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恋》 第一部分《早恋》我的岁月流年 肖复兴 这本长篇小说是1987年出版的,事隔17年,现在,朝华出版社又要再版它,总让我也对那些时刻感到惋惜,不禁让我想起许多和这本书相关的往事。 也许,这是当时第一本触及中学生男女感情的长篇小说吧,虽然早已经时过境迁,如今依然有当年的老读者和现在年轻的读者写来热情的来信,在网上依然看到许多当年读过它的读者对它的感情。就在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刚刚收到青岛徐鹏、于晓倩等6位高二同学的来信,他们说他们是quot;伴随着您的作品成长的quot;,让我脸红;他们给予我批评和鼓励,让我感动;他们希望现在能够找到、《一个女学生的日记》等书,我写信告诉他们,这些书就要再版了。这些素不相识的读者,即使只是三言两语,却是发自心底,毫不功利,却是那样的真诚,真的让我很受感动。我实在应该知足,仅仅因为这样的一本小说,过去了17年,还有那么多的朋友惦记着你,关心着你,在这个功利而冷漠的世界上,该是多么难得的事情。 让我感到格外惊奇的是,几乎走到哪个地方,只要能够遇到和这本小说中的那些中学生一起成长的年轻人,我都能够遇到曾经读过它的人。作为一个作者,这样意外的邂逅,常常满足我的自尊心和虚荣心。我常常对自己说:你还不应该感谢这本书吗?是它延伸了文学和人生的半径,才让你能够拥有这样比艳遇更频繁也更持久的境遇。 两年前,我到湖北荆州,接到一个电话,是我所住的宾馆的一位年轻的女服务员打来的,她先问我你是那个写过一本书叫做的肖复兴吗?我告诉她是,我写过那么一本书。然后她说如果我有时间的话,她现在想见我一下,因为她的手里有一本,希望我能够为她在书上签个名,留个纪念。我说我的名不值钱,如果你愿意,我还是很乐意为你的书签名。她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四十岁上下的男人。我请他们两人坐下,看到了那本17年前出的书,已经翻得破烂不堪了,大概经过了不少人的手。那个男人对我说,听说您住在这里,我请我家的这位亲戚一定要找到您,是想告诉您,当年我读高中的时候,正好赶上您这本书出版,但当时老师不让我们看您的这本书,而且,班里只有这么一本,只能够在底下偷偷地传看。因为看完了还得还给同学,我就从头抄到尾把书抄了一遍,想自己留下慢慢再看。只可惜我抄的那本最后不知传到哪个同学的手里,毕业之后也没有还给我。听了他的话,我真的很感动,再没有比中学生读者对文学更真诚、更清纯的。 我还忍不住想起另一个人,另一件事。 因为一本,当时收到了许多读者的来信,偶尔我也回信,但一般很少。只有江苏常熟的薛雯是一个意外,我竟然和她通了16年的信,时间这样的长,超过了任何一个人。缘起于书,属于以文会友。16年前,薛雯是一个16岁的江南小姑娘,在读初三。和荆州的那个同学的老师反对看不一样,她的老师向她推荐了这本稍稍引起一些波动的。大概书中的内容和她那时年龄的心情很吻合,她读后很激动,给我写来了第一封信。她的字体在中学生中是绝对秀美的,现在的中学生能够写一笔那样好的字,已经很少,因此,给我留下的印象很深。谁想到我给她的回信,她并没有收到,一直到了大约一个学期之后她来了第二封信时,我才知道,马上给她回了信。就这样,竟然通了整整16年。一个16岁的小姑娘,长成了32岁的大姑娘,她的孩子今年夏天过后马上就要上小学了。日子过得快得让我惊讶,16年来一直坚持着最原始的手写的通信方式,让我自己都觉得是绝无仅有的奇迹。 其实,不过是一本。 忘记了是从哪一年秋天开始,桂花开时,她开始在信中夹一些桂花寄给我。但肯定是她迈出学校大门走到工作岗位她长大以后。桂花是一种成熟的花,和秋天许多果实成熟一起才绽放在枝头。从那以后,每年江南桂花盛开的时候,她都不会忘记寄我一些桂花。那花香很是浓郁,未拆信封,便香透纸背,弥漫四周了。 如今,还有多少成年人能有这种类似浪漫的情致呢?也许,只有她这样童心未泯的孩子了。借助现代化的电话,大人们连信都懒得写了,新年圣诞顶多寄一张画面和贺辞千篇一律的贺卡,谁还会想起那三秋桂子,一片秋色? 有时想想,自己都觉得这是一桩非常美丽的事情。16年的岁月加起来,是一条长长的河,流过了一段百花盛开的山谷;16年的信件加起来,该比一部长篇小说还要长了,而且,比小说还要真实可靠。我的信大多写得短而匆忙,她原谅我的潦草。她的信写得比我好,不仅文笔好,更好在她的内心世界毫无保留的坦露。她让我感到世上居然还有这样一份真情、这样一份信任,沉甸甸地托付给你,让你做人或者下笔都要珍重一些。即使一时做不到鲁迅先生那样接到一位电车工人买他书的钱而感到他的体温而格外自责,起码别那么信笔由缰,胡抡海哨。 因为自己写作,才有这样的收获,它是超越文学之上的。有时想起来,我实在应该庆幸自己的写作生涯中曾经写过这样一本小说。 我想起她在一封信中写过的话:quot;16岁的单纯与青涩,似乎已离我相当遥远,而细想起这十多年来的生活中的人和事,真是来了许多又去了许多,是它们磨砺了我的人生。其中许多人和事都让我怀念并铭记在心中。quot; 作为一个作者,实在也应该常怀这样的感恩之心,许多和这本书相关联的人和事,都让我怀念并铭记在心中。 说心里话,当我重新读了一遍,我为自己17年前能够写出这部小说,感到奇怪,我在问自己现在我还能够写出来这样的小说吗?真的,我竟然为自己而感动。 第一部分1-5节 第一部分第1节:梁燕燕为什么没来 上课前三分钟的预备铃声响过了,高二(5)班教室门口空荡荡的。 第一节是语文课。班主任容桂棠老师上。她没有来。 班上的同学都知道她为什么没有来。昨天,她就没有来。她的肚子一天比一天显山显水。本来,个子就不高,这一下,越发显得矮,凸突的肚子,滚圆滚圆的,走起路来象企鹅, 一摆一摆的,煞是费劲。要生孩子了吧?准是!备不住,昨夜里就熬不住,麻利儿地往医院里赶哩…… 班上,起码有一半同学这样想。这一半同学恨他们的这位班主任。她不来上课,少听她唠叨,少见她脸色,更好,更自由。有的同学已经拿出其他课本或者作业本,有的同学拿出了《大众电影》、《健康顾问》之类的小册子,有的女同学索性拿出了钩针和毛线活……教室里,一下子热闹得像集市。 上课铃声响了。 容老师还没有来。没准就在这时候,她的小宝宝降生了呢!哈哈!看看她以后怎么教育她自己的孩子吧!她有的是法子! 这时候,坐在后排的游晓辉,从座位上跳了出来,噌噌几步,双手扶着两旁的桌子,荡着秋千一样跑到前面,几步就蹿到门口,“砰”地一卞,把门推开了。 班长覃峻站了起来,问道:“游晓辉,你干什么去?” “我?”游晓辉回过头,伸长了脖子,拧着眉头,故意做了一个鬼脸,“我去看看我老婆给我把儿子生出来没有?……” 全班哄堂大笑。 游晓辉很得意。他回身刚要往外走,教室门外已经走来一排老师,为首的是教导处邱老师,紧接的是石老师,后面跟着许多老师。游晓辉的笑纹凝固在脸上了。他知道大事不好。只要是邱老师或者石老师一来教室,保证没好事。 “游晓辉,又是你!上课时间怎么往外跑?”邱老师厉声问道。脸绷得紧紧,象刷上浆糊。 “我看看容老师来没来,都上课半天了……” “算了吧,你是要饭的打官司,没的吃,老有的说!”石老师打断了他的话。一把把他推进了教室。他故意一摇三晃,象个醉汉一样回到自己的座位。 邱老师站在讲台桌前,石老师站在他的身旁,象个护兵。 其他老师站在门口。邱老师人瘦个高,脖子又细又长,五十多岁,是学校的元老。同学们给他起了个外号,叫“长脖鹿”,或索性简称“老长”。别看他手无缚鸡之力,风一吹能把他单薄的身子摇三晃,说话可损得厉害。动不动,就把他认为不顺眼的 同学叫到他的教导处。数落一溜够。他痛快了,你蔫巴了,算了事。“他来,不知谁又要遭难。”同学们没敢言声儿,心里都这么想。 那位石老师,刚过四十,胖乎乎的,和邱老师站在一起,象是一对说相声的。他脸皮白白净净的,保养得极好。说话笑模滋滋,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不过,同学们称他是笑面虎,谁都清楚,他和邱老师不过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来对付学生罢了。大家给他起了个外号,叫“石头”。石头一来,不是把你砸破,就是把你砸起个大包。 同学们都眼睁睁望着前面站着的这些老师。最近一个阶段,教导处对高二5班格外“关心”。不用说,这都是班主任容老师汇报的功劳。看样子,要重点抓抓哩。 其他老师都认识,唯独一个男老师没见过。他三十左右。 兴许还不到三十,但面相显得老,头发蓬松,显然没经过梳理。胡子刚刚刮过,不过下巴青青的,显得格外楞,楞得刺眼。他的眼光略显疲惫,似乎昨天熬了半夜,精气神儿蔫蔫的,眯缝着一双细细的眼睛,不知是在发困,还是以一种瞧不起的藐视的样子,在看着这些陌生学生的脸。 老长伸长了脖子。脖子象按上了转轴,迅速地转了一个扇面形的弧度,把教室扫了一遍。他立刻发现有两个座位空着。 “怎么有两个人没来?是谁?” 班长覃峻站起来回答:“苑静和梁燕燕。” “又是她们俩。请假了没有?” 班长没有回答。 老长问苑静座位旁边的同学:“你知道她为什么没来吗?” 那个同学站起来,摇摇头,低下头,又坐了下来。 “游晓辉,你知道梁燕燕为什么没来吗?” 老长又在大吼。 第一部分第2节:别让章薇蒙混过关 大家的目光都转向了游晓辉。游晓辉和梁燕燕并不是同桌,但他们两人的关系,全学校都清楚。不仅上学、放学常常一起来,一起去,就是看电影,也要千方百计地把票换成挨在一起的座位。那热乎劲,真比大街上搞对象的还要厉害。自然,大家明白老长为什么要这样严厉地问游晓辉。游晓辉,没少被老长提拉到教导处去“过堂”。他尝过老长的厉害,自然,老长也尝过他的厉害。他不是盏省油灯。 他连站都没有站起来,歪着脑袋,撇撇嘴,说道:“我怎么知道她为什么没来!她又不是我媳妇!” 全班止不住又大笑起来。 “都别笑了!”老长又大喝一声,“你们这个班,看看!都成了什么样子!不整顿整顿,行吗?整天媳妇媳妇挂在嘴上!” 同学们看见他瘦瘦的脖子上鼓起一根根青筋,象蚯蚓似地直蹦。 “下面,同学们都坐好,把你们的书包、钱包、月票夹子、兜里的东西,统统倒在课桌上面,老师每人检查一行……” 噢!大搜查! 这就是老长所说的整顿了。这是老长最拿手的一张王牌。 时常瞅不冷子来这么一出戏,打得同学们措手不及。男同学的香烟呀,火柴呀,女同学的书信呀,男朋友的照片呀……统统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然后,老长要在全校大会上,通 过高音喇叭,指名道姓地让大家亮亮相,出出丑。不用说,全班出现频率次数最多的就是梁燕燕和游晓辉了。高二5班,有他们两位而闻名全校。可以说,全校有的同学不知道美国总统、印度总理是谁的,却没有不知道他们两位的。 老师们各就各位。象要执行一个至关重要的任务,个个神情严肃。老长在后面督阵,显得格外威武,脖子伸得越发长了。 班长覃峻最反感老长这一手。他曾经当面找过班主任容老师,也找老长提过意见。容老师和老长都这样回答他:“这法子不是针对象你这样好学生的,是针对那些歪瓜裂枣的。你们班,象游晓辉和梁燕燕这一对……搞对象成风,是全学校最严重的。不加强一些措施,还得了?你是班干部,要帮助学校,帮助老师,做好工作呵……”容老师和老长都很喜欢他,对他格外器重。他能说什么呢? 站在覃峻这一行的是那位新老师。他们的目光相撞了一下,似乎在相互打量着,试探对方的虚实。不管怎么说,他是班长,既然老师要求了,他还是照办了,把东西都倒到桌上,老师看了看,一动没动,向后走去。 覃峻的后面是章薇。有的同学认为章薇长得最漂亮。自然,也有的同学不同意,认为梁燕燕和苑静比章薇漂亮。标准不同罢了。章薇长的算清秀的一类姑娘。身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都是恰到好处。鹅蛋型的脸,红润润的,有着青春少女独具的光泽。一双眼睛不大,细长细长,又是单眼皮,按理说,这是姑娘们最忌讳的。可是,长在她脸上,却格外“时衬”,而且越发显得文静,温柔,一看就让人喜欢,觉得典型的中学女学生不是别人,就是她章薇。她在照相馆照的照片,就是这样被人家相中了,放大成十二寸彩色的,端放在照相馆的橱窗里。这让班里不少女同学咂嘴、羡慕、嫉妒哩。 章薇见这位陌生的老师走了过来,便袅袅婷婷地站了起来,见他根本没有注意自己,便觉得受到了冷淡。在任何场合下,她都是让人注目的。漂亮的姑娘是一朵花,人们的目光象蜜蜂,自然都会飞到花朵周围嘛。她希望自己被别人关注。虽然,有时候,有些目光过于粘乎甚至有些猥亵,但有目光落在身上,总让她得意。 她有些生气,故意把课桌盖“砰”得挺响,打开来,把书包里的东西“哗啦”一下倒在桌上。那里有爸爸妈妈昨天刚来的一封信,和她昨晚刚刚写了个开头的回信。还有一团膨体纱,乱七八糟的课本、塑料铅笔盒和一卷卫生纸……然后,她抬起眼睛,故意地盯着新老师。 这些举动,自然逃脱不了她身后叶秋月的眼睛。她和章薇从小学到初中,都是同班同学,对章薇的了解,门儿清。谈不上恨她,却有些瞧不起她。尤其是瞧不起她那种自我感觉良好,总有些自作多情的样子。缺少少女的庄重和矜持。总想找点儿刺激,满足满足虚荣心。这是叶秋月在日记里偷偷给章薇下的评语。 此刻,叶秋月看得清清楚楚,并且一直死盯着章薇手里攥着一个小小的塑料丝编的小巧玲珑的钱包。凭直觉,她敢肯定这钱包里准有问题。她希望老师翻出来看看,别让章薇蒙混过关。 第一部分第3节:他讲这些干什么呢? 其实,新老师已经发现章薇手中的钱包了。不过,他没有讲话,他只是看看课桌上这一堆东西,然后抬起头来望望这位一直大胆盯着自己的女同学。他觉得有些奇怪,这目光里有几分挑战的意味。他禁不住又望望她手中这钱包。 章薇自然不愿意把这钱包交出来,让老师发现里面的秘密,然后抖落出来,在全班爆一个小小的新闻。可是,不知怎么搞的,一种奇怪的心理在作祟,她伸出手,把钱包递给了新老师,那意思分明说:看吧!看你能把我怎么样! 新老师接过钱包。钱包已经被攥得微微发热。钱包小,里面夹着一张相片,露出一道白边。他用手抽出来一看,是个小伙子,长得不难看,头盔式发式,t恤衫,半身头像,高调子摄影。只是迅速一瞥,他把照片又塞回钱包。章薇已经无所谓了。如果说刚才她还有些紧张,现在反正相片已经在你们手里了。你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象对梁燕燕一样,在全校大会上数落,恶心吧,然后再找一趟家长。最后,让我写个检查……学校不外乎就这一套本事。 章薇知道过不了这一关。她做好了准备,故意摇着头,睁大眼,望着这位新老师。 新老师没说什么,把钱包还给了她,接着往后走,走到叶秋月的身边。 章薇愣住了。 搜查结束了。 大获全胜。搜出几盒烟,几张照片,还有几封情书。最大的收获是在游晓辉的裤子的后屁股兜里,石老师搜出了两个避孕套。 唯一漏网的,恐怕是章薇钱包里的照片。 “看看!看看!还象样子嘛!还象中学生吗?”老长指着满满一讲台桌的东西,厉声喝道。“要知道,你们是在社会主义的学校里,不是在资本主义的学校里!” 班里鸦雀无声。的确,带把儿的烧饼,又让老长攥住了。 “游晓辉,你出来!到教导处去!” 游晓辉毫不在乎,站起身,双手扶着两旁的课桌,象刚才的姿势一样,荡着秋千一样悠出了教室。这已经成了他的家常便饭,反正虱子多不痒了。 石老师带着其他老师陆续走出教室,不知是不是接着到别的班里进行大搜查?教室里,只剩下了老长和那位新老师。 “你们班主任容老师有事情,大概要请一段比较长的假。 这学期快要结束了。这是你们高二的第一个学期,希望你们要抓紧。以后的班主任由钟老师担任。钟老师也是教语文的。”老长指指身旁的新老师。全班同学的目光象聚光灯一样,紧紧地落在他的身上。 “大家鼓掌欢迎呀!”老长带头鼓起掌来。 紧接着,是一阵快要把教室顶棚掀起来的热烈掌声。不用说,一大半是起哄。 “希望你们支持新班主任的工作,好好学,期末考出好成绩,为以后考大学打下坚实的基础!”老长说罢,用张大报纸把讲台桌上的“战利品”包起来,抱走时对钟老师说了句: “钟老师,你上课吧!” 钟老师走到讲台前。教室里出奇的静。这倒不仅是因为老长走了,一场骚动终于结束了。更主要的是对于这位新老师,大家都有些好奇,都试图窥测出他的一些秘密,比如性格呀,学识呀,厉害不厉害呀……包括结过婚没结过婚呀?高中二年级学生的头脑,个个象安上了转轴,风车一般旋转起来。 章薇尤其注意这位钟老师。他是个什么样的老师?为什么没有拿走我的照片,相反象没那么回事一样还给了我?初次见面,他给她留下一个良好的印象。 “我姓钟,叫钟林。” 说罢,他转过身在黑板上写上了“钟林”两个大字。遒劲、潇洒,盖过了容老师的字。学生们的心理有时候很古怪,他们从字上去辨别老师的为人。 照惯例,下面是老师照着花名册点名认认同学了。 “同学们,我先不认识了。你们人太多,认了,我也记不住。 以后慢慢会认识的。” 钟老师没有抬头,脸上始终没有表情。他似乎在思索着下面该怎么讲。大家静静地等着。可他半天没讲话。大家等得有点着急了。 这老师,怎么这么粘乎呢!有的同学不满意地摇摇头。 章薇一直注视着他。她敢断定,他一定有心事。一定!什么心事呢? “我刚到咱们学校报道。以前我也是这学校的学生……” 他终于又讲话了。 “能到母校教书,这是好事。这间教室,当年就是我的教室。方校长、邱老师,还有许多老师都曾经是我的老师……” 讲这些干什么用呢?同学们莫名其妙。 第一部分第4节:算了,班主任不是那么好当的! 章薇敏感地觉察出,这淡淡的话语里有深深的回忆。他一定在想过去的什么事情。 “我还不大了解你们,你们大家也还不大了解我!我们都有一个从无到有,从少到多,从薄到厚的相互了解的过程……” 这话,让同学们听了高兴起来。 章薇更加好奇地睁大眼睛。她真想了解了解这位新班主任老师。他这人有些神秘。话说得淡却有味,不象“老长”一开口就张牙舞爪,唾沫星子能溅到头排同学的脸上。也不象原来班主任容老师,动不动就发脾气,象训小孩一样训同学,总想把同学训得笔管条直的。 “今天,请大家原谅。因为我刚来,还没有备课。今天的语文课,我不能给大家上。不过,大家对语文课的上法有什么要求,可以提出来。要是觉得说话不方便,可以写个条子给我。 下面,大家上自习吧!” 他没再讲话。从空座位里搬出一把椅子,他坐在讲台桌前。然后,他从书包里抽出一本书,也不管大家,静静地看起来了。 班长覃峻坐在前面,他看清了,那本书的封皮上有醒目的《聊斋》两个大字。怎么?他不是说还没有备课吗?怎么看起小说来了?这个语文老师!覃峻对他的印象和章薇相反。以后就是他来教语文,当班主任吗?做为班长,我就要同他常常打交道吗?覃峻皱起了眉头。 下课铃声响了。 没有一个同学写什么条子,希望语文课怎么上。怎么上?大家要看他的能耐了! “下课吧!” 他放下手中的《聊斋》,站起身来,冲大家摆了摆手。 教室里立刻象放蜂的巢,嗡嗡响着,涌到门口的同学挤成一团,把钟老师甩在一旁。覃峻坐在位子上,不住地皱眉头。 他不知道新来的班主任会怎么想。难道高二5班真的要成为老大难?派这么个手拿《聊斋》的老师力挽狂澜吗? 正在这时候,靠在窗台望着操场上打篮球的李江流,忽然看见游晓辉从操场上穿过。这小子,被老长和石头左右夹攻,连挖苦带损地训斥了十来分钟,然后被赶出了教导处。 “回家,把你的家长请来!”临走时,老长赏给他这样一句话。 自然,都是那避孕套搞的,居然在学生身上发现了这等东西。全班同学都瞪大了眼睛。连老师也瞠目结舌了。“这是我爸爸的,我觉得好玩,我是当汽球吹着玩的……”不管游晓辉如何解释,最后,老长给他的还是这句话。他知道今天这顿揍是逃脱不了啦。爸爸的铁沙掌抡下去,砸在屁股上,火辣辣的,象起了火。那滋味儿,什么时候,最好让老长尝尝才好哩。 他没敢回家,一直在学校里到处跑。完全是无目的地跑。 他知道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即使今天不告诉爸爸,明天老长会派同学,要不自己打电话把爸爸请来。这对他也不是第一次了。 他在想一个什么好主意,既能对付了爸爸,又能对付了老长。 李江流推开窗子,大声冲游晓辉问道:“你小子不上课了?干什么去呀?” “我给我老婆……” 这是一句下流话。大概是因为刚挨了批,说话一向毫无顾 忌的游晓辉竟没有说下去。 覃峻发现钟老师的眉头微微一蹙,头禁不住转向窗口。 钟老师这一瞬间的表情,坐在自己座位上一直没动的章薇 也看见了。 钟林走到教导处的门前。他想找邱老师推掉这个班主任的 担子。短短的一节课,他知道迎接他的将是什么。邱老师讲得 对,这个班搞对象成风。问题摆在这儿,他能怎么办呢?他愿 意好好上他的每周十二节的语文课。算了。班主任,不是那么好当的! 第一部分第5节:“缴获”来的学生情书 门,推开一点点缝,里面正传来邱老师的声音。听得出,大概是在念一封刚刚“缴获”来的学生的情书吧?邱老师的话音刚落,紧接着是石老师的声音:“你们听听我这里还有一封 呢,别看错别字不少,但是绝对比写作文要认真百倍!” 满屋静悄悄,象在听什么“绝密文件”。 我十分想念的最亲爱的朋友:你好!苦恼、气愤、伤心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吧?你还生我秀英的气吗?愚妹(听听!还跩词儿呢——石老师念到这里,故意用了尖尖的嗓音,而且这样解释。)我回到家,茶喝不进,饭吃不进,夜里睡不安稳。我总想起这一天发生的一切。我更加想念你。我真是离不开你,恨不得能立刻见到你! 求得你的原谅。你永远是我的心上人! 我永远爱你!我要为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然后再照上一张照片给你寄去!…… 石老师的声音有些刺耳。怎么可以这样念呢?带有一股子既欣赏又嘲讽的口吻?不管怎么说,这是一个学生的信呀!幼稚也好,可笑也好,荒唐也好,起码不可以这样念,念得大家象在听什么奇闻逸事,念得大家哈哈大笑。 钟林觉得自己念不出来,也决不会念。 他有些反感,没有进去,把门悄悄关上了。他在想,如果学生们知道了他们之间的书信被老师搜了去,并且是这样的方式,这样的口吻,在念,在乐,他们会怎么想呢?来到这个学校才两天。一切,对于他又熟悉又陌生。他感到很不适应。母校的教室、操场,包括方校长邱老师等许多老教师,对他都是亲切的。他决没有想到,阔别母校十三年,居然又回到了母校,不是当学生,而是当起老师来了。命运,有时真让人捉摸不透啊。时间是一位魅力无穷的雕塑家,能够把人雕成不同模样。他居然会成为老师!他真想一走了之!只要还有一分能耐,他也决不会到这里当哪家子老师,还什么班主任! 他向二楼语文教研组走去。上楼时,在楼梯上遇到了方雯校长。他上学时,方雯是副校长。如今已经满头银发,一个精神矍铄的硬硬朗朗的老太太。他能够到这里来当老师,一切都是方校长的努力结果。对于这个为人厚道的老太太,他有一种深深的感激之情。 “方校长!您这是到哪里去呀?” “哦,小钟呀!听说在高二5班学生的身上发现了避孕套,你知道了吗?你不就是这个班的班主任吗?” 钟林没有回答。 “走!跟我一起到教导处去,找老邱,看看怎么处理好!” 没办法,钟林只好跟着老太太又下了楼。 “你看看现在的学生,简直难教得很!你们上学的时候,哪里会发现这种事情?当校长,我都替这些学生害臊!” 老太太一边说着,一边走进教导处。 教导处里,石老师正在读一封新的情书。这封情书写得更肉麻。见校长进来了,他们才中断了读和笑。 “方校长,您看看吧!情书大全! 才多大年纪呀,乳臭未干哩!” 石老师抖动着手中一叠情书,向方校长说着。那一页页情书,象受惊的小鸟,纷纷颤动着羽毛。方校长“唉”地叹了口气,问邱老师:“老邱呀,听说从学生身上发现了避孕套?” 这样的消息,在学校里传得最快、最广。 邱老师点点头。邱老师叫邱凯。钟林很熟悉他。上中学时,他曾经当过钟林初一到初三的班主任。他工作以泼辣见长。学生们对他敬而远之。他对付学生有一整套办法。“文化大革命”刚开始时,他受了不少冤枉罪。作为陪斗,不知多少次和方校长一起押上了操场上的领操台。其实,他的课上得很好。他是北师大数学系毕业。最拿手的是在黑板上画圆。他从来不拿圆规,只是顺手拿起粉笔一画。绝对圆!就这一手,让不少初中学生佩服,爱上他的数学课。他要当个数学教研组长,一定会比当教导处主任强。在这一刹那,钟林的脑子里竟闪过这样一个念头。 可是,由于对付学生有办法,他舍弃了他的数学专业,干起了这一行。即便他见过的各式各样学生多了,整治他们的方法也多了,可也没见过今天这样的学生,想不出什么好的法子来了。 第一部分6-10节 第一部分第6节:我去游晓辉家找一趟吧! 方校长说:“你看看,和大家研究一下,怎么处理一下好。 一定要严肃处理!” 方校长办校几十年,头一次在学校里发现这等东西。老太太气得够呛! “我想先把学生家长请来,问清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事情发展到什么地步。然后,根据情节轻重,让学生在全校检查,必要时给予处分……”邱老师说。 “这事不能放过。要通过这件事,对全校同学进行一次思想教育。现在有的学生,连共产主义理想都不信了,就知道搞对象,这怎么成呢!” 方校长说罢,气愤地走出教导处。 邱老师和钟林说:“游晓辉问题很严重。有的同学反映,他和好几个女孩子的关系都不正常,尤其是和你们班上的梁燕燕。这个班,搞对象的问题最严重。你一定要下得去手,以今天游晓辉为靶子,狠狠抓一下,给他们来个下马威。让这帮学生服你……” 说罢,他拍了拍钟林的肩头。 钟林很反感这种拍肩头。难道自己还是孩子吗?还是以往的学生吗?他没有说话,走出了教导处。 一直到放学时,游晓辉的父亲也没有来学校。不用说,游晓辉根本没有告诉他爸爸。 邱老师找到钟林:“游晓辉的父亲还没有来。你看看怎么办好?要不要我……” “我去游晓辉家找一趟吧!” “那也好!这个东西你拿着。见了他爸爸。一定不要客气! 这个游晓辉不是什么好鸟,不知挨了他爸爸多少次打,撂爪就忘,纯粹是属耗子的!” 校园里,除了偶尔有几个住校的学生还在温习功课或者打球,学生不多了。夕阳正把余晖一缕缕收回去,学校被笼罩在朦朦胧胧的幽暗之中,显得比白天宁静了许多。在这时刻,使钟林想起自己以往上学的情景。似乎只有这时候.才象以往他的校园。 从学生的花名册里,他查清了游晓辉家的地址。那是容老师清晰、工整的字体。上面不仅有学生的地址、父母工作单位、家庭成员、初中学习成绩,而且有对同学性格、品行简短的概括。容老师的工作做得可真够认真的。他在学校食堂里匆匆吃过晚饭,向游晓辉家中走去。他的家离学校不算太远,只是在一条很难找的小胡同里,东拐西拐,把钟林拐得有些胡涂了。拐了半天,不知怎么搞的,又拐到了大街上。 街灯已经亮了,两排明亮的光如水倾泻在街道上。如果不是冬天,这里的行人一定不少。此刻寒风飕飕,连个问路的人都找不到了。 钟林正在为难的时候,背后传来一声叫唤“钟老师!”他回头一看,是个女孩子,穿着一件时兴不久的深红色防寒服,风把里面的羽绒吹得蓬蓬松松的,系着的一条红围巾,裹住了一张红扑扑的脸。 “您不认识我了?我是您的学生啊!”女孩子爽朗地说着。 哦!他想起来了。今天在教室里搜查时,从她钱包里发现一张男孩子照片。 “真对不起,我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叫章薇。钟老师,这么大冷天,您要到哪儿去呀?” 章薇大老远就认出了钟老师。她本来是有事情的。她想避开他,趁他没有看见自己,匆匆走掉算了。可是,不知怎么搞的,由于白天那张照片,她对钟老师产生一种好感,禁不住止住脚步,主动地叫了起来。 “这么晚,你要到哪儿去呀?”钟老师反过来问章薇。 “我……”章薇犹豫一下,她不知怎么回答才好。抬起头,她迅速地望了钟林一眼。钟林感到那目光里有一层难以捉摸的东西。他想起钱包里那张男孩子的照片。不过,他没有再问下去。既然这学生有些难言之隐,他也不想打听她的什么秘密。 “你知道游晓辉的家住在哪儿吗?” “您找他?” “对。” “您去他家,他准保不在。他呀,准在吕咏梅家。我带您到吕咏梅家找吧!”说罢,不由分说,她便在前面带路。 吕咏梅?这是一个陌生的名字。不过,听名字,大概是个女孩子。游晓辉到她家干什么呢?听章薇的语气似乎他和这个吕咏梅的关系不同寻常。这里面又会有什么问题吗? 他追上几步,赶到章薇面前,说道:“你不是还有事吗?你办你的事吧,我自己去找,会找得到的。” “没关系的!我带您去吧!我也没什么要紧的事……”章薇还是坚持往前走。 他们一起向一条黝黑而幽长的胡同走去。谁也没有再讲话。章薇很想向这位新老师讲几句什么。她就是这么一个姑娘,对于她认为不错的人,就愿意把心剖给人家。对于她看不起的人,她会爱搭不理,走对面,都不打一声招呼。可是,钟林没心思多讲话。头一天班主任工作,给予他的不是快乐,而是烦恼。这一切,不仅来源于学生,也来源于老师和这所学校。 第一部分第7节:他发现游晓辉并没有在这里 他琢磨着见了游晓辉,讲什么呢?他不禁用手摸摸衣袋里的那两个避孕套。就讲这个?然后,让游晓辉从实招来,到底拿着它干什么来着?真的当汽球吹着玩?还是干了其他勾当?然后,告诉他的父亲?让他父亲当着自己的面,狠狠揍他两耳光,象揣发面团一样,狠狠揍他一通……再然后,汇报给学校,让他到教导处去挨一顿训,去交出检查,去接受处分…… 这便是他钟林上任当班主任后干的第一件事吗?如邱老师所言,给学生们来的第一个下马威吗?说实在的,他不愿干这件事。他不愿因为这件事,学生们怕他——由此也恨他。他并不怕怕,也不怕恨。他只是不愿意。一个人的一生很短暂,也很漫长。常常会出现一个或许多个闪失。也常常会由于这一个或一连几个闪失而陡然改变人的生活道路。还是小心为好,还是宽容的好。尤其是对待这些不过十六七岁的孩子,他们还不是已经骨骼长就的成年人,他们还在发育,他们身上每分每秒都会诞生一个新的世界,而且有可能这个世界和那个世 界截然相反。 这便是钟林的思想。可以说,既是他的教育思想,也是他的哲学思想。 他实在后悔答应邱老师来找游晓辉的父亲。他更后悔为什么当这个倒霉的班主任。 想到这里,他把衣袋里那两个弹性十足的避孕套揉成一团,路过一个垃圾箱时,把它们扔了进去. “钟老师,到了!” 章薇轻轻唤了一句。前面是一座独门独户的小屋。窗口流泻出桔黄色的灯光,在风中一眨一眨的,象跳动着一颗小小的心脏。 “砰砰砰!” 章薇轻轻敲响了门。门开了,露出一张圆乎乎的胖脸。见到了钟林,立刻叫了起来: “妈!爸!我们钟老师来了!” 钟林端详了一下开门的这个小姑娘,圆圆的脸,圆圆的身子,浑身象个小皮球。不用说,这便是吕咏梅了。 “钟老师,我先走了!”章薇走了。 吕咏梅的父母迎了出来。吕咏梅没有想到新班主任头一天就到她这里来家访。她不知他究竟是为什么而来,而且是由章薇带路而来?她说不上高兴,也说不上反感,她觉得奇怪。 “屋里坐吧!坐吧!” 钟林被吕咏梅的父母让进家里。他发现游晓辉并没有在这里。 叶秋月的日记—— 1979年12月 11日 晴 ……班里新来了一个班主任,姓钟。大约有三十来岁。他和许多老师不大一样,起码和原来的班主任 容老师不一样。我明明看见他发现章薇钱包里的照片,为什么不声张,相反还给章薇呢?为什么这么偏向章 薇呢?因为章薇长得漂亮吗?女的长得漂亮,不见得人就好。章薇是一个好学生吗?起码,我就发现,在 她钱包里出现的男人的照片,今天不是第一张。钟老师这样做对吗?是姑息?还是纵容呢?他是一个怪老师。我不喜欢他……虽然,我也不喜欢容老师。为什么我没有发现一个我所喜欢的老师呢?哦,现在的老师都不大理解我们学生…… 第一部分第8节:两个日记本 星期六又到了。 不知道别的同学有什么感觉,叶秋月最讨厌这星期六。 第一节课又是语文。钟老师早早来到教室里,首先发现讲台桌前摆起厚厚两摞小山一样高的笔记本。 “这是怎么回事?” 