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我记起你的脸》 突然我記起你的臉 “我突然记起她的脸,这样我就老了。” 伦敦冬日的黄昏,总发生在一刹那之间:还没有认清楚日的隐约,夜就盛大的来临,其间一刻,明与暗,爱与不爱,希望与绝望,一念之间,就是黄昏。有时我怀疑伦敦是没有黄昏的,尤其是圣诞前夕,一张眼便黑了,所有人忽然消失,令我想到世界的终结,亦不外如此:我的国家捷克史洛维夫亚,已经不复存在,变成了捷克和史洛维夫亚两个国家。渐渐那变成是很久以前的事,不再令我震动。关于波希米亚平原的金黄的黄昏,我亦不复记忆。而伦敦总是灰色的,连鸽子的眼睛都不例外。这样我便开始穿灰,那年我四十岁,在圣詹士街开了一爿旧物店,因为心中的恋慕与忘却,所以店子叫“波希米亚”。 这一年的圣诞前夕,下午三时便天黑。空气弥漫火鸡和红莓子的香气,教室响起钟声,全城都关了门,除了几间中国人开的烟车店和中国食物外卖店,开门做生意的就只有我了。我坐在店里,刚收到一个来历不明红宝玛瑙纯金烟盒,可能来自印度,四爪镶,图案有维多利亚色彩,可能是世纪初的手工,正在把玩研究,抬头却见到门外是我的亡妻雅典娜,赤足穿着一条森林火红大郁金香绒花裙,头戴一顶红豆色绒帽,正在雪中拍门,一双眼睛,焦灼莫名,就像她死前看我一样的神情。我心中如兰花突然被揉烂般痛楚,扑出去拉开门,门外的却是加希米先生,戴着一顶破烂的黑礼帽,撑着他的爆裂红木拐杖,鞋尖已经见袜,全身老像铺满灰尘,虽然身上是雪白的雪。 这几年来加希米先生断断续续地来我的店里典当,从俄国沙皇亚历山大的鼻烟壶,中国乾隆青瓷手壶,土耳其手织四百结丝毡,劳力士三针18K金陀表,甚至家常用的银餐具,镶钻酒壹,紫晶黄石烟盒都有,我却一直无法得知他的来历。如果他不是一个小偷,就只可能是没落贵族。我甚至不可能知道他的国籍。他脸孔长得有点像东方人,可能是土耳其人或任何一个小亚细亚民族的后裔。他每次来时总是十分有礼,介绍他的宝石,每一次卖宝石就有一个故事。‘这绿宝石匕首叫“土耳其之光”,来自伊斯坦堡的托加派皇宫。十八世纪末皇朝的殊娜公主爱上了一个女子,是一个婢女,叫阿巴斯。阿巴斯却一直以为殊娜公主待她只是姊妹之爱,直到她要结婚。举行婚礼当夜殊娜公主抱她祝贺她,就用这匕首杀了她。阿巴斯临死前眼里流了一滴血,就是锋尖的那一颗红宝石。这时殊娜公主却在她耳边说:她爱她;这火红蛋白石首饰盒来自三十年代的墨西哥城的卡路斯家族。玛莉亚·卡路斯是一个火般的女子。她十三岁的时候看上一个男子,就偷了家中的火红蛋白石离家出走。当然男子离弃了她。她辗转到了撒尔瓦多城,在酒吧里面当跳舞女郎,遇到很多男人,生了孩子,以为已经忘了最初的男子。一天突然发觉男子混在人群之中,喝得半醉,口微张,当然他已经认不得她。她当晚要跟他回酒店,然后酒店便失了火。男子烧得焦黑,尸体收缩,小得像孩子。翌日人们发觉玛莉亚在湖里死了,岸边还留着她少女时代卡路斯家族的火红蛋白石首饰盒。这就是“墨西哥之火”。对于他的故事,我想是杜撰的居多,但我亦不介意将故事连同宝石卖给客人,因为宝石很多时候不过是传奇。只是加希米先生来的次数愈来愈少,衣服愈来愈破,而且在一个魔术时刻,突然老了,脸孔呈蜡色,眼是静的,像娃娃。他开始卖一些跳蚤货色,旧风扇、珠贝烟斗、旧熨斗,三十年代的旧版‘哈姆雷特’。他尝试替他的货色说点故事,每每开始了“这是威尼斯瘟疫时鬼魂戴的月光石。”其实那不过是玻璃。话想说下去,他却停了半晌,忽然道:“我已经忘记了她的脸。她离我很远,我怕我要忘记她了,奥加。”想想又道:“夜半醒来,总在想,我的情人奥加。呵!她温柔而暴烈,发上都是红海的珊瑚贝壳。但我只是无法记起她的脸孔。”我便随便给他十镑、八镑,解决他一、两天的生活,然后将他的宝物丢进垃圾桶去。 这天他却特别的脸红而呼吸分明,手执一支纹银黄蓝宝粉红钻白金黄金手杖。出于职业性的警觉,我立即意识到这是一件宝物,便慌忙地接过来,着了灯,用放大镜仔细看石头的切割面、成色,敲测石头的硬度。加希米先生却没有跟我谈价钱或推销,只是反反覆覆地道:‘她像月亮般冷静而又诱惑。她的唇玫瑰一样酝酿着红宝石。她的气息芬芳如雨后百合。她神秘而高贵:永不可得。呵!我的奥加。’我的放大镜此时刚读到白金上的刻字:875·佛罗伦斯。奥加·理塞。加希米先生忽然跳起俄罗斯舞来,边唱: ‘我的家在喀米尔高原。’我抬起头来看他,道:‘你喝醉了。’他便停下来,坐在我面前道:‘我忽然记起她的脸。这样我就老了。’我在放大镜里见到八十分粉红钻里有少许瑕疵,便答他:‘她到底是怎样的。’抬头便不见了他。我推门出外,已经是圣诞前夕了,街上甚至没有一只鬼,雪却密密地下着,夹着风,都是灰与黑。那是埋葬死人与活人的雪。加希米先生却由此消失。就在这一刹那,黄昏入夜,我站在黑暗之中,回到店里,无法看清我自己的脸孔,跌跌撞撞,就是没有脸的人了。只有他留下的一支金银杖,在黑暗里闪着金属的光芒。那是个黑暗的圣诞前夕。我走过白鸽广场,少男少女在广场喝香槟拥吻,我却在雪地里跌了一跤。在布拉格拿纳斯基广场,必然燃点起蜡烛,纪念布拉格之春,和一九八九年十一月的天鹅绒革命。故国的热情与勇敢,原来已经与我无关了。我的牙齿仿佛已经掉了一地,满嘴是血,我便明白了,没有脸的日子,和失落的爱情。 我再开店时已经是新年过后。中年单身汉的日子,分不清好坏,寂寞成了血液的部分,像酒精毒。我亦无法想像其它的生活方式。整个圣诞就在酒精与面包中消磨。推开店门尘埃飞扬:就是新的一年。在污雪里抽出旧报纸,读到单身汉在圣诞前夕暴毙的消息。死者的脸孔已经被酒瓶插得无法辨认,但现场证据显示,死者可能死于自杀,死亡时间估计是二十四日下午或黄昏,案发现场在近圣詹士大教堂一间住宅。