他说:“回售票口。”他用大拇指指着方向。 于是我们又走回地下通道,但这次不那么恐怖了,因为有警察陪伴我。 我把提款卡放进提款机内,就像有时父亲和我一起购物时,他让我做的那样。提款机出现“输入密码”字样,我输入“3558”后按“确认”,机器发出声音说“请输入提款金额”,这时出现几个选择 我问警察:“去伦敦的车票一张多少钱?” 他说:“大概二十。” 我说:“英镑吗?” 他说:“我的天。”说着,笑了起来。但我没笑,我不喜欢人家笑我,即便他是警察也一样。他立刻止住笑,说:“是的,二十英镑。” 于是我按五十英镑,五张十英镑的纸钞从机器中吐出来,接着是一张收据。我把钞票、收据和提款卡收进口袋内。 警察说:“我想我不应该再继续和你聊天了。” 我说:“我要在哪里买火车票?”因为如果你迷路了,需要正确的方向,你可以去问警察。 他说:“你很聪明,不是吗?” 我说:“我要在哪里买火车票?”因为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他说:“在那里。”他指着车站大门另一头有个大玻璃窗的大房间,又说:“你真的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我说:“是的,我要去伦敦和我母亲住在一起。” 他说:“你母亲那里有电话吗?” 我说:“有。” 他说:“你能告诉我电话号码吗?” 我说:“可以,电话号码是○二○八 八八七 八九○七。” 他说:“万一你遇到麻烦,你要打电话给她,好吗?” 我说:“好。”我知道有钱就可以从电话亭打电话,现在我有钱了。 他说:“很好。” 我走进售票处,再回头去看,发现警察仍在看着我,这让我觉得有安全感。大房间内有个长长的桌子,桌子前面开了一扇窗,有个男人站在窗前,窗子后面坐着一个人,我对窗子后面的人说:“我要去伦敦。” 站在窗前的男人说:“对不起。”便转身背对着我,窗子后面的男人给他一小张纸让他签名,他签名后又把它从窗口下方推进去,窗后的男人便交给他一张车票。站在窗前的男人看着我,说:“看什么看?”便走开了。 那个人有着一头打结的头发,有些黑人也有那样的头发,但这个人是白人。打结的头发就是从来不洗头,头发变成一堆旧绳子一样脏兮兮的模样。他还穿了一条红长裤,上面有一些星星。我一只手紧握我的瑞士行军刀,以防他碰我。 这时没有人在窗前了,我便对窗子后面的人说:“我要去伦敦。”我和警察在一起时一点也不怕,但我回头去看,警察已经走了,我又开始害怕起来,于是我试着假装我在玩计算机游戏,那个游戏叫“开往伦敦的火车”,和“迷雾之岛”或“最后关头”,你必须解决许多问题才能走到下一步,而且我可以随时把它关掉。 坐在窗后的那个人说:“单程或来回?” 我说:“单程或来回是什么意思?” 他说:“你要买单程票,或是来回票?” 我说:“我到那边后要留在那里。” 他说:“多久?” 我说:“直到我上大学。” 他说:“那就单程。”又接着说:“十七英镑。” 我给他五十英镑,他还我三十英镑,对我说:“不要把钱弄丢了。” 然后他给我一张小小的黄橘色车票和三英镑的铜板,我把它们和我的瑞士刀放在一起。我虽然不喜欢车票上有一半黄颜色,但仍不得不把它收好,因为那是我的火车票。 他接着说:“请你让开柜台。” 我说:“往伦敦的火车是几点?” 他看看他的手表,说:“第一月台,五分钟后。” 我说:“第一月台在哪里?” 他指给我看,说:“穿过地下道再上楼,你就会看到标示。” 地下道就是地下通道,我看到他指的方向。我走出售票处,但这里完全不像计算机游戏了,因为我已经置身其中,四面八方触目所及的标示仿佛在我脑中大声叫嚣。有个人从我旁边经过时撞到我,我只好发出狗狺似的声音驱赶他们。 我假装地上画了一条巨大的红线,从我的脚底下一直穿过地下道。我开始沿着红线走,一面在口中念着:“左、右、左、右、左、右……”有时我在害怕或生气时,如果能找到一种规律的节奏,好比音乐或鼓声,对我会有帮助。这是雪伦教我的。 我走出地下道,看到一个指针写着“第一月台”,这个“”指着一扇玻璃门,所以我走到玻璃门内。这时又有一个拎着手提箱的人撞到我,我又发出狗狺的声音,旁边的人说:“走路看好。”但我假装他们是“开往伦敦的火车”里的恶魔守卫。月台上有一列火车,我看到一个男人手上拿着一份报纸和一袋高尔夫球杆,向列车的门靠近,然后他往旁边一个巨大的按钮一按,电动门便开了。我看了很喜欢。一会儿后门又在他身后关上。 我看看手表,打从我买票后,三分钟过去了,这表示火车即将在两分钟后出发。 于是我也靠近车门,按下按钮,门自动打开,我走进车厢。 我坐上开往伦敦的火车了。 候车室咖啡屋商店地下通道通道售票处过去我在玩我的玩具火车组时,曾经制作了一张火车时刻表,因为我喜欢火车时刻表。而我喜欢时刻表的原因是,我喜欢知道每件事发生的确切时间。 以下是我和父亲住在一起时的每日作息时间表,那时我以为母亲死于突发性心脏病(这是星期一的时间表,也是约略的时间表)。 每个周末我都自订作息时间表,写在一张纸上,贴在墙上。写的多半是“喂托比”,或“作数学”,或“去商店买糖果”之类的事。这也是我不喜欢法国的原因之一,因为人们在度假的时候都不会订时间表,我必须请母亲和父亲每天早上预告当天的活动,我才不会那么难过。 时间和空间不一样,当你把某个东西放在某个地方时,好比一个量角器或一片饼干,你的脑子里就会出现一个地图,告诉自己你把它放在哪里,但就算没有地图,它们也还是在那里,因为这个地图只是这些实质存在的东西的一个代表,为的是方便你再度找到量角器或饼干。但时间表是时间的地图,少了时间表,时间就不能像楼梯口、像花园、像去学校的路径一样实质存在。因为时间只是不同的事物变换之间的关系,就像地球绕着太阳转,原子的振动,钟表滴答响,昼夜更替,以及醒来与睡觉。它就像西方,或北北东一样,当地球毁灭成为太阳的一部分时,它也不存在了,因为它只是北极和南极和其它地方之间的一种依存关系,好比摩加迪莎和桑德兰和堪培拉之间的关系一样。 同时它也不是一种固定的关系,像我们的房子与席太太的房子,或七与八百六十五之间的关系那样。它完全视你与某个特定点建立关系的快慢而定,假如你以光的速度乘坐宇宙飞船旅行,当你重返故里时,你可能发现你的家人早已谢世了,而你依然年轻,虽然你已进入未来,但你的钟表却告诉你你才离开几天或几个月而已。 而且,因为光速快于一切,这表示我们只知道宇宙间发生的一点吉光片羽,像这样:这个图显示一切事与一切地,未来在右侧,过去在左侧,斜线C是光速。我们无法知道灰色部分发生的事,即使其中有些事已经发生,但是当我们到了F点时,我们便可以知道在网点地区P与Q所发生的事。 这表示时间是一种奇妙的东西,不是一个实体,没有人能确切解开时间这个奥妙的谜团。因此,假如你迷失在时间中,那就像迷失在沙漠中一样,只不过你看不到这片沙漠,因为它不是一个实体。 这是我喜欢时间表的原因,因为它能确保你不至于迷失在时间里。 193 {13}我们在美劳课中作美术劳作,但在早上第一节课和下午第一节课与第二节课时,我们做了许多不同的事,譬如:阅读、考试、社交技巧、照顾动物、周末做什么、写作、数学、危险的陌生人、金钱、以及个人卫生等学习课程。 七点二十分:起床七点二十五分:刷牙洗脸七点三十分:喂托比食物和水七点四十分:吃早餐八点整:穿上校服八点五分:收拾书包八点十分:看书或看录像带八点三十二分:搭校车上学八点四十三分:校车经过水族馆八点五十一分:抵达学校九点整:学校集会九点十五分:早上第一节课十点三十分:下课十点五十分:上皮太太的美劳课{13}十二点三十分:吃午餐下午一点整:下午第一节课下午两点十五分:下午第二节课三点三十分:搭校车回家三点四十九分:在家门口下车三点五十分:喝果汁、吃点心三点五十五分:喂托比食物和水四点整:把托比从笼子里放出来四点十八分:把托比放进笼子里四点二十分:看电视或录像带五点整:读书六点整:喝茶六点三十分:看电视或录像带七点整:作数学练习题八点整:洗澡八点十五分:换睡衣八点二十分:玩计算机游戏九点整:看电视或录像带九点二十分:喝果汁、吃点心九点三十分:上床睡觉现在时间空间火车上坐满了人,我不喜欢,因为我不喜欢看到许多我不认识的人,我更讨厌和一大群我不认识的人呆在一个房间里。火车车厢就像一个房间,当它在移动时,你是不可能离开它的。它还让我想起有一天我坐母亲的车回家那件事。那天因为校车故障,母亲到学校来接我,皮太太便问母亲能不能也带杰克和波丽回家,因为他们的母亲不能来接他们。母亲答应了。但我上车后便开始尖叫,因为车上太挤了,何况杰克和波丽又不和我同班,而且杰克看到任何东西都要拿头去撞,又发出野兽般的声音。我想逃下车,但车子还在行驶,结果我摔出车外跌在路上,头上缝了好几针,他们还把我的头发剃掉,直到三个月以后才长回原来的模样。 所以这次我静静的站在车厢内不敢动弹。 这时我听到有人在叫:“克里斯多弗。” 我还以为是我认识的人,好比学校的老师或住在我们那条街上的人,但都不是。是刚才那个警察。他说:“正好赶上。”他气喘吁吁,两手撑着膝盖吐气。 我没作声。 他说:“我们找到你父亲了,他现在警察局。” 我以为他会说父亲是因为杀了威灵顿而被他们逮捕,但他没有,他说:“他正在找你。” 我说:“我知道。” 他说:“那你为什么要去伦敦?” 我说:“因为我要去和母亲住在一起。” 