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满楼》


 第1章

    还没有真正到夏天，海水温度大抵还徘徊在摄氏十七八度左右，水上联欢会已经开始了。

    游艇雪白的一只只并列在本市最山明水秀的菠萝湾，年青男女挥手与邻船的友人打招呼，他们模仿欧洲人出海的打扮，泳衣外边套一件大毛衣或毛巾衫，苗条的两条腿已经晒成金棕色，这样的活力这样的青春，看上去的确令人心旷神怡。

    恒昌号长五十公尺，第一次落水，簇新的甲板上坐着几个少女，正在调笑。

    有人说：quot;听说宦晖与宦楣就要回来工作。quot;

    另一个嗤一声笑出来，quot;那真是一对活宝贝。quot;

    quot;是你的令表兄同令表妹哪。quot;

    quot;嘿，宦楣要带一个洋人回来，她妈不准，还在讲条件，讲不拢不一定回得来。quot;

    quot;去年不是已经带过一个红头绿眼的回来住了一个暑假？quot;

    quot;那个已经拆开，quot;有人抢着说，quot;她一向喜欢外国人。quot;

    quot;你最关心宦家的事了，哈哈哈，那是你未来小姑，做嫂子的有没有想过要约束约束她？quot;

    那少女忽然拉下了脸，咬牙切齿的说：quot;谁同宦家有什么关系！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好色的一家人，父、子、女，一个印子印出来，荒淫无道。quot;

    大家见她形容得那么严重，忍不住大笑起来，清脆的笑声传得老远，在蓝天白云绿水中淡出。

    先头那少女脱下外套，跃入水中。

    quot;她赌气了。quot;

    quot;她一直以为她是宦晖的女朋友，直到影视明星叶凯蒂在娱乐刊物上大肆宣扬宦晖为未婚夫。quot;

    quot;她爱宦晖吗？quot;

    quot;谁，谁爱宦晖？quot;

    quot;叶凯蒂。quot;

    quot;谁会同宦晖这样的人谈到爱情问题。quot;

    大家一致通过此言不差，再次大笑起来。

    宦晖同宦楣在他们母亲的眼中，自然不是这样不堪的人。

    所有的慈母总觉得孩儿变质，统统因他们交友不慎，或者干脆一点，是社会的错。

    宦太太正为子女回家在高兴。

    不只一次，她同亲友说：quot;以往回来，一贯打个转就走，弄得人头晕眼花，现在好了，眉豆可以天天陪我吃茶逛街。quot;

    妯娌们觉得宦太太太过兴高采烈，有意煞她风景，便闲闲地做出反应：quot;眉豆不坚持同外国人结婚了吗？quot;

    宦太太马上脸变了色，quot;什么结婚，那不过是普通朋友，在外国认识一两个外国人也稀松平常，在外国怎么可能避得开外国人。quot;否认得一干二净。

    亲戚幽默的称赞宦太太：quot;品芳你口才好比外交官。quot;

    到了晚上，宦太太又是另外一副面孔，趁丈夫宦兴波有空，抓住他开家庭会议。

    quot;眉豆到底把洋人甩掉没有？quot;

    quot;我的女儿自然拿得起放得下。quot;

    quot;是吗，像你？quot;宦太太讽刺地问，quot;你放下过谁？quot;

    宦兴波连忙说：quot;她已经答应我，回来好好做人，胡天野地的学生时期已经过去。quot;

    宦太太坐下来，quot;眉豆那么多朋友，看得顺眼的，也不过只得邓宗平一个罢了。quot;

    quot;那小子有强烈自卑感，我实在看不出他有什么好处。quot;宦兴波犹有三分气，quot;不是为了他，我宝贝女儿也不会自我放逐到那么远。quot;

    quot;这事还得怪你，你一副恶形恶状要把人家买下来的样子。quot;

    quot;真好笑，社会上不知多少有为青年才俊挂行情表，等我宦兴波开价呢。quot;

    quot;人家不是那样的人。quot;

    quot;那小子是什么东西，值得我俩到今天还议论他。quot;