死者生前的照片,比加希米先生好看,但那一张小亚细亚贵族人的脸孔,无法辨认。粗略计算,加希米是离开这店后回到家中后行事的。大概十分钟的步行旅程,在渐大的雪中,天色一点点地沉落,他忽然记起爱人的脸。他生命的路就此走完了。 我迅速将他留下的金银杖放在显眼位置,并将价钱调高。 他死得真是好,让我发一点小财,救救我发霉的小店。发财毕竟只是一个虚幻的希望。 让我们守着发霉的生活,在发霉的伦敦。 一天一天的开店关店,我把金杖的价钱调低了几次,仍是乏人问津,我索性除下了价钱牌,把金杖和死人财忘记。 夏日的伦敦美如恋人的笑靥,玫瑰处处开,圣詹士街涌满游客,近年欧洲真的不比从前了,街上都是日本人、韩国人、香港人和中东人,见到一盏煤气街灯便赞叹一番,我的店门前时常有瘦小的女子徘徊,却无端端让我卖了不少镀银餐具、旧水晶灯,连一扇旧直升机旋桨都卖给一个新加坡人——我一直以为她在说新加坡语,直到她说再见时我才惊觉她在说英语。 女子进来时我跟她用日文招呼。我学了几句日本语,客人买旧物首饰,不过买心中的欢喜。他们喜欢我凌乱的小店和我煮的咖啡,便用高价买了不少垃圾回家。然而女子却说‘撒林’招呼,原来是个埃及女子。她进来也没看别的,光指着金银手杖,要看。 端在手里,抚着挨着,像靠着爱人的一张脸。抬起头来,鼻上的钻石闪闪发亮,杏仁眼睛,嘴角挂一抹冶冶的笑,那是职业杀手和奥运四届冠军的骄傲笑容,问:‘多少?’我头顶一热,财迷心窍,道:‘一万镑。’她收起笑容,从腰间掏出钱包来,抽了一叠五十镑钞票,道:‘你数数,三千镑,现金交易。’我迟疑着,她抽出一支红蓝宝石匕首来,在我面前晃着:‘这来自苏丹国,已经杀了十三人,你看,柄上有标记。我看着钢锋上的标划,还没有答应,她便抢着金杖走了。我推门追着,问:‘你是奥加吗?’她在阳光灿烂的街头,长裙飞舞,骑警得得地在她身旁经过,她扬动手中的宝石,高声道:‘是吗?’一转角,便消失了。 这就是奥加的脸吗?音符一样,让人无法记忆的脸。 ——他日夜思索,无法记起她的脸。她的金银杖是她的存在唯一的印证。有这么一天,他老了,突然记起她的脸,他生命唯一的缺失得以完成。他的存在也就没有意思。 在那么一个大雪纷飞的圣诞前夕,他在那一程最后的十分钟旅程,是否想的就是这些。 为什么伦敦的美丽夏日,会让我觉得哀伤,那正是我的心的缘故。 瘦小女子来拍我的门时我睡意正浓,想关门睡一个小午觉。她穿着一条黑色丝质长裙,受了伤似的,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哀伤与焦灼。脸这样瘦小干裂,盛不下任何情感。 因其干裂无情,她的脸孔像地狱,无形无状,令人无法记忆。她推门进来便拉着我。‘金杖呢?金杖呢?’我让她摇得头昏眼花,半醒半睡地答:‘卖掉了卖掉了。’她在黑底裙掏出一叠英镑来,抖着:…但我怎么办?但我怎么办?’再扯着我,道:‘他抢了我的金杖,他打我至不良于行。他却说他爱我。到最后他还卖掉我的金杖。’她侧着头,静了下来,道:‘虽然如此,我还是爱他。’我一时间无话可说,只好道:‘哦。你是奥加。’ 多年后我的记忆开始模糊。我记得我自己四岁的脸孔,却无法想起四十岁。我亦无法记起革命之后的捷克和史洛维夫亚和哈维尔,我却记得一九六八年的受暴力镇压的布拉格。真实是美好意愿最残酷的出卖者。奥加和加希米先生的真实同样残酷,以致加希米先生不得不选择忘记。 他忘记了她的脸。他记起的时候,非死不可。可能就是这样。 我的小店赚了点钱,我厌倦了宝石的虚荣相旧物的沉溺,便将‘波希米亚’卖了,在查宁十字开了一间波兰菜馆,在家乡请了一个厨子,闲来可以说说捷克语,以慰寂寥。又是一年的圣诞前夕,我已经满头灰发,走在雪中:心情很是荒凉。伦敦的雨衣和雾,总令人寂寞慌张。我竖高雨衣的领子,在布斯贝理区走过,到小酒吧暍一杯威士 忌:心是暖的,指尖老是冰冷。我便将手按在店里的窗橱上,以为会有一点温热,却愈发的冰冷,打着冷颤,便看到了奥加的金杖。 名字就叫‘奥加的金杖’。‘奥加·利塞,一八九五:一九一九年,智利圣地牙哥,是智利本世纪第一个女杀人犯。其祖父法兰度利塞是带领智利人民于一九一八年成功战胜西班牙殖民政府的革命领袖,不过其家道自其父已开始中落,母亲是一个佛明哥跳舞女郎。奥加十二岁离家出走,原因不详,十八岁经营妓院,对宝石有特殊爱好,传说肚皮镶有一粒心形切割一克拉十分红宝石。至二十三岁被一个匿藏在后院以图不付帐的客人发现,后院埋有大量人骨,发掘后计有十二个头颅骨,二十三只左脚骨和三只右脚骨,六副肋骨和三十只小指。奥加行刑时全城都外出观看,凡已经发育的男子都为她穿了白。她死前最后手执的金杖,男子为她流泪后便变了色,杖柄成了银。她死后墓上有人刻上“美丽温柔热情的妻子奥加”,下款是一列男子的名字,足足有三十多个。’标价是两万两千镑。传说值一万九千镑。我想起了瘦小而普通至无法记忆的真正奥加;街头千万个失意的英国女子,家里可能都留着一点宝石,贪恋奇异的小亚细亚男子,到头来给男子骗财骗色,甚至打至手断脚断,都可以是奥加。 我也曾是个贩卖传说的人,我想我对幻觉有较深刻的理解。 是否从这一天开始,我不再挂念捷克。 既然来到了伦敦,就尝试和她发生感情。祖国已经死了:移民开山辟石,是对意志的严峻考验。 这样我比较释然。关于宝石与传说,我要说的就是这些。很沉闷的,没什么。 ‘我突然记起你的脸,我流了眼泪。’ 我怀疑叔琴看到我给她的一支绿宝黄金镶水蓝宝石发簪便开始疯掉的。那天她依旧上台做表演,蜡烛一滴一滴地滴在身体上,她突然开始流眼泪,然后抱着要和她做表演的马来仔,唤他:‘红嘴唇,你为什么要离弃我。你离开我的时候,我就开始老了。