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光年》 序 「接力赛没有终点。因为操场是圆的!」,二零零六。 「我寄了一个关于星球的青春爱情故事给你。」 「好看吗?」 「不知道!」 我挂上电话,从上一部片结束到现在,已经半年多了,我觉得我该是要准备下一部片了。 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找了很多人谈谈要一起弄一个剧本。 我很确定,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了。 最早是纪尧告诉我这个定律的。 行星绕着恒星打转,彗星则划过天空,稍纵即逝。 好像是这样的,像定律般我们不需思考却迟早知晓;在我的记忆里, 还真的有过人是像恒星般永远都是众人的焦点,也有过朋友,如行星般总是围绕着我们,陪我们经历青春的悲欢离合;更不用说我们都讨论过的那个女生,一夜之间突然成为我们共通的话题,又突然如彗星般消失在我们赖活的无聊日子中。 我知道这是我要的起点。 后来几次时间没有对到,纪尧又开始忙着新的剧场编剧工作,我们错失合作的机会,后来我约了作家许正平也就是后来的正式编剧出来聊聊,我跟他讲了这个开头。于是这个漂流已久的构想总算找到它的归宿,我跟正平作了很多的讨论与沟通,慢慢的,这个构想在正平增血添肉的投注心力下,变成了现在的盛夏光年。 我以为那是接力赛的终点,因为电影即将完成。 一开始是责任编辑春子建议我可以回到原点来思考这本书的 「小说不一定要和电影情节大致相同,可以出一本新版本的小说。」 我很快在msn上问了纪尧的意见,他也很快的回答我。 我想,这部电影会因为很多鲁莽没有熟率的决定,让我终身难忘。 接力棒交回了第一个跑着,也跑出了操场的界限。 十个小时前我看完了第二稿。 心中还没平复。 拍了一部电影,我以为我已经很了解故事里的他们。 现在不止不止一部电影当然也不止一本书 我发现,电影也许结束了,那个夏天也过去了,但是,即使没有被拍出来或是被写出来,青春依旧。 电影跟文字都无法框住我们大家的过去、现在与未来。 就像我在看九把刀的时的感触一样,原来当我深夜站在便利商店经历着九二一大地震时,他正在跟那个女孩互诉心中最重要的秘密。 顿时,电影、小说、音乐都不再是一个框住故事的限制,而是我们结集对于美好回忆的共同桥梁。 我希望给你们一个心理建设,本书跟电影几乎是全然不同的故事,甚至连态度都是不一样的,不过不要紧,时序从来不能阻扰我们的情感。 现在我建议你去翻出上个世纪末最喜欢的一张专辑。也许是五月天或是王菲,不管,继续读下去,走入我们的故事里,也走回自己的回忆里。 我们都再也回不去了对不对? ——陈正道 ---------------------------------------------------------- 我知道一个星球,在这个行星上,没有人能活超过二十岁。 八月三十一日的九点二十一分,夏天,早上,一个人,正好我看完了这部小说。 而这一阵子唯一有用的新闻,是据说冥王星脱离了这个星系。 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一种不服气的感觉。而这是一个即将更孤单的星系。 星系里的第三颗行星上,流传着这么一部小说,叫做「盛夏光年」。而他依然孤单,绕着一个光速八分钟外的恒星运转着,自从四十五亿年前行星诞生开始。 四十五亿年后,行星上开始有了人类这种生物,他们从出生起,就开始不停的互相撞击,他们触摸,拥抱,深吻,彷佛急着摆脱身体里蕴藏了四十五亿年之久的亘古孤寂。 青春的他们从不转弯,直到撞倒头破血流,才心满意足的呼了一口气。 直到出生后的第七千三百零五天,他们突然都开始停止疯狂冲撞的行为。那是因为,行星上的人类在二十岁之后,他们都会切换生命形式,彷佛进入冬眠的梦境,在一片盛夏繁花般的记忆里,安详快乐的,不停的不停的死亡着。 我突然想起我生命中的冥王星,国际天文学会也许能将你们除名,但我,将会永远记得你们。 ——五月天 阿信 ---------------------------------------------------------- 曾经有个年代,情书是写在纸上的。 曾经有个年代,歌是放在录音带里,照片是夹在相本里。 曾经有个年代,所有的人都只有三家电视台可以看。 ------话题,永远有交集。 离开了那样的年代,告别了活在曾经里的男孩女孩,我们开始在blog里标示自己,用msn推销爱情。歌曲从硬硬的光盘简化为mp3,完全脱离了实体的束缚,歌手多得让你头晕目眩。按下快门的瞬间不再小心翼翼,千百张数位图档眼花撩乱了资料夹的分层------即使你太久没打开,电子资料夹上面也不会有灰尘。 这个世界越来越多标签,越来越复杂,越来越快。 但我们仍在寻找下一个曾经,摸索下一个男孩女孩。 总是如此的,我们深深吸进名为记忆的空气,吐出深深眷恋的感叹。 每个人的青春就像一个瓶子,瓶子里装的主题都不一样。打开瓶子,有的闻起来苦涩,有的淡淡哀伤,有的饱满甜香。告别青春的人哭泣它、缅怀它、看着照片沈淀它。活在青春的人,总是勇敢地挥霍它。 陈正道用电影的语言,不疾不徐映着守恒、正行与惠嘉的青春,镜头里二男一女之间的友情界限,随着对爱情的探索慢慢移动,在新的世纪来临前,新的可能也慢慢浮现...... ——九把刀- ---------------------------------------------------------- 忽然想起去年夏天一个人旅行,花莲的海边,我打电话回台北给某位我已经忘记是谁的朋友,我说我觉得会有事情要发生了,觉得我会离开了,更远,或是更近。 我煞有其事的在海边拿着手机很郑重的说着语调低成还带有气音任凭海风一直吹着我的嘴巴,然后还正经危坐在一片漆黑的海,身体黏黏的有盐巴的沾湿感,我还是很郑重其事的说着。 然后已经到现在了,夏天都快过完了我还是呆在家中,看着我小腿根大腿之间挤压出的赘肉,然后一直咳嗽。然后也只会纳闷今年蝉声更少了,啥都没发生,去年买的圆扇还是放在老杯子里有灰尘了呵呵,也许是我已经对很多事不再惊奇了吧,除丑的按摩小姐纠缠会吓到之外,我很少有情绪,着我自己都明显可以察觉,用一种很没有情绪的发现方法,喔对~ 我好不激动喔,然后就觉得喉咙痛,然后就想喝水,然后忘记。 而现在半夜快要到凌晨的阶段是我最讨厌却又不得已醒着因为失眠。 根王纪尧这个家伙认识也是在一个晚上,一个猛抓头发的家伙,满脸某种七八零年代的长相,不过从那个晚上之后他倒是接到我莫名其妙的电话,只因为我忽然需要说一下我想到的,然后又很和谐的达成一种没有共识,各自挂电话的动作。 他的东西很像在对着夜晚的风吹,不是被风吹而是对着风吹,像小时候我很喜欢对着转动的电风扇吹气跟说话,会有一种空气擦擦擦擦的跳格声响,可以呼吸却又有小对象进入你的眼睛脸颊毛孔鼻孔嘴巴,可以明显感受到却又呼吸的很有趣又可以去玩它。 而陈正道这家伙认识更久了,但我后来好讨厌看他的作品,哈哈,并不是不好,而是那单纯粹的情绪部分够深刻也有深邃感,每次见到他却都躲在大眼镜后面,他眼镜太大了,那透明物后面总有一些什么,他的东西老是让我想起古早的剉冰店来来去去很多人发生很多事,却有点香香的被阳光晒过的桌椅味道,然后见到一个戴大眼镜的冰店老板面无表情,在剉冰机前手湿湿的,却还是知道他会香香的。 而现在有人在剉冰店里吹风吃冰。有人进来了,有故事了,开始发生了。 ——艺术工作者 毛牛 第一章「我叫康正行,行星的行。」 ,一九九八。 康正行 我想,再过不久这个夏天还是会过去的。 有一个朋友曾经跟我说过,如果当我游荡在哪条路上,突然试图起个头,哼唱出一首很喜欢的歌曲,却连我自己都不记得歌名,也忘了曲调怎么转折,怎么哼,都是几句「啦啦啦……」那样不成曲调。 当我百般苦恼的时候,就可以选定一个空旷的街角,停驻。 深呼吸,把眼睛给闭紧,保持微笑,然后等一等,静静地聆听这个世界的声音。 就像是哪个谁,在我身旁轻唱着。 这个神奇招数的诀窍就在于,切记,一定得循环呼吸,吐气,像现在的我这样,深呼吸,吐气,微笑,然后等一等,再呼吸,吐气,微笑。 起初,因为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竟然会相信这一个愚蠢并且无聊的招数,而害羞地默默咳笑了几声。但后来又会尽力说服自己,起码应该要尊重这个,由那位朋友告诉我的「神圣仪式」。于是,我摆出认真又正经的姿态,站在原地,继续深呼吸,吐气,微笑,等一等。 我没有办法估计时间到底过了多久,也不确信在我闭上眼之后,这个世界会不会就这样跟着静止。 意料外的是,我突然有一种「温暖」的感觉。 对,温暖。 因为有机会重新聆听原本以为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却发现我正在重新认识这个小镇,然后开始「怀念」起,自己曾经在这个镇上发生过什么事情的那种「温暖」。 像是,街上接二连三的喇叭声,附近国小的导护妈妈,仔细看守小朋友的交通安全,我曾经牵着她的手过马路,以及隔条巷子的二楼,放着嘲杂的摇滚音乐,那是我认识的第一个英国摇滚乐团「Blur」;或像是前面店家养的猫,爪子刮着玻璃,轻声发出了讨人同情的小小哀号,像是我五岁那年,捡到的流浪猫,胖胖圆圆的,我都叫她「月球」。 现在的时间是一九九八年六月十一日,就我所知的小小世界里,某些人正在关心的是,今年的圣婴现象,可能会让地球出现的历史高温,而地球是不是会毁灭? 但我想,绝大多数的人更在乎的应该是,看过「铁达尼号」几遍?为了杰克沉入海底而哭过几次?还有,就算是英文单字会的不多,那一首「My ill Go On」也一定会唱两三句。 不过,这不是我所关心的,这一切全?部?都?不?是?我现在最应该关心的。 我现在最关心的是,如果现在的我选择继续呆站在这个角落,等待奇迹降临,今天早自习的数学期末试势必完蛋;但是如果我选择张开眼睛,赶赴学校的考试,也许我一辈子都会因为记不起这首歌到底是怎样哼的,而让我对未来的人生愤世嫉俗。 十七岁这年的夏天早就开始,我站在东部这个正在没落的小镇里头,还算繁荣的街道上,朝着「瀚阳高中」的方向,停下脚步,穿着汗水湿透了的学校校服,扛着塞暴课本的背包。高二的日子开始倒数,距离大学联考还剩下三百八十六天,距离参考书试题全部完成还剩下五千四百六十九页,但是距离未来,到底还有多远? 今天天气晴,微微的凉风吹过了我的额头,干了汗,擦肩而过的路人有没有哪几个认识我的,也许都在低头嘲笑我现在的愚蠢行经。不过我始终保持微笑,充满耐心,充满信心,期待那一首我忘了怎么哼唱的歌曲,也许在某一秒钟会真的在我的耳畔唤起记忆。 所以我持续微笑地等待着,而我想那个微笑,绝对是让我看起来加倍愚蠢的主因之一。 在这一群路人甲乙丙当中,我也只是其中之一,不会有谁特别记得我的。 但是,就像大多数的人一样,这辈子,我只希望被某个人记住就够。 而我的名字,叫做——。 「康正行!」 康正行。 「康?正?行!」 对,康正行,健康的康,正义的正,行星的行。 「康……正……行……!」 等等,我皱了皱眉。 没有听错,这个熟悉的声音。 在我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就被这个家伙从后脑勺狠狠一击,我失去重心往前扑倒。 他是故意的。 没错,这个叫我名字的声音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除了他,不会有其他人用如此既幼稚又暴力的方式,试图让我意识到他的存在。 我在瓷砖道上,眯着眼抬起头,太阳刺眼的光线勾勒出他的身形轮廓,背光的黑色身影,他微微地扯起了笑,伸出左手拉起了倒坐在地上的我,他的手掌心上有着篮球练习生出的茧,热热的,湿湿的。 「你中暑了喔?」他反复地把手心贴上我的额头,然后再试试自己的,不过我真的很怀疑,他到底知不知道中暑跟感冒之间的差别? 「没有。」我把他的手拨开。 「我载你去保健室。」 「我没有中暑。」 「保健室可以吹冷气。」 我想他是一个永远抓不到重点的人。 「上车。」 上车。 他硬是拉着我坐上他的「Spyder」,y,Spyder,这辆他骑了好几年的捷安特越野。 「Spyder」这个名字是来自于一九五零年代出产的保时捷五五零跑车,代表美国最叛逆的男人「詹姆士?狄恩」,他在一九五五年过世的那场车祸所开的车款(是他跟我借走的那本「詹姆士?狄恩传记」里看到的,我想那是他阅读过除了漫画书之外,唯一一本课外读物。)而他所骑的这辆「Spyder」的把手,是他在一九九七年的那个暑假,在他一个人举办的「脚踏车环岛旅行三十天」中撞歪的。 他叫做余守恒,守护的守,恒星的恒。 从一九九一年认识他以后,我就开始相信,原来地球上,真的住着从别的什么奇怪星球来的外星人。 第二章「二零零五年六月三日。」 ,二零零五。 余守恒 我起了个早,真的很早的那种。 今天是二零零五年六月三日,不是一个多么特别的日子。 我起了个早,连预定的闹钟都还没响,我再重复一次「我起了个早。」,原因是在我高中毕业来到台北读大学之后,我从来没有在这个时间清醒过。 凌晨四点四十八分,天都还没翻起鱼肚白,只是偶尔听见几声窗外送早报的呼啸而过。 今天本来要补拍几场戏的,但是我跟导演请了假。 打开电视机,重播了不知道几次的新闻里,占满了纷乱嘈杂的政治版面,不过其中夹杂的其中一项新闻,吸引了我的目光。就是王菲,她宣布了决定享受居家生活,暂退歌坛,这个举动引发了歌迷们激烈的反应。 她说过,如果她有一天不唱歌了,请大家忘了她。 我敢赌定她的复出之路,绝对会比我们想像中的还要遥远。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感觉到愤怒,一个选择离开的人,凭什么还可以自私地要求别人忘了自己? 