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易居》 第1章 石子站在厨房门口不住张望,只是焦急,但是又不敢出声催促。 大师傅阿陈看见那张忙热得通红的俏脸,起了怜惜之意,佯装不经意,对手下瘦张喝道:quot;四号台子的二号套餐好了没有?quot; 瘦张只得快马加鞭,把两只热炒赶出来。 石子如蒙大赦似把菜托着出去。 福临门是一间中下价唐人餐馆,石子在该处做了已经大半年,临时工,加币五块半一小时,最低工资,每天晚上在楼面跑来跑去做女侍,打烊时难免手脚酸软,可是她需要生活费用。 福临门的生意好得不得了,价钱廉宜,碟头大,大师傅手艺还不错,故客似云来,忙得石子团团转。 双手托满脏盘碗回厨房之际,忽然臀部着了一记,石子一怔,回过头去,发觉非礼她的人是名十五六岁少年,正看着她挑衅地笑。 该刹那石子就要下决定:吵起来还是忍声吞气,她也是人,她也有自尊心,她也有原则。 可是老板娘已在叫她:quot;石子,到这边擦擦台子。quot; 石子不怒反笑。 屈辱?也根本不觉得了。 她匆匆随着做不完的脏工夫往前进,挥着汗,头发永远有股洗不净的油腻味,一双黑鞋早已穿得爆缝,白衫黑裙上全是菜渍。 这是天下最腌攒的地方之一。 那天收了工,关了门,石子坐下来松口气。 数一数客人给的小费,总共二十多元,她握着钞票,无奈地笑。 老板娘递香烟给她:quot;吸一支?quot; 石子摇摇头,拎起手袋外套,quot;明天见。quot; 在公路车上已几次三番累得想睡着。 到了家,取出锁匙,开门进地库,看到室友孔碧玉正在搽蔻丹。 她与碧玉共租一个地库,每人分摊三百五十元房租。 碧玉并无抬头看她,只是伸出手凝望鲜红色指甲,quot;回来啦。quot; 石子倒在床上。 quot;累得贼死嗳?quot;碧玉咕咕笑。 石子不去理她。 quot;不如到我这边来做。quot; 石子忍不住抢白她:quot;从没见过你那样开心的脱衣舞娘!quot; 孔碧玉仍在笑,quot;我的职业叫作EXOtIC-DANCER,你别乱讲。quot; quot;半裸着扭动身体给一班猥琐男人观看,多难受。quot; quot;每星期工作三天,每天跳一小时,收入是你的三倍,小姐,难不难受,看你自己的了。quot; quot;你堕落。quot; quot;我就知道世上只得你一人清高。quot; 石子悲哀地说:quot;碧玉,我俩不要自相残杀。quot; 碧玉一手熄了灯,quot;睡吧。quot; quot;我还没淋浴。quot; quot;我已习惯你身上那股脏抹桌布似气味。quot; 石子长长叹口气。 quot;对,令尊有信来,就在茶几上。quot; 石子不出声。 quot;我明白你的心情,长年累月报喜不报忧,弄得神经衰弱。quot; 没有回音。 quot;石子?quot; 一看,石子已经睡熟。 一双旧鞋八字形脱在床头。 石子一只手搁在床外,碧玉可以看到她手背上烫的疤痕。 这几年来她一直当女待应生,看得到已付出惊人代价,石子整个人粗糙了。 孔碧玉呆一会儿,看着窗外的满月,这异乡之月的莹光照不到她们身上。 石子与碧玉在上海申请到北美自费留学,托福试考七百分以上,许多大学都愿意录取。 两人自小是邻居,有商有量,决定到加拿大温哥华落脚。 quot;我听人说安大略省像威苗顿市物价比较廉宜。quot; 碧玉立刻说:quot;那边都是苦学生。quot; 石子一时还未领悟。 碧玉用手肘碰她一下,quot;怎么挑对象?quot; 石子恍然大悟。 到了卑诗省后没多久,加国政府愿意接受中国学生申请永久居民权,趁这个千载难逢机会,两人立刻进行申请手续,万幸都迅速批准下来。 可是生活是天长地久之事,人活在世界上,需要不停支付生活费用,资本主义都会都是长安,不易居。 极窘的时候连洗头水卫生棉都买不起,不得不想办法打工赚钱。 碧玉头一个耐不住放弃学业,跑到快餐店当女侍。 半年后又转到游客区做售货员,被店主指责态度欠佳,开除。 碧玉诉苦:quot;在上海,我爹我妈统是外科医生,收入虽然不高,身分倒也受人尊重,我自小聪明伶俐,从来无人责骂,真没想到会有今天。quot; 与石子抱头痛哭。 前后数年,整个人都变了。 石子仍然读书,商业管理系第三年,越是挨越是想毕业。 碧玉则一日比一日偏激,quot;毕业也等于失业,这个埠难以找到理想工作。quot; quot;拿到身分证到香港去。quot; quot;多少香港人还想尽百宝要走出来呢。quot; 碧玉向钱看,成日到高级住宅区去兜圈子,又爱到市中心逛时装店。 石子说:quot;衣服用来蔽体,都一样啦。quot; quot;大不同,quot;碧玉斩钉截铁,quot;穿粗糙的衣服,人就没相貌,人靠衣妆,佛靠金妆。quot; 第二天,睡醒了,碧玉向石子宣布一个消息。 quot;石子,我要搬了。quot; 石子正在淋浴,听到此话,刷一声拉开浴帘,quot;你是什么意思?quot; quot;搬出这土库,搬到本那比簇新两房公寓去。quot; 石子愣住,quot;几时?quot; quot;今天。quot; quot;什么?quot; 碧玉做无奈状,quot;应该早些告诉你。可是怕你接受不来,于是拖到最后,一切家具杂物统统送给你,房租付到月底,你一个人享受这个土库吧。quot; 石子发愣,她独自怎么负担得起房租? 碧玉递浴袍给她,quot;小心着凉。quot; 真没想到自幼的情谊到今日一刀两断。 碧玉叹口气,quot;石子,大难来时各自飞。quot; 石子坐在碧玉身边,低头不语,半晌才说:quot;你去吧。quot; 碧玉顿感意外,quot;你不追究?quot; quot;名人要求与际遇不一样,希望你与我保持联络。quot; quot;你的开销——quot; 石子抬起头来,quot;我自己会想办法。quot; 孔碧玉又说:quot;我父母那边,我想你帮个忙。quot; quot;你要我怎么说?quot; quot;什么都不说就好。quot; 石子苦笑,quot;答应你,quot;看看表,quot;我要上学了。quot; quot;你回来时我已走了。quot; 石子不由得与碧玉拥抱,quot;再见,祝福。quot; 在公路车上,石子只是发呆。 碧玉这一走,直接影响到她,本来二人相依为命,现在再也无人与她有商有量,凡事都得由她独立承担了。 都会人海茫茫,石子打个冷战,自此她像个孤雏,活得下来也无人理会,遇上劫难更需自生自灭。 那日才得两节课,中午之前就放学,石子回福临门饭店去看新闻。 为什么不回家看?一则没有电视机,二则收看中文节目需要另外付安装费及月费,不是石子可以负担。 大师傅阿陈光着上身只穿一件汗衫,坐在电视机旁喝啤酒。 石子斟一杯水喝。 阿陈转过头来看着石子,quot;当年你在什么地方?quot; 石子答:quot;我在上海忙着寄信给香港的亲戚恳求他们资助我自费留学。quot; quot;每个人都想出来嗳,可是处处有吃苦的穷人。quot; 石子忽然说:quot;至少我有吃苦的自由。quot; 大师傅笑了。 石子坐下来,quot;结果由父母千方百计凑了路费出来。quot; quot;大学里应找得到研究工作,何用到唐人餐馆来吃苦。quot; quot;到处有人满之患,哪里轮得到我,还没毕业呢。quot; 大师傅仍然看着她,quot;石子,你脸色灰败。quot; 石子苦笑,quot;瞒不过你。quot; quot;什么事?quot; quot;我的朋友今天搬走。quot; quot;呵有了新出路?quot; quot;是,她认识了一个台湾人,已经结伴去过日本,两个人在一起很高兴。quot; 大师傅点点头,quot;现在是搬出去与他同居?quot; 石子说:quot;想必是。quot; 大师傅抱怨:quot;你怎么一点窜头也无?quot; 奇是奇在石子本人也十分惆怅,quot;是呀,根本无人看我。quot; quot;你真丢尽上海姑娘的脸,你的眼珠子不会骨碌碌的转吗,穿件鲜艳点的衣裳呀,还有,看到男人,不称赞他,也骂他几句,好让他注意你呀。quot; 石子吃惊地抬起头来,quot;陈师傅,你吃这一套?quot; 阿陈瞪大双目,quot;吃,吃得死脱!quot; 石子颓然。 quot;笑,起劲地笑,往男人身上靠去,伸手去捏他们手臂,这是甜头,明白吗?quot; 石子问:quot;你会这样教你女儿吗?quot; 大师傅吓一跳,quot;当然不,但是石子,你需要求生,否则这个社会会吞噬你,正像把他们吃掉一样。quot; 石子低下头。 quot;以后怎么办?quot; quot;得找个便宜点的地方搬。quot; quot;餐馆阁楼还有张破床。quot; quot;不不不,quot;石子害怕,quot;我宁愿学习眼珠子打转,水汪汪一直落到街上滚出去。quot; 大师傅凝视她,quot;你学得会吗,有些人天生一对死鱼眼!quot; quot;唏,老陈,quot;石子啼笑皆非,quot;谢谢你。quot; quot;石子,我若没结婚,我一定收留你。quot; 石子跳起来,quot;你也不照照你那副尊容!quot; 阿陈呵呵笑,quot;我只不过胖一点而已。quot; 老板娘区笑萍推门进来,quot;什么事有说有笑这么高兴,阿陈,你一见石子便风骚,小心我告诉陈太太。quot; quot;石子正在这里烦恼,她穷途潦倒,前途茫茫。quot; 区姑娘一听,嗤一声笑出来,quot;二十多岁的大姑娘会得没出路?老陈,你吃撑了。quot; 老陈一怔,想了想,果然如此。 区姑娘笑笑,闲闲道:quot;自古至今,做买卖,都是拿本身所有,去换那没有的,石子,你说对不对?quot; 石子看着区姑娘。 区姑娘说下去:quot;你有青春,你有美貌,你也有力气、智慧,看你打算卖什么,去换什么了。quot; 石子大气不敢透一下。 quot;花花世界,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最有办法,一个翻身,立刻晶光灿烂,叫人不敢逼视。quot; 老陈闲谈不忘拍马屁,quot;老板娘这是夫子自道。quot; 区姑娘冷笑一声,quot;绝非我自夸,当初看不起我的人,现在全住我山脚。quot; 老陈似唱相声,quot;石子,听到没有?quot; 区姑娘吁出一口气,quot;不过,石子,你就难一点。quot; quot;如何见得?quot;老陈问。 quot;单是这名字就没有想象力,比不上人家叫描红、专红、艳红。quot; 石子已无心情,quot;我回家去写功课。quot; 区姑娘站起来,用报纸包了两块炸鸡给她, quot;放心,还有我们呢,不会让你饿死。quot; 石子要到此际,才怔怔落下泪来。 她别转脸,匆匆离去。 炸鸡同笔记一起放在布袋里背着。 她自唐人街走到罗布臣街,天气好,阳光普照,大街两旁都是江湖卖艺人。 小提琴演奏、默剧小丑表演、卖气球小贩……各占一个角落。 忽然见到一堆不修边幅的华人,口操沪语,正在大声说粗话骂人,抱怨生活艰难。 石子吓一跳,退避三舍,绕弯低头匆匆走过。 这几个人头发打结,手持香烟,身边放着几幅素描,大概是打算替游客速写。 石子不敢多看,见有公路车,立刻跳上去。 怕,怕被他们认出是同乡。 回到家,打开门,碧玉果然已经搬走,什么都没有带,桌上有张字条,以及数百元钞票,字条上写着新电话地址。 石子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 她拆开家书,母亲照例十分挂念她:quot;——你也不回来走走,凑飞机票钱应该不太困难,人家都衣锦还乡了。quot; 石子摊开纸笔,写起家书来。 先把湖光山色形容一番,然后再三保证她是何等健康快活,前途是怎么样的光明…… quot;去年七月一日加国国庆,我无意走进一间百货公司,只见一只二尺乘三尺大的蛋糕,用果酱与奶油拼出枫叶国旗图样,由店员切开,分小块小块盛在纸碟上,免费派给客人享用,是国家生日呢,故吃蛋糕,真太好了,这个国家的人真会享乐,虽然国债累累,经济不景,却志气不灭,今年我会到同样的地方去吃蛋糕,我也是加国的永久居民,再过几年经济有了基础当接你与爸过来享福。quot; 写完这样的信真会累得昏厥。 地库内少了碧玉吱吱喳喳的声音,十分寂寥。 石子自布袋取出那两块炸鸡来吃。 摊开报纸,她看到头条新闻,温埠的中文报纸办得十分出色,且赚大钱。 华东水灾、香港立法局辩论彭督政改方案……第二页是分类广告,石子把骨头吐在报上。 忽然她看到这段小广告。 quot;聘请保姆,包食宿,薪优,工作时间面议,请电九二三八八何宅。quot; 石子心一动。 带孩子是女性天职,倘若每周工作四十小时,带一个婴儿,她自问吃得消。 马上要放暑假了,先应付了这三个月再说,见一步走一步。 至要紧有得吃有得住。 市中心正面大厦林立,街道整洁、店铺货品齐全,转一个弯就是阴暗面,乞丐蹲在污水沟边,吸毒者倒毙冷巷,不由石子不害怕。 碧玉决定到夜总会跳舞那日,石子痛哭起来,她怕她从此堕落。 她苦苦哀求碧玉莫下此策,但当时她还天真,现在她已麻木。 今天必需要有食有宿,这是最重要的事。 那夜,她在福临门做到凌晨,双腿似卖了给店堂,动弹不得。 大师傅阿陈送她返家,她在车上昏睡。 他把她推醒,quot;女孩子在任何时间都得打醒精神,莫被人占了便宜去。quot; 石子叹息一声,quot;谁,谁要占一只死猪便宜。quot; 地库里少了碧玉,更加简陋凄清。 第二天清晨惊醒,忙着换衣服,才想起暑假已经开始,学校歇暑。 本来应该很高兴,像去年,她白天在鱼场兼职,做得浑身腥臭,可是多了数千元节蓄。 今夏也得同样振作才行。 她把昨日包炸鸡的报纸取出来,找到那则聘人广告,用红笔圈住,打电话过去。 quot;找何太太。quot; quot;这里没有何太太,你愿意同何先生讲话吗?quot;是菲律宾人口音,看样子何宅已有家务助理。 呆一会儿何先生来了,喂地一声。 quot;何先生,早,我来应证保姆一职,我姓石。quot; 那何先生一怔,随即答:quot;石小姐你不介意回答几个问题吧?quot; quot;何先生请问。quot; quot;贵庚?quot; 石子故意说大一点,quot;二十多岁。quot; quot;有无经验?quot; quot;有,育婴、替幼儿补习、烹任、打刷,全会,我有驾驶执照。quot; 请无前任雇主推荐书?quot; 石子立刻说:quot;有。quot;她没有说谎,前年一位史密逊牧师太太的确给过她一封推荐书。 quot;今天可以来见面吗?即使不成,也会付你车钱。quot; quot;何先生,请你说个时间。quot; quot;上午十时正吧。quot;他说出地址。 quot;好,我会准时。quot; 放下电话,石子松口气。 猛然想起,忘记问何家有几个孩子。 她淋浴更衣,穿件光鲜衣裳出门去,碧玉走了,留下衣服鞋袜,派上用场。 石子转了两次公路车,到了山上,下了车,还需步行一段路。 来到爱蒙路三二 O号,在门口先打量一会儿,只见围墙上钉着小小一块铜牌,上写着quot;不易居quot;三个中文字,石子觉得有点突兀,好奇怪的屋名,那是一座三层高的花园洋房,前后有庭院,外型十分低调,可是一定雇着个好园丁,只见繁花似锦,欣欣向荣,美不胜收。 在斜坡上一回身,正好看到海景以及整个温哥华市,自右至左依序是史丹利公园、市中心、格兰湖、本那比以及北温固罗斯山。 石子吁出一口气,风景真好。 上海位于长江支流黄浦江的三角洲平原上,上海没有这样的风景。 可是石子听人说香港最名贵的住宅也在山上。 正在迟疑,尚未按铃,大门已经打开,一个菲律宾女佣探头出来问:quot;是石小姐吗?quot; 石子连忙挂起笑脸,quot;是。quot; quot;请进来。quot; 一进门,发觉屋子有个极大玄关,屋顶十分高敞,大玻璃窗,柚木地板,家具简单实用,石子对此有十分好感,即使是名穷学生,她约莫也知道什么叫作品味。 女佣把她带到客厅左边一间会客室。 quot;何先生马上来。quot; 会客室长窗对牢后园的草地花圃以及泳池。 窗户半掩,空气中洋溢着甜蜜的花香,石子深深嗅一下,苦中作乐,即时认为活着还是好的。 身后有人咳嗽一声。 石子转过身去。 她看到一个年约三十多岁的男子伸手出来,quot;石小姐吧?quot; 石子与他握握手。 quot;请坐,喝杯茶。quot; 那何先生穿西装打领带,石子很少在她的环境里看到西服皇然的男人,即使是讲师,衣着也很随便,这何先生一定是位生意人。 quot;石小姐,你可有把履历带来?quot; 石子把履历及推荐信递上。 何君阅后,有点困惑,quot;石小姐,你是卑诗大学现任学生。quot; quot;是。quot; quot;这份工作可不是暑期工,我打算长期雇用保姆。quot; 石子不慌不忙答:quot;何先生,且试用三个月如何?quot; 那何先生看着石子年轻秀丽的面孔,过一会儿才说:quot;我有三个孩子,实在等人用。quot; 石子倒抽一口冷气。 quot;十三岁长女,十岁儿子,以及七岁幼女。quot; 不是婴儿,石子放下心来。 quot;你负责照顾安排他们起居饮食,各种健康娱乐,还有,每天抽个多小时来补习中文,我想他们学讲普通话。quot; quot;我可以胜任。quot; quot;每天工作时间约自上午八时至下午五时,每周工作七天。quot; 没有假期? 何君无奈,quot;孩子们实在需要人照顾,故此薪水略高,我可以出到一千八百元。quot; 石子忍不住在心中说:太好了。 quot;可是你晚上还要到中国餐馆去上班?quot; quot;是,何先生,否则明年学费没有下落。quot; 何君问:quot;那不是太辛苦了吗?quot; 石子但笑不语。 何君吁出一口气,quot;正如你说,且做三个月试试,quot;他取过一帧照片给石子看,quot;这是我那三个孩子,他们叫写意、自在、悠然,我叫何四柱。quot; 石子暗暗赞一声好名字,quot;孩子们可以叫我石子。quot; quot;你明早来上班吧,我可以拨一辆车子给你用,汽油归公家,接载孩子,小心驾驶。quot; 石子忍不住问:quot;孩子们呢?quot; quot;在香港探他们的母亲,明天回来。quot; 石子一怔。 何四柱似乎要赶时间,quot;我送你下山去。quot; 石子跟着他走。 quot;后天轮到我回香港。quot; 怪不得那么急要请保姆。 quot;过来看一看,这辆小福士哥尔夫给你用。quot; 对石子来说,今日遭遇好比仙履奇遇。 何四往看着石子,quot;工作蛮辛苦,希望你帮忙,孩子们不算顽劣,不过到底是孩子,你要处处包涵,我可能是多嘴了。quot; 石子只是赔笑。 quot;你要是愿意留宿,保姆套房在地库。quot; quot;我先做下来再说,请问,何太太几时回来?quot; 何四柱沉默一会儿,忽然叹口气,quot;何太太与我已经离婚,她不习惯这里生话,她永远不会再回来了。quot; 石子吓一跳,立刻噤声收敛笑意。 十分钟后,她请何先生在市中心让她下车。 那么美丽的家园,那样明眸皓齿的孩子,都留不住她的心,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难道,不易居真的不易居? 又有什么人,会把自己的家叫作不易居? 不管它了。 握着两份工作,石子心落了实。 大师傅阿陈却不看好。 quot;你又不是铁打,哪里撑得住,不如辞掉晚上这份。quot; quot;不不不,我需要钱。quot; quot;健康最重要。quot; quot;我年轻力壮,你别小觑我。quot; quot;当心,失去健康,即失去一切。quot; 石子十分悲哀,quot;明年又要加学费了。quot; quot;谁教你迷信上大学,我才小学程度,一样快乐生活。quot; 石子看着肥陈,quot;你是例外,我很替你庆幸,你既幸运又知足,但愿人人都像你。quot; 阿陈叹口气,quot;何必同自己过不去,只有这么多,不去做非分之想,自己开心点。quot; 石子用手托着头,quot;我希望得到更多,海景洋房、大房车、珠宝、华服、女佣人、司机……quot; quot;那你得学你的朋友,不然就太迟了。quot; 石子气馁,quot;你没有见过她那台湾朋友吧?quot; quot;长得丑?quot; quot;相貌由父母生成,不用计较,那人其实高大英俊,可是属于某帮会,同日本野寇党又很熟,是个危险人物。quot; 大师傅顺手取过一张中文报纸,那头条恰巧是quot;温哥华犯罪集团华裔控制,亚洲匪帮组织力全球居首quot;。 大家都叹口气。 老板娘走过,训曰:quot;有得吃有得穿,缘何长嗟短叹?quot; 石子抬起头,quot;为什么华人要求那么低,永远只求温饱以及上头不要来找碴?quot; 大师傅颔首笑曰:quot;听听,大学生又不满足了。quot; 老板娘区笑萍拍手道:quot;果然如此。quot; quot;大学生最麻烦,又要好吃,又要好穿,既要民主,又要自由。quot; quot;如此骄矜,如何办事。quot; quot;好了好了,quot;石子双手掩耳,quot;别借题发挥了。quot; 那天晚上,有一个喝醉酒的洋汉试图把十块钱小费塞到石子的衣领里去。 区姑娘前来打圆场。 该刹那石子原谅了孔碧玉。 在碧玉眼中,做女侍同跳脱衣舞同样屈辱,不如到一个薪酬多几倍的地方去。 石子躲进狭窄的更衣室。 区姑娘追过去,见石于低着头,以为她气哭了,因说:quot;那一桌人已经走了。quot; 石子抬起头来,一张脸心平气和,绝不像装出来,quot;我没事,我只是腿酸。quot; quot;看得开就好。quot; 石子揉着脚趾,quot;自做女侍以来,这双脚已经大了两号,我到现在才知道为什么苦力双脚会那么大,皆因负重。quot;俗云头大富,脚大苦。 区姑娘微笑地看着她,quot;石子,你会有出息的。quot; quot;谢谢老板娘。quot; quot;你的名字为什么叫石子?quot;区姑娘终于忍不住。 quot;家父姓石,我是石家的孩子,故名。quot; quot;也真别致,别多讲了,速速出去招呼客人。quot; 开头,石子也试过找些英文卷子来译作中文赚些稿费,稍后发觉既费神又耗时,收入菲薄,且时常收不到稿费,干脆来捧盘碗。 一直认为,挨到毕业,想必是另一番光景。 可是眼见师兄姐自学堂出来,不过是做售货员、导游、银行出纳,收入甚微,碧玉父母都是外科医生,但一直慨叹拿手术刀的还不加拿剃头刀的。 这才叫碧玉沮丧,不是客人的怪手。 回到那个简陋的家,她算了一算,每日大约可维持六小时睡眠,够了,睡那么多干什么。 她伏案写家书:quot;妈妈,我找到一份家教工作,薪水好极了,有剩钱当寄回来,最近可能会搬到大学附近去住,地址一旦确实,马上通知你……quot; 搬到大学附近去?那是全市最贵的住宅区,到底年轻,石子见自己那么会吹牛,不禁嗤一声笑出来。 她累极而睡。 第2章 第一只闹钟响的时候她还不知身在何处,十分钟后第二只闹钟又响。 一只指甲大的蛛蜘在天花板一角结了只网,吊下来,刚好垂在石子面前,一张嘴,就可以把它吞下去。 六十五年的老房子,结构还算结实,可是蛇虫鼠蚁,什么都有,已见怪不怪。 这一区治安欠佳,先一个月才有住客清晨携狗散步遭黑社会点错相枪杀,又有匪徒入屋行劫胁持人质与警方对峙七十二小时。 饶是这样,碧玉与石子还时时为区区数百元房租担心。 对她来说,生活程度高到什么地步可想而知。 可是她一直听到香港与台湾人没声价赞温埠物价廉宜,唉。 到达何宅之际何四柱刚预备去接飞机,在门口碰见石子,他说:quot;我最欣赏的美德是守时。quot; 石子忽然脸红,quot;应该的。quot; 何四柱把小车子的锁匙交给她,quot;工作马上开始,你且载马利去买菜。quot; quot;是。quot; 马利已经准备好,quot;何先生说到唐人街市场,孩子们要吃中国菜。quot; quot;我们一起去。quot; 她把车子小心翼翼驶出车房,感觉顿时不同,这条山路堪称是风景区,一路只觉心旷神怡。 马利十分健谈,话奇多,直率,石子喜欢这样的人,无机心,容易相处。 quot;……何家一直换保姆,你是本年度第三名了,都做不长,不是孩子们不喜欢,就是英文程度不够,或是年纪太大,石小姐,你是理想人选。quot; 又说:quot;这一家,说是说有五口,可是何太太已经走了,何先生起码有大半年在香港,孩子们一有假期便离开温哥华,很多时候,只有我一个人。quot; 石子忍不住问:quot;此刻暑假,为什么又回来?quot; 马利活泼地吐吐舌头,quot;我知我不该说,但是何太太在香港忙订婚,没空招呼孩子。quot; 呵。 石子不知说什么才好。 说孩子们可怜呢,又不见得,好吃好往,一定要什么有什么,可是母亲居然又同他人订婚,纵使不愁衣食也想必尴尬。 两个女孩子的名字叫写意与悠然,男孩叫自在。 石子微笑,赚得名利之后,至要紧是写意自在悠然。 quot;石小姐,你会喜欢他们的,何先生又毫无架子,待下人极好,两个女孩美貌如安琪儿。quot; 石子点头。 马利说:quot;真不明白何太太为何离去。quot; 说得好,石子也不明白。 二人匆匆挑选蔬果肉食糕点返家。 可能是飞机误点,何家几口尚未回来。 刚在教马利打理食物,忽闻得汽车喇叭声。 石子连忙迎出去。 只见大门一开,两个女孩子绷着脸直奔楼上卧室,看到陌生人既不打招呼也不问是谁,与石子擦身而过。 何四柱无奈摊手,quot;好像我从来不教她们礼貌。quot; quot;吃过午饭没有?quot; quot;尚未。quot; quot;我去做几个菜,孩子们喜欢吃什么?quot; quot;他们外婆是上海人——quot; quot;好极了。quot; quot;石子,她们心情不好,平常不是这样的。quot; 石子嘴快,竟然答:quot;我知道。quot; 话一出口,无地自容,她知道,知道什么?分明在背后讲东家是非长短,石子羞得烧红了耳朵。 幸亏何四柱一时并无注意话有什么不妥。 他说:quot;我在书房里。quot; 玄关里只剩石子与那个男童。 那男孩穿着考究,容貌端正,十分讨人喜欢。 quot;你一定是何自在?quot; quot;那确是我。quot;用英文回答,声音还十分清脆。 quot;在何处读书?quot; quot;圣乔治。quot; quot;第几班?quot; quot;第五级。quot; quot;功课好吗?quot; quot;暑假何必提及功课。quot;十分机灵。 quot;说得对,要不要到厨房来帮忙?quot; quot;我只参观。quot;有点抗拒。 石子笑,quot;学两度散手包管有用。quot; quot;何故?quot; quot;女生喜欢懂烹任的男生。quot; quot;你肯定?quot; quot;我可以保证。quot; quot;呵,马利在做什么?quot; quot;裹菜肉云吞。quot; quot;我外婆也会做。quot; quot;试试看哪只好吃?quot; 放下自在,石子到楼上去看两位小姐。 她敲敲门。 quot;谁?quot; quot;新来的保姆石子。quot; quot;请进。quot; 推门进去,看到两位小姐的居所,石子轻叹一声。 这简直是公主的睡房呢,一切都用粉红与象牙白的花边及轻纱,到处放着洋娃娃、银相架,茶几之上有一大篮贝壳。各种新奇音乐盒子水晶等摆设。 两个人合用一个起坐间,沙发电视电话一应俱全。 许多人一生都不可能拥有那么多! 大小姐何写意伸出手来,quot;石子你好,爸跟我们说起过你,请坐。quot; 语气十分客气,像个小女主人,由此可见十分懂事,可是神情略嫌倔傲。 石子无所谓,她并不期望两位小姐一见她便扑到她怀抱来紧紧抱住她,这不过是一份工作。 quot;这是我妹妹悠然。quot; 何悠然一点也不悠然,很不高兴地抬起头同石子说:quot;石子,有什么事,我们会叫你,否则不要随便进来。quot; 唷,好厉害的口气,一般保姆,光听此言,自尊心便吃不消兜着走,可是石子是石子,不以为忤,笑眯眯地答:quot;那不行,我只听何先生的命令,你还是个孩子,我不进房来,怎么照顾你?