我今年二十一岁了,我的日子就完了。我却无法记得你的脸。’观众对这些文艺腔对白,大喝倒采,吵得小白忙来找我:‘细细娘,叔琴出事了。’我走到台前,只见她一脸光采,像十五岁少女第一次恋爱,像我的年轻岁月——我也是曼谷白旁区最红的阿哥哥舞女郎。在白旁找生活久了,已经忘记那一种光采,后来只有在精神病人的脸上才看到,像末明,像沙劳雅,像阮雪。发疯的、嫁人的、因酗酒而被车撞死、患性病死掉;好结局的,带着私生子女回乡建屋,开个小店还是什么的,离开前、死前都给我留点首饰,算是对我这个女主人的一点谢意——我的女孩子是全白旁红灯区最平头整脸的。我从来没有下手打她们。她们日间没事我甚至为她们找个英文教师教她们语文、打字,或裁缝师传教她们做衣服,有时她们上台表演身上还有铅笔迹痕和泰丝碎料,以致客人都说我的女孩子像女学生。但我的意思是,误落风尘固然不幸,但不表示我的孩子不可以有尊严——希望:她们将来要离开这阴暗的酒吧,过正常的生活。所以我的阿哥哥酒吧叫作‘波希米亚’,是取其浪游的意思:这酒吧不过是女孩儿们生命的其中一个经历。不幸不是你们最终的命运。我时常跟她们说。是否因为这样的缘故,她们时常留给我宝石:嫁了一个患下骨癌的多明尼加大使的光光,给我留了称‘白鸽血’的缅甸红宝石,十克拉,还没有打磨。打磨后可能只得五分,可能有五克拉,没准,我也没管。她去了多明尼加后便失去了音讯;让火车撞死的明媚,出事前给我一枚来自犹他州华华山的干红绿玉九十分镶碎钻戒指,是一个美国客人送给她的。他答应和她结婚后便发觉染了爱滋病。她说她还是要去路易士安那和他结婚——反正人都是要死的。上机前一晚她的身体给火车辗个稀烂,我怀疑她不过是自杀;发疯的阮雪,离开了酒吧在医院与街头流连,一天晚上来酒吧找我,衣服比我上次见她干净了很多,还用紫藤花香气的洗头水洗了头,我请她喝酒,她尽兴上台跳了十几分钟的佛明明哥,血红的长裙伤口似地扬开,我看着忽然觉得心痛。她下来便一直在笑,给我一只浅蓝钻石胸针,太暗看不清楚石的质素,主石起码有两克拉,阮雪笑说:‘石头有个名字,叫蓝色的希望。你说希望到底有没有的呢?’我给她一万泰铢,等着她有钱便回来赎回胸针。她只拿了一小叠一百铢钱币,笑着便走了。过两天警察来告知阮雪已经死了;绿宝镶黄金水蓝宝石发簪是卡蜜给我送来的。她决定二十岁退休,而且决定单身。在曼谷,二十岁的没有大学学位的女子,除了当酒吧女郎或嫁人,所有的选择其实很少的。卡蜜离开酒吧后时常有石头黄金让我脱手,让我怀疑她可能是个强盗小偷,最好不过是骗子。她给我送来发簪时却没有叫我打价钱,只让我看。‘叔琴·查波拉。爱。’问我:‘是她的吗?’我便记起了脸上的光采:叔琴的、我的、众女子的。宝石与生命一时一刻的闪亮,是否有关。 我记得叔琴刚来时,才十二岁。和众多跳舞女郎一样,她的贫穷和不幸,庸俗至沉闷无味,没有人对她的来历有兴趣:各人有各人的不幸。她开始上台跳脱衣舞时,身体还没有发育完整,客人走光了她便穿一件旧t恤,趿着两只瘦小的拖鞋在吃雪糕,才来两个星期便开始流血,我以为不过是常事,在浴室里才发觉流出的是细小的胎儿。我叫米儿替她清理。她也没话,暍一杯加冰可乐,然后说:‘也好。’便再没有话,趿着一 只拖鞋赤着另一只脚去客厅看电视。 一年后叔琴已经是一个年轻女子。在‘波希米亚’,世上一日,已是千年。女孩子迅速成长,学尽生命艰难的功课,到二十岁已经成妖成精。她在台上已经非常妖媚,学会对六十岁的秃头大肥佬德国男子说,多么精壮的小伙呀,你请我喝酒好不好,上街会穿一件密实的长恤衫,却故意不穿胸衣,天真里见诱惑。和女孩子们一样,会靠着长沙发,扬起头来笑:男人都一样。喜欢宝石。而且,或许近乎神迹一样令人难以置信,在‘波希米亚’,女孩子们都渴望恋爱。叔琴开始在台上搜索黑暗观众的脸孔之时,我便知道,叔琴要恋爱了。那年她还没有十四岁。 我便说:‘叔琴,小心你的心呀。’反反覆覆地劝她:‘保守你的心,胜于保守一切。’——心比宝石更珍贵。然而叔琴这样漫不经意,随便将她的红宝戒指、粉蓝钻手镯四处摆放,我知道我的话多说了。到底心要伤到怎样的痛与深,我们才懂得心的珍贵呢?我按着自己的心——我细细娘也曾经是个用心的女子。但没有用。我始终一无所得。 她和那个三十多度天气仍穿皮褛和牛仔靴的少年深夜外出时我只塞她足够的钱,让他们花费。很快男子便会问她借钱和打她,这样的事情我见多了。叔琴总不肯相信。这些女孩儿即使身处其中,仍会以为不过是噩梦。突然如梦初醒,便上演很多自杀发疯大吵大闹的煽情情节,这样的事情我也见多了。事情见多了就会学得聪明,不需要怎样的天分也会剔透知情。然而因为聪明,往往便看似无情冷酷,所以我只好不再多管叔琴的事:生命本身是最好的驯兽师——哦,我细细娘也曾野性难驯。 结局是她让男子插了她一刀,抢走了她的红宝戒指和粉蓝钻手镯,两千元美金和五千泰铢。我陪她上医院时她还央我:细细娘不要去报警。我没应她,‘啪’地掴她一巴掌。她掩着脸,在黑暗中看我。我只道:这一巴掌是抵你问我借给他那一千美元的。钱你不用还我了。这一巴掌可真昂贵。’她放下双手,在曼谷是个潮湿的深夜,酒红野兰花在漆黑而发臭的河边开满,她看着汽车窗外仍然美丽的月色,少女的脸于一夜盛放,自此是个略知世味的小女子了。她想了想,转过脸来,道:‘谢谢。我想我明白了一点事情。’ 然而谈何容易。有人到死还是蠢人一个。她对待客人叫做狠了些,有时会找得冤大头孝敬一点金饰给我。找到一个迷上她的美国男子,六十五岁,足足大她五十年,她问他拿了三万美金,算作礼金,答应跟他结婚,在泰西的木索市附近山区的家乡买了地,建好地基,预备盖房子,又给长兄娶了媳妇,她才来跟我说,要到瑞士去。她找到了一份酒吧侍应的工作:纯粹侍应,没别的。她说。