他说:“我想你父亲对这件事可能有点意见。” 我以为他要把我带回去交给父亲了,这是一件可怕的事,因为他是警察,警察应该是个好人才对。于是我转身想跑,但是被他抓住了。我尖叫起来,他立刻放手。 他说:“好吧,我们不要在这里闹得太过火。”又说:“我要带你回警察局,你和我和你父亲可以坐下来谈谈谁应该去哪里的问题。” 我说:“我要去和母亲住,住在伦敦。” 他说:“还不行,不行。” 我说:“你有逮捕父亲吗?” 他说:“逮捕他?为什么?” 我说:“他杀死一只狗,用莳花的铁叉,那只狗叫威灵顿。” 警察说:“真的吗?” 我说:“真的。” 他说:“那好,我们也可以谈谈这件事。”又接着说:“好了,小伙子,你今天冒的险够多了。” 他又伸手来碰我,我又尖叫起来,他说:“听我说,你这个小猴崽子,你是要听我的话,还是要逼我来……” 话没说完,火车动了一下,开始移动。 警察说:“干。” 他抬头望着车厢的天花板,双手遮着嘴巴像在向上天祷告一样,对着手掌心用力吹气,发出哨音般的声音,但火车依旧颤动,他只好停止,一手抓住从天花板垂挂下来的吊环。 然后他说:“不要动。” 他掏出他的对讲机,按下一个按钮,说:“罗伯……?是的,是奈杰尔,我被困在火车上了。对,还没……喂,迪卡公园大道有一站,你能不能找个人开车过去和我会合……好极了,跟他老子说一声我们找到他了,不过要等一会儿,好吗?好极了。” 他关掉他的对讲机,说:“我们来找个位子坐下吧。”他指着旁边两个面对面的长座位,说:“坐下吧,不要耍花样。” 坐在那两个位子上的乘客纷纷起身走开,因为他是警察。于是我们面对面坐下。 他说:“你真难搞,真是的。” 我在心里暗想,不知道这位警察会不会帮我找到伦敦西北二区5NG查特路四百五十一号C座。 我望着窗外,火车正行经一些工厂和堆满破旧车辆的废车场。一块泥地上蹲坐着四间活动房屋,还有两只狗,和一些晾在户外的衣服。 窗外的风景宛如一张地图,只不过它是立体的,又是实体大小的,因为它就是地图上所画的东西。由于眼前的东西太繁复,令我头痛,于是我闭上眼睛,但不久又睁开了,因为我有在飞的感觉,不过是贴近地面在飞。我喜欢飞行。一会儿后火车进入郊区,我看见田园、牛马、桥梁、一座农场,还有更多房屋和许多车辆行进的小路。这个景象让我想到这个世上有数百万哩长的铁轨,铁轨行经多少房屋与道路和河流与农田。它又让我想到这个世上有多少人口,人人都有房屋,有道路让他们行走,还有汽车、宠物、衣服,每个人都要吃午饭、上床睡觉,个个有他们的名字。想到这里,我的头又痛了。我再度闭上眼睛数数,并发出呻吟。 我再睁开眼睛时,警察正在看一份叫《太阳报》的报纸,报纸头版上有一则标题说“安德森三百万英镑应召女丑闻”,上面还有一张男人的照片,和一张只穿胸罩的女人照片。 我在脑子里心算数学习题,用以下的公式解析一元二次方程式: 然后我想上厕所,可是我在火车上,而且我不知道我们还要多久才能抵达伦敦。想到这里,我开始恐慌起来,一面用指节敲打玻璃窗帮助打发时间,也帮助我不要去想上厕所的事。我看看表,等了十七分钟,等到我非得上厕所时,已是十万火急,这也是为什么我喜欢呆在家里或学校的原因,而且我登上校车以前一定要上厕所,否则我会尿湿一点点在裤子上。 警察盯着我说:“噢,克里斯多弗,你……”,然后,他放下报纸说:“看在上帝的份上,去一下那脏乎乎的厕所,好吗?” 我说:“可我现在在火车上。 他说:“火车上肯定有厕所,这你知道。” 我问:“厕所在哪里?” 他指了指说:“穿过那些门,就在那儿。我会一直盯着你的,明白吗?” 我说:“不用。”因为我知道一直被人盯着意味着什么,但我在厕所里面的时候,他不可能盯着我。 他说:“去那脏乎乎的厕所吧。” 我从座位上站起来,闭着眼睛,只留一条小缝,这样我就看不见火车上其它人。我朝门走去,当我穿过那张门,看见右边有一张虚掩的门上写着“厕所”,便走了进去。 厕所里的味道难闻极了,马桶上有一些便便,就像在学校里的厕所一样。 我也不想用车上的马桶,因为里面会有便便,那是我不认识的人的便便,而且是棕色的。可是我不得不去,我的尿太急了。于是我闭着眼睛撒,火车摇晃一下,撒了一些尿在马桶座上和地板上,但我用卫生纸把自己擦干净后也把马桶冲干净。接着我想洗手,但是水龙头有故障,我只好吐一口口水在双手上,再用卫生纸擦干净,然后把卫生纸丢进马桶内。 我走出厕所,发现厕所对面有两座架子,上面放着一些箱子和一个帆布背包,它让我想起家里的通风碗橱,我有时会爬进去躲在里面,觉得很有安全感。于是我爬上中间的架子,又拉来一个箱子当作门把身体挡住。里面很黑,不但没有别人,也听不见别人说话的声音,我觉得平静多了,这才安定下来。 我又作了一些一元二次方的方程式,如: 0=437X2=103X=11和0=79X2+43X+2089 我故意放一些很大的系数进去,好让它变得很难解。 火车速度开始慢下来,有人走过来站在架子旁敲厕所门,这个人便是那个警察,他唤着:“克里斯多弗……?克里斯多弗……?”他打开厕所门,说了一声“该死”。他距离我很近,我可以看到他挂在腰间的对讲机和警棍,我也可以闻到他的刮胡水味,但他没看到我,我也没作声,因为我不希望他把我交给父亲。 后来他便离开了,是跑着的。 火车停下来,我心想不知道是不是伦敦,但我还是不敢动,我不希望警察发现我。 一个穿着绣有毛线蜜蜂和花朵的外套的小姐过来,从我顶上的架子取下背包,见了我,说:“你要把我吓死哪。” 我没作声。 她又说:“月台上好像有人在找你。” 我还是不作声。 她说:“那是你的事。”说完就走开了。 紧接着又有三个人走过去,其中之一是个穿白色长衫的黑人,他将一个大包裹搁在我头上的架子上,但是没看到我。 火车又继续上路。 第4部分 第二十、二十一章 人们之所以相信上帝,是因为这个世界非常错综复杂。他们认为会飞的松鼠,或人类的眼睛,或大脑这样复杂的东西,根本不可能偶然发生。然而他们应该以逻辑来思考,如果他们能以逻辑来思考,他们就会明白他们之所以能提出这种问题,是因为这些问题事实上已经发生,并且存在多时。宇宙间有数十亿没有生命的行星,这些行星上当然不会有具有大脑灵性的人来注意到这个问题。好比假设地球上每个人都来掷铜板,结果总会有人连续掷到五千六百九十八次正面,这时他们一定会觉得自己非比寻常。其实不然,因为没有掷到五千六百九十八次正面的人有数以百万计。 再说地球上之所以有生命是偶然的,但这是个非比寻常的偶然。要使这个偶然以如此非比寻常的方式发生,必须具备三个条件,这三个条件是: 一、这些东西必须要能够自行拷贝(这就叫复制)。 二、复制的过程中必须发生一点错误(这就叫突变)。 三、这些错误必须同样出现在它们的拷贝上(这就叫遗传)。 这三个条件都非常罕见,但不无可能,而且它还能够孕育生命。同时它的发生是偶然的,却又未必只出现在犀牛和人类和鲸鱼身上,任何物体都有可能。 举例来说,有人说一个眼睛怎么可能偶然发生?因为即使是一个眼睛也必须从其它非常类似眼睛的东西进化而来。那么半个眼睛有什么用处?半个眼睛也是有它的功能的,因为半个眼睛意味着动物也能看到一半那个想吃它的动物而迅速脱身,何况它还能吃掉那些只有三分之一个眼睛、或只有百分之四十九个眼睛的动物,因为这些动物的动作没有它快,被吃的动物也不可能有后代,因为它已经死了。 那些相信上帝的人认为,上帝把人类放在地球上是因为人模拟动物更高一等,事实上人类不过是动物的一种,他们终有一天也会演化成另一种动物,那种动物比人类更聪明,最后甚至也把人类关进动物园,就像我们把黑猩猩和大猩猩关进动物园一样。或者,人类终将染上一种疾病而灭绝,再不然就是制造太多污染而消灭了自己,那时地球上就只剩下昆虫一族成为地球上最优秀的动物。 199我犹疑着是否应该下车,因为火车即将在伦敦靠站了。我很害怕,万一火车又开往别的地方,我可半个认识的人也没有。 有人过来上厕所,不一会儿又出去了,不过他们都没看到我。我闻到便便的味道,那种味道和我进厕所时闻到的味道不同。 我闭上眼睛,在脑中解了一些数学题,免得胡思乱想。 火车又停下来,我想爬出架子回去拿我的书包下车,但我又不想被警察看见把我交给父亲,所以我仍旧躲在架子上不敢动,这次没有人看到我。 我想起学校教室墙上有一张地图,那是一张英格兰与苏格兰与威尔士的地图,上面标示着所有大大小小的城镇,我在脑子里回忆史云登和伦敦的地理位置,它是这样的: 我从火车开动后就不断注意着时间,当时是中午十二点五十九分,第一站的靠站时间是下午一点十六分,也就是十七分钟以后。现在的时刻是下午一点三十九分,距离上次靠站又过了二十三分钟。换句话说,火车如果没有绕一个大弯行驶,我们就会开到海上了,但我不知道它是不是绕了个大弯。 之后火车又停靠了四站,有四个人过来拿走搁在架上的行李,还有两个人将行李放在架上,但是都没人来移动挡在我面前的大旅行箱。其间只有一个人看到我,他说:“你真是怪胎,老兄。”那人穿着西装。另外陆续又有六个人上厕所,不过我都没有闻到便便的味道,幸好。 火车又停下来,一位穿黄色防水外套的女士来拿大行李箱,她问我:“你有没有碰到它?” 我说:“有。” 她就走开了。 随后又有一个男人站在架子旁,说道:“过来瞧瞧,巴瑞,这里好像有个火车精灵。” 另外一个男的过来在他身边站定,说:“咱们俩都喝多了。” 第一个男的说:“我们也许应该喂他吃一点果仁。” 第二个男的说:“你的脑筋秀逗了。” 第一个男的说:“来啊,动一动,你这个笨蛋。