现在快去梳洗,淋个浴好吃鸡汤菜肉云吞。quot; 小悠然双眼一亮,忘却使意气,quot;呵我喜欢吃云吞。quot;马上到浴室去。 写意老气横秋地说:quot;真是个孩子。quot; 石子看着她:quot;你呢,你是大人吗?quot; quot;当然。quot;写意双目看着窗外。 quot;大人就好,大人讲道理,坐了十多小时飞讥,吃点东西,好休息。quot; quot;我懂得照顾自己。quot; quot;那我工作量就减轻了。quot; 石子找到悠然的衣柜,替她取出替换衣裳及毛巾浴衣,发觉悠然最多琳琅的派对裙子,袜子却已穿孔,内衣不敷用,不禁苦笑。 这就是乏人照顾的证据了。 她喃喃道:quot;起码要添多十副八副内衣。quot; 写意忽然加一句,quot;我也要。quot; 石子抬起头,quot;明天一起去买。quot; 写意脸色有点松弛,quot;别的保姆都不理这些。quot; 石子不便置评,又去检查卫生间,马利的工夫很周到,她很满意。 石子忽然想到自己用的香皂已经用成纸那样薄薄一片,她有一只破丝袜,专门用来装碎肥皂,物尽其用。 自在的房间又是另外一副光景,天花板上挂满了飞机模型,地上是模型火车轨道,一张大桌子上是十多二十具铁甲人玩具,都整整齐齐安放着。 要不,他特别文静,要不,他并不理睬这些玩具,后者居多数。 石子正查看他的衫裤鞋袜,他上来了,绕过地下的玩具,坐到书桌前取起电子游戏机,quot;云吞好吃极了,我对你很满意,石子,你可以做下去。quot; 石子笑笑看着他,quot;我是你的保姆,由你父亲聘用,地位同你老师差不多,你要听我的话。quot; 何自在有点不服,quot;没有商量吗?quot; quot;有意见,当然可以提出来,但即使对马利,也不能呼来喝去,她付出劳力,你爸付出工资,公平交易,她地位不低。quot; 自在点头,quot;爸也是那么说。quot; 石子倒是意外,quot;那太好了。quot; quot;爸有话同你讲,请你下去。quot; 何四柱在书房里,书桌上堆满各种文件,见到石子,抬起头来,叹口气。 quot;我现在就得赶去上飞机,香港那边叫我早一天回去办事,quot;他找到钱包,quot;你需要钱用,先支你两千元,我十天八天当可回来。quot; 他把钞票数给她。 对陌生人不得不如此信任,真是悲哀。 他搔搔头皮,quot;我闻到香味,有什么好吃的?quot; 石子说:quot;我的使用会详细开帐。quot; 他已经追到厨房去。 马利说:quot;哗,这家人原来可以吃那么多。quot; 石子答:quot;我逐样教你做上海菜。quot; quot;他们是上海人?我做了三年还不知道。quot; 石子准备送何四柱往飞机场。 quot;不用了,你是保姆,不是司机,我叫计程车即可。quot; quot;孩子们都在午睡,我有时间。quot; 何四柱坐下来,又叹口气,quot;我真累,真不想动,后园徒有泳池,我一次都没游过,这样低的生活质素,真令人失望。quot;他捧着头。 石子愕然,不知说什么才好。 她一直以为人一有钱,就可把烦恼减至最低,越有钱,烦恼则越少,如不,那么辛苦去赚钱干什么? 可是今日,何四柱推翻了她一贯想法。 quot;我要走了。quot; 语气一如罪犯赴法场。 石子取过车匙送他出门。 quot;孩子们开学会有司机接送他们上学放学。quot; quot;有我就可以了。quot; quot;他们学校都在市中心,来回费时,有司机比较方便。 quot;西岸也有私立学校。quot; quot;那是他们母亲的意思。quot; 石子立刻噤声。 quot;到了香港,又得转上海赴北京。quot; quot;上海……?quot; 何四柱看她一眼,quot;你必有亲人在上海吧?quot; 三年不见,真正挂念。 quot;有托带的东西吗?quot; quot;你那么忙,不敢劳驾。quot; quot;上海自然有人帮我。quot; quot;下次吧,quot;石子笑说,quot;反正你常常来回,下次麻烦你了。quot; 母亲一直希望有双舒适的便鞋,石子邮寄过一对,还是空邮挂号,花了整整两百元加币,却寄失了,显然有人从中渔利,石子气得心痛得以后不敢再寄邮包。 现在好了。 临上飞机,何四柱说:quot;孩子们交给你了。quot;语气不是不略带辛酸的。 回到何宅,孩子们仍然熟睡。 石子做一张菜单,与马利一起研究。 她问马利:quot;你工作时间也是朝九晚五吗?quot; quot;哪里说得定,有时孩子们生病,四十八小时也没停下来。quot; quot;你真好心。quot; 马利小小声说:quot;他们是富有的可怜孩子,你我都知道大屋大车还抵不过妈妈一个拥抱。quot; 石子笑笑,quot;许多穷孩子也没有妈妈。quot; 马利耸耸属,quot;石小姐你说得对。quot; quot;请叫我石子。quot; 马利笑了。 她告诉石子,她即将取到加国永久居民身分,还有,她有个白人男朋友住在那那磨岛。 石子做了一锅菜饭,又煎好一条鱼才走。 quot;明早我八点钟来,你十点钟接更,那样你也许不必超时工作。quot; quot;谢谢你石子。quot; 有了车子方便得多。 区姑娘拍拍石子肩膀,quot;漂亮女孩子真有用。quot; 大师傅问:quot;你学会转眼珠子了吗?quot; 众伙计笑,quot;学会了还来捧餐呢!quot; 说得也真对。 做到深夜,石子才回地库的家。 她决定退租,省得一钿是一钿,这三个月且住到何宅去,也试试半山居风味。 第二天她一早起来,买了菜上去,到了何宅大门,才七点三刻,阳光照到门口那面小小铜牌上,不易居三字清晰可见。 石子掏出门匙开进去,顺手关了警钟,东家对她这么信任,更要好好的做。 她去楼下看保姆宿舍,那一房一厅及卫生间清洁光亮舒服,另有门口出入,左侧一间睡房属于马利,门口供奉着天主教十字架,她与她都是异乡人。 石子把行李放下。 园丁已经来了,正剪草莳花,清理泳池工人在更换池水。 这样十全十美的一个家,也留不住女主人的心,一个人的心可见是多么奇突。 转进厨房,看见写意一个人披着睡袍寂寥地坐着。 quot;我给你做早点。quot; quot;我并不饿。quot; 石子看着她,quot;有心事吗?quot; quot;没有。quot; 石子做了茶自己喝。 可是写意随即说:quot;妈妈今日订婚。quot; 石子不出声,这可怎么出声才好?交际天才也难以启齿。 quot;我真不明白,她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会有人同她订婚。quot; 石子并不觉得好笑,她仍然一声不响,静静聆听。 十三岁的何写意现在需要的,不过是一双好耳朵。 写意叹口气,quot;她长得美,而且,外公富有。quot; 那就是了,那就是为什么年近四十仍然有人同她订婚的理由。 像石某人,谁要,现今还有谁会照顾谁一辈子,那是多沉重的一个包袱。 所以非自立不可。 quot;妈妈扔下我们三个不理了。quot; 石子不得不开口,quot;一个母亲始终是一个母亲。quot;措辞真高明,说了等于没说。 写意用手托住腮。 这孩子真是个美少女,连石子都觉得看着她是一种享受,小时候也有很多人称石子相貌好看,可是石子此刻认为若同写意比,可能差好远。 quot;不怕,她办完事,一定抽空来看你们。quot; 这时,马利也已起来,把门外中文报纸带进来。 石子一看头条,标题是quot;中国人蛇偷运欧美,每年利润犹胜贩毒quot;。 石子不禁叹一口气,某些华人也太有办法了,总不肯安分守己好好做人。 叫黄皮肤的她甚为汗颜。 每次看到那种标题,好像她也有份参与,只是分不到利润。 一会儿弟弟妹妹也起来了,挤在厨房吃早点,一个要麦片,另一个要烟肉蛋,果汁面包牛奶粟米片放满一桌,石于喝白粥,早晨顿时热闹起来。 石子对自在说:quot;唷,整间屋子只有你一个壮丁,你可照顾我们女流之辈。quot; 这话自八岁到八十岁的男性均受用,自在有点飘飘然,慷慨地说:quot;有什么吩咐尽管说。quot; quot;我们先去选购衣物,然后回来学习中文,你说如何?quot; 悠然立刻说:quot;我不学中文。quot; 石子问:quot;为什么?quot; quot;我英文法文都没学好,我不要学中文。quot; 功课也真的蛮吃重。 写意也跟着说:quot;我对中文也真的没兴趣,妈妈说会讲就算了,连她也不大会写,可是爸不但要我们练好粤语,还进一步叫我们学国语,我学得好辛苦。quot; 石子沉默,这也是他们心声。 自在举手,quot;我会讲国语。quot; 石子笑,quot;说来听听。quot; quot;饺子、担担面、云吞。quot;字正腔圆,可见这个孩子嗜吃。 石子退一步,quot;每天学半小时,这是你爸定下的规矩,我不敢不从。quot; 写意间:quot;真的才三十分钟?quot; 石子点点头。 自在笑,quot;那倒还可以接受。quot; 悠然说:quot;从前马老师一教便三小时。quot; quot;三小时?哗,太累了。quot;石子吓一跳。 写意看着她,quot;石子,你知道吗,你是个好人。quot; 替三个孩子选购衣物并非易事。 内衣要买得大两号,那样从洗衣干衣机取出来恰恰合身,女孩子试穿之际自在在门外等,得给他几本漫画解闷,悠然还小,需要蹲着服侍,石子忙得一头汗。 大包小包拎着,他们又要吃冰淇淋。 忽然写意说她的钱包丢了,又要全体回头找,半晌,才想起是扔在车厢忘记带出来。 往停车场走时悠然忽然闹别扭,可能是累了,硬是说自在推她,不获同情,掩脸哭泣。 石子只得把她抱在怀中。 吃力过做女侍。 居然还有比做女侍更辛苦的工作! 幸亏不真是他们母亲,幸亏只是来打工的。 石子头发都披下来,汗出如浆。 小悠然喊妈妈。 石子把她搂得紧紧。 自在说:quot;悠然最惨,她最小,最不明妈妈为什么要走。quot; 写意瞪弟弟一眼,quot;你呢,你又明白吗?quot; 自在答:quot;妈妈说她不再爱爸爸,所以要离开这个家。quot; quot;你真的明白?quot;写意追问。 自在用手捧住头,quot;不,我不懂。quot; 写意颓然,quot;我更糊涂。quot; 这时悠然已经沉沉睡去。 石子把她抱进车厢,替她系好安全带,叫自在坐妹妹身边,把妹妹头靠他肩膀上。 写意讶异,quot;石子,你做事真有条理。quot; 石子立刻答:quot;当然,我是大学生。quot; 读大学惟一用途可能只是告诉他人大学生的智慧能力不容置疑。 她驾车回何宅。 路上写意说:quot;再过两年多我便可以考驾驶执照,届时爸爸会买一辆红色小跑车给我。quot; 红色小跑车。 石子微笑,在上海的时候,她在港产流行小说中看过这样的情节:英俊的男生开了红色跑车来接女朋友,一起去吃喝玩乐…… 石子吁出一口气。 到了家,悠然也已醒来,嚷着要游泳,换泳衣,发觉全部太小,又得置新的。 石子骇笑,怪不得何先生要拼了老命做,维持这头家真非易事,开销惊人。 自泳池上来,一只西瓜切开,一下子又报销掉。 然后,他们才静下来。 马利过来笑道:quot;石子看得出你喜欢孩子。quot; 石子与她打点晚餐。 马利说:quot;一个不吃菜,一个不吃鱼,一个不吃猪。quot; quot;太多选择,大可挑剔。quot; 马利感喟:quot;在我的家乡——quot; 石子给接上去:quot;可不是。quot; 四目交投,彼此都有了解。 结果还是决定煎吉列猪排。 石子说:quot;若问是什么,说是鸡腿。quot; 马利笑着称是。 石子走到游戏室,用普通话说:quot;过来学中文。quot; 三个孩子齐齐呻吟。 要命不要命。 华人一听要学华语,竟会发出这样痛苦的声音来。 石子说:quot;请问你叫什么名字?quot; 自在用英语问:quot;你说什么?quot; quot;留神听,你叫什么名字?quot; quot;呵,名字,我叫何自在。quot; 石子更正他,他说不好,引起姐妹一阵哄笑。 待三个孩子搞通自己名字,四十五分钟已经过去。 石子很惆怅,明天一定全部浑忘,她知道,她在唐人街教过中文,真是天路历程。 她站起来,quot;我要下班了。quot; 小悠然头一个大吃一惊,quot;下班?去哪里?quot; quot;回家呀。quot; 自在跟着问:quot;为什么要下班?quot; quot;我只在这里工作,当然要下班。quot; 写意问:quot;你不能不下班?quot; 石子笑,quot;只有母亲永不下班。quot; 自在颓然,quot;我们的母亲却放大假去了。quot; 石子说:quot;我会收拾行李尽快搬来此地住。quot; quot;那么,你可以整天陪着我们?quot; quot;我愿意,可惜晚上我还有另外一份兼职。quot; 写意问:quot;岂不是太辛苦了?quot; quot;你得明白,生活本来艰苦。quot; 写意问弟弟:quot;是吗,自在,你觉得生活艰苦吗?quot; 石子嗤一声笑出来,若非出自孩子之口,会当是讽刺之言。 她借用东家的车子驶下山去,这一程的汽油她不会占何宅便宜。 她先回家向房东退租,房东并不在乎,温埠房屋出租的空置率几乎接近零,不愁找不到租客。 拎着一只行李箱,从一处流浪到另一处,总是少了一个永久地址。 石子一直想订阅杂志报纸,可是一直搬来搬去,不知下一站在何处。 又要搬了。 想起上海的老房子、木楼梯、铁皮信箱一只只钉在楼梯口,电视天线全搭在墙外,申请一只电话不晓得要等多久,且贵不可言,手续繁复。 发了一阵子呆,才到福临门开工。 今天有人包了全厅办喜宴。 新娘子脸圆圆,十分福相,正敬酒,隆地一声,冷气坏了。 老板娘连忙出来说:quot;好极了,好极了,这段婚姻从头到尾都保管热情,绝无冷场。quot; 主人家一听,果然如此,反而大乐,一边挥汗一边吃菜。 石子微微笑,出来做人真不容易,区姑娘如此玲珑剔透人才,不过是在唐人餐馆掌柜。 石子她?不用提。 区姑娘在后边打电话找修理人员,喃喃咒骂。 quot;换了在香港,此刻已经修好了!quot; 大师傅安抚老板娘,quot;也不会神心效率啦,这种事,跳破脚也不管用,慢慢来。quot; 区姑娘抬起头,quot;说是星期一才有人。quot; quot;你若愿意破财挡灾,我可以帮你找人。quot; quot;喂,明明大厦业主包管理费。quot; 大师傅耸耸肩摊摊手。 区姑娘忍着肉痛,quot;多少?quot; quot;出门八十,一小时工资四十。quot; 石子大奇,quot;这么贵?好发财。quot; 大师傅嘿嘿笑,quot;是我小舅子,行行出状元。quot; 那师傅来了,年轻、长得不错,检查过,说空气调节器要换一块电脑板。 quot;你有现货?quot; quot;这一款冷器时时坏,很多客人都抱怨过,二百六十五。quot; 石子在旁忍不住嗤一声笑出来,这简直是乘火打劫。 那小伙子闻声转过来,在闷热嘈吵的厨房角落,他看到了一双亮晶晶的眸子。 接着,他听见有人叫:quot;石子,上菜,石斑鱼块都凉了。quot; 那双宝石眼的主人连忙抢出去,在他身边擦过。 他在餐馆打烊时把冷器机修好,收了支票,却没有即刻离去。 他走到石子身边坐下,石子抬头诧异地看着他。 quot;我叫麦志明。quot; 石子点点头,quot;是陈师傅的内弟,是吗?quot; 年轻人有点忸怩,quot;我,我走了。quot;取起工具箱。 老陈走过来,quot;阿明,送石子一程。quot; quot;不用,我自己有车。quot; 小伙子耸耸肩,静静离去。 老板娘出来看到,quot;这家伙,劫完财又想劫色?quot; 众人大乐,笑个不停。 老陈竖起大拇指,quot;好眼光,看中福临门的花魁。quot; 石子也来起哄,quot;什么,他看中我们区姑娘?癞蛤蟆想吃天鹅肉。quot; 区姑娘也笑了。 老陈说:quot;我这小舅子头子活络,肯动脑筋,又有一技傍身,人品好,行年二十六,尚未娶妻,高贵林、北温,都有房子收租。quot; 石子收拾衣物下班。 quot;怎么,瞧不起他是个蓝领?quot; 石子答:quot;这句话可折煞我,我有何资格看人?quot; quot;咦,大学生呀。quot; 石子叹口气,quot;明年学费尚不知在什么地方。quot; quot;叫他付好了。quot; 石子笑,quot;那我得付什么给他?他数口多精。quot; quot;你想想吧。quot; 区姑娘笑,quot;那就看有无缘分罗。quot; 石子推门离去之际,尚听得老陈道:quot;你想这冷器机为何早不坏迟不坏?就是叫他前来与石子相会——quot; 她已经太累。 根本看不清楚这些男生的真面目。 有时,实在倦得发慌,真希望一眠不起,可是挣扎着起来,又是一天。 坐在车中,石子忽尔怔怔落泪。 奇怪,今夜与别夜有何不同,怎么会哭起来? 连忙擦干眼泪,驾车回何宅。 屋子设计得好,工人另有门口出入,才掏出锁匙,马利已经闻声替她开门。 quot;还没睡?quot; quot;正在祈祷。quot; quot;内容如何?quot; quot;保佑我将来嫁个好丈夫。quot; 石子边脱鞋边说:quot;那么诚心,不如叫上帝保你自己。quot; quot;石子,你不会明白,你长得美,你有前途——quot; 石子嫣然一笑,quot;谢谢你,早点休息。quot; 再美,倒在床上,不过像只美丽的死猪。 第3章 一早,三个孩子决定游泳。 石子坚持他们略吃早餐才下水。 马利在楼上收拾房间。 石子帮忙打点。 一看,悠然的薄被全湿,quot;怎么一回事?quot;十分狐疑。 马利小小声答:quot;嘘,已看过医生,说湿床不能责怪她,这是心理病,自从她母亲离家出走以后就间歇发作。quot; 石子呆在当地。 quot;通常都是静静换过洗净,不过床褥上已铺了胶垫,不碍事。quot; 可怜。 马利叹口气,quot;都会过去的啦,都会长大,都会忘却。quot; 石子不语。 quot;有一任管家为此事大惊小怪,叫何先生开除了。quot; 石子点点头,quot;临睡前,或者不要喝那么多水。quot; quot;半夜口渴,她自己会斟水,医生说,她或许想吸引更多注意。quot; quot;什么医生?quot;石子怀疑。 quot;儿童心理病医生。quot; 石子不安,quot;小题大做,儿童在七八岁时括约肌偶然失控也不出奇,何用看心理医生。quot; quot;是何太太意思。quot; 石子推开窗户,看到他们三姐弟妹正在打水球,也不算太坏,也有快活的时刻。 马利在身后问:quot;最近中国如何?quot; quot;还算不错。quot; 答罢,她笑起来,题目如此大,只能这样说。 马利又问:quot;你拥有永久居留权吗?quot; quot;有。 quot;我也递了申请表,快了,quot;马利的语气有点安慰,quot;之后我就可以到快餐店赚取较高工资。quot; 石子意外,quot;你会离开这三个孩子?quot; 马利无奈,quot;外头薪酬高。quot; 石子再无言语,真的,凭什么叫任何人为感情牺牲。 下午,一行五人去看了场电影。 坐在戏院里,尽管银幕上七彩缤纷,石子睡着了。 散场时自在把她推醒。 自在摇摇头,quot;你错过了连场好戏。quot; 这个说法十分中肯,每天工作十六小时的她必定已错过了世上一切歌与舞。 散场她建议到海滨小坐,马利却想回去做晚饭,她晚上有约会,想早点收工。 石子明白。 稍后,何四柱的电话到了。 同每个孩子讲完,又与石子谈话。 quot;怎么样,还习惯吗?quot; quot;每天五点下班,孩子们就得照顾自己,有点不放心。quot; 何四柱无奈,quot;全世界保姆都有下班的时候。quot; 石于忽然问:quot;你几时回来?quot;她是替孩子争取。 quot;十天八天之后。quot; quot;孩子们望穿秋水。quot;口气像老前辈。 quot;明白。quot;他挂断电话。 自在这时偷偷跑过来,quot;有人找写意。quot; quot;谁?quot; quot;她的爱人。quot; 石子一急,连忙跟出去看,只见写意与一男孩子站着聊天,那男孩肯定还未够十六岁,因为他的交通工具只是一部脚踏车。 石子扬声说:quot;写意,可要请朋友进来喝杯柠檬水?quot; 写意抬起头,大眼睛里充满感激之情。 小悠然在一旁轻轻说:quot;爸一向不让仲那进来。quot; quot;为什么?quot; quot;说写意还小,不适合有男朋友。quot; 石子却伸出手去欢迎那男孩,quot;你好,仲那,我是保姆。quot; 那金发几十分有礼,quot;你好,女士。quot; quot;我们有新鲜草莓饼,请来品尝。quot; 石子想到她少年时,也有欲与她亲近的男孩子,可惜,统叫母亲给赶走了。 其实她不过想问问功课聊聊天,是大人视男女关系为洪水猛兽。 石子把写意与仲那安排在会客室。 自在去张望,被石子叫回来。 一小时后,石子去敲门,quot;我要下班了,仲那,与你一起走好吗?quot; 仲那很满足,无异议。 石子叮嘱三姐弟小心门户。 在福临门不放心又拨过两次电话回何宅。 区姑娘过来,quot;你的朋友孔碧玉找过你。quot; quot;没有要紧事吧?quot; quot;挺关心你,房东说你搬走,你又没给她留新地址,我同她说你很好,白天担任家教。quot; quot;是,每天有三十分钟我同何家三个孩子讲普通话。quot; quot;有用吗?quot; quot;潜移默化,希望慢慢听得懂。quot; quot;将来洋人都会讲中文时,他们才后悔呢。quot; 石子颔首,quot;我听说有洋人律师把儿子送到台北学国语。quot; quot;这是新趋势,他们也很知道钱在何处了。quot; 石子唯唯诺诺。 quot;你的朋友说,有人找你。quot; 石子讶异,quot;谁?quot; quot;有一对难民身分夫妇——quot; 石子立刻紧皱眉头。 区姑娘拍拍石子肩膀,quot;说什么都是娘家的人,你说是不是?quot; 石子不语。 是,老板娘有智慧,都是自己人,总不能大哥富了,就获青睐,二哥穷,就给他白眼,也应该让他有个机会坐下来慢慢谈谈。 区姑娘说:quot;待会儿他们会到饭店来。quot; quot;让我来请客。quot; quot;由我请。quot;区姑娘笑。 这个女子海派、大方,是真可爱。 石子自惭形秽。 稍后,孔碧玉介绍的那对夫妇到了。 一看就知道是碧玉不耐烦敷衍才调拨到福临门来的。 两个人都很斯文,那位先生一见石子就说:quot;我叫黎德提,这是我妻子朱珠。quot; 石子连忙斟茶,quot;两位好。quot; 黎氏夫妇见石子只是女侍身分,不禁黯然。 倒是石子掉过头来劝他们,quot;有什么事,大家商量。quot; 黎德提索性开门见山,quot;我俩申请难民身分被拒。quot; 石子问:quot;有无上诉?quot; quot;有,按司法程序提出上诉,两个月前接到代表律师通知,申请再度被拒,将被递解出境。quot; 石子叹口气,quot;你们几时抵境?quot; quot;九二年初,你呢,你运气恁地好,听说你已获居民权,孔小姐建议找你谈谈,也许你有熟人。quot; 石子摇头,quot;正如你说,我纯属幸运,我申请得早,我已递公民申请。quot; 黎先生露出艳羡的目光来。 区姑娘过来说:quot;点几个菜,吃饱了才说话。quot; 黎先生挤出一丝笑,quot;幸亏到处有朋友帮忙。quot; 黎太太朱珠说;quot;我们抵加之后,两夫妻日夜工作,白天当营业员,晚上做侍应,一年向政府缴税七千多元……quot;声音低下去。 黎先生说:quot;现在政府标准是留加需满三年,我俩提心吊胆,承受着极大精神压力。quot; 石子实在无能为力,只得维持缄默。 黎先生见菜上来了,有螃蟹有龙虾,老实不客气先吃起来。 石子问:quot;两位现在住什么地方?quot; quot;亲戚家中。quot; quot;两位有好亲戚。quot; quot;是,难民组织将于下周一晚上召开会议,会晤移民部官员,石小姐,你可愿来与我们打气?quot; 石子坦然无惧,quot;我从来不是难民,我以学生身分来加,九一年申请居民成功。quot; 黎太太瞪着她说:quot;亦即是说,你是上了岸的人?quot; 石子清脆地答:quot;是。quot; 区姑娘坐下来打圆场,quot;黎太太,在岸上的人才可以帮人,你说是不是?quot; 黎先生给妻子施一个眼色,quot;石小姐请我们吃晚饭即是好意。quot; 石子不再言语,quot;我去招呼其他客人。quot; 一边还听黎太太说:quot;难民申请批审过程时间长短有异,部分申请人因陪审员不能出庭一拖再拖,以申请难民后被拒三年做标准并不公平。quot; 事不关己,石子已经不再劳心。 她根本没有把难民非难民准则听进去,她只觉得难过,这里是别人的国家,获得收容,是情,不获收容,是理,尽量合法争取,应该,但…… 也许黎太太说得对,她上了岸,就不理他人水深火热,甚至怕人家拖她落水。 石子也为自己的凉薄震惊。 她躲在厨房,不敢出去。 半晌,区姑娘叫她:quot;石子,快来招呼人客。quot; 石子拭去眼角眼泪。 区姑娘温和地说:quot;已经走了。quot; 石子点点头。 quot;做了一个什锦炒饭叫他们打包拎走。quot; quot;谢谢你。quot; quot;关你什么事,同是天涯沦落人,大帮忙小帮忙都应该。quot; 石子答:quot;我就什么都没有。quot; quot;听他们诉苦已是功德。quot; quot;希望政府有特赦行动。quot; quot;我相信会有,这是一个宽容的政府。quot; 石子斟一杯茶喝,直到收工,没再说话。 车子驶上何宅,一路上看到勃拉港对岸的灿烂灯火,美不胜收,狮门桥上装饰的灯泡远看如一串珍珠项链。 何宅叫不易居。 今夜,石子对这个名字另外有了新感想,这地方确是不易居。 许多人都住不下来。 马利来替她开门。 quot;你不必等我门。quot; quot;反正没那么早睡。quot; quot;孩子们如何?quot; quot;我一早回来,实在不放心他们三个。quot; 石子颔首,quot;我也是。quot; 马利笑,quot;他们父母倒是放得下心。quot; quot;大概是身不由己。quot; quot;今日傍晚传真机送来这个。quot; 石子接过一看,是张中文剪报。 quot;名媛曹不易订婚仪式热闹别致,著名银行家曹仕卓之女曹不易于今日——quot; 石子抬起头来,怪不得叫不易居。 原来前女主人的芳名便叫曹不易。 照片虽然不算清晰,也看得出曹女士长得不赖。 马利问:quot;中文说些什么?quot; quot;不重要,孩子们看了怎么想?quot; quot;很不高兴,尤其是写意与悠然两个女孩子。quot; 石子叹口气,quot;难怪,女孩子比较敏感。quot; 马利问:quot;你反对此事吗?quot; quot;我不是当事人,我不知冷暖,无可置评。quot; 石子再看报道,文中提及订婚指环上的钻石重七卡拉。 石子大约知道那是一颗很大的宝石。 可是,难道孩子们不比宝石更贵重嘛。 原先已经十分富贵,吃用不愁,何必还出尽百宝锦上添花。 石子呼出一口气。 不知是哪个小说家说的,每扇门之后,都有一个故事,这是真的。 第二天一早写意来敲石子房门。 quot;石子,醒醒,悠然呕吐。quot; 石子跳起床一看钟,才清晨六时。 也顾不得了,立刻与马利一起到二楼去查个究竟。 只见悠然缩成一团,吐出秽物在睡衣上及床褥上。 石子抱起她坐到沙发替她更衣,马利速速整理床铺。 遇上这种情况,一个人还真应付不了。 石子立刻替悠然量温度,又给她喝水。 quot;是情绪紧张,悠然,你担心什么?quot; 隔了很久,悠然才说:quot;妈妈不要我了。quot; 写意无奈,quot;她不接受此事。quot; 指的是曹女士订婚一事。 石子连忙解说:quot;不会不会,相信我,妈妈很快会有消息。quot; quot;她每天都有电话来。quot; quot;那不是很好?quot; quot;只能匆匆讲两句。quot; quot;她一定很忙。