今天的天气看起来阴阴的,带点忧郁的那种。 这个夏天才刚准备要开始,我却有种错觉,以为它早就已经结束了。 我把冰箱里的咖啡粉倒了几匙到咖啡机里,才想到忘了摆上咖啡滤纸,花了点时间清洗,然后重新开始。走进浴室里转开浴缸的水龙头,然后走回卧室,在床边,趴下,双手扶地,做了几次伏地挺身,有一些喘,不过我再多做了几次。 九八,九九,一百。 起身,深呼吸,脱下背心,把汗抹去,想走到浴室泡个澡,沿路顺道脱去短裤甩在门口,打开门,里头已经布满水蒸气,我关起水龙头,站在洗手台前抹开镜子上的薄雾。 左下巴上的疤一直都没有好,本来留着为了遮掩的胡渣却有些长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试着微笑,嘴角却只是皱着。 踩进了浴缸,温热的感觉从脚底到大腿直冲大脑,这样好,清醒多了。 我坐在里头,手扶在两侧,闭上眼,深呼吸,潜进水里。 水里,水里有无限的蓝。 好久好久没有游泳了。 有那一秒钟,我想起某个夏天,不过那也是很久以前了,在一片湛蓝的海水里头,还是游泳池水里?算了。那时侯,我为了紧紧抓住什么,费劲一切心力地往前游着。 像是害怕自己失去了什么。 只是,我真的忘了到底是什么。 我唯一记得的,只是那时候的在水中的感觉,就像现在这样温暖。滑出水面,我站起身,抓了架上的毛巾随意擦干了身体,然后围在下半身。 窗外的阳光洒了进来,我想还有一点时间,于是转到厨房里头,已经飘散着咖啡香味,我倒了一杯,烫口。 楞着站在料理台前,远远地,电视那头传来了一首熟悉的歌曲旋律,不过我真的忘了是哪首,我闭上眼,试着仔细听。 「余守恒。」 是不是有个人喊了我的名字? 「余守恒。」 我转身,那个人就坐在餐桌旁,对我微微笑着,穿着成套合身的黑色西装,一样纤细匀称,他没什么改变,一点都没有,一样的阴沉,我们从国小五年纪就认识,国中,高中,我们同班了整整八年,就像是命中注定一定得当朋友一样。 我想起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 算了,那也是很久以前了。 「你胖了。」他熟悉的眼神像是相当仔细地扫过我全身,对我说。 我笑了,对,我胖了,一点。 「太久没打篮球了?」 「是你太久没来看我打篮球吧。」我反驳。 「我看腻了。」 他才说完,看了看手表,接着站起身。 「你还剩下二十四分钟三十五秒,可以穿好你的衣服。」 然后他礼貌地让开了走道,让我通过。 我擦肩经过他的身边,走进房间,打开衣柜,拎出昨天才买的那套西装,摊在床尾。 我看了他一眼,他很自然地把头偏开,我扯下围着的毛巾,落地窗外的光线透过,我的影子长长地拉着,贴着他的背。 「我们多久没见了?」我问。 「很久了。」 「五年八个月零八天。」才一说完,他自己就笑了。 我低下头把裤子穿上,还好,没有想像中的贴身。 「康正行。」我随口喊了他。 「干嘛?」 「你多久没回东部?」 「那天之后这是唯一一次。」 我也是。 「一定要回去吗?」 「换好衣服了吗?」他说。 我们两个沉默了许久,好像我们之间的距离无限延伸,连贴近的对话都开始有了回音。 在他之后,我拎着一袋行李,走出门,锁上,往地下室停车场的电梯来了,我突然想到,忘了把餐桌上的那张讣闻带着。 第三章「绝对不能把篮球当篮球看。」 ,一九九八。 康正行 操场上已经传来的拍打篮球的乓乓声响,相较于教室里窒息闷热的气息,显得有些过于生气,热闹了原本凝止的整座校园。 数学期末考试结束钟声还没响起,已经有几个同学心浮气躁匆匆交了卷。抬头张望了一会,我低了头把答案擦了又写,写了又擦,焦急的汗水滴落在试卷上,湿了一片。 看了看手表,时间一分一秒正在我的脑袋里滴答滴答作响着。 就差这一题,我一定可以记起,这一题,到底是从哪本参考书里出现过一模一样的题型,一模一样的公式,一模一样的逻辑。 就?差?这?一?题。 我一定得冷静,细心,再看一遍题目避免太过大意,专注,深呼吸,千万不可以被旁座同学转笔的迷惑战术扰乱,冷静,但是冷静这个技巧我刚刚试过了,所以「破解数学之迷」下一招是……,糟糕,我分心了。 突然,不知道从哪个方向丢来一张揉起的纸条,我楞了一下,感受到莫名的心虚,我马上捡起,把它紧紧握在手心。 等等,这该不会是? 干得好,虽然不知道是哪个同学传过来的,不过我想这就是友情的真谛,在好朋友深陷危难的时候一定立刻出手,那团纸条仿佛发出神圣的光辉。 只是现在的我没有太多余的时间,可以感谢这个即时相救的神秘人物X,下课钟声就快响起,时间的压迫下的我只能拼了命向前,不该彷徨。 对。 我偷偷抬起了头,瞄了一眼讲台上的监考老师,趁着他翻看报纸的时刻,抓紧空隙,小心翼翼地在书桌下把那张纸条打开。 「篮球场等你。」署名画了一个很丑的笑脸。 在篮球场等我? 我微微抬起头看见黑板前,余守恒把考卷交到监考老师手上,顺道转了头对我眨了一眼,他嘴角扬起的笑容仿佛就在说服着我,放弃吧。 放弃吧。 放弃吧。 我还是放弃吧。 艳阳高照的中午时分,篮球场上的热气傲人,蒸散了时空。 我躲在树阴底下没看见余守恒,倒是有几个隔壁班的男同学赤裸着上身,在场上驰骋。 我想,我一辈子都不会懂,为什么这个星球上,会有那么多人对「篮球」这款运动热衷?挤破了头为了抢夺一颗球,在大热天里,好几个人汗流满身,粘腻成一团,无论是胜利或者失败,都会发出动物般的嘶吼声,然后继续粘腻成一团。 而余守恒就是其中一个,他顶着「瀚阳高中」篮球队主将的名号,他在篮球场上拿到的分数,一定会超过本国历史,数学,还有国文考试分数的总和。 曾经在某年的夏天,余守恒尝试一对一教我如何打篮球,但是在实力相差太多的我屡战屡败之后,他只是气愤地把篮球丢到我的手上,喝叱着我说:「绝对不能把篮球当篮球看。」 我想这应该是他说过最有哲理的一句话,「绝?对?不?能?把?篮?球?当?篮?球?看。」我到现在还没有参透。 不把篮球当篮球看?所以要当什么?保龄球?榴莲?人头? 虽然后来我放弃了,不过他没有。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要求在他每一次的篮球比赛,我一定要在场边观看见习,甚至偶尔要求我,放学之后,得在篮球队的练球时间陪在他旁边。 所以这些年以来,他所有大大小小的比赛场合我一定会出席,除了一次重感冒在家,另一次陪爸妈回外婆家,而这两次,让他故意和我冷战了两三天。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像是变成了他的个人球迷,留意他在篮球场上的一举一动,会因为他比赛的得失而喜悲。当然,除了我的手上没有拿着彩球在场边欢呼尖叫。 突然,在我的身后,袭来一股热气,夹带着熟悉的味道。 「很热?」果然是,余守恒。 「送你的。」我来不及反应,他已经把手中的冰块,从我背后的领口溜进了我的衣服里,然后冲到篮球场上厮杀。 幼稚。幼稚。幼稚。 这些冰块,八成是他仗着福利社阿姨觊觎他的外貌,纵容他从塞满听都没听过品牌的冰棒堆里头偷来的。 我拉出塞在裤子里的衣摆,像个笨蛋一样,边跳边把冰块抖出来。 对,我几乎可以想象余守恒在廖阿姨面前,装可爱的嘴脸。 我们著名的「瀚阳高中」福利社,掌店的老板娘廖阿姨,精通校园里各类型的流行八卦,举凡老师之间的明争暗斗,学生们的男女情事,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可说是远比学校图书馆存库的资料还要丰富。 而在这间号称「穿梭时空的福利社」里,你除了可以在一握零食里头翻到六年前就开始贩售的五香乖乖,还是一九九四年铺货的「大波露」。 不过,我想里头最为经典的商品,就是「来自未来的面包」。 当然,这绝不是所有同学想买就得手的,如果你异常幸运的话,才有可能从福利社里的一篮面包堆中,搜寻到三九九八年六月才会过期的波罗,或者二零零八年六月十八日才制造的杯子蛋糕。 不过,余守恒照吃不误,而且从来没有因此而拉过肚子,他顽强的铁胃,令我相当佩服。 而我们会在午餐时间,从福利社抢到午餐,然后就爬到体育馆的顶楼,那里有一间本来摆放体育用品的杂物间,许久没有使用了,所以我们私下占领了那间房间,当作我们的秘密基地,透过窗户,还可以看到整座校园。 不知道为什么,我们总是习惯我们两个人一起吃午餐,有时候我会把下午要考的科目带着,有时候他会在秘密基地里头偷偷睡个午觉。在这间房间里头,我们像是离开了学校一样自由,而且只有我们两个人,虽然只是短短的半个多小时。 但是到底什么时候开始,我们习惯只有两个人一起吃午餐? 算了,我忘了。 我想,这应该是从我们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了。 阴起了天,午后的雷阵雨拍打篮球场旁的茄苳树,本来在树下打了瞌睡的我被吵醒(昨天熬夜念书,实在很伤身体。) 篮球场上的人群,快步奔向教室那栋躲雨去,偌大的校园有些空了。 篮球场上只剩下余守恒,他脱下了上衣,剩下那件白色背心,露出了黝黑的肤色,汗水跟雨水混着,其实我也分不太清楚。 我大声喊着说要回家了,他没说话,他只是抓着篮球对我微笑着。 第四章「你不喜欢台北吗?」 ,二零零五。 余守恒 坐在车里的康正行,口中喊着我的名字,假装很大声的那种。这个无聊的游戏我们曾经玩过。 我只是对他微笑,然后敲了敲车窗回应他,接着把钱给了加油站的服务人员。 车子里的他扯扯自己的领带,缓慢呼吸。 我打开车门,坐上,发动,继续从台湾北,绕到东部去。 「我最近想开一家摄影工作室。」我说。 「什么?」 我把音响的声量转小,虽然我很喜欢收音机里传来的这首歌,王菲的「乘客」,非常适合开着车前往什么地方远行。 不过我忘了,是谁第一次介绍王菲的专辑给我。 「我最近想开一家摄影工作室。」我说。 「摄影?」他的脸上有种刻意表现出质疑的那种扭曲,很搞笑。 「对,以人物为主的那种。」 「人物?」 我看了看照后镜。 「从一个镜头里看一个人的感觉,他所有的表情和情绪都被放大了,但是却又不那么真实,你没有办法亲手触摸到的那种不真实。」 「原来你是打算考哲学研究所?」他说。 「什么意思?」我没听懂。 「没有。」 「我们刚才从哪条路来的?」我没有找到来时的那条路。 「刚才好像是从那条路下高速公路。」 「哪条?」 「还是我们回去问加油站那个男生?」 「你刚才说哪条?」 「不是这里,应该上一条。」 「还是左转这条?」我问。 「我不知道,都可以。」 「是不是下雨了?」我问。 「好像没有。」 「没有吗?」 「你喜欢下雨吗?」 「可是我们刚才左手边没有稻田。」我说。 「好像。」他转头看看我们经过的路。 「好像什么?」 「好像有,好像没有。」 停顿。 「你会口渴吗?」我问。 「不会。」 「我这里有矿泉水。」 「好。」 「什么鬼地方?好像不是这条。」 前面交岔路的指示牌,写着四个我根本听都没听过的地名,我迅速回转。 「还是这条?」我问。 「这里景色看起来都一样。」 「好久没有看到这么多绿色植物。」 「台北真的不适合住人。」我回答他。 「你不喜欢台北吗?」他问。 「为什么?」 「去年我打算在靠后阳台边种几棵植物,我到内湖花市挑了一盆姑婆芋,茎很粗,叶子很大片的那种,买回来的前几个星期,我还会固定照顾。但是半年之后,我才意识到这间房子还有那棵植物,但是我已经好久好久没有浇水了。我到阳台看看,没想到他还站在,虽然几片叶子已经枯黄,但是它还是站在那里,很孤独的样子,我突然很心虚,想说它一定很渴,于是我拿了一壶水不顾一切就往它身上浇,但是过两天之后的晚上,在我睡着的时候,听到一声什么,我冲到后阳台去看看,我看见,它的茎,从中间折断了,外皮还连在一起,但是就是整根断了。后来我感觉到愧疚,愧疚的原因是,如果我那天没有浇水,它会不会继续站立在那里,它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我就说你打算考哲学研究所。」 「什么?」我没听懂他的意思。 「没有。」 停顿了许久。 我再把音响声音开大。 第五章「你是余守恒最好的好朋友」 ,一九九八。 康正行 今天早上的天气依旧炎热,我趴在补习班书桌上,挂在两旁的电风扇嘎嘎地作响,台上理化老师的粉笔灰飘散在空气中,台下的同学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听得懂?还是用点头来宣示自己的认真? 还有,真不知道是谁发明「暑期辅导」这种人间炼狱的? 我偷偷地听着随身听(我省吃俭用,存了一年的零用钱才刚买的。),耳机里传来王菲的「浮躁」,真的想大声跟着哼唱,但我却只敢在参考书上的最后一页边偷听偷写下歌词几行。 虽然现在不是九月天高,不过炙热的天候的我却相当令人浮躁。 我看着正坐在前排的那个女生,我并不认识,只是她一头膨松的长发(我突然想起前年我爸去探望住新竹的阿姨,带回来的名产。),老是惹得我鼻子痒,又阻挡视线,我才拨去,她又甩回我的前面,我又挪去,她再甩回来,这样的举动我反复好几次。 其实,满好玩的。 有种搞笑的韵律感。 不可以玩,这样一定会被老师发现。 不过。 再玩一次就好了。 这次搭配音乐的节拍来一遍。 「康正行!」 「有!」 我慌张站起身,耳机线一经拉扯,本来藏在抽屉的随身听摔出,砸在地板发出了匡当的声音,散成四分五裂,所有人倏地转头盯着我,气氛一时凝聚静止,只剩下电池滚在地板上绕着。 「你在干什么?」老师看似有些愤怒地把手中的粉笔往后一抛,丢进黑板沟槽,我想他认为这样的动作非常帅气,不过一点也没有。 「你给我站着上课。」 好我乖乖站着上课。 本来还想回神认真听讲的,但是后面几排被我挡住视线的同学,不断地发出嫌恶的啧啧声。 于是我相当识相地,慢慢把身体贴向墙壁,几乎要有些侧身的那种贴着。 「康正行!」 「有!」 「叫你站着上课,你给我站得歪七扭八?」 喔。 我担心又会被老师误解我在作怪,所以肩膀以上必须维持直挺,但又担心后几排同学的干醮,所以胸部以下必须尽全力贴近左边墙壁。 总而言之,我的身体呈现相当扭曲而且搞笑的姿态。 