我没醉,我啤酒还没喝够呢。” 然后他们也走了。 火车终于真正安静下来,一动也不动,我再也没有听到任何声响。于是我决定离开架子,回去拿我的书包,并且看看警察是否还在他的位子上。 我爬下架子,从门上的玻璃看过去,没见到警察的踪影,但我的书包也不见了,那里面有托比的饲料和我的数学课本,还有我的干净的内裤、背心、衬衫、橘子汁、牛奶、鲜橘汁、小蛋糕,以及烤豆子。 这时我听到脚步声,回头去看,是另一名警察,不是先前车上那位。我从门口看见他在隔壁车厢,他正在察看椅子底下。我确定我不那么喜欢警察了,便急忙下车。 当我发现火车进站的地方竟然如此宽敞,我的耳朵又塞满杂音和回音时,我不由得跪倒在地上,因为我觉得我快要昏倒了。我跪在地上的时候,一面研究要从哪个方向出去,然后我决定朝火车进站的方向走,因为这里是底站,也就是伦敦的方向。 我站起来,想象地上画了一条粗大的红线,和火车以及另一头的大门平行。我走在红线上,口中念着:“左、右、左、右……”像以前那样。 我走到大门口时,一个男的对我说:“好像有人在找你,孩子。” 我说:“谁在找我?”我以为是母亲,也许史云登那个警察根据我告诉他的电话号码打电话通知她了。 他说:“警察。” 我说:“我知道。” 他说:“喔,好。”又接着说:“那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叫他们来。”说完,他便走回火车那边。 我继续往前走,我感觉我的胸口仿佛还有个气球在膨胀,闷得发疼。我用双手捂住耳朵,走到大厅中央一家小店铺倚着墙站定,墙上写着几个字:“饭店与剧院预约,请电:○二○七四○二 五一六四”,我的双手离开耳朵,改用呻吟来阻断噪音,一面四下张望,仔细看房间内的所有招牌,确认这里是不是伦敦。以下是这些招牌: 但是过了几秒之后,招牌却变成这样:原来是太多了,我的大脑运作失常。我很惊慌,立刻又闭上眼睛,慢慢数到五十,但没有心算立次方。我站定后,在口袋内打开我的瑞士行军刀,让自己多一点安全感,我把小刀紧紧握在手中。 接着我曲起另一只手的手指做成小筒状,这才张开眼睛,从小筒望出去,这样我才能够一次只看一个招牌。过了很久,我终于看见这样的一个招牌,这个招牌挂在一家小店铺的窗口上方。 一个男的向我走来,他穿着蓝色上衣和蓝色长裤,脚上是一双棕色皮鞋,他的手上拿着一本书,对我说:“你好像迷路了。” 我掏出我的瑞士行军刀。 他说:“喔,喔,喔,喔,喔。”并举起双手,五指张开成扇状,仿佛在说他爱我,要我也张开手指碰触他的手指,不过他举的是双手,不像父亲和母亲只举一只手,何况我也不认识他。 他就这样高举双手倒退着走开。 我走到挂着招牌的小店铺前,我感觉我的心脏在猛烈跳动,我的耳朵听到海涛般的怒吼。我走到窗口边说:“这里是伦敦吗?”但窗口内没人。 不久有个人过来坐在窗口后面,是个黑人女士,她留着长长的指甲,漆成粉红色。我说:“这里是伦敦吗?” 她说:“是的,甜心。” 我说:“这里是伦敦吗?” 她说:“没错。” 我说:“我要怎样才能到伦敦西北二区5NG查特路四百五十一号C座?” 她说:“那是什么地方?” 我说:“伦敦西北二区5NG查特路四百五十一号C座,有时也可以写成伦敦西北二区5NG威尔斯登查特路四百五十一号C.” 这位女士对我说:“坐地铁到威尔斯登接驳站下车,甜心,或者到威尔斯登公园下车也行,更近一点。” 我说:“什么是地铁?” 她说:“你是认真的吗?” 我没吭声。 她说:“那边,看到那个有电扶梯的大楼梯口没有?看到那个招牌没有?上面写着‘地铁’,坐贝克鲁线到威尔斯登接驳站下车,或者坐朱比利线到威尔斯登公园下车,行吗,甜心?” 我望向她手指的方向,果然有一个大楼梯口通往地下,楼梯口上方有个这样的大招牌 我心想我办得到,因为一切都很顺利,我已经抵达伦敦,就要找到我母亲了。我还必须把四周这些人群当作田野中的乳牛,我只消一直看着前方,脑子里在大厅地上画一条粗大的红线,跟着红线走就行了。 我走过大厅来到电扶梯前。我一手在口袋内紧握着我的瑞士行军刀,另一手在口袋内抓着托比,免得它跑掉。 电扶梯和楼梯一样,只不过它不断在移动,人们踏上去后便由着它承载上下楼,我看着不禁笑起来,因为我以前从没坐过,而且它让我想起一部有关未来世界的科幻电影。不过我可不想坐它,所以我改走楼梯下去。 地下是一个较小的空间,人很多,还有一些柱子底下的地面上发出蓝色的灯光,我很喜欢,但我不喜欢人群,因此当我看到一座快照亭,和我在一九九四年三月二十五日为了拍护照照片而进去的快照亭一样时,我立刻躲进去,因为它很像碗橱,给人安全感,我可以透过窗帘由内往外看。 我也可以从这里观察人群。我看见人们把车票塞进灰色的收票口后走进去,还有一些人从墙上一排巨大的黑色机器买票。 我看到四十七个人做这件事,便把这个动作记下来,然后我想象地上有一条粗大的红线,我顺着红线走到墙边,那里有一张图表,列出所有停靠站的站名,按字母顺序排列的。我找到威尔斯登公园,上面写着二英镑二十便士。我走到其中一部机器前面,机器上有个小屏幕出现“请选择车票种类”几个字,我按下多数人按的按钮“成人单程”,再按“二英镑二十便士”按钮,屏幕上出现“请投入二英镑二十便士”几个字,我将三枚一英镑的铜板塞进投币口,机器发出咔嚓声,小屏幕出现“请取回车票并找钱”几个字,机器下方有个小洞,洞内出现一枚五十便士、一枚二十便士、以及一枚十便士的铜板,我把铜板都收进口袋里,走到灰色收票口,把车票放进小孔内,它立即被吸进去,同时从另一头送出来。这时有人在我后面说:“走哇。”我发出愤怒的狗狺声后往前走,这次门打开了,我看着把车票收起来。我喜欢这个灰色的收票口,它也很像科幻电影中未来世界的发明。 接下来我必须弄清楚要往那个方向走。我紧紧贴着墙,免得被人碰到。这里有“贝克鲁线”和“区间循环线”,但是没有那位女士说的“朱比利线”,于是我决定搭乘贝克鲁线到威尔斯登接驳站下车。 另外这里还有一个贝克鲁线的各个停靠站站牌,它是这样的:我把所有的停靠站都读过一遍,找到“威尔斯登接驳站”,于是我跟着“”箭头方向走,穿过左边通道,通道中央有个栅栏,许多人靠左边笔直走过去,栅栏对面的人则从右边走过来,好像在马路上一样。于是我也依样画葫芦靠左边走。通道转个弯往左边延伸,那里又有更多的门和一块写着“贝克鲁线”的招牌,还有箭头指着手扶梯下方,我只好踏上手扶梯下楼,我的手紧紧扶着橡皮扶手,但因扶手也跟着移动,我并没有跌倒。几个我不认识的人站得离我很近,我很想揍他们,叫他们走开,但因为我被警告过,我忍了下来。 到了底下,我赶紧跳下电扶梯,可是颠趔了一下,撞到前面的人,有人立刻喊:“当心点。”前方有两条路,一条指的是“北上”,我选了这一条,因为威尔斯登在站牌的上半部,而上半部通常是指北部。 不久我来到另外一个车站,这个车站不但小,位在地下,而且只有单线铁轨,墙壁是圆弧状,上面有许多大幅广告,有“出口”、“伦敦交通博物馆”、“慎选职业”、“牙买加”、“ 英国铁路局”、“ 禁烟”、“心动”、“心动”、又一个“心动”、“前往女王公园以后各站的旅客,请搭乘第一列车。需要转车的旅客,请在女王公园站下车。”、“哈墨史密斯与城区线”、“比家人更贴心”等等。小站内人很多,因为是在地底下,四周不见窗户,我不喜欢,所以我找了一张长凳,在长凳的一头坐下来。 又有许多人陆续涌进小站,有个人在长凳的另一头坐下,是个女的,拿着一只黑色的手提箱,脚上穿着紫色的鞋,襟上别着一枚鹦鹉形状的别针。人潮不断涌进来,顿时使一个小小的站台比大站显得更拥挤,不久,连墙上的广告视线也被遮住了。有个人的外套背后擦到我的膝盖,我觉得很恶心,登时大声呻吟起来,坐在长凳上的女士站起来,但是再没有别人坐下。我这时候的感觉很像往常感冒生病时,那时我必须整天躺在床上,全身发疼,走不动、吃不下、不能入睡,也不能作数学。 不久我听到仿佛有人在击剑的声音,一阵强风吹来,轰隆轰隆的噪音出现,我闭上眼睛,轰隆声越来越响,我也跟着大声呻吟起来,但还是无法把那个声音挡在耳朵外,我感觉小站内仿佛就要倒塌或发生大火,而我就要死了。幸好轰隆声逐渐转为喀啦声和尖锐的煞车声,最后缓缓趋于平静停了下来。我依旧紧闭双眼,因为那样会让我比较有安全感。又过一会儿,四周比较安静了,我听到人群在移动。我张开眼睛,一时间竟看不到任何东西,因为眼前挤满了人群,后来我发现他们都鱼贯登上一列不知何时冒出的火车,原来轰隆声就是从这列火车来的。我的发根冒出汗水流到脸上,我在哀哀呻吟,但是和刚才的呻吟不一样,更像小狗脚爪受伤时发出的哀叫声,我虽然听到了声音,起初却没意识到那是我自己发出的。 我浑身哆嗦,我想回家。但我立刻想到我不能回家,因为父亲在家,他说谎,他杀了威灵顿,这表示那不再是我的家了,我现在的家在伦敦西北二区5NG查特路四百五十一号C座。想到我竟然会有“想回家”的感觉,令我再度恐慌起来,因为这显示我的心开始有点不正常了。 陆陆续续又有更多人进入小站,比先前更拥挤。轰隆声又出现了,我闭上眼睛,身上直冒汗,我感到恶心想吐,仿佛胸中有个气球在不断膨胀,胀到我喘不过气来。人们又上车了,小站忽然空了下来。不久又塞满人潮,另一列火车同样轰隆进站。这种情形很像有一回我感冒那一次,我很想阻挡它,很想像计算机当机时从墙上把插头拔掉一样。我想上床睡觉,这样我就可以不必用脑筋,因为我惟一能想到的是疼痛,我的脑袋里再没有其它空间容纳别的思想。