他有些奇怪地问。昨天,他并没有给大家布置什么作业呀。即使是作业,也应该用作业本,犯不上用这么好的笔记本,一本本厚厚的,塑料封面,郑重感一下子增强许多。 班长覃峻站起来回答:“这是大家交的日记。” “日记?”钟老师问。他的眼睛睁得更大。似乎他第一次听说同学们写日记。 “是日记。老师要求每星期六交一次。”覃峻又说。显然,容老师没有把这件事交待给新班主任。班长按照以往的惯性动作,依然把日记收了上来。这是一个忠于职守的好班长。 叶秋月最反感每星期六收日记。为了这件事,她在日记里没少骂容老师。全班同学,可以说是她最早记日记的。她从小学六年级就开始记,现在足足记了有三大本哩。买日记本,是她的一件大事。她要跑好几家文化用品商店,选了又选,选中一本封面和里面都满意的笔记本,然后郑重地写下第一行秀气的小字。以前的日记,老师也象容老师一样要收去批阅的。那时她并不觉得什么。上到高一,还要收日记本。她反感了。日记,是写给自己看的,怎么可以给旁人看呢?又不象作文,还要老师评改?为了对付每星期六收日记本,她不得不准备两个笔记本。一本是自己的真正日记,一本是专门应付老师的日记。她自己给这两本日记起了个名字,一本叫A日记,一本叫做B日记。 A日记是一本红色塑料皮日记。 B日记是一本是绿色带提花的缎面日记。 这件事,不知道是谁汇报的,容老师知道了。 “听说你还有一本日记,在底下偷偷地记?”容老师问她。她没回答。 “有什么心里话,不能对老师讲吗?” 她还是没讲话。不过,心里想:有什么心里话,为什么非得对老师讲呢?学生有学生的秘密。那一角天地是躲在密密浓荫之中的,对任何人也不敞开。 容老师皱眉头了。她打量着叶秋月。叶秋月是属于那种寡言少语的姑娘。她生性内向,不大活跃,象化学里的惰性元素。在班里,她是个子最高的女生,身高一米七一。瘦瘦的,象支修长的竹子。体育老师相中了她,想让她参加校篮球队。她不去。体育课上,她出洋相最多。她的动作的确笨拙,后滚翻常常要翻到垫子外面,跳跳箱,十有八九是过不去,只能骑山羊一样骑在上面。虽然这样,每次体育测验,她还能得个4分。体育老师喜欢她,说穿了,是喜欢她的个子。总觉得她是块材料,不搞体育,算糟践了。她不这样想。她喜欢看书,和一般爱美的姑娘不一样,她不喜欢钻商店,挤那个化妆品专柜和首饰、服装的柜台。她喜欢去图书馆,去新华书店。正因为这一点,她尤其看不起坐在她前面的章薇。章薇太爱打扮了。过分的装饰和过分的香味,都让她不屑一顾。 她是语文课的课代表。 按理说,容老师应该喜欢她。就因为日记本,容老师对她有看法。她觉得这个姑娘心太重,思想复杂,始终摸不透,象一潭深深的湖水。 一次家长会上,叶秋月的父亲和容老师交谈孩子的思想情况。容老师谈起了她的日记:“现在的孩子思想复杂得很,接触外面的东西也复杂。我们当老师和家长要多关心孩子,注意了解、掌握孩子的思想状况,避免节外生枝。叶秋月这孩子别的还不错,就是比较沉闷,不愿意敞开思想,不知您知道不知道,她有本黑日记,不知天天写些什么……” 大概是旁人把那本墨绿色的缎面日记看成了黑颜色的,容老师随口说了这么一句黑日记,象一道黑色的闪电,立刻在叶秋月父亲的眼前一亮。他格外警觉。 回到家,女儿还没有回来,他翻女儿的桌子。在抽屉里,果然有一本日记。精致、柔软的缎面,让人觉得象捧着只绒乎乎的小猫。他看着它。它也看着他。 第一部分第9节:老师检查日记本 自从女儿上高中以来,做父亲的觉得女儿有些变化,不大好理解了。听她妈妈讲,有一次她一个人在屋里,竟然吹起了口哨。她妈妈纳罕了,平日那么文静、沉默的女儿,怎么竟象个男孩子吹起了口哨?口哨,这声音和动作都太富于刺激性了。 “女孩子家一点不象女孩子家样!吹哪家子口哨?”她被妈妈训哭了。他回家了,知道这件事,觉得女儿怎么突然间有了这种变化呢?他把女儿叫过来,面对面认真地谈了又谈。从小学开始,他对女儿的要求一直格外严格。女儿一言不发。 拿着这本柔软的日记,做父亲的首先想起了女儿的口哨。 他真想知道女儿是怎么想的? 他翻开了女儿的日记。 刚刚看了五六页,女儿回来了。 “爸爸!” 她亲热地叫了一声,忽然发现爸爸在看她的日记,脸色立刻沉了下来:“爸爸,你干吗偷看人家日记?”说着,上前一把把日记抢了下来,抱在她瘦削的怀中,象保护一只受到伤害的小羊羔。 偷看?怎么是偷看呢?女儿怎么可以这样讲话呢?他还没有讲话。女儿“噌噌噌”把那五六页日记撕了下来,从桌上抄起火柴,“嚓”的一下划着,当着他的面把这几页日记烧着了。火苗舔着纸,很快红成一团,又很快化为一堆灰烬…… 爸爸怔住了。女儿长这么大,第一次这样强悍,抗议起自己的爸爸来了。他望望地上一堆灰烬,又望望女儿,觉得难以想象,女儿怎么变成这样! 第二天,女儿的抽屉外多了一把新锁。 班长覃峻虽然每星期六早上准时无误地负责收同学们的日记本,其实,他也很反感。只是他不讲。由于大搜查,他和容老师打过几次交道。他知道容老师是有一定之规的,而且相 当自信。向她反映意见,犹如雨水落在水泥地上,只能全都流走,而不会渗进一点一滴。 覃峻每星期六只管收日记本。 老师纯粹是瞎掰。从初一到初三,同学写了三年日记,交了三年日记,班主任老师逐个检查,写上批语,划上红圈,管什么用?有几个同学是认真写?写上自己心里真正的秘密?笑话!秘密。什么叫秘密?秘密,能告诉给别人的,还叫秘密吗? 你老师要求,我学生便写。东抄两段报纸,西抄两段书,要不就是浮皮蹭痒地检讨两句课堂上接下碴儿了,写作业不够仔细呀。 以前,是抄上几句“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 作为开头。现在,是抄上几句“四化道路迈阔步,革命到底不回头”作为结尾。老师的批语今儿是“有进步,继续努力!”明儿是“百尺竿头,更上一层楼!”统统是老八股,新八股。你骗我,我骗你! 高中生了,谁还会傻不叽叽地把自己心里想的写上,专门送给老师瞅?笑话!老师不知怎么想的,还当回大事来抓,有好的日记还要让同学抄下来,贴在墙报上。莫非还想抓出一本《雷锋日记》或者《王杰日记》来怎么着?给学校增增光? 不得不交。覃峻的日记全部是读书心得体会或摘抄。他觉得这比胡编一通要好,对自己的学习总还有用。容老师每次见他的日记密密麻麻的,比谁写的都多,字整齐,对他也就最满意。覃峻自己只是觉得好笑。 老师总以为她的心眼多。但她忘记了,她只是一个人。要和全班四十几个同学斗,她哪里招架得了? 以往,容老师就是把自己架在这个位置上。她看着同学,觉得同学眼眶子发青,同学看她呢,也觉得是一眼眵目糊。 且看这位新来的班主任老师如何了! 钟林没再管这一摞日记。他开始上课了。 这是他的第一堂语文课,讲解王安石的《游褒禅山记》。 “古之人观于天地、山川、草木、虫鱼、鸟兽往往有得,以其求思之深而无不在也。夫夷以近,则游者众;险以远,则至者少,而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 他开始讲述几个文言虚词的用法,讲解王安石在这篇游记中所阐述的志、力、物即条件三者之间的关系……说实在的,连他自己都觉得枯燥无味,没想到学生们听得都很认真。望着一双双明亮而清澈的眼睛。只有学校里学生的眼睛才会是这样。一走到社会上,他们的眼睛就不会再是这样了。 他的脑子开了小差。 第一部分第10节:我跟着你半天了你长得真美! 他自己很清楚,讲解古文并非他所长,尽管备课时,他是格外认真的。头三脚难踢,他想头一次上课能够给学生一个好印象。无奈容老师走得不是时候,给他留下这么一篇王安石的游记。同学们认真听,居然真给他捧场。他感到一种鼓励,禁不住和这些陌生的学生亲近了一些。学生的心,总还是天真的。 他感慨道。“这个班,学生的学习都还不错,但是思想复杂,尤其是搞对象成风……”在他刚进学校时,邱老师这样介绍情况。他不大以为然。也许,正是他自己这种态度,无形之中赢得了学生的心? 他几乎把面前这一摞日记忘了。章薇心里却格外不安。她的心还在日记上。 今天来上课的同学,只有她一个人没有交日记。说实在的,平常她不怎么重视。今天,她倒想应该交。她不愿意再给新的班主任老师留下一个不好的印象。昨天,相片;今天,日记!她实在想交。她觉得这个老师不错,冲着他,也应该交。 可是,这一周日记,她一页没写呀! 昨天晚上,她把钟林带到吕咏梅家,赶忙往电影院走。是早定好的约会。约会的人就是钱包里照片上那个小伙子。 他们认识,包括今天,不过三天。三天前的下午,下课了,她约好吕咏梅一起去看日本新电影《望乡》。听说是写一个妓女的,还说学生看不好。这更加吸引她。电影开映了,她身旁的座位还空着。吕咏梅没来。这个傻丫头,一根筋,一准是游晓辉又找上她,甜哥哥蜜姐姐几句好话,她又走不动道了。 她真傻!她就看不清?游晓辉早和梁燕燕关系不同寻常,她吕咏梅不知相中了游晓辉哪儿了?几乎天天以补课为名,把游晓辉请到自己家里,不仅供应茶水、糖和瓜子,还偷偷地给他买过几回带嘴的“大前门”哩。 章薇和吕咏梅、游晓辉住在一条胡同里,从小一起长大的。她和吕咏梅虽说性格截然不同,却还说得来。各自心里的悄悄话也不保密。 “你真的看上了游晓辉?” 吕咏梅点点头。 “你不知道他脚踩两只船?” 吕咏梅又点点头。 “那你为什么还非在一棵树上吊死!” 谈起这个问题,她们有一套特殊的语言。比如说和男同学相好,要说“交上了”,有个“戳根儿”了。好的程度要解释的话,分为“递条子”,也就是写封情书,称为开端;再深入一个层次,看女同学是否给男同学买过烟没有?“你跟他到底怎么样了?可以了?给他买烟了吗?买了!什么牌的?礼花?牡丹?……”如果再深入一个层次,那叫“递KS”’。这是英文 KISS的缩写。她们独特的说法。 自然,这些话都只是象章薇、吕咏梅这样一些同学讲的。 班长覃峻,学习委员陈国栋这一类在学校里学习拔尖的同学,自有他们那一圈子的语言。语言的不同,说明彼此对于这类找朋友的看法以及方法的不同。 阿琦婆还没有出场。个子高高的女记者正在林间小道穿行…… 忽然,章薇眼前一团黑乎乎的影子闪过。紧接着,身旁的空座位上坐上了一个人。是个男人,闻着身上的气味,就可以知道。有一股子说不上浓却刺鼻的烟草味。她禁不住把身子往旁边挪了挪。那人却也紧跟着她往这边挪了挪。一种不祥和讨厌的感觉爬上心头。 “我跟着你半天了,你长得真美!” 小伙子讲的话吗?和刺鼻的烟草味不同,话轻轻的,象飘飘的羽绒。章薇的警戒线没有完全撤除,却在听下去了。 “这电影其实我早看过了。就是为了看看你,我才买了一张电影票,跟着你进来了。” 小伙子的话还是那么轻柔,而且真挚。在四周一片幽暗之中,在弥漫的音乐里,这话让章薇心动。就是为了看看我,买了张电影票……呵,一种从本体味过的感觉,象小虫虫,爬出了心室的大门。 小伙子没再讲话。章薇也没再讲话。她很想看看这位如此钟情的小伙子究竟是什么样子?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的脸。而且,她也不敢多看,只是迅速一瞥,接着把目光投向前方的银幕上。阿琦呢?女记者跑到哪里去了?……她没有找到。她看见她座位前面一位姑娘已经把头倚靠在一个小伙子的肩头。那乌黑如带的头发顺着脊背流泻下来,垂落在她的身上。她的心里立刻掠过风一样轻柔却难以言传的波动。忽然,她发现自己扶在椅上的手,正好触着身旁小伙子的手,倏地,象触电一样,她赶紧缩了回来。 第一部分11~13节 第一部分第11节:约会错过了 电影里究竟演的什么,章薇再也没有看仔细。她的心一阵阵怦怦地跳,象敲出无数面小鼓。难道……爱情就这样突然向她走来?她曾经幻想过,尤其见到班里许多同学偷偷地交上了朋友,偷偷地约会,更禁不住一次次幻想。然而,现在未免有些太突然吧?这不有些象“马路天使”吗?“马路天使”,这是她们的专用名词,指的是在马路上见到了,虽然素不相识,但只消说几句话,便算“交上了”,下一次便是老朋友了。 章薇有些害怕,又有些激动。又想得到,又怕得到。她又禁不住望望前面那一对依偎在一起的情侣,心里更是小鹿撞怀般跳荡不已。如果他……也这样……我会怎么样呢?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便怎么也止不住。她悄悄地歪过头,想瞅瞅身旁这个小伙子,正巧和小伙子的目光相撞。 小伙子也在看她。 电影快结束的时候,伙子把他的一只大手掌轻轻伸过来,握住了她的小手。她的心一阵颤栗。可是,她没有拔出手,只是让他轻轻地握住。 “我们交个朋友吧?” 小伙子在喃喃细语。 她没有讲话。 散场了。电影院里突然灯火齐明的时候,吓了章薇一跳。 她仿佛觉得所有的人都发现了刚才看电影时她的秘密,脸有些发红。她看看身边的小伙子,长得不错,仪表堂堂,粗壮的体魄,匀称的身材,一张棱角分明的脸,给她留下美好的印象。 “你在哪儿上学?”小伙子问。 “你怎么知道我上学呢?我工作呢!” 小伙子笑了:“这你骗不了我!我也上学呢!32中高三。 你呢?” 章薇说出了实话。 “我很喜欢你。刚才,一看见就喜欢。你比我们班所有的女生都漂亮。这是实话!” 他送她到公共汽车站。路上,他从衣袋的月票夹子里掏出一张照片。这就是钟林老师看过的那张照片。 “我叫张力……” “你也姓章?”章薇高兴起来。 “嗯,姓张,你也姓张?” “对!姓章!” 两个人莫名其妙地高兴了一阵。 “明天晚上,还是这个电影院,我等你……” 章薇点点头。 公共汽车来了。她跳上车,一直趴在窗口望着地。她看见他一直站在站牌底下,一直到望不见了…… 她的一颗少女的心,留在那块站牌下。 昨天晚上,她如期赴约。 临出家门,姥姥叫她:“这么冷,天又这么黑,你上哪儿去呀,薇薇” “姥姥,人家有事嘛!” “什么事呀,非要晚上办?” 姥姥非要打破沙锅问到底。可是,这种事,章薇实在不愿对任何人讲。 “姥姥,您就别管了!” 她说着,跑了。 因为送钟老师到吕咏梅家,耽误了一些时间,她小步跑着,想早点跑到公共汽车站。刚刚跑到大街上,就听见一声叫唤: “章薇!” 她回头一看,是梁燕燕。她身旁站着的正是钟老师要找的游晓辉。他们俩倚在一个卖菜的绿塑料棚下。夏天,即便到了现在这样晚上,这里也很热闹,卖西瓜,卖汽水,卖冰棍的,把棚子挤得满满腾腾。眼下,冷风飕飕,象刮着小刀片,刮得人脸生疼。这里冷清清的,如同结了冰的荒湖。 章薇知道他们两人关系不一般。她有些瞧不起他们。尤其是那个游晓辉,明明早早地和吕咏梅“交上了”,怎么又和梁燕燕眉来眼去呢? “章薇!” 梁燕燕又叫了她一句。 她答应了一声。公共汽车已经来了。她想走。 梁燕燕跑了过来,亲热地搂住了她的脖子。她有些反感,掰开了梁燕燕的手。 “章薇,我求你点儿事!” “什么事?” “你过去说。这里人来人往……” 章薇跟着梁燕燕走到塑料棚下。游晓辉一反常态,象棵被风把树叶子全部吹尽的秃树干。垂头丧气,一言不发,一点儿也没有白天上课时那个疯样儿了。 “游晓辉,钟老师正找你呢!” 他还是不讲话。他知道钟老师为什么找他,可是眼下他有了更麻烦的事。活该他倒霉,今天他走背字。全是新来的这位老师给“妨”的! “章薇,大姐求你一件事!” 梁燕燕初中时蹲过一年班,比章薇大两岁,是班里年龄最大的同学,因此,她总自称大姐。 “什么事?” “这,只跟你说,你可别对别人讲……” 章薇听梁燕燕一讲,愣住了。 他们三个人一时再没有讲话。 章薇答应帮忙。可怎么帮呢? 电影错过了。约会错过了。 第一部分第12节:钟老师万岁! 今天早上,章薇起晚了。本来,她想早点儿到校,借同桌范爱君的日记抄几段,再借学习委员的日记抄两段,东一榔头,西一笊篱,凑乎上一周的日记,交差了事。每星期六,一到交日记的时候,她都是这样的。可是,今天她赶到学校,预备铃都响了。她跑到教室门口,钟老师已经站在那儿了。从钟老师背后挤进教室,讲台桌上已经放满了日记本。 坐在座位上,望着这一摞日记本,章薇的脑子里思绪纷坛:她想起昨天的照片;她想起昨天的约会;她想起昨天梁燕燕求她的事……她的心里忽然跳过一个念头:要是把这件事写在日记上,让这位新来的老师看看,他会怎么说呢?他会帮忙吗? 这念头,有些古怪,一闪而过。这样的事怎么可以告诉给老师呢? 日记本,一本本,码得整整齐齐,摞在讲台桌上。别看里面写的不怎么样,封面姹紫嫣红,倒是好看得很哩。 下课铃声响了。 钟老师抱起那摞日记本,象是在掂量掂量它的分量,他微微摇了摇头。这有些刺伤同学们的心。 钟老师把日记本又放下了。他说:“这些日记本,我不看了。下课以后,班长把本都发下去吧!” 同学们都惊讶了。 章薇格外高兴。她没交呀!老师不看了,多好! “而且,从此以后,我也不再收同学们的日记了!” 教室里骚动起来了。简直是新鲜事!起码在高二5班是新鲜事。这不破了容老师的章程了吗? “我虽然没看你们写的这些日记,但我敢断言,你们交上来的,绝大部分甚至全部并不是真正的日记,而不过是为了应付老师的。记的不过是一些套话、假话,或者是空话、大话。 我们吃这些话的亏还少吗?讲这些有什么用呢?真正的日记不是写给别人看的。这是你们每个人的私有财产。别说我这个当老师的不可以看,就是至高无尚的权威,也无权侵犯……” 同学们笑了。 “同学们写日记,不是为了应付老师,不是为了得个好评语或好分数。同学们写日记,说明你们要求独立,说明你们认识世界、认识自己的要求和意识加强了!日记应该是你们最好的朋友。你们可以把你们的秘密尽情向它倾吐,它应该为你们保密,而不应该向别人泄露你们的秘密!我希望你们日记就记真实的,要不,索性别记,别浪费时间,也别浪费笔记本……” 钟老师的话竟赢得全班热烈的掌声。同学们觉得一节课只有这时候最精彩。连钟老师自己也觉得,讲这些话,才是他的所长,而讲王安石的《游褒禅山记》,真没劲,整整一节课,只有这时候,最痛快。他感觉到自己的心和同学们的心在交流,在融合。他奇怪,多日郁闷不舒的心情,此刻象云破天晴,爽朗了许多。 第一课,获得了成功! 钟林坦然地走出了教室。 班上,体育委员李江流竟喊了一句:“钟老师万岁!”不过,钟林已经走远,他没有听见。 又是鼓掌,又是欢呼,一阵阵声浪,从高二5班的教室里涌出,惊动了教导处的老长和石头。他们俩人的耳朵锻炼得相当灵敏,能从学生异样的骚动中,摸清学生的动向。经验告诉他们,高二5班,这些不是省油灯的学生们,一定又闹什么新鲜事哩。 第一部分第13节:一肚子话想对他一个人说…… 老长伸长了脖子,走出教导处,正要向高二5班走去,恰巧碰见刚刚走到这里的钟林。 “小钟,你们怎么回事?这么热闹!” “没什么事!” “小钟,这个班的同学思想复杂哩,早恋现象又这么严重,你可大意不得哟!” 钟林没再讲话。他冲这位曾是自己的班主任老师笑笑。他知道他是好心。 “游晓辉的父亲,你找了吗?一定要查清那两个避孕套是怎么回事!在学校里竟发生这种事情,真是耻辱!……” 是啊!现在的学生,真够可以的!钟林骂了一句。他差点儿把那两个该死的避孕套忘了。应该先找一下游晓辉,倒不必要先找他的爸爸。 “这件事,你要抓紧。必要的话,要给游晓辉一个处分!” 这时候,游晓辉象一条鲇鱼,正从这里路过。他一看见老长和钟老师在,想顺着墙边偷偷溜走,没想到被老长一眼看见,冲他叫道:“游晓辉,你过来!” 游晓辉只好磨磨蹭蹭走了过来。 “你的问题,向你们钟老师交待了没有?”老长厉声问道。 游晓辉一肚子心事,不象昨日那么活蹦乱跳了。 “你看看你,还象个中学生的样子吗?你跟我进来……”老长一指教导处的大门,游晓辉知道,今儿他又该倒霉了。只要一进教导处,他站在中间,四周坐着一圈老师,你一嘴,我一嘴,雨打芭蕉,连挖苦带损,那滋味儿够他受的! 上课铃声又响了。 钟林拦住了正往教导处门口走去的游晓辉,对老长说:“邱老师,先让他回教室上课吧!呆会儿放学,我去找他!” “好!你先回去上课吧!你的问题,要好好想想!别整天吊儿郎当,天是老大,你是老二的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游晓辉回教室了。 放学时,钟老师到教室里找他,他早没有踪影了。下午的课,他根本没来。 叶秋月的日记—— 1979年 12月 12日 晴 我对钟老师的看法今天有些好转。他对同学记日记的态度太对了。日记嘛,别人就是没有权利看。谁也不许看。日记,只能是写给一个人看的。那就是藏在日记里的一个“我”…… 爸爸真讨厌。我越来越讨厌他!每天我拿出日记本,写日记的时候,他总是偷偷往我这边看,仿佛我在写不 可告人的反动日记。他又想查出来,为自己立功,表现一下他的无产阶级立场有多么坚定吗?一想起这个,我 就想起我的三叔。全家人,除了三叔,我看谁都不顺眼! 妈妈见我总和爸爸顶牛,说我:“你小时候还听话,大了倒不听话了。”多新鲜呀!要是一个十七岁的青年还象 五、六岁的小孩一样,听任你们的摆布,那也就白活那么大了。 我现在特别想三叔,我有一肚子话想对他一个人说…… 第二部分第14~18节 第二部分第14节:C系列 钟林第二次到教室里,看看游晓辉是不是回来了。谁知,教室里除一个男同学和一个女同学围在一张课桌上算代数题之外,班上已经没有同学了。 “钟老师!” 本来,钟林想悄悄走出教室,不想还是惊动了这两个同学。他们叫了一声。 “你们还没有回家呀?” “我们做完这道题就走!” 钟林望望这两个同学。他叫不上他们的名字。女的长得很单薄,戴着一副近视镜,镜片后面一双眼晴挺大。她不算那种漂亮的女孩子,脸色有些泛黄,使人感到营养明显不足,而且间显着几分忧郁的神采。男同学长得挺壮实,一头黑黑的头发,一张方方正正的脸,有着十七岁少年独具的活力。他显得比女同学有朝气,让人一看就喜欢。 “你们叫什么名字?” 钟林问罢,两个人面面相觑,谁也没答话。那目光有几分疑惑,似乎不大相信老师居然不认识他们俩。他们觉得老师一定认识,而且一定会从前任班主任,或教导处老长那里了解到他们两人的情况。 钟林觉得他们的目光有着蹊跷的奥秘。这个班里早恋现象严重,凭直觉,这肯定又是一对喽。说心里话,对于邱老师的介绍,他不大以为然。他觉得邱老师把问题看得过于严重。青少年到了这个年龄,对异性有一种神秘感,心理学上称为是“性的萌动期”,这是正常现象。是由于他们的心理和生理特点决定的,犯不上大惊小怪。接任这个班主任的时候,邱老师一再强调要他抓这个学生早恋问题,他就想好了,他采取的是无为而治的方法。对这个问题,能不管的就不管,让学生自己去处理。因此,见到这一男一女异样的目光,他笑笑,说: “你们全班认我好认,我认你们全班同学,难了!……” 他的话还没讲完,男同学用一种急促而赌气般的话说:“我叫陈国栋,她叫汪洁。”这语气有着明显的示威劲头。 钟林立刻明白了,他们两个同学为什么要有这样的目光、这样的语气。 C系列。他们两人就是C系列。 他的目光立刻象一支笔,写清了他的思绪,展现在陈国栋和汪洁的面前,他们更加反感了。索性不理钟林,埋下头,接着写他们的作业。这一下,弄得钟林很尴尬,觉得自己并没有得罪他们,伤害过他们呀,学生的自尊心真是娇嫩得要命,象是一嘟噜皮很薄、汁水又很多的葡萄,稍稍一碰,就会皮破汁流。 钟林悄悄离开了教室。 C系列,是同学们给陈国栋和汪洁起的外号,各用他们两个人姓的拼音头一个字母,组合在一起,便成了C。这又成了英语里厕所的缩写,加上系列二字,不伦不类,可同学们觉得挺好玩,便很快叫开了。 汪洁的父母在外地,一心希望女儿成材,觉得这里是首都,教学质量好,从初一便把她送到她的姑姑家借读。虽说是亲姑姑,人家对她也不错,但毕竟远离父母,每年只有寒暑假回家两次。她总有一种寄人篱下的孤独感,非常盼望能有个知心朋友。可是,真难,初中三年,她没有交上一个知心朋友。她觉得没有一个人能够理解她。人家觉得她性格太孤僻,难以接近。她比一般同龄的女孩子显得早熟。她把业余时间都花在了读书上面,姑姑家有的是书,她在书里交了许多朋友,但更多的不是灰姑娘、格列弗、皮诺曹那些小朋友,而是娜达莎,是罗密欧,是安多纳德……一些她并不完全理解的大朋友。初三毕业时,她回到家,父母显得陌生了,世界显得陌生了。做父母的也觉得女儿变化太大,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父母想把女儿从北京接回家上高中,担心她再这么上学上出病来。可是,她却不象早两年对家那么依恋了。她愿意一个人,无拘无束。没有办法,父母只好依了这个任性女儿,让她重新回到姑姑家。 高一开学,她和陈国栋同桌。 陈国栋是班里的学习委员。论学习,门门功课,总是名列前茅。他的父亲是个汽车司机,整天开着十轮卡,游方僧一样绕世界跑。他的学习一直是妈妈抓。妈妈抓得严,许多题要是不会做,妈妈讲得比老师都清楚,即使上了高中,再难的数学题、化学题,也难不住妈妈。开始,陈国栋挺奇怪。妈妈学习这么好,当年怎么会没考上大学,而到一家副食商店当了会计?后来,他从姥姥那里知道了,就因为姥爷是个资本家。妈妈考大学虽然成绩不错,还是落榜了。她哭呵,哭呵,一连几天没有正经吃饭。同学们去大学报到的那一天,她没有去送行,呆呆地望着天空,可把家里人吓坏了……到了成家的年龄了,妈妈发誓要找一个出身好的。就这样,一直耗到二十九岁,这是女人最危险的年龄,妈妈才和爸爸结了婚。妈妈没有别的希望,只希望他替自己争口气,考上大学,了却她的一桩心愿。 第二部分第15节:她不只一次地忏悔过 陈国栋对学习多了一层动力。他对妈妈的感情比对爸爸更深。这倒不仅仅因为从小爸爸总跑外,总不在家,一回家,脾气又不好,不是和妈妈吵,就是拿他撒气。不是这原因。主要是他理解妈妈的一颗心。做父母的,谁不想望子成龙呢?但妈妈与别人家的父母不一样,她吃的苦更多,她积在心头的愿望更重。当陈国栋从姥姥嘴里知道了妈妈这些情况后,他真想象小时候那样扑在妈妈的怀里,告诉妈妈:“我一定要考上大学!”可是,他大了。他克制了自己。小学二年级,妈妈最后一次给他洗澡,说死说活,他不肯脱下裤衩。从那时起,他象和妈妈一下子离远了,再没有这么亲热过了。现在,他觉得一下子和妈妈又亲近了许多。 那一天,从姥姥家回来,妈妈觉得他很怪。他的目光里有一层让人琢磨不透的东西,象有什么心事要告诉你。妈妈上了一天班,忙完饭,又查完他的作业,已经困的打起盹来。如果那一天,妈妈要是和他谈谈心,他便会把话都倾吐出来。现在,他只好把对母亲的爱和自己的全部心思,都深深地埋藏在心底。 过了几天,爸爸开车从外地拉完货回来,他的工资只拿回家十几块钱。妈妈问他:“怎 么这么少?钱呢?”爸爸气了,借着酒劲,对妈妈胡沁起来:“钱?跑了黑道了,给了我相好的了!’妈妈说了他几句:“孩子都那么大了,你瞎说什么呀!喝酒就喝了,以后可不能象这么胡吃海塞了……”爸爸打断了妈妈的话:“胡吃海塞?你他妈知道在外面跑车多累吗?吃点儿,喝点儿,你还心疼了!”两个人越吵越凶。陈国栋生平头一次,站起来说爸爸:“爸爸,一回家就吵,你还象个爸爸吗?”爸爸急了:“你小子翅膀硬了,跟老子乍起翅了?” 半夜里,陈国栋忽然听到妈妈的哭声。又听到爸爸的骂声。 接着又听到爸爸“啪啪”地揍妈妈。他急了,披上衣服,推开里屋的门。他愣住了。这是爸爸和妈妈吗?妈妈敞着怀,拼命拽着身上的衣服。爸爸拚命撕着妈妈的衣服。他们在干什么呢?…… 这一年,陈国栋上初中二年级。 可以说,从这一年起,他告别他的童年。他不再是个孩子,而变成了一个少年了。性别从这时候,对他有了真实的意义。 他的学习和生理两方面象受热而上升的水银柱,在齐头并进着。 他对异性格外敏感。他希望有一个女同学成为他的朋友。 只有女同学才会熨平他心头的皱褶。男同学不行。男同学心太粗,而且只会嘲笑他。他在心头编织着理想的朋友的模样。他盼望着有一天,她能突然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但是,他的性格太内向,他从来不对任何人讲这番心思。他只是在夜深人静时,让这念头悄悄爬出来,自己折磨着自己。 他终于找到了一个理想的朋友。那就是叶秋月。他为什么看中了叶秋月?连他自己也说不清。初中时,他一直是班长。 负责记全班同学的考勤,外带检查同学们戴红领巾,如果不戴,也要记在考勤簿上,交给老师。都是十四五岁,快要退队的年龄,谁还愿意脖子上系那块红布?尤其是叶秋月,个子在全班最高,戴上红领巾,真乍眼。她几乎天天不戴。每一次,她都发现,陈国栋在考勤簿上记上她的名字。不过,是用铅笔写的。在交给老师之前,他总又偷偷涂掉,叶秋月由此很得意。 一天上课之前,叶秋月又没有戴红领巾走进教室,教室里只有陈国栋一个人在预习功课。她今天来早了。 “你怎么又没戴?”陈国栋问。 “我就是没戴!”她故意说。 “我给你记上。” “记吧!反正你记上也得擦掉!” 这故意气他的话,竟使得他快要掉出眼泪。他望了一眼她:“你知道……这为了什么?” 叶秋月的心一动。为了什么?是啊,她为什么没有想到呢? 上课了。叶秋月接到陈国栋偷偷递给她的一张纸条—— “我们交个知心的朋友吧!”考高中在一起。永远 在一起。你愿意吗?” 既没抬头,又没署名。不过,这短短几句话,让叶秋月耳热心跳。而且,这张纸条让别的同学发现了。一下课,便开始哄他们两个人。 事情让老师知道,先叫走了叶秋月。叶秋月把纸条交给了老师。 陈国栋从此再不理叶秋月,也不理班里其他女同学。他变得更沉默寡言。除了学习,还是学习。他在自己床头贴上了列宁的箴言:“学习!学习!再学习!” 叶秋月由这件事情,受到老师,也受到爸爸、妈妈的表扬。但她没有得到什么愉快,相反恨透了自己。她觉得自己初中犯的最大的一个错误,就是把这张纸条交给了老师。在她的日记里,她不只一次地忏悔过。 第二部分第16节:莫非这就是神妙莫测的爱? 上了高中,叶秋月和陈国栋又分到同一班。可是,他们再没有那缘分。陈国栋当了学习委员,叶秋月是语文课的课代表,工作中倒是常来常往,可是,没有以往的热情,也没有了多余的话。叶秋月常常回忆起考勤簿上那铅笔印迹,那块小小的橡皮,以及那天清早他们两人那难忘的对话……一切逝去的,才变得美好和清晰起来。她很想找他再说几句,哪怕让他骂自己几句也好。他却是那样不屑一顾。他的个性太强了。她这样在日记里给他写下了评语。 开学不久,叶秋月发现陈国栋和他的同桌汪洁关系不同一般。她心里隐隐有一丝难言的嫉妒。干吗他总帮她补数学?为什么我问他题时,他爱搭不理的?为什么他一进教室,目光先要落在她的座位上?而自己和他擦肩而过,他都好象没看见呢?还有…… 叶秋月看得清清楚楚,一次数学小测验时,他偷偷递给她一张纸条……一张纸条?是答案?还是其它? 叶秋月心里象有小虫在咬。她失去了找他谈谈的勇气。 事情也怪,两个性格内向的人倒合得来,似乎象数学讲的,负负相乘便得正。两个人不爱讲话,凑在一起倒讲得没完没了。内向变为外向了。 为什么呢?世上的事,有些是说不清的。是不是因为汪洁数学差,陈国栋常常帮助她补习功课?还是两个人都觉得苦闷,尤其是都得不到家庭的温暖,双方的家长关心的都只是学习,都只是要他们考上大学,而不管其他,使他们的心总觉得残缺不全?…… 说不清,说不清…… 莫非这就是神妙莫测的爱? 以后,汪洁从姑姑那里看到台湾女作家三毛的书。起初,她只是对“三毛”这个名字感兴趣。她想起了电影和连环画里脑袋上画着三根头发的可笑的三毛。当她翻开书,知道这是个女三毛,一头浓密的黑发。 “爱情有若佛家的禅——一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就是错。” 这就是这位女三毛讲过的话。她把这句话抄在笔记本上。从此,她特别喜欢读三毛的书。 学生之间这种所谓恋爱,怂恿有时会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就如同化学实验用的催化剂。 一次,学校组织到自然博物馆参观。汪洁不想去。她对那些早已经没有生命力的各种动植物标本,恐龙瘦瘦的骨架,不怎么感兴趣。而且,这两天,她正好来了例假,浑身不大舒服,心里也格外烦闷,懒得动。 课间操时,她没有去。教室里空荡荡的,只剩下她一个人。不一会儿,陈国栋来了。他是从操场上偷偷溜回来的。 “你怎么没下去做操?” 她不知该怎么回答。停了半晌,她反问他:“你怎么没去?” 陈国栋笑了。他们都没有去。体育委员李江流准又该生气了。 忽然,陈国栋问她:“下午到自然博物馆,你去吗?” “不想去。” “怎么?” “没个伴,太远……” “我去。” 他们还想说什么,李江流先破门而入,进教室就喊:“你们两位不去做操,跑到这儿说悄悄话来了!”