总而言之,一个上午的理化课就这样过了。 我把参考书塞进背包,其他的同学从我身旁经过,用一种嘲笑的眼神扫过我,我把头低下,看着已经支离破碎的随身听,想说用胶带粘一粘,看能不能够医好它。 突然有个人,捡起我的桌子下放王菲的CD,递给我。 我抬头一望,是刚才那个,我不知道是谁,留着一头蓬松长发的前座女生。 「康正行。」 「我认识你吗?」 「我也有这张专辑耶。」她的右手指头绕着她的发丝转啊转的。 「喔?」 「你随身听卖多少?」她换左手手指头转啊转的。 「超贵的。」 「可是我最爱的歌是『我愿意』耶。」她两只手手指头都在转啊转的。 「喔。」她的逻辑我听不懂,我实在找不到话搭腔。 「吃什么?」 「什么?」 「你中午要吃什么?」 「还没想到。」 「你知道『赖胡子』吗?」 「谁?」 「赖胡子。」 「不认识。」 「卖小吃的。」 「喔。」 「赖胡子的米粉汤超好吃的。」 「喔」 「走吧。」 「什么?」 这个我不知道是谁的女生,硬拉住我的手,要我去见另一个我根本不认识的「赖胡子」。 补习班大楼往左走,经过两条路口,从杂货店旁转进的巷弄,她似乎完全不畏惧别人奇异的目光,领着我绕着,通过小公园旁边小径,进一个死巷子里头。 果然有一个店家,店门口的A字招牌,用红色颜料绘上的毛笔字,的确就是写着:「赖胡子的米粉汤超好吃的」惊叹号,惊叹号,惊叹号。 看起来旧旧的,脏脏的。 我跟着她的脚步往昏暗的店里走去,在这家没有任何菜单的小店里头,老板从厨房不知名的某个角落端出了两碗米粉汤,放在我们的前面。 我突然意识到这一切有多不自然,我被迫坐在这个神秘的恐怖小吃店,吃着桌上这碗我根本就没胃口的米粉汤,看见眼前这个我连名字都叫不出来的女生,她喝了一口汤之后,对着笑着。 这种眼神我一定在哪里看过,嗯,这个熟悉的眼神。 没有错。 分明就是在「还?珠?格?格」里头,「紫薇」看着「尔康」的眼神。 不?会?吧? 「妳……为什么要找我吃米粉汤?」我鼓起勇气,脱口问。 她只是羞涩地把头撇开。 「你是他的好朋友?」她说。 「什么?」 「你是。」 「我是?」 「你是。」 「是什么?」 「你是他的好朋友。」 「我不是。」 「你是余守恒最好的好朋友。」 她遮住了脸颊,从这个角度,她的眼神好像似曾相识,不只是在「还珠格格」里头。 对,没错,这个女生,我曾经在,一,跟余守恒在校际篮球比赛的时候,操场旁边的树后躲着的那一个身影。 二,跟余守恒在从福利社买饮料,经过厕所边,似乎有一阵阴风袭来,有一个神秘的眼神看向我们。 三,在我们在打扫时间,走到学校后门到垃圾的时候,我也有意识到后面,老是跟着一个提着水桶的女生。 全都是这个熟悉的眼神,而每一次,都是跟余?守?恒。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有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却又带点莫名的小小落寞。 不过我到底是在落寞什么? 这种感觉就像是,嗯,其实你一点都不喜欢吃波特多,但是如果有个人拿出一袋波特多递到你面前,你还是会想把手伸进去。 不对,好像不是这个意思。 算了。 「康正行,谈恋爱。」 谁?谁?是谁? 在我们身后,有一个奇怪的家伙,脸上挂着口罩,高大的身体垂着一条分洪色的厨房围裙,有蕾丝的那种,是有蕾丝的那种喔?上头还画了一只被油垢玷污成斑马的白色小狗,头部看起来像是拉布拉多,却有黄金猎犬那种长长的毛。 他的手上拿着一支拖把,另一只手拎着两个红白馊水袋,蓝白拖鞋踩在脚上。 「我认识你吗?」我说。 「你认识他喔?」她说。 那个人把口罩扯下来。 「余守恒?」那个我根本就不认识的女生,她正在尖叫。 余守恒?余守恒?怎么会是他呢?重点是,他穿着那件蕾丝围裙。 其实,还满搞笑的。 「你在干嘛?」我问。 「我来打工啊,这家店是我爸爸他哥哥的侄子开的。」 「原来你是来打工,赖胡子是你爸爸他哥哥的侄子。」那个我不认识的女生重复余守恒说的。 「那你在这里干嘛?」他说。 「对啊,那你在这里干嘛?」她说。 「妳干嘛一直学我说话?」他说。 「我没有一直学你说话。」她说。 「她是谁?」他说。 「我是……」她说,她的手指又开始在发梢上转啊转的。 「不说算了,帮我拿着。」他说。 「好。」她说。 「走吧。」他说。 「好。」她说。 「不是妳,是你。」他指这我说。 终于在他们自顾自说完以后,余守恒把手中的那支拖把以及那两袋,丢给那个我不认识的女孩,脱下身上粉红色围裙甩在桌上,拉着我的手往外走。 「我今天领薪水,我们去吃冰。」 「可是那个女生?」 「我不认识她。」 「我也不认识。」 「那就去吃冰吧。」 「好啊。」 然后我们像是从来没有遇见过那个女生。 虽然,还是会在哪个角落,偶然会看见像她那样熟悉的眼神。 第六章「你不会觉得,算数学是很奇怪的事吗?」 ,一九九八。 康正行 我把他书桌上的东西先搬开,然后从书包里头拿出我的数学参考书和笔记。 天是暑假每个星期一三五下午例行的「到余守恒家假装陪他一起读书日。」 是余守恒要求的,第一,为了让他妈安心,第二,他可以顺便抄写我的暑假作业,怎么说,都是对他有利。 不过反正我们从国小就有这个习惯了,我也没当一回事。 他刚才打完篮球,现在楼下正在冲澡。 他的房间是在他妈妈所开的一家理发院的阁楼上,理发院小小旧旧的,但是几乎这条街上的每个妈妈都会来这里光顾,无论是大小喜事,都会来这里改头换面。 虽然余妈妈的发型设计永远都是同一套,「妈妈级」蓬松大波浪,但是每个妈妈都会一副容光焕发的样子走出理发院,像是这条街上今天她最美。 我想我会乐意来陪余守恒念书还有个原因,就是余妈妈的精湛厨艺(绝对比她的发型设计强太多。)每次她都会留我下来吃晚餐,虽然余守恒总是抱怨,只有我来的时候才有这些菜色,但是他还是会一碗接着一碗。 余守恒的房间里头,除了一只老旧的电风扇立在木板地上嘎嘎地转着,还有一张单人床靠墙,墙上老是贴着一些黑人篮球员惯篮,或者跳跃的海报,不过我根本就不认识这些外国人,虽然每次他都会指着海报跟我说那个谁谁谁特别神勇,那个谁谁谁的三分球超准之类的。 而他每次一回到房间都把脱掉的衣裤往床上丢,然后咚咚咚地跑来跑去,像是体力永远不会用尽一般。 我很早以前就在怀疑,他应该是个过动儿,没有错。 他只穿着一条四角内裤从楼梯转上房间,拿着浴巾擦着他的三分头,然后走到我身旁,看着我算着数学公式。 然后他把浴巾丢在床边,又拿起篮球,开始甩来甩去。 「要开始写作业了吗?」我问。 「我们去台北玩好不好?」他说。 「我明天还要补习。」 「没有说明天,我是说找一天。」 「哪一天?」 「你没有补习那天。」 「你要不要先写作业?」 「等一下。」 我也不想理他,只是把参考书上的题目算了又算。 「还是我们去垦丁冲浪?」 「你会冲浪吗?」 「学一下就会了。」 我还是不想理他,继续在笔记本上写下重点整理。 他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坐在床上,然后躺下,玩着手上的篮球。 「你不会觉得,算数学是很奇怪的事吗?」他说。 「什么意思?」 「就是数字也就只有零到九,怎么写都是零到九,排来排去。」 我听不懂,我转头看看他。 「一直看到同样零到九的数字,很无聊。」他补充。 我觉得不对,但是一时也想不到什么话反驳。 「如果你算累了,可以先睡一下午觉。」他说。 「你要不要开始写作业?」 「等一下。」 我继续翻开我的英文课本,打算背几个单字。 他也没有再说话。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想再问问他,是不是打算要写作业了。 但是他睡着了,躺在床上,手还抱着那个篮球。 我看着他,本来想叫醒他,后来想想就算了。 我起身,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身边,帮他把手中的篮球拿起来,他翻了个身,侧躺着。 他像个小孩一样窝着。 呼吸很沉。 我想,我应该,也是有点累了。 他刚才好像说,如果我累了,可以先睡一下午觉。 对。 我累了。单字待会在背好了。 我缓缓地在他身旁跟着侧身躺下。 他睡觉的时候会微笑。 我闻到了他身上那股香皂的味道,很好闻。 所以我把脸靠近点。 再近一点。 我可以感觉到他热热的体温。 那再近一点吗? 是他深深的鼻息,缓慢的呼气。 如果再近一点的话呢? 「正行!守恒!吃饭了!」 我坐起身假装伸伸懒腰,然后拍拍余守恒的肩,叫他起床。 第七章「我们一定要回东部去吗?」 ,二零零五。 余守恒 「我以为你命中注定当个篮球选手或什么的。」他说。 我又把音响声量转小。 「什么?」 「要不就是做个游泳选手。」 「为什么」 「还是其实你想当体操选手?」 「为什么?」 「我以为你唯一的强项只有运动。」 他逗乐了我。 「那,为什么我不能变成动作巨星,打功夫那种?」 「打功夫?」 「李小龙或成龙的那种。」 「你想演这种戏?」 「我的经纪人只会要我演一些亲来亲去的爱情戏。」 「你不是最喜欢这种?」 「那你呢?」我问。 「你什么时候开始学摄影的?」他问。 「还没开始。」 「还没开始?」 「果然我还是太相信你了,你说的话没有几次当真。」他笑着。 「我非常认真,不久之后我要开始学电影,拍电影,然后拿个奖,国外的。」 停顿。 「好像不是这条。」我问。 「还是我们回去问问看那个加油站的男生。」 停顿。 「你还记得铁达尼号吗?」他问。 「好古老的电影。」 「还好,高二的时候,我们是一起看的吗?」 「其实我很讨厌这部电影,干嘛最后没有完美结局?」 「明明你就哭得死去活来。」他嘲笑我。 「我没有。」 「你有。」 「那我不是跟你一起看的。」我说。 「因为你看了五遍。」 「屁。」 「第一遍是跟第一个女友,一个学妹,不过长得像福利社的廖阿姨。」 「屁。」我笑了。 「第二遍是跟第二个女友,就叫做萧慧珠好了。」 「屁。」 「第三遍是你自己看的,爱翘课。」 「屁。」 「第四遍是跟我看的,后座的女生在吃香鸡排,整间电影院都是盐酥鸡的味道。」 「屁。」不过我被他逗得很乐。 「第五遍是,第五遍是……」 「掰不出来了吗?」我刻意嘲笑他。 「第五遍是,第五遍是,我似乎只听见我的呼吸,一个深深的呼吸,我看不见我自己,在回忆里头,我想我再也想不起,一种,陪在你身旁可以懦弱的感觉了。」 什么?他刚才说什么? 「你在说什么?」我问。 「什么?」 「再说一次你说的那些话。」我的手心冒着,不知道为什么冒出的汗。 「我们一定要回到东部去吗?」他说。 「不是,你刚才说的。」 「什么意思?」 「再说一次你刚才说的。」 我突然感觉到愤怒,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就是一种不明所以的忿怒,尤其是他脸上的毫不在乎。 他永远不把话说清楚,从小学到国中到高中到现在,都是。 他要的?他不要的?他喜欢的?他讨厌的?他想吃什么?去不去厕所?敢不敢翘课?他想干嘛?他到底想要干嘛? 「你给我再说一次。」我大声对他说。 「我们回得去吗?」他说。 「你到底要跟我说什么?」我越来越激动。 「什么?」他说。 「不要再跟我说『什么』。」 「那你要我说什么?」他说。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不要再胡扯了!」 「胡扯什么?」他在装傻,这些招数我早就见识过。 「早知道就不找你一起来,我根本就不想再看到你。」我转身对他怒吼。 然后我一时没有注意前方有个弯,方向盘来不及拐,直接撞进了前方的稻田。 我想起曾经在哪个夜里,看过天空划过的那颗彗星。 第八章「我不是打算写一个关于我的故事。」 ,一九九八。 杜慧嘉 这个女人从冰箱里头拿出了花了一整个下午准备好的蛋糕,她自己烤的,里头是从市场里买来挑过的进口樱桃,上头撒满了杏仁片,按照烹饪书上头的步骤,搅拌面粉,加糖几匙,烤多久,再抹上多少鲜奶油,放进冰箱里头保存多久,她反复反复确认自己是否有遗漏任何一个环节。 没有。 她很满意自己眼前的作品,这个她送给自己十八岁生日的礼物。她点上了十八根蜡烛,细细小小的蜡烛插满了整个蛋糕。她关上房间的灯,看着床头的闹钟倒数,她曾经不断想像自己二十岁的未来,十八岁,由于自己终于可以被称为「女人」,而莫名地兴奋,女人,女人代表的是什么她还不清楚,不过她细心地思索衣橱里头该怎么重新规划?在电话薄里头删去哪些朋友不再联络?翻阅杂志搜寻该到哪家理容院去改头换面? 不过,她现在注视着这个蛋糕,等到时针跨越十二的那一刻,她闭上了眼,缓缓地唱着,祝我生日快乐,祝我生日快乐,祝我生日快乐。 突然她楞了一会,张开眼,然后把蛋糕上头的蜡烛拿起三四根,点了点上头的数目,然后继续阖上眼,微微笑,把生日快乐这首歌唱完。 这个开头有点矫情,不过我想还可以再修饰。 太早到达机场了,隔夜没睡,今天的天气晴朗,飘着几朵云,我想爸爸现在应该已经在到处打电话给我的朋友询问我的踪影,不,他根本就不会发现我早就拎着行李坐上计程车,而现在的我,坐在成田机场的侯机室里头,拿出笔胡乱写些什么连我自己都看不太懂的文字。 我想,我是打算写一本小说,或者是一篇故事,但是关于什么的呢?关于?我想是关于一个十七岁的女孩,离开了自己在东京的家,离开自己的亲生父亲,想回到台湾去,去寻找什么?新生母亲,对,她住在东部一个小乡镇,我们已经有五年没见面了。 三年前,女孩的父亲把她从台湾带到了陌生的日本,住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就连打开电视都是陌生的语言。当然,还有一个陌生的新妈妈。 不,这不是我的故事,我不是打算写一个关于我的故事。 我站在登机闸门边,撕去了那张我刚写的开头,丢进垃圾桶。 我突然想到忘了带个礼物给陌生的旧妈妈,算了,反正五年没见过。 反正我也没收到过她送给我什么,除了第一年收过她一张生日卡片,上头写了几个祝贺的字,我把它收在铁盒里头,藏在床底。