    宦兴波走进书房，砰的一声关上门。

    如今有牛脾气的人也实在濒临绝种了，宦楣一直这样想：邓宗平是惟一拒绝她与她父亲的人，所以印象历久并未稍减。

    过两日就要动身回家，她犹自躺在长沙发里发呆。

    宦晖开门进公寓，顺手把车匙门匙摔在玻璃茶几上，铿锵有声，他蹲下来，看着妹妹，quot;再度失恋？quot;

    宦楣白他一眼，quot;在说什么。quot;

    quot;感情变幻不算了不起的事，世上最易反悔的合约叫婚约，别的合同上若有什么差池是要吃官司的。quot;

    quot;重婚也是罪。quot;

    quot;大可以离了再婚。quot;宦晖笑，忽然发现妹妹穿着他的毛衣，quot;眉豆，你胆敢把我的凯斯咪当睡衣穿，速速脱下，不然不放过你。quot;

    正在拉扯，卧房里走出一个人来，冷冷的说：quot;贤兄妹一天到晚就是嬉戏。quot;

    宦楣转过头去：quot;叶凯蒂小姐，你莫非有更好的建议。quot;

    宦晖连忙说：quot;凯蒂，后天就要走了，别入宝山而空手回，去逛皇牌大厦吧。quot;

    叶凯蒂欣然从命，披上外套，出去了。

    宦楣在她身后骂：quot;真无聊。quot;

    宦晖挤眼笑道：quot;同比利奥登堡先生彼此彼此。quot;

    宦楣不忿的说：quot;我真不明母亲为何偏不管你。quot;

    宦晖举起双手，quot;我没有说我要与任何人结婚。quot;

    quot;报上已经登过千百次。quot;

    quot;你没有听过谣言这回事？quot;

    宦楣气道：quot;毛豆，你到底站在我这边还是恁地？quot;

    宦晖蹲下来笑与妹妹说：quot;你不同我争宦氏大厦我俩就永远是同胞好兄妹。quot;

    后天一行三人还是亲亲热热的上了飞机。

    宦氏兄妹只得手提行李，叶凯蒂却有七只箱子，宦楣在大哥耳边说：quot;花得太离谱了，父亲会同你算帐。quot;

    宦晖却说：quot;你看凯蒂多开心，我相信日行一善。quot;

    宦楣低下头，也许她有点妒忌，从来没有人在乎她是否开心，老妈一句话，她连惟一的玩伴都得放弃。

    飞机抵埠，坐的是头等，又没有寄舱行李，宦楣一个箭步，不到十分钟就办妥出关手续，在门口看到老司机，坐上车吩咐驶回家。

    quot;叫小李驶车过来接少爷刚刚好。quot;

    老司机点点头，即时拨通电话。车座上有一份报纸，打开一看，娱乐版头条：叶凯蒂纽约会未婚夫。

    宦楣迅速将报纸合拢。

    也难怪邓宗平不要同宦家发生任何关系。

    嫌他自尊心过强，不如说宦楣更加自卑。

    在家受管教的日子一定更加难过，父亲同她谈条件的时候说得很清楚：quot;眉豆，你不一定要回来，但住在家里一天，一天得守你母亲那套律例，没有人例外，我亦得尊重她。觉得闷便到公司来办公，但是，不准闹新闻。quot;

    也不准搬出去住。

    也不准带洋人回来。

    也不准异性在屋中留宿。

    一视同仁，事实上宦晖所有的秘密情人都没有上过门。

    说到后来，父亲声音低下去，quot;给你母亲一点面子……quot;

    在外头怎么样她已经管不着，家里还是尊她为大。

    到了家，睡醒以后，收拾心情，出来应酬，已经是一个星期以后的事。

    每天下午两个地方，吹干头，便开始寻找节目。

    她从来不给任何人幻觉她是早上起得来的人，宦楣连午餐约会都不赴，每天过十二点才起床，喝完浓茶方睁得开眼睛，只能在家吃一碗面当中饭。

    宦楣自嘲过着五十年代舞小姐的生涯，迟睡晏起，无所事事，专等太阳落山才找小白脸共她出去寻欢作乐。

    五十年代，她母亲年轻的时候，有一首国语时代曲，是这样的：quot;喂喂喂你说什么我不知道，嗨嗨嗨只要欢乐今宵，我们要忘却烦恼，我们要一起欢笑，来来来我们一起快乐逍遥，你不要噜苏又唠叨，你不要哭哭又笑笑，有什么话，留着到明朝……quot;