紧接着,许多同学也都进了教室。 中午放学时,汪洁和陈国栋一起下楼,汪洁问:“你骑车去吗?” “骑呀!” “可我坐车。” “你也去?”她看见他的眼睛一亮,异常高兴。她也格外高兴。都是他,使她和那些没有生命的东西也亲近起来了。 “我帮你借辆车!”他兴奋地说:“下午一点,你到我家找我好吗?我事先把车给你借好!” 她笑笑,算做回答。 他飞跑着下楼,书包都飞起来了,象翅膀。 自然博物馆。宇宙真是太老了。这么些生物已经死了,只是做为化石,做为标本,陈列在这里。汪洁觉得无论她走到哪里,他都站在自己的身后。即使她和其他同学,离他远远的,在看其他的地方,只要她一回头,用不着她讲话,他立刻会跑过来。 他看得很仔细,还做了许多笔记。学习委员嘛!在参观到灵长类时,陈国栋忽然想起生物老师曾经在课外讲座时介绍过世界著名动物分类学立法者林奈,把人和猿分在同一目下,称为灵长目。这个目又分七个科。是哪七个科呢?他记不清了。 ……看着他那一本正经的样子,汪洁却觉得有些好笑。 第二部分第17节:我们怎么就不能这样! 从自然博物馆出来,陈国栋和汪洁一边骑着车,一边聊起了别的。 “你说,人究竟是伟大还是渺小?” “既伟大又渺小。人是自然界发展的一个比例中项。” “你可真会说!你说,人死了会是个什么样子?” “你说的这个人指的是谁?” “比如说我们。” “你和我?” “嗯。” “我们死了,大街上除了少了两个骑自行车的人,还是老样子,太阳照样当空照,照样有人哭,有人笑……” “老样子?就没有一点儿变化?” “那你问的是死的价值和意义了?” “嗯。” “你说呢?” “我?……我有时候想到死,很怕;有时候又不怕!” “你可真还是个小姑娘!” “你呢? …… 两个高中一年级的学生,竟然极其认真地讨论起生与死这个人生大问题来了。 汪洁骑车技术太不高明。她的车把常常摇晃。那些在街上骑得飞快,爱玩漂儿的小伙子,常常从她的车旁擦过,吓得她直吐舌头。陈国栋让她在靠着便道里面骑,他在她身旁保护着她。不过,两人又忘不了说话。最后,一个骑得飞快的楞头青,故意撞了陈国栋一膀子,重心偏移,两个人都倒在地上,车轮还在一个劲地转。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参观自然博物馆,使他们的关系来了一次飞跃。他们的心里朦朦胧胧地感觉到了什么。比他们更清楚,更敏感的是其他同学。旁观者清吧?第二天上学的时候,C系列的外号便已经不胫而走,除了他们两个不知道,没有人不知道。 班主任容老师把陈国栋叫到办公室:“听说你和汪洁在谈恋爱,是吗?” “不!没有哇……”他竭力否定。怎么叫恋爱呢? “你是班干部,要求要严格。你也知道,咱们班里有好几对谈情说爱,你可不能和他们一起瞎掺乎呀!” 恋爱!?这个词在汪洁的脑子里早出现过了。在陈国栋的脑海里,却还是第一次。难道这就是恋爱?他认为不是。只是朋友嘛。为什么男同学就不能和女同学交朋友呢?一交朋友就是恋爱吗? 但是,同学们加油添醋的起哄,容老师接连找他和汪洁谈话,一步步把问题复杂化。这使得陈国栋很恼火。他个性生来就犟,索性故意顶着干,偏偏和汪洁打得火热。 “有的同学,还是团员,班干部,对于老师和同学的批评帮助置之不理,相反更加热衷于搞对象,越来越不象话了……” 容老师在班会上不点名地批评了陈国栋。 陈国栋对汪洁说:“你看老师也说了,你怎么想?” “你怎么想?” “我不明白,中学里男女同学就不能交往了?那趁早办成和尚中学、尼姑中学得了!” 汪洁不讲话。 “你敢不敢,他们越说,我们越好?” 汪洁点点头。 第二天清早,他们两个故意约好,一起上学来,一起当着容老师的面走进教室,走到自己的座位。下午放学,在众目睽睽之下,两个人又是双双走出学校的大门。 “这还象话!这是学校,不是公园!”容老师火了。第二天,先把汪洁的姑姑请来,又把陈国栋的父亲请来。 中学生搞对象!而且是明目张胆!双方家长都竖起了耳朵,瞪大了眼睛。 “你们怎么可以这样!” 双方家长回到家里,都这样问孩子。 “我们怎么啦?” 汪洁不服气。姑姑流泪了,对她说辜负了她父母的嘱托,千万要刹车,别闹出事来……这些话,汪洁一耳朵进,一耳朵出。闹出事来?男女同学只要一接触,大人们想的便是闹出事来?这难道有必然联系吗?这么怕人吗?” “我们怎么就不可以这样!” 这是陈国栋的回答。他挨了爸爸“啪”的一记耳光。 “你乳臭未干呢!你……” 爸爸有的是力气,他象对付汽车一样,象打妈妈一样,居然打起自己来了!陈国栋捂着脸,不顾妈妈哭着叫他,跑出家门。 他找到汪洁。两个人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恨不得要走到世界的尽头。 “你怕吗?”他望望有些哆嗦的汪洁问。 汪洁摇摇头。 “你呢?” “我?我连死都想好了!” “死!干吗要死?就这么死?太不值得!” 两个人第二次谈起死。街道,灯光,星星,月亮,夜空…… 显得庄严、苍茫起来。 两家家长可着急了,纷纷出来找他们,一直找到半夜,哭哭啼啼,好说死说,才象请佛一样,把他们请回了家。 这件事,是班里上学期的一大新闻。 第二部分第18节:高二5班早恋的罪魁祸首 “还要私奔怎么着! 还象话吗?” 教导处主任邱老师首先气愤地说起来,而且召集班主任会,研究这个问题。 “连班干部、团员都搞对象,而且发展得这么严重。这问题要引起我们充分的重视!一定要严肃处理!” 容老师处理的结果:撤消了陈国栋的学习委员职务,把陈国栋和汪洁的座位调开了。 削职为民?棒打鸳鸯? 钟林觉得容老师这种处理方法,简直比里的老夫人还要蠢!怎么可以不问青红皂白,有枣一棍子,没枣也一棒子呢?越是这样,越把他们挤兑在一起了。早恋,这真是个新名词。以前,中学校问题很多,这个问题从来不会提到议事日程。而最近几年,却越发严重,大有不可收拾的模样了!真有那么严重吗?真的应该叫“问题”吗? 真是的!游晓辉的问题还没有弄清,这儿又象冒泡泡一样,突突突,冒出汪洁、陈国栋一对来!C系列!有意思的外号。简直是按下葫芦起了瓢! 钟林走出教学楼,来到操场上,校篮球队正在训练。班长覃峻,体育委员李江流,还有两个同学,都是校队队员。他们正在练习定点“砸眼”投篮。老远,他们便看见了钟林。李江流先亮开嗓门:“钟老师,来投两个球呀!” 钟林本来不想过去。李江流又喊:“听体育老师说,您原来也是校队的!”这么一说,他只好走了过去。 校队!谁都有过美好而得意的青春岁月。那时他代表着学校篮球队,夺得过全市初中组的冠军哩,可谓是过五关、斩六将。比赛结束,他获得了三级运动员的称号,捧回来一个景泰蓝的大奖杯。要不是“文化大革命”,把校史展览室砸烂了,那个景泰蓝杯恐怕还在哩。呵!那时候,这所学校还只是男校,还从来没有一个女同学送给他一个秋波,或一封情书哩。真遗憾! 啊!那都是十三年前的事了。如今他差一点便三十岁了。 世界未免过得太快了吧? “钟老师,接球!” “砰”的一声球飞了过来,他接住了球,又扔给了李江流。 现在的学生,营养多好,平均身高起码比我们那时高出四五公分。钟林羡慕地望着这些健壮的学生。想起自己的学生生活,心里有些悲凉。 忽然,他想起班里今天又空着两个座位,便问:“今天又 有两个同学没来,是谁呀?” “一个是梁燕燕……”班长答道。 梁燕燕,又没有来?钟林从邱老师那里知道,梁燕燕和游晓 辉关系不一般。这个孩子搞对象最凶,曾经给学校不少男生写过 信。在邱老师近乎愤怒的语气里,她几乎成了高二5班早恋的 罪魁祸首。她的名字,在校外也叫得山响哩。 “还有一个是谁?” “苑静。” 其实,这个名字,昨天,邱老师带着老师到班上大搜查时,就讲过。那时,钟林没听。今天,突然出现了这个名字,让他一惊。 几乎沉睡的情感,似乎象干柴遇到一星星火,立刻就燃起来。他克制了。他毕竟不是两年前的钟林了。况且,这也许仅仅是名字的巧合。即使是真的,毕竟也仅仅是苑静而已。他犯不上这样浮想联翩。 “钟老师,玩两个球吧!” 他再没心思玩了。本来他还想去游晓辉家,找他认真地谈一次。 算了,他不想去了。他懒得去钻那个斗曲蛇弯的小胡同。 他回家了。学生望着他的身影,有些捉摸不透。他们还年轻,哪里能够了解他内心深处的重重苦楚呢?唉!学生往往埋怨老师不理解他们自己哩。 回到家里,钟林更烦。见到爸爸妈妈,可以脱掉外装,把在学 校里锔住的硬板板面孔松弛下来,恢复他本来的面貌。他躺在折叠床上,胡思乱想。不行,说什么得请方校长给他找间单身宿舍。家里狭窄、憋闷,快要让他窒息了! 苑静!都是让这个名字闹的吗?她真的是苑莹的那个小妹妹吗? 第二部分第19~23节 第二部分第19节:谁敢要她呢? 梁燕燕长得并不好看。首先在于胖,这是当今姑娘们最忌讳的。这也是实在没办法的,喝口凉水都长肉!越胖的姑娘越爱苗条,这不是普遍规律,但起码对于梁燕燕是合适的。她的衣裤都格外瘦,把肉绷得紧紧的,浑身圆嘟嘟的,象要流溢出来。幸亏她个头高,长得四衬,虽说胖些,还看得过去,并非胖得发蠢。加上她很会捣饰,还是很招人眼目的。在全班,乃至全校,她是绝对领导服装新潮流。唯一能和她分庭抗礼的,只有苑静一人。因此,她很是得意。 她的父亲和母亲早就离了婚,自打上小学一年级,她便跟着母亲一个人过。母亲原来是父亲的徒弟,当年身段苗条,如今长得也不胖,虽说已经年交四十,但袅袅婷婷,依然风姿绰约。 母女俩走在大街上,人们都以为象姐俩。这让梁燕燕叹气,却让母亲得意。 当初,父亲是厂里技术的一把手,技术比赛上过光荣榜,是个引人注目的人物哩,晚报上还登过介绍他的文章。他有了对象,是厂检验科的检验员,两个人相爱两三年了。这时候,母亲进厂了,在父亲手底下学徒。母亲那时候年轻,漂亮,整天在父亲眼皮底下转,搅得父亲心乱了。他爱上了她。能把一个上过光荣榜和报纸的全厂赫赫有名人物争夺到手,母亲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她也疯狂地爱上了他。 两个人结婚了。第二年,便添了梁燕燕。 梁燕燕没有断奶,母亲发现他和原来的那个检验员旧情未断。她骂自己该死!光顾着高兴了,怎么忽略了这个检验员呢!真是糖吃多了不甜。检验员一直还没有结婚,痴痴地在等着他哩。他开始观察、注视。最后,终于在厂单身女宿舍里,堵住了父亲和这位检验员,赤条条地挤在一张单人床上。 她没有声张,只是上前打了那个女人一记耳光,便走出了屋。 她开始报复。她开始乱找男人,而且故意当着父亲的面。 最后,甚至公开把男人带到家里来过夜,而把父亲锁在门外,不许进来。 父亲提出离婚。她不同意。她一直耗到那个检验员最后好孬找了个人家结婚之后,才同意和父亲离婚。 这时候,梁燕燕刚刚上小学一年级,对这些事情似懂非懂。她只觉得爸爸很爱她,常常给她买好多吃的和玩的。 母亲和已经搭上线的男人再也断不了。自然,她得到过许多好处。她也想象竹筒倒豆子一样,把这些可恶的男人统统赶走。自己再找一个男人,好好地过日子。可是,她的名声在外,谁敢要她呢? 梁燕燕从小就在这样环境中长大了。母亲的名声,象影子一样到处跟着她。她到哪里,都会看见背后有人指指点点。仿佛那一切过错,不是由于母亲,而是由于她。 她成熟得比一般孩子早。因为从懂事起,她家庭生活就被男人、女人之间错综复杂又简单得透顶,从开始种种兜圈子、迂回,故作姿态、假正经、虚假的爱、扭捏的情,一直到最后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地脱衣服上床睡觉……这些事情所充斥、所包围。母亲从来没有想到要避讳一下女儿。她似乎觉得女儿永远不会长大一样。 梁燕燕刚上五年级就来了初潮。殷红的血迹洇湿了裤子。 她正在看妈妈不知从哪儿弄来的一本旧的《大众电影》,正在赌气,为什么那些女明星长得都比她好看。她叫了起来:“妈!” “怎么啦,驴吼马叫的!” “妈!我流血了!” “哪儿流血了?” 当她指给母亲看时,母亲先是一愣,女儿才十二岁呀,怎么这么早就来了初潮?然后扔给一条裤杈和一条例假带,说道:“没事!是女人都有这么一回事!洗洗,换上吧:” 做为女人,一生中那么一件大事,让母亲三言两语就对付过去了。但是,对于梁燕燕来说,却有着许多无法揭开的谜。 比如:为什么要来月经?我是怎么生出来的?爸爸怎么也说我是他生的?男人和女人为什么总要睡在一起呢?……这些对性既神秘、好奇,又胆怯的问号,一个个,随着初潮的来临,不断扩大,加深,就如同湖水受到了波动,荡开了一圈大于一圈的波纹。她不敢对母亲讲,只是慢慢地观察,对于母亲有时候晚上带来男人,感到格外好奇了。她真想看看他们究竟干的什么名堂。 母亲把她赶到外面的房间睡觉了。可是,已经晚了。 第二部分第20节:她怀孕了 一天晚上,一个男人,那是母亲的老相好,半夜里从母亲的房间里走出来。母亲没有送他。他们常常这样。走到外屋,月光分外亮,照得屋里白花花一片。梁燕燕睡热了,把被子全踢开了,露出一身滚圆的肉,白白的,细嫩而富有弹性。这让那一个男人看得眼馋。他在床前停住了脚步。随后,他便喘着粗气扑了上去,双手紧紧地搂住了她。她被惊醒了…… 正在这时候,母亲披衣出来,一见这情景,上前“啪!啪!” 两个耳光,把那人打下床,骂道:“你还是人不是!你欺侮老娘头上来了!”然后抡起他掉在床上的裤带,把他打出了屋门。 梁燕燕不敢讲一句话。母亲抱着她哭了起来。 这是初二夏天的事情。 有了这一切,以往许多朦胧而又神秘的事情,一下子清晰了。而且,有了这一次肉体的体验,梁燕燕对性的要求也更明确和向往了。她总想那件事。她开始渴望接触到男同学。可是,班里男同学谁也不敢理她,都知道她的底。 她上了高一,她选择的第一个目标就是游晓辉。她知道他和吕咏梅是街坊,一直偷偷要好。可是,她偏要把游晓辉从吕咏梅手里夺走。这一点,大概来自她母亲的遗传。 开始,游晓辉看不起她。但架不住她一盒盒烟,一张张电 影票,一条条手绢……频频递过来。别看她整天胡思乱想,学 习上还有点小聪明,考试时又能作弊,因此常常帮助游晓辉度 过难关。更主要的,她的大胆,让游晓辉难以自禁。 虽然,对这些问题,梁燕燕比对任何功课都要有学问,她 比一般同学懂得都多。可是,千里马也有失蹄的时候。她从游 晓辉那里,第二次尝到了男人的滋味儿。她和游晓辉都象顺着 陡坡往下滑的车,越滑越快,想停都停不下来了。 就在上个月,梁燕燕的例假没有来。她以为是其他原因。 又等了一个月,依然没有来,而且明显犯困,想吐。她知 道,坏事了。这几天,她一直没来上课,正想办法呢。 她没敢对妈妈讲,只是对游晓辉讲了。 “真的?不至于吧!” “你别得了便宜卖乖!你要不认账,我就把孩子生到你们 家去!” “你别嚷嚷!我的姑奶奶!” “那你得替我想个法子呀!学校里,本来就想整治我。这 事要让学校知道,还不得扒了我的皮,抽了我的筋!” “有什么办法呢?有什么办法呢?”游晓辉忙了爪。白天, 他还没事人一样,逮谁跟谁耍贫、逗闷子呢,现在,他也怕 了。这事让学校知道了,还了得!少说得来个处分!要是让他 爸爸知道了,还不得把他的腿砸断了! 自从上个月,梁燕燕的例假没有来,他就胆战心惊的,但 总觉得有个万一。万一不是呢?他幻想着侥幸。一个月,他的 心又痒痒了。昨天,从爸爸的枕头底下,他偷了两个避孕套, 这总保险了吧?谁知,晚上见到梁燕燕,他还没敢说避孕套让 老长搜走的事呢,梁燕燕先把这桩倒霉的事告诉他了。 “那你也得想法子!” 梁燕燕虽说平日满不在乎,一遇到这种事,她也害怕了,止不住扑簌簌掉眼泪。 这就是章薇要去电影院,看见他们俩在塑料菜棚下面嘀嘀咕咕的原委。 游晓辉一见章薇,忽然灵机一动,来了主意,对梁燕燕说:“快叫章薇!” “叫她干什么呀!” “你就叫她嘛!” 章薇的母亲是医生。她们家上溯三代都是医生。章薇的爷爷是区医院的院长,虽说在“文化大革命”中去世了,但老熟人很多。章薇去那里看病,从来是脚面水——平蹚的。求求章薇,让她找找她爷爷的老熟人,通融通融,替梁燕燕把胎打掉了,心病不就除了吗? 游晓辉就是聪明。在关键时刻,他的聪明常常帮助了他。 第二部分第21节:为什么要答应这件力所不能及的事! 短短两天,钟老师在章薇心目中留下一个不错的印象。她觉得这个老师和别的老师不大一样。尤其是不象容老师和“老长”、“石头”他们,一见了学生,就象见了仇人。一张照片,一摞日记,只有钟老师能够这样做。 不知怎么搞的,梁燕燕怀孕的事情,章薇很想对钟老师讲。梁燕燕和游晓辉求她到医院说情,帮助打胎,这对于才十七岁的小姑娘来说,是件大事,从来都没有想过的。这不是找大夫看个一般的头疼脑热之类的病,可是一条活生生的小生命呀。她有些害怕。她怕别人说梁燕燕,也说她,把她和梁燕燕划等号。她和梁燕燕没有深交。她看不起梁燕燕。但她心肠太软,只是不愿意让她露丑,才答应了这件棘手的事。 现在,她想找个能够帮助她的人。找谁呢?家里,只有姥姥一个人。班里,同学很多,谁能够帮助呢?学校里,那么多老师,哪个可以信任,可以把这样的事告诉他呢?这不等于送货上门,往人家枪口上撞吗?…… 她想起了钟老师。 昨天放学以后,她去找钟老师。快走到办公室时,她犹豫了。这样的事,在全校恐怕开天辟地不能算头一件;也绝不多。老师总归是老师,还不当成典型来抓呀? 章薇又走出学校。 可是,这事又的确让她揪着一把心。对男女之间的事情,一个十七岁的少女,都是怀着忐忑又向往的心情的。她同样渴望有一个男朋友,能够爱她,崇拜她,保护她。但是,她想好的,不能越雷池半步。也就是说,不能出事!少女的贞操,这是姥姥对她讲了不只一遍的老话题。虽说,她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但毕竟在心里占了分量。现在,让她出面去办这种事情---求医生打胎,给一个高中二年级的学生打胎!她实在后悔为什么心肠一软,竟然答应这件她力所不能及的事情! 还得找钟老师!起码,可以探探他的口气。起码,他不会象老长和容老师干得那么绝。 章薇就这样踌躇不决地又走进学校。可是,这时候钟老师已经从操场上同李江流几个同学分手,回家去了。 命中注定,他帮助不了我!从学校里出来,章薇这样想。 只好咬咬牙,明天自己去撞了。但愿医院里那几个熟识的大夫,能看着姥爷和妈妈的面子,高抬贵手,帮了这个忙。 回到家,吃完晚饭,她依然心神不定。 姥姥问:“薇薇,怎么啦?是不是不舒服?” “没有!”她有些不耐烦。姥姥是疼她的,但她总觉得疼得她心里腻歪,疼得不是地方。 章薇的父母都在青海地质队工作。当年他们一个从北京地质学院毕业,一个从北京医学院毕业,一个分配到了青海,一个留在北京。妈妈本来可以不走的。可是,她还是坚持走了。走的时候,姥姥哭成了泪人,姥姥骂妈妈一辈子再别进家门。可是,妈妈还是走了。在火 车站,别人的家长都来送行,只有妈妈孤零零一个人,倚在爸爸的身旁。当火车驰出站台的时候,妈妈才突然发现姥姥、姥爷在,就在站台最旁边的一根大理石方柱边。她把头伸出车窗,大叫:“爸爸!妈妈!……” 这就是爱情?爱情就有这么大的魔力? 这些 都是姥姥在没事时,想念她的独生女儿时,对章薇磨叨的。爱情,一个刚刚懂事的少女,就是从妈妈、爸爸这件事情中开始揭开了它的面纱,朦朦胧胧地认识了它。 章薇是在青海柴达木盆地靠近茶卡的一座绿帐篷里落生的。那时候,爸爸是地质队的分队长。妈妈是随队医生。大家劝她早早地回北京,或者到西宁生孩子。她总认为自己是医生,预产期还没到,不愿意离开地质队,也不愿意离开丈夫。 谁知,医生也有手足无措的时候。孩子早产了,大概是颠簸的缘故。丈夫开着辆越野吉普,拼命往茶卡医院开,把医生接了来,孩子已经落生在帐篷里。医生剪断脐带,用手照婴儿的屁股上轻轻一拍,“哇”一阵清脆、撩人的啼哭声,帐篷里里外外的人都笑了。 四斤三两。她刚生下来,才这么重。依在妈妈的怀里,爸爸为她拍了一张照片,这是她在柴达木盆地留下的唯一纪念。 妈妈没有奶。任凭熬了多少羊排骨汤,又从青海湖特意找来鳇鱼熬成白花花的汤,一碗一碗,喝得妈妈直反胃,恶心,奶,就是一滴也催不下来…… 两个月后妈妈的身体刚刚复原,抱着她登上汽车,又换乘火车,赶回到姥姥家。这是她到青海后第一次回家。 第二部分第22节:第一个吻究竟是什么滋味! 章薇留在姥姥家。姥爷、姥姥格外疼这个外孙女。“文化大革命”时,姥爷挨斗后,支撑不住,临终前,手里还攥着给章薇买来的薄荷卷糖。那一年,她才刚刚四岁。 生活在一个世代医生的家中,章薇被调理得身体不错。先天营养不良症状,很快就消除了。有了病,看着也方便。她一点儿也看不出是大戈壁滩上落生的。白白净净的,很招人喜欢。而且,越长成大姑娘,越出落得象一朵沾满露水的鲜花,更加漂亮了。 对于章薇的教育,姥姥也是很严格的。从小学一年级开始,章薇的功课一直很好。小学六年级。快要毕业了,临近期末考试时候,章薇果然中了姥姥的预言,来了初潮。由于姥姥早就向她解释过,而且早替她做好了各种准备,所以,她没有如一般女孩子那么慌张,相反很顺利地考完了试,考上了中学。姥姥对她这一点,很满意。她觉得她的薇薇长大了,是个好孩子! 可是,一上了中学,初一还好些,初二就不行了。姥姥觉得章薇脾气越来越怪、个性强,对自己也不如小时候那么亲近了。一肚子心思,问她,她也不肯说。你嘱咐她的事,她偏偏不愿意干。有一次,天凉了,起风了,早上上学的时候,姥姥一再让她把围巾戴上,她别别扭扭好容易戴上了,刚刚走出家门,还没有出院,就把围巾摘了下来,塞进书包里。隔着玻璃窗,姥姥看见了,“嗐!”叹了一口气。姥姥伤心了。 章薇觉得,姥姥只是从生活上、身体上、学习上关心自己,却不理解自己。自从姥爷去世以后,家里就没有一个男人。章薇越来越大,越渴望能得到一种异性的抚爱。她隐隐约约感到,那是与姥姥的爱不一样。每年,爸爸妈妈从青海休假回家一次,是章薇最愉快的时候,她和爸爸最亲。每次,送爸爸、妈妈走时,她都要大哭一场。她把自己所谓的爱,都寄托在妈妈,更主要是爸爸的身上,那是她理想中的英雄。 初一的春天,她从同学家里弄来一株葡萄架。同学告诉她:“到秋天就可以结葡萄,只要你侍候好它!”她开始天天浇水,盼着葡萄架长叶、开花,结出一串串葡萄来。因为秋天妈妈和爸爸就回来探亲了。开花时,刮了好多天的风,急得章薇要命。结葡萄了,那一串串葡萄,她谁也不让动,一直到葡萄烂了,一颗颗掉在地上,只剩下架子上最高的一串葡萄了。姥姥对她说:“摘下来吧!要不都烂掉在地上多可惜!”她不让摘。 她要等爸爸。爸爸终于回来了。那是一天晚上,她都钻被窝睡觉了,被一阵叮叮当当的响声惊动了,睁开眼睛一看,是爸爸!她噌的一下蹿起来,来不及问一下妈妈怎么没来,便跑到院里,搬来凳子,踩在上面。“你要干吗?”姥姥问。“我给爸爸摘葡萄呀!”她够不着,是爸爸踩在凳子上面,用剪子剪下了那一串红得透紫的玫瑰香葡萄,她乐了,“吃呀!爸爸!”她叫着…… 在一个女孩子的天地里,不能缺少男性的爱。小时候,她把这种爱全部寄托在爸爸的身上。 初三毕业了。章薇发现了心底藏着的一个秘密,象小鸡雏啄破了蛋壳,终于从懵懵懂懂的世界中苏醒过来,清晰地看见了所要看的东西。父亲的爱,和对父亲的爱,并不能灌溉她那焦渴的心。而且,爸爸每次来去匆匆,除了带她到全聚德吃顿烤鸭,到公园照两张相,就是反复叮嘱她要听姥姥的话,听老师的话,不要和坏孩子接触,要常给爸爸、妈妈写信……每次来家都是这一套,象拷贝好的一样。她感到极大的不满足。 她还需要什么呢? 可以说,从吃的、穿的、到用的、玩的,她一样不少,比别的孩子更多些。姥姥膝下没有任何亲人,把爱都倾注她身上。爸爸、妈妈,在青海野外作业,工资高,对于自己的宝贝独生女儿,很是舍得花钱。 那么,她还缺少什么呢? 爱!一种异性的,又绝不同于父亲的爱。这个念头,开始象惊蛰后的小虫虫,悄悄地拱出地皮,钻出了头。尤其是看到电影、电视上情人相爱的镜头,看到公园里情人漫步的情景,让她害羞,又格外想看。有一次,她和几个同学到陶然亭公园参加消夏晚会,在湖畔的柳荫掩映的长椅上,依偎着一对 情人,那亲热劲儿,看了让她心怦怦地跳,她想快走,逃开, 却偏偏放慢了步子。她想不看,偏偏扭过了脑袋。朦胧的夜色 中,看不大清楚,更增加几分魅力和让人想象的成分。她甚至 听见了挺响的亲吻的声音。那响声,象密雨一样敲打在她的脸 上,她感到脸上火辣辣的。那情景,她怎么也忘不了。她幻想 着,有一天,有一个男人,也能在这里,在绿荫掩映的长椅 上,亲吻一下自己。她不知道青春的第一个吻究竟是什么滋 味!她想!真的,她想…… 自然,这仅仅是她想而已。她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讲过。就 连在日记上,她也没敢记上这真实的想法。吻!这个字,她一 看见,心就象敲小鼓一样,怦怦直跳。 第二部分第23节:姥姥!我出去有点儿事! 上高一了,班里许多女同学比她胆子大,一个个,不是在班里,就是在学校里,要不就是在校外,有了男朋友。她说不上羡慕,心里却痒痒。同学之间的影响,好的象冲击波,不好的象传染病,那力量强似家长和老师的说教。虽说,有的女同学交的男朋友,象歪瓜裂枣,或者象玩扑克牌,拿一张,甩一张,或者就是为了免受欺侮,有个能打架的保镖,她看不大起。尤其象梁燕燕,她更看不起。可是,能有男朋友,对于她毕竟是个怪神秘,也怪有吸引力的事!她有着莫名其妙的骚动。 姥姥常问她:“你有没有和男同学交朋友了?现在的学生可了不得!你可得注意,千万不能和男学生交朋友! 分心、影响学习是小事,出了事,可就是大事!我可就对不起你爸爸、妈妈了……” 爸爸、妈妈来信常常问:“你有没有交男朋友?姥姥每次来信都提这事。我们也很担心。现在学校这股风气不正。你可不要辜负了爸爸、妈妈的希望呵……” 班主任容老师也找过她,对她说:“你在班里是个好学生,我对你的要求也就严格些。班上,现在让几个同学闹的,一条臭鱼坏了一锅汤!搞对象!才多大年纪就搞对象!你们知道搞对象是怎么回事吗?你们还太小。我知道你还没有这样!我是给你打打预防针……” 这些话,一次,两次,开始,她听着虽然不那么入耳,却并不反感,知道大家是为自己好。可是,次数听多了,这话便象炸了窝的黄蜂,总在耳边嗡嗡响,她不爱听了,她有些火了。她有时甚至想:哪有象你们说的那么严重!交个男朋友怎么啦?我偏要交个男朋友,给你们看看!真的象洪水猛兽吗? 这只是气话。她始终并没有找到一个男朋友。班主任,爸爸、妈妈、姥姥,对她都还放心,都还不错,都觉得她是一个作风严谨的好孩子。 他们如果象钟老师看见了自己钱包中夹着的那张照片呢? 还会象以前一样看待自己吗? 又想起了照片,想起了钟老师,章薇越发烦躁不安起来。 她本来想复习复习数学,翻开书,一次函数,二次函数,抛物线,双曲线……她什么也看不下去。 “姥姥!我出去有点儿事!” “又出去!昨天你就出去,那么晚才回来!” “人家有事嘛!” “什么事?”姥姥正在给她缝一件过年穿的贡缎贴身小棉袄,放下了活,走出屋,站在她的面前,大有不问出个究竟决不放她走的架势。 “有事嘛!”章薇重复了一遍。她现在对姥姥的格外关心,越发忍受不了。什么事都要盘问,什么事都要写信向爸爸、妈妈汇报!难道现在我还是一个小孩子吗?十七岁,早就退队了。再有一年,就有公民选举权了! “薇薇,你实话对我说,你是不是在交朋友……” “对!是交男朋友了,搞对象了,商量好了,明天就结婚!……”章薇赌气地打断了姥姥的话,跺着脚地说着。 姥姥不说话了,悄悄地抹着眼角。这一下,倒把章薇弄得不知所措。她知道自己的话说重了。姥姥也是为自己好。 “姥姥……”她轻轻地叫了一句。 “薇薇,姥姥老了!树老根多,人老了就是话多,你别不爱听!你爸爸、妈妈在青海,那么远,把你托付给我,你可不能叫他们伤心呀!”一句“姥姥”,又唤回了那么多的柔情,老人家又唠叨起来了。 “姥姥!”章薇又不爱听了。 那么,你爱听什么呢?你希望姥姥对你讲些什么呢?姥姥老眼昏花地望着自己的外孙女。…… “ 姥姥,您放心! 我就是到死,也不找男朋友,也不结婚,和您过一辈子!”章薇搂着姥姥的肩头,说道。她不愿意看姥姥那种失意的眼神。她不愿意让姥姥伤心。 这话,虽说刺耳,小姑娘张口就是结婚,恐怕只有她们这一代中学生才能象口头禅挂在嘴上!但是,这话还是让姥姥放心,即使同样是赌气,却显得中听。 “那你干什么去呀!” “我去找吕咏梅,一会儿就回来!” 找吕咏梅,姥姥放心了。吕咏梅家离着不远。姥姥的心,就是这样,总希望章薇能在自己眼皮底下转。即使飞,也要象只风筝,那一头的线,在自己的手心里攥着,心里也就踏实 得多了。 第二部分第24~25节 第二部分第24节:他居然了解我? 第二天上午,不仅梁燕燕、苑静和游晓辉没有来上课,又多了一个人——章薇也没有来。负责记考勤的班长覃峻皱起了眉头。 下午刚刚放学不久,传达室的王大爷急匆匆跑到办公室:“哪位是新来的钟老师啊?” 钟林正在批改作业。这是他改的第一次作业,翻译《游褒禅山记》成白话文。他站起身来答道:“我就是。” “电话。” 钟林赶紧跑到传达室里。 “你是钟老师吗?”话筒里传来了声音,很清楚,很响,是一位中年妇女的声音,“我是医院妇产科,请您来一趟。最好现在就来。” 见鬼!医院妇产科和我有什么关系?钟林莫名其妙地摇摇头。王大爷已经走回到传达室,也莫名其妙地望着这个还在发愣的新老师。 钟林来到医院门口,见到了章薇。 “钟老师……”她在特意等她。 “出了什么事?”钟林问,“你怎么在这儿?” “钟老师,您快来吧!大夫还在等着呢!” 钟林越发糊涂起来。他跟在章薇的身后,走进医院。章薇的头巾在他的面前一闪一闪的,飘忽不定,象鸟儿似飞不飞的翅膀。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章薇把钟林领到一位四十多岁的女大夫身边,“马阿姨,这就是我们钟老师。” “好!薇薇,我想和你们钟老师单独谈谈。” 女医生说罢,章薇退出了屋。屋里,四周几乎都是白的,白柜、白桌、白椅、白色药瓶、白色的医疗器械……弥漫着一片来苏水味。 “钟老师,章薇说您是个不错的老师,没想到您这么年轻。” 钟林不禁苦笑。居然还有人说自己年轻。 “章薇的母亲和我是同班同学,章薇是个好孩子。但是,今天,她领来一个女同学,要我给她做人工流产手术。我很奇怪,我想还是把您请来……” 是这样!前两天,避孕套。今天,人工流产。发展真够快的!人类几十万年的发展轨迹,竟一下子浓缩起来。 “是哪个同学?” 女大夫打开挂号单,说道:“叫梁燕燕,是您班上的学生吧?” 钟林点点头。邱老师没有说错。这个梁燕燕,真让他长见识。 “章薇来求我,让我不要声张。可是,这样的事……而且,我也不放心章薇,她怎么和这样的同学有瓜葛,所以,我就……” “章薇是章薇,梁燕燕是梁燕燕。章薇很不错……”钟林解释道。 “那我也就放心了。您知道,这孩子父母都在青海,从小跟着她姥姥……” 钟林听着,逐渐明白了。原来,是章薇好心眼儿,找的关系户,替梁燕燕来求的马大夫,想不显山不显水地瞒天过海。马大夫不放心,非要坚持找学校,僵持不下,章薇求马大夫找班主任钟老师,千万别惊动了老长和石头的大驾。 钟林叹了一口气。不过,他隐隐感到学生对自己的信任。 在这种时候,他别无退路。他是班主任。他的责任除了教育她们,还有保护她们。 “您说怎么办?”医生在问。 “您说怎么办?难道还要孩子生出来吗?”说到这儿,钟林觉得语言过重,立刻转了话题,“章薇做的,不应该指责。虽然,她想的还太幼稚、简单。但她的心还是好的。您说对吧?” “是的!是的!我最担心的是她!” “您做手术吧,梁燕燕,以后由我负责处理她的事。” “那好吧!请您签个字。” 钟林和章薇坐在走廊里的白色长椅上,在等候马大夫给梁燕燕的手术。不知出了什么故障,手术时间很长。 “章薇,你先回家吧,要不,你姥姥会着急的!” 已经是黄昏了,窗户上被一片红红的晚霞染遍。冬日里难得的好天气。这一刻时光很短就会过去,然后天会很快暗下去。钟林对章薇这样说。 章薇心里微微一动。他怎么知道我姥姥?他居然了解我? 才不过几天的光景。 第二部分第25节:您看,我……会开除我吗? “回家吧!”钟林又说了一遍。本来,他还想和她谈谈班里的情况,也想谈谈她钱包里的那张照片。可是,想一想,算了!以后再说吧。他让眼前这个梁燕燕搅得心有些乱。他在琢磨如何处理这团乱麻。签字!班主任还要管这方面事情的签字! 章薇刚刚起身要走,钟林又叫住了她:“梁燕燕的事,除了你知道,还有谁知道?” “游晓辉。另外,昨天晚上,我还告诉了吕咏梅。” “你呀!