本来以为我会让铁盒塞满所有,关于我妈的回忆,或者我对台湾的任何纪念。 结果没有。 除了那封卡片之外什么都没有。 我试着回过两三封信,照着卡片上头的地址,第一封没有回音,我以为是地址写错了,我马上又重写了一封,照着卡片上的地址一笔一笔地描上去,反复对了好几次,投进邮筒,然后回家继续等待。 等到铁盒都锈了,等到卡片上头的字迹都已经糊了。 就在去年底,我拿着铁盒,走到河边,塞满石头,用力丢,然后看着它往河底沉下。 那为什么我要回台湾?我不确定,反正就是想回去了。 不是因为我跟我爸没有什么交集,因为我们的陌生,本来就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也不是因为我跟我新妈妈有什么纠葛,反正我们永远就只是陌生人了。当然也不会是因为我不适应东京的学校生活,因为我翘课的时间就是比上课多。 那么我为什么要回台湾?我真的不知道。 所以我写的不是我的故事,因为连我自己都不了解自己在想什么。 也许我唯一了解自己的部分,只有,我的名字叫做杜慧嘉,彗星的彗,即将满十八岁,目前打算一个人回台湾,完成我的高中最后一年,最近准备写一本不是关于我的小说。 第九章「我突然想起了今天早上做的那个最烂的梦。」 ,一九九八。 康正行 我作了一个梦。 关于一个小男孩,走进了一个洞穴里头,山洞里头漆黑深邃,四周的岩壁潮湿,但是温暖,我躺在洞穴里头,让身子卷曲起来。这个梦很烂,我张开了眼,四点十七分,还早,我又把眼眯起,翻个身,把头塞进棉被里头,重来。 我又作了一个梦。 关于一个男孩,走出了一个黑黑的洞,黑黑的洞外有一条白白的河,白白的河里头游着蓝蓝的鱼,她好像嘴里在念着什么我听不懂,我问她,她说她只是在默背化学元素。 这个梦更烂。 我又醒来,窗外的天空还是灰蒙蒙的,四点二十九分。 我又转身睡去。 我还是作了一个梦。 关于一个小男孩,他想要寻找到北极星,然后跟北极星做好朋友,他到处询问经过的人,北极星在哪里?北极星在哪里? 没有人回答他,大家只是嘲笑他的愚蠢,他们跟他说:「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可以跟北极星做好朋友吗?如果想要跟北极星做好朋友的话,你必须要连续投出五十八个三分球,八秒钟跑完百米,翘课达十五堂以上,你才可以有机会跟北极星做好朋友。」 但是那个男孩还是不放弃地到处寻找北极星的下落。 他走到一座湖边,累了,想喝口水,他探头一望,看见湖水上面有着一颗明亮星星的倒影,他以为这就是他找寻了许久的北极星,于是他往湖中心慢慢走去,但是水波被他的步伐打乱,北极星的倒影四散在他周围。 他停下脚步,怕北极星就这样消失了,很久都不敢再动。 于是他就这样停在湖中央,不发一语,不移不动,像个雕塑。 他闭起眼满意地笑着。 他知道,他永远会待在北极星的身边。 而我知道,这是我做过最烂的一个梦。 「康正行!康正行,你要迟到了!」 我被大声喊着我的声音唤醒,我一手抓住床下的闹钟,七点十三分,糟糕!要迟到了,刚才不是才四点多吗?可恶! 「康正行!再不起床你就完蛋了!」 我完蛋了!我完蛋了!我完蛋了! 我趴在窗栏看向楼下,余守恒骑着她那台Spyder,就在我家门口,我转身冲到衣柜拿出皱皱的学校衬衫,随手扣两三个,扯出一叠衣服底层的校裤,坐在床尾套进去,反了?脱下,换边套上,袜子?对,我的袜子?皮带在哪?还有书包? 我沿着木板楼梯跨步下楼,踩得咚咚响,我爸从一楼的卧室探出头来,我根本没有时间理会他,我转开了门,穿上布鞋。 「迟到,迟到,迟到,迟到,迟到。」 「嘘,不要叫了啦!快啦!我来不及了!」 「迟到,迟到,康正行爱迟到。」 「不要耍幼稚了啦,快点啦!」 我踩上他的脚踏车后轮装的火箭筒(脚踏车载人的好帮手。),手扶着他的背,拍拍他的肩膀,催促着他快走。 「我要去买早餐。」他故意的。 「你很烦耶。」我说。 「我忘了带暑假作业。」他故意的。 「不要闹了啦。」 「我们翘课好了。」他真的很烦耶。 「你神经病啊,今天开学耶。」我对他吼。 对今天是开学第一天,我待在瀚阳高中的第三年,又再次想到自己面临即将大学联考的倒数计时,我的第一志愿是什么,我自己也搞不清楚,我爸的要求很高,而我只求有所国立大学就好。 我站在脚踏车后面,沿着后河堤那条小路,左边的那片芒草被吹开的微风压过。 天空中的几片云像是加快了速度飘移,如果我来个深呼吸,闭上眼睛也可以感受到这个世界的流动,什么?我在干什么?糟糕,七点二十八分,可恶,快要早自修了,我怎么还可以在感受着个什么鬼世界的鬼流动? 「冲啊!冲啊!」余守恒趁小下坡,俯冲。 「你慢一点啦!」 「你不是说要快点吗?」 对吼,我突然想器起了导师叶老师她晚娘般的脸孔。 但是今天的风真的很凉爽,带一点点熟悉的青草味道,夹杂着一些石头里水气散发在空气中涩涩的香,昨晚应该是下了点小雨,想当然尔,还有阳光暖暖的拥抱。 我想,我还是热爱夏天的。 果然,我还是迟到了。 分为男女生班两边站着,司令台上头的司仪用怪声怪调朗诵百年不改的程序,余守恒站在我的身后,我偷偷瞄了他一眼。 他的身高又高了,像是这高中三年我跟他身高的差距呈倍数激增。 我记得国中三年纪的时候,我还没有意识到这件事,那时侯我们都还算是班上身高出类拔萃的男生,但是,不过才几个月的时间,对,或许是在国三毕业的那年暑假,当他开始打篮球之后,他不一样了。 当我第一次发现这件事,是在高中一年级。 我们同样升上瀚阳高中(莫名其妙又是同一班。),第一次新生身体健康检查的那时候,他排在我前面测量身高体重,而站在他后面的我,往他的后脑勺一看,突然发现他足足高出我半个头,那时我才意识到,原来他变得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巨大多了。 似乎也就是从那一刻开始,每当我跟他面对面的时候,都会不由自主地发现我扬起了下巴,也发现了,他已经长大了,不是以前的余守恒了。 他的手臂开始变得结实,有了线条,但是我的手臂还是柔软,一点肌肉都没有。 他变得黝黑,而我怎么晒就只是红。 他的下巴开始生出了刺刺的胡渣,我怎么长,也都是在嘴唇上面的几根细毛罢了。 本来我有些气馁,有些难过,我想这应该就是老师教过我们的,「同侪」间的比较心态。 虽然我不断说服自己,根本没什么了不起,只不过是遗传基因问题。 不过自从高一开始,也许因为余守恒高大的身材,还略微带点帅气的长相(这点我实在不想承认,「帅气」这个词,对我来说,应该只能形容金城武或者刘德华之类的男明星。),还有,加上他自以为是的态度,桀骜不逊的性格,凡事吊儿郎当,不拘小节(所有我学过类似的辞藻,都适合用在他身上。)等等特色,让他与众不同。 所以,结论就是,不管他有没有打算出风头,他的所作所为,还是会惹得所有人注目的眼光。 像高一的时候,有次,我跟他又再次因为莫名其妙的缘分,一起担任朝会的升旗手(每个礼拜会轮替一班,趁着国旗歌的节奏,把国旗升上旗杆顶的那种工作。),在我们把国旗升到中途的时候,可能是因为风大,让绳索绞在一起,国旗卡在旗杆二分之一左右的地方,我们怎么扯都扯不开。 升旗台下的同学就这样楞在那看着,连乐队都开始奏第二遍国旗歌了,大家还不知道,现在到底发生了什么状况。 校长和老师们也都抬起头看看,但是没有人来解决我们这样尴尬的处境,而我一紧张也跟着手足无措,只能跟对面的余守恒相看了几眼。 但是余守恒,他比谁都镇定,他只是皱了一下眉头,然后突然抓住旗杆,理所当然地爬上去,理所当然地松开了缠绕住的绳索,然后理所当然地滑下来,理所当然地再拉着绳子,把国旗升上,就在全校所有人的面前。 我想,就是他这样的理所当然,让所有出风头的举动,在他身上,都会有一种奇异的优雅,不矫作,不过分。 从那时候,只要我跟他在学校走在一起,总是会意识到身边有一些目光扫过,或者是一些细语声。 像是有次我跟他从福利社走出来。 「刚才那个学姐你认识吗?」我问。 「谁?」他打开矿泉水狂灌。 「哪有?」他根本连看都没看。 「走廊旁边那个,她一直在看着你。」 「她有跟你打招呼。」 「干嘛跟我打招呼我就认识?」 「可是她现在还在看你。」我偷偷回头瞄了一眼。 「你认识她吗?」 「我不认识。」 「那我干嘛要认识?」 也对。 不?对?吧? 我怎么会每次都被他莫名其妙的理论左右? 到底是他神经太大条,还是他从来就对任何事情不在乎? 「康正行!」 余守恒叫了我一声,我回神,校长才训完,我回头看他一眼。 「还没睡饱喔?」他语带嘲讽地说。 我本来想对他做个鬼脸,但是我偏着头,看见他身后不远,有一个从来没看过的女生,穿着我们学校的女生制服,大剌剌地经过我们班队伍,往司令台的方向走去。 我们这边所有的男生班,像是对她行注目礼,而她没有理会,就只是低着头默默地走着,她也有着与众不同的气质。 训导主任站在司令台上,他拿着麦克风对全校同学新学期训诫,然后宣布这个学期,学校转来一个「不一样」的女同学,她是从日本回来台湾念书的华侨。 就是我刚才留意的那个女生。 不过,训导主任口中的「不一样」,不是因为她的学籍特殊,而是因为她留了一头几乎快要及腰的长发。 训导主任怒斥着说,既然要转来「瀚阳高中」,就必须要遵守「瀚阳」的校规,女生一律只能留及肩的短发(他喜欢把每一个字都当重点强调,像这样,瀚?阳?高?中。),在这所学校里头,没有人是不一样的,每一个人都是平等的,没有特权,没有特例。因为有了不一样,就会造成同学的比较心态,有了比较心态就会让学校同学花太多心思去跟其他人比较。 教国文的许老师明明就留长发还烫大波浪,哪里有平等了? 学校把全校的成绩通通公布在公布栏上,还细心的排名,再用红色和绿色分出哪些人是进步哪些退步,这不是在鼓励同学互相比较吗? 我只能说,有时候我真的不懂,训导主任的理论。 站在司令台的训导主任拿出一把剪刀(摆明就是预藏好的。),然后捧起那个女孩的长发,一刀就从耳后剪下,工工整整的一刀,然后站远一点看看,再把额头前的头发一刀剪下,又是工工整整的一刀。 那个女孩还是低着头,面无表情,当着全校同学的面前,陪训导主任表演这场秀。 但是我从她的眼神里,似乎看到了一点点什么,像是一种呐喊,不过不是愤怒的那种,就是呐喊,连声音都有些哑了的那种。 而她的发丝,顺着风,四处飘散。 我突然想起了今天早上做的那个最烂的梦。 不过这样的联想,根本就是写小说的手法,对我来说一点意义都没有。 第十章「他应该不是个难懂的人,只是,他还在找方法让别人懂他。」 ,一九九八。 杜慧嘉 一九九九年九月,这个女孩回到台湾,除了几件换洗衣物外,她其实没有带什么行李,虽然果然如她脑袋曾经闪过的一个假设一般,她的新生母亲早就把她幼年的所有清空,她的书桌,曾经买给她的布偶,她的点点小洋装,她读国小时用的铅笔盒,她曾经最爱的粉红色发带,她一点都不想要细数所有她还有点印象的回忆,反正一切都会重新开始。 就像是刚才在司令台上,她曾经努力留了三年的长发,就这样在全校同学面前,被一个秃了头的训导主任几刀剪短。 本来她以为自己在那一刻,一定会歇斯底里地哭喊出来,但是她没有,她紧紧咬住了自己的下唇,握实着拳头,她想为自己的勇气喝采,这是她成长的第一步。 我到底在写什么鬼东西?什么勇气?什么成长的第一步? 这是什么丑发型? 这是什么烂学校为什么连福利社卖的东西都这么难吃? 深呼吸,我现在站在体育馆的顶楼,现在是午餐时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要爬上顶楼来,我望着整座校园,有些人在吃着便当,但是我一点食欲都没有,有很多人在交谈,但是我听不到,有些人在嬉闹,但是我感觉不到快乐。 有很大的差别吗?我一直在想,跟从日本回来前有很大的差别吗? 我跨坐在矮围墙边。 还是,其实我想往下跳? 像颗彗星一样划过这座校园? 但是,如果我往下跳的话,我会先撞上下面的窗台,然后衣服被树枝勾破,再来倒霉的话会撞到底下的蒋公铜像,断掉一条腿很狼狈地倒在地上,如果这样还没有死成的话,就会变成全校的笑柄。 对,我根本就没有想要往下跳。 「你在干嘛?」 有个男生在我身后叫住我,我回头看看,怎么会有人这时候会爬上体育馆顶楼? 他冲过来把我抱住,我吓了一大跳,然后大声喊叫着。 「你要干嘛?你想干嘛?」 「你才想要干嘛?」 「我没有想干嘛!」 「我也没有想干嘛!」 「那你干嘛这样?」 「因为你要干嘛啊!」 到底什么干嘛干嘛? 「那你不要干嘛!」 「你先不要干嘛!」 「好!我们都不要干嘛!」 我终于努力挣脱了他,结果,两个人倒坐下来。 我们喘息,然后对看一眼。 这个男生,长得有点纤细,但不是瘦弱的那种。 「只不过是头发丑了一点,干嘛这样?」他说。 我笑了,不知道为什么的笑,就是觉得他这个人说的话有一种笨的幽默。 他也跟着笑,是一种尴尬的,像是为自己所说的话掩饰些什么的笑。 他跟他们班的同学借了一把剪刀,想要帮我修一下头发。 本来我跟他说我不介意的,就这样了吧,但是他说没关系,他有一个朋友的妈妈是开理发院的。 不过,我实在想不出来,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联。 我们就趁着午餐时间,待在体育馆顶楼有间小房间里头,他帮我把头发修得有些层次,不能说好看,但至少没有之前的笨拙。 他问我为什么会爬上顶楼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只是反问他为什么也上来,他只是说他习惯上来这里吃吾餐。 我留意到他的手指很修长,他的眼神流露出一股温暖的感觉,像是温驯的草食性动物,他的五官相当细腻,眼睛不小,但总是习惯眯着,他的嘴唇总是不由自主地抿着,他不多话,只是偶尔会发出一些不知道是疑问还是肯定的句子,所以跟他的对话总是相当容易断裂,让我不知道是该回话,还是听过,点个头就够了。 「你应该不是个难懂的人,只是,你还在找方法让别人懂你。」 想到用这句话来形容他,我就深深佩服自己。 他是我在这间高中里头交的第一个朋友。 