可是我又睡不着,只好坐着,什么事也不能做,只能等待和疼痛。 史云登伦敦地 铁第3月台第4月台贝克鲁线 哈洛兴维尔斯东肯顿南肯顿北温布莱温布莱中央广场石桥公园哈尔斯登威尔斯登接驳站肯萨公园女王公园吉本公园梅达维尔渥维克大道派丁顿艾吉威尔路玛丽勒本贝克街摄政公园牛津圆环皮卡迪里圆环查令十字路口河岸滑铁庐蓝伯斯北区象堡我睡着后作了一个我最喜欢的梦。我有时也在白天作这种梦,那是白日梦,但我常在晚上作这种梦。 梦中,地球上的人几乎死光了,因为他们染上一种病毒,但它不像普通病毒,它像一种计算机病毒。他们被传染的原因是一个遭到感染的人说了一句别有用意的话,以及人们说这些话时脸上所带的表情。换句话说,人们只要在电视上看到这个被感染的人就会被传染,于是这种病很快便蔓延全世界。 感染到这种病毒的人会成天坐在沙发上,什么事也不做,不吃不喝,自然就死了。不过我有时也会作不同版本的梦,就像看两种不同版本的电影一样,公映版和“导演剪接版”,例如《银翼杀手》。在某些版本的梦中,病毒会使人砸毁汽车,或走进大海中溺死,或跳进河里。我觉得这种版本比较好,因为这样就看不到尸横遍野。 最后,这个世界只剩下那些不看别人的脸,也不懂这些图片代表什么意义的人。 这些人都是像我一样特殊的人,他们喜欢独来独往,我几乎没有见过他们,因为他们像刚果的俄卡皮鹿,那是一种小型的长颈鹿,非常害羞罕见。 梦中我可以自由来去世界各地,没有人会找我说话,或摸我,或对我提出问题。如果我不喜欢出门也不打紧,我可以呆在家里,任何时候都可以吃青花菜和柳橙和长条水果糖,或者玩一整个礼拜的计算机游戏,或者坐在房间角落,拿一枚一英镑的铜板在暖炉的散热叶片上前前后后刮过来刮过去。我也不用去法国。 我可以走出父亲的房子,在街上游荡。虽然在大白天,四野仍一片寂静,除了鸟儿在唱歌和微风吹拂外,听不到一点嘈杂的声音,有时远处有建筑物倒塌,如果我很靠近街上的红绿灯,我便可以听到号志灯变换的轻微声响。 我可以进入别人的房子,扮演侦探的角色,我也可以破窗而入,因为大家都死了,所以没关系。我走进商店,爱拿什么就拿什么,好比粉红色的饼干,或PJ‘的覆盆子芒果冰沙,或计算机游戏、或书、或录像带。 我从父亲的货车上拿出梯子,爬上屋顶,然后将梯子架在两栋屋子中间的空隙上,爬到隔壁屋顶。梦中所做的事都不违法。 后来我发现别人的汽车钥匙,便将他们的汽车开走,即使撞到东西也不要紧,于是我把车开到海边停好下车,外面下着倾盆大雨,我从一家商店拿了一个冰淇淋吃。然后我走到沙滩上,那里到处是沙和大块的岩石,一块突岩上立着一座灯塔,但是没有灯光,因为守灯塔的人死了。 我站在海水中,潮浪漫上来淹没我的鞋子,我不下去游泳,怕有鲨鱼。我站在那里看着海平面,取出我的金属长尺对着海天相接的那条线衡量,发现海平面是一条曲线,地球是圆的。潮浪打在我的脚上,一波接一波十分规律,仿佛音乐或鼓的节奏。 我从某个人家的屋子里找到干衣服换上,那一家人都死了。然后我回到父亲家中,事实上那不再是父亲的房子了,它现在是我的。我用红色食用色素为自己做了一些烩什锦蔬菜和草莓奶昔,然后我看有关太阳系的录像带,又玩了一下计算机游戏,然后上床睡觉。 我的梦就到这里结束,我很快乐。 这个部分是另一种记载,雪伦说我应该记下来,我就把小站内对面墙上的广告记下来,不过我记不得全部,因为我当时以为我快要死了。 广告上是这样说的: 除了这几个字外,还有一幅巨大的照片,两只红毛猩猩挂在树枝上,它们背后有树,但树叶的影像模糊,因为镜头的焦点是那两只红毛猩猩,不是树叶,而且红毛猩猩在移动。 红毛猩猩(orang-utan)这个字源自马来文òranghùtan,就是“丛林中的人类”的意思。 广告就是刊登图片或播放电视影片,叫人买汽车或运动鞋或使用网络服务器,但这个广告是叫人去马来西亚度假。马来西亚位于东南亚,由马来半岛、沙巴、沙捞越、和拉布湾所组成,首都是吉隆坡。它的最高山是京纳峇鲁山(神山),高四千一百零一公尺,不过它没有出现在广告上。 雪伦说人们度假为的是开眼界看新事物和放松身心,但度假不能让我放松,要看新事物则可以在显微镜下观察土壤。我想到光是一间屋子就有许多东西,要面面俱到一个个想起它们,就得花上许多年。再说,一件事之所以有趣是在于想到它,而不在于它是新的。举个例说,雪伦教我把手指沾湿摩擦薄薄的玻璃杯杯口,就会发出吟唱的声音。你可以在不同的玻璃杯中注入不同高度的水,它们便会发出不同的音符,因为它们有所谓不同的“共振频率”,你甚至可以擦出“两只老虎”的曲调出来。许多人家中都有薄薄的玻璃杯,却不知道可以这样做。 广告上是这样说的: 马来西亚,亚洲的真面貌。 透过视觉与味蕾的飨宴,你会发现你置身一个对比鲜明的国家。有传统、有自然、有繁华的大都会。从都市生活,到自然保留区,到悠闲的海滩徜徉时刻,令人永生难忘。个人行程自五百七十五英镑起。 请电零一三○六 七四七○○○,洽询各大旅行社或上网www.kuoni.co.uk查询。 这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天地。 另外还有三张照片,它们都很小,有皇宫、海滩和另外一座皇宫。 这是那两只红毛猩猩的模样。 梦幻假期库奥尼马来西亚我一直紧闭眼睛,完全没看表。火车规律的进站后又离站,像音乐或打鼓的节奏,又像在数数,说着:“左、右、左、右、左、右……”这是雪伦教我镇定的方法。我自己则在脑子里说:“火车来了,火车停了,火车走了,平静了。火车来了,火车停了,火车走了……”仿佛脑子里只有火车。我通常不会想象不曾发生的事,因为那是谎言,它会让我产生恐惧。但它仍然比眼睁睁看着火车来来去去更好,因为看着它会令我更加恐惧。 我没张开眼睛,也没看表。那种感觉就像在一个黑暗的房间里,窗帘紧闭,伸手不见五指,好像半夜里醒来,你惟一听到的声音只有脑子里的声音。这样也好,因为它使这个小站仿佛不存在,远离我的脑子,我在床上,安全无虞。 一段时间以后,火车来往之间的间歇声渐渐拉长,我听出火车未进站前候车的旅客渐渐稀少了,这才睁开眼睛,看看表,上面指着晚间八点零七分,我在长凳上坐了将近五个小时,但感觉上没那么久,只是我的小腹胀痛,而且我又饿又渴。 这时我发现托比不见了,不在我的口袋里。我可不希望它迷路,因为我们不在父亲或母亲的屋子里,这个小站也没有人能喂它吃东西,它一定会饿死,要不就是被火车碾毙。 我抬头上望,这才看见头上有个长长的黑盒子,那是个指示灯,上面说: 底下一行跑马灯卷过去消失了,出现另一行字,写着: 不一会儿它又变成: 击剑的声音传来,怒吼的火车进站了。我猜想某个地方一定有个大型计算机,它知道所有的火车位置,是它发出信号给各个车站的黑盒子,告诉它们火车何时进站。这么一想,我的心才安定些,因为一切都井然有序的依照计划进行。 火车进站了,停下来,有五个人上车,还有一个人匆匆冲进月台抢上车,另外有七个人下车。不久门自动关上,火车又开走了。等下一班车再来的时候,我不那么害怕了,因为黑盒子上说“火车进站”,我知道那一幕立刻要上演了。 我决定寻找托比,因为月台上只剩三个人。我站起来,在站内上上下下寻找,甚至走到进入地下道的入口,却怎么也找不到它。我改而寻找地势较低的铁轨暗处。 果然那里有两只老鼠,都是黑色的,身上都沾满泥土。我很高兴,我喜欢各式各样不同种类的老鼠,但它们不是托比,于是我继续寻找。 最后我终于看见托比了,它也在铁轨边的暗处,我知道那是托比,因为它是白色的,而且它的背上有一块卵形的褐斑。于是我爬下月台。托比正在吃一张被扔掉的糖果纸。这时有人惊呼:“我的天,你在干啥?” 我弯腰去抓托比,但它跑掉了。我跟在它后面,弯下腰说:“托比……托比……托比。”一面伸手让它闻我的味道。 有人大声喊道:“我的天,快上来。”我抬头往上看,是一个穿绿色雨衣的男人,他穿一双黑皮鞋,灰色的袜子上有菱形图案。 我喊着:“托比……托比……”但它又跑走了。 那个穿菱形图案袜子的男人伸手要抓我的肩膀,我尖叫起来。这时我听到击剑的声音了,托比又跑开,但这次它跑往另一个方向,从我脚上掠过,被我一把抓住,逮到它的尾巴。 那个穿菱形图案袜子的人说:“啊,天哪,啊,天哪。” 这时我听到轰隆声了,我举起托比,两手抓住它,它却咬我的大拇指,血立刻流出来,我大叫一声,托比挣扎着想从我手上挣脱。 轰隆声越来越响,我回头,看见火车即将驶出隧道,眼看着我就要被火车碾毙,我想爬上月台,但月台太高了,我的两手又握着托比。 那个穿菱形花纹袜的男人抓住我,猛力拉我。我尖声大叫,但他一直拉我,直到把我拉上月台,我们都跌坐在地上。我不断尖叫,因为他拉痛了我的肩膀。顷刻间火车进站,我站起来,跑到长凳那边,把托比放进我的外套口袋里,它变得很安静,不再乱动了。 那个穿菱形花纹袜的人站在我旁边,说:“你以为这是好玩的事吗?” 我没吭声。 他又说:“你在干嘛?” 火车门开了,有人下车,一个女的站在穿菱形花纹袜的男人后面,她提着一只和雪伦一样的吉他盒。 我说:“我在找托比,它是我的宠物鼠。” 那个穿菱形花纹袜子的男人说:“真他妈的疯子。” 那个拎吉他盒的女人说:“他没事吧?” 穿菱形花纹袜子的男人说:“他?他妈的谢天谢地,我的天,宠物鼠。唉呀,我的车。”他跟着火车跑,用拳头猛力捶打紧闭的车门,但火车还是开走了。那人骂了一声:“干。” 那个女的说:“你没事吧?”