你为什么要告诉其他同学呢?你应该先告诉我!”钟林有些责怪她,“你回去,千万别再对别人讲了!一个女孩子,出了这种事,别再传得沸沸扬扬……” 章薇点点头。她觉得自己没有看错人。她让马大夫找来钟老师,找对了。 天擦黑时,手术结束了。梁燕燕从产科诊室走了出来,要不是马大夫跟在她的身后,钟林认不出她来。钟林打量了一下,她与班里其他女同学不一样,显得成熟些。她的身材也不大象姑娘,而家个少妇。说心里话,和章薇一对比,钟林从心底对她有一种厌恶感。 “你就是梁燕燕吧?我是钟老师。” “钟老师!” 梁燕燕叫了一声。那目光停留在钟林的脸上,火辣辣的。 一点儿没有羞涩和避讳。仿佛她是刚刚从领奖台,而不是手术台上下来,要等着人家欢迎一样。 马大夫把他们送到走廊口,一边走,一边感叹地对钟林讲:“现在,真不象话,未婚先孕,到这里做手术的,一天就有好几个。这大概是‘文化大革命’的副产品吧?……” 这话,钟林听着不入耳。什么都是“文化大革命”造成的。 仿佛“文化大革命”是只筐,逮着什么都可以往里装!未婚先孕的是比以前多了。为什么多了呢?未婚先孕是个极复杂的社会问题。 “十六七岁的大姑娘,现在根本不把这当回事。在学校里,你更了解情况,到底还有多少是真正的处女?我真担心……” 不知从哪儿来的那么一股无名火。钟林自己也不清楚。是因为对青年人乃至中学生的估计有分歧?还是马大夫的哪句话触动了他的哪根神经?他打断了马大夫的话,迅速地说了句:“谢谢您了,马大夫!” 梁燕燕也跟着有礼貌地说了句:“谢谢您了,大夫!” 他们下了楼梯,走出医院。正是薄暮时分,稀疏的星星,在寒风中眨着眼。街道上,正拥挤着下班归家的人流和车流。 钟林望望身边这个象企鹅一样的梁燕燕,很想对她说几句什么。说什么呢?责备?安慰?他什么也说不出。 做了一个手术,梁燕燕虽然感到虚弱,却不需要别人搀扶,一步步,缓慢向前走着。钟林不放心,一直把她送回家。 她的家空空的,没有一个人。 “你的家长呢?” “我妈妈这一礼拜都是夜班。” “你爸爸呢?” 梁燕燕没有讲话。 钟林知道这句话不该问。 “家里有什么吃的吗!快弄点饭吧!” 梁燕燕打开碗橱,空空如也。 钟林赶紧走出屋,幸好街上的副食店还没有关门,一位眉眼秀气,却无精打采的姑娘给他秤了几斤鸡蛋,两斤红糖和几斤挂面。他从衣袋里抽出一张十元的票子。这是他从学校里领的第一个月的工资。这也是他有生以来拿到的第一笔工资。 从内心讲,这一切,他都不愿意管。他并不想假充好人,去博得学生的好感,以至年终评奖时混个先进、模范当当。他只是可怜梁燕燕。进了她的家门,从那零乱的屋子和空空的柜子,他敏感地觉察到她的变化,和这个家有着不可推卸的联系. 大概是感动了,吃着鸡蛋挂面汤,梁燕燕哭了。她咬着嘴唇,没有发出声来。“你好好休息吧!明天,先不要去上课……” “钟老师,您看,我……会开除我吗?”梁燕燕见钟林要走,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钟林愣住了。他还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为什么要开除呢? 难道开除就是教育学生的最佳方法吗? 钟林走了以后,游晓辉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推开了梁燕燕的房门。原来,他一直悄悄守候在医院外面,一直悄悄跟在他们的后面。见钟老师走后,才敢出来。 梁燕燕一见是她,把手中的挂面碗,“砰”的一下扔了过去,大骂一声:“你给我滚!” 叶秋月的日记—- 1979年12月13 晴 我现在越来越讨厌爸爸,其次是妈妈,还有秋菊! 我越来越想三叔。三叔要是来,我一定好好和他谈谈。 在家里,没有一个人可以谈心。秋菊这两天美的,大概快忘记姓什么了。不过是爸爸又给她介绍了一个对象。 她挺满意。还不知人家相中她没有呢!爸爸、妈妈给她介绍的对象,快有一个加强班了,秋明整天不言不语,除了吃饭,就是看书,要不就是打毛衣,打完了拆,拆完了又打……周而复始,没完没了。我真可怜她。怨谁呢? 怨她自己,谁让她那么唯命是从,那么听爸爸和妈妈的!我没有见过这样当爸爸和妈妈的。 我今天的心怎么这么乱?想看书也看不下去。我真怕把自己憋疯了。班里,也没有一个可以说心里话的 人。本来,也许可以有一个的,可是……我也该死!现在,看着他和一天比一天好,我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滋 味儿。我只希望自己今天不是十六岁,要不就是二十六岁,要不就让我从零岁开始重活一次。十六岁,十六岁最倒霉了! 写不下去了。不写了。 第三部分第26~30节 第三部分第26节:女人火了起来常常象“文化大革命” 吕咏梅和游晓辉家是一条胡同门对门的老街坊。几十年前两家就住在这里。那时候,这里还是一片乱坟岗子。最初,他们祖父一辈人在这里用草席搭起了窝棚,以后改成了土坯房,再以后又盖成了砖房。“文化大革命”给他们两家带来的伟大成果是,两家又盖起了偏厦和厨房。一律磨砖对缝,水磨石地,上下水道,屋里应有尽有。两家的父母都是水磨石厂的老工人。 武斗不参加,派仗没兴趣,便把过剩的精力都消耗在盖房和打家具上。水磨石,用不着花钱,厂里有的是,可以明目张胆地往家驮。砖呀、木料呀……统统不在话下。水磨石就是本钱。 他们可以和别人互通有无。吕咏梅的父亲五世单传,传到他这一辈,儿子变成了女儿。为此,两口子没少打架。吕家重视传宗接代的香火。但香火归香火,打归打,吕咏梅的母亲模样俊,又长着一双能描龙绣凤的巧手,料理家来头是头,脚是脚,侍候起丈夫来更是笔管条直,丈夫走在外面,穿的,戴的,用的,无一不是媳妇的手艺,身上一大半带着媳妇的影子。想想,也知足。躺在一个被窝里,亲亲热热,也就把那不痛快忘在脑勺后面。以后,孩子一天大似一天,他们一天老似一天,两口子吵架,也就象续了水的凉茶,越来越淡,越来越没味了。 他们早早给吕咏梅盖起了一间房。嗬,这间房,可不能称为偏厦。面积比他们的正房大,设备比他们正房齐全,而且是一色水曲柳的新家具。床、衣柜、梳妆台,写字台……应有尽有。 为什么?两口子直言不讳,当着街坊,当着吕咏梅的面,不只一次讲过。“我们就盼着找一个倒插门的好女婿。没儿子,当儿子养。再盼望着他们给我们养一个带把儿的。我们当成吕家门下的亲孙子养!” 这话,在吕咏梅小的时候,听不懂。这两年,她一下子蹿了个,浑身的血液膨胀,象春天里的树苗苗,树干里,叶脉里,充满了汁水,膨胀着,吐露出芽,绽放出细叶,顶出了花苞苞,一下子枝繁叶茂,花枝招展起来了。她长得没有妈妈年轻时漂亮,可也说得过去。班里如苑静那样刻薄的女同学给她打分,也是八十多分哩。这两年,她自己也常常照镜子,端详着自己的模样,洗澡时,也偷偷地看看自己渐渐鼓胀起的乳房……她知道青春已经向她走来。父母所讲的那些话,再不是遥远的幻想,仿佛就在前面不远,也许哪一天早晨醒来,一推门就可以抓到手。吕咏梅对父母的这些话格外认真。也难怪,父母讲的就是认真嘛。她也是一个心重的孩子,所谓爱情,她一开始便很直截了当地和成家,生一个小小子自然连在一起。 这是父母在这方面给她上的第一课。 游晓辉的父亲和吕咏梅的父亲是师兄弟,同一个师傅手下学出来的。吕家盼儿子盼不来,游家盼女儿盼不来。游家一连养了五个男孩子,楞是生不下来一个闺女。游晓辉是他家老三。 上面的两个哥哥早都参军,个个比他有出息。大哥转业以后,在建材局当上了副处长。为此,父亲没少撸游晓辉:“看看你大哥,你也是游家的人?你脸红不红呀?……” 游晓辉知道父亲巴掌的厉害。对付水磨石的呀!对付他的屁股,那滋味儿,尝过。他不顶嘴,从来都是认真地听。其实,他心里可不服气。我脸红?你自己脸红不红呀?这话,他就是不敢说罢了。爸爸在他心目中,早已经威信扫地。 因为从父母吵架时,他从母亲的嘴里知道了这么件不光彩的事。当年游吕两家各自发愁要男的,要女的,偏偏都要不来,偏偏又都跑到对方的家中。两个男人在一起喝酒时扯起了这件不遂人愿的事,都怪罪各自的种不好。于是,借着酒劲,两个男人提出一个荒唐的方法:换老婆试试,兴许可以各自种下了想要的孩子哩。他们摇摇晃晃地回到家,找各自的老婆商量去了。他们都挨了老婆响响的耳光。酒醒了一半,他们呼呼睡着了。第二天早上醒来,谁也不再提这件事了。 然而,丈夫心术不正,惹得老婆心里常常恼火。虽然,事过境迁,多少年过去了,女人火了起来,常常象“文化大革命” 中的“揭老底战斗队”,偏偏要哪壶不开提哪壶。 还有脸说我!游晓辉嘬牙花子。 不过,父亲常常骂游晓辉贪玩,好打架,好招猫斗狗…… 但对他和吕咏梅的来往,常常是不管不问,而且,还是支持的。 第三部分第27节:为爱自杀 游晓辉和吕咏梅两人前后相差半个月生的。从小在一起长大,耳鬓厮磨,也算是青梅竹马。两家大人更是有意,半开玩笑中就定下了他们的终身大事。设了一桌酒,两家大人都参加了,晓辉和咏梅也煞有介事地坐在一起。杯盘狼籍的时候,他们两人便已定为了“娃娃亲”。两个人的来往,自然受到了保护。两家父母越高兴。游家想,吕家就这么一个闺女,疼得要命,娇贵得象金枝玉叶,嫁妆肯定少不了。儿子倒插门就倒插门,吃不了亏。吕家想,反正游家有五个儿子,过来一个,也不见少。再说又是老朋友,老街坊,知根知底。孩子又是在自己眼皮底下长大的,脾气秉性看得清,自己的女儿也吃不了亏。 全班里,要说早恋的,他们俩算是最早的一对。 两个人似乎比别的孩子成熟得早。刚上初中时,同学们哄他们俩,说他们是一家子。他们还脸红,上学、放学都不敢一起回家了。到了初三,他们可不管那一套了。好就好,怎么啦?就是好嘛!游晓辉给吕咏梅买电影票,吕咏梅乐颠颠去了。吕咏梅给游晓辉买香烟,游晓辉当仁不让,抽了。游晓辉送给吕咏梅一把带香味儿的湘妃竹扇。吕咏梅送游晓辉一本精致的笔记本,上面还端端正正写着;“送给亲爱的辉:海枯石烂不变心——永远属于你的梅”。梅字的下面还用红笔画一枝梅花。那折扇,那日记本,都让他们两人心荡神驰,甜甜蜜蜜,好几日上不好课。 晚上,他们两人常常聚在吕咏梅的屋里写作业。写完了作业,就山南海北瞎聊。聊着半截,他们就凑在一起。开始,还颤颤巍巍,后来,胆子大了。他们拥抱在一起。他亲着她的脸,她抚摸着他的头发。 “你爱我吗?”她重复着几千年来姑娘最爱讲的这句话。 “爱!永远爱。”他重复着几千年小伙子最苍白无力的誓言。 但是,两个人都心醉神迷了。这话,让他们感动。不管怎么说,这对于他们是第一次。他们刚刚过了十五岁呀。不过,他们都觉得大了。吕咏梅这间房真好,又宽敞,又安静,布置得又漂亮。他们真象在新房里一样。 高中一年级的这一年开始,他们的关系发展得更快了。两个人几乎天天晚上要在这间宽敞、漂亮的屋里约会。双方家长们都不去干涉。他们都以为他们两人在学习呢。他们两人就这样卿卿我我。吕咏梅觉得心里很甜。可几次游晓辉对她有其他要求时,她都含羞地拒绝了。她爱游晓辉,却不愿那种时刻这么早就到来。 就在这时候,班上另一位女同学出现了,并且以比她还要早熟的姿态向游晓辉进攻了。他轻而易举便被她击中。 她就是梁燕燕。 吕咏梅一直不相信梁燕燕会把游晓辉从自己身旁夺走。她过于相信自己的实力。她实在太不了解男孩子的心。她也太不了解女人,除了漂亮,还有更重要的本钱。 章薇最同情吕咏梅。她认为吕咏梅搞对象不象有些女同学。她最认真,最痴情,心又最重。因此,对于梁燕燕和游晓辉过于密切的交往,她几次提醒过吕咏梅。吕咏梅总是不信。 一直到昨天晚上,章薇怎么也忍不住。为了让吕咏梅认清游晓辉是个什么样的人,希望她趁早和他断了线,她到了吕咏梅家里,告诉她游晓辉托自己找大夫给梁燕燕打胎的事。 吕咏梅这才不得不相信。原来,这一切全是真的。她一直生活在自己制造的幻想里。可怜的、痴情的姑娘呀! “我劝你,摔个跟头拾个明白,知道了游晓辉是个什么样的人,趁早,一刀两断!这可是我的一片好心!” 临从吕咏梅家里出来,章薇还一再劝说着她。 章薇做梦也没有想到,本是想帮助吕咏梅的,没想到倒害了她。 半夜时分,她突然惊醒,先是翻箱倒柜,把游晓辉送给她的礼物扔了一地。那把香味四溢的折扇,让她撕成碎片。她呜呜哭了起来。等爸爸妈妈惊醒,跑过来一看,吕咏梅已经倒在地上,人事不省了。 两口子赶忙跑过去,抱着女儿,不住地喊,不住地摇。爸爸慌了神,手脚不住地抖。妈妈一个劲地哭。 忽然,妈妈醒过味儿,对不知所措的爸爸叫了起来:“死鬼,还愣着干什么?赶快找车送医院呀!” 爸爸这才想起来,是得把女儿送医院抢救。 短短两天,“二进宫”!钟林竟连续两次走进这所医院。一个打胎,一个治病,都是因为一个游晓辉。一股无名火,不由得“噌噌”往上拱。他也说不清是因为游晓辉呢,还是因为他实在不愿意进这所医院。不愿意! 可能,谁也说不清钟林为什么不愿进这所医院。 只有他自己知道。 第三部分第28节:小钟来了,快这边坐 今天上午的课没有上好,同学们传开了班上这两件新闻。 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吕咏梅送进医院,诊断为心肌炎。心肌炎!一个还不满十八岁的姑娘,竟如此痴情,简直象个林黛玉。她为什么对爱情——她自己还并不太懂的玩艺儿这么刻骨铭心?钟林感到有些不理解。他明显地觉出现在的中学生与他那个时代的中学生截然不同。他一时说不清,这是一种进步呢,还是一种倒退? 吕咏梅和梁燕燕的事,在老师们中间也传开了。学校这学期如果评头号新闻,恐怕舍此无彼。首先得到消息的是教导处。真是没有不透风的墙。钟林本想替梁燕燕暂时保着密,这种事,对于一个女孩子,意味着终生的耻辱,如同霍桑写过的小说中写在姑娘衣服上的“红字”。这一点,钟林是知道的。不知道是谁传出来的。 下了语文课,走进教研组,有的老师告诉他:“邱老师找你!”钟林走到教导处门口,刚刚推开门,就听见里面一屋子老师在议论梁燕燕和吕咏梅,见他走进来,纷纷把目光投在他的身上。钟林有些恼火。似乎这一切的责任不是别人,而是他。 值得吗?就这么两件事值得闹个满校风雨吗?难道学校里除了这样的事,就没有别的事可干了吗? 邱老师招呼他:“小钟来了,快这边坐。” 钟林走过去,没有坐:“找我有事吗?” 邱老师极其气愤地说:“梁燕燕的事,老师们听了很气愤,昨天石老师值夜班,游晓辉一夜没回家,让派出所给拘下了,打来电话。石老师把他领了回来。不是石老师有办法,让游晓辉吐出了实情,我们还不知道呢!” 石老师走过来说:“真是不象话!咱们学校的脸,让这几个嘎杂子琉璃球给丢尽了。” 邱老师又问:“听说,梁燕燕的事你知道?昨天你还去过医院,陪她做的流产手术?你为什么不对学校讲一下呢?” 这又是谁汇报的呢?钟林当然不知道,这还是游晓辉交待的。石老师对付这样的学生,真是有办法。任他铁嘴钢牙,也叫他开口讲话。 钟林没有讲话。他本想解释一下,想想,解释干什么?反正是我做了,错?还是对?他没觉得错。他是班主任。难道说班里任何事不是由他来处理,非得件件汇报,让学校来处理吗?或者说,这是件大事,惊天动地? “小钟,你的组织性也太……”邱老师还在讲,讲到这儿,他收住了口。他意识到站在面前不是十几年前自己的学生钟林。他训学生训惯了。 “你先做做工作,看看游晓辉和梁燕燕的态度,然后拟个处理方案……”邱老师的语气委婉了许多。 石老师搂着钟林的肩膀,用一种亲切的语气讲:“小钟啊,你刚刚到学校,情况恐怕还不大了解,”他看出刚才由于邱老师的批评,钟林有些不高兴,马上来和缓一下气氛。他就是这么个人。长期与邱老师配合,总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现在学生早恋现象很严重。可以这么说,初二不找对象的,就算是晚婚的了!”他竭力用一种幽默的语气讲。这话引起教导处在座的许多老师的共鸣。 “可不是怎么着!现在的学生,真是邪了门。别的不懂,这方面比老师都懂……” “我们家孩子才上初一,替他洗衣服,你猜怎么着?就发现了情书!你说要命不要命!” “现在。班里的同学要是没个对象,他就孤立。好象他们就丢了魂儿一样!” …… 真的这么严重吗?那么,是什么原因呢?钟林想:如果我真想当一个好老师,就应该好好调查研究。这的确是个社会问题。它影响着学校的教育、家长的工作、社会的风气,以及道德、伦理等等许多方面的问题。钟林又想:算了,这应该是邱老师石老师和方校长他们的事。我哪里有这工夫和这些八杆子打不到一起的学生较劲!? 钟林自有他的想法。如果不是看着方校长的面子和家里活说死说,他真不愿和这些学生打交道。 下午自习课的时候,他到班上去了一趟。他一眼就看见游晓辉,老实多了。霜打了一样,伏在桌上,不知是在写作业,还是在写检查?钟林真想也象邱老师一样,把游晓辉叫出来,痛痛快快地训一顿。一看他这个样子,这种劲头倒没有了。熊劲!钟林看不大起他这种熊劲。 同学们从钟林脸上,猜测着他一定是来训人的。今天来上课的老师,几乎没有一位不直截了当,不含沙射影,不连挖苦带损地数落一下他们班这两件并不光彩的事的。老师嘛,不批评学生,还能有老师的威严吗?带把儿的烧饼攥到手了,有磕儿的歪瓜裂枣看在眼了,还能放过这样的教育的好机会吗? 钟林从同学们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里,看出了这一切。 第三部分第29节:他的眼睛红红,眼圈湿湿的 这,他懂。他当过学生。立刻,他觉得特别没劲!这时候,他干吗非要摆出一副正人君子的面孔去训人呢?这时候的气话,除了能痛快痛快外,又能起多少作用呢?他什么也不想说,只是招呼了一下班长:“覃峻,你来一下!” 覃峻跟他走出教室,同学们松了一口气。虽然,事情并不出在他们身上,却无端挨了老师一天的数落。看耷拉脸子,总不如看笑脸舒服。谁也不是老和尚的木鱼,天生就是愿意挨敲的呀! “吕咏梅病了,得了心肌炎……” 说到这儿,钟林想,还不如我也病了,住了院算了,省得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烦心了。一了百了! “放学后,你找我一下,我们一起到医院看看她。” “好!” 能当班长的,大多是老师的红人。钟林上小学时候当过班长。上了中学,没当上。能人太多,红人只能几个。他并不是邱老师的宠儿。不过,他与班长关系不错。他挺崇拜班长,也很羡慕,外带一点儿嫉妒。中学时代,呵…… 去医院的路上,钟林看看走在身旁的这位比自己小一轮的小班长。他在想什么呢?他是一个什么样的班长呢? 覃峻是属于那种外表听话的中学生。他中等身材,敦敦实实,穿着得体,既不过分打扮,但也决不故意为显其朴素而土得要命。时下,他没戴帽子,穿一件咖啡色的拉链夹克衫,里面没穿棉衣,一件毛衣外多加了一件校篮球队的红色翻领绒运动衣,衣领翻在夹克衫外面,例显得挺洒脱。他不是那种漂亮的男孩子,却憨厚、质朴。除了让人感到听话,容易信任之外,钟林还隐隐感到他一定很有心计,很有主见,也很有个性。他相信自己的这个判断。 想到这儿,钟林很想听听他对于班里出现的这两件事情的看法,对自己处理这两件事情一定会有好处的。 谁知,还没容钟林开口,覃峻倒先讲了话:“钟老师,我们想搞个新年晚会,您帮我们一起组织好吗?” 噢!是的,新年快到了。他想的是晚会。在去看望吕咏梅的路上,他根本没想那两件彼此相关的事。老师们认为严重的事,他看得并不那么严重。他想的是晚会。而新年晚会,我怎么没有想到呢?我还是一个班主任呢! “我?你们自己组织就可以了。你们是高中学生了,完全可以自己干了!” “那您一定得参加!” 钟林笑笑。说心里话,他并不愿参加。这种晚会,对他还有什么意义?那早已流逝的中学时代,只是一个恍惚的梦。可是,他不能扫他们的兴。 覃峻很高兴。对于这位新班主任,他自然和原班主任老师做了一番对比,而且和班上几位小干部议论过。日记的事情,无形中使钟林缩短了与他们之间的距离。新年晚会,虽然还没有举行,他们却已经进行了一次愉快的心的交流。 钟林感到一种来自学生的信任。他挺高兴。信任,对于任何人都是难得和可贵的。他更想知道对于班上那两件事情,这位班长的态度了。 “游晓辉和梁燕燕的事情,班上同学都有些什么议论?” “什么议论都有。钟老师,会开除他们吗?” 这话,使钟林想起昨天梁燕燕对他的提问。为什么他们都想到了开除呢? “那么,你觉得怎么处理好呢?” “我不同意开除。”他说得很干脆,紧接着又反问道:“您呢?” “也不同意开除。” 他似乎不大相信,又补充说道:“可邱老师、石老师都说他们是流氓。” “你认为他们是流氓吗?” “我看还没到那份上。” 显然,覃峻对同学之间这类发生过性关系的事情,有着自己的是非标准。钟林很想再问他:“那么,你认为什么样的人才能算做流氓呢?你对象游晓辉和梁燕燕的行为怎么看呢?……” 这样谈下去,对于学生的早恋问题,就可能深入探讨……可是,钟林没有再问。还没到时候,不能操之过急…… 他们推开病房的门。屋里静悄悄的,有的躺着看书,有的倚着织毛活。吕咏梅还在睡觉。她的床前坐着一个人。钟林和覃峻一眼就认出来了。是游晓辉。 游晓辉见他们走来,抬头叫了声:“钟老师!” 钟林看见,他的眼睛红红,眼圈湿湿的。哭了?这个游晓辉呀,心究竟系在哪个姑娘身上?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学生? 第三部分第30节:她和范爱君的疙瘩算是系上了 叶秋月的日记—— 1979年12月 14日 晴 今天放学以后,我、章薇、范爱君几个女同学一起去看望吕咏梅。钟老师和覃峻,还有游晓辉都在。吕咏梅病得真够可怜的。游晓辉还有脸去看人家,真是的。 看着吕咏梅,使我想起秋明。我觉得她们俩一样的可怜。 也许,我还没有尝过Calf love的滋味,所以,我站着说话不腰疼。我觉得她们两人把爱情看得过重。以致受到的第一次打击便承受不了,一下子倒塌了。话又说回来了,如果有一天,我也爱了,也被爱了。但突然我也受到了比她们更厉害的打击,我会怎样呢?我能坚强一些呢?还是象她们一样软弱?我相信我会是一个强者。我决不会象吕咏梅一下子病倒,也不会象秋明一样整天闷闷不乐。 从医院回到家,妈妈陪秋菊去相对象去了。爸爸没在家, 秋明已经把饭做好了,在等我一起吃。吃饭的时候,我问她:“二姐,你怎么不找个男朋友呀?”她抬起头愣愣地望着我。我又说:“你看人家大姐……”她忽然打断我的话:“大姐是大姐!我是我!”这话真拧,也真让人莫名其妙。我又说:“你看我们班的吕咏梅才十七岁,搞对象都病了,你都多大了呀!”她放下碗,走进里屋。我知道,我不该提我们班的同学。她害怕同学这两个字。我本想趁爸爸,妈妈,这两位叨唠的老人不在家,趁讨厌的秋菊不在,我可以好好地和她聊聊,劝劝她。谁知…… 现在,我知道再劝她也没用了。还是让她一个人在屋里静静地呆会儿吧。 我也吃不下饭了。回到我屋里写日记。我心里有许多话,想说又找不到人说的时候,才拿起笔写日记。现在,我多想找一个人说说。找一个知心的人。 谁呢?只有三叔。三叔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全家人,讨厌的讨厌,可怜的可怜,只有三叔…… 苑静一个星期没有到校了。今天,她拿着一张休息一周的病假条,向学校走去,她不知道就在这短短的一周内,班里竟发生了这么多事。 漂亮姑娘的脸蛋,就是一张畅行无阻的通行证。她到医院看病,一不靠关系,二不靠送礼,什么时候想要病假条,保证都能要来。她专找那些年轻的男大夫看病。那些大夫呀,大概没见过女人吧! 不过,这一次,她确实是病了。正赶上例假,流血过多,而且腹痛难熬。大夫诊断后,指指她的牛仔裤:“你穿的时间太长了!” 的确,是时间太长了。这是姐姐特意从香港买来送给她的,名牌货,苹果铜牌的商标挂在屁股上面呢。自从入秋穿上了它,除了洗洗之外,她很少脱过。这时候,牛仔裤还没有时兴,穿上它,格外耀眼。走在大街上,“回头率”增高。她愿意这样,有人回头瞅她,她要格外摆出一副高傲的样子,目不斜视,旁若无人。也别说,石磨蓝的牛仔裤就是漂亮,她下身的线条全勾勒出来了。她的腿长,屁股又小,穿上它格外精神。 不过,事情总是有一利必有一弊。牛仔裤紧紧绷在腿上,冬天里面毛裤又厚,实在是通风差。加之穿的日子过久,造成了这种特殊的“牛仔裤病”。 歇完了一周的假,苑静来上学了,照样又穿上了这条苹果牌牛仔裤。 谁让她美又好美呢?看过日本电影《追捕》以后,班上同学给她起了个外号叫“早已美”,那比电影里的“真由美”还要美哩!当然,这外号里褒贬参半。不管怎么说,她是全班最“比由”的女生。起码,她自我感觉如此。实际上,她的确长得不难看。“比由”,是苑静的专利。是她发明的词,一时虽还未推广,但在高二5班,却是人人皆知。这是从英文beautiful中得来,是Bu两个字母的简写。那意思是比漂亮还要漂亮。苑静认为,班上除了章薇和叶秋月还能称得上“比由”,其他女生全算是白活。她尤其死瞅不上梁燕燕和范爱君。她说梁燕燕活象猪八戒他二姨,说范爱君戴副眼镜是眼镜蛇。其实,要说丑,梁燕燕是不算俊。可范爱君不论身材还是脸庞,都很端庄、秀气。而且,在班上论学习,是女生中的状元。只不过是有一次她和同学议论起苑静,说了一句:“她的自我感觉总那么好,以为除了刘晓庆、陈冲,就是她了呢,还想当女明星呢!我要是导演,哼……”这话,不知怎么传到苑静的耳朵里。她和范爱君的疙瘩算是系上了。 第三部分第31~35节 第三部分第31节:她把票留下了 当女明星怎么了?要说理想,谁也没有苑静立得早,立得明确。她就是想当个电影演员,做梦都想上银幕。她小学到初中,都是学校的文艺宣传队的队员。唱呀,跳呀,演个小戏呀,都成。初一时,正赶上样板戏热闹,她还演过李铁梅呢。 她的父母都是售货员,一个卖百货,一个卖水果,从小学徒,吃尽了苦,把三个孩子拉扯大。她上面一个哥哥苑伟,一个姐姐苑莹。爹妈一辈子没有混出个人模狗样来,到老了还得站柜台,陪着笑脸给人家拿东西。守着那么多好看的,好吃的,只能是侍候别人。爹妈窝着火。心里总琢磨人与人怎么就这么不一样?有人穿金戴银,有人却破衣烂褂子;有人顿顿有鱼有肉有酒,有人却整天老咸菜疙瘩……他们不服这口气,挣扎过。但是,有什么本钱呢?没手艺,也没关系。最后还得“站三尺柜台,放万丈光辉”。这是儿子写作文时用过的词。让他爸爸看见了,差点儿没掴他个耳光子:“放他妈个屁辉!看你这小子就没出息,将来还是站柜台,吃窝窝头的脑袋!” 果然,哥哥又站了柜台,和爸爸一样,卖百货。就这,还是爸爸走的后门,要不,到现在恐怕还得待业。 爸爸妈妈把希望都寄托在两个女儿身上。女儿替他们俩真争气。一个比一个出落得漂亮。年轻姑娘漂亮,就是本钱,就不用再去巴结人,也再不用走关系,没有手艺、学问也不怕。 只要漂亮!只要能充分使用“漂亮”这张大面值的货币,齐了,老俩口奋斗一辈子得不到的东西,全能得到,而且不费吹灰之力。谁不想望子成龙呢!谁不想找个姑爷体面点儿呢!老俩口就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教育两个女儿的。 大女儿苑莹首先给爹妈长脸,嫁给了一个华侨,去年到香港了。现在,就看二女儿苑静的了。她比姐姐小九岁,又比姐姐漂亮,是老俩口的老疙瘩。自然,对她更疼,寄托的希望更大。她喜欢美,爱穿,尽量依着她,省吃俭用的钱,给她!她想考演员,支持!失败了几次,鼓励!凡事,哪有那么简单的?“失败是成功他娘!甭怕,再来!”她爸爸这么讲。当爹妈的,对小女儿,可以说是百依百顺,和对儿子的态度判若两人,天地之别。不了解内情的人,还以为儿子不是他们亲生的呢。 对于爹妈,苑静有些反感。她有些看不起他们,觉得他们说话、办事都太俗气,太小市民气。尤其是他们对哥哥的态度,她实在看不惯。动不动就数落哥哥站柜台没出息。没出息怎么办?也不能全怪他呀。好孬都是一家人。天天吵,吵得哥哥索性不回家住,住宿舍去了。于是,家里不吵了,爸爸、妈妈,把对付哥哥的劲头,全都用在她身上,天天磨叨,争气呀,努力呀,考不上大学,也得找个好工作呀,找个好对象呀,千万别找那些下三烂呀……她耳朵眼里都快起茧子了. 苑静唯一觉得可亲近的只有姐姐。姐姐的话,她从小就听,姐姐的选择,只身一人跑到海外,这事首先是告诉她的,她还帮助姐姐参谋过呢!她佩服姐姐干事麻利,有远见。可是,现在,姐姐不在了,只有靠她自己去闯荡了。 苑静对于自己未来蓝图的设想,在全班不能算数一数二的,起码算是最明确的。她反复权衡过了。她的学习基础并不太好,而且,对这些头疼的数理化,她也不感兴趣。她只有去考演员。如果考不上,她就找一个对象。依靠自身的力量不行,就一定要靠这个对象。一要有钱,二要有权,三家庭要好,父母不是干部,也得是资本家,要不也得有点海外关系。 总之,她决不会找那些“土老冒”。象班上有些傻姑娘一样,去找同班的那些男同学。 班上,连男带女,她没有一个看上的。 上学期,体育委员李江流明显对她有过好感。在这些方面,别看她没有恋爱经验,却象老手,很敏感。因为每一次她走进教室时,总能首先感到李江流的目光。篮球赛,只要她在旁边观阵,李江流保证要自己带球突破上篮,顾不上把球传给旁人。 而且他不止一次劝她也参加校篮球队哩。有一次她在座位里发现了李江流放的一本书。她翻开书,里面夹了一张当晚的体操表演票。他就坐在她的身后。她把书还给了他,那是一本数学参考资料,但她把票留下了。这一天,她明显感觉到李江流格外兴奋,象她这样高傲的姑娘,同年级和高年级的同学都给她写过条,递过电影票的,都被她拒绝了。今天,她却把体操票收下了。李江流怎么能不高兴呢? 第三部分第32节:这便是“比由”的威力? 李江流可以说是班上的美男子,是班上许多女同学崇拜的明星。他多才多艺,篮球打得好,学习也很好,还能拉手风琴。学校墙报上常见他写的诗……这些都是吸引女生的资本。 班里的男生,谁也不打苑静的主意。唯有他,觉得有力量试一试。 不过,苑静没有看上他。拿着这张票,她在想,如果我也象叶秋月一样,把这张票交给容老师,会怎么样呢?他这个体育委员还想再当下去吗?她想着这个恶作剧,觉得挺好玩。她没有把票交给容老师,相反自己拿着,看看这位才子还有什么举动。 下午自习课时,李江流拿着数学作业本,捅了捅她的肩头,指着本对她说:“和你的作业对一对,我的答案对吧?” 她看了一看。哪里有什么题?一张白纸上清晰地写着两行小字—一 今晚七点,我在体育馆东门口等你。你坐13路 倒8路。 她笑笑,算做回答。 晚上,她没有去。在这方面,她决不是小雏。她决不会轻易允诺他人。爱情,对于她格外珍惜,如同宝贵的珍珠,哪能轻易抛洒出去。青春象一只鸟,拴不牢翅膀,说飞就飞,一去不返了!她晓得自己“比由”的价值。在这方面,她显得比班上任何人都要成熟。象今天听说的梁燕燕的事,轻易地委身一个小地癞子---游晓辉,她苑静是决不会干这种蚀本的事的。 在上学的路上,苑静遇到了李江流。虽然,上学期的体操,他们两人无缘一同去观看,却没有影响他们两人的关系。事情过去了也就过去了。好象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不过是一阵微风,树梢梢稍稍地动了动,过后平静了,既没有吹落下叶子,也没吹折过枝条。好在这事除了天知、地知,只有你知,我知,旁人不知,他们谁也没有失去什么。李江流是班上的怪人,照样和苑静有说有笑。这倒也象个男子汉。虽然,苑静不大了解李江流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自己在心里却暗暗称赞。 她问这一周班上的新闻,李江流告诉她:除了新来了一个班主任老师,再有就是梁燕燕和吕咏梅两人的事。 “她们两人,完全是自作自受!”苑静听完之后轻蔑地一撇嘴,然后把话锋一转,“呃,新老师‘比由’吗?” 李江流微微一笑:“整个一个best‘比由’!” 两个人都禁不住笑了。 路上,光顾着说话了,李江流和苑静走进校门时,上课铃声刚刚响过。李江流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上楼,跑进教室。苑静可没那么大劲头跑。反正也是晚了,索性慢慢地走。倒要看看这位新班主任老师有多大能耐,如何对付我! 苑静走到教室门口,走廊里静悄悄,早已经没有一个人。 从教室里传出老师们的讲课声音。这一刻的校园,让人感到是那么美好的静谧,使人不忍打破四周弥漫的这和谐的气氛。 “报告!” 苑静轻轻地把门推开了一条缝。 “进来吧!” 第一节课是钟林的语文课。他看了看这位迟到的同学,想摆摆手,请她回座位去。可是,这一看,他愣住了。这么熟悉的面孔? 苑静也愣住了。新班主任老师竟然就是他?真是冤家路窄。 钟林不大相信,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苑静觉得他是在明知故问,不过,还是告诉了他:“苑静。” “好!请回到座位上吧!” 钟林慌乱了。这一节课,本来是布置作文练习的。他给大家出的作文题《最难忘的……》,这题有很大的伸缩性,最难忘的人、事、情、景……什么都行,只要是“最难忘的”。可是,现在,他讲的有些语无伦次了。同学们明显觉出了苑静一走进教室,钟老师似乎乱了方寸。怎么回事呢? 莫非,这便是“比由”的威力? 第三部分第33节:钟林曾经的未婚妻 钟林的心里翻起一个连一个的浪头:最难忘的!每个人都有一个“最难忘的”!什么是我自己“最难忘的”呢? 苑静的姐姐苑莹,曾经是钟林的未婚妻。 十年前,她也同眼前的妹妹一样年轻漂亮。在钟林的回忆 里,她似乎永远是那张青春洋溢的脸膛。是呵,姑娘在青春 时的模样是一生最漂亮的时候。那时,苑莹没有象妹妹这样, 有一条能绷出臀部和大腿、小腿肚曲线的牛仔裤,也没有一件 蓬松的、色彩属于淡雅的国际流行色的小立领宇航服。她穿着 一件那个年代最为流行的草绿色军用棉大衣,钟 林称之为“国 防加强特别绿”,后来索性叫它“屎绿”。那肥得象熊一样的棉大衣,臃肿得如同粗树桩一样的老棉裤,加上一顶灰不溜秋的野 兔毛皮帽,却依然遮不住青春的光辉。她那豆蔻年华特有的脸 庞和眼睛,以及扑出来的气息,让人感到了抹煞不掉的美,也 撩动着人们的情思和心弦。 十年前的冬天,苑莹从北京来到北大荒插队的时候,从一 个叫做福利屯的小站跳下了火车,给人们留下的就是这样一个 美好的印象。这印象,钟林怎么也忘不掉,就象刻在了石头上 一样。 那时,钟林开着一辆28马力的“尤特”,去火车站接他们。 正是刚刚入九的天气,风雪呼啸着,坐在敞篷的“尤特”上,就 象坐在摇摇晃晃的船上,在一片银色的大海上飘流。前后左右 都是雪,翻卷着,簇拥着,象一只只青面獠牙的野兽,撕扯着 人们的衣服。那滋味儿可不大好受。到达队上的时候,天已经 落黑了,老远就可以看见,队前面的土道上亮起了一串红红的 灯笼,在四周皑皑白雪的映衬下,分外醒目。风刮着,雪飘着, 灯笼一闪一闪,象眨着眼睛。这一刻,真有点象“白雪公主” 呀,“水晶宫”之类的童话世界,那灯笼似乎是在前面跳跃着的 无数个小精灵。 “真美呵!” 钟林听见有人在感叹。他回过头来一看,是个挺美的姑娘。 这就是苑莹。钟林没说话,只是用鼻子轻轻地哼了一声,心里说:美?美在后头哩。等着吧,别哭鼻子就行。 两年后的冬天,他们到完达山里去伐木。那时,苑莹是卫生员,钟林是伐木的一帮小伙子和姑娘们的头儿。卫生室临时搭成一个木刻楞。这比其他人住的帐篷要高级,算是对卫生员,也算是对漂亮姑娘的照顾。 一天半夜里,黑瞎子迈着蹒跚的步子,光临卫生室。它用那肥厚的熊掌打着门窗。它也喜欢漂亮姑娘吗?这可把苑莹吓坏了,跑了调门儿一样喊了起来:“救命呀!救命呀!” 小伙子们闻声起来了,谁都愿意在这时候为一个漂亮的姑娘出力。钟林抄起一杆双筒猎枪也跑了出去。 熊瞎子还在旁若无人、肆无忌惮地拍打着门,已经拍碎了几块门板,正在这危急的关头,只听钟林大喝一声:“苑莹,你躲在一边,我们开枪了!” 紧接着,“砰!砰!砰!”一连几枪!小伙子可过够了枪瘾。 熊瞎子的后背上成了筛子眼,它摇摇晃晃挣扎着,没迈开两步,“扑通”一声,像一棵伐倒的老树,应声倒地。 钟林“蹭”地一下,一个箭步窜了过去,跑进卫生室,见苑莹已经吓得像猫一样缩成一团。苑莹见有人进来,根本看不清是谁,只觉眼前一花,身子一软,跌倒在钟林的怀里。 “苑莹!苑莹!”他摇着她那瘦瘦却柔软的身子。她大概是刚从被窝里钻出来,浑身只穿着一身单薄的球衣,披着一件棉衣已经落在地上。 她已经昏过去了。任凭钟林怎么摇晃,也睁不开眼睛了,象一摊烂泥一样倚在钟林的怀中。这是钟林第一次抱住一个女人的身子。她那柔软而富有弹性的身子,给他留下了异样的感觉。这是他永远也忘不了的。 …… 呵!岁月!青春!逝者如水。那回忆,美好,苦涩,不知多少次象蛇缠绕着钟林,咬噬着他的心。现在,又一次咬噬起他来了。 苑静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而且,是他的学生。可她的姐姐呢?一年前,象风一样飘走了。一切,都象一个梦。 这段往事,在苑静没有到校之前,全班同学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一下,还不当成一个号外,传遍全班吗?苑静对他一直没有好感。对她姐姐和他的关系上,她一直是站在她爸爸、妈妈一边,从来都是扯后腿的。对于姐姐的去留问题,她更是坚决主张前者。应该说,她比她姐姐漂亮,也比她姐姐更有主见。 她的嘴巴不会闲着,会把事情张扬出去的。随她去吧! 想到这儿,钟休真后悔,干吗非要到这里当什么班主任! 第三部分第34节:世上真是无路可走了吗? 世上真是无路可走了吗? 这两年,活该他钟林不走运。三十而立。明年便是他的而立之年,在他人生关键的两年中,他屡次碰壁,屡遭失败。前年,他和苑莹一起办病退和困退,从北大荒回到了北京,正赶上粉碎“四人帮”以后恢复高考制度第一次招生。“考考吧!过了这村,没有这店了。”苑莹竭力怂恿他考。他考了,仓促上阵,他没有被录取。 这时候,家里给苑莹介绍了一个华侨。犹犹豫豫的苑莹拿不定主意,和钟林关系若即若离。第二年,又要高考了。“你再考考吧!考上了,家里也许就同意了,总比现在强!”苑莹再一次怂恿他考。他又考了。这一次,两个人把赌注都下在这里了。 他又落榜了。为什么呢?因为心神不定?因为准备不足?因为神经衰弱?还是因为她那个华侨?…… 他妈的!他都怪那个华侨。世界大得很,女人也多得很! 你为什么偏偏跑到这里来,要夺苑莹呢?钟林两次高考落第,在苑家成了笑柄。连他自 己走在大街上,都觉人们芒刺般的眼光。真丢人!他找了一个小酒馆,连喝了大半瓶通州老窖。他醉了,吐了一地。是酒馆掌柜的打来电话,爸爸推着自行车,把他驮回家。待他醒过来的时候,“啪”!爸爸象胡屠户对付范进一样,给了他一记有力的耳光。他没有哭,也没有动,板着面孔,准备等着第二记耳光。该打!是该打!我真没出息!难道这个世界上就这么窄?除了爱情,除了大学,就没有别的吗? 他等着。可是,爸爸没再打他。爸爸的手哆嗦了,点了半天烟没有点着。 苑莹走了。他待业。这时候,方校长走进他的家门:“到学校教书吧!” “我哪里行!大学都没有考上,只是才上过高中!” “我了解你!在北大荒,你没少读书!” 钟林不讲话了。在北大荒插队时,他一直和方校长通信。“文化大革命”中,红卫兵小将差点儿没把方校长打死,他给方校长送过几回吃的。不过是几回吃的,而且,不过是花了几毛钱买了一个圆面包,和几个从家里偷出来的鸡蛋而已。在他去北大荒插队的时候,方校长已被解放出来,没有事了。在火车站,钟林没有想到方校长会亲自来为他送行,而且送给他满满一网兜东西:面包、香肠、罐头,水果……网兜底还放着几本鲁迅的书,钟林认认真真读了两年。 方校长是个君子,受人点滴之恩,报以涌泉。他和方校长常通信了。 “世上从来不以成败论英雄!钟林呵,到学校来吧!现在,学校很缺人。粉碎‘四人帮’以来,这几年教育发展很快,人手不够呀!……”方校长还在劝着他。 他不愿意去。任方校长怎么说,他还是不愿意去。他想干别的。干什么呢?儿个伙伴正在筹资,办个联社公司之类,可以自由些,也可以痛快些。十来年象没有笼头的马,散荡惯了。 而且他实在不想整天板着面孔,装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去给学生上课。 方校长也急了:“好!我也不说了!你不去就不去!太阳照样从东边出来,月亮照样从西边落下。我没有想到,你不是一个男子汉。丢了一个女朋友,就这么失魂落魄……” 这话,象鞭子狠狠地抽打了钟林的心。他“腾”地一下站起来,说道:“方校长,您也别说了,您既然看得起我,我愿意去,为您两肋插刀!” 方校长笑了:“不是为我,是为了学生!” 呵!学生!学生知道他们的老师是以这种落魄的样子,窘迫的心情,来到学校,走进教室的吗?他们如果知道了他们的班主任原来是一个没有考上大学(而且是两次),丢了未婚妻(而且是被人家甩了),他们会怎么看呢?哈哈!都有一颗红亮的心,都有一本难念的经阿!我这一肚子苦水还没处倾泄呢,却要在这里打肿脸充胖子,来处理什么梁燕燕,游晓辉学生的事情!见鬼去吧! 下了语文课,钟林谁也没理,便走出教室,他没有回教研室,却走出校园,一个人在大街上走着。快到元旦了。街上,虽然寒冷,却开始有些节日的气氛了。一些店铺的门面已经安上了彩灯,挂上了标语。街头新出现不久的大广告牌,也油刷一新,正在绘画着醒目而漂亮的大美人。七十年代要过去了,八十年代就在眼前了。三十,他眼瞅着三十了。他一阵心凉鼻酸。 到哪儿去呢? 第三部分第35节:杀鸡给猴看? 今天上午一上课,游晓辉就被老长和石头叫到了教导处。 梁燕燕没有来,老长特地派学生到她家,把她叫到学校。自从那天晚上,游晓辉到梁燕燕家,挨了她那一碗挂面汤以后,再也没有看见过她。此刻,两人在教导处,在学生们的灾星“老长”和“石头”虎视眈眈的眼睛下,彼此都知道是为何而来的。 老长负责审问游晓辉。 石头负责审问梁燕燕。 两个人背靠背,让他们互相揭发。时而严厉,时而和缓,时而交待政策,时而晓以利害……好在两个人久经沧海,对于老长和石头这一套战术并不陌生。不过,这一次,由于是审问堕胎始末,老长和石头问得细节之详细,时间之具体,有时让他们两人难以启口。 “不好意思讲了,别干呀!”石头说。 “要知道还有羞耻之心,就好啦,就还有希望!说吧!”老长叫。 只好说。一五一十。详细。具体。 游晓辉心里骂:什么他妈的老师,纯粹是警察! 梁燕燕心里骂:没见过怎么着? 问吧!还有什么不懂的? 老长和石头审问完毕,互相交流一下情况,都觉得十分成功。这一对学生的情况都清楚了,就等着处理了。 游晓辉和梁燕燕该说的都说了,原来的负担没有了,一下子倒无所谓了,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反正是过年的猪,早杀晚不杀的事。等着开除吧!顶不济,也得玩个处分。走着瞧! “回家,把你家长请来!”临走时,老长和石头都这样对两个学生讲。 游晓辉说:“我爸爸不休息! “不休息,请假!” 梁燕燕说:“我妈也不会来!” “你妈要不来,你也甭上学了。” 中午吃过饭,双方家长前后脚地来到了学校。孩子出了这样的事,家长知道厉害。双方家长对视半天,心里各自骂对方。全是你们他妈的混小子,把我们闺女给糟踏了。看看你那德性吧!上梁不正下梁歪的主!门前发大水,浪到家的货! 双方的火憋得鼓鼓的。老长和石头两位老师的火也憋得鼓鼓的。看看你们养的孩子吧,丢人现眼!学校里,全让他们这一块臭鱼,搅坏了这一锅汤!他们嘴里虽然没有这么说,心里却骂着。 两位家长一见老师,忙陪上笑脸:“老师呀!这孩子,混球儿一个!你得好好教育!实在不听话,您给我大耳帖子朝嘴巴上搧……”听了老长和石头训了一溜够,不住鸡啄米点头。仿佛那事情不是他们的孩子干的,倒是他们自己干的一样。 最后,他们站起身来,都战战兢兢地问:“您千万别开除,原谅一次吧!”这是他们最关心的。真要开除了,可怎么办?以后连工作都不好找,不更给家里添堵? “看情况吧!我们还要再研究!” “你们要做好思想准备,回去好好教育孩子!” “是!”两位家长落荒而逃。 两位老师得胜而归。虽然,忙了一上午,他们自得其乐。 这是一种职业的荣誉和满足感。 此时,这两位老师和两位家长都还没有吃午饭。为了什么呢?还不都是为了这两个不争气的学生! 两个学生可不管那一套,早已经填饱了正在长身体、增饭量的肚子。该吃两碗,决不会吃一碗半。 中午饭在家里吃完,钟林回到学校,就被邱老师叫到教导处,一起研究对游晓辉和梁燕燕的处理问题。邱老师和石老师主张开除,并以此为典型事例开全校大会进行批判,要求各年级派学生代表发言。邱老师说得很坚决: “一定抓得狠一些,把学校的风气弄正!” 钟林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大火气。学生们是比他有经验,预料得一点儿没有错。开除?果真是开除?他压住心头的无名火,问了一句:“杀鸡给猴看?” “对!压压邪气!学生之间搞对象的现象太不象话!” “这么一来,学生之间就可以杜绝搞对象了吗?” “起码会少得多。” “邱老师,坦率地讲,我不同意您的意见。” “那,这事就算完了?”邱老师双手一摊。 “学生怕更有恃无恐吧?”石老师道。 “当然,开除挺简单,但是,惩办,决不是学校教育最有效的方法。” 钟林这句话,让邱石两位老师恼火。他们毕竟比他资格老。他怎么可以在他们的面前来奢谈什么教育经呢? “小钟呵,你的看法我不能同意。”邱老师尽量摆出一副长者的风度。 “对付这号学生,你就不能手软!你可怜他们,他们不见得可怜你,免得犯‘农夫和蛇’的错误。”石老师也劝说着。 钟林不再讲话。两位老师以为他被说服了。邱老师一拍他的肩头说:“那就这样定了。我们要当机立断:星期六开大会,让各年级分头做个准备……” 钟林反感这个拍肩头。他的无名火又窜了上来,没等邱老 师说完,便打断了他的话:“我不同意!” 第三部分第36~37节 第三部分第36节:你钟林太能耐了吧? “怎么?这帮学生给了你什么好处,你这么护着他们?”邱 老师也有些冒火。 这话惹翻了钟林:“邱老师,我一直尊敬您。因为您是我 的老师……” 学校里,老师之间相处,一般都以息事宁人的态度,即使 彼此有意见,也都藏在心里,决不露在外面。这大概是几千年 来儒家思想的遗风吧?象钟林这样和邱老师当面锣、对面鼓地 干起架来的,为数不多。许多老师都听愣了。 石老师立刻劝架。一到关键时刻,他总是能起到这种消防 队的作用:“小钟,你来的时间太短。你太不了解这帮子学生! 他们的素质太差,思想太复杂……” 钟林一下子又打断了石老师的话:“什么思想复杂?现在, 动不动就说学生思想复杂。我看他们是思想简单,才发生了这 种事!” 这话噎得石老师够呛。 邱老师尽量用一种和缓的语言讲:“小钟,你不要火气太 盛。对待这类问题,我和石老师总还比你有经验吧?” “反正我不同意。您要是还要我做高二5班班主任,请尊 重我的意见。这件事交我来处理。要不,您就把我撤掉!” 钟林说罢,扭头而去。待他在教研组自己的办公桌前坐 定,心里不住地骂自己:我今儿是怎么啦?就因为见到苑静, 勾起了往事的回忆吗?干吗冲人家邱老师和石老师发那么大的 火?真该死! 邱老师和石老师面面相觑。邱老师只好去找方校长。方校 长听完他的讲述,支持了钟林:“小钟讲的也有一些道理。既然他坚持要自己处理这件事,你不妨交给他处理就是了。如果不行,再做商量嘛!” “我们是想抓典型呀……”邱老师没想到方校长倒开通,一句话否定了自己的全盘设想。 “老邱呀,这种不管什么事情都要抓典型的方法究竟有几分利,有几分弊?……” “学校里学生早恋现象这么严重,不抓还了得!今儿打了胎,明儿还不把孩子生在教室 里!” 方校长皱皱眉头,思索片刻,说道:“呆会儿,我找小钟谈谈,我们再好好研究一下好吗?” 邱老师走出校长室,心里挺不高兴。教导处的工作,对付的就是这帮歪瓜裂枣的学生,学生怕,家长怕,老师们都觉得他是一把能干的硬手。处理过那么多学生,也开除过那么多学生,还没有听说过什么不同意见。没想到,自己的学生来挠自己的脸。他的自尊心受到挫伤。而方校长却还偏袒着钟林。方校长也想跟时髦、追潮流,想标榜一下思想解放吗? 方校长找到钟林。坐在校长办公室里,钟林的心平静得多了。 “方校长,刚才是我不对,对邱老师发起火来!这些年插队,在外面逛荡,没养成好习惯。哪里适合当老师……” 方校长笑笑:“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小钟呀!我想听听你对处理游晓辉和梁燕燕的意见。说得越具体越好!” 钟林沉吟半刻,说道:“按说,我来校时间短,接这个班才几天,没什么资格谈这个问题。既然您要我说,我不保留。” 方校长笑哈哈地望着他,那慈爱的目光似乎在说:“你说吧!” “我是不同意把他们开除的。我也不同意开除了就能使学生搞对象的现象减少的说法。这只会加重学生对早恋的模糊认识,他们会感到一种畏惧感和犯罪感。方校长,您在学校工作时间长,对这种早恋现象您是怎么看的?” 这的确是新问题。比“文化大革命”以前,要多多了。没容方校长讲,钟林自己讲开了:“方校长,我不客气地讲,哪个学校都觉得这个早恋现象严重,到底有多严重?您说哪个学校对这个问题做过认真的调查?分析分析造成这种早恋现象的社会原因、教育原因、心理原因、生理原因?……我不是说游晓辉、梁燕燕他们这样做就对。我觉得他们很可怜,无知,愚昧。他们根本不懂,可以说什么都不懂。这种问题的出现,他们自己也觉得不光彩,也怕。我觉得仅仅去责备学生,起码是不公平的。” 方校长听罢,呵呵笑了:“小钟,你还说你不适合当老师,你完全适合嘛!你的想法很好嘛!你比有些老师想得深嘛。中学里是个能驰骋你才能的天地。好好干吧!” 方校长的态度,使钟林感动。从校长室走出的这一瞬间,他真想摒弃一切杂念和干扰,把学生早恋问题认真地做个研究,大刀阔斧地干一干!可是,这不过是一闪即逝的念头。回到教研组,看着同行老师们一种异样的目光,他的心又凉了。 那目光包含着极为复杂的意味儿。比如你钟林太能耐了吧? 第三部分第37节:掌声在楼道里回荡 再比如你和方校长究竟是什么关系?她把你要到学校,又对你偏袒以至言听计从?…… 这时候,教研组的门开了。班长覃峻走了进来:“钟老师,请您到班里来一趟。” 怎么?班里又出事了?钟林一时心里紧张起来。他觉得高二5班简直处处有火山口,时常冒出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来。 他和覃峻走出办公室。 现在学校怪事多得很。学生里发生的事,很快会传到老师耳朵里。老师里发生的事,也休想瞒过学生。刚才在教导处, 钟林和邱老师的调门都有所升高,吓得本来想去教导处办事的 学生都不敢进去了。不过,在门外,他们很快地听清楚了争吵 的实质。于是,钟林坚决反对开除游晓辉和梁燕燕的事,便立 刻传进了高二 5班的教室。不用说,绝大部分同学是站在钟林 一边的。这倒不是他们格外同情游晓辉和梁燕燕,也不是他们 恨邱老师平素的威严。他们有他们的看法。他们有他们的小聪 明。他们知道处理完了游晓辉和梁燕燕,然后便开始对付他们 当中搞对象的了。而他们当中搞对象的为数并不少,情况又不 同。他们不愿意老师过多干涉、指责,把这些事情弄成了过街 的老鼠。此外,钟林敢于直言,这本身,在平静的学校生活 中,毕竟添了滋味,增了光彩。即使做得并不完全对,学生们 对这样的老师有一种本能的好感。 这时候,已经放学了。可是,高二5班的同学都还没有走。 覃峻在班里说话、办事很有威信。他要大家不要走,请钟老师 到班上来和大家谈谈。老师替他们讲话了,他们也要给老师争 脸。老师说什么,他们一定听,一定照着办!这帮学生,还很 讲义气。 “钟老师,大家等您。您谈谈对我们的要求和希望吧! 我 们都想听!” 钟林听着覃峻讲着,心里一颤。他望望这个敦敦实实的班 长。他知道这是一种友情,一种信任。他体味到只有当老师才有的乐趣。 他和覃峻走进教室。教室里,格外安静。一张张面孔,一 双双眼睛,齐唰唰地对着他。 “上课,起立!”班长叫了一声,全班同学齐唰唰地站了起 来。那气氛有几分肃穆和庄严,仿佛面临一件大事。这一刻, 让钟林感动,仿佛走进一座神圣的殿堂,耳畔响起悠久的钟声 和乐曲。老师!他体味到只有当老师才有的责任感。他的眼睛潮潮的。学生们太好了,他们把我想象得太好了。我?究竟有几分是为了他们?又有几分是为了自己? “坐下吧!”他摆摆手。同学们坐下了。他看见游晓辉和梁燕燕都在。游晓辉的眼睛红红的。“呜”的一声,梁燕燕哭了起来。 大家没有看他们两个人,一直望着钟林,等着听他讲话。 讲什么呢?学生们信任你,希望能从你那里得到东西。你能给予学生们什么呢?一时, 异常复杂的情感涌塞在钟林心中。他涌出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空虚和单薄的感觉。当一个老师,远非人们想象的容易和简单。 他什么也不想讲了。想了想,只说了一句:“新年快到了,好好准备你们的晚会吧!到时候,我来参加!放学回家吧!” 同学们没走,相反热烈地鼓起掌来。 这掌声在楼道里回荡,传到教导处,邱老师和石老师莫名其妙,相对一视,不住地摇起头来。 叶秋月的日记—— 1979年12月 17日 晴 今天,全班同学为钟老师鼓起掌来了。我没有鼓。我弄不明白,这位新班主任老师究竟是怎么考虑的?难道象游晓辉和梁燕燕,还能算是中学生吗?不开除他们,留着他们干什么?当活标本吗?他为什么这样做,是想博得同学的欢迎和爱戴吗?这使我想起他来的头一天,对于章薇钱包里照片的态度。他是心慈手软,还是……我不明白。 班长覃峻也是个怪人。他平日没少骂过梁燕燕和游晓辉。可是,今天他却为钟老师的做法带头叫好。也许,一上高中,人都大了,心里也难猜了。我不明白他们究竟是怎么想的。在班上,我找不到一个可以说知心话的朋友。真是“知音难觅”呵! 回家的时候,我对妈妈讲起今天学校发生的事,爸爸在一旁说:“象这样的学生就应该开除!你们老师太右了!”爸爸的想法居然和我一致,把我气得够呛!我不知哪来的那么大火,立刻说:“您知道什么呀,就瞎插嘴!开除,都开除,还要学校干什么?”呵!我自己也糊涂了。怎么了? 我怎么也支持起钟老师来了呢! 秋菊又去会她那新交的男朋友了。看她那得意劲儿!昨晚,她和妈妈回到家,高兴得半夜没睡好呢!这个对象,她挺满意。听说是工厂里的助理工程师,人长得也不错。脾气也好。尤其令爸爸和妈妈满意的是他还是个党员。哼!党员,有什么了不起的!我看有的党员还不如群众呢!爸爸是党员,我看还不如三叔这个党外的布尔什维克呢!但愿秋菊能成功,早点 儿结婚,早点儿走人。一见她,我心里就烦! 晚上,我做作业时,爸爸妈妈出去。屋里面还有秋明。她不说话,什么事也没干。只是打开录音机在听。飘飘忽忽的,一阵抒情女高音的独唱曲——何处寻觅那美妙的时光, 幸福的爱情在心中激荡。何处是海誓山盟,甜言蜜语在何方…… 呵!秋明,我的姐姐!可怜的姐姐呀! 第四部分第38~42节 第四部分第38节:陌生的信封,陌生的字迹 新年过去了。八十年代的头一年,就这样平平淡淡地到来了。 高二5班本来是兴致勃勃的,准备好好庆祝一番,迎接这 非同寻常的八十年代。四个现代化的宏伟目标,这几天,报 纸、广播、电视……象一把把火,烧得大伙心头发热。加上钟 老师赢得同学们的心,大家劲头更是十足。班长覃峻一号召,大家纷纷响应,以往班上的活跃分子李江流、苑静、C系 列,自不必说,就连平日不大关心班上事的梁燕燕和游晓 辉,元旦前,忙里忙外,也跟着积极起来,大有立功赎罪的表现。 谁知道,临到元旦前一个星期,学校宣布庆祝元旦的联欢会 各班不搞,由全校统一组织来搞。为了把联欢会搞得隆重些,特 意请了市劳动模范,某百货公司卖水果糖的张雅娟参加,并要做 报告。而且特意花了几百块钱租了区俱乐部的礼堂召开。同学 们一听就扫了兴。这种全校的大会,从初一到高一,他们真是 开腻了。他们实在不愿意老老实实坐在那儿听哪家子报告,也 不愿意看台上老长的长脖子,看台下背着手,遛跶着,监视着 的石头的胖敦子。而且,准是老一套:各年级的代表发言—— 那发言跟报纸上的社论差不多,没人要听,真不相信老师们就能 爱听;然后是校长总结,从德智体讲到学校历史……这发言, 几乎每次大会都差不多,大家差不多能背下来。然后,文艺演 出开始。不外乎是学校舞蹈队、合唱队,外加上话剧队,演出 几个合唱、独唱、小话剧,跳上一段白毛女呀、洗衣舞呀…… 都看腻了,听腻了! 首先,覃峻没有了情绪。那几位活跃分之也象皮球泄了气。 他们想得可美哩,不仅想让李江流装个新年老人,而且想在晚会 后搞个舞会哩。一切泡汤。想得美,失望得让人憋着一肚子气。 据说,元旦联欢会那天,高二5班有几个同学没有参加。别人是谁不大清楚。章薇就没有去。 就在这一天,章薇在学校传达室门前的黑板上发现了自己的名字。有她的信!她平常就很关心这块小黑板。其实,又何止是她一个人,学校里不知有多少学生都关心这块小黑板哩。章薇的妈妈、爸爸的信,都要寄到学校。她关心的是他们的信。别的同学呢?她清楚,有许多是外校朋友们的来信,当然这里包括异性朋友的信,也有的是本校同学的来信,本来可以见面直接说,偏偏要花上四分钱邮票,在信封上写上个通信人地址“内详”。从学校寄出,又寄回学校来。听说,教导处的“老长”和“石头”曾经查过同学们的信。同学们一边骂,一边仍然不断地有信来。章薇不大相信老师们会拆信。通信自由,受宪法保护。她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她想可能是大家猜想,对老长和石头有气没处撒就是了。 这封信不是爸爸妈妈从青海来的。陌生的信封,陌生的字迹。这一切,都让她疑惑,也让她心跳,尤其是信的右下端那“内详”两字,让她朦朦胧胧地预感到了什么。 她还从没有给男同学写过信,也从没有接到过男同学的来信。她曾经想过,心猿意马地想过,给班上男同学写封信。给谁呢?班长?不行,他太傲气了。李江流?不行,他太风流了……她也曾经想过、盼望过也能象有的女同学一样,接长补短地收到一封男同学的信。那是什么滋味儿呢?那是只属于她 一个人的信。或者,就是人们常常说起的情书?同学们喜形于色,而老师们恨之入骨的情书?第一封情书,对于女孩子,有着如此大的魅力。 章薇心荡神驰,手禁不住微微发抖,拆开信一看:“亲爱的章薇同学”,她觉得脸“刷”的红了起来,仿佛这五个字被周围所有的人都看到了。 是情书!呵!是情书! 她又迅速看了看信的末尾。末尾的署名挺长:“可能被你忘记却一直想念你的张力”。 张力?呵!张力! 章薇的脑子立刻象电脑一样闪动着,无数个输出和输入信号碰撞着。她很快想到了这个张力。那天到电影院看电影《望乡》时碰见的那个小伙子,那个32中高三的学生。 章薇走到传达室后面的空地上。夏日,这里种满了西番莲花,现在空荡荡的,很是清静。她展开信,激动地读了起来,生怕漏掉一个字—— 第四部分第39节:第二天她还是去了电影院 亲爱的章薇同学: 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因为我爱你。爱情,从来不 是吞吞吐吐的。也许,你会骂我,那你就骂吧。也许,有 人责备中学生恋爱,可是,中学生如果真的产生了爱 情,你说怎么办呢? 自从那天看《望乡》和你分手,你的身影一直在我 心上。第二天,你没有来。我一直等到电影散场,仍然没 有见到你。我想,你一定生我的气了。或者一定认为我 是个坏学生,甚至是流氓吧?我想那就算了。世上的姑 娘千千万。可是,我错了。世上的姑娘千千万,却只有你 使我忘不了。尤其是一到电影院看电影,我就想起了 你。我总觉得身旁坐着的就是你。这两天,就要期末考 试了。下学期我就要毕业考大学了。学习是很紧张的。 可是,我怎么也温不下功课了。我又到了电影院,又买 了张票,进去又找到那次看《望乡》时你坐过的位置。我 的眼泪竟流了出来。我知道,我骗不了我自己。我忘不 了你。不管你怎么看,我知道,这就是爱。我只有给你写 封信。接到这封信,你完全可以撕掉,置之不理。也可以 嘲笑一个高三男生的冒昧与痴情。怎么都行,随你的便 吧。 如果你愿意,请你明天还是到那家电影院门口,还 是那天那个场次,我等你。明天,是新的一年的第一天。 但愿有运气。 我盼望着你来。 紧紧地…… “紧紧地”后面是删节号,没有写什么。紧紧地什么呢?他故意留下这一串空白,让章薇心跳不止。紧接着是那象糖葫芦串儿一样的署名。 毕竟是高三的学生!信写得真动人,字写得也潇洒。章薇看着信,完全忘记了是站在冬日的寒风里。信象一阵春风,把她卷走了,卷到了另一个天地。那里充溢着芬芳的花儿,啁啾的鸟儿,温煦的风儿……爱?这就是被爱与爱吗?这就是初恋吗?……她象沉浸在幸福之中,又仿佛踩着飘忽忽的云朵,在袅袅地升起。 “章薇,看什么呢!快上课了呀! 同学们在叫她。她匆匆忙忙地收起了信,赶紧跑上楼。她匆匆地推开教室的门,才发现走错了教室。她多上了一层楼。 她立刻又跑下一层楼,心不住怦怦地跳,似乎谁都知道她收到了情书…… 这一节课,是数学老师乔老师的课。乔老师是全校最漂 亮、也是全校最和气的女老师。她和任何班的同学,和任何老师 的关系都很好。因为她宽容,随和,任何事情都不计较。同学 们上她的课虽然随便,但都很守纪律,不和她捣乱。可是,今天的 课,章薇不是把铅笔盒“砰”地一声掉在地上,就是对乔老师提 问所答非所问。乔老师觉得莫名其妙。虽然没有批评她,却用 一种异样的目光看了看她。 放学以后,章薇没有走。教室里只剩下她一个人时,她把 那封信又拿了出来,又仔细地看了两遍,都快背诵下来了。她 的心又一次翻动着、摇荡着。那次看完《望乡》分手,第二天因碰 上梁燕燕和游晓辉的事,没有去成电影院,渐渐地她把他忘了。 萍水相逢,偶尔相遇了,又倏忽分手了,这也是常有的事。就 象电烙铁上的热气,热了一阵子很快又消散了。可是,今天 这封信,竟又迅速地接通了电源…… 也许,这就是命运?爱情,神秘的,捉摸不透的爱情呵! 一颗少女的心,象风中抖动的树梢梢…… “章薇!” 听到钟老师的叫声,章薇慌张地把信塞在课桌里。钟老师 站在门口。他没有发现章薇的“秘密”: “你还没有走呀?在看什么呢?” “没……什么!” “你知道覃峻到什么地方去了吗?”钟老师转了话题。 “不知道。” 噢!那你看吧!马上要考试了,抓紧时间复习功课吧!” 钟老师说罢,转身要走,章薇站起来,说道:“钟老 师,您找班长有事吗?我替您找去吧!” 钟老师向她摆摆手:“不用了!找他说说明天学校联欢会 的事。快复习你的功课吧!” 钟老师把教室的门关上后,走了。 钟老师还以为我在复习功课呢!章薇微微一笑,很有些得意。老师要想知道每一个学生的秘密,难呐!同时,章薇对钟老师的好意,又很感激。 明天,去不去呢?去电影院找张力?还是去俱乐部参加全校的联欢会?她真想去电影院。可是,不参加学校的会,不说违反纪律,起码对不起钟老师呀! 章薇就这么斗争了一晚上。第二天她还是去了电影院。 第四部分第40节:因为……因为上一次…… “我们学校还要开联欢会呢!”章薇说。 “我们学校也在开。那种八股会,谁愿意参加?”张力这样回答。 走进电影院,灯暗了下来。今天演的是《小花》。不过,他们谁也没有看进去。章薇只觉得张力在她耳边说他们学校许多新鲜事,比电影还要热闹。她也禁不住向他讲起了她们班的新鲜事。新班主任,梁燕燕,吕咏梅…… “你们班主任不错!不象我们老师,整个一个事儿妈!” “怎么事儿妈啦?” “她老想把同学管得服服帖帖的,象小绵羊一样!行吗?动不动就训人,谁吃那一套!” 他们尽情地说着,背后传来了批评:“呃!要聊外面聊去呵!” 他们只好住口了,看看银幕。刘晓庆正在抬担架。李谷一动人心弦的歌声。那声音真甜…… 章薇被歌声感染了。那一次看《望乡》,里面有一对恋人,这一回,没有了。她的心有一种异样的滋味。他们的手都扶在椅子上,不由自主地碰撞着。章薇没有躲开,她很希望他能象上次一样握住自己的手,她渴望着那种时刻。她隐隐感到张力的手在颤抖。这感觉更激起她的这个念头。她自己的手也禁不住微微抖动起来…… 电影散场了。走出电影院,来到人流熙熙攘攘的大街上,要分手了,张力望了望章薇,说:“我没想到你会来。” 章薇轻轻地问:“为什么?” “因为……因为上一次……我可能给你留下的印象……不好。” 章薇笑笑。没有答话。 “下一次……”张力又问。 “给我来信……”章薇的话很轻。 “一定!回去好好复习,祝你考出好成绩!” 张力一下子激动起来,说完这句话,向她挥挥手,跑了。 章薇一直望着张力的背影,自己也不明白,此刻他是一种什么样的心境?