我只道:纯粹的工作,不必请你泰国人去。他们有工会的,不会轻易要你。要你做的工作,一定出卖皮肉。她便爬上无人的酒吧台上,赤足走来走去,道:…这酒吧叫“波希米亚”?你从来没去过波希米亚。我到了欧洲,假期我要开车到波希米亚去。’她倒了一杯特加拉,道:‘欧洲的特加拉酒会热烈些。’我笑道:‘特加拉就是特加拉,到处都是一样,都是从墨西哥入口的。曼谷的也一样。不过,你要去便去吧。你要回来的时候,我都在。’她将特加拉一喝而尽。‘不。我不会回来的。我要说法语,开标致小轿车,喝红酒,吃起士。曼谷除了废气和垃圾,什么都没有。’ 人人都说年轻好,大概是因为年轻无知,容易受骗。 而且怪不得谁,幻象是自己一手炮制的。 她回来时我自有世事不过如此的感觉。我多么希望她在瑞士找到差丽新世界,然后衣锦荣归,做一个合理而有尊严的女子,或许还会自嘲:‘我不过是一个普通人,比呆鸟稍微聪明一点点,所以会躺着睡觉,不致成天站着而已。’这样我便可以高高兴兴地说:‘原来我错了,日光之下还有一点令人惊喜的新事。’然而她在一个大雨而无客的黄昏回来,全身是湿的,挽着一只拉着另一只褐色字母皮箱,穿一件摩托皮背心,脸上的化妆都花了,像顽童一样满脸颜色,见着我,扬扬手中的行李。‘一无所有,人财两空,光捞到一套路易斯威登皮箱,人送的,你说值多少钱。’我一看,只道:‘一钱不值,是假的。’她便万分烦恼地坐在皮箱上,道:‘狗养的,骗财骗色。’我笑道: ‘孤掌难鸣,也要你上当才骗得成呀。这时断断续续地来了几个新加坡日本客人,也是全身湿透。叔琴跳起来,道:‘我给你们跳一支湿舞。’脱了皮褛,就是一件湿透的小衣。她仍然十分美丽而诱惑,毕竟年轻,老只是心的事情。一舞既罢,舞台都是水点,不知是汗是雨,灯光打照着,可以映出彩虹来。 如果‘波希米亚’是人间地狱,她们总会回到地狱来。唯独在波希米亚,她们才是天使。在这里,没有人会羞辱她们,没有人会伤害她们的心灵。 叔琴回来后开始很努力地学习英语和速记。‘我要做一个普通女子。’叔琴说。日间也曾打扮得端端正正的去见工。履历上一旦填上‘阿哥哥跳舞女郎’,办公室的大门便重重地关上。她学乖了便填上‘家庭主妇’,却让人告知男主管不喜欢已结婚的女职员。叔琴动了火:‘又不是卖淫,要不要处女才可以当打字员。连酒吧都不管我们是否结了婚,有没有男人,你们算什么?钱也少,工作辛苦又没有前途,真是鸡狗不如,你们还嫌三嫌四。’‘正常’工作自然也泡了汤。把心一横,叔琴索性去当工厂女工。 ——和当跳舞女郎一样,是一份莫问出处的工作。她离开了,我在暗夜里戴着一串碎钻项链,想着我的前半生。我以为酒吧工作和其它营生一样,不过是一份工作,无所谓正常不正常。叔琴千方百计地要离开‘波希米亚’,必然觉得酒吧不可以终其余生。我是觉得可以的。我已经习惯黑暗。有多久我没有看见早上的阳光。我只知道钻石在昏暗的夜里,只要有一点光就会发亮。有时我想,我是不需要光的。我可以在夜里终老死亡。但叔琴要去工厂工作了,我便决定见一见早上的阳光。我躲在酒吧阁楼看电视录影带,一直至天微亮,才走到白旁外面的街头。阳光稀薄,人们正潮涌着上班。我双目刺痛,几乎流眼泪,以为眼睛有毛病,老是看到光亮一点一点的映着。走了半条街,才发觉,原来是我的碎钻项链。我叫了一架‘笃笃’,要回白旁:心里非常惶恐,那是因为,原来钻石在白日里会这么亮。 我何以对白日这样陌生。 我明白了叔琴的挣扎。但年纪又让我相信挣扎的徒然。 原来我对待女孩儿的宽容,我愿意给她们希望,不过是一种虚假的姿态。我在宿命的悲哀中沉沦。 但叔琴不愿意。她说:我多么渴望。 我有多久不曾说‘我多么渴望’。 能够离开酒吧,过正常生活的人毕竟是极少数。我多么希望叔琴可以。或许我也可以晚上睡觉,白天工作,不再跟警察、变性人、吸毒者、杀人犯和小偷打交道。 这样一想令我很累。我回去一睡醒来刚入黑。入夜以后我忘记很多事情。警察忽然来扫荡,不知是否黑钱让人吞掉。我索性踩上白旁的分区警局,找到了分局局长小邱,给他扔了四条两重九九九金:‘你们是什么意思。’小邱苦着脸,道:“我要给调走了。” 后来天天给警察扫荡,帮会又来找麻烦,女孩子们鸡飞狗走,居然过了我的死对头‘红嘴唇’阿哥哥吧上班。我索性将‘波希米亚’关了门,拿了点现金,拍尽了无数酒店的大门,终于挣得一间五星级酒店的经营权,我也乐得减少色情表演,登时像样了很多,连粉也擦少些,四十几岁的人可以显示四十多岁的皱纹,不必扮二十岁,我亦觉做人宽容了些。 安顿下来,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我有时白天也可以出去,比较习惯白天的亮光。 在“崇光”百货夹杂在曼谷的职业妇女中买东西,也觉得可以和她们平起平坐。黄昏时酒店的花园可以看到日落,我站在那里深深吸着白兰花的香气,忽然记起叔琴和女孩子们,上一生那样遥远,我竟然无法想起她们的脸。 再回到‘波希米亚’,我突然记起她们的脸,我流了眼泪。 毕竟我们都打回原形。 酒店被瑞士集团收购后,瑞士管理人员知道我的底细后便天天来找麻烦。一会儿投诉我的白酒不够冰冻,一会儿挑拨我的酒保指甲藏迹,最后挑出我一个女孩子染有爱滋病便正常中断我的合约,不但没有赔偿,还用民事法起诉我管理不当,影响酒店声誉,并将我在酒店业招标合约名册上除名。我结果身无分文,走投无路,回到了白旁。死对头‘红嘴唇’愿意让我重新开张‘波希米亚’,条件是我是雇员,只支取管理薪金。当然你可以仍叫你自己做‘细细娘’——一切和以前一样,只要你不多想。 怎可以和以前一样。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我不再教我的女孩子社交英语和速记。我只教她们:‘请给我钱。