她摸我的肩膀,我又尖叫起来。 她说:“好,好,好。” 她的吉他盒上贴着一张这样的贴纸:我坐在地上,那个女的一只膝盖跪着,说:“你需要帮忙吗?” 她如果是学校的老师,我可能会说:“伦敦西北二区5NG威尔斯登,查特路四百五一号C座在哪里?”但她是陌生人,所以我说:“走开。”因为我不喜欢她那么靠近我。我又说:“我有一把瑞士行军刀,上面有一把锯刀,会把人的指头割断。” 她说:“好吧,老兄,就当你不领情好了。”她站起来走开了。 那个穿菱形花纹袜子的男人说:“疯子,我的天。”他拿着一条手帕按住他的脸,手帕上有血迹。 另一班火车来了,那个穿菱形花纹袜的男人和拎吉他盒的女人都上车,火车又开走了。 接下来又陆续开走八班火车,我决定上车后再来计划下一步。 于是我坐上下一班火车。 托比想从我的口袋跑出来,我抓紧它,把它放在我的外面口袋里,一手按住它。 车厢内共有十一个乘客,我不喜欢和十一个人呆在一个小空间内进入隧道,因此我把注意力集中在车厢内。车厢内有一些招牌这样说:“斯堪的那维亚与德国有五万三千九百六十三座度假小屋。”以及“三四三五”、“旅程中未持有效票证者罚款十英镑”、“TVIC”、“EPBIC”、“BRV”、“CON?IC”、“请勿妨碍车门开关”、“与世界对话”。 车厢壁上有这样的图案:座椅上是这种图案: 火车摇晃得很厉害,我只好紧紧抓住扶手。火车进入隧道,发出刺耳的巨响,我闭上眼睛,感觉到颈子两侧的血液在跳动。 火车离开隧道,我们来到另一个小站,这里叫“华威克大道”,斗大的字写在墙上,我喜欢,让人一目了然。 到威尔斯登中转站之前,我一路用时间来测量站与站之间的距离,发现抵达各站所需的时间都是十五秒的倍数,例如: 派丁顿 0:00华威克大道 1:30梅达维尔 3:15吉本公园 5:00女王公园 7:00肯萨公园 10:30威尔斯登中转站 11:45 火车在威尔斯登中转站停车,门自动打开,我走出车厢。不久门又自动关上,火车开走了。除了我之外,下车的人都爬上楼梯越过天桥,最后月台上只剩下两个人,一个是男的,喝醉了,他的外套上沾有棕色的污点,脚上穿着不成对的鞋子,口中哼着歌,但我听不见他在唱什么。另外一个人是商店内的印度人,也是男的,商店就嵌在墙上的一扇小窗内。 我实在不想和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说话,因为我又累又饿,何况我已经和太多陌生人说过话,这是危险的事。危险的事做越多,越有可能出差错。可是我不知道如何才能找到伦敦西北二区5NG查特路四百五十一号C座,我得找个人问。 于是我找上小店内的人,我说:“伦敦西北二区5NG查特路四百五十一号C座在哪里?” 那个人拿起一本小书递给我,嘴上说:“二九五。” 那本书的书名叫《伦敦市A—Z街道地图与公司索引》,我翻开,里面有许多地图。 小店内的人说:“到底买不买?” 我说:“我不知道。” 他说:“那请你把你那脏手拿开。”说完,他把书拿回去。 我说:“伦敦西北二区5NG查特路四百五十一号C座在哪里?” 他说:“你要么就买本A—Z地图,要么就滚开,我可不是万事通。” 我说:“这就是A—Z地图吗?”我指着那本书。 他说:“不,那是他妈的鳄鱼。” 我说:“这就是A—Z地图吗?”它明明不是鳄鱼,我以为我听错了,因为他的口音很重。 他说:“是的,这就是A—Z街道地图。” 我说:“能卖给我吗?” 他说:“二英镑九十五便士,但是你要先给钱,免得你溜走。”我这才明白,原来他刚才说“二九五”是二英镑九十五便士的意思。 我给他二英镑九十五便士,他找钱给我,一如家附近的小店。我背倚着墙坐在地上,和那个浑身脏兮兮的人一样,但是离他很远。我把书打开。 封面里有一大张伦敦地图,上面有大教堂、波普拉、艾克顿、斯坦摩尔这些地方。还有“地图页码索引”。地图上画满了大方格,每一方格内都标示两个阿拉伯数字,威尔斯登就位于“42”和“43”的方格内。我琢磨出这些阿拉伯数字就是依比例放大的伦敦区域地图的页数,整本书就是一张大张的伦敦市街图,只是它被分割了钉成一本书,我喜欢。 但是威尔斯登中转站不在四十二页和四十三页上,我从“地图页码索引”上找到它在紧接着四十二页底下的五十八页上。我以螺旋状的方式寻找威尔斯登中转站,就像我在史云登寻找火车站那样,只不过这次是用手指指着地图。 那个穿着不成对鞋子的醉汉站在我面前说:“大起士,没错,护士,根本没那回事,该死的骗子,该死的骗子。” 说完,他走开了。 我花了好长时间才找到查特路,原来它不在五十八页,又回到四十二页去了,而且位于“5C”的方格内。 以下是威尔斯登中转站与查特路之间的道路形态:下面是我的路线: 我爬上楼梯,穿过天桥,将车票塞进灰色的收票口,走上街道。街道上有一辆巴士,还有一部大机器,上面有块牌子写着“英格兰、威尔士暨苏格兰铁路局”,不过是黄色的。我四下张望,发现天色已黑,到处是闪亮的灯光。我有好一段时间没有在户外了,眼前的一切令我感到不舒服。我一直眯着眼睛,只稍稍察看一下道路的形状,我便找到我要走的“站前大道”和“橡树路”了。 我继续往前走,但雪伦说我不需要详述每个细节,只要把一些有趣的事写出来就行了。 我终于找到伦敦西北二区5NG查特路四百五十一号C座,总共花了二十七分钟。我按了标示“C座”的电铃,但无人应门。其间惟一有趣的事是,有八个人打扮成维京人,头上戴着牛角头盔,大声喧闹着路过。不过他们不是真的维京人,真的维京人是距今大约两千年前的古人。这时我又想尿尿了,所以我从一家已经打烊的“博蒂特汽车修理厂”拐进一条暗巷去解决。其实我不喜欢这样,但我不想尿湿裤子。除了这个插曲之外其它乏善可陈。 我决定在门外等候,但愿母亲没有出去度假,否则至少要等一个星期以上。但我试着不去这样想,因为我不可能回史云登了。 于是我在伦敦西北二区5NG查特路四百五十一号C座门前小花园的垃圾桶后面,坐在地上等候。垃圾桶就放在一棵大灌木底下。一个太太走进花园,她手上提着一个一头开着金属栅门的小箱子,箱子上方有个提把,类似用来提小猫去给兽医看的小箱子,但我看不出里面有没有小猫。她穿着高跟鞋,没有看见我。 不久天开始下雨,我身上淋湿了,开始发抖,因为很冷。 这时候是晚间十一点三十二分。我听到有人一路谈话走过来的声音。 一个声音说:“我才不管你好不好玩。”是个女的。 另一个声音说:“茱蒂,对不起嘛,好吗?”是个男的。 另一个声音,先前那个女的,说:“你在害我出丑之前早该想到。” 那个女声便是母亲的声音。 母亲走进花园,席先生和她走在一起,另外一个声音正是他。 我站起来,说:“你不在家,我只好在这里等候。” 母亲说:“克里斯多弗。” 席先生说:“什么?” 母亲搂住我说:“克里斯多弗,克里斯多弗,克里斯多弗。” 我把她推开,因为她抓住我,我不喜欢。我推得太用力,自己都跌一跤。 席先生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母亲说:“对不起,克里斯多弗,我忘了。” 我躺在地上,母亲伸出她的右手,五指张开成扇状让我碰她的手,但就在这时,我看见托比从我口袋跑出来,我只好伸手去抓它。 席先生说:“这是不是表示爱德华也来了。” 花园四周有围墙环绕,托比跑不出去,它被挡在墙角,爬墙的速度也不够快,我很快便抓住它,放回我的口袋,这才说:“它饿了,你有没有什么可以喂它吃的食物,和一些水?” 母亲说:“你父亲在哪里,克里斯多弗?” 我说:“大概在史云登。” 席先生说:“谢天谢地。” 母亲说:“那你是怎么来的?” 我冷得全身哆嗦牙齿直打颤,好不容易才说:“我坐火车来的,好可怕呀,我拿了父亲的提款卡才能领钱出来,有一个警察帮忙,可是他又要我回父亲那里,他本来也和我一起坐火车,但后来又不见了。” 母亲说:“克里斯多弗,你全身都湿透了,罗杰,不要光站着不动呀。” 然后她接着说:“我的天,克里斯多弗,我没……我没想到会再……你是自己来的吗?” 席先生说:“你们是要进去,还是要在外面站一整夜?” 我说:“我要和你住在一起,因为父亲用一把种花的铁叉杀死威灵顿,我不敢和他住。” 席先生说:“老天爷。” 母亲说:“罗杰,拜托。好了,克里斯多弗,我们进去吧,先把你弄干再说。” 我站起来,进入屋内,母亲说:“你跟着罗杰。”于是我随席先生上楼,楼梯口转角处有个门,门上写着“C座”。我不敢进门,因为我不知道里面有什么东西。 母亲说:“进去呀,否则要翘辫子了。”我不懂“翘辫子”是什么意思,但我还是进去。 母亲又说:“我去替你放洗澡水。”我把整间屋子走过一遍,在脑子里先烙下一张地图后才放心些。这间公寓的格局是这样的: 母亲叫我把衣服脱了进去洗澡,她说我可以用她的毛巾,她的毛巾是紫色的,两端有绿色的花朵。她还给托比一碟水和一些早餐玉米片,我让它在浴室里面到处跑。它在浴缸底下拉了三粒便便,我把它们捡起来丢进马桶冲掉,然后我又爬进浴缸,因为里面又暖和又舒服。 不久母亲进入浴室,她坐在马桶上对我说:“你还好吗,克里斯多弗?” 我说:“我很累。” 她说:“我知道,亲爱的。”又说:“你很勇敢。” 我说:“是的。” 她说:“你为什么不写信给我,克里斯多弗?我写了好多信给你,我还以为发生什么可怕的事了,或者你们搬家了,我再也找不到你们了。” 我说:“父亲说你死了。” 她说:“什么?” 我说:“他说你的心脏有问题,住进医院,然后他又说你心脏病突发死了。