她觉得张力变了,变得矜持,变得深沉了…… 回到家里,姥姥问:“会散了?” 呵!章薇才又想起了学校的联欢会。“散了!”她匆忙回答。 “人家怎么早回来了?你这么晚才回来?” “我……有点儿事。” 章薇想起学校的联欢会,心里有些隐隐的不安。 元旦过后,章薇到学校,听说元旦那天的大会,钟老师也 没有参加。不知怎么搞的,她一下子轻松了许多。 班里有好几个同学都没有来参加学校的联欢会。C系列就是一对。 自从他们俩的关系在班上公开化以后,老师拿他们没办法。 虽然撤消了陈国栋的学习委员,但他在班上的学习还是最拔尖,依然在全班有着很高的威信。而汪洁以前数学成绩不好,却有了很大进步。今年期中考试,数学得了92分。数学老师乔安娜遇见班主任容老师,奇怪地问:“你们班汪洁的数学进步很大呀!这是怎么回事呀?会不会是恋爱中的人智商高呀?” 容老师说什么呢?班上同学都拿他们俩做样子,老师说他们因为交朋友、搞对象影响了学习,他们可有了话说。一,我们不是搞对象,我们是交朋友。二,我们可以互相帮助,互相促进。 …… 这观点,就连班长覃峻在底下都议论过。别看他没有过这方面的问题,可他却替他们讲话。容老师很生气。乔老师怎么可以用这种语气讲话?这不是在怂恿学生们早恋吗?难道要提高智商,提高成绩,各个同学都需要找个异性的朋友吗?什么话! 容老师和乔老师原来是中学同学,以后又一起考上了师范学院,不过一个学数学,一个学语文。按理说,她们应互相了解。但是,实际上,容老师不大理解乔老师,有时候觉得她挺怪。原因就是她至今尚未结婚,而且也没有对象。她们都是 “文化大革命”前最后一届大学毕业生,论年龄一般大,三十四五岁了。一个三十四五岁的老处女,自然比别人难以理解。谁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琢磨自己的婚姻大事的。上大学时候,她曾经 有过一个挺好的男朋友,是比她高一届的同学,学校学生会的主席。那男同学毕业分配时还到宿舍里找过她,她和他一起走了,大半夜才回来。容老师看得出,她对他感情挺深的。以后,那个男同学分配了工作才一年,“文化大革命”爆发了。乔老师也毕业了。当他到她家找她时,看到的正是这一幕情景: 她们家被抄了。她的父母被剃了阴阳头,跪在院子里,就连乔老师也被推倒在地上……他没敢进去,也没敢叫她,悄悄地走了。她曾经给他写过几封信,都没有回信。半年过后,乔老师从干校回来时,在大街上见到了他,他的身旁已经有了一个挺俊俏的女人…… 第四部分第41节:背着自己她还有一个小伙子…… 从此以后,乔老师再也没谈过对象。不少人给她介绍过,平心而论,有的对象介绍得还真不错,她都没点头。分配到这所中学时,石老师还没有结婚,也曾经主动追求过她,而且是正经地下了功夫,足足追了一年多,光替她代课,帮助她判作业,替她训那些捣蛋的学生,就不知有多少次!可是,她依然没有动心。 “安娜! 我劝你见好就收,年龄不饶人呵!”容老师没少以老同学的姿态劝过她。她很感谢她。可是,她依然故我。 容老师麻麻利利地结了婚。其实,她条件远不如乔安娜。 她长得矮胖,算不上漂亮!还有几分臃肿。对于婚姻问题,她一直是淡然处之的。大学毕业前,正在上学,一心钻在书堆里,很少有时间考虑这件事;大学毕业后,赶上“文化大革命”,一心闹革命,也很少心思去考虑这件事。“文化大革命” 后期,复课闹革命了,父母开始替她着急了,她也觉得这是一回事了。但一想自己的条件,觉得很难找一个如意的,便采取 一种无所谓的态度。谁想到,无心栽柳柳成荫。五年前,她被 选为模范班主任老师,到区里出席表彰大会。她同另一个中学 的一位模范班主任卢老师前后登台发言,小组讨论在一起,合 影留念,巧了,又挨在一起。这么,算是熟了。而且,人家在 做后进生工作上确实有两下子,她也佩服。会议休息,饭后散 步,短不了要碰在一起,彼此打个招呼,进而相互取取经,就算是 熟了。会议结束时,区教育局局长特意找到她,笑呵呵地要把卢 老师介绍给她。 “我看你们俩挺合适。都是模范班主任,政治上可靠,人 品又好!容老师,就这么定了吧! 就这样,卢老师成了她的丈夫。举行婚礼时,局长亲自参加了,而且显得格外振奋,多贪杯了一点儿酒,话也格外稠了起来。他觉得这是一对最为美满的夫妻。 丈夫是个忠厚的人,无论对她,对学生。对老师,还是对上级。他是个穷书生,除了一些书,其它几乎都是零。好在容老师也不过于挑剔。他们的婚礼,很是“革命化”,仅仅请大家吃吃喜糖。一切还都满意。唯一不满足的是结婚几年没有孩子。这在他们夫妻生活中,在她自己的内心深处,总飘浮着一层阴影,既便别人看不见,自己却沉甸甸地感觉出来呀…… 最近,她终于添了个千金。而乔老师还只是一个人!别人着急,她倒好,整天没有什么愁事一样,还有心思拿学生搞对象打哈哈! 钟老师接任高二5班班主任,班里一连发生几件事情,老师中自然议论纷纷,绝大部分人是骂这帮学生太不象话。有的老师说:“文化大革命”中批判十七年的教育路线,说那时候的学生是五分加绵羊。现在倒好了,尽是二分加流氓!这个总结博得许多老师的赞许。只有乔老师持不同意见:“什么事都不能绝对。你看钟老师他们班的陈国栋和汪洁,学习不是挺不错的吗?既不是二分,也谈不上流氓!”于是,别的老师开始和她争起来:“照你这么说,中学生搞对象倒有好处了?……”好在乔老师脾气好,人缘好,争了半天,影响不了和气。大家气愤半天,哈哈一笑了事。 有一次,乔老师见到钟林,说起他们班同学搞对象的事,她问:“新官上任三把火……象你们班C系列,你打算怎么处理?” “我干吗要处理,人家挺正常的嘛!” “你这是怂恿1” “我可不怕大帽子!况且,怎见得人家就是搞对象?我们 有时候把早恋现象夸张得过于严重了。哦,男女学生一接触就 是搞对象?草木皆兵……” “邱老师要是知道你有这种思想,非找你好好谈谈!” “把我这个班主任给撤了才好呢!” 他们俩禁不住发起牢骚来了。不过,在处理班上同学早恋 现象,乔老师是钟老师的支持者。 问题并不象他们两位老师想的那么简单,他们视为最正常 的C系列,在元旦前,却出现了不正常的阴影。虽然,一 闪即逝,但对于他们两个人来说,却是件大事。 元旦前一个星期天,陈国栋到汪洁家去。他们两人约好 的,汪洁请他帮助自己复习数学。期末考试,她最担心的是数 学。陈国栋刚走进汪洁家的小院,就听见屋里传来汪洁的笑声和 一个陌生男人的说话声。这话声和笑声,对陈国栋都有着极大 的刺激性。 是谁?汪洁的姑姑家,他来过几次,没有见过一个男人。 班上的同学知道他们两人这层关系,都很少到她家里来。怎么 突然间出现了一个男人,引起她这样愉快的笑声? 陈国栋走进门口,在一扇明亮的玻璃窗里,看见了一个小 伙子,也就比自己大二三岁吧?长得挺英俊潇洒,没有穿外 衣,只穿一件高领驼色毛衣。汪洁也穿了一件红毛衣,正用小 拳头砸他的后背,一边砸,一边笑。这种亲昵的动作,让陈国 栋吃惊。仿佛那拳头砸在了自己的心上……和汪洁相好,两个人 见面不是谈学习,就是谈理想,谈未来,谈生死。也谈过爱 情。他们谈的、做的都是纯洁的。汪洁对自己从未有过这种亲 昵的动作。而他到她家里,从来没有脱掉外衣,只穿一件毛 衣……他觉得这有些亵渎他们之间的感情。汪洁这种笑声,这种举动,伤害了他的心。原来,背着自己,她还有一个小伙子…… 第四部分第42节:他们更加相互依恋了 陈国栋连门也没有进,就悄悄地走了。他下决心再也不理汪洁了。为了她,他曾经忍受过那么多的痛苦、非议,以至爸爸的打。可是,她……他觉得自己要象个男子汉,要坚强,要拿得起,放得下。回到家,他拿出数学书,自己复习,却怎么也复习不下去了。他的脑子里跳跃的全是刚才出现的一切。 第二天,汪洁在学校里见到陈国栋,问:“你昨天怎么没来我们家?” 陈国栋连理都没有理她,转身跑了。 怎么啦?他对我从来不是这个样子的呀!我哪里得罪了他呢?汪洁实在弄不清。上课了,她的眼睛总盯着他。他调到了自己的斜前方。她能看见他那一头乌黑的头发。那头发蓬松的,能看出什么名堂来呢? 下课铃声一响,陈国栋不是上厕所,就是跑到操场上去玩。他在有意躲着我!这一天的课,汪洁没有上好。她实在弄不清什么原因。星期六分手时,不是好好的吗?怎么过了一个星期天,人就变了呢? 放学时,陈国栋走得很快,汪浩跑出教室,想追上他问个究竟。陈国栋见她追上来,故意叫住了前面的叶秋月。叶秋月莫名其妙,平常他很少理自己的,今儿怎么啦?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吗?她停住了脚步,等陈国栋走上来。 “叶秋月,把你的化学笔记借我抄抄行吗?” 一听陈国栋这话,汪洁气得停住了脚步。不跟我借笔记?偏偏向叶秋月借,什么意思? 叶秋月也愣住了。她看见了后面追上来的汪洁,便笑笑说:“你看,有人给你送笔记来了!” “我就跟你借,你借不借吧?不借就算了!”陈国栋说罢,拔 腿走了。 汪洁追上来,从叶秋月身旁走过,瞪了叶秋月一眼。叶秋 月莫名其妙,心想,这是怎么了?我招着你们俩谁了呀?该死 的C系列!望着他们俩的身影,她心里骂了一句。 汪洁在校门外追上了陈国栋。她已经喘着粗气了,眼镜被呵 气模糊了。 “你怎么啦?你哑巴了?倒是讲话呀!” 陈国栋还是不理她。 “呜”的一下,汪洁哭起来。陈国栋禁不住停下了脚步。 “人家昨天等了你一整天。我哥哥来了,我还向他说起了 你,他也等你……” “什么?你哥哥?”突然,陈国栋眼睛一亮。 “可不是!我哥哥可好了。他知道了你,不象爸爸妈妈。他可理解我了。谁象你!”汪洁还在伤心。 “快别哭了!有同学看呢!” “看吧!我偏哭!偏哭!” “别哭了,我们去看看你哥哥吧!” “谁要你看!你跑吧!跑吧!” 陈国栋一言不发,汪洁数落着。待汪洁知道一切原因都来 自她哥哥时,也止不住笑了起来。 “亏了你还是个男子汉,心眼儿那么小!” 不过,这个小小的误会,他们俩心里都更清楚了,他们的 关系更加深了一层,他们更加相互依恋了。 汪洁的哥哥已经工作两年了,他是出差到北京,顺便看看 妹妹的。妹妹的事,他早知道一些,这次来,自然也要看看陈国栋。对他们俩的事,他是很关心的。从妹妹的嘴里,他知道了陈国栋的情况。 “对于你们这个……挺好的关系,我不反对……不过,你要处 理好这种关系。现在,你们的当务之急是学习,是争取考上大学。 你说对吗?” 谁说不对呢?陈国栋和汪洁也是这样想的。陈国栋见到了汪洁 哥哥,有些局促。他为自己一时的嫉妒,感到不好意思。不过,他们很快便熟了起来。元旦那一天,他们一起约好到北海去溜冰。元旦后的星期天,他们又一起去美术馆,然后去 王府井买些东西,第二天送汪洁的哥哥走。他们亲亲热热像一家人。这真让汪洁高兴。 望着哥哥和陈国栋肩并肩走着,有时候,汪洁心里忽然冒出这么一个念头:如果他也是我的哥哥该多好!那么,我们便什么都不怕了。 ……可以天天在一起,在一起吃饭,一起住,一起玩,一起学习,一起看看妈妈爸爸!呵,一起……她现在怎么那么想和他能天天在一起呢? 在美术馆的二楼展览厅,汪洁和陈国栋忽然看见了范爱君的父亲。他们上范爱君家去过,见过她爸爸。他们本想叫他一声的。可他们看见他身旁有一个陌生的女人,那不是范爱君的母亲呀。比她母亲年轻,也漂亮。她正亲热地挽着他的手臂,对着一副油画指指点点。 他们绕开了他们,和哥哥匆匆地走下楼。 第四部分第43~47节 第四部分第43节:莫非半夜闹了鬼? 第二天,汪洁上学的时候,心里憋不住,总想把昨天在美术迎见到 范爱君爸爸的事,告诉给范爱君。 她没敢。 范爱君是班上的宣传委员,画得一手好画。,班里的黑板报和宣传栏,都是她负责出的。这要归功于她爸爸从小对她的培养。 范爱君性格在全班是最孤傲、冷僻的一个。她长得虽然赶 不上“早已美”苑静,赶不上标准女中学生章薇,甚至也赶不 上文静的“眼镜”汪洁。可是,她自有独特的魅力。她个子不算 高,属于中等身材的女生,白白净净,不胖不瘦,打扮得总是 色彩和谐,充满生气,艳而不俗,俏而不媚,式样新颖,总让人 看着舒服。尤其是把她和苑静一比,虽然苑静长得比她漂亮, 穿得比她洋气,但同学们,尤其是苛刻的女同学给她们两人打 分,总是给范爱君高些分。大家说:“范爱君是属于那种素中 俏,会打扮的人!”有人羡慕说她是“冷美人”。她平日除了学 习、社会工作,很少和同学们谈笑。上课来,下课走,全学校找 不到她的一个好朋友,到是有几个高年级的男生给她写过信。 她都没有回信,也没理那个茬儿。她一心只读圣贤书,班上的 家长里短,她从不掺乎。老师留的作业和交的任务都能按时完 成。回家还是读书。大概是自恃才女,分外傲气吧。同学们对 她一般是敬而远之。前任班主任容老师特别喜欢她,总是当着 全班同学讲:“你们看看人家范爱君,这才是中学生的样子。人 家不考虑乱七八糟的,只是认真学习。你们要向人家学习。好好 读书,考上大学,为了我呀?还不是为了你们自己好!” 其实,小学的时候,范爱君不是这种性格的学生。她和一 般女孩子一样,爱玩,爱闹,爱唱。自从上了初二,范爱君的 性格渐渐地变了,变得内向了,老成了,仿佛有着一肚子心 事。 一切都来源于范爱君的爸爸和妈妈。 范爱君的爸爸叫范伯铭,工艺美术学院毕业,分配到一家 宫灯美术工厂搞设计。妈妈叫陆菁菁,是一家医院护土。他们 两人的恋爱倒很有些浪漫色彩。范伯铭因为困难那几年,营养不足,全身浮肿,查不出病因,住在医院里疗养。陆菁菁那时是住院处的护士,负责照看他,每日三餐,四次喂药,一次注射,一周一次大小便、血液化验。年轻时的陆菁菁要比女儿漂亮多了。病人们都喜欢她。她长着一张甜甜的脸膛,服务态度也好。许多病人出院时留下表扬信,出院后还常常回来看望她。范伯铭的病情稍稍好转,就忍不住拿出捎来的速写本,给病房里每一位病人画像。进而给来病房的每一位大夫和护士画像。自然,这里面有陆菁菁的像。陆菁菁比其他护士、大夫都漂亮。范伯铭的目光常常留在她的脸上,手下的笔也不时勾勒她的身影。于是,在他的速写本里,渐渐被陆菁菁的各种姿态,各种角度的速写所占满。 夜晚查病房时候,陆菁菁从床底下发现掉落下来的速写本。 她好奇地翻了起来。当她看到自己的肖像,一张,两张,三张……她惊讶。她禁不住打量着睡得正熟的范伯铭,灯光下,那高挺的鼻梁一起一伏,那渐渐消肿的脸膛平静得犹如结冰的湖水,那耷拉在被子外面的手……呵,就是用这只手画的这些速写吗?陆菁菁觉得心头袭来一种微微的波澜。她把速写本拿走了。 第二天,范伯铭找不到速写本。他心里纳闷,莫非半夜闹了鬼? 临出院时,陆菁菁把速写本拿了出来。他们俩没再多讲话。一切,都尽在不言之中。 半年以后,他们结婚了。 一年半以后,他们生下了范爱君。 两个人的关系一直很好。“文化大革命”,全国山河一片红的时候,他们又添了一个男孩,范爱君的弟弟爱民。这时候,他们之间的磨擦开始了。倒不是因为“文化大革命”,他们观点不一致。那时候,他们都是逍遥派。陆菁菁产后患了贫血症,加上两个孩子,花销增加了。而范伯铭买油彩、画笔、纸张的费用也增加了。但他们两人的工资并没有增加,日子一下子拮据起来。 第四部分第44节:脚上的泡,全是自己走的! 开始,是陆菁菁唠叨:“你少买点子那没用的吧!不顶吃不顶穿的!” 范伯铭说:“总得交些学费吧!” 她也不再说什么。因为她知道丈夫一直在给美术出版社搞一套中国历代民族英雄的连环画。要不是“文化大革命”突然爆发,早就出版了。他愿意画,就让他画吧! 就这么画了七八年,钱没少搭,没见一本连环画出版。他又是死轴脾气,人家让他画点赶时髦的连环画,他又不肯放下一直端着的架子。矛盾激化了。 “你看你,画了十几年,画出什么来了?”陆菁菁失去了以往的耐性。他也一肚子火。他不愿意自己辛辛苦苦画出来的画早点儿见世面呀?火碰火,气赶气,两口子开始争吵起来。两口子吵架,只要有第一次,就象埋下了种子,一遇到合适的土壤,准能冒芽,而且一天比一天见长。从那以后,争吵,便成了家常便饭。她骂他没出息,到现在没有发表过一张画,还画什么劲,全家人为他省吃俭用……他骂她头发长,见识短,鼠目寸光……她后悔当初,受了那本速写本的骗……他后悔当初,瞎了眼,光看外表,没看内心……每次吵架的词语不一样,内容都差不多。 三年前,范爱君上初二的时候,爸爸有一天回家,饭也没吃,只是拿了些画画的书和日常用品走了。好长一段时间,爸爸烦和妈妈见面就吵,索性搬到工厂的单人宿舍去住。范爱君同情爸爸。她觉得妈妈未免太凶了些。她不象一个护土,护士总是温柔的,倒象个母夜叉,怎么可以把那些难听的话骂出口呢?每一次吵架,总是以爸爸不张口了,离开了家,才算平息。 她才算胜利一样。而且,最让范爱君看不惯的,她把爸爸的油彩、画笔和画稿统统踩了,扔了,烧了,气得爸爸手哆嗦,上前给了她一巴掌。她开始扑上来,把爸爸的脸挠得一道道血印子…… 妈妈把范爱君和弟弟叫来:“你们俩跟着你爸爸,偷偷地,别让他知道,看他回厂子里都干什么?回宿舍和什么人在一起!” 爸爸走了。范爱君和弟弟不敢不去,只好偷偷地跟在爸爸后面。什么也没发现。妈妈不放心。她一直怀疑,爸爸肯定有了外遇。要不怎么总不回家呢? 许多次,妈妈都让范爱君跟踪爸爸。 妈妈的怀疑没有落空。 一天晚上,范爱君偷偷地跟着爸爸来到一家文化馆的门口。一个个子高高的年轻的姑娘正在那里等爸爸,老远见到爸爸,就象小燕子一样飞过来,叫着爸爸的名字。范爱君愣住了。 她忘记自己应该躲起来了。 “爱君!”爸爸发现了她。 “你就是爱君?”那女的跑上前来,拉着她的小手,似乎她早就熟悉自己。 “走吧,到我们文化馆里玩玩吧!” 范爱君被她拉了进去。她真和气,拿出许多糖来。原来,她在文化馆也是搞美术的。她和爸爸一起在搞一幅挺大的油画,画的是天安门广场的纪念碑,还有很多很多的人和白花。范爱君知道这是在纪念“四五”运动。她不知道爸爸和她是怎么认识的。不过,看样子,他们很熟,虽然,油画还只画了一个大致轮廓,她很想问问爸爸。但她忍住了,没有问。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两人交谈和画画。 天黑了。范爱君要回家了。她问爸爸回家吗?爸爸让她先走。她和那个阿姨说了声再见走了。爸爸把她送到门口,嘱咐道:“爱君,回家别对妈妈说!”她点点头。 她回到家,告诉妈妈什么也没看见。妈妈问:“那你怎么回来这么晚?” “我和爸爸学画画!” “画画!画画!穷画个屁!”妈妈又骂了起来,似乎画成了全家的文星.以后,妈妈总是让她当爸爸的小尾巴,跟踪着爸爸。她见到那个阿姨的机会多。她知道了她姓白,便叫她白阿姨。她亲热地叫她小爱君。他们三个人常常一起画画,一起玩,还有过几次一起去饭店里吃饭。不知怎么搞的,她觉得白阿姨比妈妈要和蔼可亲,从来不骂人,也不翻白眼。她渐渐地爱上了她。她甚至想,如果白阿姨当自己的妈妈,家里一定会幸福。她暗暗替爸爸保佑着。她不知不觉地参加了反对妈妈的同盟。每次回家,妈妈问她,她总替爸爸保着密。她成了爸爸的一顶天然保护伞。 爸爸和妈妈的架吵得更凶了。妈妈的脾气更加暴躁了。家里几乎没有一样东西她没有摔过、扔过。爸爸说她早早地便到了更年期。范爱君不大懂什么是更年期。但是如果人的更年期都是妈妈这样子,那太可怕了。 最近,爸爸提出离婚。妈妈愣住了。打了这么些年,她好象从来没有想到爸爸有一天终于忍受不住了。她开始哭,然后闹,最后摔东西。她不同意离婚。 家庭的阴影没有消散。一想起父母要离婚,她不知不觉可怜起妈妈来了。可是,怨谁呢?爸爸说得对:“脚上的泡,全是自己走的!”她又同情起爸爸来了.呵,妈妈,爸爸,还有那个白阿姨,我都是爱你们的呀,我希望你们都好! 都好呀…… 第四部分第45节:你哪儿是我儿子? 这些痛苦,是无法向老师和同学们讲的。她只好象蚕作茧一样,牢牢地把自己的苦楚藏在里面。多一丝痛苦,就把自己包得更深一层。她觉得班里没有一个同学能够了解她。如果世界上有一个最痛苦的人,那就是她。 那天,汪洁和陈国栋在美术馆里看见了爸爸和白阿姨,用不着他们告诉自己,她也知道。他们三年前画的那幅纪念“四五” 运动的油画失败了,既没能展出,也没有发表。他们没有灰心。 这几年,还在合作,还在画。范爱君真希望他们能画成功,也能在美术馆里展览出来。 可是,她又真害怕他们成功。她预感到,他们的成功之日,恐怕就是爸爸和妈妈彻底分手之时。妈妈呀,妈妈,你太不了解爸爸了。她害怕爸爸从自己身边飞走…… 元旦,爸爸也没有回家来过。 叶秋月的日记—— 1980年1月 12日 晴 今天,我换了这个新本记日记了。本来,1980年刚开始的第一天,我就应该用这个新日记本的。可是,学校那个联欢会真是倒胃口,我没有让新的日记本糟践了。 今天,我能写些什么呢?今天是期末考试的头两门:政治和语文。我考得都不错,值得祝贺一下。政治反正是死背书,好考。语文考了一个作文题:元旦有感。我真想把学校那老一套的联欢会好好骂骂。没敢。要不是怕影响分数,真想解解气。不是我一个人有这种想法。学校也不了解了解!钟老师倒好,那天开会根本没来,说是有事,临时派来数学老师乔老师管我们班。她和事佬一个,哪里管得住!八十年代了,试看我们学校,我们班有些什么新起色吧! 临睡觉前,还得补写两句。秋明早睡着了。这两天晚上, 她常常外出。也不知在忙什么。但愿她也象秋菊一样,忙于搞 对象,去约会。我是真心地祝福她。她和秋菊太不一样了,一个 是那么热,一个又是那么冷,我正在刷牙,妈妈陪着秋菊回来 了。她呜呜直哭。真没出息。原来,她的对象吹了。白白高兴了那么些日子。人家没有看上她!没看上就没看上呗,哭什么!爸爸又开始劝她。妈妈这时候还有脸讲话!秋菊和秋明落到今天 这步,还不全是他的责任!一想起这个事,我就止不住想起三叔。 哼,爸爸,现在又板起面孔,教育起秋菊来了。他要是这样教育 我,我才不听哩!我恨不得早点毕业,也象三叔一样远走高飞! 期末考试前,吕咏梅出院了。她的身体还比较虚弱,钟老师 让再休息一段时间,先不要参加考试。她不愿意寒假时补考, 硬挣扎着参加了考试。多亏她平日比较用功,学习用的是一般女 同学常用的傻劲,所以考试还比较顺利。 为了吕咏梅,游晓辉结结实实地挨了他爸爸一顿打。家里 没有人敢上去劝。他爸爸也实在是气坏了。儿子和梁燕燕的 事,闹得臭了一条街。做爹妈的走在路上,让人戳后脊梁 骨,心里 是什么滋味儿?老脸都让他给丢尽了:“你哪儿是我儿子?纯 粹是活冤家!我们游家几代在这街面上混,怎么就出了你这么 个混帐!”他一边骂,一边打,满脸大汗淋漓。 更让他气恼的是,梁燕燕母亲也找上门,破口大骂。她那一张腚嘴,任什么脏话都敢骂出来。骂得老游家实在招架不住,只好陪着笑脸,一个劲儿地道不是。“这会儿给个甜枣吃就算完了?没完!你得赔我们损失! 一个黄花闺女就白白给糟践了?”老游听出来了,这是讹钱哩。有什么办法呢!全是儿子呀! 他只好掏出一百块钱,私下塞给了这个女妖精。 “打! 打死了,少个祸害!” 老游真急了。他活那么大,从来没有这么打过人。一直打到邻居过来,对门的老吕过来了,死拉硬拽地才把他拽住。他一把拉住老吕的胳膊不住地说:“我对不住你呀,也对不住你家咏梅呀! 你看看我这个混帐儿子!” “事情都过去了,再打也没有用。俗话说:早知道尿炕,睡筛子了!想开点吧,好在学校没把晓辉开除,这就是万幸!” 那一夜,老哥俩在游家对饮起来。游晓辉在一旁老老实实坐着。他爸爸特地请老吕喝酒,一为消愁,二为表表对吕家的歉意。 游晓辉真是万幸,多亏了钟老师,才没有被开除。他和梁燕燕,一个是记过处分,一个是严重警告的处分。为了这事,老游特意买了几条牡丹烟,登门给钟老师送去,表示感谢。钟老师立刻把烟又都塞回他的提包,挺不客气地说:“这算什么?我收了你的烟,明儿我还怎么登讲台?你回去好好教育教育你的儿子,比送什么都强!”他把烟原封不动带回家,第二天拆封时,丢了一盒烟,不用说,不是那宝贝儿子干的,还能有谁?这个记吃不记打的玩艺儿。 第四部分第46节:钟老师,我一定记住! 为了这一盒烟,游晓辉又挨了一顿揍。 “儿子!什么他妈的儿子,早知道你这德行,小时候刚生下来就应该把你溺死!” 吕咏梅出院的时侯,游家父母亲自去医院不说,指令儿子必须去接。游晓辉提着满满一网兜罐头、水果去医院的路上,让梁燕燕给截住了:“嗬,这么多好货,给我送去呀?” 游晓辉不知怎么说才好。 “怎么?不是给我的呀?给哪个小妞呀?吕咏梅?你小子行呀,吃着碗里的,还占着锅里的!” 说罢,她瞅不冷子,一把从游晓辉手里夺过网兜,象扔炸药包一样扔了出去,只听“哗啦啦”,罐头瓶子碎了一地。这一下子,把游晓辉惹火了。“啪”的就是一拳,砸在梁燕燕的肩头,她没有反应过来,就摔倒在马路牙子上。 “你小子好呀,沾了便宜,翻脸不认人了!”坐在地上,梁燕燕骂了起来。 游晓辉惦记着上医院,爹妈早都去了,自己去晚了,又该挨骂。所以,他不敢和梁燕燕恋战,从地上拾起那网兜,扔掉碎罐头瓶子,一走了之。 梁燕燕爬了起来,冲游晓辉喊:“好你小子,游晓辉!你等着瞧!” 第二天放学后,游晓辉回家,刚走进胡同里,被几个壮小伙子截住了,不由分说,几个在前,几个在后,几拳朝头,几拳朝胸,一拳封眼。他无招架之力,不一会就象条死狗一样倒在地上。 几个小伙子扬长而去。 不用问,这是梁燕燕干的好事。 这件事传到学校,邱老师对钟林讲:“小钟啊,你看见了吧!这帮学生,朽木不可雕也!对他们软不得呀!” 石老师在旁边说:“讲句不好听的,这帮学生的良心大大地坏了!我看见过的比你多了!” 钟林很气愤。他让班长把梁燕燕叫到自己的办公室来。覃峻出了教室,又回来了:“她回家了。” “你认识她家吗?” “我?……不认识。” 其实,覃峻是不愿意去她家。那块肥肉,一看就让他恶 心! 钟林想起来了,他去过梁燕燕家。他找到她家的时候,梁燕燕正在焖火做饭。屋里坐着几个不三不四的小哥们儿。她没有想到钟林会找到她家。 “钟老师!”她有些不好意思。 钟林望望屋里那几个正在听录音机,抽烟的人。她立刻一脚把门踢开,冲他们叫道:“都他妈给我滚!”那几个人走出屋,瞟了几眼钟林。 钟林走进屋。屋里,弥漫着浓重的烟草味儿。噪音极大的录音机播放着邓丽君的爱情小调:“你问我爱你有多深?爱你有几分?……” 她把录音机关掉,站在钟林面前,垂下了头,说:“钟老师,是我不对,您骂我吧!” 钟林深深叹了口气。 “我知道,您为我,在学校里……” 钟林打断了她的话:“那都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你!你自己要混出个样子来。我不希望你再滑下去!再让我去医院或者去……派出所领你!” 梁燕燕不说话了。她第一次看见钟老师发火。 “一个女孩子,要珍惜自己。中学时代,没几年,一晃就过去了。你自己好好想想吧!”钟林觉得自己也太压不住火了,他竭力使自己的语气平缓下来。 “钟老师……”梁燕燕有些感动。 “今天,多余的话,我也不说。说了,也没有用。我只是希望昨天纠集一伙人打游晓辉的事再不要发生。另外,你要自己管住自己。你要搞对象,我无权干涉和反对。但你不要胡来。我的话是不是重了些?” “不! 不……” “不重就好!你既然信任我,希望你听我的话。” “钟老师,我一定记住!” 这时候,梁燕燕的母亲走进屋。她刚刚下班,一见炉子上 的火空空烧着,没有坐上水,也没坐上锅,进门想大骂女儿几 句,一看有人便闭住了口,上下打量起钟老师来。 “妈!这是我们钟老师!” “噢,钟老师呀,我们燕燕这几天常唠叨你。燕燕,快做 饭去,留钟老师在咱家吃饭。” “谢谢了!”钟老师看不惯梁燕燕母亲那直勾勾的目光,那 目光象苍蝇在脸上爬,爬得他一阵阵难受。他说完,拔腿便走 出了屋。 “那快送送你们钟老师呀,燕燕!” 没容梁燕燕追上来,他早已经走远了。他后悔来,更后悔没 有听从邱老师的话,就冲她妈这德行,也应该开除她! 当梁燕燕回到屋里,燕燕母亲问道:“你们这个钟老师多大 了?” “妈!你管人家多大了干吗?” “他对你不错,没开除你,备不住看上你这个小丫头了吧?” “妈!你瞎说什么呀!” 游晓辉挨了一顿打,吕咏梅觉得全是为了自己。她觉得自己 这场心肌炎病,把游晓辉从梁燕燕的身旁又拉到自己一边了。 考试结束后,吕咏梅把游晓辉叫到一边,“晚上你到我家来一趟好吗?” 第四部分第47节:你要是真心爱我我就……就…… “我爸爸这些天晚上不让我出门。” “那晚上我去招呼你!” 晚上,吕咏梅去游家叫游晓辉,正巧在门口遇见章薇和一个小伙子从眼前过,朝章薇家中走去。吕咏梅望望那小伙子,不认识。她和章薇最要好,没听说章薇交上朋友了呀!明儿一定得问问她。还没上高三,班上的女生起码有一半交上了朋友呢。这不,章薇也有地下活动呢!老师要是知道了,还不得气疯了! 章薇没有看见吕咏梅。吕咏梅本想叫她一声,咬咬嘴唇,没有叫。昏黄暗淡的小巷路灯,把他们两人的影子拉得细长细长。一阵凛冽的夜风拂面而过,吕咏梅心头涌出一种羡慕和惆怅的感觉。 她来到游家,游家刚刚吃完饭。游晓辉和弟弟们正在看电视,妈妈在收拾碗筷,爸爸在叮叮当当地干活,不知在做什么新式家具。 “大婶!大叔!” 两位长辈连忙放下手中的活,给吕咏梅让座倒茶。他们觉得自己的儿子干了荒唐事,很对不起吕咏梅。在他们的眼里,吕咏梅无异于自己的儿媳妇。 “谢谢了!我来找晓辉有点事儿!”吕咏梅说罢转身对游晓辉讲,“到我家去吧!” “去吧!去吧!” 游晓辉的爸爸连连冲儿子摆摆手。到吕家去,他放心。 吕咏梅成了游晓辉的通行证。他们来到吕家,和吕家父母打过招呼,就一头扎在吕咏梅的新房里。在吕家父母的眼里,不管晓辉怎么样,已经是自己倒插门的女婿了。两家家长的态 度,对他们两人从小就有影响,他们意识到了对方的性别和自己 的身份。这并没有增加他们对家庭的多少义务感和责任感,相反 使得他们对异性充满了神秘感和好奇感。双方家长还有一种近 乎于农民的传统观念:“孩子不小了,我们象他们这么大,也正 张罗成亲呢!早有个对象,早拴住他们的心,当家长的也放 心!”他们都还想让吕咏梅和游晓辉给他们早添孙孙呢。所以, 当家长的也别怪做儿女。他们从小给儿子的心里种的什么种, 以后就结什么果。 吕咏梅是一根筋,对游晓辉恨之切,爱之深。她太弱小的 心实在承担不了那么重的负荷,病倒了。这场病,没有使她认清 她和游晓辉之间的爱是多么单薄和缺乏基础,相反她给自己总 结出了一条可怕而荒谬的经验:她觉得自己所以失去了游晓 辉,是因为游晓辉对自己提出的要求,自己拒绝了他,是她自 己把他推出去的。在医院的病床上,吕咏梅就想好了:出院以 后,一定把自己的一切也给了游晓辉。他想这个,他需要这个, 他还有什么理由飞走呢?不会了。她便会牢牢地拴住了他的心。 她相信了性的威力。 这是一个刚满十七岁的少女纯真的、幼稚的对爱情、对 性、以及对男人的理解和认识。 坐在吕咏梅的新房里,游晓辉垂着头,一言不发。他能讲 什么呢?他等着听她骂。前天挨了一顿打。今天再挨一顿骂。 罪有应得。 吕咏梅已经把窗帘拉上,房门锁好。她坐在床头上,静静 地望着游晓辉,心里对自己曾设想过、幻想过的那一刻,既忐 忑不安,又怀有期待和跃跃欲试。 两个人都没有讲话,小屋里,静悄悄的,弄得两人都有些 紧张,不知道有什么事情发生。 “你过来!”游晓辉把椅子往前挪了挪。 “你过来呀!”游晓辉又往前挪了挪。 “你坐在我身边来!” 游晓辉愣住了。 “你看着我!” 游晓辉看了她一眼,又转过了头。 “你看我瘦了吧?” “瘦了。” “你一点也不心疼吧?” 游晓辉早已做好准备,等待一切数落和责骂。他觉得应 该,自己确实有负于人家。他听着,不讲话。 突然,吕咏梅一把抓住了游晓辉的手。游晓辉还在发愣,她 已经倒在了他的肩上,呜呜地哭了起来,弄得游晓辉更不知所 措。 “晓辉,你爱我吗?”她泪语哽噎地说。 “爱。” “你还和梁燕燕来往吗?” “不!” “我知道你挨了她的打,是为我……” “是……。 “你以后可再也不能……” “不会了。” “我……我……那次,你……” 吕咏梅支吾着,说不出口,游晓辉弄不明白,她说的是哪 次,又怎么啦? “你要是真心的爱我,我就……就……”说到这儿,吕咏 梅躺在床上,轻轻地说了句:“你……” 她说了他们的一句“土话”。游晓辉立刻明白了。 他从吕咏梅那火辣辣还挂着泪花的眼睛里,也明白了。 可是,他不敢。刚刚出了梁燕燕的事,自己还背着个处分,再干这种事?他怕。 第四部分第48~52节 第四部分第48节:这是一种甜蜜的矛盾…… 吕咏梅接着犯了一个错误,她以为游晓辉的心还没有转移到自己这一边来。她气了:“你挨了人家的打,还想人家呀!” “不!