    倒是很恰当的描绘了宦楣此刻的心理状况，反正有的是明天。

    歌中的你，是她的母亲，真令人惆怅，对一个少女来说，在任何情形之下，这个你，都应该是异性才不枉青春。

    叶凯蒂约她见面。

    宦楣说只有四十五分钟时间喝下午茶。

    叶凯蒂有目的而来，是以十分准时，打扮得极之时髦，一进咖啡座即时获得无数注目礼。小腰身窄裙子更显得双腿又长又直。

    宦楣客观地打量她，可惜此女不用功，有本钱只走捷径，否则以这样的才貌，一定窜得出来。

    两个女孩子不约而同的取出香烟来抽。

    叶凯蒂说：quot;宦晖已经开始上班了。quot;

    宦楣说：quot;你有什么话，讲吧。quot;

    叶凯蒂放下香烟，quot;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quot;

    quot;我为什么要帮你，你拿什么来同我换？quot;

    quot;将来——quot;

    quot;过去、现在、未来，有什么是你有的而我所没有的？quot;

    叶凯蒂觉得她太过嚣张，立即说：quot;你没有人爱，我有。quot;

    宦楣一怔，低下头，微微笑，quot;毛豆爱你？quot;

    quot;别笑，你连那样的一个人都没有。quot;

    叶凯蒂说的属实，quot;你想我为你做什么？quot;

    quot;我想到宦家住一个时期。quot;

    quot;异想天开，我同毛豆都不准带异性朋友回家，你是知道的。quot;

    quot;你带我回去，就不是异性朋友了。quot;

    宦楣摇头，quot;没有可能，我劝你安分一点，你这样咄咄紧逼毛豆，有害无利。quot;

    quot;你帮我这个忙，将来我做你嫂子的时候，与你同一阵线，你有许多好处。quot;

    宦楣听了这话，且忍着笑，然后压低嗓子，一本正经地同叶凯蒂说：quot;何用做我的嫂子，干脆做我的妈吧，家父有权有势，正当盛年，条件比他儿子高千百倍，你去追他，岂非更加直截了当，届时要什么有什么，整幢宦宅是你的。quot;说完之后，自觉幽默，大笑起来。

    叶凯蒂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实在沉不住，霍地站起来，离开茶座。

    她走了，宦楣也就收敛了笑容，无聊地按熄香烟，唤人结帐。

    侍者过来说：quot;宦小姐，已经有人付过了。quot;

    宦楣随着他所指看过去，不由得发呆，邓宗平，是他。

    他正对着她微笑，用目光征求她同意，离开同桌朋友，坐到她这边来。

    宦楣把他那一桌人的面孔统统数清楚，见没有女孩子，心情好得多，随即又嘲弄的想：于卿何事。

    邓宗平问：quot;什么事那么好笑？quot;

    quot;是因为笑声的缘故？quot;宦楣问。

    quot;不，你一进来我就看到你了。quot;

    quot;我仍然漂亮？quot;

    quot;不在话下，且添增了嚣张不羁。quot;

    宦楣看着他的脸，搜索往日的情意，但是邓宗平可不让她找到蛛丝马迹。

    宦楣说：quot;听讲你一直没有女朋友。quot;

    quot;那有什么稀奇。quot;

    quot;也没有男朋友。quot;

    邓宗平看她一服：quot;你的语气越来越似宦晖，这不是好现象。quot;

    宦楣忽然伸手过去握住他的手，邓宗平虽然没有挣脱，也没有反应，过了一会儿，宦楣知道无望，松开手。

    邓宗平轻轻说：quot;也该找份工作了。quot;

    宦楣站起来，quot;道不同不相为谋，下次再碰见，不用与我打招呼了。quot;