他把你的信都藏在他房间衣橱的一个衬衫盒内,被我发现了,因为我在找我正在写的一本书,那是有关威灵顿被杀的一本书,他把它没收了,藏在衬衫盒内。” 母亲说:“啊,我的天。” 她沉默了好久,忽然发出电视上野生自然节目中的动物所发出的长啸声。 我不喜欢她这样,因为太大声了。我说:“你为什么要这样?” 她好一阵子不说话,后来才说:“喔,克里斯多弗,我很抱歉。” 我说:“不是你的错。” 然后她说:“混帐,这个混帐。” 过了一会她说:“克里斯多弗,让我握一握你的手,一次就好,为了我,好吗?我不会握太紧。”说着,她伸出她的手。 我说:“我不喜欢人家握我的手。” 她把手收回去,说:“不要,好吧,不要紧。” 然后她说:“你洗好了出来,我们来擦干,好吗?” 我爬出浴缸,用紫色毛巾把身体擦干,但我没有睡衣,只好穿一件母亲的白色t恤和一条黄色的短裤,但我无所谓,因为我实在太累了。我在穿衣服的时候,母亲到厨房热了一点蕃茄汤给我吃,因为那是红色的。 然后我听到有人开门的声音,一个陌生人在门口说话,所以我把浴室的门锁起来。外面传来争执的声音,一个男的在说:“我要和他谈谈。”母亲说:“他今天已经够累了。”那个人说:“我知道,但我还是要和他谈谈。” 母亲过来敲门,说有个警察要和我说话,我必须把门打开。她说她保证不会让他把我带走,我这才捡起托比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警察,他说:“你是克里斯多弗?勃恩吗?” 我说我是。 他说:“你父亲说你逃家,是真的吗?” 我说:“是的。” 他说:“这是你的母亲吗?”他指着母亲。 我说:“是的。” 他说:“你为什么逃家?” 我说:“因为父亲杀了威灵顿,那是一只狗,我怕他。” 他说:“我听说了。”他又接着说:“你要回史云登你父亲那里,还是你想要留在这里?” 我说:“我要留在这里。” 他说:“你要住下来吗?” 我说:“我要住下来。” 警察说:“等等,我问你母亲。” 母亲说:“他对克里斯多弗说我死了。” 警察说:“好,咱们……咱们不要争辩谁说了什么,我只想知道他是否……” 母亲说:“他当然可以留下来。” 警察说:“那,就我所知,这件事就这么决定了。” 我说:“你要把我送回史云登吗?” 他说:“不。” 我很高兴,我可以和母亲住在一起了。 警察说:“假如你丈夫来找麻烦,你就打电话给我们,否则你们要自己解决这件事。” 警察离去后,我喝了我的蕃茄汤。席先生把客房内的一些箱子叠起来腾出空间,在地板摆上一张充气床让我睡觉,我就去睡了。 不久我醒来,因为屋内有人在大声嚷叫,那时候是凌晨两点三十一分。其中一个是父亲的声音。我很害怕,但客房的门没有锁。 父亲大声嚷嚷:“管你行不行,我要和她讲话。我最不想说话的对象就是你。” 母亲也嚷嚷:“罗杰,不要……” 席先生大声说:“这是我的家,你不能这么嚣张。” 父亲大声说:“我爱怎么说就怎么说。” 母亲也大声说:“你没有权利来这里。” 父亲嚷着说:“没有权利?没有权利?他是我的儿子呢,莫非你忘了?” 母亲更大声:“你到底在搞什么鬼,对他说那些话?” 父亲吼道:“我搞什么鬼?是你离家出走的。” 母亲大声叫:“这样你就判定让我永远离开他?” 席先生提高嗓子说:“好了,大家冷静点,好吗?” 父亲吼道:“这不就是你要的?” 母亲说:“我每个礼拜写信给他,每个礼拜。” 父亲大声喊道:“写信给他?写信给他有个屁用?” 席先生声音也大了起来:“哇、哇、哇。” 父亲大声嚷着:“我煮饭给他吃,我替他洗衣服,我每个周末带他。他生病了我照顾他,我带他去看医生,他每次半夜三更跑出去游荡,我都提心吊胆。他在学校和人打架我就得去学校。而你呢?你做了什么?你写信给他。” 母亲也大声嚷着:“那样你就可以对他说他的母亲死了?” 席先生大声说:“现在不是时候。” 父亲大声说:“你,你闪一边去,否则我……” 母亲大声说:“爱德华,看在老天份上……” 父亲说:“我要见他,你要是拦阻我……” 说着,父亲进入我房间。我手上握着我的瑞士行军刀,锯刀的刀刃向外,以防他抓我。母亲也跟着进来,她说:“不要紧,克里斯多弗,我不会让他得逞,你不会有事。” 父亲在床边跪下,说:“克里斯多弗?” 但我一句话也不说。 他说:“克里斯多弗,我真的、真的很抱歉,对每一件事抱歉。对威灵顿,对那些信,对害你逃家。我决不是有意的……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做那样的事了。嘿,好吗,小东西。” 说着,他举起右手,五指张开成扇状,让我碰他的手指。但我没有,我害怕。 父亲说:“该死。克里斯多弗,拜托。” 泪水滑下他脸颊。 好一会儿没有人开口。 然后母亲说:“我想你该走了。”她是在对父亲说,不是对我。 那个警察又来了,因为席先生打电话到警察局报案。警察叫父亲冷静下来,并把他带出去。 母亲说:“你回去睡吧,不会有事,我保证。” 我这才又回去睡觉。 第二十二章 1 哈洛兴维尔斯东 两分钟3 女王公园 七分钟1 哈洛兴维尔斯东 一分钟2 威尔斯登接驳站 四分钟1 哈洛兴维尔斯东 一分钟* *火车进站请退后* *查特路威尔斯登接驳站餐室卧室浴室厨房卧室玄关楼梯太平门229第二天早上的早餐是炒蕃茄和一罐绿豆,母亲在平底锅上先热过。 早饭吃到一半,席先生说:“好吧,他可以留下来住几天。” 母亲说:“他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席先生说:“这间公寓两人住都嫌小,何况三人。” 母亲说:“他可是听得懂你的意思喔。” 席先生说:“他打算怎么办,这里又没有他可以读的学校,我们俩都有工作,这实在太荒唐了。” 母亲说:“罗杰,够了。” 然后她煮了一些加了糖的红姜茶给我喝,但我不喜欢。她说:“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等席先生上班后,她打了一通电话去公司请了一天的“慰问假”,就是家中有人去世或生病时请的假。 然后她说要带我出去买些换洗的衣服,还有睡衣、牙刷、和一套运动装。于是我们离开公寓,走到大街上,那条街的街名叫山丘路,区域号码是A4088.街上人潮拥挤,我们坐二六六号巴士到布兰特十字购物中心,可是约翰路易斯商场里面人潮汹涌,我很惊慌,躺在手表部门隔壁的地上尖叫,母亲只好带我坐出租车回家。 但她还是得回购物商场帮我买衣服、睡衣、牙刷、和一套运动装。她出去时我就呆在客房内。我不愿意呆在席先生的房间内,因为我怕他。 母亲回来了,她替我买了一杯草莓奶昔,又给我看我的新睡衣,紫色的,上面有五个尖角的蓝色星星图案,像这样: 我说:“我要回史云登。” 母亲说:“克里斯多弗,你才刚来。” 我说:“我一定要回去,我要参加A级数学鉴定考试。” 母亲说:“你要参加A级数学鉴定考试?” 我说:“是的,我下个礼拜的星期三、星期四和星期五要考试。” 母亲说:“天啊。” 我说:“皮牧师当监考官。” 母亲说:“太棒了。” 我说:“我要拿A,所以我一定要回史云登,但我不要见到父亲,所以我要和你一起去史云登。” 母亲双手掩住面孔,大力喘口气说:“我不知道行不行。” 我说:“可是我一定要去。” 母亲说:“咱们改天再说,好吗?” 我说:“好,可是我一定要回史云登。” 她说:“克里斯多弗,拜托。” 我喝了一点奶昔。 夜深后,大约十点三十一分,我走到阳台看能不能看到星星。结果一颗也没见到,因为云层太厚,又有所谓的“光线污染”,就是街灯、汽车灯、探照灯、建筑物里面的灯光将大气中的微小分子折射,阻挡了来自星球的光线。我只好回到屋内。 但我睡不着。我在凌晨两点零七分时又起身,因为畏惧席先生,所以我下楼出门走到查特路,街上半个人影也没有,比白天安静多了,不过依稀仍可听到远处的汽车声和警笛声,这时我才稍稍平静下来。我沿着查特路走,观赏路旁的汽车和电话线衬托橘色的天空构成的图案,还有家家户户门前花园内的装饰,计有一个地精、一座火炉,还有一座小池塘和一只泰迪熊。 这时我听到有两个人走过来,我赶紧躲到一辆福特旅行车和一台箕斗中间,蹲在地上躲起来。这两个路人不是以英语交谈,不过他们没看见我。我注意到脚边排水沟的脏水内有两个小小的黄铜楔楯,像机械表上的楔楯一样。 我喜欢箕斗和福特旅行车中间这个藏身的地方,所以我呆了很久,然后我看看街道,眼前惟一看得见的色彩只有橘色和黑色和橘黑两色的混合,连车辆在白天的颜色都难以分辨。 不知道你能不能看出镶嵌花纹,我想你一定可以想象出在我脑中的这个花纹:这时我又听到母亲的声音,她在大声呼唤:“克里斯多弗……?克里斯多弗……?”她一路跑过来,我便从箕斗与福特旅行车中间走出来。她跑过来,说:“我的天。”她在我面前站定,手指着我的脸,说:“你要是再这样,我对天发誓,克里斯多弗,我爱你,但……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 她逼着我承诺以后再也不单独离开公寓,她说那样很危险,你不能相信伦敦人,因为他们都是陌生人。第二天她还必须出去买东西,所以她再三叫我答应,万一有人按门铃,一定不可以开门。她替我买了托比的饲料回来,还买了三卷《星球大战》录像带。我在客厅看录像带,直到席先生回来,我才回到客房。我真希望伦敦西北二区5NG查特路四百五十一号C座这里有花园,可惜没有。 