quot; 石子当机立断,匆匆更衣,与悠然到儿童医院去看门诊。 马利叫石子带着手提电话,方便联络。 经过诊断,悠然无恙。 驾车返家才七点多,服了药悠然已经入睡。 石子有点懊恼,用普通话说:quot;光是应付生活已经来不及,不能教你们中文功课了。quot; 自在十分欢喜,quot;我们会明白。quot; 他是巴不得不用学。 石子啼笑皆非,quot;可是你听得懂中文。quot; 自在摸着后脑勺,quot;是吗?quot; quot;我自此光讲中文好了。quot; 写意十分厌倦,quot;我想回香港找母亲。quot; 自在对姐姐说:quot;她忙订婚。quot; 写意有点生气,quot;我们肯定也有权用她的时间。quot; quot;孩子们孩子们,冷静一点。quot; quot;我要与爸面谈。quot; 石子劝:quot;他工作极忙,请勿骚扰他。quot; 写意怒说:quot;忙忙忙,那么忙,何必把我们生下来。我们还小,我们需要家长在身边。quot; 石子正教马利炖牛乳蛋给悠然吃,一听此言,吓一大跳。 quot;这……quot;石子不知怎么劝才好。 写意说:quot;我这就去打电话。quot; quot;待天亮了再说。quot; quot;不,他是父亲,他活该半夜给子女吵醒。quot; 可是电话拨到香港,半晌,才有一位女士来接听,惺松地答:quot;何四柱到上海去了,不在此地。quot; 写意充满狐疑,quot;你是谁?quot; 那位女士也生气,quot;你又是谁?quot; 写意直认,quot;我是何写意。quot; 那边惊讶万分,quot;写意,我是祖母,你们怎么了?没事吧?quot; 写意还得掉过头来安慰老人家,quot;对不起,吵醒你了,我冒失忘记算好时差。quot; quot;你爸没与你们联络?quot; quot;有有有,只是忽然想听他的声音。quot; quot;写意,我累了。quot; quot;是是是,祖母。quot; 挂上电话,气也消了,只会得坐着苦笑。 石子拍拍她的肩膀。 世上原本有许多事都需要自身承担,从小学习大有益处。 悠然醒了,写意去喂妹妹吃炖甜蛋。 自在一个人在后园练投篮,百发百中。 一个小孩,一个黑影,一只球,看上去十分寂寞。 石子换上球鞋,打横窜出抢去他的球,一扔,进篮,自在双目发光,没想到保姆会这一手,立刻上前,身子一拐一拧,球又到他的手。 二人一言不发,在空地上较量起来。 马利洗完衣物,坐在一旁看,不时鼓掌。 三十分钟过去,石子笑着举起双手投降,自在高兴感动得过来拥抱石子。 马利大声说:quot;吃西瓜。quot; 大家捧着西瓜狂吃。 淋浴后自在乖乖坐着学中文。 他也明白,你总得拿一些什么去换你要的什么,这位保姆,算是公正严明,他不会吃亏。 石子稍后同马利说:quot;私家泳池私家球场私家花园,都没有机会同街外人接触。quot; 马利答:quot;可不是。quot; quot;他们母亲通常带他们参与些什么活动?quot; quot;极有限的活动,何太太从不流汗,亦不高声说话。quot; quot;啊。quot; 流汗确是麻烦,衣服需从头到脚换,人也得从头到脚洗一遍。 住在何家,用热水不必付钱,洗衣服也不用到地库付角子,十分方便。 孩子吃什么好东西,她也吃什么,享福了。 中午,石子接到碧玉的电话。 分手后似已十年,石子微笑问:quot;生活还好吗?quot;语气中凄酸之意滤都滤不掉。 quot;我已辍舞。quot; quot;好!quot; quot;十分想念你。quot; quot;我也是。quot; 碧玉感喟,quot;数年前我同你怀着希望出来——quot; 石子接上去,quot;此刻只要能解决生活问题——quot; 碧玉道:quot;已经比很多人好,你见过那对姓黎的夫妇。quot; quot;是,很不幸。quot; quot;迟一步而已,预计四千人中约有一千人将被逐出国境。quot; quot;碧玉,我也有想过,真待不下来,回去也算了。quot; quot;可是,亲友都以为我们在这边发了财掘到金矿。quot; 石子说:quot;也别去管这些了。quot; quot;怎么不管,热嘲冷讽,怎么受得了,你以为像加国,各人管各人的事,谁要是讲是非,会被人看不起,上海挤着千多万人,天天准碰上百来个熟人,咦,你怎么回来了,喂,你不走了,如此嘘暖问寒,确难消受,况且,回去也没有路走。quot; quot;走投无路是真的。quot; quot;连我爸都在学做生意了。quot; 石子吃惊,quot;他一辈子拿手术刀,做何种生意?quot; quot;卖健康食品,有一只茶叶,吃了会减脂肪,又有一只奶粉,吃了会增加体重。quot; quot;他有本钱?quot; quot;我给他汇去的。quot; 石子颔首笑道:quot;碧玉,你几时衣锦还乡?quot; quot;储够钱派街坊时自然会回去。quot; quot;我们一起去!quot; quot;好。quot; 到底年轻,两个女孩子咕咕咕笑起来。 半晌石子问:quot;那人对你如何?quot; 碧玉不愿回答,转到别的话题上去。 那人身分敏感,大概吩咐过女友,不要在闲谈时说起他。 quot;可以出来见个面吗?quot; 碧玉有点无奈,quot;我不是时时有空。quot; quot;时间允许,拨个电话来。quot; quot;石子,你自己当心。quot; 石子恻然,真的,天与地那么大,她们所有的,也不过是她们自己罢了。 电话嗒一声挂断。 过了整整两个星期,何四柱都没有出现。 石子已与三个孩子培养出感情来,她成天说着普通话,现在连马利都会中文食物名词:quot;晚上吃面面,还是吃饺子?quot; 何四柱拨电话来,孩子们只是例行公事轮流去聊几句,丝毫不见热情,可是芝麻绿豆之事,统统向石子报告。 一日中午,石子带孩子们到快餐店吃薯条,小悠然走得急,一绊,汽水倒泻在地上。 石子立刻说:quot;不要紧,慢慢来。quot; 伙计即时前来拖地。 可是另一角已经有洋童齐齐笑,quot;——看那中国女孩——quot; 石子不如怎地转过头去,和颜悦色对那几个孩子说:quot;她同你一样,是加拿大人,不错她来自中国,你来自何处?嗯,红头发,是爱尔兰吗,现在你们都是加国公民,明白吗,你老师与你母亲没教你吗?quot; 那几个孩子愣住,连忙低头吃汉堡。 写意第一个双目露出钦佩的眼光来。 自在轻轻说:quot;你站起来为我们。quot; 石子低头说:quot;我的涵养工夫不大好,专门会计较。quot; 悠然说:quot;谢谢你石子,谢谢你。quot; 自在进一步要求,quot;班上的约翰兴登堡老会找我麻烦。quot; 石子举起双臂,quot;我不是打手。quot; quot;或者你可以教训他。quot; quot;我可以与你老师谈谈。quot; quot;不,我赞成用私刑解决。quot; quot;呵,不不不,我一向奉公守法。quot; 他们一起笑起来。 quot;石子,你值一百万。quot; quot;是吗,同你爸说去,他只付我一千八。quot; 当天晚上自福临门下班,有人在门口等她。 那后生见到她,微笑道:quot;还记得我吗?quot; 石子也笑笑,quot;你是大师傅的妻弟麦志明。quot; 麦志明放下一颗心,quot;是,我想请你喝杯咖啡。quot; quot;已经很晚了,quot;石子坦白地说,quot;我一天打两份工,最多只得五六小时睡眠,家教的孩子们大了,又不用睡午觉,我真累得慌。quot; quot;我明白。quot; quot;这种时候,根本不想约会。quot; quot;我可以帮你吗?quot; 石子说得更浅白,quot;我若愿无端接受他人帮忙,也不用熬到今日了。quot; 麦志明很有耐心,quot;那么,我送你回山,大家聊聊。quot; quot;我开车,你又怎么下来呢?quot; quot;我叫计程车好了。quot; quot;那多么浪费。quot; quot;不要紧。quot; 石子深深叹口气,看样子,他有一定诚意。 在车上,石子问他:quot;你是土生儿吧?quot; quot;不,我九岁来,只不过没学好中文。quot; quot;那你不会了解我们这些中国人。quot; quot;到了这个大熔炉,也无所谓来自何处了。quot; 麦志明这话有胸襟,石子对他增加一分好感。 她又叹一口气。 quot;缘何长嗟短叹。quot; quot;碰上自己人,把握机会,吁一口气。quot; quot;呵,你尽管叹息吧。quot; quot;你看到月亮没有?虽是同一个卫星,自家乡看出去,又自不同。quot; quot;那又为何离开呢?quot; quot;逼不得已呀,谁不想追求更好的精神与物质生活呢。quot; quot;那么,必需付出代价。quot; quot;喂,抱怨几句也总可以吧。quot; 麦志明却说:quot;一句起三句止,多了不好,人不宜自怜。quot; 石子静下来,微微笑,quot;你这人,顶有意思。quot; 麦志明笑,quot;你以为老粗的嘴巴长不出象牙吧。quot; quot;你太多心了。quot; quot;我也知道长得美的女孩子心头高。quot; 石子抗议:quot;我从不自觉长得美。quot; quot;我相信你。quot; quot;阿麦,我且先送你回家。quot; 麦志明看着她,quot;我们可是朋友?quot; 石子笑,quot;以后修冷气,打对折。quot; 麦志明也笑。 那晚,正讶异怎么满屋灯都开亮,替她开门的是何四柱。 孩子们正拆着他带来的礼物。 石子高兴地说:quot;何先生你回来了。quot; 何四柱点点头,脸上有挥不尽的倦意。 石子本想礼貌上头寒暄数句,何四柱却说:quot;你也够累的了,只有劳累的人才会同情劳累的人,我们明天再谈。quot; 石子颔首,转头回宿舍。 这条街到了晚上简直堪称静寂无声,石子脑中已无诗情画意,只觉是睡觉的好地方。 每朝闹钟响的时候,内心交战:一日不起来也不要紧吧,就这一天,然后挨打也值得,只一天……一方面又告诉自己,应该庆幸一人可以霸两份工作,两份收入,辛苦也值得。 终于起来了,且精神奕奕。 石子叹口气。 那时,在上海,有人称赞石子的母亲漂亮,石子听得母亲笑答:quot;不不不,已经老了,我漂亮的时候,白天工作,晚上开会,通宵写报告,第二天还精神百倍。quot; 石子的父母都是工程师。 是,都是读书人,优秀的知识分子,就因为那样,一有运动,必遭劫难。 石子天生有读书因子遗传,吸收知识如海绵,又几乎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参考书上资料背得滚瓜烂熟,谈笑用兵,挥洒自如,在学校里,她是老师宠儿。 起了床,才发觉是星期天,保姆休息日。 不过,在过去三个星期日,她都陪着孩子们。 第4章 梳洗完毕到楼上一看,马利正准备早餐。 这个菲律宾人十分有人情味,不像她一些行家,洗碗洗到一半,看着钟, 时间一到,立刻扔下一切,下班去也。 悠然第一个起床。 quot;爸爸来了。quot;声音很安慰。 quot;是,多好。quot; quot;可是过几天他又要走了。quot; quot;那是必定的,有聚必有散。quot; quot;他能不能一直陪在我们身边?quot; quot;或者你可以问问他。quot; quot;不,石子,你替我们问。quot; quot;悠然,你家里的事,保姆不宜插手。quot; 何四柱下楼来,quot;什么事?quot; 马利连忙递上一杯香喷喷的黑咖啡。 quot;谢谢你,马利,这就救了我的贱命。quot; 石子与马利均骇笑,这个人要求那么低。 悠然坐在父亲怀里吃手指。 石子不禁问:quot;何先生你干的是哪一行?quot; quot;我是个运程欠佳的建筑师。quot; 石子嗤一声笑出来,quot;这样有本事还抱怨?quot; quot;有运气的话早就退休了,还来回来回那样跑?quot; 一会儿写意与自在也下来了。 何四柱说:quot;一起去吃点心。quot; quot;不不不,quot;写意第一个摇手,quot;太吵大挤,我又怕吃牛的胃,鸡的脚, 鸭的舌。quot; quot;你们想到什么地方去?quot; quot;就在家好了。quot; quot;我知道,我们到旧金山去旅行。quot; 写意忽然说:quot;爸,我发觉你怕这个家。quot; 这真是个惊人的发现。 何四柱搔着头皮,quot;你说得对,我已经习惯到处乱跑,睡得最好是在飞机上, 坐在家中沙发真觉空虚,这样吧,我们乘船游阿拉斯加,石子,马利,你们也 去。quot; 石子立刻说:quot;我不行,晚上还要上班。quot; 何四柱见乏人响应,颓然喝咖啡。 写意说:quot;享受悠闲吧,爸。quot; 可是何四柱早已经忘记什么叫悠闲。 自在说:quot;爸,你可以送我去医院探同学。quot; quot;他怎么了?quot; quot;他患白血病,需接受电疗。quot; quot;好,我们买了礼物去探访他。quot; 何四柱到书房去写支票给石子及马利。 quot;数目不对。quot; quot;呵那是加班费。 石子点点头,他倒是明白人。 quot;石子,你一定觉得这个家不甚像一个家吧?quot; 石子温和地答:quot;世上本无十全十美的家,如今温埠许多新移民家庭都如 此。quot; quot;我这个家连女主人都没有。quot; 石子不予置评。 何四柱问女儿:quot;你们二人有什么节目?quot; 悠然一定是跟着爸爸,写意表情有点着急,她没想到父亲会来,一定是约 了仲那。 石子说:quot;写意与同学有节目。quot; 何四柱即刻问:quot;是男是女?quot; 石子忍不住别转头笑。 这样时髦能干的精英分子,一旦做了父亲,居然也婆妈起来。 何四柱咳嗽一声,半晌,才说:quot;把朋友也叫来,一起行动吧。quot; 写意说:quot;车子哪里坐得下。quot; quot;我有一辆吉普车,足可坐七人。quot; 石子打圆场,quot;让写意自由括动吧,不然她就不写意了。quot; 一起买了礼物去探望自在的小同学,在医院逗留半晌,石子庆幸有健康即 拥有世上最大财富,然后到游客区逛马路,在咖啡座吃冰淇淋。 碰到了同学。 洋女生悄悄问石子:quot;那是你男友?quot; quot;不,是我的东家。quot; quot;管他什么身分,quot;洋女笑,quot;这么英俊的男生,抓在手里再说。quot; 石子十分震惊,她想都没想过有这种可能性,quot;他有三个孩子。quot; quot;又怎么样?我肯定他也有护照、金钱、安全感。quot; 石子抬起头,看着何四柱,仍然觉得没有可能。 晚上,在福临门,老板娘过来闲闲搭讪。 quot;星期天也不休假带孩子?quot; 石子跳起来,quot;你也看到了?quot;不可思议。 quot;谁叫你们长得那么触目。quot; quot;是,他们一家相貌奇佳。quot; 区姑娘笑笑,quot;那何某,他不适合你。quot; 石子摆摆手,quot;你误会了,我从未有非分之想。quot; quot;石子,香港人心思复杂,面数太多,不是理想对象。quot; quot;多谢指教。quot; quot;千万不要无辜辜跑去做人家生活中的插曲。quot; quot;这我明白。quot; quot;那个麦志明好,有一技傍身,可享安乐茶饭,一夫一妻,生活单纯, 必定愉快。quot; quot;是区姑娘。quot; quot;你切莫忠言逆耳,这番话,我也不是逢人必说。quot; 石子唯唯诺诺。 自然,区姑娘并非多嘴之人。 她也不一定是非常喜欢麦志明,只不过认为麦志明比较单纯,大概会适合 石子。 石子对这番好意心领。 她对未来对象的职业并无憧憬,但不希望他们是蓝领,他们的手指甲缝子 里总有刷不掉的黑边。 就连石子自己也是,每晚都需用一只小刷子把手指仔细刷一遍,并且把指 甲留得很短很短。 不知怎地,区姑娘扫了她的兴,整晚她都不出声。 一早,自在同石子说:quot;你见过我那患病的朋友摩根。quot; quot;他怎么样?quot; quot;他说电疗后头发会掉光。quot; quot;是,但痊愈后头发会长回来。quot; quot;肯定?quot; quot;有许多先例,这是事实。quot; quot;他一定会好吗?quot; 石子不敢回答,quot;医生怎么说?quot; quot;医生与你一般模棱两可。quot; 石子不出声。 quot;摩根是我的朋友,我初来加拿大读一年级,不会讲英语,老师与同学 都不大理我,只有摩根陪我说话。quot; quot;他真友爱。quot; quot;我认识他已经四年。quot; quot;你有什么主张?quot; quot;假使他掉光头发,我想剃光头陪他。quot; 什么?石子瞪大双眼。 自在低下头,quot;我的头发很快会长回来,希望他的也会。quot; 石子感动了,鼻子有点发酸,没想到黄口小儿也这样讲义气。 quot;学校会准你剃头吗?quot; quot;我会与老师说明。quot; quot;我支持你,自在。quot; 自在高兴起来,quot;真的,石子?那么,在我爸妈面前,你可会为我讲话?quot; 石子搔头皮,quot;你爸处没问题,可是,我从没见过你母亲……quot; 自在颓然,quot;她?她根本不会再来了。quot; 石子见这孩子如此难过,一时情急便说:quot;好,包在我身上。quot; quot;谢谢你石子,你真是好人,比我们从前的保姆好多了。quot; quot;各人有各人的优点。quot; quot;不,我们一年换好几个保姆。quot; quot;说不定我也只能做一个暑假。quot; 自在吃惊,quot;你要往何处?quot; 老实说,石子也不知道,看来她已注定还需飘泊一段日子,等毕了业,找 到工作,第一件事便是成家,成立永久地址。 她不欲向孩子多说,便答:quot;我还在读大学,暑假过后,我白天要回到学校 去。quot; 自在大吃一惊,quot;这只是你的暑期工?quot; 石子点点头。 自在愣了一会儿,一言不发,转身跑回楼上。 石子在身后叫都叫不住。 追到楼梯口,看见悠然,她叫石子,quot;姐姐哭了一夜。quot; 正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quot;为什么?quot; quot;她的爱人好像出了问题。quot; 石子既好气又好笑,quot;不是爱人,是朋友。quot; 悠然说下去:quot;对,她的朋友另外有了朋友。quot; 好讨厌的家伙。 石子推门进去。 是哭过了,不过没有小悠然形容得那么厉害。 石子闲闲说:quot;等你一起去科学世界玩呢。quot; quot;我才不要去那三岁孩儿耍乐的地方。quot; 石子忍不住问:quot;他怎么了,你怎么了?quot; 写意眼泪泉涌,quot;我们不再讲话,我们已经告一段落。quot; 石子微笑,语气完全像大人一样,七情六欲式式俱备,事实上她连养活自 己一天也做不到,少年人! quot;如果不妨,大可告诉我发生什么事。quot; 这时,悠然示意石子走到窗前。 石子轻轻掀开窗帘往园子里看去,只见那叫仲那的男孩坐在脚踏车旁等候。 石子感动了,这就是初恋吗?六十年后,当写意白发萧萧,她还会记得这 个七月早晨,他在玫瑰花圃旁等她的消息吗? 此刻园子里吐露鲜花的芬芳,那男孩子大抵也不会忘记这么一天吧,将来, 在他最苦闷的日子里,他会想起今天,因此他不致堕落。 而石子她便是证人。 一时石子说不出话来。 写意发觉室内有异常的沉默,她自动走到窗前,也看到了仲那。 石子给写意一个眼色,写意连忙套上衣服,奔下楼去。 适才说的quot;不再讲话……告一段落quot;,完全一笔勾销。 石子正在替这小两口子高兴,忽然听得身后冷冷一声:quot;石子,我有话同你 说。quot; 石子一回头,看到何四柱站在身后。 quot;石子,那外国小子是谁?quot; quot;写意的朋友。quot; quot;我家女儿不到二十一岁不准与异性来往!quot; 石子反问:quot;二十一?quot; quot;好,十九。quot; quot;十九?quot; quot;好好好,十七,这是我的底线。quot; quot;十六岁都可以拿驾驶执照了,她到哪里去,你根本管不着。quot; 何四柱指着石子,气忿地说:quot;我知道你说的都是事实,但是——quot; 石子摊摊手,quot;你那么少回家,一到家就干涉他们生活上自由,你想孩子们 会怎么想?quot; 何四柱骤然静下来。 quot;别担心,我信任写意,我见过那洋童仲那,他很有礼貌,住这附近, 又是同学,有据可查,不见得是下流人,你可千万别用铁腕政策,写意这种年 纪,心灵十分脆弱,一有风吹草动,立刻走向不归路。quot; 何四柱颓然坐下。 quot;我知道一个父亲的焦虑。quot; quot;可是你不同情我。 quot;但那是做父亲必需付出的代价。 何四柱用手捧着头,过一刻才说:quot;那外国男孩叫什么?quot; 石子劝:quot;人人都是加国居民,谁也不是外国人。quot; quot;请他进来喝杯汽水。quot; quot;这就是了。quot; 何四柱叹口气,quot;石子你深明大义。quot; 石子笑笑,quot;那还不容易,我又不是写意的父母。quot; 何四柱一愣,继而苦笑。 石子同悠然说:quot;去请仲那进来。quot; 悠然忽然说:quot;我也有男朋友。quot; quot;是吗?quot;石子做讶异状,quot;那你也可以请他来吃下午茶。quot; quot;下午茶恐怕不行。quot; quot;为什么?quot; quot;他妈妈限他打中觉。quot; quot;去去去。quot; 写意与仲那已散步到紫藤架下,阳光在他们头发上映出一道金边,此情此 景,美得叫人心酸。 仲那与写意相信经已言归于好。 石子找到孵在飞机模型堆里的自在。 自在抬起头来,继续话题:quot;石子,认识过你,已经很高兴。quot;十岁的他忽 然看开了。 quot;是,人应该随缘。quot; quot;随缘?quot; quot;对,即是凡事不要勉强。quot; 自在大喜,quot;那,我就不必勉强自己去做功课了。quot; 石子啼笑皆非。 她说:quot;我也会不舍得你们。quot; 自在掉过头来安慰她:quot;你可时时来探访我们。quot; quot;我希望可以。quot; quot;今天炒个粗面给我吃吧。quot; quot;没什么困难。quot; 不是自己的孩子,凡事客观理智,实事求是,不知多容易。 何四柱召石子到书房。 quot;你几时开学?quot; quot;九月十二。quot; quot;届时要给我们推荐一个好的全职保姆。quot; quot;到时才算吧。quot; quot;你呢,你可会考虑留下来?quot; quot;我要读书,焉可分神。quot; quot;你确信书中自有黄金屋吧?quot; 石子微笑,quot;比那更多,书中有我的香格里拉。quot; quot;我妒羡你的纯真。quot; 石子听出他的口气并无讥讽之意,故但笑不语。 quot;我祝你成功。quot; 石子仍然微笑。 quot;何家会支持你。quot;看样子并非空泛的应允。 石子动容,quot;谢谢你们。quot; 何四柱说:quot;在你身上,我看到当年自己出来闯的岁月。quot;他叹口气。 石子扬起一条眉毛,他闯世界?他不是富家公子吗? quot;所以我一直没有安全感,因此永远不晓得一家四口究竟要几许节蓄才 足够生活,是以埋头工作,不敢离开岗位,我知道自己失去许多,但也不敢抱 怨。quot; 他一贯如此直爽,石子认为难得之至。 听了这话,石子十分警惕,噫,莫要步此人后尘才好,否则除却金钱之外 一无所有。 随即又讪笑自己,石某有什么资格学何四柱?这种不自量力的焦虑简直多 余。 何四柱说下去:quot;到了今日,不得不承认生活失败,更加勤力工作,只有在 死做的时候,才觉得自己有一点价值。quot; 石子温婉地说:quot;我觉得你是不折不扣的成功人士,阅报章杂志中成功人士 访问,还没有你一半成绩。quot; 何四柱露出一丝笑,quot;真的吗?quot; 石子开解他:quot;婚姻失败是很普通的事,世上没有几段幸福婚姻,好几次我 想,呀,这真是一对壁人,转瞬间已经离异。quot; 何四柱感喟,quot;委屈了孩子们。quot; 石子又笑,quot;不算太差了,什么都有。quot; quot;感情上——quot; quot;父母也十分关怀他们,只不过没有如影附形而已,孩子们在这方面至 贪婪,巴不得做父母的贴身膏药,直至他们长大,另有出路,那才把父母一脚 踢开。quot; 何四柱讶异,quot;石子,你的话真有意思。quot; quot;是,我是比较多话。quot; quot;这样吧,石子,趁这段时间,帮我物色一个保姆作为你的承继人。quot; quot;喔唷。quot; quot;过两日我又要动身,你有什么叫我带往上海,快去采购吧。quot; quot;是是是。quot; 想到母亲,心里一阵温馨。 上海什么都有,可是上等货色贵不可言,石子买了两双鞋子一件大衣,不 好意思托带太多,终于又加了两瓶面霜一支口红。 真幸运,可以找到何四柱这样合理的东家。 假如一天有四十八小时就好,可以做完保姆再去念书,然后到福临门捧盘 子。 不不不,那也太惨了,一天做二十四小时已够,不该做非分之想。 石子访问三个孩子,想知道他们希望什么样的保姆。 写意说:quot;莫名其妙,我可不需要任何保姆。quot; 自在说:quot;肯定要年轻的中国人,老太太不好,上次有位胖老太太,坐着不 动,要什么尽叫我们拿到她跟前侍候她。quot; 石子骇笑,有这样的事。 悠然说:quot;太年轻也不妥,一天到晚打电话,记得珍珠吗,同她说话,她都 不挂电话,只按住话筒,与我们说几句,早上又起不来送上学。quot; 石子不能置信。 自在说:quot;石子已算是最好的一个。quot; quot;可惜硬是要我们学中文。quot; quot;多学一样工夫傍身,受用不尽。quot; 此言一出,不禁失笑,他们三人自有父亲的产业傍身,胜过盔甲刀剑。 quot;可是那么难学,又看不出有什么用处。quot; quot;为什么没听见你们抱怨英文?quot; 写意笑不可抑,quot;不学英文,难道做文盲?quot; 都有道理。 quot;那又为什么心甘情愿学法语?quot; quot;法文美丽动听,又够潇洒。quot; quot;但你们是华裔。quot; 写意问:quot;为什么华裔人士有那么多责任?quot; 电话铃响,石子去听,quot;何宅。quot; quot;有无一位石子女士?quot;声音陌生。 quot;我正是。quot; quot;这里是加拿大皇家骑警,你可认识一位孔碧玉?quot; quot;她是我朋友。quot; quot;那请你速来本那比医院。quot; quot;发生何事?quot; quot;她遭人殴打昏迷,我们在她手袋找到你的姓名住址。quot; quot;我马上来。quot; 石子耳畔嗡嗡作响,一颗心似要自喉头跃出来。 她吩咐马利几句,立刻赶出门。 一路上超速驾驶,经公路直抵医院。 抢进病房,发觉碧玉已经苏醒,女警正在录口供。 石子听见碧玉微弱断续地说:quot;我不小心摔交,与人无尤。quot; 警察说:quot;女士,你不帮我们,我们无法帮你。quot; 石子走近,看到碧玉的脸肿如猪头,眼角嘴角都有缝针痕迹,那人心狠手 辣,分明要置她于死地。 石子全身的血哗一声冲到脑袋,涨红了面孔,激愤莫名,她握紧拳头。 女警不得要领,见到石子,转向石子问话。 石子说出已有一个月没有见过孔碧玉,quot;发生什么事?quot; quot;孔女士摔交受伤,欲赴医院疗伤,但支持不住,在公寓大厦电梯 大堂昏厥,由司阍报警。quot; 石子不响,握紧碧玉的手。 quot;两位女士,最好是与警方合作。quot; 女警离去。 石子低声问:quot;谁,谁做的?quot; 碧玉闭上双目。 