很多很多的小费。不要钻石绿玉,要钱。现金。’我教她们在五秒内将日圆换算成泰铢或美元。她们也不再送我宝石。只要邻间酒吧多百分之五的收入,她们毫下犹疑地跳槽。这是九十年代的人情。细细娘你过时了,她们说。 叔琴再回来真是恍如隔世。她又干又瘦,指甲爆裂,还抱着一个污兮兮的孩子。她和我记得的那个女子不一样。 ‘细细娘你还在。’ ‘是,我在。’ ‘她们呢?’ 我接过了她的孩子。在人生的道路上,我们已经太疲倦,以致无法相互安慰。 ‘工厂大火。他们将工人锁上,全烧死了。我刚好化学中毒,正在送院途中。他们几百人,全烧死了。’和以前一样,我只好抽一叠钞票出来给她,因为没有更好的安慰。‘他们不准我们上厕所,我得了膀胱炎。我怀孕后工厂便解雇了我,男人也离开了我。第二间厂不准我们吃午饭。我的孩子早产。这是第三间厂。这就是我所追求的正常生活。’ 她再次登上酒吧舞台时已经失去她的妩媚,因为生过孩子,身体有一种凝重,千斤重似的。而‘波希米亚’的生意实不比从前,整个白旁区因爱滋病蔓延都陷入式微,‘波希米亚’冷落荒凉,我觉它愈来愈像疯人疗养院。虽然如此,每天结帐,收入还可以,那一定只是我的心,愈来愈像疗养院。我的死对头红嘴唇会看上像疗养院病人的叔琴,实是奇事。红嘴唇在白旁打滚多年,是个女子变过来的男人,因此比男人更男人。动辄对女子拳打脚踢,‘猪猡猪猡’的叫她们,但始终是‘红嘴唇’的老板,再狗养都不缺身边的女子。他看到叔琴的凝滞与微微的痴肥,便说:‘叫她来跟我睡。她不想跳就不要跳了。’叔琴下得台来,脸黄黄的抱着孩子,怯生生地跟着红嘴唇,嘴嚅动着,听不清说什么,和当年那个野性女子,已经是两个人。我看着她渐渐肥大的身影,跟在红嘴唇身后,便隐隐明白,红嘴唇之看上她,因为在白旁,在‘波希米亚’,只有她像一个妻:没有希望,不再受幻象困扰的一个妻。 那个野性女子已经死了。我已经忘记她的脸。 红嘴唇让仇家追杀时真是精采,整个白旁的人都跑出来看。追杀的人用的是弓箭,一支已经插在红嘴唇的小腿上,他在白旁的小贩档跌跌撞撞,‘嗖’的第二支又插在他的臂上。红嘴唇连开了六枪还击。叔琴抱着孩子,呆着。待红嘴唇跌下,她才放下孩子伏上前去,手背便中了箭。警察此时赶到,众人便十分没趣地散去,留下一地的钢箭,杀手自然也不知所踪。叔琴缓缓地站起来,手背一直流着血,看着我,笑:‘细细娘,你记得我第一次让男人插了一刀,你掴我一巴掌吗,这么多年了,我还没有学得聪明些。’我只好道:‘聪明没有用,叔琴。聪明没有用。’她点点头,说:‘我知道。’便给抬上了担架。 红嘴唇躲避仇家自然给我一个好机会自立门户。他托叔琴来告知我先打理好‘波希米亚’,股份给我一半,还签好了协议书。我见事有转机,立刻找个室内设计预备好好地再给‘波希米亚’一个新装潢,四处物色女孩儿,要懂英日语的,急急地扑了点粉,买了几件镇得住场面的行头,有点重出江湖的意气风发。叔琴没了个靠山,反而正常了些,吃得比较少,有音乐的时候会对镜舞动,自言自语道:‘我才二十岁。那些念大学的女子,二十岁生命还没有开始呢。’想不到红嘴唇给人追杀,就成全了我们两个,这一杀,杀得非常好。 叔琴来给我道别时说到了真爱。我差点没笑出来。她那张脸稍稍回复了野性少女的光采,说:‘红嘴唇很粗鄙,但在我最丑陋艰难时期他却要我,令我想:可能是真爱。’我便侧头微微笑。‘希望你真是找到真爱,情投意合。’她低低地道:‘他带我去做一支绿宝镶黄金水蓝钻石发簪,说要跟我结婚。’‘结婚?’我再也抵下住,哈哈大笑。 ‘他冒着生命危险,露面和我去订首饰,和我相约在机场再见,我们要去巴黎。我想他是爱我的。’我收起笑脸,正色道:‘如果是真的,是一件好事。’我又添了句:‘如果是真的。’ 卡蜜给我送来这支刻有叔琴名字的发簪,还给我说了个故事。‘是一个碎尸案杀人犯的遗物。他被处决后在他和死者同居的家中找到这支发簪,家人便拿出来卖。’我皱眉道:‘杀人犯是红嘴唇吗?’卡蜜耸肩道:‘不会吧。没深究。’ 叔琴在机场等了红嘴唇一天一夜。回来时很沉默,脸是灰的。 她自此没有再提红嘴唇,红嘴唇也没出现,我便独占了‘波希米亚’。‘红嘴唇’酒吧关门后,红嘴唇和叔琴口中的所谓真爱就像没有出现过。直到叔琴在这么一天见到了这支原来应该属于她的宝石发簪,她知道在另一个女子的家中发现,而女子已经让人杀死了,她便满脸都是光采,如记起了某个年轻岁月的日子。‘突然我记起了某张脸。’她说。然后她在台上台下,再无法说出一句有意思的话。 当夜以后叔琴再没有回来。她没带走任何物品,连她的孩子她都抛弃。或许她已经死了。在记起某张脸时就已经死了,我对卡蜜说。孩子没了她却一样生长。卡蜜从良后便开了一问宝石店,有时会给我找点好宝贝。我们有时会在店里无无聊聊地说着话。我根本不明白你说什么,什么宝石什么脸,卡蜜笑说。难道叔琴是为红嘴唇而疯掉,其实不必。你看女子被人杀掉,说不定杀人犯是红嘴唇。如果红嘴唇当年在机场等她,说不定被杀死的是叔琴呢。说不定说不定。生命中有这许多说不定。真是得到亦未必好。但我的意思是,叔琴的故事是与希望和绝望有关的。红嘴唇不过是,如西谚所说:骆驼背上最后的一根稻草。本来无关痛痒,但却可以折断骆驼的背。所以当叔琴看到了宝石发簪,或许想起可能的真爱的脸,她便疯了。 ‘她其实应该忘记的。’卡蜜说。 ‘是呀,我近来记性愈来愈坏,我甚至记不得自己的名字。’我说。 ‘我上次答应你那对黄蓝宝石钻粉红碎钻耳环要卖你多少钱?’卡蜜笑。 ‘折实三万零五十五泰铢,你还答应要送我一只9K玫瑰金指环。’ 能够活下来就是最后的胜利者。而且我的计较还是很精明的。 ‘我忽然记起我的脸。这样我便盲了。’ ‘我祖母从后门走追来。我的头跌在地上,裂开。’ ‘你不用再寄毯子来了,用不着。’ 