第三天,母亲上班的公司打电话通知她不必去上班了,因为他们已经找了别人来代理她的职务。她气极了,说那是违法的行为,她要投诉。但席先生说:“别傻了,不过是个临时工作,帮个忙。” 就寝前,母亲走进客房。我说:“我必须回史云登参加A级数学鉴定考试。” 她说:“克里斯多弗,现在不要提这件事,你父亲打电话扬言要告我,我和罗杰又在闹别扭,现在不是时候。” 我说:“可是我一定要去,因为早就安排好了,皮牧师当监考官。” 她说:“不过是个考试而已,我会打电话给学校,我们可以要求延期,你可以以后再考。” 我说:“我不能以后再考,都已经安排好了,而且我复习很多遍了,葛太太还说我们可以用学校的教室。” 母亲说:“我好不容易才有今天,却眼看着就要失去了,是不是?给我一点……” 她忽然打住,一手掩着口,站起来便离开房间。我的胸口又出现在地铁那时的疼痛感,我还以为我可以回史云登参加A级数学鉴定考试。 第二天上午,我在餐厅望着窗外,数着街上路过的车辆,看今天会是个中吉日或吉日或上吉日,或是凶日。但是这里不比坐校车可以望着窗外爱看多久就看多久,想看多少车辆就看多少车辆。我望着窗外三个小时,连续看到五辆红车,也连续看到四辆黄车,表示今天既是吉日也是凶日,所以这个办法是行不通了。但我如果专心数汽车,我的脑子就不会想我的A级数学鉴定考试,我的胸口也不疼了。 下午母亲带我坐出租车去汉普斯德公园,我们坐在山丘上,看着远方希思罗机场的飞机起降。我吃着一卷从冰淇淋摊买来的红色冰淇淋。母亲说她已经打电话给葛太太,说我明年才参加A级数学鉴定考试。我一听立即把冰淇淋扔掉,尖声哭叫起来,我的胸口疼得我喘不过气来。一个男的过来问我要不要紧,母亲说:“你说呢?”那人就走开了。 我哭叫累了,母亲又带我坐出租车回公寓。第二天是星期六,她叫席先生去图书馆帮我借回几本有关科学与数学的书,其中有《数学益智问答一百题》、《宇宙的起源》和《核能》。但这都是给儿童看的书,不很适合我,所以我不看。席先生说:“总算知道我的努力没有白费。” 我自从在汉普斯德公园把红色冰淇淋扔掉后就没吃过任何东西,于是母亲做了一张有许多星星的表格,像我小时候那样。她又用满满一个量杯的奶昔粉和草莓香料做了草莓奶昔,说喝两百CC我就可以得到一个铜星,喝四百CC我就可以得到一个银星,喝六百CC就可以得到一个金星。 当母亲和席先生吵架的时候,我便拿厨房的小收音机坐在客房内,把频率调在两个电台之间,这样我便只能听到一些杂音,然后我把音量开到最大,把收音机放在耳边,震耳欲聋的声音令我脑袋发疼,这样我就不会再有其它疼痛的感觉———好比胸痛———既听不到母亲和席先生的争执声,也无法想到不能参加A级数学鉴定考试的事,或伦敦西北二区5NG查特路四百五十一号C座没有花园,以及看不到星星的事实。 到了星期一,夜色正浓,席先生来到我房间,把我从睡梦中叫醒。他喝了不少啤酒,因为他的味道和父亲与罗利一起喝酒后的味道一样,他说:“你以为你很聪明,是吗?你从来都不会替别人想一想,是吗?你现在得意了吧,是吗?” 母亲也进来了,一把将他拉出去,口中说:“克里斯多弗,我很抱歉,真的真的很抱歉。” 第二天早上,等席先生上班以后,母亲将她的衣服装进两只大箱子,叫我下楼带着托比上车。她把箱子放进行李厢内,我们便开车走了。但那是席先生的车,所以我问她:“你要偷这辆车吗?” 她说:“我只是借用。” 我说:“我们要去哪里?” 她说:“回家。” 我说:“你是指史云登吗?” 她说:“是的。” 我说:“父亲会在那里吗?” 她说:“求求你,克里斯多弗,别再给我难题了,好吗?” 我说:“我不要和父亲住在一起。” 她说:“暂时……暂时……不会有事的,克里斯多弗,好吗?不会有事。” 我说:“我们要回史云登让我参加我的数学A级鉴定考试吗?” 母亲说:“什么?” 我说:“我应该在明天参加我的数学A级鉴定考试。” 母亲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们回史云登是因为如果我们继续在伦敦住下去……就会有人受伤。我指的并不一定是你。” 我说:“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她说:“你安静一会儿。” 我说:“你要我安静多久?” 她说:“我的天。”又接着说:“半个钟头,克里斯多弗,我要你安静半个钟头。” 我们一路开往史云登,总共花了三小时又十二分钟。途中停下来加油,母亲买了一条牛奶巧克力给我,但我没吃。我们卡在车阵中进退不得,因为大家都把车速放慢看发生在对面车道上的一起车祸。我试着想找出一个公式,看车祸造成的塞车是否纯粹因为大家把车速放慢来看热闹,以及它受以下这几个因素的影响:(一)车流量的密度(二)车速(三)驾驶人看到前车的刹车灯亮起时,他自己的刹车速度。但我太累了,因为我担心不能参加数学A级鉴定考试,前一个晚上彻夜未眠,所以在路上睡着了。 到了史云登,母亲身上有钥匙,所以我们开门进入屋子。她说:“哈啰?”但没有人响应,因为当时是下午一点二十三分。我很害怕,但母亲说我很安全,我便放心的回我房间关起门来。我从口袋掏出托比,让它在地上到处跑,我自己在计算机上玩“扫地雷”游戏,并在一百七十四秒之内晋级“专家”,比我以往的最佳成绩慢了七十五秒。 下午六点三十五分,我听到父亲开着他的货车回家了,我把床移到门边顶着门不让他进来,他进屋后便和母亲互相大声叫骂。 父亲吼道:“你他妈的怎么进来的?” 母亲也吼道:“这也是我的房子,难不成你忘了?” 父亲吼道:“你那个‘姘头’也来了吗?” 我拿起泰利叔叔买给我的羚羊皮鼓跪在房间角落,把头埋进墙角里开始用力敲鼓,一面发出呻吟,这样一直持续了一个钟头。后来母亲来到房间,说父亲走了,说他暂时住到罗利那里,未来几个星期我们会另外找个栖身的地方。 我从花园的小屋后面找到托比的笼子,拿进屋内清洗干净后,将托比放进去。 我问母亲,明天我可不可以参加我的数学A级鉴定考试。 她说:“我很抱歉,克里斯多弗。” 我说:“我可以参加我的数学A级鉴定考试吗?” 她说:“你都没在听我说的话,是吗,克里斯多弗?” 我说:“我在听。” 母亲说:“我告诉过你了,我已经打电话给你们校长,告诉她你人在伦敦。我告诉她你明年再参加考试。” 我说:“可是我现在回来了,我可以参加考试。” 母亲说:“很抱歉,克里斯多弗,我在试着把事情做好,我在试着不要把事情弄糟。” 我的胸口又开始发疼,我双手抱胸,前后摇晃着身体,呻吟。 母亲说:“我也没想到我们会回来。” 我还是继续呻吟和前后摇晃着身体。 母亲说:“算啦,这样也无济于事。” 她问我想不想看《蓝色行星》录像带,那一卷录像带叙述北极冰层底下的生物活动,以及座头鲸的移栖生活。但我没吭气,我知道我不能参加数学A级鉴定考试了,那种感觉就像你用大拇指指甲紧紧贴着很烫的暖炉散热叶片一样疼痛,痛得让人想哭,甚至你把大拇指拿开后,它依然隐隐作痛。 母亲又为我煮了一些红萝卜和青花菜沾蕃茄酱,但我没吃。 晚上我也没睡觉。 第二天,母亲开席先生的车送我上学,因为我错过了校车。当我们正要上车时,席太太刚好路过,她对母亲说:“你好大的胆子。” 母亲说:“上车,克里斯多弗。” 我进不去,车门锁着。 席太太说:“他终于把你也甩了?” 母亲打开车门上车,又把我这边的车门锁上,我们便开车走了。 到了学校,雪伦说:“你就是克里斯多弗的母亲。”雪伦说她很高兴再见到我,并问我好不好。我说我很疲倦。母亲替我解释,说我因为不能参加我的数学A级鉴定考试而情绪低落,不但没吃好,也没睡好。 然后母亲就走了。我凭印象画了一幅校车的图画,免得我想起胸口的疼痛。那张图画是这样的:午饭过后,雪伦说她和葛太太谈过了,我的数学A级鉴定考试的考卷仍然分成三个密封袋,放在葛太太的桌上。 我问她,我还能不能参加考试。 雪伦说:“我想可以。我们下午打电话给皮牧师,看他还能不能过来当你的监考官。葛太太会写信给考试委员会,说你还是按原定计划参加考试,希望他们同意。不过我们还不能肯定行得通。”她顿了一下又说:“我想我应该先告诉你,让你想一想。” 我说:“那我可以想了吗?” 她说:“你真的想参加考试吗,克里斯多弗?” 我想着这个问题,但是没有明确的答案。我很想参加我的数学A级鉴定考试,但我很累,当我很累的时候想数学,我的脑子就不大灵光,尤其是在回忆某些论证时,好比质数的概数小于(χ)时的对数公式,我就想不起来。这让我感到恐慌。 雪伦说:“你不一定要参加考试,克里斯多弗,如果你说你不想考,没有人会生气。这也不是错误的、或违法的、或愚蠢的事。你做你想做的事就对了。” 我说:“我想参加考试,因为我不喜欢做了计划表后又把它删除,这样让我很难过。” 雪伦说:“好吧。” 她打电话给皮牧师,他在下午三点二十七分抵达学校。他说:“小伙子,准备开始了吗?” 于是我在美劳教室写我的第一份数学A级鉴定考试的考卷,皮牧师是监考官,我在写考卷时,他就坐在书桌后面边看书———迪垂克?邦霍福所写的《使徒海岸》———边吃三明治。写到一半时,他还出去窗外抽烟,不过他自始至终都看着我,防止我作弊。 我打开试卷看一遍,却怎么也想不起要如何答卷。我很想揍人或用我的瑞士行军刀捅人,但眼前除了皮牧师外没有别人。皮牧师的身材高大,假如我用我的瑞士行军刀捅他,那接下来的考试他就不能当我的监考官了。