quot;说出来,不然还有下一次。quot; quot;给我一支烟。quot; quot;医院里不准吸烟。quot; quot;那么酒,给我一口酒。quot; quot;碧玉,到底是谁?quot; 碧玉不语。 quot;是那个人吗?quot; quot;别乱讲,他人在日本名古屋。quot; quot;碧玉,有独身女失踪,一年后头骨被人弃置在马路上,这个城市也有 它的阴暗面,让我帮你。quot; 碧玉忽然微弱地笑了,quot;你帮我,石子,你泥菩萨过江,如何帮我?quot; 石子怔住,忽然之间,多年委屈积聚到心头,她忍无可忍缓缓流下热泪, 她伏在碧玉身边,哭出声来。 碧玉轻轻说:quot;我会好的,我没事,只是,生活越来越沉重,我都不想应付 了。quot; 石子抹干泪水,仍想鼓励碧玉几句。 quot;回去吧,我过两日便可出院。quot; quot;我知道是谁。quot; quot;千万不要惹事。quot; quot;碧玉,走出来,脱离他的魔掌。quot; 碧玉疲乏地牵牵嘴角,quot;到何处去?福临门、大上海,抑或是麦当劳家乡鸡, 还是与你一样,替人做保姆带小孩打理家务?quot; quot;我们会出头的,碧玉,我们会出头的。quot; quot;我疲倦了,石子。quot; quot;我何尝不是,但是我不能功亏一贯。quot; 碧玉又笑,quot;管它呢,今朝有酒今朝醉。quot; quot;他会杀死你。quot; quot;不会的,杀人偿命,他懂计算,还有谁的性命比我的贱。quot; quot;碧玉,现在你气馁,醒了你会好的。quot; 她别转面孔,像是累到极点。 石子只得告辞。 女警在病房门口等她,quot;孔女士可有说什么?quot; 石子摇头。 quot;你可猜到是什么人?quot; quot;我亦不知。quot; 女警无奈,她已习惯这种困难。 石子离开医院,一看时间已到,只得直赴福临门开工。 就是那日,她叫开水烫到脚背,痛入心扉。 回家脱了袜子一看,只见一串水泡,破了,一个个血红的小洞,她敷了药, 忍痛入睡。 半夜醒来,只觉得自己似一个打地道希望出生天的囚徒,在黑暗地底挖掘, 不知方向可走对,可会有一日通到地面见到光明。 地道长且窄,闷又热,她站不直,透不过气,就快支持不住了。 第二天一早醒来,掀开胶布视察伤口,信不信由你,鲜粉红的新肉已经填 满疮疤,生命力竟这么强!石子惆怅,看情形那条地道会有机会凿穿,她在等 待第一线金光自地道口射到她身上。 第二天再去看碧玉,刚巧碰到她出院。 一辆黑色麦塞底斯来接她,司机替她开车门,工人扶着她进车。 就在关车门该刹那,碧玉看到了石子,她示意感激,摆摆手,上车去。 脸上尚未拆线,像是打破了的瓷娃娃又用强力胶黏上,裂痕处处。 车子绝尘而去,石子在医院门口站了一会儿,也转头离开。 碧玉又回到以前的地方去,她也是。 在报上登了一段广告聘请保姆,前来应征的人相当多。 每位拨出时间来见工的人均获五十元车马费。 石子选出五名有可能性的候选人。 何四柱说:quot;我要走了,你负责约见吧。quot; quot;什么?quot; 何四柱说:quot;你的眼光比我好。quot; 石子不得不把这责任背上身。 孩子们仍不习惯父亲来来去去,懊恼不已。 傍晚,石子接到一通电话,那边忽然问:quot;你是谁?我听到你的声音多次 了。quot; 石子奇问:quot;我是何家保姆,阁下是哪一位?quot; quot;我是孩子们的母亲。quot; quot;啊是何太太。quot; quot;不,我已不是何太太,你叫我曹小姐好了。quot; quot;是,我这就去叫何小姐。quot; quot;慢着,你是几时来上工的?quot; quot;才个多月,曹小姐。quot; 对方见石子十分有礼,警戒之心也就减低,quot;孩子们好吗?quot; quot;还好。quot; quot;叫写意来。quot; 石子立刻去唤写意。 大小姐正在画水彩,立刻放下画笔取过电话与母亲说起来。 石子当然甚有感触,人人有不同命运,曹女士恁地好运,不但完全毋需理 会三个孩子饮食起居,离婚之后仍能在前夫家作威作福,别忘了,她已另结新 欢。 运程苦差些,拖着几个孩子,又离开了丈夫,那可是另一番光景。 石子叹口气,不用想那么多,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任何时间,电视新闻片上都有难民扶老搀幼离开家乡逃避战争寻找生机, 石子每次看到遍野哀鸿,就认为目前生活仍算不错。 第5章 每天见一个应征人。 石子颇为刁钻,把时间约在早上八时半,她想知道应征人是否能够准时。 第一位面试者迟到十五分钟,一进门便抱怨地方难找,自称是刘太太。 真实年龄肯定比说的三十岁起码要大十年。 那不行,这份工作需要的是活生生的蛮力。 事实上任何工作都讲力气,你看外科医生动辄站着五六个小时做手术就知道了。 尚未坐下,立刻要求看保姆宿舍。 真聪明,要是东家的条件不适合她,她又何必听东家噜苏。 石子带她下楼看地方。 那刘太太说:quot;唔,窗户是小一点。quot; 回到会客室,她又道:quot;我绝不负责洗熨煮,这里自有菲律宾人。quot; 石子十分困惑,quot;那你做些什么呢?quot; quot;我看管孩子呀。quot;理直气壮。 石子发觉已经上当,不动声色,付她车资,推说改天同她联络。 那刘太太:quot;我曾是湖南省医院的护士长,我有证书,你要不要看?quot; 石子把她送走。 马利机灵地吐吐舌头。 石子搔搔头皮,quot;唏。quot; 马利笑,quot;以前何先生也觉得头痛。quot; quot;她应当先要求看孩子呀。quot; quot;孩子同她有什么关系,她不过来支薪水。quot; 石子不语。 马利又说:quot;我有朋友在华人家庭做,那对夫妻的女儿是领养儿,从前,用的保姆来自中国,对那孩子不好,说非亲生,不用尽力。quot; 过半晌石子说:quot;我也来自中国。quot; 马利坦白说:quot;由此可知到处有好人。quot; 石子开心,quot;我很高兴你那样想。quot; 她们俩相当投机,合力把这个家搞得妥妥当当。 第二天来的应征人说会英语,其实不会,说会开车,其实也不会。 年纪外型合适,石子正欲与她说几句,她手提电话响了,原来家中有幼儿,发生一些事故,需要赶回去。 石子否决了她。 她不会尽心尽意为东家服务,在这里的八小时将不住牵挂自己孩子,无心工作。 石子窃笑自己的要求与一般资本家同样刻薄,所以,一有机会,人性最坏的那面自会暴露。 马利参予意见,摇摇头,quot;不妥,心不在焉,意乱心慌,家庭有问题。quot; quot;真没想找一个保姆那么难。quot; quot;若不坚持要华人,我自有姐妹。quot; quot;我同何先生说说。quot; 马利洋洋得意,quot;我的朋友吃苦耐劳,不少是大学生。quot; quot;只要对孩子好就可以。quot; quot;你把他们三个说得似孤儿。quot; 石子苦笑,quot;昨天那位,自称太太,此地打工,我们连上司都直呼名字,我不想孩子们天天拜见这位太后。quot; quot;这倒也是。quot; 江湖上怪人多的是。 下午,悠然与姐姐不知争什么东西,生了气,躲到主人房不出来。 这些日子以来石子并没进过主人房,她是保姆,不用跑到大人的房间去。 可是教琴老师已经在楼下等,石子不得不去唤悠然。 一推开主卧室,她愣住。 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大的睡房,家俱简单、四周围空间足够踏脚踏车。 悠然躲在衣帽间。 那间房间面积足足有两三百平方尺,挂满各式女服,鞋子一层层分颜色放得整整齐齐,像鞋店的陈设。 马利笑,quot;来,来看浴室。quot; 浴室用淡绿色大理石,四周全是镜子,大窗对牢海景。 石子觉得像煞荷里活电影布景。 她去唤孩子:quot;悠然,教琴老师在等你。quot; 悠然在丛丛绫罗绸缎中间哼说:quot;我不出来。quot; quot;不要叫人等,那不礼貌。quot; quot;我不理。quot; quot;悠然你是大孩子了,要讲规矩。quot; 悠然掀开重重衣料走出来,流着眼泪,quot;我不要再做写意的妹妹。quot; 石子叹口气,那还不容易,将来长大后各人自扫不就完了,最惨是她,心情欠佳之际连自己都不想做。 石子拥抱悠然。 quot;来,下楼去。quot; quot;我憎恨小提琴。quot; quot;胡说,学会一门乐器,将来娱己娱人,不知多开心。quot; quot;你会吗?quot; quot;我哪有资格学。quot; 悠然怪同情,quot;石子,你好像什么都没有。quot; 石子却不自卑,quot;不见得。quot;她摊开双手,quot;我有一双手,这是最宝贵的资产。quot; 她拖着悠然下楼去。 隔很久才同马利说:quot;一个人要那么多衣服鞋子来干什么?quot; 马利耸耸肩,quot;我怎么会知道。quot; 而且,那些衣物也并留不住她。 是夜,麦志明到福临门来吃饭。 石子帮他点菜。 quot;蒸一条鱼,炒一个鸡丝豆苗,喝一碗白菜汤,如何?quot; quot;加一个虾仁炒蛋。quot; quot;今天倒有空。quot; quot;来看看你。quot; 石子脸红了。 麦志明也腼腆,quot;我姐夫怪我不加把劲。quot; quot;我们已经是朋友了。quot; quot;可不是,硬是鲜花糖果礼物进攻,没意思,他也从来没那样对过我姐姐。quot; 石子觉得好笑。 quot;你瘦了,石子。quot; quot;不要紧,我是钢条。quot; quot;我愿意供你读书。quot; quot;我知道你有此能力。quot; quot;毕了业,随便你做什么,我不会干涉。quot; 石子笑笑,quot;讲得太远了。quot; 老板娘走过来,眼睛瞄着石子,quot;我要是年轻二十年,我就追求麦志明。quot; 麦志明欠一欠身,quot;老板娘太谦虚了,年轻十年已经可以。quot; 石子几乎喷茶。 区姑娘不以为忤,quot;石子,手快有,手慢无。quot; 麦志明笑:quot;我妈说先订婚也可以。quot; 石子给他上菜,quot;多吃点,身子最重要。quot; 麦志明伸手过来接饭碗,石子目光落在他手上,指甲缝果然留着黑边。 石子转过头去,暗底里叹口气,各人有各人神经之处,她就是放不下这一点。 也许,若干年后,她会后悔错过了这个好机会。 这算是好机会?当然是,有人愿意帮她解决衣食住行以及学费,还不算是机会? 麦志明有心找对象结婚,一定可以找得到,条件比她石子好的女子多的是。 石子转到厨房去继续忙。 这间小饭店是很多人的一生,但石子总希望跳出去。 这不是野心,她只是觉得自己应该有比较好一点的出路。 有同学家里做餐馆生意,他还是小开,可是心痛恶绝地说:quot;三不做,一不做汉奸,二不做毒贩,三不做餐馆。quot; 由此可知恨到什么地步。 他青年期被父母逼着在餐馆帮工,一天做十八小时,苦不堪言,发誓毕业后永远不做这一行。 麦志明等石子收工。 quot;我想请你到我家来看看。quot; 石子婉转地说:quot;我只得二十分钟。quot; 麦志明很大方,quot;可以。quot; 公寓在市中心西边,门开进去,整整齐齐簇新两房两厅一休憩室,家具十分考究。 推开窗,可以看到一点海与山。 石子赞一句:quot;真能干,已经置了业。quot; quot;我还有其它物业。quot; quot;人要自己争气。quot; quot;石子,如果愿意结婚,公寓送给你。quot; 当然是同他结婚。 quot;石子,你可以想一想。quot; 石子笑笑,quot;我还以为结婚前要彼此认识了解。quot; 麦志明极之干脆,quot;你别是看言情小说太多中了毒,家祖母与家母都是盲婚,均白头到老,给我印象深刻,何况,我对你不是不了解,你是个好女子。quot; 石子说:quot;可是我对你一无所知。quot; 麦志明笑笑,quot;我既有人保,又有铺保,稳如泰山,你还想知道什么?quot; 石子笑,quot;譬如说,你喜欢哪种乐器?quot; quot;我不喜欢音乐。quot; quot;又譬如说,你可喜欢雨天。quot; quot;无所谓,我可以备伞。quot; quot;又譬如说,你可有观察休梅克李维慧星撞木星事件。quot; quot;听说过,对地球没影响就不相干。quot; 石子叹口气,quot;时间已经很晚了。quot; quot;考虑完毕,告诉我。quot; 石子微笑,quot;有时限吗?quot; quot;有是有的。quot;他心中有数。 限期大概是直至他看到更理想的对象为止。 石子忽然问:quot;你看中我什么?quot; quot;你长得漂亮。quot; 这种赞美谁不爱听。 quot;特别是你的眼睛,好像有许多心事,近日我总是无故想到你双眸,有时正在修机器也会暂停。quot; 石子有点感动。 quot;还有,我喜欢你的性情,老板娘与姐夫都说你十分懂得忍让,对客人和气,有人上门来只吃一碗面你也殷勤招呼,我觉得你会对我亲友也一样好。quot; 石子讶异,他并不是个粗人,他观察入微。 quot;不,quot;石子谦逊,quot;我吃软不吃硬,不识事务不会转弯,这是我至大缺点。quot; quot;我会,我可以帮你。quot; quot;麦志明,你是个好人。quot; quot;晚了,不如在这里睡一宵,我且回父母家借宿。quot; quot;这不大好吧。quot; 麦志明坦率地说:quot;你又没家,回山上那是何宅的工人宿舍,我想起都替你委屈。quot; 石子低下头,十分唏嘘,quot;无功不受禄。quot; quot;你果然有缺点。quot; 石子也笑了。 quot;来,我送你。quot; 回到何宅已经深夜,汽车引擎声想必骚扰到邻居,石子有点不好意思,她根本不是这里的居民,她作息时间同他们不一样。 抬头一看,月亮很高很亮,石子想起了家,想起了母亲,想起很小很小的时候,坐在母亲怀中,由母亲把着她握着笔的手,一笔一划写quot;我是一个好宝宝quot;,画人的面孔五官,画帆船灯塔海水,画太阳月亮星星。 石子十分心酸。 倘若嫁给麦志明,马上可以把母亲接出来过安定的生活,为什么不呢,倘若真的过不下去,不妨离婚。 待她慢慢挣扎出身,母亲怕要老了,一切也都来不及了。 时间真是人类最大敌人。 快,速速决定,趁这个暑假,结婚,替母亲办申请来加、成家,接着回学校去读完全程。 一个人撑了千多个日子已经累了,有主人房不住为什么要睡在工人房? 这种气争给谁看,连石子她都不要看。 她才叹一口气,天就蒙亮了。 夏季,天亮得早,四五点已露鱼肚白。 弄得不好,这个冬天,不知要在何处瑟缩。 快,快下决心。 石子被自己逼得流下泪来。 幸亏此刻她还年轻,一宵不眠视作等闲。 马利先看见她在园子里淋玫瑰花。 quot;石子,石子。quot; 石子抬起头,quot;什么事?quot; quot;太太昨夜打电话来说,明天上午来看孩子。quot; 石子只得应一声。 马利吐吐舌头,quot;今日我得把制服取出熨好。quot; 石子不以为意。 在早餐桌上,写意告诉石子:quot;妈妈经温哥华到三藩市办事,顺道来看我们。quot; 悠然问:quot;见妈妈,该穿什么衣服?quot; 孩子的天性就是这样,妈妈成天在家,他们把她当老妈子,妈妈不大理会他们,他们把她当贵宾。 再进一步联想,大人也还不是一样脾气。 孩子们非常兴奋。 第三个来应征保姆的人给石子很大的意外。 门一打开,只见一个英俊的金发蓝眼年轻人。 石子立刻说:quot;你弄错了,我们聘请保姆。quot; quot;我知道,你又没订明性别。quot; 石子答:quot;我们只在中文报上刊登广告。quot; quot;我稍谙中文,愿意在华裔家庭居住学习。quot; 石子讶异得说不出话来,quot;请进来喝杯茶。quot; 那年轻人说:quot;你不会有性别歧视吧?quot; quot;外头工作真的很难找?quot; quot;皆因我无一技之长。quot; 石子心惊,她也没有。 quot;有没有想过男性保姆的好处?我孔武有力,可以保护孩子,我驾驶技术高超,还有,我刻苦耐劳。quot; quot;我们得考虑一下。quot; quot;你是这里的管家?quot; quot;可以这么说。quot; quot;主人呢?quot; 石子不想说太多,quot;有事出去了。quot; quot;我可以试用。quot; quot;我会转达你的意思。quot; 年轻人很惆怅,quot;看情形我又得回到街上去派单张。quot; 石子惊问:quot;那是你此刻的工作吗?quot; quot;正是。quot; 石子又问:quot;你的中文自何处学来?quot; 半晌他说:quot;我的女友是华裔。quot; 石子点点头,quot;我们会通知你。quot; 这个家只有妇孺,怎么可以放一个男人进来做保姆,此人异想天开,脑筋有毛病。 请走了他,心头放下一块大石。 马利过来加插意见:quot;若真要请男工人,同时用两夫妻比较好。quot; 她把一张电传交到石子手中。 是上海来鸿。 石子连忙细阅,母亲这样写:quot;鞋子等物收到,来人何先生,是你的朋友吗,彬彬有礼,十分和气,他并嘱我即时写此便条,交予他回公司电传给你,好叫你放心,真是周到,我另有信稍迟寄上。quot; 石子深深感动,没想到那么忙碌的何四柱会亲力亲为,他真的把她当朋友。 马利问:quot;家里有好消息?quot; 石子点点头。 马利说:quot;我也最希望听到家人平安喜乐。quot; 没想到她俩同病相怜。 马利又问:quot;水灾离你家近吗?quot; quot;那不是我家那个省,那叫广东。quot; 马利说:quot;我在电视新闻中看到灾情惨重。quot; 自在下楼来,斟一杯果汁,对石子说:quot;彼得海菲的祖父教他骑单轮脚踏车。quot; 石子一怔,quot;他打算加入马戏班?quot; quot;不,但看上去有趣极了。quot; quot;一点实际用途也无。quot; quot;可是祖父整个下午与他耗在一起聊天、练习、吃冰淇淋。quot; 石子终于说;quot;我明白。quot;他希望有人陪。 自在叹口气,quot;我们一个亲戚也见不到。quot; 马利插口:quot;你们三姐弟已经算好,不少移民人家才得一个孩子,岂非更加孤清。quot; 自在托着头,quot;路加的父亲趁暑期教他做木工。quot;十分没精打采。 quot;你妈妈明天要来了。quot; quot;呵是妈妈,quot;并不如写意与悠然般兴奋,quot;总是吵架。quot; 石子笑,quot;不会的,你爸不在,一个人吵不起来。quot; quot;明早石子开小巴士去接飞机。quot; 石子意外,quot;我去?quot; quot;只得你有驾驶执照,司机暑期放假。quot; quot;呵,这样呀。quot; 石子也有点好奇,她不介意第一时间看看这位前任何太太真貌。 那天晚上,福临门有两桌客人兴致特高,坐着不走,石子只得留下侍候。 那是一顿饯别宴,有人回流,朋友送他,天南地北,一谈不可收拾,历代华人的颠沛流离,令得他们感慨万千,白酒开了一瓶又一瓶。 结果在一点多才散席,给了石子丰盛的小费。 石子在收拾桌子时突觉头晕,连忙靠往墙壁,稳定脚步。 糟,她天不怕地不怕,最怕身体出毛病。 区姑娘见到,放下账簿,quot;你怎么了?quot; 石子叹口气。 quot;任你是铁打也会吃不消,可是熬出毛病来了?quot; quot;天气热,许是中了暑。quot;石子万分懊恼。 quot;小姐,快快同我回去休息,有势不可盛撑。quot; 石子点点头,quot;区姑娘,替我刮刮瘀。quot; quot;现在哪里还作兴这个,明早去看医生是正经,回家先服两颗阿斯匹灵。quot; 一路上石子己觉胸口闷、头痛、眼花,回到何宅,一进房,就呕吐大作。 连忙服药倒床上闷睡。 英雄只怕病来磨,明天且非起来不可,她这种用力气换饭吃的人,健康确是一切。 第二天闹钟一响,那铃声直似催命符。 石子还是起来了。 马利一见她便说:quot;你身体不舒服?quot; 看得出来,脸色发青,眼圈青紫。 quot;你不如告假吧。quot; quot;那不好,今日有许多事要做。quot; quot;的确是,你且试试,吃不消了由我顶上。quot; quot;好的,要不要先做一锅粥给太太到埠喝?quot; quot;不用,太太不爱吃中菜,我先做碗清淡的通心粉给你吃才真,饿着你更无力气。quot; 石子好生感激。 孩子起来了,忙着沐浴更衣,写意与悠然终于挑了水手装穿:quot;妈妈喜欢蓝色。quot; 赶得出门,车驶在公路上,石子已然一身冷汗。 马利细声问:quot;你怎么样?quot; quot;还可以。quot; 其实已需咬紧牙关。 飞机准时降落,可是一行五人在候机室等了近两个小时,一定是过关时行李出了问题。 石子虚弱地靠边站,只望这位曹女士早点出关,她快撑不住了。 终于写意欢呼一声,quot;妈妈来了。quot; 石子勉强笑着走过去。 只见一高大靓妆少妇紧绷着脸与三个孩子寒暄,一边吩咐马利做这个做那个。 忽然想起,quot;保姆呢,她没来?quot; 石子连忙说:quot;我在这里。quot; 那曹女士目光凌厉,上下打量石子,quot;你是保姆?既然是工人,为什么不穿制服?quot; 说的是英语,人人听得懂,石子愣住,涨红面孔,到这个时候才明白马利一早把制服取出熨好的原因。 一上来便受了教训,胸口更加闷郁,石子一声不吭,帮手拎起行李往外走。 那曾女士头也不抬,quot;速速把车开过来,我们在这里等。quot; 石子连忙奔过停车场去取车子。 孩子们叽叽呱呱围住妈妈说个不休,根本无暇理会其它的事。 石子到此际才明白什么叫作盛气凌人。 她长长叹息一声,忽然发觉脸上冰冷似爬着条西瓜虫,一摸,却是眼泪,不禁讪笑自己无用:石子石子,发半度烧,被闲人说两句,就眼泪鼻涕的了?太软弱啦。 连忙把车子开过去。 她先帮马利把几大箱衣物抬上车。 未料到曹女士怒不可抑,quot;保姆,弟弟头发剃成这样,是你的意思?quot; quot;不——quot;石子转过头去,只看到利剑似目光。 quot;幸亏放暑假,不然刺成光头,怎么去上学?quot; 石子看着自在,盼这孩子帮她说出真话,可是自在很明显怕他母亲,在一旁尽搔头。 石子忽然笑了,这便是人性。 正在尴尬关口,有一个声音见义勇为:quot;太太,事情是这样的,自在有同学患癌接受电疗后脱发,自在与其他男生便剃头支持。quot;是老好马利。 曹女士厉声道:quot;无聊!quot; 石子不再言语,将车驶回何宅。 到了山上,石子又帮马利提箱子。 马利说:quot;不用了,由我来,你去休息吧。quot; 石子眼前金星乱冒,喘息着进房,挨床坐下,只觉像要倒地不起。 可是那曹女士追着下楼来,quot;保姆,你生病?是什么病?别传染给孩子们才好,喂,你快回自己家去病!quot; 石子撑着抬起头来,她一定要看清楚这位太太。 只见曹女士长着一张圆脸,眼睛炯炯有神,高鼻子,相貌堪称秀丽,不知怎地,性情却如此刻薄。 当下石子轻轻说:quot;我马上叫朋友来接我走好了。quot; 曹女士满意了,别转头蹬蹬蹬走上楼去。 马利过来默默握住石子的手。 quot;没关系,我会没事的。quot; 石子想一想,打了一通电话给麦志明。 小麦说:quot;我十五分钟到。quot; 石子坐在门口石阶等他。 半晌,自在出来了,quot;对不起石子。quot;他低着头。 quot;没问题。quot; quot;我——quot;那孩子有点羞惭。 石子打断他,quot;我明白。quot; 无亲无故,犯不着动气。 麦志明的小吉普车赶到,他跳下车把她扶上车,一言不发把车驶到医生处。 诊了症,取了药,再把石子送到公寓中。 quot;你好好养病,我不怕传染。quot; 石子忽然拥抱小麦,忍不住又落下泪来,仗义每多屠狗辈,这话真不错。 麦志明黑实的脸上洋溢着一层晶光,quot;你且睡一觉。quot; 石子昏昏睡去。 麦志明在一角看着她呼吸均匀,放下了心。 他到附近超级市场买了佐料回来煮了一锅粥,两个多小时过去,石子仍然未醒,他有工作要赶,只得留下张字条外出。 石子这一觉直睡到黄昏。 醒来之际,根本不知身在何处。 耳畔像是听到弄堂小贩叫卖蓝花豆腐干之声,肚子有点饿。 她撑着起床,记忆渐渐聚集,呵,她叫东家的前妻羞辱一顿赶了出来。 不知倒了什么楣。 看了字条,吃了粥,心想这番不知拿什么来报答麦志明。 她拨电话到福临门告假。 区姑娘说:quot;小麦已经关照过了。quot; quot;够人手吗?quot; quot;你放心,你若嫁人做少奶奶去了我们也不会关门。quot;区姑娘咕咕笑。 石子心想,世上好人比坏人多。 quot;闲气别放心上,那种人自会有报应,东家不打打西家,一份工耳。quot; quot;是,区姑娘。quot; quot;人有三衰六旺,虎落平阳遭犬欺,龙搁浅水遭虾戏。quot; quot;谢谢你区姑娘。quot; quot;好好休息。quot; 石子从来没有看过晚间电视节目,真没想到丰盛若此,美加总共三十多个电视台,中英法文都有,可是她精神不振,一歪头,又睡着了。 充足的睡眠可以治好大部分疾病,信焉。 麦志明回来,看见电视机正在絮絮细语,石子坐床上,手中捏着只苹果,睡着了。 可怜,不知累成什么样子。 这个女孩子,终有一天会飞出去,趁今日,能够照顾她,就尽一点心意,麦志明已经十分满足。 真正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就会像小麦对石子那样。 他可没有自卑,他在异性堆中不知多吃香,他是蓝领中佼佼者,收入甚丰,长相也不坏,在洋妞眼中,他那张扁面孔甚为趣致可爱,可是,他立心要挑一个好妻子。 看来看去还是传统华人女性可靠,为了家为了孩子,她们愿意吃苦,不比洋女,一生气动辄带着子女一起失踪。 小麦在另一间房里睡了。 第6章 第二天他起来,看到石子醒了,正在吃那只苹果。 她头发毛毛,笑容软弱,却仍然像朵花。 quot;好点了吧?quot; quot;根本就没有什么事,打扰麻烦你了。quot; quot;还回去何家吗?quot; 石子摇摇头,quot;都给东家赶出来啦。quot; quot;咄,那女人又不是发薪人。quot; quot;他们都是一伙的。quot; 这时,忽然听到门铃声。 石子十分警惕,quot;你的朋友?quot; quot;不怕,我去挡驾。quot; 半晌,小麦探头进房门,quot;是来看你的,石子。quot; 石子讶异,谁,谁会知道她在这里。 房门推开,quot;石子,是我。quot; 石子自床上下来,quot;自在,是你,你怎么来了?quot; 可不就是何自在。 那孩子嗫嚅说:quot;我来看你。quot; quot;你怎么找到这里来?quot; quot;我先乘计程车到福临门,问到你在这里,又乘车来。quot; quot;这么早,福临门有人?quot; quot;有,正在等运肉车。quot; quot;自在,你找我干什么?quot; quot;石子,我对不起你,我累你挨骂,我应该勇敢地站起来把话说清楚。quot; 石子反而安慰他:quot;这种勇气不是人人有,许多成年人一生不愿承担错误,总是找别人来做挡箭牌。quot; quot;可是,石子,你对我很好。quot; quot;自在,我很高兴看到你,不过,家里知道你出来了吗?quot; quot;他们都在床上。quot; quot;我想,你还是叫他们来接你回去吧。quot; quot;反正出来了,石子,请你陪我看电影逛游乐场。quot; quot;自在,我不认为可以。quot; 麦志明取过外套,quot;我送他回去。quot; 自在颓然,quot;我不要回家。quot; quot;为什么?你有一个最豪华舒适的家。quot; quot;爸爸昨夜赶回来,与妈妈吵了通宵,我们三个害怕得不得了。