他跟我说,他叫做康正行,行星的行。 第十一章「那不是节奏,那是一台车驶过的声音。」 ,二零零五。 余守恒 我站在路中央看看两边是不是有来车,空旷无际,远方还有几座山,传来好久没听到的蝉鸣声,本来想说打电话给谁来救我们的,只是连手机也都泡在水沟里头用都不能用,Spyder我就先停在那块田上,反正现在怎么发都发不动。 我深深地觉得我们两个的行为和处境,只有在搞笑电影里头才会出现的愚蠢。 他坐在路旁先休息一会,我把西装外套和衬衫脱了下来,本来炙热的天气快到日正当中,我差点有了海市蜃楼的幻觉。 这里到底是什么鬼地方,连个路牌都没有,早知道刚才就去问问那家加油站员,这里是宜兰,还是基隆?算了,反正看来看去都差不多。 刚从撞车的地点走来这里,越走越是杳无人烟。 「我们会迟到吗?」 我没有回答他。 「我口渴了。」 我还是没有回答他。 「好,你可以怪我没关系,反正都是我的错,全部都是我的错,可以了吧?」 「我没有要怪你,你不要自以为是。」我回答他。 他把头撇开,没再说话。 我突然想要再跟他说些什么道歉的话,但是我说不出口,我只是静静在路旁坐下来。 我抬头看看蓝蓝的天,白白的云,有微微的风吹过,当然,最棒的就是阳光温暖怀抱。 这些这些,我好像许久没有感受过了。 我闭上眼,听着蝉鸣声,听着树叶飕飕响。 我想起了一首歌,但是我忘记怎么哼了,没有关系,只要我闭上眼,循环呼吸吐气,微笑,我就会想起那首歌曲。 我吸气,吐气,静下心。 等了一会。 的确,似乎有了什么节奏传来。 我仔细听。 到底那是哪首歌呢? 那是? 那不是音乐的节奏。 那是一台车驶过的声音。 我张开眼四周看看,在远远的路的那端,的确有一台车,像是载农作物的小货车。 我马上往那台车的方向冲去,大力地挥着手,像是在孤岛中看到船驶过的那种求救。 第十二章「米奇和米妮。」 ,一九九八。 康正行 我把地图折好,收进书包里头,我想应该用得上。 九百二十八块钱,大概够吧?这已经是我多跟我妈预支下个星期的零用钱了。 火车时刻表有了,矿泉水两瓶,对了,还得去福利社买几包零食。 天啊,我在想什么,又不是要参加国小的远足旅游? 还有我的便衣,对,这件是我唯一一件看起来最流行的t-s,上面有米奇和米妮牵手,还有这一件淡蓝的反折牛仔裤。 我的随身听用胶带粘好盒盖裂开的地方,还好,我试过了还可以用。 嗯,应该够了。 今天是星期六,星期二的时候,杜慧嘉跟我说,要找我到台北玩,就在这个星期六中午一下课的时候。 只有我们两个人一起去,她说,这是我们之间的第一个秘密,不准跟任何人说,所以我跟我爸说我得到同学家温习,晚一点才回家,而且就连余守恒刚才问我下课要不要留下来陪他练球,我都找个借口推辞。 对,去台北,我唯一记得我去过台北那次,是在我两岁,两岁的时候…… 算了,我根本就不记得,是我爸跟我说两岁他带我去台北找亲戚的,我对台北根本就没有任何的印象。 不过我想,台北应该是非常热闹的,就像电视机里头常播的画面一样,到处都是霓虹灯,每个男男女女都很会打扮,房子都很巨大,到处都是人潮,还有很多唱片行,可以选购很多新发行的专辑,不像我们这里只有唯一一家叫做「大地震唱片行」(就在街上那家廖妈妈水饺隔壁。),里头唯一齐全的应该就是凤飞飞全集,后者邓丽君演歌精选。 下课铃早就响了,但是补课的理化老师一直都没宣布下课,还在絮絮叨叨,交代一堆的作业。 糟糕,我跟杜慧嘉约在火车站前面的槟榔摊,她一定早就在那里等我了,如果她等不到我会不会自己坐火车先走?差八分火车就开了。 我的左手早就把书包拎好,然后等到老师转身一走出教室,我马上就以极快的速度(或许这是我这辈子跑过最快的一次。)狂奔到火车站。 还好,我看到杜慧嘉手上已经拿着帮我买好的火车票,我冲进了月台,一步就跨上火车,好险,刚好,火车在我踏上之后马上就开了,而我只是拼命喘息。 「我还以为你放我鸽子。」她说。 差点。 我们马上到车厢的厕所,我换上了我的米奇和米妮,她换了一件淡蓝色的裙装,我们去找了最后一节车厢的位置,坐好。 看着经过的景色。 为什么我对于去台北这么期待,这么兴奋呢? 我不知道,又或许,等我到了台北之后,我就会了解。 第十三章「天空。」 ,一九九八。 杜慧嘉 康正行从他书包里头,把随身听拿了出来。上头用交代粘住,我问他为什么,他只说不小心摔坏了。 然后他把耳机的左耳给我,按下播放按键,我听着,是一个女歌手的歌曲,不过我没有听过,这些年离开台湾,很少有机会可以听到国语的流行音乐。 我再仔细听着。 起初是个很轻柔的声音,很简单的弦乐,她好像唱着: 「我的天空,为何挂满湿的泪,我的天空,为何总,灰的脸。」 然后突如其来一个清脆的鼓声。 那个鼓声,像是勾动了我的心跳。 我楞住,用手遮住自己的嘴,暂时凝止住了呼吸。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首歌会有这样的魔力。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首歌的词经过这个女生的声音,像是一只温暖的手穿透了我的身体,而我变得如此透明,是一种被理解的感觉,而我的眼眶有些湿湿的,但是没有关系,那是一种被理解的眼泪。 他跟我说这张专辑,是王菲还是王靖雯的时候出的「天空」,这首歌,就是同名单曲「天空。」 我跟他说我要反复听着「天空」这首歌曲,然后乘着火车上台北去。 第十四章「然后。」 ,一九九八。 康正行 杜慧嘉摇醒了我,她拉着我的手兴奋地说,台北到了。 我们冲下了车,走出台北车站,在星期六的下午,果然,台北,就像是我在我们镇上有次办廟会的时候,曾经遇到的那种人挤人的感觉。 台北火车站真的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巨大。 这应该是一座廟或者什么改建的吧? 对,应该是。 我们通过一座天桥,杜慧嘉指指前方,她说这是台北人一定要逛的大亚百货,还有新光三越。 我站在百货公司前面,想起了我们那里的三商百货,只有三层楼,而底下两层,多半是卖些妈妈装。 我就这样跟着杜慧嘉,从一楼一直闲逛绕到四五六楼,不过我们两个看看标价,都买不起,所以什么有趣的,就乱试穿,乱试戴,反正就是胡闹。 胡闹完之后,我有点害羞地向杜慧嘉要求,说我从来没有坐过捷运,想试试。 对,只要来过台北的人,都喜欢炫耀自己坐过了台北最流行的捷运。这点相当重要,这是证明有没有到过台北的证据,就像如果你说你来过台北,但是没有坐过捷运,别人是不会承认你到过台北。 所以我们就这样乘着捷运到处跑,每一站都出站闲晃,淡水的老街,北投的温泉区等等,没有目标,没有目的。 反正我们这躺到台北的旅行,本来就没有要为了什么。 在陌生的城市里头,却比在熟悉的地方,更令人轻松自在。 就好像认识杜慧嘉这几个星期以来,从来没有见过她这么开心过,或者我从来没有在她的脸上,看过这么多次笑容。 或许是因为,在一个陌生的环境中,没有认识的人,没有熟悉的包袱,没有人会记得谁。 那么为什么杜慧嘉会回到她熟悉的台湾? 还是台湾才是她陌生的地方? 我看着她趴在捷运车窗玻璃上,突然想到,其实我们也没有多熟,我根本连她的家人有几个都不了解,我连她的星座血型也没有问过,我连她到底为什么从日本回来台湾念书都不知道原因。或者说,我们根本就连「谈心」这种事都还没做过。 算了,我跟余守恒都认识可这么久,似乎也从来没有「谈心」过。 不过,如果硬要说的话,应该是有一次,国中二年级的时候,有次他放学拉着我的手,说要到他家去,他有个计划要告诉我。 我到了他家之后,跟着他爬上了他阁楼的小房间,那时候他的房间还都是些杂物,一堆的漫画书,七龙珠,七笑拳,幽游白书等等的,这些都是他从每一期的「少年快报」里头剪下来自己装订成一本本的,墙壁贴着很多画报,大多都是卡通人物,他自己也会在课本上学着画那些人物,不过我想他应该是没有当漫画家的天分。 他先叫我先闭上眼,然后他牵着我的手,钻进他房间里那张单人床的床底,躺着,面对床底板,我不知道他有什么秘密的计划,我只是照做了。 「可以打开眼睛了吗?」我说。 「还不可以。」他边制止我,边跑去关上了房间的灯。 「可以打开眼睛了吗?」我又问。 「还不可以。」他钻回了床底,躺在我旁边,我们的肩靠着肩。 「可以打开眼睛了吗?」其实我有点不耐烦了。 「还不可以。」他说。 「我要张开眼睛咯。」我说。 「等我数三二一,准备咯,三,二,一。」 我张开了眼睛,黑漆漆的床底,我看见了一颗颗的什么,闪闪发亮。 我眯起眼睛,是我的幻觉吗?又好像不是,那一颗颗的亮光,像是深邃的黑夜当中,抬起头可以看见的星星。 满天的星星。 那是他把夜光贴纸(会吸收光线,然后在夜里发光的那种奇妙东西。),剪成一小块,一小块,贴在床底的。 但是在那时候,我似乎像是有了错觉,我以为自己真的望见了整片的星空,漫无天际的整片星空。 「这是牛郎星,这是织女星,这是天琴,天鹰,天鹅座,这里是夏季三大角,这个是北极星,北极星是一颗恒星,我故意把它弄得很大颗,然后,这个像是S型的弯弯的,就是天蝎座,你的星座。」他说。 他照着夏季星座图,排出了整个夏天的星空。 「送给你当今年的生日礼物。」他说。 我没有说话。 「其实我本来有存钱要买生日礼物送你的,但是我上礼拜把钱全部买可新的少年快报,所以只能送你这个。」他说。 「你不会怪我吧?」他说。 「不要不说话啦,我也排了三天耶,眼睛都花了。」他说。 「不过我想我还是错了,因为如果我把我的床底板送给你,一定会被我妈揍死,所以我只好带你来看。」他说。 我没有办法说话,一句话都没有办法说。 我只是楞着看着那些星星,他为我排了三天的星星。 或许,这是唯一一次,我们谈心。 我跟杜慧嘉又绕回了西门町,发现天色早就已经昏暗,我看了看手表,十点十五分,十点十五分?完蛋了!这么晚了?现在搭车回去至少还要花几个小时,回到家我一定会被我爸杀死,我?一?定?会?被?我?爸?杀?死。 「我们,今天就住台北好了?」她说。 「什么?」 「我们可以挑一间比较便宜的旅馆。」 「什么?」 「反正明天星期天放假。」 「也对。」 不对啊,我怎么可以因为明天不用上课而松了一口气,而欣喜? 重点不是明天上不上课,而是我根本就没有在外头过夜的经验,更何况没有跟我爸告知过,而且是在人生地不熟的台北,最可怕的,还是跟一个,女?生。 「这间好了,你觉得呢?」 她指着一间外头闪着霓虹灯管,叫做「合欢居」这种奇怪名字的小旅馆,里头的光线是荧光粉红。 「过夜九百九喔,我这里还有七百,你有两百九吗?」 「我还有五百,五百二十三。」我掏出了口袋的钱数了数。 「那够,反正车票我买了来回。」她说。 「那就好。」 好什么?我怎么会回答说「那就好。」? 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 我们走进了那家叫作「合欢居」的小旅馆,跟柜台要了一间房间,只剩下二楼最后一间。我们走上楼梯,经过一条长长的走廊,整个旅社异常昏暗,只有走廊旁边的一排贝壳灯亮着。 我跟她往我们的房间方向快步走去,用锁匙打开了门,转开灯,房间相当狭小,床是圆的,我看了看厕所,还算干净,但是为什么只有一块雾面的玻璃挡着? 她说她想要先冲个澡,我只是应声好,然后跟她说,我必须到楼下的公用电话打通电话,跟家里的人说一声,然后转身打开门就走。 我随意投了十几块,拨了我家的电话,我爸接起,我马上反应故意装疲累,说我在余守恒家,陪他算数学,是今天老师新教的,但是下个礼拜要考,他不懂,我也不懂,我们都不懂,所以一起研究,今晚说不定会睡在他家不回去了。 我不知道我爸是不是发现了我的心虚,我的心虚是因为,其实我根本就在异地跟一个女生一起过夜的心虚,还有,我出卖了余守恒。 我匆匆地挂上电话,异常局促,但是我还是打定主意,步上了二楼,一样长长的走廊,一样昏暗的贝壳灯,只是其他的房间里,好似传出奇怪的喊叫声音,女生的声音,一种反复而且嘶吼的那种声音。我遮住耳朵,走到我们的房间前,敲了敲房门。 杜慧嘉打开了门,她只有围着浴巾。 为什么她只有围着浴巾?头发还湿湿的?她不会想裸着,围着浴巾,就这样睡吧? 我跟她说我跟家人交代过了,好,我说我也想冲个澡。 她把门关上,把锁链扣上。 我步进浴室,脱了上衣,想让自己冷静一点,于是开了冷水龙头,突然我意识到,刚才我看那面墙根本本来透明的,但是为什么现在我从浴室这边根本就没有办法看穿,我贴近那面墙,然后疑惑地摸索整座墙。 原来,这是单面透视的墙面,糟糕她应该在房间里面把我看光,还嘲笑我在浴室里的一举一动。 我的天啊,这简直是耻辱。 我假装冷静地穿上我的衣服,用浴巾擦干头发,走出房间,还刻意发出一声洗完热水澡的一种大口呼气,而她正在看着电视,手持着电视遥控器。 她应该没有注意到吧?我安慰着自己。 「你比我想像中还要瘦。」她突然转头说。 「什么?」该不会? 「我家里以后一定也要装这种玻璃镜子,好好玩。」她说。 「对啊。」 我到底在对啊什么?我真的被自己打败。 她开着电视,然后我们两个就这样躺在床上,一直都没说话。 她问我还想看电视吗?我说随便都可以。 然后她把电视关了,说想睡了,我还是说随便,都可以。 然后她扯着床单,问我想睡了吗,我照样说随便,都可以。 然后她关了灯,然后侧身躺在我的身旁。 然后我一直都没睡。 然后我知道她也没睡。 然后她突然张开了眼睛,我们对看。 然后她对我说,「可以亲你吗?」我说,随便,都可以。 然后她就亲了我。她的嘴唇很软,湿湿的。 然后她的手伸过来绕过我的肩膀。 然后我的双手也抱住她的腰,她的腰很纤细,就算是隔着浴巾,我也可以感觉到她身体的温度,或者我自己的温度开始升高,心跳也跟着加快。 然后她脱下我的t-s,然后亲吻我的脖子,然后她把浴巾扯下,然后她的舌头划过我的耳垂,到我的唇边,我也跟着把舌头伸进她的嘴,然后她抓着我的手放在她的胸部上,然后她扯开我的牛仔裤的裤头纽扣。 我突然用力把她推开,她楞在床边,我自己也被这样的举动吓到。我感觉到无比的羞愧,我不知道自己现在到底在做什么,我只是转身冲到厕所,躲在里头,虽然我知道她根本就可以看得见我的一举一动,但是我只是想躲着,只要我身边没有任何人就够了。 