我决定要行圣礼毁灭‘希望钻石’时,墨尔本城便开始刮风下雨,兰度街的人群流散如兽。我们在小歌林街的圣母堂的烛光,在白日里熄灭,管风琴突然奏出淫媚的‘艾曼纽’主题曲——司琴就在这一刻精神失常,但我从来不知道他会懂得这些音乐。我只从小希腊区一个酒吧女郎来做告解时学的。她时常在告解室里给我唱歌。我的纯银玫瑰念珠忽然变黑,十字架上刻的‘我是一个天主’后的‘教徒’长满了铁锈,仿佛我要说我是天主,成了妄称——我们可以在这样无知的虚妄中,犯了十诫中‘不可妄称——天主的名’的戒的。‘希望钻石’在祭坛上闪烁,如罪恶的光芒。伴著「希望钻石的是圣母堂主教祝圣的‘石头眼泪’,是staurolite化石,传说是天使闻得圣子之死所流的眼泪。“希望钻石’足足有两克拉,蓝晶晶的在黯蓝的夜中流动。我站在无人而黑暗的圣堂中看着‘希望之钻’,无由的觉得心动——世上的华美,情欲的触感,让我们爱与痛,因为生命的短暂无由,我怎忍将你毁灭——那一定是魔鬼的诱惑。‘希望之钻’之所以带来不幸,全因为诱惑。我便跪下来,念了五十遍玫瑰经。即使已经是天主的人,我们还会忍受强烈的试探。玛利亚我的皇后、我的中保、我的甘饴,阿门。抬起头来,钻石不过是闪亮的石头而已,到世界尽头时甚至变成灰。只有‘石头眼泪’,素朴无华灰黄的矿石,泥土一样,是可以抵挡时光与死亡的。 到现在我还未知道‘希望钻石’如何来到圣宣的。来做告解的大概是一个乞丐,一个醉酒鬼,一个波兰人或义大利人,他在告解室呼呼大睡,半醒半睡的,在牙缝中说‘毁了它,毁了它’,我便数说他:‘你到底犯了什么罪,让天王饶恕你。你是否偷窃,你是否犯了奸淫,还是你除了天主以外,还有别的神?’他没有答,忽然抛进来一块石头,跌跌撞撞的便走了。 他是最后一个告解的教友。我感到十分疲倦,便到小圣堂外的喷泉喝一点水,黑袍都湿了,墨尔本的盛夏有蚊,我静静站立,感受光的消逝,让我想到了十字架上的血与牺牲。天已全黑,我独自在圣堂里祷告。属灵生活像永不止息的恋爱,我想念,我辗转思归。我回到了告解室,在狭小的空间思索圣灵的降临如云彩如火。在沉默与黑暗之中,见到了月色。仔细看清楚,今夜没有月。夜色微昏,那是钻石的光芒。这便是‘希望之钻’。 我在一个弥撒之后告知教友我得到的钻石,希望主人可以认领。如果无人认领,钻石就会成为教会的公物,和‘石头眼泪’一样,成为装饰祭坛之物。 我们决定用火烧毁钻石。就像一个丧礼,严肃而又简单,我们在一个平平无奇的星期一早晨,做了清晨的弥撒,吃过早餐,清洁了房间,便要在圣堂外的小广场烧毁‘希望钻石’。才一推开圣堂的门,就见到了上百的教友,穿上他们星期日礼服,戴了帽子和手套,在盛夏里流着汗,见着我便点十字架见礼,甚是严肃安静。我没想到‘希望钻石’的死亡就像女子离去一样庄重无声。我亦像主持丧礼和婚礼一样,念了经文,唱了诗,祈祷后为不幸的人们祝福,便着小修士点着了火。火焰扬起,飞到半空,灰色的灰烬如灰蝴蝶飞扬。我们在火焰和灰烬中静静接近,以至于死。‘希望钻石’会从此消失。 但没有。钻石就是钻石。她在灰烬中仍然是钻石。 来认领钻石的女子没有把钻石领回去。在一个大雨的星期三午后,女子来办告解,雨声这么大,我听不清女子的声音,也无法听出她的年纪或情感,可能很伤心,又或许很静。她的话断断续续,说:‘神父,请饶恕我,因为我犯了罪。’顿了顿,又说: ‘毁了它,毁了它。那钻石只会带来不幸。’ ‘在天主的完满里面,无所谓幸与不幸。’ 烛光摇动,教堂的寂静让我感到了幸福。 ‘万福玛利亚。’ ‘那时候想到了爱。爱到底是什么呢?神父,为什么爱会让我这样痛楚?’ ‘人的爱残缺不堪,所以让你痛。’ ‘遇到籍籍时我已经不再想爱。爱情是没有的,我说。那不过是幻觉。你知道,一个人的生活很简静。我甚至不再祈祷,我不需要天主。我想可以就此终老。’ ‘天王饶恕你。’ ‘我是在罗马废墟碰到籍籍的。他坐在石头上吸丁香烟。那时正是一月时分,下雪。我在墨尔本从没有见雪,所以便冒雪去了废墟。整个废墟只得他和我两个人。我们默默地相互站立,望了一眼,便走了。’ ‘翌日在三个铜币喷泉又碰到了他。我开腔:要再回来罗马吗?他说:不。扬起手来,说:昨天遇了劫。手指都扎满了绷带。我便说:呵呵,这就是罗马。我请你吃中国菜。你是中国人。他笑,不。我是日本人。’ ‘我们分手后两个星期他来墨尔本探我。站在我的银行出纳柜台前,叫我的名字。 我以为有人打劫。他只是说:我十分想念你,便来了。’ ‘有时我想,爱不过是小恩小惠。我以为我可以独自过一生,我还是被打动了。’ ‘天主的爱是广大的。’ ‘那真是黄金日子。我们在河边看日落喝咖啡,坐电车漫无目的在城中穿插,我才知我生于长于的墨尔本城,原来是个美丽的城。我带他到旧墨尔本监狱博物馆参观,在狭小的囚室里陈列了死囚行刑后的脸模。地上还陈列着死囚缚脚的大铁球。他在这么一个黑暗的地方吻了我。我微张开眼,看着密密的铁窗:心里有不祥之感。’ ‘你嫁给我好不好。我合上眼,说,好。突然想起,才问:你到底做什么职业。我是个地方议会议员。他说。你会是个议员太太了。’‘我推开了他,说,让我好好地想一想。当夜我陪他回酒店,没有留下,乘了夜车,到坎培拉城。其实在坎培拉城,我一个人也下认识,我只是非常渴望坐一程长途火车,而且睡得很好。’ ‘他再来时在我家门口等我。走廊很幽暗,他穿了一身米白,戏服似的。我没有惊讶,只是很凄惶。爱到某一地步,只是觉得沉重与凄凉。他也没有答,只给我一枚特大的戒指,淡蓝色的,我以为是蓝宝石,他解释说,是钻石,叫做“希望钻石”。人们说会带来不幸,但我不相信这些。我说,大概是对的吧,爱情时常带来不幸,而我闻说,爱情好比钻石珍贵美丽。’ ‘只有天主的恩慈比钻石更美丽珍贵。’ ‘回到东京,住在四谷,小小的屋,小小的窗,连天空也是小小的一小角。