因此我像雪伦教我的那样,当我在学校想揍人时,我就深呼吸,我数了五十下呼吸,一面心算基数的立方,像这样: 1、8、27、64、125、216、343、512、729、1000、1331、1782、2197、2744、3375、4096、4913……等等 这一来我才平静些。但这场测验的时间是两小时,此刻已经过了二十分钟,我必须加快速度才行,同时我也没有足够的时间检查一遍。 当天晚上我回家后,父亲也回来了,我尖声大叫,但母亲说她不会让我受到任何伤害,所以我走到花园,躺下来看天上的星星,让自己进入忘我的境界。父亲从屋子走出来时,注视着我良久,然后用力朝围篱挥了一拳走了。 由于参加了数学A级鉴定考试,所以那天晚上我可以睡点觉了,我还喝了一点菠菜汤当晚餐。 第二天,我写第二份考卷。皮牧师还是读着那本迪垂克?邦霍福著作的《使徒海岸》,但他这次没有抽烟。雪伦在考试前叫我上厕所,还叫我独自安静的深呼吸和数数。 那天晚上我在我的计算机上玩“最后关头”时,一辆出租车开到屋外停下。席先生坐在出租车上,他下车后将一个装着母亲物品的大纸箱扔在草地上,里面有吹风机和几条短裤、一些莱雅洗发精、一盒什锦果麦,以及两本书———安德鲁?莫顿所写的《戴安娜的真实故事》,和吉利?库柏所写的《对手》———以及一个装着我的相片的银相框。相框落在草地上时把玻璃摔破了。 他从口袋掏出几把钥匙,坐上他的车开走了。母亲从屋里冲出来,追到马路上大喊:“你也一样不必回来了!”她捡起什锦果麦,朝他的车屁股扔过去。席太太就在她家的窗口内看热闹。 第三天,我作第三份考卷。皮牧师改为阅读《每日邮报》,还抽了三支烟。 下面是我最喜欢的一道试题: 证明以下的结果: 三角形的三个边可以写成n 2+1,n 2-1,和2n (n gt;1) 这个三角形是个直角三角形。 请以相反的例证,证明逆命题是错的。 我本来想写我如何答题,但雪伦说这个不怎么有趣,我倒是认为很有趣。她说人们看书不喜欢书中有数学题的解答,又说我可以把解答放在书尾的“附录”中,想读的人就可以读。我决定这么办。 我的胸口没那么疼了,呼吸也比较顺畅,但我还是觉得很难过,因为我不知道我考得好不好。又因为葛太太曾经通知考试委员会我不参加考试,所以我也担心考试委员会拒绝受理我的考卷。 如果你能知道好事要发生了,譬如日蚀或圣诞节得到显微镜当礼物,那是最理想的事。如果你知道坏事要发生了,譬如补牙或去法国,那是糟糕的事。但是连好事或坏事要发生了都不知道,那是最惨的事。 那天晚上父亲绕到家里来,我坐在沙发上看“大学挑战”的节目,正在答科学题。他站在门口说:“别叫,好吗,克里斯多弗,我不会伤害你。” 母亲站在他后面,所以我没大声叫。 他靠过来一点,蹲下来,像在对一只狗表示他没有恶意那样,对我说:“我想问你考得好不好。” 我没作声。 母亲说:“告诉他,克里斯多弗。” 我还是不作声。 母亲说:“拜托,克里斯多弗。” 我这才说:“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全部答对,因为我太累了,我没吃东西,所以脑袋不太灵光。” 父亲点点头,好一阵没开口,然后他又说:“谢谢你。” 我说:“为什么?” 他说:“只是……谢谢你。”又说:“我很为你骄傲,克里斯多弗,非常骄傲,我相信你一定考得很好。” 然后他就走了,我继续看我的“大学挑战”节目。 接下来那个礼拜,父亲叫母亲搬出去,但她不能,因为她没有钱租房子。我问她父亲会不会因为杀死威灵顿而被捕入狱,这样我们就可以住在家里了。但母亲说,只有当席太太提出“告诉乃论”时,警察才会逮捕父亲。“告诉乃论”就是要求警察去逮捕一个犯罪的人,因为警察不会逮捕触犯轻罪的人,除非当事人提出要求。母亲又说,杀死一条狗只能算是轻罪。 不过后来事情都解决了,因为母亲在一家园艺中心找到收银员的工作。医生也开药让她每天早上吃,治疗她的忧郁症,但这种药有时会使她头晕,而且她如果起身太猛会跌倒。就这样,我们搬进一间红砖大屋的一个房间里,床和厨房都在一个房间内,我不喜欢,因为房间很小,走道又漆成棕色,浴室和厕所必须和别人共享,我要使用以前母亲都必须先清洗一遍,否则我不用它。有时别人占用了,我还会尿湿裤子。房间外的走道有一股肉汁和学校清洗厕所时所使用的漂白水味,房间内也弥漫一股臭袜子和松木芳香剂的味道。 我不喜欢我的数学A级鉴定考试结果出来以前的漫长等待,每当我想到我不能在脑子里清晰地看见我的未来,我便开始恐慌。所以雪伦说我不该去想未来,她说:“想现在就好,想一些已经发生的事,尤其是已经发生的快乐的事。” 其中一件快乐的事是母亲替我买了一个木制的益智游戏,它是这种形状:你必须把它的上半部与下半部拆开。真的很难。 另外一件快乐的事是我帮母亲把她的房间漆成“小麦白”的颜色,但是我把漆沾在头发上了,她想趁我洗澡时用洗发精帮我洗掉,我不肯,所以那片漆在我头上停留了五天,最后我拿剪刀把那撮头发剪掉了事。 不快乐的事还是多过快乐的事。 其中之一是母亲每天下午五点半才下班,所以我必须在下午三点四十九分至五点三十分之间先去父亲家等候,因为我不可以一个人在家。母亲说我没别的选择,我只好把床顶着门,以防父亲进来。有时他想在门口和我说话,但我不理他。有时我听见他坐在门外的地板上,很久很久。 另一件不快乐的事是托比死了,因为它已经两岁又七个月,对老鼠来说算是很老了。我说我想把它埋了,但母亲没有花园,所以我把它埋在一个装满土的大塑料盆内,就是平常种花的那种花盆。我还说我想再养一只,但母亲说不行,因为房间太小了。 我把那个木制的益智游戏解开了。我研究出它里面有两个一直一横的金属插鞘像这样:你必须把它倾斜成某个角度,让那两个插鞘滑到最底下,不会卡到上下两个相交的部分,才能把它们分开。 有一天,母亲下班后到父亲家来接我,父亲说:“克里斯多弗,我能不能和你说句话?” 我说:“不能。” 母亲说:“不要紧,我在这儿。” 我说:“我不要和父亲说话。” 父亲说:“我和你谈条件。”他手上拿着厨房用的定时器,那是一个切了一半的蕃茄塑料定时器,他转了一下,定时器开始滴答响。父亲说:“五分钟,好吗?五分钟就好,时间一到你就可以走了。” 于是我坐在沙发上,他坐在扶手椅上,母亲站在走廊上。父亲说:“克里斯多弗,听我说……我们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我不知道你怎样,但是这样……这样太令人伤心。你在屋子里,却不肯和我说话……你必须试着相信我……我不在乎需要多久的时间……即便是今天一分钟,明天两分钟,后天三分钟,甚至花上几年时间,我都不在乎,因为这很重要,这比其它任何事都重要。” 他从左手大拇指的指甲边撕下一小块皮。 随后又接着说:“咱们不妨把它……咱们不妨把它看成是一项计划,一项需要我们共同合作的计划。你必须多花点时间和我相处,而我……我必须向你展示你可以相信我。开始时也许会有困难,因为……因为这是个艰难的计划,但是以后会越来越有进展,我保证。” 他用指尖揉揉两边太阳穴,说:“你不需要回答,不用马上回答,只要想一想就好了。还有,呣……我给你买了一样礼物,为了表示我的诚意,同时向你道歉,还有,因为……反正你会明白我的意思。” 他从扶手椅站起来,走到厨房门口把门打开,厨房地上有个大纸箱,里面有一条毛毯,他弯下身从纸箱里捞出一只沙黄色的小狗。 他走回来,把狗交给我,说:“它有两个月大,是一只黄金猎犬。” 小狗坐在我的膝盖上,我轻轻抚摸它。 好一阵子没有人开口。 然后父亲说:“克里斯多弗,我再也不会做出令你伤心的事了。” 又是一阵沉默。 母亲走进来说:“你恐怕不能带它走,房间太小了,不过它在这里你父亲会照顾它,你任何时候都可以过来带它出去散步。” 我说:“它有名字吗?” 父亲说:“没有,你可以替它取名字。” 小狗轻轻啃着我的手指。 五分钟到了,蕃茄大声叫了起来,母亲和我开车回她租的房间。 第二个礼拜发生一起大风暴,雷电击中父亲住家附近公园内的一棵大树,把它击倒了,许多男人拿着炼锯合力将树枝锯成一段段,用拖车载走,最后只剩下一截焦黑的树桩。 我的数学A级鉴定考试成绩出来了,我拿到A,最好的成绩。我的心情就像这样: 我给小狗取名叫山迪,父亲为它买了项圈和皮带,我被允许牵着它散步到商店买东西再回来。我常拿一个橡皮骨头和它一起玩耍。 母亲得了流行性感冒,我只好在父亲家住了三天,但我不怕,因为山迪睡在我床上,万一半夜有人进我房间它会叫。父亲在花园里辟了一块菜圃,我帮过忙。我们一起种红萝卜和豆子和菠菜,等它们长好了,我要把它们摘下来吃。 我和母亲一起去一家书店,我买了一本书叫《A级进阶数学》。父亲对葛太太说我明年要参加A级数学进阶鉴定考试,她说:“没问题。” 我不但会通过考试,我还会拿A。再过两年,我还要参加A级物理鉴定考试,并且拿A。 等这些都完成了,我要到另一个城市上大学,不一定在伦敦,因为我不喜欢伦敦,还有其它许多地方都有大学,这些地方不一定是大城市。我可以住在一间有花园、有卫浴的公寓里,我还可以把山迪和我的书和我的计算机一起带去。 然后我会拿到“一级荣誉学位”,成为科学家。 我知道我办得到,因为我曾经独自一个人去伦敦,而且我还解开“谁杀了威灵顿”之谜,又找回我母亲,我是个勇敢的少年。我还写了一本书,这证明我很能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