然后我哭了,那一股羞愧的感觉像是从我的胃里慢慢往喉头扩散,我怎么呕也吐不出来。 然后我一整夜都没有睡,一早,我出了厕所,拍了拍她的肩,她醒来,换好衣服,退房,坐了很早很早的那班火车,准备回家。 在火车上,我累了,把头靠在她的肩上,打了瞌睡,而她只是静静地望着窗外掠过的风景,然后反复听着王菲的「天空」。 第十五章「他是余守恒,她是杜慧嘉。」 ,一九九九。 杜慧嘉 这个女孩,看着窗户反射的自己,慢慢扭曲,她以为这就是「成长」的过程,哪天,当自己长大了之后,一定就会认不得自己了。 她想到一个男孩,她曾经以为自己爱上了的那一个男孩。 那个男孩是在她最需要人在身旁的时候出现的。 她告诉自己,应该要拥有那个男孩,她应该想吻他,她想他应该是爱着她的,所以她也必须爱着他。 但是她唯一能做的,却只是用「秘密」,来交换「友情」。 一个谁都不能说出口的秘密。 「他是余守恒,她是杜慧嘉。」 我坐在「小歇」靠窗的位置等他,康正行带了另一个男生来,他说是他很久的好朋友。 那个叫作余守恒的男孩,身型看起来比康正行高大许多,但是从他稚气的脸以及举动看来,反倒像是个幼稚的小孩,被康正行照顾着。 「她是你的女朋友?」他说。 「什么?」康正行诧异。 「你是要介绍你的女朋友给我认识吗?」他没有看我一眼。 「不是,她不是我的女朋友。」康正行倒是看了我一眼。 「她不是上次陪你去台北玩的那个吗?」 「对啊。」 「那你还说她不是你的女朋友。」 「我们是好朋友。」 「那干嘛明明去台北玩还要骗我?」 「我跟你承认了啊?」 「那你也承认她是你女朋友?」 「你可不可以不要一直说什么女朋友女朋友的。」康正行有点动怒。 那个男生对我有敌意,我不知道哪里来的敌意,就是一种小孩子的玩具被抢走的那种。 「我们一起在校刊社认识的。」 康正行说谎,明明就是我们先认识,我才进校刊社的,我不知道他哪里来的心虚。 「可是我是篮球社的。」他说,我听不懂余守恒的意思,不过我想,大概就是,他不喜欢我。 「那我要去练球了,下个月有全国赛,康正行你一定要来。」 非常好,一句话都没有对我说,他只是站起身,连送来的那杯绿茶都没喝,转身就走出「小歇」。 「对不起。」康正行低下头说。 「干嘛说对不起?」 「他平常自以为是惯了。」 「看得出来。」我笑了。 看来「交换秘密」这件事情是很危险的,因为当你开始跟人交换之后,就会发现,自己越来越不懂得保守自己的秘密。 之后有几次放学,我会陪康正行到球场看余守恒练球。 只是每次,余守恒都会在球场上,意识到场边康正行的左右,有另一个人,我的存在。 他瞄着我的眼神,就像是看到一个正在挑衅他的人,我不知道为什么,不,我大概知道为什么。 「就跟你说你要早点来,你早点来我就不会输了。」 「干嘛输球还要怪我?我不是早就跟你说我今天要开校刊会议。」 「我哪有输球?」 「你自己刚才说你输了啊!」 「谁叫你没有早点来?」 「我已经跟你说过了!」 我想替他们打个圆场,到投币机投了一罐矿泉水,想递给余守恒,不过他根本就没有理会我。 「你根本就不是去开什么校刊会,不想来以后就不要来。」 「我哪有说我不想来?」 「那你干嘛不自己一个人来?」 康正行没有再说话。 余守恒倒是一把抓住自己的背包,转身离开, 我只好把手中的矿泉水转给康正行,但是他没有拿。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从他的背影,我似乎看到一种心痛的感觉,一种为了自己喜欢的人心痛的感觉。 第十六章「停顿。」 ,二零零五。 余守恒 我们刚从老伯的货车下来,然后跟他说了声谢谢。 老伯说,这里是最近的小火车站,本来以为庆幸的,但是下一班往东部开的火车,是一个小时之后才会抵达。 我们两个人就坐在杳无人烟的火车站月台旁的椅子上,什么话也没说,就像是一场「冷战」,我知道这种熟悉的感觉。 停顿。 「那里有一个公用电话。」他说。 「我刚打过了,是坏的。」我说。 停顿。 「我口渴了。」他说。 「我不会。」我说。 停顿。 「你还记得有一首歌吗?」他说。 「我不记得。」我说。 停顿。 停顿很久,很久。 第十七章「你只要赢我,我就跟你说。」 ,一九九九。 康正行 我们开始冷战。 这样的冷战状况已经持续一个星期,我不想承认这件事情,毕竟我根本就没有想要跟他冷战。但是从学校到回家的路上,他不再跟我说任何一句话。他再也不到我家,找我跟他一起坐上他的Spyder去上课。我到篮球场边看他练球,他也没有理会过我。 所以我们开始冷战,虽然我根本就不知道为什么我们要冷战。 他有什么好生气的?我?真?的?不?懂?他到底有什么好生气的? 我唯一记得我们冷战过,除了那次我没有到篮球场观赛,就是这次,而那次我只用了一盘水果冰就弭平了。 但是这次不同。 我对他释出的善意一一被击退,我写纸条他不回,我把作业摊给他抄,他却宁愿选择被老师处罚,昨天放学,我还到他家找他,但是余妈妈说,他最近要不都练球练得很晚,要不一回到家没吃晚饭就躺着睡了。 我真的不懂,我?们?为?什?么?要?冷?战? 今天一早,我就一个人走路到学校,一走进门就发现,他早就已经坐在教室里头,他抬了头看我一眼,但是我们什么话都没说,就只是两个人,干坐在教室里头。 我从抽屉里头拿出我的地理课本,但是其实我根本就看不下任何一行字,我只是想宣示,我没有被他的举动影响心情,我并没有因为他的任性而乱了自己的秩序,我并没有把他的幼稚行经看在眼里。 但是,这是我第一次发现,这辈子从来没有感觉过的,呼吸,原来是这么困难的一件事情。 我突然发现课本的夹页里有一张纸条,我随手抽出,然后打开来看看,上面写着,「放学后游泳池见。」 放学后游泳池见? 我转头看看余守恒,他只是趴在桌上睡着。 今天一整天,我都没有心情上课,连上课抄的英文笔记,自己都看不懂,历史科的考试我写不出几个字,只填了选择题的数字,被数学老师叫上台解题根本解不出来,在全班面前丢了大脸。 但是这些这些,我根本一点都没有心情去在乎。 我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我可以为了余守恒这个笨蛋,而搞得现在连自己在做什么都不知道。 中午午餐的时候,我没有看见他,或许他去了秘密基地,但是我不会去的,反正我也吃不太下,就只是坐在教室里头,干啃着福利社的硬面包。 刚去买面包的时候,福利社的廖阿姨还问我是不是谈恋爱了,我说没有,她说她的眼线早就告诉她了,眼线? 余?守?恒。 我到底自己在气他什么? 对,我气我每节课都会偷偷瞄他一眼,但是他都没有丝毫留意。 对,他明明就知道我在偷瞄他,他是故意装作不理会我,我的铅笔掉到他的桌下,他只是捡起来摆在我桌上,我收回伸出的手,跟他说声谢谢,他还装做没听到,像是他理所当然不用理会我,像是一切理所当然都是我的错。 按照约定,放学的钟声一响,我就背着书包走到游泳池。 现在学校游泳池早就已经关起大门。所有人早就往学校大门走,只有远远的篮球场边,还传来一写人打球的声响,我看看那头,似乎没有余守恒的身影。 突然,我的脚底下有颗石头滚过,我转身。 他就站在墙边。 「找我来干嘛?」我开口。 他没说话,只是抬起头看看墙上的那扇,通往游泳迟淋浴间的窗户。 「你到底找我来干嘛?」 他打开了窗户,然后一跃,爬上窗框上。 「你想干嘛啦?」 「你进来就知道了。」 他把手伸下来要我也跟着跳上去,但是我一点都不愿意,这样被学校抓到,八成是一个大过。 「你先说你要干嘛?」 「你先进来我再跟你说。」 我东张西望,看看有没有校警经过,然后只好抓紧余守恒的手,用很丑的姿态爬上了窗,差点一个踉跄,跌进了淋浴间。 「好了,你先说你到底要干嘛?」 他只是领着我,跟着他的脚步,我们走到了游泳池边。 他把书包丢游泳池边,然后开始脱去自己的衬衫。 「我没有想看你游泳。」我说。 「我要跟你比赛。」他说。 「比赛游泳?」 「对。」 「为什么?」 「因为跟你打篮球,你一定会说我欺负你。」 「我是说为什么要比赛?」 「你赢了我就告诉你。」他坐下脱去鞋袜。 「我怎么可能赢你?」我说。 「你再不脱衣服,你就输定了。」然后开始扯开裤子的皮带。 「我没有带泳裤。」我说。 「我也没有带蛙镜。」我说。 「而且我会感冒。」我说。 「还有,我,我,反正,我没有要跟你比赛。」我说。 他根本没有回我的话,他只脱得剩件四角内裤,然后开始暖身。 「你到底要不要说,你为什么要跟我比赛?」我被他惹烦。 「你只要赢我,我就跟你说。」 然后他倏地跳进了泳池,泳池里头水花溅得老高,他开始往前游。 我像是被他激怒了,然后我把书包一丢,脱去上衣物。 然后跳下水,跟着他后头游去。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要意气用事,只是在这一刻,我似乎认为,如果我不跟他进行这场莫名其妙的游泳比赛,我们这几年的友情,一定会在今天终结。 夕阳从大片的玻璃窗斜射进来,把水面映照得多美丽,今天泳池的水温暖暖的,像是泡在一个巨大的浴缸里头。只是此刻的我,没有心情去在乎,会不会有谁发现了我们这样荒唐的行经?我是不是能够赶上余守恒? 我只是尽我全力拼命地往前游着,像是,怕失去了什么,却没有任何目标地往前游。 「你赢了。」隔着淋浴间夹板,他对我说。 「明明就是你赢了。」我光着身体,扭了扭湿透了的内裤,想说,还好今天算热,很快就干。 「你赢了,因为我以为我可以赢你十圈,结果只有八圈,所以你赢了。」 天啊,他说这什么理论?就算我赢了也不会有任何高兴的感觉。 「那你要不要跟我说为什么要找我比赛?」我对他说。 「你鹰了,所以你可以跟她在一起。」 「跟谁在一起?」他到底在说什么? 突然淋浴间的门被撞开,我吓了一大跳,是余守恒,他走进来,带着奇异的眼神,他缓缓走向我,我来不及遮掩什么,我只是楞着。 然后他把手跨过我的肩膀撑在墙上。 我试着寻找眼光应该瞄向哪里,但只是四处犹疑。 「你赢了,所以你可以跟她在一起,我不会生气。」他把脸贴进我的面前,或许,这是我这辈子看过他最认真的眼神。 「你到底在说谁?」我脱口问。 「你女朋友。」 天啊,他到底在想什么?果然是杜慧嘉,我什么时候说过要跟杜慧嘉在一起? 「我干嘛要跟她在一起?」我说。 「因为你喜欢她。」 「我没有喜欢她。」 「那你干嘛要跟她在一起?」 「你要我讲几遍?我没有要跟她在一起。」 「那你到底喜不喜欢他?」 「我说过了,我没有喜欢她。」 「那你喜欢谁?」 那我喜欢谁? 我应该说,其实我喜欢的是,可是看着他的眼神,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喜欢?我,我,我喜欢?」 我想说我喜欢的是,其实,我,我。 我不能说,可是如果我不说,他一定会误解,可是我说了,他更会误解。 还是其实我根本就不知道,我到底喜欢谁? 不,我知道,我知道我喜欢谁,对,这几天以来,我每天对谁生气,这几年以来我最在乎的是谁,我知道我知道。 「我知道了。」他突然说。 「你知道什么?」我问。 他什么都没再说,只是回身,穿上自己的衣服,背了书包,从窗户爬出去。 「你到底知道什么?」我对他大喊,但是他没有理会我。 「你神经病啊!你到底知道什么?」我大声吼。 「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我更加大声吼。 「我喜欢的是,我喜欢,我。」 原来我根本就说不出口。 或者说,我根本就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喜欢这个人,也许我连「喜欢」这个字都不懂,也许我根本就没有喜欢他,也许我只是习惯了有那个人陪在旁边,也许全部都只是我胡思乱想,也许事实上,我才是个笨蛋,也许我,也许我。 我试图想追上他的脚步,只是我穿好裤子,拎着衬衫往窗外跳下的时候,已经看不到余守恒的身影,我东张西望什么都没有看到,什么都没有。 我站在原地,许久,反复思索他到底知道什么。 不,我根本就不知道我现在到底在想什么,我的脑袋里所有的想法,全部都混乱失序了,像是被用力砸在墙上的那种。 像是,像是有一只手伸进了我身体,紧紧揉扯我的心脏,让我连呼吸都没有力气。 像是被吸进了一个无止尽的黑洞,所有的感觉都扭曲了,而那个黑洞,比现在的天色还要黑。 我想起了「天空」。 第十八章「反正今天,我们两个都失恋了。」 ,一九九九。 杜慧嘉 康正行刚打了通电话给我,说想要跟我说说话,他的口气哽咽,像是刚哭过一样,我挂上电话之后,马上快步跑往河堤的方向,他说他会在那里等我。 现在已经很晚了,我一到了河堤,看看手表,十点十四分。 我四处搜寻他的身影,在河堤上,有个男孩坐在那里,还穿着制服,背着书包。 他把头埋在双膝之间,而他的背影,像是无助的小动物,受了严重的伤。 我缓缓走到他的身边,蹲下。 他微微抬起了头,看见是我,本来就湿湿的眼眶,像是溃堤似的宣泄。 我没有说话,只是在他身旁坐下,看着万里无云的夜空,今天晚上的星星特别明亮,如果往那个方向找,也许会看见北极星。 我知道他努力让自己停下了狂哭的冲动,我把他的手牵起,然后握紧。 「你喜欢他?」我问。 他没有回答,只是把脸侧过,点了点头。 「跟喜欢我不一样的那种喜欢?」我又问。 他还是点了点头。 「我早就知道。」 「为什么?」他终于抬起头。 「因为我知道喜欢一个人的感觉。」 「我是不是不应该这样?」 「不应该喜欢他吗?」 他又点点头。 「我不知道,但是如果知道自己应不应该喜欢谁,不就很无聊了吗?」 他用疑惑的眼神看着我。 「我想,也许要等我们都长大了,才会了解自己为什么会喜欢上谁。」 他抬起头看看天空中,那些闪亮亮的星星。 「就像是从黑夜里满天的星宿里头,你还是能分辨出,你心里最爱也最想抓住的那颗星星。」 连我自己都佩服自己竟然会说出这么有哲理的话。 「对不起。」他说。 「有什么好对不起的?」 「我不知道,反正就是对不起。」他用双手把我的手握着。 