婚礼是西式的,在教堂举行,我完全不知道神父在说什么,只随着他们用日文说:是是,我愿意。穿上和服我不良于行,客人在笑闹,或许他们在笑我,或许他们只是自己在寻开心,我在那里站了三小时,一句话也听不懂,只喝了很多清酒,酒溅在雨后清荷粉红淡金和服之上,如开了靡烂的花。我戴着淡蓝的‘希望钻石”,不知怎的,眼泪就滴在钻石之上。’ ‘我们到京都过了一个星期,籍籍每天带着我去见党员、政府官员、厂商,在高尔夫球场我跟着他们跌跌跑跑,在酒吧我坐在点唱机前点唱,客人走来以为我是酒吧的小工,叫:双份威七忌,无冰。我们回到旅馆,我不禁问:籍籍,到底我们是来度蜜月,还是来拉票。他开始脱我的衣服,说:你现在是议员太太了。’ ‘回到东京收到母亲猝然身亡的消息,死因不明,只在家门口暴毙,要开成因研究庭研究死因。’ ‘我独自回到墨尔本。在中国区忽然一个黑衣中国老妇在一间粉面外卖店跑出来,说:太太,你小心。你手上的钻石会带来不幸。我问她,你怎么会知道,发觉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白人女子,穿着花丝裙,提着公事包在等公车。老妇可能只是幻觉。我开始有点怕。’ ‘籍籍一直没找我,我不敢回东京。’ ‘回到东京我以为籍籍可能已经死了,如果不幸要接踵而来。但他不在家。一天、两天、三天,到我去报警时才知道籍籍因为贿选被捕。报上都报导了,你怎可能不知道。小警察用结结巴巴的英语说。我不会看日文,我说。’ ‘要去看籍籍时失魂落魄,醒来已经在医院,脚尖一片剧痛,低头一看,已经没有脚,左脚已被齐踝切断。为什么还会痛呢?脚已经不存在。’ ‘我很想回澳洲。正想将籍籍和我手头的股票套现,东京股市大跌,我们那两万澳元的股票跌得只值三千元,刚好够我买一张机票回墨尔本,还要是经济舱。我在机上想,可能会撞机或高空爆炸。钻石的浅蓝光芒异常邪恶,我想他们可能是对的。下机后第一件事便是将钻石卖出。拖着行李走进店里,抬头便看到那个中国老妇,穿着黑衣服,咧着一排黄牙在笑呢。我将钻石褪下,年轻的男职员,看我一眼便跟老板说:我要放假。我要到“春日泉源”去散掉魔咒。这是一颗不幸的钻石。老妇又站在街外,在阴恻恻地笑。我冲出去,说:管你是人还是魔鬼,你到底要不要这钻石?’ ‘天主帮助你抵挡魔鬼的诱惑。’ ‘我还是戴着钻石,是籍籍留给我的记忆。我安装了假脚,回到银行当职员,星期天去望弥撒,不再想关于爱及远方的事情,甚至渐渐忘却籍籍的脸孔。直到一天,大概是一个普通夏日的黄昏,天色慢慢黯淡,我在河边车站买一个牛角包,售货员找钱给我时,我突然记起我自己的脸,在我面前,静静地看着我。打从遇上籍籍后,我已经忘却自己的脸。呵,要经过这许多不幸,我才意识我做为我,独立地存在。我的存在原来与他人无关的,连爱人也不例外。忽然我眼前一片黑暗,而我的灵魂却非常清醒。我掩着脸,从此除了黑暗,一无所得。’ ‘我这样便遗失了钻石。’ ‘全能永生的天主,你是忧苦者的安慰。’ 告解室非常安静,听到外面鸽子拍翼的声音。女子静下来,呼吸均匀,婴孩睡着似的。过了好一阵,鸽子拍拍地飞走,可能刮了一阵风,女子方说:‘我说的就是这些。 说完了。’也没待我祝祷,便推门走了。我在门缝看到她的背影,穿着一件黑长袍,双手轻轻的向前摸索,有点微跛,一步一步地向夕阳走去,在教堂门口,停下来,听到什么似的,回过身来,看着我,眼是空的,只有黑幽幽的两个洞,其实看不着我,脸上却有看的专注神情,好一会儿,方转过身去,掩上了门,让教堂关在寂静与黑暗之中。 我们决定将钻石凿碎。用城里最大的石头将不幸的石头蹂碎。为了避免上次的哄动场面,我们在教堂后的小坟场,静静和几个小修士搬了大石,在一个幽黯的中午,将钻石放在一个神父坟墓的石碑前,几个人合力将大石搬起凿下。就在‘希望钻石’迸裂的一刻,坟墓忽然裂开,一只雪白的手骨,从土壤中伸出来。小修士大叫一声‘天主饶恕’便飞也似地走了。我念着玫瑰经,伸手将白骨放回坟墓去,捉着了已故白若神父的手,就像他生前一样,很瘦很瘦,而他的指上,套着一枚钻石戒指,闪着淡蓝的光,是‘希望钻石’。万福玛利亚,那一定是我的幻觉。我放开白骨,推开了石头,石头下只有几撮被压坏的小草。 ‘希望钻石’又顽强的回到人世。大石无法毁掉它。 我渐渐明白‘希望钻石’的不幸。如心魔,如欲望的燃烧。 ‘请饶恕我,神父,因为我犯了罪。’ ‘天王饶恕你。你犯了什么罪,孩子。’ ‘我杀了我祖母。她从后门走进来,左手戴著“希望钻石”,我的头跌在地上,裂开。’ ‘童身之后,至圣玫瑰之后。孩子,你犯了十诫里“不可杀人”的一诫。’ ‘她从巴塞隆那回来,从后门走进,我的头非常痛,跌在地上,裂开。我用剃刀从她耳边到耳边割开。她站在我身后说:我在巴塞隆那的花朵大道找到了你的祖父。那时才是下午,阳光花花,城里都在睡午觉,他在一间妓院的门前和一个年轻女子在说话。 我已经五年没见过你祖父,他又黑又瘦又长满了老人斑,我认不得他了。他见到我一拍额头,说:我怎会再见到你,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我为何会这样不幸会见到你,爱密丽。我原来不认得这个老皮条,他叫我的名字我便认得他了。我祖母五年前在我祖父出走后便离开了墨尔本去找他。祖父出走之前他们吵了一架。祖父早上在吃一只他自己弄的硬壳蛋,用汤匙敲开了蛋的圆的一端。祖母醒来,自己弄了咖啡,见到了祖父,便说:你应该敲开蛋尖的一端。祖父便说,你管不着。我让你管了五十年,如今我快要死了,你管不着。祖母便道,我呢?我和你消磨了五十年,我愈来愈肥愈无聊兼一无所得。你为什么不快点死?祖父说,好,我死我死,我死得远远的。