quot; 石子一怔,怪不得航空公司的生意那么好,这班人似乎每隔十日八日便来回一次,单为着吵架也值得。 quot;吵累了,睡一会儿,醒了一定再吵,吵死人。quot; 小麦与石子听了只会骇笑。 quot;自在,你还是要回家的。quot; quot;你病好了就回来。quot; 石子看着他,quot;不,我辞工了。quot; 何自在一听,像是最后的一点点把握也没了,失声痛哭起来。 石子把他搂在怀中,内心恻然。 对一个孩子来说,这也已是十分大的磨难。 石子取起电话,拨到何家。 来听电话的正是何四柱。 quot;石子?昨天的事我可以解释——quot; 他还没发觉自在已经不在屋子里。 quot;孩子们都好吗?quot;石子语气十分讽刺。 quot;好,还好,都想你回来。quot; 这时,石子忽然听得一边传来写意的声音:quot;自在不在屋里,自在不见了!quot; quot;什么?quot;何四往大惊,quot;是否你母亲把他拐走了?quot; 石子对这家人的状况啼笑皆非,quot;何先生,自在在我身边。quot; 自在取过听筒,quot;爸爸,quot;怯怯地,quot;我出来了。quot; 何四柱醒觉,quot;我马上来接你,你在何处?quot; 麦志明一直摇头,这时在一旁说出地址。 quot;石子,你替我守住自在,我马上来。quot; 闹剧,完全是一场闹剧。 挂上电话,石子带着自在到公寓楼下散心,陪他说话。 quot;看,海鸥、浮木、沙滩,多美。quot; quot;石子,那是你的爱人吗?quot; quot;我的朋友。quot; quot;他对你很好。quot; quot;正确,若没他收留我,我恐怕会病倒街头。quot; quot;你为什么没有家?quot; quot;问得好,quot;石子仰天长叹,quot;我穷,置一个家需要许多钱。quot; quot;你爸妈没有给你一个家吗?quot; quot;他们的家在中国上海。quot; quot;叫他们搬过来。quot; quot;他们也穷,搬不起。quot; 自在怪害怕,quot;听起来穷真是不好。quot; 石子笑了,搂着自在不语。 一转头,何四柱带着两个女儿已站在他们身后。 写意与悠然有点腼腆,quot;石子,几时回来?quot; 石子并不怪她们,母亲与保姆之间,当然选择母亲。 石子看着何四柱,quot;我不做了。quot; 何四柱低头无语,过一会儿说:quot;有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quot; quot;不,何先生,是我精神吃不消。quot; 麦志明过来说:quot;对面马路有间咖啡店吃欧陆式早餐实在不错,我要去开工了。quot; 石子投去感激一眼。 他们一行五人前去吃早餐,大人与孩子分开两桌坐。 何四柱说:quot;马利把一切都告诉我了,她过两个月到合同一满也不做了。quot; 石子到这个时候才说:quot;无论如何,骂人是不对的,下人也是人,人家只不过穷一点,也一般有自尊心,怎么见得活该挨骂呢?quot; 语气十分困惑,像总是不明白为什么一些人一定要骑在人家头上似的。 何四柱不出声。 quot;到荐人馆去寻新保姆好了。quot; quot;是,也只可以这样。quot; 石子见他不坚持要她回去,倒是松一口气,不过,他为何要坚持,她只不过是一个工人,哪个工人不一样。 quot;你总得收拾行李吧?quot; quot;待何太太走了再说吧。quot; quot;她这上下该到旧金山了。quot; quot;那好,quot;石子点头,quot;我回去取行李。quot; 孩子们就是孩子们,居然吃了许多。 回到何宅,进门,全家都呆住。 只见马利哭丧着脸站在客厅中央,所有可以打烂的玻璃都碎成一千片一万片,客厅被破坏得淋漓尽至。 写意头一个哭起来奔上楼去。 石子连忙跟上去,一看,幸亏孩子们的房间仍然完整。 她对马利说:quot;立刻打电话叫清洁公司来收拾。quot; 何四柱已无言语,只会捧着头坐在瓦砾堆中。 什么地方来的怒气与戾气? 不是已经要什么有什么了吗,为何还不快乐,缘何还需要破坏来发泄? 石子完全不明所以然。 片刻马利前来报告,quot;地库收拾好了,孩子们可先到楼下休息。quot; 悠然躲在一角浑身发抖,石子在这种时刻当然不能立刻走。 清洁工人来到,一看这种情形,同何四柱说:quot;先生,你可有通知派出所?quot; 何四柱抬起头来,疲倦地说:quot;或者我应当那样做。quot; 悠然一听,马上哭起来。 石子摇头,示意不可,指指悠然,叫他凡事看孩子份上。 清洁工人这才开始整理大厅。 石子问马利:quot;怎么发生的?quot; 马利答:quot;目中无人。quot; 对,眼内如果还有别人,就不会如此放肆,一定要觉得世上没有比她更尊贵更重要的人了,才会恣意而行。 quot;也不是第一次了。quot;马利轻轻说。 石子忙着安抚孩子。 quot;让我们到海滩去玩一日,这里留给马利看管。quot; quot;好主意。quot;何四柱点点头。 悠然向父亲说:quot;你同我们一起去。quot; 何四柱托着头,quot;爸爸实在没有心情,爸爸倦了,爸爸想休息。quot; 悠然脸上露出失望的样子来,孩子们一不高兴,面孔显得小小,非常可怜,这是他们用来保护自己的特技,悠然无意之中用上。 石子劝说:quot;沙滩上有地方可以躺着休息。quot; 何四柱只得点点头。 他拨了几个电话,听得出是与律师详谈适才发生的破坏事件。 石子稍后才知道,原来他考虑向法庭申请禁止前妻再踏入他家。 这又是为什么呢,一切目的都是要使对方痛苦、烦恼,最好活不下去。 石子一生从未那样恨过一个人,想必先要非常相爱,事后才能互相憎恨,人类的感情真正可悲。 临出门前,何四柱看到不易居铜牌,忽然怒火中烧,搬起一块大石砸过去把铜牌打烂。 石子与孩子们瞪大了双眼,随即一声不发低下头。 接着一段时间何四柱冷静下来,不说话,手紧紧拉着孩子,心事重重。 在公园逗留了个多小时,何四柱向子女说:quot;我实在有事待办,请你们包涵。quot; 孩子们只得懂事地颔首。 何四柱对石子苦笑,quot;人到了我这种情况,简直立于必败之地,不住要向全世界致歉,求人原谅。quot; 石子不知说什么才好。 清洁公司的人已经完工,一位装修师正在记录该补回些什么器皿,人人驾轻就熟,效率甚佳。 马利过来说:quot;一位麦先生找过你。quot; 石子点点头。 不一会见,律师拎着公事包来了。 写意哭泣,quot;他们要打仗了。quot; 自在垂头丧气,quot;这场战争里,我们三个肯定是伤兵。quot; 这时麦志明的电话又来。 石子忽然觉得此君有点不识时务,她哪里有时间同他说话。 才要说不听,又想起哎呀石子这不是过桥抽板嘛,怎么就嫌他噜苏了呢。 只得跑去说几句。 quot;是否要我来接你?quot; quot;何家有点事。quot;石子支吾。 麦志明很了解,quot;你改变主意了。quot; quot;不,今天,只是,真的,唉。quot; quot;需要我时通知我。quot; quot;谢谢你阿麦。quot; 麦志明叹口气,quot;没问题,石子,再见。quot; 真是个爽快的好人,知难即退,绝不纠缠。 石子有点内疚。 何四柱在她身后出现。 quot;找到替工没有?quot; 石子摇摇头,quot;还没有。quot; quot;石子,请你再帮几天忙。quot; quot;这份工作比预期中复杂。quot; quot;我可以加薪水。quot; 石子仍然摇头。 quot;当作帮助朋友吧。quot; 石子不语。 quot;我真没想到对方会突然跑来探访子女,且闹出这样的事来,一闻讯我已即时赶至,她欲带孩子们到美国,可幸孩子们的护照在我手中。quot; 石子仍无表示,只是唯唯诺诺。 那天晚上,在福临门,石子嗫嚅地与区姑娘商量:quot;店铺的阁楼……quot; 区姑娘一愣,轻轻说:quot;那不是住人的地方,有老鼠蟑螂。quot; quot;我不怕,人世间到处有蛇虫鼠蚁。quot; quot;石子,小麦那里不好吗?quot; quot;不是,但——quot; quot;你不爱他。quot; 石子见区姑娘一言中的,如释重负,quot;对。quot; 区姑娘嗤一声笑出来,quot;你可爱你自己?quot; 轮到石子一怔,quot;那当然。quot; quot;千万不要想住到阁楼去。quot; quot;我明天就会去找公寓。quot; 区姑娘叹口气,quot;来,趁此刻客人少,我同你出去到街上溜达看看风景。quot; 福临门往前走两个街口,拐弯,就是温市著名的红灯区。 肮脏简陋破旧的酒店林立,天色尚未全黑,街上已经站满黑夜天使,形迹可疑的车子不住打圈出售毒品,警车骤然驶近,引起一阵骚动…… 区姑娘看着石子说:quot;我常常来观光,一分钟后我就感谢上帝当年没让我堕落到这里来。quot; 石子不语。 quot;一个女子单身在都会生活,无亲无靠,不能不小心一点。quot; 石子低下头。 quot;麦志明是盏明灯,你很需要靠一靠他这样的码头憩一憩。quot;区姑娘一而再、再而三地推荐。 石子看着暮色四合的天空不语。 quot;让我们回去招呼客人吧。quot; 打烊之际她拨电话找孔碧玉。 电话一直没人听,大抵是出埠旅行去了。 石子已经没有选择,除非愿意出钱去住酒店。 关了门她离开福临门。 一辆车子缓缓驶近。 自车窗探头出来的是何四柱。 区姑娘见了他,也不禁在心中称赞一声,何君脸容虽然略见憔悴,仍看得出一表人才,小麦的呆钝自然不能同他比。 区姑娘借故离去。 何四柱说:quot;石子我来接你。quot; quot;我已经辞工了。quot; quot;辞工也起码要七天通知。quot; 这倒是真的,这给石子一个借口转弯。 她终于回到何宅工人宿舍。 马利同她说:quot;我们几个姐妹合租了一间小公寓,一房一厅,地方虽小,就是用来以防万一没处歇脚,石子,日后你真要有个打算。quot; 石子气馁到极点。 那一晚睡到午夜,忽然门铃大作,石子与马利惊醒去应门,何四柱比她们更快,已经站在门口。 门外站着穿制服的警务人员。 语气十分礼貌:quot;有人举报你们这里匿藏聘请非法劳工,我们想进来检查。quot; 石子马上明白这是冲着她而来,心中又惊又怒。 写意也起来了,惺松地站在楼梯上面,quot;什么事?quot; 何四柱十分镇静,quot;没有事,回去睡。quot; 又向石子与马利说:quot;你俩去把证件取出来给警员检查。quot; 他招呼警员坐下。 马利咕哝着找出一切文件交予警员。 警员仔细查阅及登记号码。 轮到石子,不知怎地,她的手一直颤抖,不是因为害怕,是因为生气,这番不知什么人要捉弄于她,虽云真金不怕洪炉火,但半夜三更被警方当贼查办到底不是好滋味,又殃及无辜,吵醒全屋,石子更加无地自容。 警方人员公事公办,见两名佣工均规规矩矩持永久居民文件与医药保险,便知道是遭人诬告。 他们郑重道歉,quot;打扰了,我们纯是办公。quot; 何四柱十分沉得住气,quot;我们明白。quot; 一直送到门口,一丝没有表示不满,只若息事宁人。 这时,悠然也起来了,quot;爸,什么事?quot; 石子回到工人房,脸颊上的肉簌簌发抖。 幸亏她一切身分都是合法的,可是穷人为人欺,她心中有数,这告密者八成是曹女士。 不知怎地,她第一眼看见石子就不喜欢到极点。 曹女士有眼线,她知道石子又回到何宅,故此一定要铲除她。 她又何必赖在这间屋子里。 连马利都知道人要有个打算。 第二天一早她便摊开报纸看招租广告,租金普遍上涨不少,无奈只得忍痛拿出节蓄来应付。 只听得何四柱问孩子:quot;有无接过母亲电话?quot; 悠然低下了头。 何四柱问女儿:quot;你同她说什么?quot; quot;妈妈问我石子有否回来?quot; 何四柱恍然大悟。 石子放下心头大石,她真怕告密人会是麦志明,万一是他,她对人性再也不抱任何希望。 她心平气和地对何四柱说:quot;何先生,我已决定搬离此地,每日照常前来上工,直至你找到别的人选。quot; 何四柱颔首,quot;我另外贴补你租金。quot; 石子邀请小麦陪她去找地方住。 quot;总得有个自己的窝。quot; 小麦不出声。 quot;你不赞成吧?quot; 麦志明微笑,quot;我总得支持你。quot; quot;我会把公寓分租一半给人帮补一下。quot; quot;多此一举。quot; 石子斜眼看着他,quot;非得与你同居就不算合情合理了。quot; 小麦刷一声涨红面孔,quot;我从来没有那样非分之想,我不是那样的人。quot; 石子笑着握住他手摇两摇,quot;你看你,汗都冒出来了。quot; quot;我不是那样的人。quot;他坚持着。 或许应该补充一句,对你石子是认真及尊重的,对别的女性,麦志明一向也不敢造次,请客容易送客难,洋女一进门,也许就不愿走了,此地法律,同居三年,也等于结婚,分手时财产一半自动到女方手上,有了孩子,更任由母方主宰。 这些年来,麦志明相当洁身自爱。 渐渐他渴望有后裔,胖胖笨笨的孩子,不必长得很漂亮,是自己骨肉,耐心地抱着他,一口一口喂食物,渐渐会讲话了:爸爸、妈妈、宝宝……那样,即使三更半夜被人唤出去修冷暖气都值得。 因此希望成家。 要是石子肯答应,明年大学毕业,后年就可以从事婴儿制造业。 麦志明就是不想想,换了他是石子,千辛万苦读到毕业,做过一千零一种散工,一块钱一块钱那样计较着省下学费,会不会一出身就孵在家中养孩子。 起码,起码要待十年八年之后吧。 时间的配合即是缘分,他们二人之间还差一点点。 quot;告诉我石子,你理想生活如何?quot; 石子呵呵笑,不肯说。 quot;为何不讲?quot; quot;怕你笑我痴心妄想。quot; quot;我怎么会讥笑你?quot; quot;好,你听着,我也希望拥有你那样交通方便的公寓,把母亲接出来团聚,找一份有前途正规工作,在此定居。quot; 小麦一怔,quot;这不是奢望呀。quot; 石子黯然,quot;嘿!你以为那么容易?quot;她想到了孔碧玉。 quot;有志者事竟成。quot; 石子用手撑着头,quot;家母身体不大好,十分盼望出国走一走,我却不济事,目前没有能力照顾她。quot; 小麦无奈,quot;你又不愿让我帮你。quot; 石子不语。 晚上,何四柱给她一个地址一管锁匙,quot;这是间一房公寓,你去看看。quot; 石子心中有数,她为他挨了骂受了羞辱,他过意不去,有心帮她一把。 地段甚为高尚,租金约在千元以上,quot;我租不起。quot; 何四柱叹口气:quot;你总不能做毒贩及脱衣舞娘邻舍,放心,这是我名下物业,租六百五十元好了。quot; quot;这不好。quot;石子嗫嚅。 quot;我从不亲自管理租务,考士比营业公司会得同你联络,即使你不再任何家保姆,仍欢迎你租赁该公寓居住,石子,四海之内,皆兄弟也,照顾同胞,也是应该的。quot; 石子忽尔笑了。 是因为运气吧,所以连连得到贵人相助。 quot;我在短期内无法固定在一个地方办事,仍需来回奔波。quot; 第二天,石子看着搬运工人把前何太太的衣物装箱打包,据说是要把衣物搬到货仓去。 孩子们兴致却很高,小悠然披着一件翠绿色缎子大衣满屋走。 自在把一件猫皮大衣当大灰熊,扯紧着在地上打滚厮杀,用牛油刀刺杀,你别说,在一个距离看,还挺像是活着的毛茸茸一只巨兽,两只挥舞的袖子就是熊爪。 三个工人花了整个上午操作。 石子心想,即使有朝一日她发了财,她也不会买那么多衣服穿,千余件,穿三年不重复也穿不完,这是干什么呢,浪费。 写意在一旁说:quot;太多桃红色了,我比较喜欢极淡的贝壳色。quot;不自觉地批评起母亲来。 三个孩子都似乎没有太大的哀伤。 反而是石子看着,像是做了人世间悲欢离合的证人。 整整收拾了六十几只大纸箱子。 一辆大货车来载走了。 马利悄悄说:quot;他的律师会通知她的律师去取件。quot; 孩子们兴高采烈谈论着坐邮轮游阿拉斯加。 何四柱说:quot;石子你也去吧。quot; quot;呵不,我还要到福临门上班。quot; quot;告一星期假好了,我一人难以照顾四口。quot; quot;请马利去。quot; quot;马利去年去过,说闷极了,情愿看家。quot; 石子骇笑。 quot;我可以补加班费用给你。quot; quot;不不不。quot;石子觉得再收额外费用好似勒索了。 门外有工匠来把铜牌除去,只余街名号数。 不易居不再是不易居了。 傍晚去上班之前,石子到那公寓去看了一下,见室内已有简单家具,隔壁人家正在装修,也是华人,那妙龄女子朝石子笑笑,quot;贵姓?quot;看外型可能有高贵职业,石子的社会地位一下子提升了。 寒暄数句,人家还过来看看,称赞她那单位有半边海景,水准真的与以前邻居完全不同。 石子仍想把房间一半租出去,她决定刊登招租广告。 芳邻问她:quot;你做哪一行?quot; 她笑笑答:quot;饮食业,你呢?quot; quot;我在国泰航空任侍应生。quot; 她一走石子连忙把新地址通知家人。 晚上在福临门收到一封上海来信。 是孔家伯母写来的,语气十分逼切:quot;石小姐,小女碧玉已有七十余天没有音讯,可否托你交待一声,家人甚为挂念……quot; 石子立刻跑进厨房打电话。 这次电话响了十来下有人来听了。 quot;碧玉,quot;石子放下心来,quot;你妈记念你,叫我——quot; 碧玉一声讨厌,quot;她要钱罢了,怎么会去烦不相干的人,你别去理她。quot; 石子愣了一会儿,quot;碧玉——quot; quot;以后再有上海的信来,照地址退回去。quot; quot;碧玉,我想与你说几句话。quot; quot;我不方便谈话。quot; 石子生气,quot;我不相信一个人会连说话的自由也无。quot; 碧玉比她更不耐烦,quot;我不是要你相信。quot; 石子一呆,才醒悟到碧玉已经不想与她说话。 这时孔碧玉已挂上电话。 她已经完全走了另外一条路,与旧友已完话可说,石子却还不知道,犹自不识趣地痴缠不已,笨,真笨,石子好似挨了一记耳光。 她放下电话,低着头。 区姑娘进来看见,光火地说:quot;在干吗?外头客人要茶没茶,要水没水!quot; 石子连忙赶出去。 收工时拿一张白纸擦擦脸,抹下一层油腻,想起碧玉,泪盈于睫。 区姑娘看见诧异,quot;说你几句,就掉眼泪,你还出来混?quot; quot;不不,quot;不但不敢落泪,还得解释,quot;我是为我的朋友碧玉。quot; quot;孔碧玉小姐?人家早已飞黄腾达,何分你操心。quot; 石子黯然。 quot;女别三日,刮目相看,你同她,都抖起来啦。quot; quot;我?quot;石子愕然。 区姑娘气定神闲,quot;是呀,你初来上工时乘公路车住地库,现在住市中心簇新公寓兼开小汽车,出门遇贵人了,还那么谦虚?quot; 石子一想,果然,她是丈八的灯台,照得见别人,照不见自己,顿时涨红了脸。 quot;何必为她难过?她也是走走走,眼看没有路了,不得不爬上这条梯子,我若不是过来人,也不会这么了解你们,还有,我事事揭穿你,说不定下个月你就不再来上工了,孔碧玉自然也就疏远咄咄相逼的你。quot; 石子的头越垂越低,耳朵烧得透明。 她真是进退两难,都会里的年轻漂亮女性,到处都有陷阱等着,不投靠他,就是投靠他,要不,就干脆睡到露宿者之家去。 也许,不识抬举才叫自甘堕落,连家人都不会原谅她。 区姑娘说得对,眼前已经没路,只有两条梯子,不是爬到何家,就是爬上麦家。 她选何家也很合理,何四柱是个老练有经验的人,他知道他在做什么,他非必要不会伤害人,也不会轻易受伤害,这样最好不过。 至于麦志明,他的要求太繁复了,动辄想结婚的男人至难应付,那是要女人终身付出,多大的代价。 最惨的是迄今他们还以为肯结婚是有表示真情意。 那夜石子完全不能入睡。 反正五六点钟天色已亮,她到街头散步。 市中心横街总有流莺足迹,石子觉得她们像流萤更多,太阳一出来,翅膀渐渐腐化死亡,没入草冢。 夏季白天,这个城市真叫人喜爱,那样高的蓝天,白云团团似英国画家康斯脱堡笔下的风景,海港里停泊大大小小船只,到处都是树木花草,街道整齐清洁,连灯柱上都吊着一篮篮的紫萝兰…… 到了晚间,可不是那回事。 第7章 石子买了菜带上何家,免马利再走一趟。 马利心存感激,quot;那时到了唐人街,都不知买什么好。quot; quot;孩子们可睡得稳?quot; quot;还可以啦,他们也已习惯这种生活方式。quot; 石子记得她的父母也吵,不过是为着柴米油盐,他们是为意气。 一间屋子那么大,是真的有实际工夫要做。 孩子们的衣物丢得乱七八糟,球鞋脏了要洗,家具上灰尘需要抹拭。 马利说:quot;其实他们自己也可以做得来。quot; 石子想了想答:quot;那我们又到何处去支薪呢?quot; 马利恍然大悟,quot;呵,我应该一早就学你那样想,我不该不忿这几个孩子事事要人服侍。quot; 两人均笑了。 九时正有人来应征保姆工作。 石子想法已完全改变,一见来人平头整面,衣着干净,年纪也适合,便决定录取。 quot;你且等一等,我叫东家来见一见你。quot; 马利问:quot;她会英语吗?quot; quot;不十分流利,只有更好,少说话,无是非。quot; quot;手脚可干净?quot; quot;有保人,你放心。quot; 石子上楼去请何四柱。 心急,一敲门就推进去。 门推开一条缝,突觉造次,已经来不及,只听见里边有女声问:quot;谁?quot; 石子鼻端闻到一阵香氛。 只听得何四柱说:quot;进来,quot;又对女伴讲:quot;是保姆。quot; 石子发呆。 何四柱问:quot;什么事?quot; 石子站在门外不得不答:quot;新保姆来见工,你请看合不合适。quot; 何四柱答:quot;好,我十分钟下来。quot; 石子脸红耳赤的下楼去。 走进厨房,发觉马利看着她在笑。 quot;我不知何先生有客人。quot; 马利悄悄说:quot;昨晚没有走。quot; 石子随即坦然:quot;漂不漂亮?quot; quot;还不错。quot; 石子也笑了,不不不,她没有非分之想。 这时何四柱也下来了,扬声问:quot;新保姆在何处?quot; 石子答:quot;小会客室。quot; 女客可能仍在梳妆。 马利做了早点拿到楼上去。 孩子们逐一起床,石子绝口不提女宾之事。 何四柱出来,同石子说:quot;人不够活络,不过倒还殷实。quot; quot;保姆至要紧喜欢孩子,有光学识无所谓。quot; quot;没有更好的人了吗?quot; quot;差不多是这种程度。quot; quot;叫孩子们去看看可合眼缘。quot; 何四柱忽然抬头,石子朝他目光看去,发觉客人已经站在楼梯上端。 身型高大,皮肤白皙,是名华裔女性,五官最突出是一双明亮的眼睛。 石子不好细看,感觉上这位小姐与前头何太太是同一类型。 那位小姐款款下楼来,很大方曼妙地说:quot;是保姆吗?quot; 何四柱连忙介绍:quot;这位是曾若翰小姐。quot; 下人其实毋需知道太太小姐们叫什么名字,反正永远不会直接称呼。 石子笑着招呼过后便领孩子去见新保姆。 那中年妇女欢天喜地回去等候好消息。 石子上楼去为孩子整理房间换床铺被褥。 正把干净床罩扬开,角落不经意打到一个人。 quot;呵——quot;两个人同时叫出来。 石子没声价道歉,当然不是她的错,但谁对谁错根本不是关键。 那曾小姐手上拿着咖啡杯站在门角搭讪:quot;三个孩子工夫也很多吧?quot; quot;还可以。quot;石子一直微笑。 quot;为什么做得好好又不做呢?quot; quot;我另有打算。quot; 看得出曾小姐想打听什么,又不好出口,石子仍然微笑,进得门来,即时做三个孩子的母亲,也不容易,大小姐过几年好出嫁了,眼看还得当人家的丈母娘,小悠然有点多愁善感,自在正值尴尬年龄……坐得上这个位子也不值得太高兴,何必患得患失。 石子把洗净的鞋带穿回鞋子上。 曾小姐在旁啧啧称奇,quot;要这样细心侍候呀。quot; 石子只是笑。 不然那样大的孩子何需保姆,他们已经可以做小弟小妹的小保姆。 何四柱上来问女友:quot;你要不要出去逛街喝茶?我有事找律师,顺便载你出去。quot; quot;不,我留在家里陪孩子。quot; 何四柱匆匆离去。 曾小姐在他身后甜咪咪的说:quot;这人一天到晚不知道忙些什么。quot; 石子唯唯诺诺,不想再添麻烦。 她检查过两个女孩的校服,全是打密格子的、熨起来非同小可,试穿过,嫌短,幸亏校服里都缝着服装店的地址电话,可以即时拨电话去订新的。 那曾小姐十分用心学习。 孩子们不大与她说话,有牢骚均朝石子发泄。 quot;我的午餐盒子开关摔坏了,真可惜,是祖母由东京带回来的。quot;这是悠然。 quot;还是不准穿丝袜,这么大了真的不想再穿小白袜。quot;这是写意。 自在另有一套,quot;我讨厌数理化,我憎恨所有科目。quot; 曾小姐说:quot;保姆,我觉得你很成功。quot; 悠然到花园兜一个圈子忽然发风疹块,痒得痛哭,石子连忙找到成药内服外敷。 写意在电话里与男朋友闹别扭吵个不休。 自在做模型飞机用错胶水,食指与拇指粘在一起扯不开。 马利在一边说:quot;石子你来看看这条鱼是否蒸过了头?quot; 曾小姐在一边看着这个家的繁忙劲也有点吃惊。 午饭整整齐齐三餐一汤端出来。 quot;曾小姐请用饭。quot; 曾若翰并没有叫保姆同台坐下,石子与马利在厨房吃三文治,石子边吃边看报纸。 她读的是一篇特写:quot;受虐少数族裔妇女,犹如没有翅膀小鸟……quot;报告访问了百多名受虐妇女,十多名属于华裔。 言语不通,学识有限,遇到虐待,亦不知向谁求助,更不明个人权利。 多数做一些低收入工作,例如侍应、帮佣、杂工……在工作地点亦会受到歧视。 石子叹口气。 这时候,自在跑进来说:quot;曾姐姐说要添饭。quot; 马利假装没听见。 石子无所谓,装了一碗白饭恭恭敬敬拿出去。 quot;谢谢保姆。quot; 石子唯唯诺诺退下。 马利说:quot;石子,有许多地方我真佩服你。quot; 石子笑笑。 quot;这种女生不过来一两次就宣告失踪,何必与她打交道。quot; quot;我又不打算长做,无所谓。quot; 下午那曾若翰要带着孩子们去看电影,石子忽然一改软弱,quot;曾小姐,我想你最好问过何先生。quot; quot;不用吧?quot;斜眼看着石子。 quot;这是我的责任,我是保姆,我不能把孩子交给别人。quot; quot;你简直鸡毛当令箭。quot; 石子笑笑,quot;保姆都是紧张大师。quot; quot;孩子们却想看电影。quot; quot;那你只好连我都请在内。quot; 那曾小姐把头一仰,不屑与石子计较,quot;你替我叫一部计程车,我要下山去。quot; 石子说:quot;遵命。quot; 曾小姐又吩咐马利:quot;何先生回来叫他打电话给我。quot; 马利一边开门一边没声价说是,趁她一走大力嘭地一声关上门。 孩子们闻声张望,quot;走了?quot; 大家都很宽慰:quot;走了。quot; 各人又忙各人的事去。 石子不禁猜度起曾小姐的身分来,是本地土生?不大像,少一种爽朗坦诚的味道,内地来?打扮太时道了一点,香港人?像了,大抵是一门广告公司或公共关系公司的高级职员,忽然想在最快的时间内获得一本护照与一个家,故看中了何四柱。 这种想法也没有什么不对,可是曾若翰不但没有把握机会去迎合新环境,还想支使新地头里诸色人等,如此意气用事.就很失败了。 石子直接认为曾女士不会成为新任何太太。 那一天石子下班之际何四柱还没有回来。 她回公寓换衣服时听到电话。 quot;可是有房间出租予来自上海女青年?quot; 广告生效了,quot;是,半边房间,租金三百。quot; quot;可否便宜些?quot; quot;地段很方便,你上来看看再讲价钱。quot; quot;什么时候方便?quot; quot;能不能现在就来?稍后我要去打工。quot; quot;十分钟到。