不是的!” “那你……” 游晓辉被吕咏梅今天这意外的举动弄得惊慌失措。 “反正我是你的了。除了你,我……” 游晓辉被吕咏梅说得心里火烧火燎的。他一把搂住了吕咏梅,觉得自己浑身都在颤抖。 吕咏梅闭上了眼睛,她等待的那一时刻,就在眼前。只要这一刻发生,她将是一个真正的女人。她觉得自己和游晓辉的关系也将有了一个飞跃。 可是,游晓辉放开了她。 她睁大了奇怪的眼睛:“怎么啦?” “明天吧!明天我再来!” 游晓辉说罢,急匆匆地推门走了。他怕自己再在这里呆下去,再犹豫一分钟,再抱着这个柔软的姑娘迟疑一会儿,也许他便会控制不住。他实在怕出事。 第二天晚上,游晓辉来到吕咏梅的屋里。他从爸爸那里偷来了避孕套。吕咏梅紧紧地搂着游晓辉的脖子,嘤嘤地哭了。 “你爱我吗?” “爱。” “永远?” “永远。” 他们一遍又一遍重复着世上恋人们曾经说烂的这种单调的 话。其实,他们并不知道这个“永远”究竟对于他们意味着什么。 为了这个“永远”,他们又应该彼此负担着什么责任。 “你要再跟别人好,我就死!” 吕咏梅扑在他的怀里,哭出了声。 大屋里吕咏梅的爸爸、妈妈听这边似乎有哭声和响动,便 大声招呼:“梅梅!怎么啦?” 吕咏梅擦擦眼泪,对爸爸嚷道:“没什么!我们说笑话呢!” 章薇和张力接触越来越频繁。他们期末考试考的都不错。 这真是怪事,老师总说女生男生交朋友要分心,要影响学习。 他们呢,都憋着一股劲,都想考个好成绩,让对方看看,别小 瞧了自己。真的如同学讲的:男女生相交,成了一股学习的 核动力哩。老师说得不准确。学习好的和学习好的交往,学习 会更好,这如数学的平方。学习差的和学习差的交往,才会象 开平方,对学习有影响哩。 一想到这儿,章薇很得意。 考完最后一门外语的那天,学校传达室门前的小黑板上又 出现了章薇的名字。不用看信封,章薇也知道,准是张力的 信。他们两人早约好,这一天要来信,要约好见见面。 果然,是张力的信。 果然,是约会见面。 还是电影院门口。 电影,是看不够的。冥冥幽暗之中,一柱放映机射出来的 白光从头顶擦过,小时候,他们会把手伸上去,做个小白兔、 大灰狼的怪样子,开心地笑个没完。现在,他们静静地坐着,心里充满着比小时候更愉快的感觉。 他们进去时,电影已经放映了。看到电影结束,他们也不知道演的什么名字,演的什么内容。他们心里暗暗好笑。电影院里起码有一半是情人,再有就是他们这些中学生。他们的关系称什么呢?恋爱吗?不!章薇否认。友谊?对!友谊。难道男女中学生之间就不能有友谊吗? 章薇一遍遍问自己,又一遍遍回答自己。其实,她心里也希望这不仅仅是友谊,是她向往的爱情,令人心醉又模模糊糊的爱情。可是,她又非得说是友谊不可。她就是这样的矛盾。 这是一种甜蜜的矛盾…… 电影散场了。走出电影院,正是黄昏时分。天上飘起了细碎的雪花。这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他们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走着,谁也不想立刻就分手。马上就要放寒假了。要不要再见面呢?他们该怎么联系?信无法往学校寄了,寄到家里吗?家里人会拆的…… 雪花,在他们的头上飘舞着,分外晶莹、轻盈,飘着飘着,总也不肯落在地上,象是一个个穿着白纱裙,跳着芭蕾舞的小精灵。沾在头发上,眼睫毛,脸上,都让感到格外清新、沁人心扉。 他们真不希望有什么寒假,就希望这样一直走下去。走到天的尽头…… “到我家去好吗?” 张力看见章薇的肩头抖了一下。走的时间过长了,有些凉,雪花渐渐大了,就这阵工夫,树、大楼和街道都变白了,象玉石雕塑的一样了。 章薇望着他,心里在想要不要去。她还没有去过一个男生的家。 “怕家里说吧?” 这话让章薇生气。怕什么?难道我还是个小孩子吗? “走吧! 第四部分第49节:没问题!有我呢,你放心! 这是章薇第一次到张力家。他家离电影院不远,怪不得他总约我到电影院。他家住在三层楼里,一单元,两居室,爸爸妈妈在大屋,他占据小屋。小屋里,一张折叠床,床头上方的墙上,挂着一双花样冰鞋和一把吉它。床边是一张写字桌,桌上放着一大堆零乱的书和一个便携式收录机,磁带象沙滩上的贝壳,乱七八糟地散放在桌上。床下是一双双拖鞋、旅游鞋、白网球鞋、皮鞋……也是象鲇鱼头一样横躺竖卧的,似乎没有人整理过。对一个女同学,这些充满陌生和好奇。 “我坐一会儿就走,可不在你家吃饭。” 在路上,章薇就对张力讲好。张力也不勉强。他向爸爸妈妈介绍:“这是我的同学章薇!刚刚考完试,到咱家玩玩!” “欢迎!欢迎! 张力的父母都是化工部的技术人员,对儿子的任何事都不干涉,表现了对儿子的信任和对自己的自信。他们说罢,忙他们的去了。张力便把章薇带进了自己的小天地。 这里,可以看出张力的性格、爱好和学习的刻苦。虽然有些乱,而且屋里由于窗户紧闭,暖气烤得有些发燥。男人的汗味和鞋味从各个角落里散出来,在章薇的头上、头下浮动。 可是,她挺喜欢这间小屋,她仿佛看见了男生的另一半世界。 她更了解张力了。她甚至觉得男同学的房间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章薇的房间决不是这样的。姥姥住在外屋,她住在里屋,屋子虽小,收拾的条条有理。如果不是“文化大革命”,姥姥的家是一个小四合院,明亮宽敞。只是,那时抄了家,到现在房子还被别人占着,没有落实政策,回回说归还,但请神容易送神难,占 房的人迟迟不搬,也是没办法的事。房间里,有一张旧式的双 人床,章薇的爸爸、妈妈回来就住在这里。床上从来都是干干 净净,被子叠放得象方方正正的豆腐块,床单平平整整,没有 一点儿褶。一般外人进来,都不敢往上面坐,生怕坐皱了。桌子 上,闹钟、镜子、录音机、温度计、墨水瓶、台历、笔筒、书 籍……摆放得整整齐齐,处处能看得见女主人的细心和洁癖。 墙角放着一个三角花架,春夏时总要摆着鲜花。冬天,那上面 摆着一盆文竹,到春节前夕,还要换上一盆水仙或者一品红。 这是姥爷在世的规矩。姥爷去世了,姥姥依然这样一年四季换 着花摆放着。章薇懂得姥姥的心,从来不乱放旁的东西。 就在正式放假的前两天,也就是吕咏梅出门要去找游晓 辉,看见了章薇和张力的背影那一天,是张力头一次去章薇 家。 去了几次张力家。一次,张力送章薇,走呵,走呵,一直 走到章薇家胡同口了。章薇停住了脚步。 “快到家了,我不送了!” “送送吧!”章薇故意歪着脑袋,开玩笑。 “再送到你家门口了!” “那怕什么!你还没来过我家呢!” “你从来没有邀请我呀!” “现在请您这位大人还晚吗?” ……张力来到了章薇家。 “姥姥,这是我的同学张力。” 姥姥戴着一副老花镜,镜片在闪光。她仔细张望着,似乎 要望出什么名堂来。 “姥姥!”张力客客气气地叫了一声。 “没听说你们班有个叫张力的呀!”姥姥终于发现了名堂。 “不是一个班的。”章薇说。 “对!我是32中的。”张力说。他倒老实,什么都讲。 “32中的?嗬,离薇薇学校挺远呐!你们怎么认识的?” “姥姥!”章薇生气地叫道。她实在讨厌姥姥这种审问式的 问话。 “我们薇薇太任性,太不懂事,你……” 姥姥又要开始磨叨了。章薇拉拉张力的胳膊,说:“到里屋 坐吧!”这动作,没逃过姥姥的眼睛。拉拉胳膊!现在的孩子 哟!她越发不放心,目光随着他们两人走进屋,自己搬着把椅 子,坐在里屋的窗户根底下。听听他们都在讲什么。 “嗬!真不愧是医生的家!”张力头一句话。 “今年毕业你就考医吧!”章薇的话。 “我?不行!当医生要胆大心细。我胆够大的,心不细。 玩不转那手术刀。” “那准备考什么?” “清华!什么系都行。只要是清华。在国外,人家除了承 认清华、北大的大学毕业生,别的大学毕业生,都不承认呢。” “那你去上外国大学算了!牛津呀、剑桥呀……” “你以为我不想!当然想!你不想?” “我?没准还考不上大学呢!” “没问题!有我呢,你放心!” 除了最后一句话,让姥姥听着有些不入耳,其他,他们谈的全是学习,姥姥放心了。 第四部分第50节:晚上找我,到我家! 章薇送张力回家后,姥姥望着红光焕发的外孙女儿,又有 些不放心了。 “薇薇,你是不是在谈对象了?” “姥姥!瞧您说的!” “不是就好!现在的男孩子,尤其是到了这么半大不大的 年纪,薇薇,别怪姥姥说,你可千万要注意。” “姥姥!” “好!好!不说了,不说了……” 晚上章薇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她梦到许久、许久没有见张 力,便到他家去找。他那间小屋里,冰鞋呀、吉它呀、录音机 呀、网球鞋呀……什么都在,就是见不到他的人影儿。她有些 着急,到处找他。终于,在一座小山坡上找到他。那小山坡绿 油油的,长满了青草和野花,漂亮极了。他却不高兴了。问他 怎么了?他也不讲话,只是从手上褪下来一根猴皮筋还给了 她。那是她的猴皮筋,是绷住他给她来的几封信用的猴皮 筋…… 章薇醒了。屋外,姥姥轻轻地打着均匀的鼾声。窗外,星 星真亮,月亮真圆。她对这个梦有些莫名其妙。 事情发展得真迅速,章薇和外校的男同学交朋友的事,很快 就在班上传开了。考完试那几天,反正也没有什么事,不外乎 是等试卷分数下来,小组讨论操行评语、大扫除,布置寒假作 业,制定寒假计划,研究春节慰问活动和团支部活动……大家 开心地议论着。 时间才几天,张力来找了章薇两次。他的胆子越来越大 了。就在放假头一天,刚开完校会,听完老长一通训话的时 候,张力竟到学校里找章薇来了。他刚刚走进校门,走过操 场,吕咏梅眼睛尖,先发现了他,立刻捅捅章薇:“看!谁来 了!”章薇趴在教室的玻璃窗户一看,是他!他来了。章薇的心 立刻跳得快了。她自己也弄不清是希望他来,还是不希望他来。 张力在楼门口时,见到的恰恰是钟老师。钟老师见过他的照片,一定认出他来了!哎呀!上次是照片,这次是本人。钟老师会怎么说呢!章薇骂起该死的张力来了。你干吗非到学校来呢!有事到家里找去不得了嘛!这时候,大概是吕咏梅多嘴,早有好几个女同学都趴在窗户上往楼门口看,仿佛在看西洋景。一边看,一边议论,一边嘻嘻地笑。这让章薇恼火。她的脸唰地红了。 其实,钟老师早忘记了那张照片。快放寒假了。他可以轻松轻松了。当了这些日子的班主任,没少让他伤神费心,尤其是梁燕燕和游晓辉的事,让他挠头。更让他气愤的是,那天游晓辉的父亲拿来两条香烟,竟有人传言是他钟林收下了,要不,他怎么那么替游晓辉开脱呢?当然,这只是一部分老师中私下的议论,象风,看不见,逮不住,只能让他憋火。他恨不得早点放假,早点见不到学生,见不到老师,见不到学校。 张力只是问他高二5班在几楼?他告诉他在三楼之后,便到校外面买香烟去了,甚至没有多看一眼。 张力他们学校已经放假了。他们学校下午组织微电脑技术表演,完后还有一场科技电影。张力是特地给章薇送票来的。 “不行,下午学校还有会,布置寒假活动哩。你去吧,回来给我传达传达!” “那好吧!老远一趟,白跑,劳而无功!” “你快点儿走吧,好多人在瞅着呢!” “怕什么呀!犯法怎么着?” “你快走吧!晚上找我,到我家!” “好!” 谁知,章薇推张力走的时候,老长从楼道那头走了过来。 老长记性特好。别看全校有近两千学生,他一眼就能认出是不 是这学校的学生。这也算是他的一种特异功能。他望了望他, 又望了望章薇,然后问道:“你是哪儿的呀?’ 章薇心里有些发毛。张力却毫不在乎地说:“32中的。” “怎么跑到我们学校来了?” “我找章薇有点儿事!” “找章薇?你和她什么关系?” 这话问得张力很反感,他瞪了老长一眼,说:“什么关 系?同学关系!” 这话让老长听了也反感,他一招手:“你们俩都跟我来一 趟!” 走就走。张力无所谓。章薇心里不住埋怨张力。他们俩跟 着老长来到教导处。一般学生没事干要是进了教导处,无异于 进了派出所,不是什么光彩的。这次,他们双双被老长带进教 导处,后面还跟着好多同学的眼睛呢。这让章薇更抬不起头, 真好象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生生被人揪住了一样。 经过几句例行的盘问,老长拿起电话,摁响了话筒。正在 这个时候,钟老师买回了香烟,走进校门,正往楼门口走,老 长一眼看见了他,先放下话筒,推开窗户,叫道:“小钟,你 来一趟!” 坏了!章薇心中暗暗叫苦。她望望张力,目光充满责备, 那意思说:全怪你。张力望望她,似乎说:怕什么,没事! 第四部分第51节:你和章薇好好谈谈吧给她敲敲警钟 钟老师走进教导处,一看是刚才见到的学生,和章薇并排 站在一起,象两个犯错误挨训的小孩,心里好生奇怪。 “小钟,你看看,连你们班的章薇也找了男朋友,而且是 外校的同学,跑到咱们学校来了,这象什么话!” 张力反驳道:外校的就不能来找人办点事儿吗?” 这话噎得邱老师够呛。 “多大年纪呀,就滥交朋友!” 张力又反驳道:“怎么叫滥交朋友呀!难道交朋友还要受年纪限制吗?” 张力不知哪儿来的火气。章薇真想拽住他,又不敢。她只好垂着头,一言不发。 钟林心里叹口气。高二5班呀,按下葫芦起了瓢!学校最反对男女生这种事,偏偏这种事接连发生。而且,这一次打破了班级界限,把战场开到校外。不过,从刚才张力对邱老师这一番对话,钟林不由得对这小伙子产生一种好感。在高二5班的同学里,起码还没有一个人敢这样对邱老师讲话。他们都怕邱老师,而且很听话。即使是游晓辉,见了邱老师也象耗子见了猫。他讲的话又不能说没一点儿道理。钟林觉得邱老师对于男女生之间的事过于敏感。似乎只要他们一接触,一来往,就一定有问题。 来往就来往嘛,交朋友就交朋友嘛,只要是正常的,只要不象游晓辉那样出了大圈,干吗要去干涉?难道教导处除了这事没有别的可管了吗? 邱老师的电话挂通了。 “是32中吗?啊!我是建安里中学教导处呀! 我问一下你们学校高三2班有一个叫……” 邱老师又忘了他叫什么了,捂着话筒,问张力:“叫什么?” “张力!” “有没有一个叫张力的同学?有?哦,是班里团支部书记,表现不错……” 邱老帅放下了话筒。他望望张力,似乎不大相信,站在面 前的这个学生居然还是个团员,而且是团干部。 张力也望着他,目光里带着挑战的意味。 “你们老师叫你立刻回学校!”邱老师对张力说。 张力望了一眼章薇,扭头走了,临出门嘟囔一句:“没见 过这样的老师!” “小钟,你和章薇好好谈谈吧,章薇在班上是个表现不错的 同学,没想到也发生这种事,要给她敲敲警钟。”邱老师又对 钟林讲。 谈谈?怎么谈呢?不能一点儿不问呀。钟林只好耐着性子, 问章薇:“怎么回事呀?闹到教导处去了?” 章薇对钟老师一直怀有好感。她对他有一种潜在的信任 感。她觉得他与老长不一样。他理解同学,办事也通情达理。 因此,她就一五一十,把自己和张力的认识到现在的事情都讲 了:“您知道他的。您来的头一天,赶上邱老师带着老师到班 上搜查,您从我的钱包里查出一张照片……” 噢!钟林这才忽然想了起来。是的,那张照片。女同学的 心总是细的,她会从一件格外细小的事情中,感受出她自己独具 的情感。钟林听罢,没有说什么。他去责怪他们,劝他们断绝来往 吗?说怕影响学习,可他们并没有影响呀。那么,说怕以后出 事,象梁燕燕那样。怎么可以怀疑班里女同学个个都会是梁燕 燕呢! 章薇说完了这一切,心里轻松了许多。说实在的,她一直 想对一个人说说这一切,希望有一个人能帮她指点迷津。和一 个男孩子交朋友,而且这关系在这短短时间里急剧膨胀,使她 有种难以抑制的感觉,她都格外陌生,不知应该如何处理才算 最佳方案。她很希望有个长者对她讲讲,告诉她应该怎么办。而 不是象邱老师那样一味地训斥。也不是象姥姥那样,只会唠叨和 莫名其妙的担心,好象只要他们私下一来往,过不几天,她就 会生下一个小孩来! 章薇等待着钟林讲话。她相信他的话一定不会象邱老师, 也不会象姥姥。 可是,钟林什么也没有讲。仿佛他听的不过是一个象白开水 一样淡而无味的故事。只是在章薇要走的时候,他说:“要放 寒假了,你安排好时间,过得充实些,下个学期开始能够有新 进步……” 章薇很失望。这样的官话、套话,任何一个老师都会说。 他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呢?他为什么对我和张力的事情一言不 发呢?这真是个坏老师! 这天晚上,张力没有找章薇,章薇心里很不安。担心学校 教导处是不是使出了什么坏点子,告状告到人家32中,张力 因此而倒霉。 其实,这都是章薇瞎想,下午的活动搞得很晚,赶回家吃过 晚饭都八点多了。张力就没来。第二天上午他来到章薇家里。姥 姥出去买菜了。他们俩可以尽情地聊了。先是骂了一通老长。然 后又大讲了一通微电脑,由此波及到未来21世纪…… 姥姥买完菜,回家一看,他们俩正头挨头,蒜瓣儿一样算什 么数学题呢。姥姥心里“格登”一下,挨得这么近,这成什么体 统?这才放假头一天,如果一个假期下来,他们不知会发展到 什么地步。担心象水发海带,立刻就能膨胀起来。 第四部分第52节:学校放假了 当天下午,章薇和张力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姥姥立刻给 章薇的父母写了一封信,希望假期里他们能够探亲回来一趟。 他们的女儿变化实在太大,这样下去,做姥姥的实在担不起这 个责任。 几天后,章薇的父母打来一封电报,并电汇来一笔钱。章薇 的妈妈正在西宁医院学习 ,让女儿立刻到西宁来。妈妈想她 了。 拿着电报,章薇不知道是姥姥搞的鬼。还以为真的是妈妈 想自己了。她虽然和爸爸、妈妈不那么亲近,长期难得见面, 她觉得挺陌生的。别看平日她常和姥姥拌嘴,可要是和爸爸、妈 妈相比,她还是和姥姥亲呢。不过,妈妈的电报,还是让她心 动。妈妈毕竟是妈妈啊! 但是,一想到要去西宁,整个寒假都见不到张力了,章薇 心里挺矛盾。去?还是不去呢?她拿着电报找到张力。 “去吧!还是去!”张力这样劝她。 她多么希望张力说:“甭去了,留下吧!”可是他却这样 说。他就那么愿意一个假期都不见面? “去吧!你不比我,天天和爸爸妈妈在一起。真的,我多 么愿意和你一起去!……” 这后面两句话,让章薇感动。她知道他依恋着自己。这足 够了。 暂短的沉默,充满着温馨。张力感叹一句:“真羡慕你!” 章薇眨眨细长的眼睛:“羡慕我什么?” “你多好!可以见识青海高原了!塔尔寺、青海湖、文成 公主到西藏去时路过的日月山……一切,都不是在地理课里听 到的,而是亲眼看见了……” “看你说的这么美劲儿!” “当然!你难道不觉得我们中学生太憋得慌吗?我们总是 蜗牛一样被作业呀、考试呀压得喘不过气来。我们的天地窄小 得就是学校、家里这么个地盘……” “可不是! 一放假,我才轻松起来,好象从教室里解放出 来!” “老师们不是常说,要把八十年代的中学生,培养成为创造性的人材吗?怎么个创造性?天天背书,应付考试,真是头疼死了!能出去闯荡闯荡,认识认识社会,看看咱们的祖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面积究竟有多大,太了不起了!” “看你说的,我这次去青海意义重大哩!” “对咱们中学生来说,意义不小!” “这差使最好你去!” “怎么是差使呢?要我真能去,我一定到长江源头看看!” “乘着牛皮筏?” “对!牛皮筏!” “翻过雪山?” “对!翻过雪山!” …… 他们沉浸在想象的激动中。能使中学生激动的事,有时很多,有时又很少。 “别忘了给我写信!” “嗯!” “回来的日期早点告诉我,我去接你。” “嗯!’ 他们接着又说了无尽无休分手告别的话。似乎这一别不是一个寒假,而是一个世纪。她不是去西宁,而是去另外一个星球。 章薇回到家里,姥姥已经把火车票买好了。姥姥真性急。 送章薇上火车站,张力也去了。隔着车窗,他们握了握手,然后挥着手,一直到火车驰出站台,很远、很远…… 姥姥打量着这个小伙子,这个即将毕业的高三学生。 第五部分第53~57节 第五部分第53节:我看了你的日记了! 叶秋月的日记—— 1980年2月 3日 放寒假了!也许,全是放假给闹的。我竟然陷进感情的旋涡里,不能自拔。 那天,大扫除,我搬李江流的桌子,哗啦一声,他桌子里的东西全都掉在地上。我慌忙帮他捡起来。我发现有一本日 记,竟然和我买的新日记本一摸一样。我好奇地打开了。呵,我心跳了。原来是李江流的日记。前面厚厚几十页用钉书钉钉着。为什么要钉起来呢?这又引起了我的好奇。我翻了翻,里面有一首长诗。题目是:《十八岁畅想曲》。往后翻还有一首诗是《爱的秘密》。我仿佛在窥看一个人的秘密,心怦怦地跳,不应该看,却忍不住看。我觉得挺对不住李江流的。抬头看,他正站在窗台上擦玻璃,什么也没有看见。我匆匆忙忙把日记本和一大堆别的东西塞进他的课桌里。 1980年2月 4日 这件事,我总觉得对不住李江流。我不是最反感爸爸偷看人家的日记吗?为什么自己看了人家的日记呢?几次见到李江流,我都想告诉他。可是,总是张不开嘴。 晚上,没有作业,时间充足,我胡思乱想起来。秋菊这几天天天在家了。因为妈妈没再给她介绍对象。而秋明却几乎天天晚上不在家,不知道在忙什么。没有一个人问她。秋菊总想找我说话,我不理她。我懒得搭理她。一看我就够了! 1980年2月 7日 放假几天了。我以为见不到李江流,就会把那件事忘掉。其实,一点也忘不掉。今天团支部活动,大家去陶然亭滑冰。我不爱滑冰,站在冰旁,给大家看衣服。我总看着李江流。他滑冰的姿势很好看。大概他注意到我看他了,便滑过来招呼我:“来,滑冰呀!我来教你!”我连忙摆手。他滑走了。象只飞走的燕子。 滑完冰,我鼓足了勇气,对李江流说:“我看了你的日记了!” “是吗?什么时候?”他挺奇怪。 我告诉他是那次大扫除。我对他说挺对不起的。日记是写给自己看的。我没有尊重他。 “我真亏!”他倒没有过多责怪我,相反却幽默地这样说。到底是男生!和女生就是不一样,不那么小心眼。 一路上,我们聊了许多。我竟然和他聊起了秋菊和秋明。 我说了我在家最苦闷了。没有一个人了解我。他和我有同感。他说他最不愿意回家。他是他家独生子,可是爸爸妈妈都好象很忙,根本顾不上管他。他和他们讲不上话。一回家,爸爸问:“考的怎么样?”妈妈问:“饭做的行吗?菜还好吃吧?” 似乎,除了这个,就没有别的好讲了。 快到家了,我又想起了日记本,总觉得是对不住他,便对他说:“我把我的日记也给你看看吧!” 他很惊讶,说:“那太好了!我看看你们女生都记的什么!” “到我家来吧!” 他跟我到家里,爸爸妈妈还没下班,只有秋明一个人在家。她直愣愣地望着我们。我把日记交给李江流说:“只能你一个人看,不许给别人看!”他笑着说。“里面一定没少骂我!” 也不知道他会怎么看我那本日记。今天,不知怎么搞的 好象格外兴奋。一下子记了那么多。 1980年 2月 8日 我盼望着李江流给我送日记来。他今天没来。 1980年 2月 9日 今天,李江流又没有来。为什么我这么盼他来呢?而且, 连日记都懒得记了呢? 第五部分第54节:我和李江流学滑冰 1980年 2月 10日 今天,李江流来,把日记本还给了我。多巧,他来,正巧 赶上爸爸、妈妈的公休日。他们用一种那样的目光打量着他。 真讨厌!“走!到外面去!”我拉着李江流走了。我很想知道他 对我的日记的看法。 他的许多看法竟然和我差不多,比如对父母,对考大学,对 “老长”、“石头”,对班里许多同学,甚至包括对新班主任钟老师。 我真高兴。我们那么谈得来。他还把他的《十八岁畅想曲》背 了一遍给我听。我记不过来,只记住两句:“十八岁,我将是青年, 我要走出学校,走向辽阔的地平线……”我还想让他给我背背那 首《爱的秘密》,可是,没好意思提。他的诗写得真好,我觉得完全 可以拿出去发表。我觉得和男生交朋友就是同女生不一样。和女 生交朋友,有心里话也不能说,心都脆弱,要是一谈苦恼,便一起 苦恼;一高兴起来,一起忘乎所以。纯粹象两个癞蛤蟆,都跳不 出井来。和男生谈话,却可以给你鼓励,给你启发。这大概是 男女相交的心理因素吧?以前,我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今天,和李江流的交流,也使我认识了他,也认识了自己。 我想起了以前,我太幼稚了,竟然把人家陈国栋写给我的信交给老师。我以为只要男女生交往,就一定是不光彩的事! 真是愚蠢透顶! 爸爸真讨厌。我回家后,象审贼一样审我,问李江流叫什么,哪儿住,你怎么把他领到家里的,刚才上哪儿去了……最后,又特地嘱咐我:“你年纪还小,千万不要交朋友搞对象!”我听都不想听!妈妈在一旁打边鼓,说什么都是为了我好! 1980年 2月 12日 今天,李江流给我送来他的那首《十八岁畅想曲》。是我要的,他特意抄了一份。怎么?这也要审查一下吗?难道是情书吗?看爸爸妈妈眼睛瞪得那个圆劲儿。似乎那是秘码,藏着不知多少秘密。他们越想看,我偏不给他们看,气气他们! 送走李江流,爸爸妈妈,一个敲锣,一个打鼓,又开始给我上课,又开始说什么,都是为了我好。为了我好?当初,秋菊和秋明,他们不是也说为了她们好吗?现在她们哪好了?秋菊上高中时,有个男生,是个挺不错的男生追秋菊。秋菊也爱上了人家,回家和爸爸、妈妈讲了。他们说:“千万不要交,不要着急,找对象的事,家长会管的。”他们什么都想管。这种事,难道同熨衣裳一样,也是可以大包大揽的吗?秋菊工作了。刚开始,有个工人看中了她,她也看中了人家。又是爸爸、妈妈反对:“不要着急!这么早想这事,在工厂里影 响不好!找对象的事,家长会管的!”他们管什么了?现在,姐姐眼瞅着快三十了。他们着急了,一个个对象,走马灯似的介绍,秋菊也着急了,雪花膏、美容霜、珍珠霜……使劲地往脸上搽。但是,能够真的抗皱、抗老吗?秋菊也活该倒霉,谁让她那么听爸爸妈妈的话,而且,讨厌的是现在变得象爸爸妈妈的一个拷贝,连找对象的条件和标准都和妈妈一样了。前几年 是要政治好,最近又改成要文凭,要职称了。哼!真没劲! 秋明呢?中学时也有个男同学,和她不错。她没秋菊那 样。她事事埋在心里不愿外露。谁知,还是让妈妈发现了。 她从秋明的书包里发现了一封男孩子的信。爸爸就把秋明的抽 屉都翻了。翻出一摞信、照片……爸爸竟打了秋明一顿,逼 着秋明和那个男孩子断了线。男孩子参军去了,爸爸就是不让秋明去送。男孩子寄来的信,他们给撕了。他们也说搞对象的事,他们管。他们管。管什么了?他们能管什么呢?他们给秋明介绍的对象,秋明都不愿意。我知道,秋明的心还在那个男孩子身上。而那个男孩子在前年,在广西前线对越自卫反击战中牺牲了…… 不写了! 他们今天又来管我了! 我不需要他们的“好心”! 1980年 2月 13日 李江流的诗写得真好。“十八岁,我将是青年,我要走出学校,走向辽阔的地平线……十八岁,我将是太阳,我要跳出海面,去拥抱白云蓝天……”真好,真有气魄。我真盼望早点儿到十八岁。十八岁,我将毕业,我一定要考上个外地大学。离开家,去住校。我一切行动就自由了,爸爸、妈妈甭想再管我!离他们越远越好! 大概昨天我把他们顶得够呛。他们气得没办法。我今天看见爸爸给三叔写信。他们知道我最崇拜三叔,希望三叔来家好好劝劝我。我倒真盼望三叔早早地回家来。 1980年 2月 14 h 我终于又盼来了今天。今天团支部活动,又是到陶然亭滑冰.其实,平常我最不愿参加团支部活动。寒假团支部活动几乎全部是滑冰,这都是李江流提议的,谁让他是体育委员呢。 当时,我还反对呢。现在,我却盼望滑冰了。人,有时候怪得很。 我又见到李江流了。我知道我来就是希望见到他。他问我对他那首《十八岁畅想曲》的意见。我谈不出。我想跟他要那首《爱的秘密》看看,但又不敢张口。我也实在没出息。不敢提“爱”这个字,更不用说 Love了。仿佛那是炸药包,一碰就会爆炸。可是,我这两天又禁不住一次次地想。一次次问自己:我这算不算Puppy love呢? 滑冰的时候,李江流又招呼我来滑。我竟然穿上了冰鞋,跟着他学着滑了起来。我总摔跤。他总笑我。班长他们几个男生更笑我是西伯利亚大狗熊。我穿的是太多了。李江流只穿了一件高领毛线衣,显得很潇洒,又带着一顶尼龙滑冰帽,很精神。他的滑冰得让好多人羡慕。能学会滑冰该多好呀!我也想学滑冰了。奇怪的是,陈国栋上次没来,这次也来滑冰了。 他看着我和李江流学滑冰,感到很奇怪。我虽然总摔跟头,眼角的余光还是看到了陈国栋的表情。 第五部分第55节:我生平第一次失眠了 1980年2月 15日 想起昨天滑冰时,我是那样依赖李江流,真好笑。我真希望我们成为好朋友。我现在体会到了一个人不能没有朋友。没有朋友的人,内心是一片荒凉的沙漠。 1980年2月 16日 我又开始盼望下星期的团支部活动。下一次,我一定能滑几步了。滑冰,真有意思。我总想前天滑冰,我和李江流学,他拉着我的手,我身体总是掌握不了平衡,象个摇摇晃晃的不倒翁……我真想去他家找他。又不敢。我笑话自己,一个寒假过了才一半,我怎么变成这个样子呢?我骂自己,变得心浮起来。什么事情也干不下去。 我翻到一本书,名字叫,是秋明借来的。我是想拿来解闷的,谁想看了十几页,就喜欢上了这本书。我喜欢那个二女儿伊丽莎白。她聪明、直爽、有头脑,有反抗精神。 同时,她也天真纯洁。她追求真正的爱情,不贪图财产和生活的安逸,拒绝了柯斯恩先生,也拒绝了傲慢的达西。但是,当达西从傲慢中走出来,悔过之后,她又是那么真心实意地爱上了达西。我感到她很象我,尤其是反抗精神。我也能象她那样,追求到真正的爱情吗?呵!我真不害羞,我在日记里第一次写上了这个爱情的字眼! 我又看了这本书的前言,作者奥斯汀才活了四十一岁半,是个女的。真了不起。如果我也能象她一样,也能写一部书多好。我一定把我们高二5班的事好好写写!可惜,我不行。李江流行。他会写。他的诗写得多好呀……呀,我又情不自禁想起他来了。 看完书,我都不知道几点了。反正很晚了。关上灯,钻进被窝里,怎么也睡不着。不一会工夫,窗户就发白了。 我生平第一次失眠了。索性坐起来记日记。 1980年2月 18日 今天清早,下雪了。今年的雪不多,一直天旱。见到了雪,真高兴。我喜欢雪,因为它洁白,柔软,它给人带来的不是寒冷而是清新。 我想去找李江流,又不敢。我想把这几天的日记给他看看,也想看看他这几天的日记,他是怎么记的我。这都是我的胡思乱想。 妈妈又给秋菊张罗了一个对象。秋菊又开始收拾、打扮, 里里外外换一身……真没劲。保证成不了。我都替她算好了。 这几天,李江流没有来,爸爸放心。他以为他的训告起作 用了。谁听他的那一套。他的那一套,我最不相信。他哪里知道我真正想的是什么! 1980年2月 20日 明天又可以滑冰去了。明天,我一定要学会,起码要独立滑上五十米。 1980年2月 21日 今天滑冰把我摔得可真够意思!最可恨的是把门牙摔掉了 一个。真可气,又真有趣。都怨李江流,他总喊:“越不敢滑, 越挨摔!”我倒是敢滑了。谁知,一个跟头摔掉了一个门牙。 这一下,把他们都吓坏了。李江流用自行车把我驮到医院,班长他们几个在后面跑。我真感谢他们。我进一步体会出友情的重要。 为了滑冰,我付出了一个门牙的代价。我一定要对李江流讲讲。不知道他能够理解吗? 1980年 2月 22日 今天,李江流、覃峻、还有几个女同学都到家里来看我。 我真希望李江流能最后走。我愿意和他多呆会儿。可是,他还是和大家一起走了。但我依然高兴!如果不是掉了一个门牙,他能来看我吗?那么说,我还想再摔掉一个门牙吗?老天呀, 保佑我千万别再摔掉一个门牙了。那我该多难看呀! 他们来的时候,我都不敢多讲话。说话尽跑气、漏风。真倒霉! 爸爸说我了:“看吧!不听话。不听话,你没把腿摔断了就是好事!” 摔掉了牙,是我胆小,是我不会滑冰,这跟听话不听话沾哪家子边?要不是说话费劲,我真想顶爸爸两句! 第五部分第56节:白掉了一个门牙! 1980年 2月 23日 我多么盼望同学们还象昨天一样来看我。今天,谁也没有来。真闷! 我打开秋明的录音机,里面有一盘磁带,放起了一阵缠绵的歌声—— 为什么我心情不定? 这种心情说不清。 每位姑娘使我倾心, 每位姑娘使我动情 我打开录音机取出磁带,才知道这是歌剧《费加罗婚姻》里的插曲。翻过另一面,录音机里是伯爵夫人的那段唱—— 何处寻觅那美妙的时光, 幸福的爱情在心中激荡。 何处是海誓山盟, 甜言蜜语在何方…… 这是秋明爱听的歌。不知怎么搞的,我也爱听。而且,我从心里更加理解秋明为什么爱唱这段唱。秋明呀,我真同情秋明!