「好吧,我接受你的对不起。」我说。 「反正今天,我们两个都失恋了。」我说。 然后,我们两个一起放声笑开来,就像我们第一次见面一样,在学校体育馆的顶楼,莫名其妙地,我们两个有着一样的默契。 我和康正性,用秘密交换了友谊,这些和那些的秘密们,让我们都知道,我们都是再平凡不过的平凡人。 这些秘密,让我们现在可以一起站在河堤,对着无际的天空大声喊叫。 这些秘密,让我们现在可以一起拥抱,落下泪,却微笑着, 这些秘密,让我们知道,我们一样都懦弱的。 这些秘密,让我们暂时把现实忘了。 只是,那时的我,还不知道,「行星绕着恒星打转,而彗星只需要负责划过天边。」这个规则,是让我给打破的。 那是我没有跟康正行交换的,我的秘密。 第十九章「我在想,这个夏天终究还是会过去的。」 ,一九九九。 杜慧嘉 今天是全国高中杯篮球大赛。 也是余守恒领着「瀚阳高中」篮球队,准备攻下全国三强的重要日子。 我打了电话给康正行,但是他爸爸只说他不在。 我们明明很久之前约好了今天在火车站前碰面,然后一起到台北,去替余守恒领加油。也一起见证这过,对余守恒来说至今最重要的一场篮球比赛。 只是我在火车站前等了许久,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却一直没有见到康正行的身影,眼看火车就要到站了,我又急着找公用电话打了电话到他家,还是没有他的消息。 我持着两张火车票,一个人站了火车。我突然有个念头,或许,他决定不来了,我知道,他决定不来了,他想宣示自己的勇气,一种不需要余守恒的勇气,一种比懦弱更懦弱的勇气。 火车驶离了月台,我坐在火车上,一方面想揍康正行两拳,一方面,我答应自己,一定会把他对余守恒的祝福,带到篮球比赛的会场。 比赛会场里头,早已经塞满了许多人,来加油打气的,或者来观赛的。 还好,下一场比赛才是“瀚阳”所高中的总决赛,我赶上了。 我拣了一个适当视野的位置,站着,等着评审吹哨。 比赛开始,虽然我没在参与过这样的比赛,我也分不出来谁优谁劣,我能做的,就是跟着啦啦队喊着,「瀚阳高中加油!加油!」而且只要「瀚阳高中」篮球员一得分,就必须开始尖叫和欢呼。 在比赛之间我到篮球场旁边的电话亭,又打了好几通电话给康正行,想实况报导比赛的过程,不过依旧没有他的消息。 我走回比赛会场。抬头看看两方的分数,九十一比八十五,「瀚阳高中」篮球队以些微落后的姿态,欲又不时回攻得分,彼此拉锯,一路造就比赛场面的张力。 而余恒一直是在场所有观众的焦点,反正只要他投进一球,全场的女生就像是看到了一个明星一般,开始欢呼着“余守恒,加油!”。 而我被这股气氛所感染,像是把余守恒当作崇拜的对象,把他当作一个巨星。 我根本不懂篮球规则,也不知道为什么大家对于篮球这么热衷和疯狂,不过我知道,瀚阳高中获得了第一名,全国第一名。 余守恒代表瀚阳高中篮球队上台领奖,全场吹呼跟尖叫的声音,响彻整个会场。但是,我看着站在领奖台上的他,四处张望着,像是在搜寻谁的身影,他的表情欢欣,欲又有带了些落寞。 我知道,他在寻找习惯围绕在他身边的那颗「行星」 我把手中的那瓶矿泉水递给蹲在角落整理背包的他,他转个头,接过了矿泉水,没有说话。 场外有个男同学喊着「余守恒,快点!车子要开了!」 他只是对外头大喊「好啦!等我!」 「我有看到你。」他低声说。 「你代表瀚阳高中参赛,我代表康正行来替你加油。」我说。 「我知道他为什么会喜欢你了。」 「他喜欢我,他也喜欢你。」我说。 「余守恒,快点!」外头的谁又在喊着。 「来了啦!」 余守恒回应,然后起身背起了背包。 「是他跟我说的。」我说 「我要走了。」他往场外走去。 「恭喜你!」我对他喊。 他站在篮球场中央转身看我一眼,低声说了「谢谢。」然后跑出场外。 不多久,我听见浏览车的声音渐渐驶离。 整间体育馆空荡荡的,比起没多久前的喧嚣,是显得有些落寞。 我原地站着,突然想起,是该回去了。 但是我只是静静地靠着墙坐下来,我想起了一首歌,但是我忘了怎么哼,我只是闭起了眼睛,想试着哼哼看,但是眼眶却慢慢湿了起来。 突然,我感觉到有个人坐在我的身边,我张开眼,是余守恒。 我们两个都没有说任何一句话,他只是陪着我。 窗外的光线斜射下来,我把头轻轻地靠在余守恒的肩上。 我在想,这个夏天终究还是会过去的。 第二十章「我在想。」 ,二零零五。 余守恒 我想,这个夏天终究还是会过去的。 就像是,「友情」也不一定会是永远的。 所以为什么还是会感觉到「孤独」呢? 我觉得我现在正在思考什么「大道理」。 但是我每次都会告诉自己,这些什么大道理都是「大人」的东西。 我在想,我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变成大人的? 我在想,是不是变成大人,就会开始习惯孤独? 我在想,为什么我现在不断在想。 还是。 我在想,我在想,我该对康正行说的话。 第二十一章「康正行,对不起。」 ,一九九九。 康正行 我在士林附近,靠近河堤的地方租了一间老房子,房子本来就不大,旧旧的,但是我在房间里头,摆了一张小小的弹簧床,一些简单的家具(多半是二手的。),一个小收音机,看起来还算舒适。 门外有一颗大树,飘下的叶片总是在窗台上显得零零落落。 大学联考的分数真的不高,至少比我爸期待的低了许多,虽然我还是填上了一间台北的私立大学的社工系,不过我爸却逼着我准备重考。在闹了一场家庭革命之后,我答应我爸,我先到台北补习,等到开学,我会一边念大学,一边准备明年的大学考试。 我爸担心我在台北鬼混,所以买了一只手机给我(这是我生平第一只手机,海豚机。),他还要求我只要是看到家里的电话打来,不管正在做什么都得接听,所以我经常保持关机状态,假装电池老是没电。 而我在高中毕业之后,大学开学之前,就一个人从东部到了台北,找个地方住,找个补习班读,每个月,等着我爸汇一万块钱到我的户头里。 不过,也不能说是只有「我」一个人。 杜慧嘉也来到台北,她考上了国立大学的外文系,在我住的地方不远,找了间公寓五楼跟另一个女生合住。这些日子,她常常会带着她煮的东西来敲我的门,我每次都说不用了,这样麻烦她,但是她只说,反正她不习惯一个人吃晚餐。 还有,余守恒,他理所当然地考上了台北的体育大学,现在住在他们学校的男生宿舍里,常常会打电话给我,告诉我他的手机现在开着,有事可以打给他。 我本来以为高中毕业之后,会各奔东西,人事全非的。结果没有,除了从东部那个乡镇,来到台北这个都市,除了学校不同,没有在同个班上,我和这唯一的两个朋友还是时常会碰面。 害我在高中毕业典礼大合唱骊歌的时候,都白哭了。 余守恒前几天打电话给我说,他们学校开学的第一天,九月二十日,也就是明天晚上,他们系上会举办一场迎新舞会,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我只是随手把这个讯息写在纸条上,夹在书桌前,就在王菲新出的「只爱陌生人」专辑旁边(买回来的时候,我把「推翻」反复听了十几遍)。 为什么要找我去? 他说,舞会要求一定要携伴参加。 我不想胡思乱想,因为每次的胡思乱想到最终,还是胡思乱想而已。 天啊,我到底在胡思乱想什么?我自己都被搞糊涂了,什么胡思乱想最后还是胡思乱想的胡思乱想? 其实从高三在莫名其妙的游泳比赛那天之后,我们的相处开始渐渐变得不一样了,不过我也不确定到底是哪种不一样,我们之间的对话开始变得模糊,就连很多举动都显得暧昧(也不是那种暧昧的暧昧。)。 一直到现在,我还在怀疑,我们现在保有的友情关系,到底是因为这好几年以来的习惯,还是因为我们彼此可以回避掉一些什么? 但是我唯一能够确定的就是,当我们慢慢长大之后,我们两个人自己的秘密也跟着越来越多。 「喂?我是,嗯,那我们就约在麦当劳好了,好,待会见。」 他不是余守恒。 他是我们系上一个学长,我上一届的直属学长,我们在前几天的迎新餐会上认识的,他很高,我不确定到底有多高,但是应该比余守恒高,他喜欢笑,笑起来比余守恒还多了点腼腆,虽然他不常打篮球,但是运动上面也不比余守恒逊色,而且智商一定远超过余守恒。 可恶,我怎么老是拿来跟余守恒比较? 他行为举止相当成熟,习惯照顾其他人,平常会打通电话问问我的状况,是不是吃饱了?课表看了没?书单上的书记得不要忘了买,如果没有买到他就先借我,学校哪个教授特别难搞,千万不要到学生餐厅吃饭等等等。 反正就是比余守恒好个十五万倍。 「康正行!」 我听见门外的摩托车声,这个才是余守恒,他骑着他自己号称「Spyder二号」的野狼(据说他跟余妈妈拗了很久,他妈妈才答应买给他的。),他在学校练完球,也还是会到我这里晃晃,不过我通常不太理会他,只是专注在重复写着补习班发下的试题。 而他,偶尔在我的床上睡个午觉,偶尔只是拿了几包余妈妈寄来的土产,偶尔只是缠着我,说他又发现台北哪里哪里好玩,等我考完第二次大学联考之后,再一起去。 我开了门,他依旧活力充沛地冲进了我的房间。 「我们今天干掉大三学长那班,八十九比六十一,他们输得暴惨。」他说。 「是喔。」我继续在书桌前坐好,翻书。 「待会一起吃晚餐。」 「我跟人约了。」我说。 「有秘密。」他用揣测的眼神看着我。 有又怎么样? 他的手机响起,他看了一眼,但是没有接听。 「你才有秘密吧?」我回敬他。 「那算了,我找别人一起吃。」 他转身就拿着安全帽,开了门,然后又探头进来。 「喔,对了,不要忘了,九月二十,明天晚上。」 「再说吧。」我随口回。 「你一定得来,我有事要告诉你。」 「什么事?」 「你明天就知道。」 又是什么事?这个家伙该不会又有什么可怕的计划还是想法? 他没有多说,只是对我微微笑,然后转身带上门,骑着他的小野狼离开。 算了,反正我已经习惯他带给我的错愕了。 我挑了一件还算亮眼的衬衫换上,牛仔就那一百零一件,就这样吧,我本来也就没有那么想参加这场舞会的。 算了,我其实还满期待,他到底要告诉我什么? 余守恒说待会来接我,我早就换好了衣服,穿了了鞋子,呆坐在床上,看看手表,已经七点多了。 有点累,我躺下来,什么都不想去想。 只是脑中闪过了几个画面,像是国小六年级,有一次,他偷偷拿走了我的作业本带回家,没有告诉我,隔天因为我没有做作业,整个午休时间被老师罚站,他跑来跟我说声,对不起,然后就陪我站在教室外头,整整一个小时。 还有一次,大概是在国中二年纪,他把生物老师的地球仪摔坏了,被导师处罚,要他在放学之后,在黑板上写罚写五百个「生物老师,对不起。」。而我那时候是班上的生物小老师,也被导师要求放学后留下来,监守着余守恒把那五百次写完,我很无奈地坐在书桌前,数着他潦草的字迹,直到最后一个写完,他写了第五百零一个,是「康正行,对不起。」 第三次,是高二的时候,一场他有史以来输得最惨的篮球赛,我有在场边看,就快终场他都没有放弃,不过,还是以极大的差距输了比赛,我知道他很气馁,本来想安慰他的,但是他跟我说,「对不起,下次不会输的。」 对不起,这句话对他而言是多么难说出口。 而我,收集了三次。 「康正行!快出来!」 我被门外余守恒的声音唤醒,赶忙起身,看看手表,八点半多了,他迟到半个多小时,但是我没有问原因,我只是跨坐上他的野狼,双手扶在座位后面的把手,然后他以极快的速度,飙往学校。 我以为是我的手机响了,我从口袋拿出来,不是。 我又从另一个口袋拿出刚才余守恒叫我帮他收好的,他的手机,我看了一眼,是他的一通电话,正好挂断了。 我们到了他的学校,在举办舞会的礼堂外,已经是满满的人潮,只是我一个都不认识,而他则是见一个就打一声招呼,有些人问了余守恒,他身边的这个男生是谁?他回答说,最好的朋友。 最好的朋友?对啊,没有人比更有资格,被称为他最好的朋友,而且,我们也许不只是。 天啊,我又开始胡思乱想了。 他勾着我的肩膀,带我走进了舞池,舞池里依旧是满满的人,放肆的音乐声响震撼整个礼堂,除了舞池里传来的尖叫声之外,我几乎听不见,其他人说的任何一句话。 他帮我安排了一个位子,然后到吧台拿了两罐啤酒,把其中一罐打开,递给我。 「我不喝酒。」我大声在他的耳畔说。 「没有关系。」他自顾自的猛灌一大口。 「你到底要跟我说什么?」我先提出今晚的重点。 「你先喝一口,我再跟你说。」 我有点难以取舍,不过我想,第一,我满十八岁了,第二,反正大家都在喝,第三,反正都是些烂借口。 我决定豁出去,于是拿起啤酒,尝了一小口,含在嘴里,苦苦的,涩涩的,但是没有想像中的难以入喉。 我又喝了一口,冰冰凉凉,带点通体舒畅的感觉,通体舒畅?一想到我自己都笑了,果然喝了啤酒,我连想法都变得老气横秋。 「所以你要说了吗?」 「等等,我先去上个厕所。」他跟我要了他的手机,然后走出礼堂。 我一个人呆坐在这里,又多喝了几口,突然想起,现在的我,跟半年前我的生活,完全是两回事,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叫作「长大」的感觉,至少半年前的我,从来就没有想过什么叫作「长大」。 舞池里有几对男女正在热舞,他们看起来就是标准的「台北人」,台北人的长相,台北人的穿着打扮,台北人的说话方式,台北人的男生和女生。本来没有觉得我自己这么不像台北人的,但是越看他们,越觉得自己这身装扮,其实还满「乡土」的。 想到这,我自己又莫名的傻笑了起来。 我觉得脸热热的,身体也暖暖的,心跳特别快,像是跟着音乐的节拍。 我拿起啤酒,发现空了。 余守恒怎么还没回来? 他到底要跟我说什么? 我会想余守恒,不知道,就是一种好久没见到的那种想念。 我自己到吧台去,拿了第二瓶啤酒,回来坐好,打开啤酒罐,等他。 虽然舞池边的他们都很好看,不过还是没有余守恒好看。 我到底在想什么?我的头好像有点昏了,让我晕眩的头昏。 有种疲惫的感觉一直挥之不去,我想见到他,不是眼前的这些人,我想闻到的味道,不是这些人身上的香水味,我想看到的眼神,不是他们看着我的眼神,我想听见的声音,不是这些节拍和他们嬉闹的声音,我想,我想不到我在想什么。 我想闭上眼睛,躺下。 有个人拍了我的肩膀,我睁开眼,是余守恒站在我的身边,他身边的灯光勾勒了他的身形轮廓,我在想,这个画面我是不是曾经看过? 