quot; 石子坐在床沿,想起当年碧玉与她共租一间地库的情况,闷闷不乐。 那女子准时到,在楼下按对讲机,随即乘电梯上来,到了楼上,石子看到一个标致女郎,非常斯文有礼,她俩互相通报姓名,她叫李蓉,二十一岁,学生身分。 石子看过她的证件,quot;一年后你就得离境。quot; 李蓉可不慌不忙,quot;说是这样说。quot; 石子不语,问起上海近貌,李蓉坦白地笑道:quot;我离开上海有三年了,同你一样,许久没回去。quot; 石子愕然,quot;你在什么地方?quot; quot;先到日本,后到澳大利亚与新西兰,因没到过北美,所以到加拿大看看,听讲温哥华此刻遍地黄金,是不是?quot;征询起石子的意见来。 石子笑:quot;你自己看好了。quot; quot;你打几份工?quot; 石子看着她,心念一动,quot;你对餐馆工作没兴趣吧?quot; quot;这不是有无兴趣问题,江湖救急,也只得做,你说是不是?quot; 石子点头,quot;因可以当晚班,适合学生。quot; quot;酒吧间收入如何?quot; 能这样问,可见也是个老江湖了。 quot;酒吧品流复杂,光是卖酒的地方薪水也很普通。quot; 李蓉点点头。 quot;学生不准打工。quot; 石子与李蓉都笑了,quot;除非学生都不用吃饭。quot; 当下李蓉也没有再还价,就付了按金房租。 她付现钞,钞票一张一张折叠得很整齐,由此可知很重视金钱。 石子说:quot;我在家的时间极少,不过,还是希望你遵守共租规则,条款都贴在冰箱上。quot; quot;我懂得。quot; quot;几时搬来。quot; quot;我有一只箱子,就在门外。quot; 石子低头微笑,忽然说:quot;李蓉,几时我们搬起家来,也有百来箱衣物才叫威风。quot; 李蓉诧异,quot;那不是难以达到的愿望。quot; 石子喜欢李蓉,她充满信心。 quot;我要去上班了。quot; quot;家交给我好了。quot; 两个女孩子紧紧握手。 李蓉的脾气有点像从前的碧玉,豁达得天掉下来当被盖。 回到福临门,只听到店里伙计议论纷纷惶惶然。 石子一向不爱多事,可是这次看见众人面色大变,只当又是移民局来查非法劳工,因问:quot;什么事?quot; 区姑娘气急败坏,quot;石子,你来得正好,你英语流利,你去警局看看老陈是怎么回事。quot; quot;老陈怎么了?quot; 车祸?急症? quot;老陈在东区的住宅内被搜出手枪,他涉嫌被捕。quot; 石子张大了嘴,大师傅非法藏械?不可能! quot;住宅内还藏有赃物,警方共拘捕三名男子,其中一名是白人,两名亚裔,其中一名只有十多岁。quot; 电光石火间石子想起:quot;大师傅住宅地库一向出租,莫非是殃及无辜?quot; quot;我也是这么想,警方下午来过问话,他们说正申请搜查令要搜福临门,我惊得忘记向他们提供消息,石子,你帮帮大师傅。quot; quot;我马上去打电话。quot; quot;今天店铺恐怕要休息。quot;区姑娘好不懊恼。 石子的斗志来了,quot;不用,我们这几个人好歹张罗今晚的饭菜,又不是周末,不会太忙。quot; 伙计们七嘴八舌,quot;是,老板娘,我们支持你。quot; 石子拨电话到警署,那边一位汤逊沙展说:quot;石女士,你是否可以过来一次?quot; 石子说:quot;我在一小时后到。quot; 她连忙找麦志明,住宅电话无人听,手提电话不通。 石子只得找何四柱。 何四柱一听,半晌不出声,可以想象紧皱眉头,稍后说:quot;石子,你可否置身度外?quot; quot;何先生,我并无打算舍身相救,我只想帮同事一个忙。quot; quot;那我介绍一个律师给你。quot; quot;好极了。quot; quot;你在福临门等我消息。quot; 十五分钟后,何四柱告诉石子:quot;欧阳律师会到派出所与你会合。quot; 石子也有点心怯,她一向怕派出所怕警察怕事,只因寄人篱下,尚未领有正式身分证,怕一旦有什么是非,被取消居留资格。 这几年来她事事忍声吞气,也是因为害怕。 人生地不熟,这一丝恐惧已经深深种在她心中。 可是这一次她不得不挺身而出。 到了派出所,一进门便看见麦志明垂头丧气坐长凳上,身边有一女子在六神无主地哭泣。 这想必是他的姐姐,即大师傅的妻子,真可怜。 石子过去轻轻说:quot;阿麦。quot; 麦志明抬起头看见石子,像是即时打了支强心针,脸上现出一丝光彩。 石子说:quot;我都知道了。quot; 麦志明说:quot;我们在托人找律师。quot; 石子看到一穿深色西装的年轻人走进来,quot;律师到了,别担心,我们并未做亏心事。quot; 石子上前与欧阳律师寒暄。 quot;我叫欧阳乃忠,这位是当事人?请让我了解事实。quot; 陈太太连忙呜咽着把事情经过说一遍。 律师站起来,quot;我与警官去谈保释事。quot; 警察已出来,quot;谁代表陈大文?quot; 他们连忙围上去。 警察宣布:quot;两名租客已供出事件与陈大文君无关,不过警方仍需搜查现场,即陈氏寓所。quot; quot;那陈氏情况如何?quot; quot;陈氏可自行返家。quot; 众人松口气,陈太太反而大哭起来。 欧阳律师与警察在一旁交换意见,半晌,他们看到老陈走出来。 石子呆住了,只见他头面肿如猪头,身上血迹斑斑,脚步踉跄。 她忽然忍无可忍,厉声问警察:quot;你们殴打他?quot; 警察被石子的尖锐斥责慑住,quot;女士,曾经有过不必要的挣扎……quot; quot;你打伤他!quot; quot;女士,现场有枪、有贼赃,我们不得不紧张一点。quot; quot;警察打伤市民!quot; 老陈拉住石子,quot;我们走吧。quot; 欧阳律师这时连忙过来把石子与警察格开。 石子咆吼:quot;我受气已受到眼核,我要你道歉,我们会要求赔偿。quot; 麦志明在石子耳边说:quot;阿陈想先去看医生。quot; 石子落下泪来,quot;我们应该据理力争。quot; 麦志明说:quot;稍后再说吧。quot; 那边老陈拥抱着妻子恍如隔世,已不打算计较细节,他头也不回地由妻子扶着蹒跚走出衙门,并且希望至死也不要再进来。 欧阳律师说:quot;我们先去验伤。quot; 一行人离开派出所,风一吹,石子冷静下来。 quot;你们去吧,我要回福临门开工。quot; 麦志明握住她的手,quot;谢谢你来,石子。quot; 石子轻声说:quot;我来有什么用,欧阳律师才重要。quot; 陈太太看仔细了石子,quot;你是小明的女朋友?很好,很好。quot; 老陈嘴角已被打烂,说话不清楚,模糊地呜呜连声。 石子握着拳头,quot;律师、我们一定要据理力争。quot; 她乘公路车回福临门去。 是夜颇有几桌客人,区姑娘知道老陈己经放出来,十分宽慰,不介意亲自掌厨。 quot;喂,他那地库是否合法出租?quot; quot;绝对合法,老陈为人稳扎稳打。quot; quot;如何发觉租客藏械?quot; quot;说来好笑,一名行人走过该址,看见有人在屋地库内展示手枪,于是立刻报警,警力出动紧急部队到场将住宅包围,警方劝喻屋内诸人自动投降走出屋外。quot; quot;要命!当时拉上窗帘不是什么事都没有?quot; 石子不出声。 区姑娘说:quot;是福不是祸,早些把这干不法之徒拘捕,免得有更大意外。quot; quot;老陈也是,房子出租时小心点嘛。quot; 石子心一动,她也有房客。 这时区姑娘说:quot;石子,电话找你。quot; 对方是何四柱,quot;没事了吧,欧阳已向我汇报。quot; quot;谢谢你援手。quot; quot;四海之内,皆兄弟也。quot; 石子笑了。 quot;我就在你门口。quot; 石子又一个意外,她挂上电话走出去,何四柱果然坐在车子里,他问她:quot;下班没有?quot; quot;还没有。quot; quot;石子,你这个人,真正难得。quot; 石子嘿一声自嘲地低下头。 quot;明早见。quot; 石子朝他摆摆手,他把车开走了。 刚欲回到岗位上去,冷不防背后传来一句话:quot;那是你东家吗?quot; 是麦志明,语气有点酸溜溜。 石子连忙问:quot;老陈怎么样?quot; quot;全是皮外伤,不碍事,他不欲追究了,自认晦气算数。quot; 石子颔首:quot;这是华人千年老习惯。quot; quot;退一步海阔天空。quot; 石子叹口气,quot;忍耐是最佳美德。quot; quot;忘记整件事,可以继续生活,同警方打官司,何等劳心劳力,他是除笨有精。quot; 石子不语。 quot;大勇若怯,算了。quot; quot;他受了极大惊吓。quot; quot;是,欧阳律师说,单是这点,便可要求赔偿。quot; 石子扬起一角眉毛,quot;不是欧阳忠告你们息事宁人?quot; quot;不,欧阳十分有正义感,他说今日华人懂得英语,明白国家律法,应该据理力争。quot; quot;呵。quot;石子有点欣赏这名年轻律师。 quot;干吗在门口谈个不休?quot; 是老板娘出来了。 麦志明满不好意思。 区姑娘说:quot;阿麦你送石子回去吧,今天真是好长的一日,大家都累了,提早打烊。quot; 麦志明问石子:quot;你找到住所了?quot; quot;要不要来看看?我与一女孩夹租。quot; quot;我送你回家。quot; 石子在途中同麦志明说:quot;明年,明年或许就可以把家母接出来团聚。quot; quot;你们都对我好,希望我高兴。quot; quot;不,你对大家都好才真。quot; 石子掏出锁匙开门,李蓉闻声启门。 石子为他们介绍,麦志明并没有进去喝茶,他还要去照顾老陈。 关上门李蓉立刻问:quot;是你男友 ?quot; quot;不,只是普通朋友。quot; quot;有无居留权?quot; quot;人家是公民。quot; 李蓉耸然动容,quot;啊。quot; 石子对这种反应不知好气还是好笑。 李蓉正在读一封信,quot;石子,这是上海最新的流行语,保证你还没听过。quot; quot;说些什么?quot; quot;听好了:上海女人分四等,第一等飘洋过海,第二等深圳珠海,第三等终于下海,第四等留在上海。quot; 半晌,石子才嗤一声笑出来,quot;嚼蛆。quot; quot;石子,你我还算是第一等上海女人呢。quot; 石子差些没喷茶。 quot;我真羡慕你有两份工作。quot; quot;你也不赖呀。quot; quot;差远罗,此刻只敢暗地替人家带婴儿,家有幼儿的母亲最绝望,只要有帮手,非法劳工绝不介意。quot; 石子笑,quot;还算是第一等上海女人呢。quot; quot;人们对上海女人是一向有顾忌的。quot; 石子承认这是事实,quot;是啥格道理呢?quot; quot;第一,皮肤比较白,身段比较高,人比较聪明。quot; quot;这些不都是优点吗?quot; quot;落在不一样的眼内有不一样的观感。quot; quot;偏见。quot; quot;石子,我做过许多行业,见过许多事,现在真想嫁人。quot; 石子笑,quot;你累了,明天睡醒想法可大大不同了。quot; 李蓉和衣躺在床上,quot;有时候做梦回到家里——quot; 石子给她接上去:quot;嗳,弄堂里有小朋友叫我下去玩,隔壁林家阿姐出嫁找我做傧相,还有,香港有亲戚寄五百港币来,我们好去吃麦当劳汉堡。quot; 李蓉怔怔地笑。 quot;你可愿意做全职保姆?quot; quot;要看人家可愿雇用我。quot; quot;其实不难——quot; 说到一半,石子发觉她已转身面壁,大概是累了,也就识趣噤声。 李蓉像只猫,睡着了一点声音也无,是位理想室友。 厨房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冰箱里食物式式俱备,这一点比碧玉齐整,碧玉老是吃空了冰箱都不思填充。 第二天一早闹钟响了,李蓉揉着面孔,quot;哗,石子,你敢情是铁铸的。quot; quot;人人都那么说,我想是贱人贱命力气更贱。quot; 李蓉长长叹息。 quot;来,我带你去见工。quot; 李蓉一骨碌起床梳洗。 第8章 二人照例先到唐人街买菜。 quot;一天吃那么多?quot; quot;何先生在家,总得三菜一汤,孩子们正在发育,也很能吃。quot; quot;每个月恐怕千余元不止吧。quot; quot;光是喝果汁矿泉水葡萄酒就是笔数目。quot; 李蓉笑说:quot;有钱真好。quot; quot;谁说不是,我看何先生坐在书房签支票付帐单一写好几个小时,上个月园丁算一千多,说是补种了若干花卉。quot; 李蓉忽然问:quot;他们快乐吗?quot; quot;我想是快乐的,要什么有什么,那感觉不知多好。quot; 到了山上,她们把食物扛进屋内。 没想到李蓉好身手,她会杀龙虾。 马利想学,三个女子加上好奇的孩子,厨房内热闹非凡。 忽闻咳嗽一声,转头一看,是何四柱。 李蓉掩嘴笑,quot;君子远疱厨。quot; 石子连忙说:quot;我来介绍新保姆。quot; 孩子们马上雀跃,quot;几时来上工?quot; 石子不禁惆怅,看到更好的了,立刻见异思迁,喜新忘旧。 quot;有一件事,李蓉以学生身分入境。quot; 马利在一旁说:quot;若非如此,也不肯打家庭工。quot; 何四柱也知道理想人选实在难找,故说:quot;当是亲戚来帮忙好了。quot; 石子大喜,quot;好了好了,一言为定。quot; 李蓉也说:quot;我真幸运。quot; quot;我明天走,石子,你交待李蓉工夫。quot; 何四柱只有与前妻开火时才回到家来霸占地盘。 他随即出去了,说好回来吃中饭。 石子忍不住问李蓉:quot;怎么样?quot; 李蓉摇摇头,quot;齐大非偶。quot; 噫,大家想法一样。 quot;小家庭一夫一妻,够吃算数,不必弄得那么复杂。quot; quot;你说得对。quot; 李蓉拍拍手掌,quot;孩子们,跟我上楼,我教你们收拾房间,来。quot; 孩子们听话地小鸭子似跟她上楼。 马利旁观者清,quot;石子,你的姐妹比你聪明。quot; 石子啧啧称奇,quot;你说得好。quot; quot;你又比我们聪明。quot; quot;还不是在同一间厨房里工作。quot; 电话响了,马利去听,半晌回来说:quot;那曾小姐说有一方丝巾漏在我们这里。quot; 石子马上笑。 当然是故意的,老掉了牙的伎俩。 quot;我告诉她何先生就快来吃午饭,她说立刻来取,quot;马利笑道,quot;届时,叫李蓉招呼她。quot; 石子有点不忍,随即一想,是那曾女士自投罗网,怪不得人,也就算了,她准备送孩子们到会所学打网球。 只见马利在李蓉耳边悄悄说了一会子话,李蓉留神听,渐渐微微笑,不住颔首。 半晌,那曾小姐来了。 计程车还未停定,马利一个箭步上前,同司机说:quot;你稍等,客人很快出来。quot; 曾小姐愕然,她满以为可以留下吃中饭。 稍微迟疑,她问道:quot;何先生与孩子们呢?quot; quot;孩子们去了打球,何先生在外。quot; quot;保姆呢,我同她说话。quot; 李蓉挡在石子面前,笑嘻嘻,quot;张小姐找我?quot; 曾苦翰一怔,quot;我姓曾,你是谁?quot; quot;我是新保姆,有什么吩咐?quot; quot;我漏了条丝巾在此,你替我找一找。quot; 李蓉笑容可掬,quot;四周围都找过了,并不见,除非是掉在主人房,我是保姆,不管主卧室,张小姐,请你见谅。quot; 石于本可出来解围,不知怎地,正如她所说,她这些年来,受气已受到眼核,此刻见到有人奚落这个嚣张女,自觉心凉,故不作声。 只听得曾小姐说:quot;我自己进来看。quot; 这时,李蓉忽然问马利:quot;超级市场把货物送上门来没有?quot; 马利答:quot;送上来了,就堆在后门。quot; 李蓉笑笑,quot;原来已经送上门来了。quot; 那曾若翰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忽然脸皮挂不住,一转头,乘原来那部计程车走了。 李蓉收敛笑容,脸上露出肃杀之气,quot;什么东西,专门欺侮下人!quot; 石子说:quot;当心她同何某发牢骚。quot; quot;放心,女朋友,要多少有多少,保姆,什么地方找。quot; 马利拍手,quot;真痛快。quot; 石子笑,quot;是,原来报复这样舒畅。quot; quot;石子,你太好欺侮了。quot; 石子坐下来,叹口气。 李蓉说:quot;带我去会所参观。quot; 才五分钟车程,一路上李蓉赞不绝口,到了俱乐部,她们坐下来喝杯茶看孩子打球。 李蓉转过头来说:quot;也难怪那曾女士想来占这个窝,一切都是现成的,一进门好享福了。quot; 忽然自在与一洋童起了争执,那洋童比自在高半个头,伸手推他,自在一个踉跄,石子刚欲劝架,李蓉却已经一支箭似射出去。 石子一心想看她如何应付,只见李蓉一手叉腰,一手去推那洋童,一下两下三下,并且逼那洋童道歉。 不久那洋童的家长来了,李蓉正式向洋人抗议,只见那洋人没声价致歉,即时带了孩子离去。 石子在一边骇笑。 呵,原来可以这样。 比她更敬佩李蓉的有何自在,他用崇敬的目光注视新保姆,她为他好好出了一口气。 李蓉帮他拾回球拍,鼓励他几句,拍拍他肩膀,叫他回去打球。 她笑嘻嘻回来。 石子起身向她鞠躬,quot;五体投地。quot; quot;不敢当。 quot;勇气从何而来?quot; 李蓉十分诧异,quot;石子,你在外国已经三年,难道没发觉外国人怕女人?放肆一点不妨,他们会自动退让,可是见了同胞,可得谨慎,哟,华妇放起泼来,可叫你吃不消兜着走。quot; 石子一怔,笑得落下泪来。 李蓉低下头,quot;这里是高尚地方,必定有人承让,我要讨少主欢心,博他信任。quot; 石子惊叹,quot;你太聪明了。quot; quot;这个都会充满机会,抓不抓得住,就看你自己了。quot; 石子心细,碧玉大胆,但是李蓉则大胆而心细,她会有窜头的。 可是李蓉随即叹口气,quot;这个地方,好比我们从前的长安,贵不可言。quot; quot;穷人到哪里都不好住,可是你看何四柱,到处为家,处处是家,什么都难不倒他,这样的新移民也是很多的。quot; 这时,孩子们已经走过来,李蓉忙安排他们喝饮料,又逐一擦汗,与教练寒暄。 石子看出她对孩子是真细心,这分工作适合她。 一行人返家,李蓉自去安排孩子淋浴更衣。 她吩咐马利在厨房开饭,大家坐一起吃,quot;马利,你也来。quot;立刻立了新规矩,俨如管家。 何四柱拨电话回来,通知石子,连晚上都无暇返来,他要陪客人到白石镇去看地皮。 李蓉说:quot;这个家等于是交给保姆了。quot; quot;我要转更了,可以载你一程。quot; quot;我没事,大可留到八九点才走。quot; 李蓉比她更适合当保姆之职。 那夜,回到福临门,大师傅已经复工,正对牢一班伙计复述前一日遭受到的不公平待遇—— quot;妈拉巴子,把我拖跌在地,反扭手臂脸按在地上,枪直抵在太阳穴上,我当时金星乱冒,吓得屁滚尿流——quot;像写武侠小说一样。 石子见他如此兴高采烈,知道他心情已恢复过来,趋向前去问候。 大师傅一把拉住,quot;若不是石子见义勇为,带着律师赶来,我一口鸟气无处可出,我老婆只会眼泪鼻涕,多亏石子这小娘,把洋警官骂得羞愧不堪——quot; 没想到老陈会这样夸张。石子见他眼角与嘴角瘀肿未退,不去扫他的兴。 有客人推门进来。 石子一抬头,有意外之喜。 她满脸笑容迎上去,quot;欧阳律师,请坐请坐。quot; quot;叫欧阳得了,大师傅好吗?quot; 老陈忸怩地走过来,quot;劳驾你了。quot; 石子给他斟一壶好茶,他与老陈谈了一会儿,了解老陈的意愿确是息事宁人。 quot;我同你写封信给派出所存底,说明你的委屈,可是因为了解到警方办事的苦衷,故就此收手。quot; 老陈拍腿,quot;好极了好极了。quot; 石子说:quot;费用——quot; 欧阳笑笑,quot;连上次出差收三十五元。quot; 真是开玩笑,麦志明出来一次都收四百,他是有心帮忙。 石子送他到门口。 欧阳忽然轻轻说:quot;一早去公园骑脚踏车是极好运动,不知你周六可愿意拨冗参加?quot; 石子过了很久,才醒悟到他在约会她。 她傻住了,耳朵烧得透明,只听得自己说:quot;好,好。quot; quot;星期六早上七时正我来接你。quot; 又是quot;好,好quot;。 quot;再见。quot; 欧阳走后,石子一个人站在福临门饭店的大门口,动也没动。 她想都没想过欧阳会约会她,也没想到听到他开口约会有那么高兴。 渐渐石子的嘴角露出一丝笑,她低下头,看着鞋尖。 区姑娘推门出来,quot;你怎么站在这里,吃西北风——quot; 石子连忙走回店内。 脸上一直红粉绯绯。 星期六,她向何家告假,把工夫交给李蓉,一早起来准备定当,专等欧阳来接。 他把两部爬山脚踏车绑在车后,车子驶入公园,清晨,已有游人,石子心中欢喜,嘴巴却说不出话来,风扑到脸上,额外舒服,她从来也不觉得公园空气有那么清新,鸟鸣有那么清脆,她享受到极点。 石子有点讶异,这一切,都是因为欧阳的缘故? 她看他一眼,他也正笑看着她,她连忙转过头去。 到了目的地,欧阳把脚踏车解下来,quot;先喝杯咖啡。quot; 他到小食亭买了两杯纸杯咖啡,递一杯给石子,石子发誓那是她喝过最香甜的饮料。 他说:quot;我曾在中国餐馆做过三年暑期工,很想写本论文,叫唐人餐馆与留学生之社会关系,可惜读的不是人文系。quot; 石子只是笑。 欧阳十分感喟:quot;有时觉得假使不能到中国餐馆打工,许多留学生可能不能毕业。quot; 这是真的,苦管苦,腌攒管腌攒,那里的工资却足以解决二餐一宿。 石子很高兴欧阳也是过来人,他了解苦学生的环境,石子开头还怕他是那号不食人间烟火的人物。 他们俩并肩骑脚踏车游遍公园,浑然不觉时间过去,刹时已届中午,太阳开始炎热。 quot;我们走吧。quot; 石子并无异议。 他领她到小餐厅吃午餐,叫了白酒,与石子碰杯,一边与她说到他的家世,小家庭,父母都在香港,一弟,念建筑,今年好出身了,他在亨加福律师行办公,何四柱是他的客户,他关注华人福利,尤其是老一脱不擅英文的一群。 石子忽然也把身世坦白,少不免提到最大愿望是把母亲自上海接出来。 转瞬间餐厅侍者促他们结帐,石子觉得奇怪,一看表,才知道已经下午三时,人家要休息了。 石子不相信时间会过得那么快。 quot;累了吧?quot; quot;不不,一点都不倦。quot; 怎么会这样好精神?石子怔怔地想,这支强心针从何而来? quot;我先送你回去,下午还有事待办。quot; quot;是是是,quot;石子说,quot;不妨碍你。quot; 欧阳侧着头,quot;明天你可有时间?quot; 石子忙不迭答:quot;有!quot; 事分先后轻重,一定匀得出时间。 quot;明早七时见。quot; 真好,一早起来便可以见到他。 临分手,欧阳对石子说:quot;很久没有这样开心。quot; quot;我也是。quot; 欧阳点点头,离去。 李蓉不在家,石子趁空复了母亲的信,外出买杂物,返家时,看见门外有警察在等。 警察看见石子,迎向前,出示证件,轻轻说了几句话,只见石子手一松,捧着的牙膏肥皂全部掉在地上,警察帮她拾起。 石子的脚犹似钉在门口,动也不动,木无表情,低着头,握着拳。 警察似乎相当了解,静静等她恢复常态,过了很久,石子抬起头来,十分疲倦地说:quot;我准备好了。quot; 她跟警察坐上警车,直驶往政府殓房。 那警察很好,一直陪她进冷藏间认人。 石子看到她好朋友孔碧玉的时候非常镇静。 她很清楚知道这是她最后一次见到碧玉,她不顾一切蹲下,把脸贴向碧玉的手,依依不舍,忽然之间,泪如泉涌。 警察为之恻然。 石子见碧玉身上无表面伤痕,便问:quot;何以致命?quot; quot;注射过量毒品。quot; 石子点点头,她替碧玉拢了拢头发,随即转身,跟警察出去录口供。 离开警局时已经筋疲力尽。 抵达家门,李蓉来启门,quot;他们找到了你?quot; 石子还没回答,李蓉已自她表情中得到答案,不禁与石子紧紧拥抱。 李蓉斟杯热茶给石子。 石子用手托着头,quot;真奇怪,看到碧玉,我仿佛觉得她就是我,我就是她。quot;声音干涸。 quot;我明白你的意思,弄得不好,有什么闪失,躺在那冷气间的,就是你同我。quot; quot;李蓉,我没有尽力,我没有拉住她,我眼睁睁看她掉落深渊。quot; quot;别为难你自己,你好比泥菩萨过江,又如履薄冰,如何照顾别人?quot; quot;你不明白,我十分托大,她到酒吧跳舞时,我还跟去看过,虽觉猥琐,但是认为做个一年半载赚一票退出,也是个主意。quot; quot;别再去想它了,先睡一觉。quot; quot;不,我要去开工了。quot; 到了福临门,区姑娘也问同一句话:quot;警方找到你了?quot; 石子颔首。 区姑娘叹口气,quot;真不知如何告知她爹娘。quot; 石子怔怔落下泪来。 第二天一早,欧阳乃忠看到一双核桃那般的肿眼。 石子不顾一切,把事情扼要地告诉欧阳。 他与她散步至市中心,在露天咖啡座坐下,叫一杯热牛乳给石子。 他陪了她整个上午,分手时他说:quot;星期一晚上我来接你下班。quot; 石子似好过一点。 不过那晚她梦见了碧玉。 quot;我知你会入梦来。quot; 碧玉只是笑。 quot;告诉我,碧玉,你那里是否十分平静?quot;石子有点向往。 碧玉伸手来拉石子。 就在这时候,石子听见一声娇吆:quot;去,去,现在是我住在这里,你来干什么?quot; 石子惊醒,听到李蓉在一旁大声说梦话。 她去推李蓉,quot;你没事吧?quot; 李蓉睁开眼,quot;呵,原来是一个梦。quot; quot;你梦见何人?quot; 李蓉不肯说,quot;不相干,快去睡。quot; 石子如何还睡得着。 李蓉说:quot;石子,何宅那份工,你是交给我了?quot; 石子点点头,quot;深庆得人。quot; 李蓉忽然大胆问:quot;那么,麦志明这个人是否也由我接收?quot; 石子一愣,不相信双耳,渐渐她的愁容露出一丝微笑,quot;你不嫌弃麦志明?quot; quot;开玩笑,他不嫌我已经很好。quot; 石子十分替阿麦庆幸,她吁出一口气,心中放下一块大石。 quot;你还没给我一个确实答案。quot; 石子连忙说:quot;我一向视阿麦如好友,我祝福你们。quot; 李蓉十分满意,quot;石子,你真是我命中贵人。quot; 李蓉翻一个身,沉沉睡去。 石子看着窗外,一轮明月照无眠。 天很快亮了。 第二天石子翻阅日历,离开学刚刚还有一个月,她数着存折上的银码,约莫可以应付过去了,她松出一口气。 脚上穿的鞋子还是碧玉送的,这几年她过的真是紧日子,连吃一个冰淇淋都再三思量,省一块是一块,十个十块即是一百块。 她石子这一辈子,大概都会做一个锱铢必计的人,已经吓破了胆,不敢轻举妄动。 母亲的信这样说:quot;真没想到你会在外国生根落地,而且过得那么好,从明信片里看,地方实在太美了……quot; 毕业后一定要回去一趟,亲口向母亲述说这些日子的苦乐。 还有,一定要同她提及欧阳乃忠。 稍后,她上山去探访何家的孩子们。 悠然头一个跑出来搂住石子不放。 quot;新保姆好不好?quot; 悠然点点头,quot;很好,但是我们想念你。quot; quot;我要开学了,只能在晚上做工,李蓉会照顾你们。quot; 李蓉出来,quot;悠然,玩具堆了一天一地,你去收拾一下。quot; 李蓉很会训练孩子,不比石子那么纵容。 quot;马利呢?quot; quot;家乡有台风,她忙着打电话找亲人,十分苦恼。quot; quot;你与她相处可好?quot; quot;哎呀,同是天涯沦落人。quot; quot;李蓉,你没有架子真好。