就这样祖父收拾了行李出走,足足四大箱,移民似的。祖母看着他,也没留他。祖父走了一个星期祖母瘦了足足二十公斤。刚好回复她少女时代,嫁给祖父时的体重。她出发去找他时什么也没有带,只带一把祖父留给她的剃刀,也就是我杀她时用的那一把。’ ‘后来听说,祖母到过伦敦、曼谷和布拉格找他,祖父每次都在祖母找到他的行踪前走了。’ ‘祖母从后门走进来,说:我杀了他。这是你祖父的遗物。叫做“希望钻石”,他从一个来自达尔文城的少年手中所得。我听着我祖母说故事,我的头非常痛,跌在地上,裂开。’ ‘祖母便说:我跟他回到旅馆,跟他做爱,像我们年轻时候,然后他告诉我,他离开我是因为一个来自达尔文城的少年:比我们的孙儿还年轻的少年,皮肤像玫瑰花瓣,年轻美丽至我不敢直视。你祖父说。我一直找他,伦敦、曼谷、布拉格。来到巴塞隆那,我才在花朵大道一间妓院门前找到他。他见到我,问:为什么会是你,老头儿,为甚么你还不死掉,我便杀了他。我杀了他。你祖父说。你爱他吧,我问。我是以我从前爱你的热情去爱他的。你祖父说。这样一来,你不爱我了,我问他。你祖父只答:我们都老了。这样我便杀了你的祖父,用剃刀,从耳边割向耳边。’ ‘我祖母回来,我的头跌在地上。她杀了我祖父,我的头裂开。’ ‘孩子,你们都犯了罪。’ ‘你说的是。但神父,不见得一个人的罪过会比另一个人轻一些。连你的罪过也不见得比来忏悔的人轻一些。’ ‘天主饶恕你。我们都犯了罪,亏欠了天主的荣耀。’ ‘所以。’ 我们尝试用镭射光束毁灭钻石,在报上登报征求实验室时读到了女子被肢解的血腥案件。女子的断头认得清脸孔,另一只在码头发现的断掌上,报案者称尚戴着一枚两克拉的淡蓝钻石,相信是传说中的‘希望钻石’,但警方到达后坚称断掌上没戴有任何物件。警方目前在调查肢解案受害人的身分。我轻轻折上了报纸。‘毁掉它。’她们说。 将钻石的碳份子用光束打碎,钻石可以变成灰。 俗世的荣华光采,到最后不过是尘上。 告解室忽然涨满,都是女子的气息和温热,想来是个肥女子。可能很肥很肥的吧,整个告解室都随着女子在移动,以致我摇摇欲坠,按着木板道:‘孩子,你犯了什么罪,让天主饶恕你。’女子没有话,久久从门底塞进来一叠信,从西伯利亚寄至前苏联的立陶宛。 我在昏暗的告解室读信,传来牛角包的香气:肥女子在簌簌地吃面包 ‘娜塔雅吾爱:火车刚离开立陶宛便开始下雪,天是灰黑的,分不清日夜。我在茫茫大雪中看到你的脸。因为我看到了幻影,我想我永远见不着你了。我的背包里还有你给我收拾的一打牙膏,咖啡豆不知是否压碎了:空气弥漫着淡淡的咖啡香。我从此擦牙时都会想到你。只是不知日子有多长。和我同车的还有一大堆沉默的人。偶然有人唱一首高加索的民歌。歌唱了一半,便停了下来,慢慢大家便忘却。只有火车的轰轰隆隆,从不间断。我想我不过没有处罚一个将红缣刀旗染黑的学生,我便成了反革命份子,便感到人生的荒谬。想来我和你没机会去巴黎的了,祖母死前给我们的淡蓝钻石,照旧卖掉,你自己去吧,不然去澳洲投靠舅舅,不要等我了,这不是久留的地方。艾维。’ ‘娜塔雅吾爱:我们毕竟到了西伯利亚,景色美丽荒凉。我们以为很可怕的事,到发生的时候原来已无所谓可怕。我们到达营房,是一列木造的房子,没有煤、没有灯,我们睡在木板上,醒来觉得变了冰蚕,但还活着。活着的感觉热而刺激。我们第二天便开始上山伐木,要建自己的房子,我第一次见到了雪狐,想杀它,它一闪便走了。我的同伴利奥见到狐狸,两眼发光,说:‘杀了它。吃了它。”我想我的恶形恶状大概亦一样。娜塔雅:我们愈来愈像野兽。我多么怀念午夜醒来,将你抱在怀里的日子。我已经开始忘记生命中的温柔感觉,和你的脸。只隐隐记得你的美丽,但,美丽与我何干呢?艾维。’ ‘娜塔雅吾爱:很长的日子我没法写信,因为我的右手被斧头斩伤。现在在用左手写字,写得很艰难,而且可以写的愈来愈少了。雪还是漫天漫地地下着,我再次见到了雪狐,而且把它杀死了,一地的血肉模糊,我和利奥把雪狐剥了皮,就地把它烤了吃,我们都很快乐。吃剩了一地的骨头,利奥就开始呕吐,然后才说,他是个素食主义者,然后他就哭了。当夜他就开始发高烧,发着热还得上山伐木,晚上他开始昏迷,以为我们还在莫斯科,着我给他一点伏特加酒,又说要驾直升机降落红场。我早上醒来他便死了。所以我想,你也不用寄毯子来,用不着。艾维。’ ‘艾维。你死后我开始吃得很多,午夜醒来时便写信。我胖了很多,你的死对我来说成了切切实实的肉,让我时刻纪念。除此以外倒没什么了。娜塔雅。’‘艾维,钻石卖了。我在小歌林街一个旧物店将钻石卖掉的。我离开店子十五分钟后店里给人打劫,店主就给贼人开枪杀了,听说眼珠还滚在地上,钻石给人劫走了。我站在街上看热闹,忽然记起你的脸,还是你年前死去的模样,而我就已经老了。如果真有天堂,你一定认不得我,因为我一直在长老,你的脸容,在人们的记忆中:永远不老,直至人们将你忘怀。大概是这样的吧,不是老去便是忘怀。娜塔雅。’ 女子吃完牛角包又再吃起士饼,然后又吃了一大包薯片,最后又吃了一包墨西哥脆饼。吃完了,还没待我念完主祷文,便推着挤着地走了,我在告解室里还感到她肉体重量的移动,仿佛是一阵缓缓吹走的肉风。 钻石在实验室的高温光束中分解,成为碳原子。我们无法目击钻石化成灰的过程,就像棺木在焚火炉中烧毁一样不为人知,结果总一样,尘归尘土归土,连钻石也不例外。我知道人的一切都是暂时的,世界会终结,宝石不过是灰尘,只有天主是永存永在的。这说明了宗教总会存在的原因。我们需要信心、希望、爱。世上种种却无法给我们这些。所以我总可以在教堂安身立命的,无论俗世有多聪明多复杂。 传说宝石与爱情及眼泪有关,不知是否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