「康正行,我要跟你说的这件事情。」 「是什么?」 我的心跳越发加快,像是从他的嘴里,会说出什么话,即将改变我。 「我要说的是,我谈恋爱了。」 我知道这种感觉。 「那个人你也认识。」 他到底在说什么? 「杜慧嘉?」 她穿着一件合身的小套装,站在余守恒的身后,她低着头,没有说话,杜慧嘉?杜?慧?嘉? 「我和杜慧嘉决定在一起。」 什么?他有搞错吗?不对,是我有搞错吗?余守恒和杜慧嘉? 我不知道刚才那种晕眩的感觉是哪里去了,现在的我是一种清醒,以及惊讶,惊讶过后的清醒。 他们两个,是我最好底两个朋友,是我最喜欢的两个人。 「为什么?」我问。 他们两个没有回答,我以为是声音太吵了,他们没有听到,我又再问了一次,很大声的那种。 「为什么?」 为什么他们还是没有回答? 我推开他们两个,我不能呼吸,我想吐,我想安静,有种愤怒或者被羞辱的感觉,我不知道,反正就是不想就是不想待在这里,我想往门外冲。 我穿过拥挤的舞池,我不知道方向在哪里?到处都是人,我找不到离开这里的出口,哪里看起来都一样。 突然有只手抓住了我,我转头看,还是余守恒。 「对不起。」他说。 对不起?对不起?他到底凭什么说对不起? 我用力拨开他的手。 「你干嘛这样?」他说。 「我怎样?」 「我怎么知道你怎样?」他说。 「我又没有怎样。」 「我们可不可以不要在这样那样的?」他说。 「那你到底想怎样?」 「是你上次没有来看我的比赛,但是杜慧嘉来了。」他说。 什么道理?这是什么道理? 「我干嘛一定要去看你比赛?」 「你是不是也喜欢她?」他说。 「我没有喜欢她,我,我。」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用一种歉疚的眼神看着我,这种眼神,我曾经收集过了。 果然我根本就还没习惯他带给我的错愕。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是想大声地对他说,我受够了,所有的,我都受够了,我受够了他每次的莫名其妙,我受够了他每次的自以为是,我受够了他每次的理所当然,我受够了他从来没有在乎过我的感受,我受够了看他打篮球,我受够了他说对不起,我受够了手上这瓶啤酒,我受够了这么吵的音乐,我受够了自己的愚蠢,我受够了余?守?恒。 「我们是不是最好的朋友?」他又抓住我的手臂对我说。 「朋友又怎样?」 「我们从国小到现在都是最好的朋友?」他说。 「谁是你最好的朋友?」我对他吼。 「我从来就没有想要当你的朋友!」他把手放开,愣着。 「那是小学老师要我当你朋友的!我根本就不想要当你的朋友!」我根本就顾不及了周围的人怎么看我,我只想对他大吼。 「他要我跟你这种坏学生做好朋友,这样我会有模范生奖状,你懂吗?」 「他要我每天看你有没有做坏事!他要我每天盯着你有没有做作业!他要我假装做你的朋友!你懂吗?」 「我根本就不想被你拖垮成绩!我根本就不想把作业给你抄!我根本就不想浪费时间看你打篮球!我根本一点都不想当你的朋友!你懂吗?」 一说完,我快步的冲出了礼堂。余守恒没有再追上来,我走了一段路,找到了公车站在公车亭里,像个笨蛋一样。 我一回到家,看看闹钟,已经十点多了,我拿出口袋里头的手机,未接电话全是我爸打来的,五通。 我想没有力气打电话,我只是倒在床上,我在想,为什么我能够把这个从小到大的秘密脱口而出,我不找到,我不想伤害他,但我为什么就是没有办法不去伤害他,「我没有想要当你的朋友。」,「我没有想要当你的朋友。」,「我想要当的不只是你的朋友。」。 那为什么现在的我,却没有流下任何一滴眼泪?为什么我觉得内心有一个很空很空的黑洞,所以的感觉都被吸进去了,连哭泣的能力都丧失了,连悲伤都觉得可笑了。 我不知多久以后,我累得睡着了。 我不想做梦,但我还是梦到了国小六年级的我,在导师办公室里头,老师把我叫到他身边,小声地跟我说。 「康正行,你是班长,你要帮助余守恒,你要当他的好朋友,这是老师和你两个人之间的秘密绝对不要跟其他人说。」 这个梦,真的烂爆了。 我突然被电话声吵醒,我看了看来电显示,是余守恒。 我本来不想接听的但是我还是按下了按键,我没说话。 我只听见,他说,他在医院里头,他说,他出了车祸,他说,他现在想见我。 第二十二章「九月二十一日一点四十七分。」 ,一九九九。 康正行 我到医院接他,其实还好,只是些微擦伤,经过护士擦药包扎没有什么大碍,算是万幸,但是他的Spyder二代侧面都磨花了。 他满身酒气坐在医院门口,像个做错事的小孩,满脸写着愧疚,我不想搀扶他,反正他自己可以走得动。 我把野狼发动,然后叫他上车,我送他回去。 他默默地跨上车,我缓缓地向前骑。 「杜慧嘉呢?」我说。 「我送她回去了。」他回答。 「送她回去之后,一个人骑着车,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越骑越快,我想知道最远我可以到哪里?」 「你以为你骑着一台摩托车,最远还可以去哪里?」 「我想去,未来。」他说。 「神经病。」 我不知道他到底是刻意的,还是他累了,他的头轻轻地靠在我的背上,他身体暖暖的贴着我。 「你宿舍怎么走?」 「我今天不想回宿舍。」 他果然喝醉了。 「那你要到我家吗?」 他没有说话。 我帮他脱去他的上衣,牛仔裤,他有点踉跄,我还以为他的酒量不错,果然是我太看得起他了。 然后我扶他躺在床上,他好像是累了,睡了,跟着我自己脱去衣物,看了看闹钟,天啊,十二点多了,我在他身边躺下。 我的单人床,本来我一个人睡是绰绰有余,现在挤着两个人,而且余守恒的身形这么巨大,我只好侧身,而且是真的很侧的那种。 我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晚上可以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我陪他到舞会,他说他跟杜慧嘉在一起,我跟他争吵,他出车祸,而现在,他躺在我身边。 我对所有事情感到愤怒,但是我却找不到理由去恨他。我睁开眼睛看看他,他的脸上还是稚气,他睡着的时候总是微笑,他身上除了酒气,还有股熟悉的香味。 他像我记得的那样可爱,我知道,我像我记得的那样喜欢着他。 所以我想我应该祝福他跟杜慧嘉。 是这样的吗? 但是现在我的心就是会被揪得紧紧的。 躺在身边的这个人,是我最熟悉,却又最遥远的。 他翻个身,侧身脸面对着我,我把脸贴近他。 他吻了我。 或许是我的错觉,但是他刚刚把唇轻轻地贴在我的唇上。 我吓了一跳,屏住呼吸。 他的左手搂过我的肩膀,轻抚过我的手臂。 他是醉了吗? 他深呼吸,然后再次吻了我,他的舌头在我的唇上滑过,他手掌紧紧抓住我。 他一定是喝醉了。 他一定是喝醉了。 他亲吻过我的额头,然后我的脖子,然后我的耳后。 我突然觉得不对,我用力推开他,用尽全力,他凭什么这么做? 他凭什么可以理所当然对我这么做? 但是他只是把他抱得更紧,像是,他用尽全力想感受我在他身边。 然后他脱去我的上衣,吻遍我的上身。 我想抱住他,我想触碰他,但是我却害怕这一切的感觉,也会像掉入我心里那个黑洞一样消逝了。 他褪去了他的内裤,然后牵起我的手,抚摸他自己的身体。 我们两个人就这样完全赤裸地紧贴着对方,我可以拥有他背上的线条,他手臂的肌肉,他的脸颊,他的胡渣,他的呼吸,他的,一切。 他把我翻身,然后进入我的身体。 或许这是我期待很久的感觉,发生了,但是一点都不真实。 因为我们用了太真诚的方式面对彼此。 因为我们打破了这几年来维持「友情」的规则。 因为我们这次用了「友情」,交换了另一个「秘密」。 然后我们拥抱,沉沉睡去,想像这辈子就这样过了。 突然,我感觉到整个房间开始摇晃震动,我在这剧烈颤动的感觉中惊醒,看了一眼闹钟,一点四十七分,整个地板持续上上下下,房间窗户的玻璃震碎了,靠墙的书柜也倒了下来,而我,只是傻傻楞着。 地震持续了一会,在几个余震之后,终于平静下来。 这时候我才突然发现,我没有在房间里头看见余守恒,我大声喊着他的名字,没有人回应,我想开个灯,但是电源断了,在这个漆黑的夜晚,我只能靠着窗外的月光摸黑找到一条短裤,穿上,找到了手机,我想拨电话给他,怎么都拨不通,我走出房子外,他的小野狼不在,整条街上也全是黑的,没有路灯,没有招牌的霓虹,只有聚集在屋檐下的路人们的嘈杂的议论声。 我四处寻找余守恒的身影,却怎么也找不到他。 我越来越害怕,我喊着他的名字,向所有人询问,有没有见过他。 有一刹那,我以为,这是我做过的最烂最烂的一个梦。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这个晚上,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见过余守恒。 第二十三章「我想,原来这就是怀念的感觉。」 ,二零零五。 余守恒 我们两个经历了千辛万苦,终于回到家了。 还好,只不过比本来预估的晚了一个半小时左右。 整个火车的旅程上,我没有跟康正行说一句话,我只是睡了几十分钟,而他撇着头看着窗外。 下了车,我们沿着那火车站旁边的小道,往河堤方向走去。 这条路也是我们从家里到瀚阳高中,必经的路线。 我们两个看起来都相当狼狈,不过我想,反正只是回家一趟,没有必要光鲜亮丽的。 我们还是沉默。像是我们这辈子都不再有话可以说。 我们都长大了,说出口的话变少了,没有年轻的时候那么多大道理,多的只是些喃喃自语,想把话都说给自己听,因为等到长大之后,终于才发现,已经越来越少人,愿意听别人说话。 我们两个踏上了河堤,停下脚步,看着太阳渐渐地朝着西,过不久就会沉入那个山头。 「那天,你为什么不说再见就离开了?」他突然开口。 「哪天?」 「一九九九年九月二十一日,我们最后一次见面那天。」 「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我们没有必要再见面了。」 「因为你发现你喜欢我?」他笑着说。 我没有说话。 「因为你发现,我们之间已经不再是友情了?」他又笑了。 「还是,你根本后悔发生的那些事,想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我转身揍了他一拳。 他倒坐在河堤。 「你到底要干嘛?」我开始一连串地怒斥他。 「你到底以为你是谁?」 「是你跟我说你根本就不想要当我的朋友!」 「是你先破坏我们的友情的!」 「是你说我们根本就不是朋友的!」 停顿。 「因为我不只想当你的朋友。」他说。 我又揍了他一拳。 「而且你早就知道。」 我再狠狠揍他一拳。 「但是你不能没有我陪在你的身边。」 「我听不懂。」我说。 「你懂,从国小到现在你都懂,你只是习惯自欺欺人。」他说。 「我听不懂!」我重复一遍。 「你懂,因为你知道,你在国小的时候,也是被老师规定要跟我作朋友的,因为那时候,你是个坏学生,根本就没有其他同学要理你,你根本就没有朋友,所以你答应了老师,要跟我作朋友。」 我不想听他说话,我转身走开。 「因为你怕跟我说了这个秘密,我就不会再跟你做好朋友了,所以你保守了这个秘密,从国小到现在。」 我听不懂,我听不懂,我什么都听不懂。 我往回家的路上走,把他抛在脑后,我边走边想,越想就越气愤。 我偷偷转头看看河堤,我不知道康正行到哪了? 反正我不在乎。 为什么我要回家一趟?为什么我要跟康正行一道回家,我根本就不需要他陪在我身边,我根本就不需要朋友。 为什么我要回家? 我到底为什么要回家? 我走到了康正行的家门口,停下脚步,他的家门挂着白色的布帘,正在举办一场丧礼,一场很安静,很安静的丧礼。 有一个女人从他家走出,是杜慧嘉,她的眼睛哭得红红的,她看了我一眼。 我停顿了一刹那,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长气。 我为什么想要回家?对。 我突然想起了我为什么要回家一趟。 为了什么?是为了谁? 今天是二零零五年六月三日,我在上个星期三收到了一封讣闻。 我打开看看,是一个很熟悉,很熟悉的名字,我一辈子都不会忘的。 他在一场很严重的车祸当中丧生。 我们很久没见面了。 我们很久没有听到彼此的声音了。 我们曾经是最好,最好的朋友。 我想起了很多,我们一起的那好几个夏天。 而我,在这个夏天,回来的原因,就是为了参加他的告别式。 我想起了,我要跟他说的话。 我不知道是不是有人也会跟我一样,开始喃喃自语,自己对自己说话。 或许康正行曾经会,或许杜慧嘉也有过。 我想,是当我终于长大了之后,才终于意识到了「孤独」这件事情。 我想,是因为我们太需要有一个人陪,才会不断试图想说那些关于自己的独白。 我想,原来这就是「怀念」的感觉,怀念一个曾经爱过的人。 当我开始学会怀念了 ,才终于有勇气,跟他说一声。 再见。 第二十四章「盛夏光年。」 ,二零零五。 杜慧嘉 这个夏天就要过去了,再过多久,是不是还会听到熟悉的蝉声,提醒我们曾经经历过的那些夏日时光? 我走出了康正行的家,看见余守恒站在门口楞着,我们许久没见面了,他比我想像中的还成熟许多。 他看起来有些疲倦,但是眼神里头透露一股,「温暖」。 我跟他打了个招呼,他只是微微地低着头笑着。 那个笑容,我知道他记起了什么。 他嘴里似乎在哼唱一首什么歌,我没听清楚。 我有个念头,是我准备写的下一本小说。 关于两个男孩,在好多好多个夏天里,彼此的秘密。 因为有了这些秘密,让这些夏天里发生的故事,永远存在他们心里。 我猜想,他们在学校顶楼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其中一个男孩,嘴里哼着一首歌。而另一个男孩这一生当中都在等待,他身边的这个男孩,再一次在他的耳畔,哼起那首旋律。 书名我想,就叫做「盛夏光年」。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