quot; quot;还不是向你学习。quot; quot;你比我聪明多了。quot; 两个女孩子互相客套一番,然后渐渐说出真心话。 李蓉说:quot;真不能想象有人会在这样美丽丰足的环境下成长。quot; quot;可是他们没有父母陪伴。quot; 李蓉颔首,quot;可见世事古难全。quot; 石子笑笑道:quot;物质也很重要,像我同你,首先,要争取安定的生活,衣食足,方能知荣辱。quot; 李蓉看着她的新知己朋友,quot;你打算穿多少吃多少?quot; quot;不多,温饱即行。quot; 李蓉答:quot;我也是,所以我问你要麦志明。quot; 石子忽然有点不放心,叮嘱道:quot;请善待这老实人。quot; quot;第一,他并无你想象中老实,第二,请你放心,我自然会公平对他。quot; 李蓉说的一定正确,出一次差收四百多元的工人怎么可算老实。 过一刻石子问:quot;你不想知道为什么我没与麦有进一步发展?quot;与其将来思疑,不如现在讲个一清二楚。 李蓉温和地微笑,quot;因为不投缘嘛。quot; quot;正是,quot;石子松口气,quot;缘分这件事真难讲。quot; quot;我相信你同欧阳君会有比较好的发展。quot; 石子笑出来,quot;你注意到他了?quot; quot;他打电话来,我听过好几次。quot; 石子收敛笑意,quot;可惜碧玉不认识他。quot;黯然伤神。 李蓉看看钟,quot;孩子们要去上音乐课了,我去叫他们换衣服。quot; 石子对李蓉说:quot;悠然还小,你帮她穿鞋子。quot; 李蓉笑,quot;将来你一定是个溺爱孩子的妈妈。quot; 她大力拍拍手,quot;限你们十分钟内换妥衣服。quot; 现在她是保姆了,她有她一套。 由李蓉驾车送石子下山。 写意在车上与石子谈心。 quot;石子你有空要常常来看我们。quot; quot;我会的你放心。quot; 写意说:quot;爸有了新女友。quot; quot;哦。quot;石子不方便说什么。 写意说:quot;这一位比上次那位略好,不过……quot; 石子微笑,quot;你要学习与人相处。quot; quot;我想不必,她不会与我们同住。quot; 石子点点头。 quot;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其实我与自在及悠然不是同一个生母。quot; 石子一怔,不过这也不算稀奇。 quot;我已经习惯这样生活,不过悠然还小。quot; 石子恻然,面子上却不露出来,quot;悠然适应得很好。quot; quot;无论如何,石子,即使结了婚,也要抽空来看我们。quot; 石子大大讶异,quot;你怎么知道我要结婚?quot; 写意侧侧头,quot;这只是一种灵感,我也说不出理由。quot; 石子下车。 回公寓需过一条马路,石子看到身边有一个人影。 她猛地抬头,发觉跟着她的人是碧玉那个台湾客。 quot;你!quot;石子握紧拳头厌憎地喊出来。 那男子脸上默哀的神色令石子讶异,呵他对她有感情。 quot;我到今晨方知此事。quot; quot;你不在现场?quot; quot;我在东京主持一间酒吧的开幕礼,昨日才返来。quot; 石子本着一张脸,quot;你没有好好照顾她。quot; quot;她跟我那些日子,一直不快乐,想离开我,又说要回上海去做生意,我愿替她出本钱,可是——quot; 碧玉从头到尾不习惯新生活,可是她又深知,回到老家,她也已经不能适应。 quot;我将回上海将此事亲身向她父母交待。quot; quot;你愿意?quot;石子十分意外。 那位先生向石子欠欠身,quot;这点担系,干我们这行的人,还是有的。quot; quot;那我要代碧玉谢谢你。quot; quot;她有点遗物,在保险箱中找到。quot; quot;交给她家人吧。quot; quot;不,她附有字条,说留给你。quot; quot;我?quot; 他取出一只小小樟木螺钿首饰箱,交给石子,quot;你自己看。quot; 石子接过盒子,站在大太阳底下,怔怔落下泪来。 那男子说:quot;你一人在此,遇到什么事,不妨找我。quot; 石子听得退后三步,quot;不,不用了。quot; 那男子苦笑,伸手抹去眼角泪痕,转身离去。 回到楼上,石子打开首饰盒子,看到盒中有一张字条:给石子我的最亲爱朋友。 盒子里有一只钻戒,一只金表,想必是新置的,是另一样饰物吸引了石子的注意力。 那肯定是碧玉由上海带出来的东西,一只小小滑石雕刻的小猴子,售价十分廉宜,时时被小孩玩游戏时用来在地上画白粉界线,可是物离乡贵,碧玉珍若拱璧。 石子把那石猴子用绳串起系在脖子上。 偷偷地她又哭了一场。 就像上小学那时,与同学争吵,伏案上饮泣。 来安慰她的总是碧玉,一手扶她肩上,一边与她说别的话:quot;有亲戚寄来小型电子游戏机,今晚来我家玩。quot; 或是:quot;石子,将来我们一起到香港游览。quot; 石子记得她通常会仰起头抹干眼泪说:quot;不,要去去远点。quot; quot;去美国!quot; 想到这里,石子泣不成声。 正在此际,门铃响了。 石子连忙洗把脸去应门,来客是麦志明。 quot;麦,怎么是你?quot; 阿麦双手插口袋里,quot;来看你。quot;有点腼腆。 一看就知道有话说。 石子斟杯茶给他,为着省,冰箱里不常有啤酒汽水。 quot;你双眼红肿,quot;麦有点忐忑,quot;为了什么?quot; 石子看着这个不算太老实的老实人,有心调侃他:quot;我觉得伤心,便哭了一会子。quot; 麦更加不安,quot;有何感触?quot; 石子故意说:quot;你不知道吗?quot; quot;是什么事?quot;他心虚。 quot;李蓉没同你说?quot; 麦一听到李蓉二字刷一声涨红面孔,像一个当场被人抓住的小偷,quot;我没想到你会伤心。quot;有点受宠若惊。 石子知道玩笑应该到此为止,她说:quot;我好朋友碧玉的事——quot; quot;呵,quot;阿麦大大松口气,原来如此,quot;都会中单身年轻漂亮女子一向是最脆弱的生命。quot;说着也不禁黯然。 石子不语。 quot;一年前北岸有一独居女子失踪,一年后她的头颅骨在南区住宅街道被发现,凶手至今尚未捕获。quot; 石子叹口气。 没想到阿麦忽然伤感起来,quot;年轻女子大都注意仪容,平时脸上长一粒疤都会烦恼,如果知道自己骨骼会被到处抛掷,不知难过到什么地步。quot; 石子听了发呆,顿时想起碧玉是何等爱美,一向不会成弃任何对镜理妆的机会。 石子斜垂着头不语,心中无比伤感。 过了许久,麦志明杯中茶已喝干,他忽然问:quot;你觉得李蓉怎么样?quot; 石子据实说:quot;极漂亮极能干。quot; 阿麦脸上露出一丝笑意,quot;一次与李蓉去海浴,一到沙滩,换上泳衣出来,没有一双眼睛不注意她的。quot; 李蓉外型就像那种传说中的上海女郎。 麦志明搔搔头,quot;太好看了,老叫人不放心。quot; quot;据我所知,李蓉是个脚踏实地的人。quot; 麦志明又说:quot;她的底细如何我可是一点不知道。quot; 石子忍不住扮起诸葛亮来,quot;你陪她回一次上海,不就什么都明明白白了。quot; 麦志明双眼亮起来,quot;是,是,多谢你。quot; 石子见他那么高兴,也笑了起来。 麦说下去:quot;行家是恩娶位台湾小姐,岳家起初反对女儿嫁洋人,可是婚后待女婿好极了,回台北探亲,他们送他电视机与金表。quot; 石子揶揄他:quot;台湾人富裕,上海人还差些,恐怕你需带金器与电器过去。quot; 麦又笑半晌。 石子问:quot;你要说的话,都说完了吧?quot; 阿麦腼腆地点点头。 石子伸出手来,quot;祝你幸福。quot; 阿麦与她握手,石子一低头,看到麦的十只指缝洗刷得干干净净,定是李蓉督促有功。 石子相信李蓉在婚后仍然可以令麦志明维持这整洁的水准,李蓉有一股蛮力,她会拍拍手,quot;阿麦,去洗手quot;,李蓉做得到。 无意中撮合这一对,石子十分高兴。 她看过李蓉的证件,知道她学生签证十一月就要满期,所以他俩婚期应该不远。 婚后李蓉会得到一年或一年半的暂时居留权,她丈夫才可以为她申请永久居留,移民局老是害怕有人假结婚。 李蓉算得上是顺利的了。 看情形,到了年底,这半边房间,又得另外招租。 相逢、离别,世道照说已惯,石子仍然有无限惆怅。 第9章 天忽然下雨,已经八月中,一雨立即成秋,石子那几件简单的洗得发白的衣裳全部挂在柜中,随时添件外套,夏装便成秋装,她又不喜打伞,戴顶救火员式帽子,随即出门。 到了福临门,大师傅出来说:quot;区姑娘今日有事,吩咐石于你代她掌柜。quot; 他嘴角伤口缝线已经拆掉,看不出什么痕迹,事情过去也好像真过去了。 石子随口问:quot;老板娘有什么事?quot; quot;她有约。quot; 石子恍然大悟,笑道:quot;奇怪,又不是春天,为何如此热闹。quot; 大师傅看着石子,quot;你呢,你却把好好一个人放走了。quot; 石子温柔地说:quot;他从来不是我的人。quot; 大师傅说:quot;我与我老婆都喜欢你。quot; quot;那位小姐只有比我优秀。quot; quot;有这种事?quot;大师傅不相信。 石子对他说:quot;天外有天,人上有人,比我强一千一万倍都有。quot; 老陈瞪她一眼,不再言语。 石子站柜台后,知道规矩,付现款,打九折,假信用卡实在太多,防不胜防,故下此策。 她穿着老板娘一件旧旗袍,衣不称身,颈喉一颗揿钮老是扣不上,石子怕她看上去会有点像旧上海的白相人嫂嫂。 就是那样,忙了一晚。 有外国客人坚持他在别家吃过的炒饭里有海鲜,顾客至上,石子便解释炒饭也分甲级与乙级,就送个甲级不另算费吧。 老陈说:quot;当心区姑娘回来骂你。quot; 话还没说完,老板娘回来了,春风满脸,什么都不计较,哼着歌,坐到后堂去打电话。 石子看了,甚觉凄凉,石子呵石子,再过十年,有人来约你,保不定你也会欢喜到如此失态。 下班,想到欧阳说过会来接她,不禁忐忑,不知他是否已经等在门外。 如果不见他,该不该马上走呢,抑或傻傻的掉转头来等他? 石子叹口气,正在踌躇,大门叮一声,有人进来,一看,正是欧阳乃忠,石子如释重负。 他进门来接她,可见有诚意,不避嫌,大方公开他俩的关系。 石子心存感激,表面不露出来。 她与欧阳双双离去。 欧阳问她:quot;累吗?quot; 她笑,quot;起码可以支持到天亮。quot; 人是偏心的多,见到麦志明,她老是说累得眼皮都抬不起来。 quot;好极了,我们到高鲁士山上去看流星雨。quot; quot;今夜?quot; 欧阳说:quot;流星雨每年在八月出现,因为这个时候有慧星越过地球的轨道,今晚,全北美洲居民均可看到数百颗着火的微粒光辉璀璨地飞越夜空。quot; 石子动容,quot;呵,在什么时候?quot; quot;凌晨四时左右。quot; 石子看看表,quot;还有三个小时呢。quot; 欧阳微笑,quot;希望与我共处时间不会难过。quot; quot;啊绝对不会。quot; quot;先请到舍下休息一会儿。quot; 这是一个考验,石子只得勇敢地向前迈进。 欧阳的家在灰点,小小一幢洋房,书房占地比客厅还要大,卧室四周围简直宽敞得可以骑脚踏车,家里边最多的是书,一看就知道是王老五之家,身家清白。 欧阳介绍道:quot;这幢房子已有七十四年历史,差些被列为文物,廉价买下翻新,一个人倒是住得很舒服。quot; 欧阳讲究情趣,他约会她,说不定会一年两年三年那样拖下去,不过,石子想,她也不急。 啊,或者应该说,暂时不急。 石子忽然怔住,她为何开始猜度欧阳的心意?光是享受约会不是很好吗? 她仿佛听到李蓉在揶揄她:石子石子,同麦志明在一起,就不用尔虞我诈,患得患失,你为何舍易取难? 石子用手抹了抹脸。 欧阳问:quot;你可是累了?quot; quot;没有。quot;她是多心了。 闲谈片刻,他们出发到山上,坐在车中静静等候,空地四周围有不少同道中人,气氛平和舒畅,石子真盼望这种时间永远不要过去。 忽然之间,石子听到有人惊呼,她抬起头,看到几百颗流星密集地飞越夜空,那感觉,像晚上驾驶汽车穿过一大群萤火虫一样,使石子无比惊喜。 quot;太壮观了。quot; quot;我知道你会喜欢。quot; quot;谢谢你带我来。quot; 欧阳摊摊手笑,quot;完全免费。quot; 石子也笑,quot;真没想到世上最好的东西全属免费这句话仍有真实性。quot; 他送她回家。 一整夜她合上双眼都看到天幕上有千万颗流星朝她扑过来,她仰着头,沾了一脸光。 大清早,李蓉拉她到百货公司去挑选礼物,quot;麦志明生日。quot; 走过化妆品柜台,李蓉与石子同时驻足,女孩子到底是女孩子,对七彩缤纷的瓶瓶罐罐发生了兴趣。 正低头研究,忽然李蓉轻轻碰了石子一下。 石子轻轻抬起头来,她看到她们身边有个女子正在借用柜台上的化妆镜。 她约二十七八年纪,衣裳肮脏,头发濡湿,偷偷用化妆试用品往脸上擦,见有人注意她,抬起眼笑一笑,容颜瘦削无神。 石子一时猜不到该女来头,正发怔,李蓉将她一把拉开,走到女装部。 李蓉轻轻告诉她:quot;是露宿者。quot; 石子恍然大悟。 是,大清早,趁百货公司人少,跑到卫生间洗脸洗头,然后借用化妆品补点颜色。 quot;多数有毒瘾。quot; 石子低下头。 quot;洋女,有家人有朋友,尚可以落得如此下场,我同你,不小心,死路一条,quot;咬咬牙说下去,quot;这些日子,我看够了,我也怕极了。quot; 石子不语,眼睛斜斜看着适才那洋女,只见她蹒跚地离去,脚有残疾?不是,有一只鞋子缺了跟。 李蓉点点头,quot;出去兜生意了。quot; 半晌石子问:quot;不是要买礼物吗?quot; quot;不知挑什么才好。quot; quot;买一磅绒线替他织件毛衣背心。quot; 李蓉大喜,quot;太好了,既有心思又不花费,quot;随即颓然,quot;糟!我不会打毛衣。quot; 石子笑,quot;你到底算不算上海人?quot; quot;你教我。quot; quot;没问题,我们到二楼去挑绒线。quot; 可是那洋女一拐一拐的脚步像烙印似刻在她脑海中。 所以李蓉要结婚,漫长艰辛的生活道路,有个伴侣依傍,到底胜过孤苦一人。 李蓉完全正确。 与她分手,石子到大学去注册新学年。 碰到同学,互相招呼,她的心情又渐渐转佳。 最后一年,学生已在绸缪出路,石子拿着一杯咖啡,听同学们发表意见。 无论在什么地方,她都是最静的一个。 quot;我是决定一毕业就到东南亚发展,我姐姐毕业已有两年,一直在洛逊街当售货员,卖完首饰卖皮鞋,成何体统嘛。quot; quot;你家在香港,当然可以回去,羡煞旁人。quot; quot;我得住祖父家。quot; quot;替我们也想想办法。quot; quot;先得学几句广东话。quot; quot;不是说学好普通话才要紧吗?quot; quot;为什么叫蒲东话?quot; quot;不,普通话,普通:一般、平凡。quot; quot;是另外一种方言吗?quot; 石子却不想回去,人各有志。 quot;光是去旅行也是好的,东方风光一向为我所喜。quot; quot;唉,最后一年了,终于挨到毕业,像做梦一样。quot; quot;不算是噩梦。quot; quot;那自然,这可能是我们一生中最好的几年。quot; 可是石子太过逼切想毕业,急于要达到她的目的,她根本来不及享受学生生活。 为着担心下学期学费,头发已经白了。 同学们话题又回到钱眼里去:quot;听说香港的薪水高至百万一年亦很普通,这是真的吗?quot; quot;那岂非接近二十万加币。quot; quot;好买一层公寓了。quot; quot;哗,一天工作二十四小时都值得,做两三年即可退休。quot; 石子忽然笑出声来。 一百年前,中国沿海各省的壮丁听到金山的薪酬也必定如此向往吧,故此纷纷落船下海到西方世界来筑铁路掘金矿。 一百年后,风水轮流转,真正猜不到。 听到讪笑声,同学们齐齐看牢石子,quot;石子有何高见?quot; 石子立刻噤声。 同学们对这相貌秀丽、读书用功的同学极有好感,可惜一直以来,她有点拒人千里以外,从不与他们主动交往。 今日忽然笑了,笑什么? quot;对,石子,笑什么?quot; 石子叹口气,不得不答:quot;我听说香港一间小小公寓月租也得五六千加币。quot; 众人缄默。 quot;全世界都越来越贵。quot; quot;家父说早二十多三十年至贵至好的桑那诗区洋房才三万元一间。quot; 大家都笑了,年轻的生命并无阴霾,所有困难凭意志力均可克服,毫无疑问。 饭堂窗前一列玫瑰丛仍然吐露着芬芳,不知道谁开口说:quot;夏日最后的玫瑰。quot; 有人接上去:quot;我们最后一个暑假。quot; 然后散了会。 quot;来,石子,载你一程。quot; quot;不,我乘公路车即可。quot; quot;上车来好不好,别再客气了。quot; 石子也觉得自己太过见外,上了同学的车子,直达市中心。 读完这一年,大功告成,以后要在江湖相见。 石子觉得应该置几罐啤酒招呼客人,不不,不一定是为了欧阳乃忠,她随即又向自己承认,好好好,确是为了欧阳。 酒铺外总有印第安人留恋,伸出手,quot;小姐,赏杯咖啡quot;,石子想说:可是,你并不想喝咖啡,她当然不敢那么幽默,并且也不敢当众打开银包,低头疾走。 捧着酒,匆匆忙忙返回公寓。 中国人将天地万物分作阴阳两面真是大智慧,这个风光明媚的花园城市,当然有它阴暗一面。 石子有时会觉得孤寂袭人,对前途一点把握也无,心底有最黑暗恐惧,所以她不介意忙碌工作,赶赶赶,挥着汗,不理其他。 她抓起手袋出门去。 刚掩上门,电话铃响了,她又开门进去,拿起听筒,对方却是搭错线,石子十分失望。 这时忽然有人推开大门,原来匆忙间石子竟粗心得忘记关门,吓得一颗心几乎自胸中跃出。 幸亏门外只是对户那位在航空公司工作的小姐。 quot;在家吗,借点糖。quot; quot;请进来。quot; 那女孩看见石子神色有异,quot;你不舒服?quot; quot;不,没事,请坐。quot; quot;没上班吗?quot; quot;我当夜更。quot; 石子到厨房取糖给她,见那女孩率直,便说:quot;你不是香港人吧?quot; quot;不,我是新加坡籍。quot; quot;星洲是好地方呀,为何离乡别井?quot; 芳邻一怔,quot;咦,我趁年轻,到处体验生活,去年在伦敦住了半年。quot; 石子颔首,是,有家可归在外国住叫体验生活,无家可归便叫流落异乡。 quot;我叫陈晓新,你来自中国?quot; quot;看得出来?quot;石子反问。 quot;皮肤白皙得像高加索人,当然来自上海或苏州。quot; quot;已经晒黑许多。quot;石子笑。 quot;对,今晚有派对,你可要来?quot; 石子说:quot;我要开工。quot; quot;不好意思,我忘了。quot; 石子答:quot;没问题。quot; 邻居走了,石子坐下来,心静得多,对欧阳乃忠是太紧张了,她必须放松。 也许对方也在做心理交战,可需每天见面,抑或电话问候?石子微微笑。 回到福临门,见老板伙计都坐在一起像在开会。 quot;石子来了,别漏了她一份。quot; quot;又有什么大事?quot; quot;区姑娘要退休结婚去,福临门得易主了。quot; 世事永远不会太太平平的过,总有蹊跷,必有波折,偏偏石子,不,人人都最怕无常,石子不由得托住腮发愣,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区姑娘清清喉咙,quot;家庭是女人一生最重要——quot; quot;得了,quot;有人打断她,quot;你是决定上岸晒太阳去了,不必多讲!quot; 石子这时帮着老板娘,quot;自由世界,自由选择,她爱关门即可关门。quot; 老陈沉吟,quot;各位稍安毋躁,区姑娘自会发放遣散费,我倒想把铺子顶下来做。quot; 众大喜,quot;老陈你真有此意?quot; quot;那我们原班人马照做好了。quot; 那老陈笑道:quot;不过有言在先,我生性刻薄,比不得区姑娘慷慨。quot; 石子第一个笑说:quot;不妨不妨,我们太了解清楚你的脾气,做生不如做熟,快去办手续好了。quot; 老陈问:quot;各位可愿凑份子。quot; 石子摊摊手,quot;我的节蓄都投资给卑诗大学当学费了。quot; 众人立即议论纷纷。 区姑娘悄悄站起来走到另一角去。 石子过去含笑说:quot;恭喜你。quot; 她笑笑,十分沧桑,quot;前途未卜。quot; 石子很有把握,quot;你是一个优秀管理人才,你会得成功。quot; 区姑娘失笑,quot;做家庭主妇还需要才华吗?quot; quot;嘿,做主妇无论在管理时间、人事、金钱上,都非要有三两度散手不可,否则吃不消兜着走。quot; quot;你呢,石子,你心头眼角那么高——quot; 石子给她接上去:quot;是要吃苦的,嗳,我不是不知道。quot; quot;那就好。quot; 石子低下头不语。 quot;婚后我们会撤到维多利亚住。quot; 啊,那是真打算不问世事了。 quot;决定得那么快,你们有点意外吧?quot; quot;对于喜事,只有欢欣,没有突兀。quot; quot;石子,一班伙计之中,我最关心你。quot; quot;我知道,区姑娘,谢谢你。quot; 忽然之间,众伙计像是达成了协议,轰然大笑,并且有人到酒吧后取出酒来庆祝。 区姑娘惆怅地说:quot;看,谁没有谁不行。quot; 石子点点头,quot;以后要叫陈老板了。quot; quot;不知店名改不改。quot; quot;我想不会,有什么比福临门更好呢。quot; quot;你去问问他。quot;已经把自己当外人。 石子大声叫过去,quot;喂,会不会改店名?quot; 老陈带头答:quot;不会不会,名号已经做出来,福临门代表价廉物美,我会将此宗旨发扬光大。quot; quot;听到没有?quot; 区姑娘点点头,看着店内一台一几,无限眷恋。 她喃喃道:quot;当初,真挨得十指流血。quot; 石子很想听她的掌故,可是开工时间已到,她不得不说:quot;我要换衣服开工了。quot; quot;嗯,果然要服侍新老板去了。quot; 石子赔着笑,忽然区姑娘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quot;这张脸,连我看了都喜欢。quot; 石子叹口气,quot;没有用啦,还不是做粗工啦。quot; quot;这一关你还是看不破,石子,其实薪水只有比当文员好,蓝领胜白领。quot; 石子低头转身去工作。 那天她一颗心老是忐忑,直到区姑娘叫quot;石子电话quot;,她听到了欧阳乃忠的声音。 quot;今天不能来接你。quot; quot;啊,没关系,quot;石子很坦率,quot;不过每天都想听到你声音。quot; quot;那我一定办到。quot; quot;我接受这个承诺。quot; quot;明天我一早有空。quot; quot;那就明早见好了。quot; 石子尽量收敛脸上欢欣之色,那天晚上,大家都有点兴奋,故此没去注意石子神情,如在平日,她一定会被取笑,他们必不放过她。 石子返回公寓,李蓉正在阅报。 quot;石子你回来得正好,我读这段文字给你听,写得真好,活龙活现。quot; 石子边卸妆边问:quot;关于什么?quot; quot;关于上海。quot; 石子连忙说:quot;快读。quot; quot;几年没回上海,前几天回去走了一趟,感觉像是掉在粥里。quot; 石子一怔,quot;我妈的信可没那样说。quot; quot;嗳,所有母亲的信都说好好好,我们很好,别担心。quot; 石子笑,quot;所有女儿的信何尝不是好到绝点,都报喜不报忧啦。quot; quot;请听,那位作者继续说:熟悉的街道全部变得陌生,到处改道,拆房子,建新楼,街上全是垃圾,晴天飞尘,雨天溅泥。quot; 石子惆怅,quot;那意思是,我们即使回去,也不认得了。quot; quot;还有,交通一团糟,如果要去的地方只需步行半小时的话,那就步行算了,乘车更久,自行车在汽车缝里左穿右插,险象环生……quot; 石子换上浴袍,躺在床上,quot;我还是想回去看看。quot; 李蓉说:quot;我也是,带着精致小巧的礼物回去,quot;她语气兴奋,quot;广邀亲友叙旧。quot; 石子颔首,quot;这叫作衣锦还乡,是每个华侨都向往的一件事。quot; quot;真没想到我们也不例外。quot; quot;结婚之前,你与阿麦总得回去走一次。quot; quot;你怎么知道?quot;李蓉有点忸怩。 石子笑,quot;想当然耳。quot; quot;我已经在为礼物头痛了,买些什么好呢,世上并无价廉物美之物。quot; quot;不怕不怕,慢慢挑选。quot; quot;如果可以经一经香港就好了,一于同阿麦商量。quot; quot;婚后,还打算工作吗?quot; 李蓉摇摇头,quot;已与麦谈过,他叫我留在家里听电话,做他秘书,替他算帐,他怕我受气吃苦。quot; 石子说:quot;看他多疼你。quot; 李蓉吁出一口气,quot;可不是,总算碰到一个不怕负责任的人。quot; quot;真替你高兴。quot; quot;石子,你呢?quot; quot;我还有一年功课,好歹读完课程,届时拿了文凭及身分证,找到工作,把母亲接出来。quot; quot;那么,quot;李蓉看着她,quot;婚姻是要暂且搁下了。quot; quot;我想试试自己的能力。quot; 李蓉说:quot;石子,也别太挑剔。quot; quot;谢谢你的忠告。quot; 只是何家又要重新聘请保姆了。 李蓉看穿石子心事,quot;那班孩子应当照顾自己,我已教会悠然穿衣穿鞋放水洗澡,七八岁小孩还不会扣扣子,像什么话,菜在锅里都不懂得盛出来,坐着干挨饿,都是给愚仆宠的。quot; 石子讶异,quot;悠然愿意学吗?quot; quot;我还教她戴手套,学会了不必求人,他们已经够幸福,可记得我们幼时还得学冲热水瓶,那多危险。quot; quot;环境造人。quot; quot;可是优良环境不应制造废人,洋童就什么都自己来,剪草派报纸看顾婴儿,我劝写意与自在也向这种好风气学习。quot; quot;何先生怎么说?quot; quot;谁看得见他,每天拨电话来说上三五分钟已经很好。quot; 石子遗憾,quot;我可从来没想到要教他们独立。quot; quot;他们现在总算知道卫生纸用完了可以到储物室去拿来装上。quot; quot;不是有马利吗?quot;石子不忍。 quot;马利要打理三千多平方尺地方兼夹买菜煮饭。quot; quot;那你呢?quot; quot;我负责教他们照顾自己,石子,你应当比谁都清楚,最终跟着你的,不过是你自己的一双手。quot; 石子笑了,quot;道理如此分明,却又决定做归家娘。quot; 李蓉也笑,quot;我喜欢阿麦。quot; quot;看得出来。quot; 她取出绒线与织针,quot;来,石子,教我。quot; 石子觉得她欠阿麦这个人情,帮李蓉将毛衣开头。 李蓉聪明,一下子学会,头头是道。 石子倚在窗前看月色。 李蓉放下手工,讶异问:quot;一切都顺利,为何心事重重?quot; 石子转过头来,quot;就是太过风平浪静,才叫人担心,我的一生,从来不是如此平坦。quot; 那夜石子刚合上眼,就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一个女子迎面而来,长发、污垢满身,穿一件薄薄裙子,衣不蔽体,一只脚有鞋子,另一只脚赤足,走路一拐一拐,像受了伤。 