如果,真有一个小伙子爱上了我,而且也值得我爱,比如是李江流,我可决不会象秋明一样软弱,我要大胆地去追求! 呵,我在这里写起爱情来了。在老师和家长的眼里,我还是个黄毛小丫头哩。他们不知道,明年我就十八岁了呢! 1980年 2月 24日 再不能滑冰去了。今天是返校日,过两天就要开学了。我滑冰摔掉了一个门牙,简直成了一大新闻,全班同学都知道道了,纷纷要看我的牙。好象我的牙多么奇特一样!我总闭着嘴,不敢张口讲话。 返校日最没意思,钟老师没来,听说容老师要来上课了,还当我们班主任。如果真是她来,那我们可倒霉了。她那一张阴转多云的脸,够大家受的。 我也是够讨厌的,今天一到校就显得心神不定,眼睛总象不够使的,在到处找。找谁?李江流。而且,看到李江流和旁的女生说话,心里就嫉妒得要命。这算什么感情呀!我越希望他能看见我,他偏偏不往我这边看。我都有些恨他了。白掉了一个门牙! 一直到后来,他向我走来,而且送给我他新写的一首诗。 我的气才没有了。我是多么讨厌!我要珍惜这种感情。千万别落入世俗中去。我没敢在教室里打开诗看,到回家的路上,才匆匆地打开看了一遍。回家以后,坐在桌旁,又看了一遍。题目是《写给风的诗》。两首—— (一) 我该怎样画你呀,风? 是画你夏日时—— 绿荫蒙蒙; 是画你冬日时—— 白雪融融; 是画你高兴时—一 一朵玫瑰花; 是画你生气时—一 一片乌黑的云; 是画你唱歌时,—— 满树百鸟啼鸣; 是画你跳舞时,—— 漫天柳絮飞奔; 我该怎样画你呵,风…… (二) 我知道,你会有爱情的—— 当你吹开了睡莲, 当你吹红了苹果, 当你吹醒了小鸟, 当你吹化了冰雪…… 我知道,你会有恋人的—— 当你携带着新绿, 当你席卷着纤尘, 当你沾惹着水花, 当你飞回了白云…… 我知道,你会有孩子的——— 当你吹落下种子, 当你吹落下细雨, 当你吹落下流星, 当你吹落下我的泪水…… 我知道,你会离我远去的—— 在闷热的夜里, 在下雨的黄昏, 在雪霁的原野, 在晴朗的清晨…… 我糊涂了。我实在看不明白这两首诗写的是什么意思?这两首诗,与那首《十八岁畅想曲》,简直不象是同一个李江流写的。他为什么要写这首诗呢?他又为什么送我这两首诗呢? 第五部分第57节:她忽然对妈妈反感起来 开学以后,容桂棠老师果真回学校来了,而且接着担任高二5班的班主任。她生了一个小女孩,大家都说比她要漂亮。 按照规定,独生子女的母亲产假后可以接着休息半年,在家照顾她的小宝贝。可是,寒假刚过了一半,她就给孩子找好了托儿所,决计开学以后上班了。 孩子刚刚落生时,她说不上有多高兴。结婚多年没有孩子,为了这,她没少流泪。现在,看着孩子哇哇啼哭了,扬着小手在空中不知要抓挠什么,张着小嘴叼着自己的奶头,吮吸奶汁,她感到一种从未体味过的幸福。她觉得只有做母亲的女人,才是一个真正的女人。 孩子渐渐大起来,寒假渐渐过去了,丈夫在忙着新学期的准备工作。她的心不安定了。往年这时候,她都是和丈夫一起备课,一起到图书馆找参考书,或者她一个人去学校开个学生干部会,去学生家中家访……这些平常让她头疼、甚至发火的事情,一样样向她走近,显得格外亲切起来。她的心还惦记着学校,惦记着学生们。离开了这些,她的心空空荡荡的,小女儿给她带来的欢乐也填平不了。 同时,她也想到自己是个模范班主任老师,总应该起个模范带头作用。高二5班早恋问题那么严重,需要自己去工作,自己怎么可以象只抱窝的老母鸡,搂着小女儿在家中清闲呢? 这哪里象个模范班主任老师的样子呢? “老卢,我想去上班。”她对丈夫说。 “行!我看你也是呆不住。”丈夫支持她。他早看出她的心长了草。几年来,他也是模范班主任老师,当然不能拉爱人的后腿。几次发烧,医生开了病假条,他也要去学校呢。在工作方面,两口子并驾齐驱,谁也不甘心落后。 “下次评模范班主任,还得选你!”她笑着对丈夫说。 “我看你这么积极,一心惦记着这个模范吧?”丈夫揶揄着她。她叹口气,说道: “咳!什么模范不模范的,贱骨头呗!” 钟林很高兴,他本来就不愿意当这个倒霉的班主任。这下可以大松心了。再也不操这份心了。再也不用管什么梁燕燕,游晓辉……还有那憋气的避孕套!而且,容老师回来,接着教高二5班的语文,他只剩下一个班的语文课。他乐得轻闲。 如果不是命运作怪,也许,在这所中学,钟林就这样轻闲下去了,方校长只能惋惜地摇摇头:“唉!挺好的一块材料,没好好用,白糟践了!”他自己也会对自己这样说:“我并不是一个好教师。教师这行当,不适合我干!” 但是,人生的道路上,有些机遇往往是突如其来,它会陡然改变人生的方向。…… 在一年快要结束时,阴差阳错,钟林再一次担任了高二5班的班主任。 容老师重新回高二5班上任后,处理的第一件事是章薇与外校男生交朋友。 寒假,章薇到西宁没几天,就偷偷买张火车票,跑回了北京。她没有张力那样的兴致,去看塔尔寺、日月山、青海湖,去探寻一下长江源头。她来到这里就明白了,妈妈并不是要她来闯荡,来开阔眼界的。不是!相反是为了把她拉回窄小的天地。 不知怎么搞的,她觉得和妈妈不贴心。妈妈问她:“那个人怎么样呀?你们发展到什么程度呀?你对那个人了解多少呀?你还太年轻呀! 那个人,就是指张力。 章薇这才明白,这是姥姥告状的结果。这次来西宁,纯属妈妈的调虎离山计。不知为什么,她忽然对妈妈反感起来。她实在受不了那种审讯式的问话。好象她接触的不是张力这个大活人,而是吞了一包毒药,非逼她吐出来不可。为什么?就因为他是个男同学。如果是个女同学呢?她就放心了。她怎么不怀疑我们没准也要搞同性恋呢?妈妈!她太不了解我了。一气之下,章薇回答妈妈关于“那个人”的一系列问题,气得妈妈差点儿没给她一耳光—— “那个人不怎么样,是个流氓,还是小偷,抢过银行!我们发展到什么程度呀?明天就准备结婚……” 一谈话,不是猴吃麻花,满拧,就是拉紧的皮筋,准崩。 “你是来气我的吗?”妈妈伤心了,“你爸爸翻唐古拉山去,一时回不来,你知道,他多惦记你呀……” 妈妈一说到这儿,章薇心里也不是滋味,觉得不该那样对妈妈讲话。他们就我这样一个宝贝女儿。他们是爱我的。 但是,妈妈一说:“你呀,真不是盏省油的灯!我和你爸爸上中学时,哪里象你,让大人这么操心!那时候,我见了男同学说话都脸红,你可倒好……”章薇不爱听了。她本想立刻反驳:“老说你们那时候怎么样怎么样!世界是发展的,用你们那一套不太形而上学吗?”可是,忍了忍,她把话又咽了下去。 第五部分第58~62节 第五部分第58节:你可不是一般的女同学 妈妈却说个没完了:“我们那时候,多么单纯,哪里象你们,思想太复杂了。” 这话,学校里容老师、“老长”和“石头”也常常说的。章薇最讨厌。这一回,她忍不住了:“妈妈!您说的那时候的单纯,说不客气是隐晦,是藏在肚子里不敢说得了……” 妈妈愣住了。没想到一个高二的女学生竟是一套一套的。 “于是,你胆子大了,男同学请你看电影,你就去了?” “对!男同学请我看电影,我觉得这没什么不好的。这是对女同学的尊重。象国外男人称赞女人漂亮,人家女的就很大方,很高兴,说一声:‘谢谢!’决不象咱们假模假势地把头一扭……故作姿态!” “你怎么能这么说?一个素不相识的男孩子,请你看电影,你就去;请你到他家,你也去;要是再让你干别的呢?你也去吗?” “分干什么了。” “干什么?还能干什么好事!” “妈妈!您干吗把我们都想得那么坏!” “不是想!而是事实!你姥姥来信,谈了你们班的同学游 晓辉和梁燕燕的事。” “那只是他们两个人。全班四十多个同学,只出了两个 人!” “那是前车之鉴!” “您说得太严重了!” “现在说严重点儿好!省得以后后悔!” 没法谈拢。睡觉了。谁也没有睡着。高原之夜,寒风呼 啸,远比北京要凛冽、干燥。望着冷漠的夜空,妈妈越想把章 薇拉到自己身边,章薇心里张力的身影反而越来越近,总在眼 前转,推也推不开,就象水中的球,按下去,又浮上来。有什 么办法呢?妈妈,难道你年轻时就没有这种感情吗?我并不觉 得这就是爱情。世界上,哪里有那么多的爱情?退一步讲,即 使是爱情,又怎么了呢?是早点儿,还不到十八岁。十八岁才 算成年。但绝不会象妈妈、象姥姥想得那么可怕吧? 在高原的几个不眠之夜,章薇这样想着,思绪象旋转的风车,被高原强悍的风吹着。她实在忍受不了高原的寂寞,忍受不了和妈妈一次次的抵牾,也忍受不了对张力的思念。这是他们第一次分别,隔着那么远,好象走到了世界的尽头。 妈妈完全错了。女孩子和她心爱的朋友一分别,不会冲淡,而只会加深他们彼此的感情,原先,他们常来常往,还没有体会到思念的滋味。一旦体会到了,彼此之间的魔力便增强。章薇在白日与妈妈的舌战中,在晚上独自冥冥思念中,如梦幻般的感觉占据了她整个身心。不出一个星期,她实在忍受不了了。她总觉得远方有人在向她呼唤,只有她一个人听见了。她要走。怕妈妈阻拦,她偷偷买好火车票,趁妈妈到医院去上班,她在桌上给妈妈留了一张条。她走了。 妈妈气坏了。姥姥气坏了。张力却高兴得蹦起来,伸手把树上一枝干树枝够了下来。 “吓你一跳吧?” “岂止一跳!你可不是一般的女同学。” “一般的女同学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一般的女同学就既来之,则安之,既然去了,就老老实实呆下去,不敢一个人那么远回来,万一半道上出点儿事怎么办?” “姥姥也是这么说。” “大人说的总是对的。” “即使不对,也是为了你好!” “大人走过的桥,都比你走的路多。” “大人吃过的盐,都比你吃的饭多。” 两个人止不住呵呵大笑起来。他们正走在雪后静静的街道上,偶尔过路的行人都朝他们这边看。他们干什么这么乐?得了什么喜帖子了呀? 姥姥犯了一次错误,接着又犯了一次错误。送到她妈妈那儿不行,只有告诉学校,请老师帮助教育这个任性的孩子了。 刚开学,姥姥就跑到学校,容老师接待了老人家。 “章薇这孩子居然也发生了这样的事!”这是容老师的第一句话。似乎这样的事,是多么不光彩,是学生之大敌。 “是啊!要不,我怎么着急呢!她爸爸、妈妈不在家,我一个人实在管不了她,真担心她就这么一步步地滑下去。容老师,您可得多费点儿心。她一直都是听您的话的。您狠敲着她点儿!小树不打杈成不了材呀……”姥姥磨叨着。这些话,只有在这里对老师,说着痛快,听着也痛快。对章薇讲,简直是对牛弹琴! “您放心吧!这个班搞对象的问题一直没有解决,风气不正呀!章薇也受了传染。我这才离开这个班儿个月呀!我一定要抓紧!” 老师这样坚决,姥姥放心了。 容老师在开学后的班会上,先让班长覃峻收同学们的日记。这是她的惯例。自担任班主任以后,每个假期过后,她都要收同学们的日记。她没有想到,这规矩让钟林一来给破了。 没有一个同学交日记。 第五部分第59节:容老师回来之后 “覃峻,这是怎么回事呀?”容老师责问班长。 覃峻回答:“放假后,老师没有布置让大家交寒假日记。” “那你们还记不记你们的思想了呀!” 覃峻没有回答。 叶秋月一听要交日记,首先反感。她想,交上的日记,就记的是真实思想吗?容老师也太天真了。我们都是高二的学生,快十八了!谁还会把自己的思想象老皮袄里,动不动就拿出来晒一晒!或者象时髦的衣服,拿出来展览展览? 容老师没再说什么。既然,钟老师没有布置,过多责怪学生不好。不过她心里埋怨钟老师太不负责了。 “好吧!那就先不用交了。但是,”容老师把这“但是”两个字说得挺重,“这学期日记还是要坚持写,每星期六仍然由班长收齐了以后交给我!”这是容老师班主任经验之一。一个老师教育学生的方法,有时也成了套子,就如同惯性一样,总是轻车熟路往那儿走。她觉得这是行之有效的,是统一思想的好方法。她实在和同学们想的不一样。同学们正处于这种青春动荡的时期,什么样的想法没有呢?干吗非要让他们统一起来? 而且,能够统一起来吗? 大家都没有讲话。 “听说,最近一个阶段,咱们班又发生了几起事,在全校又当了先。谈情说爱的不是一个,也不是两个!你们才多大呀?谈情说爱?这学期,首先就要煞煞这歪风。让你们写日记 ,每天总结一下自己的思想,虽说严点,可是为了你们好! 所以,日记还是要写,要交。大家听见了吗?” 依然没有人答话。老师希望的是如雷贯耳的一致回答:“听——见——啦!”象一年级的小学生。 容老师又对班长重申了一遍。 这一次,覃峻站了起来,对容老师说:“容老师,是不是就甭收了。因为钟老师已经……” 容老师挺生气,班长带头反对,还象什么话,她打断覃峻的话:“钟老师是钟老师,我是我!” 覃峻是个有心计的孩子。他对任何老师一样尊重,即使对老师有意见,表面上也是很尊重的。这一点,同学们都对他有意见。可老师喜欢这样的学生,从小学到中学,历年都是班干部。似乎学生干部也有几分世袭的成份。他就是那种天生干部型的学生。其实,他是一个思想深沉的学生。他并不是那种故意在老师那里邀宠的学生。他对于自己的现在和未来有他自己的一套想法。他想考上北京大学,去研究历史,研究中华民族的历史。他对历史格外感兴趣。其他各门功课,学得也都好。他爱好广泛。体育也好,是校篮球队的队员。可是,他很清醒,他知道自己性格上的弱点,他对老师有些唯命是从。总觉得自己是班干部,应该支持老师工作,想说的也就不说了。今天,交日记,他觉得钟老师比容老师要高明,他反对再交日记。可让容 老师这么一说,他什么话也不讲,一屁股坐下来了。 倒是李江流不管那一套,站起来嚷了一句:“容老师,你 问问同学谁愿意再交日记的?让大家举举手!” 然后,底下几个男同学也跟着哄开了:“对对!举手!不 同意交的举手!” “唰”的一下,全班几乎都举起手来。 容老师的脸都气紫了。 日记没有收成,容老师为了抓同学们的“谈情说爱”问题, 到传达室去了,要老王大爷每天把寄给高二5班同学的信统统 交给她。她要从这里入手,抓好同学的思想教育。同学们没有 一个知道,容老师今年又多出这么一个新章程。 巧不巧,第二天,章薇就撞在枪口上了。是张力寄来的 信。自从姥姥找过容老师之后,容老师正准备找章薇好好谈谈 呢。这一下,送货上门。 容老师不容分说,把信拆开看了。 这件事,在全校老师中引起一场轩然大波。 容老师把信拿到教导处。在同学们眼里,教导处在学校极为特殊。进哪个办公室,哪怕是进校长办公室,都可以心平气和,唯独进教导处,心里就象揣着许多只小兔子。它几乎类似派出所或收容所,学生中的问题,大部分要在这里聚拢、定案、处理。教导处主任邱老师最拿手的,一是开全校大会训斥;二是贴布告处分,一直到开除。 “看看!看看!连章薇也搞上了!情书寄到学校来了……” 容老师气愤地对邱老师说着。邱老师接过信一看,里面居然还夹着一张明天的电影票,同样气愤地说:“真是太不象话了!小钟太不象话! 小钟太心慈手软,不敢处理这类问题。现在,后遗症看出来了吧?连章薇这样的学生,都出现了这种事!” 石老师也感慨地说:“上学期要是把梁燕燕和游晓辉开除,杀一儆百,这帮学生也就不敢这么炸翅儿了!” 他们对钟林都有些意见,继而又转向了方校长:“方校长也是,对小钟太……这些学生,都是一帮蹬鼻子上脸的主儿。 第五部分第60节:管也得讲究个方法! 对他们决不能客气!……” “这事怎么处理呢?章薇的姥姥前两天还到学校找过我一趟。”容老师抖动着手中的那封信,信纸哗哗地响着。 “你先找章薇谈一谈,看看发展到什么地步了!” 容老师听从了邱老师的意见。她拿着信回到教研组,又发了一阵感慨。钟林正在判作业,猛听容老师拆了同学的信。心里“格登”一下,怎么好随便拆学生的信?不过,他能说什么? 反正他也不当高二5班的班主任了,犯不上走这份脑子。 容老师却走到钟林的身旁,扬着信,对他说:“钟老师,你和这帮学生接触过,你说这问题严重不严重?” 钟林没有说话。 “你看看这信上乱七八糟都写了些什么,不抓能行吗?……” 说罢,容老师把信摊在桌上,好几个老师都探过头来,想看看学生的信中都写了什么。学校几次大搜查,可没少搜出学生中的情书,那里面的笑话大了,不是错别字连篇,就是肉麻得让人起鸡皮疙瘩。 钟林没有看,相反把信推还给容老师,说道;“容老师,拆学生的信,这样不大好吧?” 容老师一愣,然后反驳道:“怎么不大好?当老师的,对学生的问题就是要敢管!再说,章薇的姥姥还到学校来,请求老师管管她的宝贝外孙女呢!怎么不大好?……” 钟林没再讲话,坐下来接着判作业。他心里不大好受。有几个好奇的老师从容老师的手中夺走那封信,嘻嘻哈哈地在评论着。 怎么可以这样呢? 钟林放下作业,悄悄地离开了教研组。 中午吃饭时,这封信也成了老师们饭桌上的话题。这大概因为张薇平常给老师的影响不错,长得又出众,才格外引起老师的关注吧? 乔安娜仗着自己和容老师是同学,便端着饭碗找到容老师。想对容老师提出忠告。 “听说你把给张薇的信拆了?” “怎么了?” “你呀!干吗要管这些乱七八糟的事!这事要是让学生知道了,和你争起来,你说谁有理?” “谁有理?难道学生的思想工作,老师可以撒手不管吗?” “我的好容老师呀,管也得讲究个方法!” “那你说怎么管?” “怎么管也不好拆人家学生的信呀!” 这话,容老师不爱听了。虽然,她们俩曾经是同学,可是在这同一所中学里教书,容老师对乔老师谈不上看不惯,却总有些隔膜。 为什么?连容老师自己也说不清,是因为乔老师至今还没有结婚?这你干涉不着! 那么,是因为乔老师长得比自己漂亮?那也犯不上运气。都是三十五六的人了,再漂亮能漂亮到哪份上去?况且,自已结了婚,又生了女儿,漂亮难道能管人一辈子吗?或者,是因为乔老师数学课教得好。听说最近还要出版她写的中学数学教学方法有关三角一章的小册子,自己有些隐隐的嫉妒?哪里呢!她教学教得好,我语文教得也不差呀!况且,这几年,年年我还评上了区先进,捧回来一张模范班主任的奖状呢……谁知道,反正是两个人表面上不错,内心深处总有一些矛盾。谁都清楚对方的缺点。女老师和女老师相处,一般容易这样。 乔老师根本不理解容老师,不知道此刻她心里翻腾的风雨,相反,还在好言相劝:“这事你千万不要让学生知道。还是把信放回传达室算了!现在高二的学生……你还以为跟咱们那时候一样,都是五分加绵羊?” 容老师把饭勺往饭盒里一扔,颇为生气地说:“那也不能都是二分加流氓吧?” 谈话满拧。 事情让章薇知道了。 第二天,张力在电影院里等她,左等,右等,不见人影。 本来,张力想这学期是高三毕业班,时间紧,不大会一起来看电影了。可是,一路过这电影院,他心里总有一种异样的感觉。那门前的广告,那售票窗户,那里面一排座位,那幽暗的走廊……无不使他感到格外温馨。他忍不住又买了两张电影票,给章薇写了一封信,约她看这高三年级最后一场电影。“再要看,要等到考上大学之后了。要考不上大学呢?我发誓永远不看电影!也永远再不见你……”他在信里这样写着。 可是,章薇没有来。张力有些生气。电影刚放映时,他还抱有幻想,以为章薇有事情耽搁了。银幕上出现了高仓健,他是张力崇拜的男明星。章薇和他有同感。他们格外爱看他演的电影。今天,高仓健演的是《追捕》。他们看过都不止一次。演到一半,张力想走了,却又不死心,总盼望章薇还能来。一直到灯亮了,电影散场了,高仓健不知又到哪儿破案去了。他彻底失望了。没有回家,他直奔章薇家。 第五部分第61节:张薇就在后面呢!你等一会 姥姥一见是张力,脸就沉下来了:“你总找我们家薇薇干什么呀?” 张力一时没有答上话来,心想今儿是怎么啦?喝凉水都塞牙缝儿。 “章薇没在家!”姥姥生气地把门关上了。 张力吃了一个闭门羹,心里好窝火。望望这间他曾经熟悉的、亲切的房屋,他涌起一种难言的感情,竟愣愣地站在那儿没有动。 姥姥从窗户里看见他还站在那儿,隔窗又冲他喊道:“不是告诉你她没在家吗?” 张力从来没有受过这种驱逐。他觉得这是一种侮辱。章薇为什么没去看电影?又为什么没在家?莫非是故意的?还是真的屈服于家里的压力?他想不通。他不知道一个高三的男学生希望和一个高二的女学生交朋友,为什么成了大逆不道的事,而不为这位面相慈善的姥姥所容呢? 张力怏怏不乐地走出小院。他迎面碰见了吕咏梅。吕咏梅最近心情一直很好。整个一个寒假,她和游晓辉的关系又恢复了以前的样子。游晓辉挨了一顿揍,她自己得了场病。使他们两人走到一起来了。而自从上学期期末考试结束,她向游晓辉奉献了一切之后,她觉得游晓辉已经彻底摆脱了梁燕燕,象一头拴上了笼头的野马驹。有两次,他竟哭哭啼啼对自己说:“我不是人!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吕咏梅的心一下子软了,象冰雪倾刻融化。他们的关系,象小孩家玩的滑梯,一下子飞快地滑了下去。吕咏梅很高兴。双方家长看到他们这样和睦相处,也很高兴。只要别再出岔,两家的亲事就顺顺当当了。老的,少的,都不伤和气,还添了喜气,加上了亲戚。 吕咏梅一眼就看见是章薇的“拉菲克”。他们两人常在这条胡同里出入,吕咏梅早盘问过章薇:“老实告诉我,他是谁?” 章薇也就老实地告诉了她:“32中高三的。” “交上了?够‘比由’的呵!” 章薇一笑。这是苑静的专用词。她不喜欢。倒不是这词。 男同学嘛,干吗非得都要长得“比由”呢?男同学要有气质,要有风度,要学习好。 “算了!算了!不说我也知道了!我们姐妹谁瞒得过谁呢!” 吕咏梅拍拍章薇的肩膀,以一种过来人的姿态和语气说。章薇觉得自己很难接受她这种语气和姿态。她未免把所有男女同学之间的交往都看成了她自己和游晓辉的关系了吧? 这时候,吕咏梅看见张力象只斗败的小公鸡从胡同里走出来,便大声叫道:“嘿!找张 薇吧?” 这一嗓子把正低头想心事的张力吓了一跳。他抬头一看,似乎见过面,有似乎没见过面。 “张薇就在后面呢!你等一会,他就来!”吕咏梅好心地告诉张力,接着有热情的说:“要不到我家坐会儿?从窗户就能见她过来!” “谢谢了!”张力连连道谢,向胡同口走去。 章薇放学以后,去办公室找钟林老师。这学期,钟老师不当班主任了,也不教他们班了。不知怎么搞的,章薇觉得挺惋惜。钟老师和容老师,在章薇心里,钟老师显然高于容老师。 她很想向钟老师表达一下自己的这种感情。一个学生对老师的感情,有时候是微妙的,虽说难免于偏激和片面,但绝对是真挚的,那是一汪未被污染过的清泉。 推开办公室的门,刚刚露出一条缝,章薇心里犹豫了。钟老师不教自己了,找钟老师干吗呢?说些什么呢?再碰见容老师怎么办呢? 但是,里面的老师已经看见了她,而且几乎所有老师都把目光集中在她的身上,仿佛她今天穿了一件多么奇特的衣服? 要不就是她的身上落上了一个多么古怪的东西!她莫名其妙,被望得手足无措。 有个老师问她:“你找谁?你们容老师出去了,不在。” 章薇嗫嚅道:“我找……钟老师。” 钟老师这才回过头来,对她招呼道:“请进来吧!” 章薇发现钟老师的目光也有一种异样的东西。她不明白今天发生了什么事情。她自然更不知道,就在昨天,在这间办公室里,她成为老师们议论的中心。张力给她的信几乎被所有老师拜读过。如果不是今天上午,容老师接到电话,她的宝贝千金发烧,她赶快回家抱孩子上医院。章薇早被叫到办公室,着着实实挨批评了! “我……我们班……” “章薇同学,我虽然只教过你很短时间。但我觉得你是一个好孩子。新的学期了,好好抓紧时间学习。如果需要我帮助的,还可以再找我!” 似乎钟老师明白了她的心意,他知道自己和全班大部分同学都欢迎他。他说得很得体,也很亲切。 “快回家吧,姥姥还等着你呐!”钟林很想对章薇谈谈那封信的事,然后嘱咐她几句正确对待容老师,也正确对待自己。想了想,他没有说。这件事,不好说。 章薇“嗯”了一声,走出办公室。老师们又议论开了。 第五部分第62节:您……您怎么随便 拆我的信! “这孩子文文静静的,长得不错呀,怎么也乱交朋友呢!” “现在的学生,可别光看外表!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啊……” “嗐!现在的学生。真难教!” “嗐!现在的老师,真难当!” 最后,总结出这两条结论。 章薇走出校门,心里漾出一股难以言说的感情,她似乎觉得还是钟老师和自己的心贴近。她真不愿意容老师当她的班主任。她希望容老师永远在家里生孩子!想到这儿时,她忍不住直想笑。 正是冬末春初的季节,寒风虽然还打着欢儿,却没有冬日那呼啸的威风了。柳枝枝枯枯的,被风吹得在空中四下飘荡,用不了多少天,就会染上鹅黄新绿,象乐队指挥手中挥舞的一支支指挥棒,将要指挥奏出一曲曲春天的有声有色的交响乐了! 章薇盼望着春天。她心头充满着春天般的欢快,向家里走去。就在胡同口,她意外地见到了张力。 “是你?”她高兴地跑过去,叫道。 张力可没有她那么高兴,一言不发。 “我就知道今天会有好事!”她发现张力有些不高兴,便问:“怎么啦,你?” “怎么啦?我昨天寄给你的信,你没收到呀?” “什么信?我没收到!” 章薇愣住了。张力寄给她的信,一封没有丢失过,都是她从传达室老王大爷那里取来,看过之后,用一个猴皮筋捆好,放进抽屉里。昨天,今天,她路过传达室,那块黑板上没有自己的名字呀! “这是怎么回事?” “我明天问问传达室的王大爷!” 第二天上学,章薇就到传达室,问王大爷:“王大爷,前天您见到有我一封信吗?” 王大爷说:“有呵! 你们容老师拿走了,没还给你吗?” 什么?容老师拿走了?已经过了两天,还没有给我。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 第一节,是乔老师的数学课。章薇根本没有听进去。乔老师正在讲多棱柱的体积求值方法,提问到章薇的头上,章薇一句也回答不上来。乔老师奇怪了。莫非真如容老师讲的,这孩子搞对象神魂颠倒了,是要好好抓抓不可了吧? 章薇总想着那封信。 下了课,章薇在办公室里找到了容老师。容老师的孩子病稍稍好了些,可烧还没有完全退,就又跑到了学校。别的老师劝她回去,春天孩子感冒发烧,最容易引起肺炎,大意不得。 她说:“刚开学,班里有那么多事,哪放得下呢!”工作上,容老师真是没的说,老师们都佩服她。自从当上模范班主任,她给自己上的弦更满,更紧了。 章薇这时站在她的面前。 “章薇,我正想找你呢!” “容老师,是给我信吧?” “对!”容老师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掏出来那封信,章薇一眼就看见信封是拆口的。 “你自己看看吧!我真没有想到你也……交朋友!通信! 约会看电影……” 章薇一把夺过信,打断了容老师的话:“您……您怎么随便 拆我的信!”说罢,“呜”的一声哭了起来,然后不管容老师怎么 叫她,她跑出了办公室。 “看看!看看!这学生还怎么得了!”容老师生气地对其他 老师讲。 钟林坐在一旁,默默地看着这一切,没有讲话。他害怕的 一切,终于出现了。 章薇哭着回到教室,同学们问她怎么啦?当知道她的信被 容老师拆了之后,都气愤了。 “这还象什么话!” “通信自由,受宪法保护!” …… 教室里,一下子象黄蜂炸了营。李江流嚷得最欢。其他几 个平常来信多的同学更有一种危险感。叶秋月平日不爱言语, 但对这类事最反感。容老师真是的,看人家日记,又拆人家 信。难道这是班主任的工作?她也跟着嚷嚷着。 只有班长沉默着。 “班长,你得向老师反映反映!这样下去,谁还敢往学校 寄信呀!”李江流冲覃峻喊道。 “是呵!通信都没有保障,这学校还叫什么学校!”别的同 学也都围上来,冲覃峻喊着。一时间,覃峻成了中心,仿佛一 切过错是他一样。 “班长,你这回要是不为民作主,不如回家卖白薯!”李江 流又学着唱戏的腔调说。 “铃——”上课铃声响了。这节课,是物理。不过课没有上 好。教室里,总在骚动不安。物理老师是学校一级教师,从来 没见过这种情况。他的课从来都是格外吸引人的。 覃峻对容老师私自拆章薇信的做法,是十分反对的。同学 们的议论,他都听在耳朵里了。他在想,怎么对容老师讲?依 照容老师的脾气,她能不能接受同学们的批评?如果不接受的 话,他该怎么办?他从来没有和老师正面冲突过。老师的话, 他一直是尊重的,照办的。可是,这一次难道让自己违心地站 在容老师一边,还象以往一样,老师怎么说就怎么办,有意见 保留在肚子里吗?那也太窝囊了,哪里象是一个高二的班长? 第五部分第63节 第五部分第63节:写信登报批评老师? 一堂物理课,覃峻思想在激烈斗争。同学们都说他有个安 了转轴的脑瓜,真是不假,他想得比大家都要周全。处理事 情,往往以少年老成著称。不过,这一次,他决心不辱使命, 要代表同学们和容老师好好谈谈了。 物理课下了。物理老师摇摇头,抱着一大摞教具,佝偻着 腰,走出了教室。同学们刚要涌出教室的时候,容老师正站在 教室的门口。大家都不讲话了。容老师望着大家,大家也望着 她。 “章薇,你出来一下!”容老师向章薇招了招手。 章薇没有动。 “章薇,你出来一下,听见没听见?”容老师有些火。 章薇嘟囔一句:“出来干吗?” 容老师:“你说干吗?你的问题你自己还不清楚吗?” 章薇也火了,“噌”的一下子站起来:“我有什么问题?您拆 了我的信,我倒有问题了!” 同学们开始议论起来了: “是嘛!老师拆人家的信!” “以后谁还敢再写信呀!” “就是!老师也太过分了!” 容老师走到讲台桌前,一拍桌子,大声说道:“都不要再讲话了!你们说说,你们的信为什么那么怕看?你们那些都是什么信!” 李江流不管那一套:“不管什么信,也不能随便拆!” 同学们随声附和着。 覃峻几次想站起来,对容老师说几句,一直没有站起来。 大家议论纷纷,容老师一下子压不住阵脚。 容老师对李江流说:“你不要忘记你是班干部!你要起模范作用!” 李江流说:“班干部怎么啦?您做得不对,也要人家服从呵!” 底下更乱了。容老师气得满脸通红。 本来,第二节课后是课间操。高二5班还在教室里,没有到操场去。灵敏的邱老师立刻从操场来到高二5班,这才替尴尬下不来台的容老师解了围。 “大家都不要再吵了。容老师这样做还不是为了对你们负责!再说,章薇的姥姥还特意来学校嘱咐过容老师,要不容老师也不会随便拆信的。覃峻,你领同学们用课间操的时间讨论一下。容老师,咱们先走……” 邱老师拉着容老师刚要走,覃峻站了起来:“邱老帅,这个讨论我没法组织!” “为什么?”邱老师和容老师都为覃峻这种反抗态度感到吃惊。 “老师拆同学的信本来就不对嘛,还讨论什么!” “班长说得对!”大家一致叫了起来。班长第一次不唯命是从,而说出了同学们的心里话。 “覃峻,你怎么可以这样讲话。别忘记你是班干部……好,同学们先休息一下吧。这个问题,以后再解决!希望大家要正确对待!” 邱老师毕竟富有经验,他让同学先下课,自己陪容老师走到教导处。 容老师没有想到班长居然也说出这样的话,全班同学这样反对她,她感到委屈,伤心地流出了泪水。 “容老师,别伤心!学生嘛,都是孩子,不要和他们计较!”邱老师尽量安慰着她。 容老师更加委屈了:“您说我是为了谁?您看见了吧?这些学生,不跟‘文化大革命’一样了吗?还要造老师的反呢!” “别这样说。学生有意见,有火嘛,总得撒呀!”邱老师这时候也感到拆学生的信是有些不妥。 “有火就往老师身上撒呀!老师怎么这么倒霉!”容老师捂着脸。哭得更加伤心。 刚刚下了课间操,教导处的玻璃窗外围着许多张学生好奇的脸。老师哭了,真新鲜!老师还哭呀!他们要看个热闹。 邱老师气得走到窗前,把窗户使劲推开,冲着这些学生嚷了起来:“看什么!都回自己的教室!” 一个星期以后,《青年报》“读者来信”专栏里登了这样一封来信—— 编辑同志:您好!通信自由,是写在宪法条文上的。我们中学生为促进友谊,促进学习,相互之间通信,是极其正常的。但是,为什么我给建安里中学一位同学写的信,却无端被该校班主任老师拆封?希望报纸能替我们中学生呼吁一下,请老师和家长尊重我们的人格,保障我们的通信自由。 下面的署名——本市32中高三2班张力。报纸的一角还登着“编者的话”,对张力的信表示支持,指出了一些老师和家长私拆学生信的做法是错误的。 这张报纸一到,李江流就把它贴在后面的黑板报上。不知哪个同学还特意在“建安里中学”下面用红笔画了两道杠。 班长覃峻站在这张报纸前,端详了半天。他听见同学们在议论:“还是高三的学生棒!”他心里挺不服气。高三不就比高二高一年嘛! 章薇早知道张力写了这封信,没想到这么快就登了出来。 她心里腾腾跳得格外快。这一下,她和张力的关系公开化了。 而且,也把和容老师的矛盾公开化了。一个小小的中学生,竟然写信登报批评老师?老师怎么看呢? 还没有上课,容老师没有到教室来,不知道她看到这份报纸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