走近了,发觉女子全身有肿块,肿块上布满针孔,啊,怪不得如此肮脏沦落,原来已受毒品茶毒,看清楚她的脸,石子一惊:quot;碧玉!碧玉!quot; quot;醒醒,石子,醒醒,做噩梦了?quot; 石子自床上跳起来。 李蓉说:quot;我听见你叫碧玉。quot; 石子喝口水点点头。 quot;你总得学会忘记她。quot; quot;实在不能够。quot; 李蓉叹口气,quot;生离死别,在所难免。quot; quot;她应该得到更好的结局。quot; quot;可是很明显地,她的要求与你我不一样。quot; 半晌,石子说:quot;睡吧。quot; 第二天,欧阳乃忠爽约,他说:quot;何四柱回来了,有事同我商谈。quot; 石子有点失望,quot;那我们再联络吧。quot; 电话迅速再次响起。 quot;石子,这是何四柱,劳驾你上来一次好吗,你还有薪水在我这里。quot; 石子到何宅去。 天气仍然干燥,却已不如前些日子那般炎热,上山之路不是那么难挨了。 何四柱气色上佳,见到石子,热烈欢迎,当她像老朋友一样,这是何四柱最大优点,他完全没有架子。 quot;请坐请坐,quot;他在书房招待她,quot;相信你也听说,李蓉年底结婚,我这里又没保姆了。quot; quot;何先生,有假期我会来帮忙。quot; quot;孩子们似乎独立许多,是你们功劳。quot; 他把支票给她,坐在书桌边沿,忽然咳嗽一声。 石子诧异,何四柱有什么话要说? quot;石子,你在约会欧阳乃忠律师?quot; 石子一怔,quot;是,quot;她一向十分坦白,quot;有人嫌我吗?quot; quot;石子,你怎么也学会了多心?quot; 石子微笑,quot;因我自觉高攀。quot; 何四柱问:quot;怎么我没有这个感觉?quot; 石子由衷答:quot;因为你是罕见的好人。quot; 他叹口气,quot;所以我多事了。quot; 石子看着他。 quot;石子,我想警告你一声。quot; 石子微笑,quot;可是欧阳的私生活比较放肆?quot; quot;嗯。quot; quot;单身汉都这样。quot;她替他开脱。 quot;是,quot;何四柱说,quot;我也不算贞节分子。quot; 石子摊摊手。 quot;不过,你没有发觉吗?quot; 石子抬起头,把欧阳的言行举止在脑海中过滤一次,quot;没有发觉什么?quot; quot;如果对这段感情有寄望,你要给他时间,付出耐心,也许他真正想改变人生观。quot; 电光石火间,石子明白了。 她低下头。 quot;石子,我想你有个心理准备。quot; quot;谢谢你,何先生。quot;为她,他讲了朋友是非。 何四柱也怀着歉意。 过片刻他说:quot;我介绍我未婚妻给你认识。quot; 石子受了震荡,神情有点呆木。 何四柱打开书房门,quot;德晶,德晶。quot; 一个美貌年轻女子探头过来,quot;叫我?quot; 石子一看,这位小姐年纪同她与李蓉差不多。 她微笑点头。 那个女孩却十分和蔼,quot;我叫王德晶,你好。quot; 石子与她寒暄几句,便到园子来找李蓉。 李蓉坐在大太阳伞下读小说,孩子们正打水球。 这家伙,永不投入,永远做纠察,真聪明。 看见石子,她放下小说,满面笑容,quot;你可见到新何太太?quot; 石子坐下来,quot;还不一定结婚吧?quot; quot;那王小姐十分和气,大家都喜欢她。quot; quot;一看就知道是好出身。quot; quot;是,家境富有,故性格天真,毫无戒心。quot; 何四柱一定是受够了前头人的锋芒,才决定挑选一个单纯的女朋友。 石子不想谈论东家私事,她自己亦有心事。 李蓉眯起眼睛看阳光下的孩子,叫过去:quot;自在,别玩得那么疯。quot; 石子过半晌才问:quot;你是几时看出来的?quot; quot;我可没那么尖锐的眼光。quot; quot;对,你的注意力全在阿麦身上。quot; quot;这算是揶揄我吗?quot; 石子笑笑,quot;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quot; 李蓉娇嗔地说:quot;如要维持友谊,别再提到阿麦。quot; 她竟那么紧张他,石子倒是替他们高兴。 过一会李蓉说:quot;不,我什么都没看出来,昨日无意与何先生说起,他哎唷一声,我才明白所以然。quot; 石子点点头。 quot;何先生说此事不能瞒你,他好歹要做这个丑人,把他知道的告诉你。quot; 石子说:quot;何先生一直那么坦率,我老听讲生意人往往老谋深算,爱耍手段,看样子不是真的。quot; 李蓉看着石子笑。 quot;怎么了?quot; quot;石子,热诚坦率也许亦是一种手段。quot; 石子一怔,李蓉的生活经验比她强十倍八倍,这个女孩子不简单,也许,就是因为洞悉世情,才会反朴归真,心甘情愿跟麦志明组织小家庭过平凡日子。 石子叹口气,quot;我明白了。quot; 李蓉握住石子的手,quot;反正你不急找对象,你已决定毕业后试一试自己的实力。quot; 石子黯然。 quot;有的人感情道路顺利,有些人则崎岖。quot; 石子颓然,quot;你看着我好了,将来除了事业,什么都没有。quot; 李蓉仰起头哈哈大笑。 石子愕然。 李蓉伸手指着她继续笑,quot;你倒想!大言不惭。quot; 石子被她一言道醒,也忍不住笑起来。 年轻真好,碰到这种事还笑得出来。 孩子们自泳池出来,quot;什么事那么好笑?quot; 石子连忙用大毛巾裹住两个女孩,quot;八月中了,月饼都上市了,小心着凉。quot; 李蓉笑,quot;你真噜苏。quot; 孩子们也笑。 写意说:quot;下午我们在后园搞烧烤,已经邀请了同学来,石子你也参加吧。quot; 石子答:quot;我没有时间,我要准备开学。quot; 李蓉知道石子心情欠佳。 石子步行下山,一直呆呆地移动双腿,不知走了多久,也不觉累,居然走到山脚商场,她坐下歇一会儿,买一个冰淇淋独自坐着慢慢吃完,忽然笑了。 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有几件事是天从人愿,生活大致上过得去已属万幸,石子心头一口气渐渐平复。 她在商场门口乘公路车回家。 淋浴后读报纸,一段新闻触目惊心:quot;皇家骑警证实,上周四在西门非沙大学宿舍发现的女死者,是香港留学生黄仁美,二十二岁,死因仍在调查中,但警方初步认为,死因无可疑,死者父亲已从香港来加安排其身后事。quot; 石子放下报纸发呆,如花似玉,不知有什么事看不开。 二十二岁,叫仁美,出生的时候,家里不知多么欢欣,抱在手中,难舍难分,一天喂五六顿,半夜起床悄悄看视,渐渐长大,会走路,会笑,会叫爸妈,悉心栽培,为找学校已经伤足脑筋,终于亭亭玉立,送到外国留学,忽然有一日,校方通知道:quot;令千金在宿舍自杀身亡,请前来认尸。quot; 仁美女士在自杀前竟未想到父母感受。 孔碧玉也没有。 石子想法完全不同,她的志愿十分卑微,她一定要好好生活下去。 想到这里,石子心平气和。 电话铃响了。 quot;石子?我找了你大半日。quot;是欧阳的声音。 quot;你现在何处?quot; quot;在你楼下。quot; quot;请上来喝杯啤酒。quot; 挂了电话立刻去开门。 欧阳手中提着外套,领带解松,神情有点委屈。 一杯冰镇啤酒下去,比较舒服。 拿起石子放下的报纸,读到适才新闻,叹息一句:quot;为什么要这样惩罚父母?quot; 石子摊摊手,quot;任何不如意事其实假以时日都会克服淡忘。quot; quot;你是斗士吗?quot; quot;不,quot;石子微笑,quot;一遇事我便蹲下大哭,我只是不甘心放弃,拼命纠缠。quot; 石子不语,斗室中一片沉默。 欧阳忽然握住石子的手,把脸埋在她手中。 quot;我有话说。quot; 石子温和地答:quot;我洗耳恭听。quot; quot;我以前并不约会女性。quot; 石子早有准备,说得很有技巧,quot;大家是朋友,不分男女。quot; 欧阳十分聪明,一听此言,知道石子有顾忌,改变初衷,再不愿与他有进一步发展。 他不禁落下泪来。 迅速放下石子的手,用手背擦去眼泪,quot;工作真累。quot;长叹一声,像完全是因为疲倦的缘故。 石子看着窗外,为什么要冒险成为他第一个约会的女性呢,她照顾自己已经够忙,实在不想添增更大负担,她温婉地说:quot;我们总是朋友。quot; 欧阳点头,quot;我明白。quot; quot;与你在一起的时间真的很享受。quot; quot;你没有怀疑吗?quot; quot;我只是觉得你特别体贴,而且,一点也没有越礼之举。quot; 欧阳苦笑,quot;你不相信我会为你改过来?quot; 石子摇摇头,quot;你要改是因为你自己愿意改,不要为任何人,怕只怕那人会令你失望,你又得打回原形。quot; 欧阳不出声,过半晌,他告辞了。 出门之际,刚好碰到对面的陈晓新开门出来,看到欧阳,整个人愣住。 待欧阳进了电梯,她才问石子:quot;那么英俊的男生!quot; 石子惆怅地答:quot;是他长得真漂亮。quot; quot;他的职业是什么?quot; quot;律师。quot; 陈晓新讶异,quot;那真是要人有人,要才有才。quot; quot;你不用上班?quot;石子试图改变话题。 失败,陈晓新紧钉着问:quot;是你的男朋友?quot; quot;不,普通朋友而已。quot;石子掩上门,不欲多谈。 她长叹一声。 区姑娘邀请她一起去选购礼服。 石子说:quot;我对时装打扮一无所知。quot;这是真的。 quot;你肯帮眼我已经很高兴。quot; 区姑娘不打算穿纱或是缎子,她只想挑一套喜气洋洋的套装,配双手套即可。 石子很欣赏这个明智之举,她觉得李蓉结婚就该选雪白的大纱裙。 一路在市中心游览橱窗,忽然区姑娘说:quot;这个好。quot; 石子一看,连她那样的门外汉看到招牌字样都吓一跳,小心翼翼说:quot;这个牌子贵不可言。quot; 区姑娘笑,quot;一套不要紧。quot; 推门进去,幸亏店员殷勤招待。 石子在一旁耐心等待区姑娘试穿,心中莞尔,这便叫作陪他人置嫁衣裳。 另一位售货员热心问:quot;是你妈妈吗?quot; 石子连忙嘘一声,悄悄答:quot;是朋友。quot; 售货员知道造次,不再出声。 区姑娘拎着两套衣服来问:quot;哪个颜色好?quot; 石子一指:quot;大红。quot; 区姑娘很满意,quot;就这套红色的好了。quot; 又顺便配鞋子手袋耳环,付帐之际,要动用两张信用卡。 不知是否由男方出这笔巨款。 区姑娘笑了,quot;我自己颇有妆奁,不劳别人出手。quot;那当然,老板娘嘛,其实谁出无所谓,只要高兴即可。 有了一次经验,石子自告奋勇,quot;李蓉,我陪你去挑婚纱。quot; 李蓉一怔,quot;婚纱?不不不,我们打算注册结婚,一切从简。quot; 大出石子意料,quot;为什么不铺张一下?quot; 李蓉笑答:quot;我不想太过张扬。quot; quot;那我是没有机会做伴娘了。quot; quot;那不是太委屈你了吗,你应当做证婚人。quot; quot;证婚应由老陈担任。quot; quot;我们再商量吧。quot; 两宗喜事待办当儿,初秋悄悄来临,石子开学了。 回到学校,她松了口气,精神正式有了寄托,再无旁骛。 忽然之间她有点害怕毕业,一旦除却学生身分,不知如何自处,现在再苦,总也还有个目标,毕了业环境若无改进,岂非更惨。 一日放学,发觉麦志明在课室外等她。 石子吓一跳,在无边无涯大的大学校舍里找一个学生谈何容易,可见麦志明是何等逼切要见她。 quot;什么事?quot; 麦志明垂头丧气。 quot;家里有意外?quot; quot;不,是我自己。quot; quot;快做新郎倌了,有什么烦恼?quot;石子心中疑惑不已。 quot;我们找个地方说话。quot; 石子带他到树荫坐下,quot;此地静,你说吧。quot; 只见他紧握拳头、懊恼得出血,quot;石子,我在多伦多有朋友,他们说,李蓉曾是一个香港人的情妇。quot; 石子一怔。 quot;李蓉从未向我提及此事。quot; quot;这可能是恶毒谣言。quot; quot;不,对方有名有姓,在华人社区相当有名望,quot;麦志明十分颓丧。 石子讶异,quot;阿麦,你在外国长大,为何如此狷介,你竟为女友过去计较?quot; 阿麦一怔,缓缓低下头。 quot;你那么喜欢她,又已决定结婚,她亦肯一心一意跟你过一辈子,过去之事如烟消逝,闲杂人等说的是非岂用理会,莫为谣言错过良缘。quot; 麦志明的头越垂越低。 石子没好气,quot;你过去还少得了女友嘛?难保没有同金发红发的洋女亲密过。quot; 阿麦的头又渐渐抬起来。 quot;眼睛要看将来,看过去有何用?过去她不认识你,你又不认识她。quot; quot;我想问个究竟——quot; 石子斩钉截铁:quot;不能问,结婚与否,你都无权问及她的过去,人要生存,彼时你又不知她的存在,不能帮她,现在提出来质问于事无补。quot; 阿麦叹口气。 quot;要不要这个人随你,请勿要求她解释澄清。quot; 阿麦看着石子,quot;你也不会对未婚夫谈及你的过去?quot; 石子笑了,quot;我觉得时机到了,自然会说,如不,我的过去,纯是我的私事。quot; quot;结婚不是两位一体了吗?quot; 石子大笑,quot;你不是想玩二人三足游戏吧,当然不是!你仍是你,她仍是她,只不过互相爱护扶持而已。quot; quot;石子,做你的伴侣是幸福的。quot; 石子却十分惆怅,quot;是吗,为什么我找不到伙伴?quot; 麦志明站起来。 quot;且慢,你思想搞通没有?quot; 阿麦点点头。 quot;婚期订在什么时候?quot; quot;十一月。quot; quot;在福临门办喜酒?quot; quot;当然。quot; quot;阿麦,不要理会别人说什么,切勿告诉李蓉你曾经来找过我。quot; quot;是,我知道。quot; quot;将来她有什么事瞒你,我来帮你找她算帐。quot; quot;听你口气,像个大姐。quot; 石子无限唏嘘,quot;我知道我最终会成为大姐、前辈、导师。quot; 麦志明笑起来,抬起头看着来来往往的学生,点头说:quot;这就是大学堂了。quot; quot;来,我们一起走。quot; 临分手,麦志明说:quot;石子,真没想到你对李蓉那么好。quot; 石子嗤一声笑出来,quot;我对谁好你要细想想。quot; quot;是,你一直关心我。quot; 回到家,才吁出一口气。 李蓉正在打毛线,石子过去一看,温柔地说:quot;这一行不对了,赶快拆掉重织。quot; 李蓉笑,quot;人生有何错憾若可拆掉重织就好了。quot; 可惜欧阳乃忠已经不再与石子联络。 九月份区姑娘先在福临门摆喜酒,石子一早去帮忙,站得双腿酸软,笑得牙关僵硬。 区姑娘给了石子一个红封包,叮嘱了许多话。 石子眼睛红红,都听在耳内。 远亲不如近邻,这个道理又一次获得证实。 石子写信给母亲:quot;在这个陌生的城市,竟也住下来了,说起英语,口音亦与本土人无异,渐渐脱尽乡音,下个月,将把申请表递进去,不日可与母亲团聚……quot; 母亲来了,自然知道细节。 亲眼目睹李蓉在婚书上签名,石子才松了一口气。 那日在婚姻注册处观礼的亲友甚多,坐在石子身后是两个中年女士,絮絮说是非。 quot;太漂亮了,水灵灵,没幅相。quot; quot;这种大陆女子,最要紧是找户头办居留拿护照。quot; 石子刷地一声转过头去看着她俩,笑眯眯说:quot;两位太太真好兴致,当心舌头生毒疮。quot; 说是非者忽然遭到那么直接的抢白,顿时呆住,不敢还嘴,半晌,二人搬到别的地方去坐。 石子一直维持着那个笑容,直至礼成。 李蓉搬走了。 石子又得去登广告寻找室友。 天气渐冷,这究竟是北国,很快日短夜长,只得七八个小时太阳,气温很快会降至零下。 在这种时节来到温埠,印象分必定大减。 石子本人却不介意,前年下大雪,她拍了许多雪景照片,寄给亲友观赏。 她披上旧大衣,去何家做客。 王德晶出来招呼她:quot;四柱在上海,有什么事我可以马上打电话给他。quot; quot;无事无事,王小姐你太客气,我来看看可需帮手。quot; quot;不敢麻烦你,现在孩子们很会照顾自己,我稍为跟一跟就可。quot;看情形不用闹保姆荒了。 quot;开学了吧?quot; quot;是,司机已回来销假。quot; quot;那一切已上轨道。quot; 王德晶笑,quot;马利返乡,不再续约,新家务助理还在学习,孩子们想念你的上海菜。quot; quot;我的手工十分粗糙。quot; quot;石子你真谦虚,对了,有一件事想请教,我在地库杂物房找到一块铜牌,上面有不易居三字,那是什么意思,你以前可见过这牌?quot; 石子一愣,马上反问:quot;不易居?quot; 最好不发表意见。 quot;是呀,多怪。quot; quot;嗳,是有点奇怪,会不会是谁有感而发,指这个都会不好住?quot; quot;不好住?不会吧,quot;王德晶笑,quot;风和日丽,山明水秀,鸟语花香,还有,人情奇佳,物价又相宜,这是个乐园,我都住得不愿走了。quot; 石子莞尔,由此可知,各人命运不同,各人感受也不一样,王德晶并不觉得什么地方不好住。 她告辞。 quot;石子等一等。quot; 王德晶上楼去,半晌下来,手中搭着件大衣。 quot;石子,你若不嫌弃,我送你一件衣服,我买大了,不合身,搁着也是浪费。quot; 石子微笑,这是借口,想必是觉得她身上衣服破旧,故慷慨赠衣,一看,样子呢料都十分适合,便大方说:quot;那我不客气了。quot; 这时司机接孩子们放学返来,石子与他们寒暄数句。 王德晶吩咐司机:quot;阿朗,你下班吧,顺带送石子回去。quot; 如此周到,孩子们总算有福。 没想到年轻的王德晶这样会做人,何四柱的眼光真不赖。生意人多数有此类灵感。 当下石子向司机点点头,quot;麻烦你了阿朗。quot; 那司机转过头来,与石子一照脸,呆住了,那么秀丽的面孔! 半晌,他拉开后座车门,quot;请。quot; 石子笑,quot;我坐你旁边得了。quot; 司机受宠若惊。 途中,他自我介绍:quot;我叫潘国朗,移民已有六年,未婚,与父母同住,有一弟一妹。quot; 石子见他自动报上身世,不敢怠慢,微笑地问:quot;父母还习惯此地生活吗?quot; quot;他们在素里开菜场,种的瓜果蔬菜又大又好,几时来参观?quot; quot;那多好,quot;石子有点意外,quot;你不帮家里忙?quot; quot;我妈也时常咕哝,弟妹老挂住读书,我懒,早上起不来,他们被逼请印度籍工人打工,言语不通,辛苦得不得了。quot; 石子说:quot;那你得考虑回菜场帮手。quot; 阿朗搔搔头,quot;你也那么说?quot; 石子微笑,quot;黎明即起,到菜田里看日出呼吸新鲜空气,应是享受呵。quot; quot;我从来没那么想过。quot; quot;一日之计在于晨,我习惯早睡早起,像乡下人。quot; quot;也许,本周末我会到田里去看看。quot; 石子忽然好奇,quot;我也想去。quot;她从来没到过农场。 阿朗大喜,quot;你肯赏脸?quot; quot;从这里出发,开车到素里要一小时左右,清晨四时好起来了。quot; 阿朗愁眉苦脸,quot;我就最怕天未亮起床。quot; 石子笑。 阿朗看着石子闪亮的眼睛,有美相伴,滋味又大不相同吧,quot;星期六清晨四点半我在这里等。quot; quot;别迟到。quot; quot;怎么敢。quot; 石子下车,向他挥挥手。 她把王德晶送的大衣挂起来,洗把脸。 将来势必没有这样用不尽的体力了,这个时候叫她去打老虎她也能追三条街。 这真稀奇,有力气的时候力气多数不值钱,力气有价值之际说不定又没力气了。 听说祖母健康地活到八十三岁,最后一日还写日记,石子希望也有那样的寿命。 自图书馆出来,看到街角有一少女拉小提琴讨钱,她走过去,因为她拉的是《梁祝小提琴协奏曲》。 那少女朝同胞点点头。 石子掏出十块钱放在琴盒里。 女孩朝她点点头。 琴音里没有太多凄酸之感,大概是因为年纪轻,不懂得。 石子把外套拉严一点,走回公寓。 她用微波炉煮了一杯罐头汤,做了三文治,便忙着吃起来,一边翻阅笔记,直到时间差不多,直赴福临门。 老陈发薪水,石子发觉加了两成有多。 她大吃一惊,以前区姑娘加薪水只加五巴仙之类,新老板阔绰得多,由此可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石子焉会出声,多那百多元她荷包不知可多宽爽。 那日招呼客人,她特别落力。 老陈打算大展鸿图,为侍应生做新制服,与新台布配成一套。 石子没有意见,别的同事则说:quot;千万别是旗袍,穿着旗袍不好走路。quot; quot;这倒是真的,最方便是小围裙与白衬衫。quot; 老陈很幽默,quot;我穿裙子不好看。quot; 石子忍不住搭住老陈的肩膊,quot;为了你,大家陪你穿小凤仙装。quot; 大家哄然大笑,以致有客人进来,大感诧异:这间唐人餐馆的侍应为何如此好笑容? 周末,石子拨好闹钟,四时起来,伸一个懒腰,梳洗完毕,做了一个暖壶的可可,往窗外一看,发觉潘国朗已经在楼下等她,看到倩影,朝她招手。 这小子,终于在清晨起床。 石子穿得很暖,背上背包,锁好门,下楼去。 潘国朗朝她点头,quot;早。quot; quot;没迟到,很好哇。quot; 潘国朗一味笑,替她开车门。 石子忽然停住脚步,quot;你昨夜没睡?quot; 阿潘笑而不答。 被石子猜中了。 坐在车上,石子斟一杯可可给他。 清晨公路上没车,交通畅顺,沿途观景,十分愉快。 quot;去过美国没有?到了白石,两国边境很近。quot; quot;从没有。quot; quot;想去吗,我载你。quot; quot;有个黄石公园——quot; quot;我陪你去。quot; quot;那要待学校有假期才行。quot; 阿潘大吃一惊,quot;你还在读书?你满了十八岁没有?quot; 他误会她是中学生。 石子开怀大笑,这种误会一向最受女士欢迎。 quot;你们家在香港就务农?quot; quot;香港哪里还有农田,我们在深圳租地种菜运到香港卖,移了民,重操故业,老父索性买下素里二十亩农地,据说将来像列治文那般改划为住宅地,就真正发财了。quot; 石子不语,华人一向有办法,到了何处在何处扎根。 quot;这两边是覆盆子田,你爱吃覆盆子吗,夏天一片浅紫色,很好看。quot; quot;有无花地?quot; quot;看花要到美国贝灵咸,春季那边有郁金香,你喜欢什么花?quot; 石子怔怔看着窗外,quot;我们上海人总忘不了桂花与栀子花。quot; quot;我们在素里的家门口有三株老紫藤,是上手业主一早种下的,有手臂粗,初春一串串花蕾挂满树,引来粉蝶无数。quot; 车子驶入一座大宅,石子真没想到农夫的住宅会那么壮观。 立刻有一对中年夫妇开门出来,见是大儿子一早出现,喜出望外,quot;阿朗,你怎么来了?quot; 阿朗忸怩,quot;我来看看有什么要帮忙的,这位是石小姐。quot; 石子连忙说:quot;伯父伯母,叫我石子得了。quot; 那潘太太眉开眼笑,上下打量石子,一手拉住,quot;来,石子,跟我们到田里参观。quot; 两架车一前一后驶往菜地。 工人正在收割菜蔬,稍后送往订购的销售处。 石子十分感动。 阿潘在一旁解释:quot;做生畜如鸭鹅则更辛苦肮脏,鱼市场更是一片腥气。quot; 天渐渐亮了,忽然细雨缠绵。 潘太太说:quot;阿朗,陪石小姐回家休息。quot; quot;伯母我要回去了。quot; quot;那么快,多玩一会儿嘛,我们家有客房。quot; 阿潘加一句:quot;她要回大学上课。quot; 潘伯母又是一个惊喜,quot;石小姐是大学生?quot; 她吩咐工人把各种菜蔬都送上一扎叫石子带回去,那已是满满两大塑胶箱。 quot;阿朗,替石小姐搬回家,石小姐,有空再来。quot; 石子点点头。 雨渐渐下得急了。 与潘国朗一人挽着一箱菜上车去。 quot;请送我回校舍。quot; quot;这些菜——quot; 石子笑,quot;当然是送给福临门啦。quot; 潘国朗恍然大悟,quot;我给你送去。quot; 那一日石子的精神特别好,上课特别用心。 回到公寓才觉得累,决定倒在床上小睡片刻,她是一闭眼立刻可以入睡那种人,失眠的奢侈与她无缘,她相信以下真理:吃不下是因为未饿,睡不着是因为不累。 不知睡了多久忽闻电话铃响。 挣扎起来,先看钟,还好,只得五点钟。 电话是李蓉打来的,声音甜滋滋。 石子笑问:quot;你们在何处?quot; quot;在班芙的露意思湖。quot; quot;好家伙!quot; quot;很牵挂你,找到新房客没有?quot; quot;乏人问津。quot; quot;应该有人呀,开学时分,多少学生急找地方住。quot; quot;再等两日吧,回来记得找我。quot; quot;那当然。quot; 放下电话,有人敲门。 quot;谁?quot;小心门户是独居人第一守则。 quot;对面的陈晓新。quot; 石子打开门,只见陈晓新全身艳装,像是要去赴约,quot;石子,这是我朋友的妹妹,想租地方住,quot;她把身子让一让,石子看到站在她后面的一个女孩子,quot;你的室友好似搬走了是不是?quot; 石子连忙说:quot;是,是。quot; 陈晓新说:quot;我那边已经住了三个人,没空位了。quot; quot;就租我这里好了。quot; quot;那你们谈谈,quot;陈晓新大喜过望,quot;玉菁,你同石姐姐慢慢谈。quot;如卸下包袱,一溜烟走了。 那叫玉菁的女孩子怯怯站在一边,挽着一只行李袋。 石子失声道:quot;今天刚到?quot; 她点点头。 quot;快进来洗把脸喝杯茶慢慢说。quot; 那女孩如释重负,泪盈于睫。 quot;玉菁,你那菁字念青还是读精。quot; quot;精,白玉菁。quot; quot;是来读书?quot; quot;是,我来卑诗大学念硕士。quot; 石子大乐,quot;什么,居然还是我师姐?失敬失敬。quot; 白玉菁也乐了,愁眉百结中也笑出来。 quot;租务条例贴在厨房冰箱上,你去看一看,觉得合理,今日便可以搬进来,有什么问题,尽管问。quot; quot;我……想打工。quot; quot;可以替你想办法。quot; 她终于低下头,落下泪来。 石子温言劝道:quot;这又是为什么?quot; quot;害怕,彷徨,想家。quot; 石子答:quot;我明白。quot; quot;这个地方,究竟好不好住?quot; 石子一时答不上来,该怎么说呢,唉,quot;我慢慢告诉你。quot; 白玉菁忧心忡忡,quot;如果不易居,我想返回天津。quot; quot;你自天津出来?quot; quot;是。quot; quot;先住下来,日久会习惯,周末,我带你到处逛逛,毕业后如果真的不喜欢,再做打算,这里有许多来自五湖四海的华人,你总会找到朋友。quot; 白玉菁乖巧地说:quot;我愿意向你学习。quot; 石子似笑非笑地答:quot;我的路不好走。quot; 当下她登记了新房客的姓名地址护照号码,防人之心不可无,她已是老大姐了,经验丰富。 quot;我要去上班了,紧急电话号码写在黑板上,你好好睡一觉,养足精神,明天我们去逛街。quot; 明天石子会告诉她,许多有办法的内地子弟,住宅在最名贵的桑那诗区。 石子穿上王德晶送的新大衣,咕哝着天气真的开始冷了,那样华丽曼妙的夏季也会过去。 她抬起头看着天空,轻轻说:碧玉,你看着,我会毕业,白玉菁也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