    她离去。

    邓宗平只得回到原来的桌子上。

    有人问：quot;哗，那是谁？quot;

    邓宗平答：quot;朋友。quot;

    quot;交情不浅吧？quot;

    quot;齐大非偶。quot;

    quot;那你是怎么认识她的？quot;

    邓宗平低着头浅笑，宦楣适才握过他的手，她柔肤那种冷冷的感觉犹在，有限温存，无限辛酸。

    怎么样认识她？说来没有人相信。

    当年他在法律系已经最后一年，比什么时候都需要外快帮补生活，她中五，急于找人补习英文，经无数中间人转接介绍，他到了宦宅。

    他坐在会客室等，半晌跑出来一个大眼睛长头发的女孩子，一脸清纯，那个环境配那个长相，完全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

    他呆了一会儿，也就摊开课本，为她上课。

    一共补习了两年，得到宦氏阖家好感，由女主人到司机，都尊称他为邓老师。

    他自己却知道，第一个学期尚未完结，他已经辜负了他们的好意。

    他自惭形秽，他不但比小眉豆大好几岁，家境普通，且懂得太多，因此苦苦按捺情感。

    是宦晖这个鬼灵精先看出端倪，大少爷暑假回来探亲，一见小邓，便伸手过去，quot;你就是邓老师，好家伙，眉豆每次跟我通电话都说起你。quot;用力握他的手。

    如果这名纨搏子弟还有什么优点的话，便是他深爱小妹。

    邓宗平还想回忆下去，同桌朋友已经举起杯子：quot;让我们祝邓某人荣任律师公会会长。quot;

    当日的眉豆已不是今日的眉豆，他使她的天真受创，变成现在这样。

    刚才他看到她进来，只见一脸厌倦，表情偏激，他已经不认识她，他深深内疚，难辞其咎。

    小邓在咖啡厅座发呆，宦楣在车子里出神。

    车子不住在市区中兜圈子，隔了很久，她才想起，约了宦晖有事，他们要商议如何为父亲庆祝生辰。

    车子驶到钓隆银行门口，宦晖跳上车来，笑问：quot;你又叫凯蒂好看了？她说你荷尔蒙不平衡，心理变态。quot;

    宦楣也忍不住笑，quot;我见她不知进退。实在讨厌。quot;

    宦晖很含蓄的说：quot;一个人要超越他的环境及出身，进步是不够的，非要进化不可，那样大业，岂能人人做到。quot;

    宦楣冲口而出，quot;邓宗平就可以。quot;

    quot;这小子确有点能耐。quot;他温和地拍拍妹子的肩膀。

    宦楣把手臂穿进哥哥的臂弯，头靠着他肩膀，不出声。

    老司机在前座微笑，兄妹俩一向友好，从孩提时开始，两人同坐车子，必有这个姿势。记得有一次，小毛豆同顽皮同学打架，头破血流，一脸泥灰，被小眉豆见到，只是靠着他默默流泪。如今长大了，各有各性，这点兄妹情始终不变。

    当下宦晖说：quot;一定有好过邓宗平的人，我给你介绍。quot;

    quot;你手头上有什么好东西，不说这个了，请客名单拟好没有？quot;

    quot;不外是父亲的几个老朋友。quot;

    兄妹俩到家后，宦兴波也回来了，脱了外套，便审阅儿子恭恭敬敬递上来的客人名单。

    宦太太眯着眼心满意足地旁观，正在欢心，忽然听得丈夫不满地说：quot;咄，毛豆，这个人还在名单里干什么，快给我剔掉。quot;

    宦太太一跳，quot;什么事，给我看看。quot;

    宦晖莫名其妙，接过名单，问父亲：quot;是谁，是梁国新？quot;

    宦楣忍不住问：quot;梁伯伯不是我们的老朋友？quot;

    他们的父亲一声不响，走到园子去。

    两兄妹面面相觑。

    做母亲的悄悄说：quot;消息也太不灵通了，梁家出了事。quot;

    quot;发生什么？quot;宦晖问。

    quot;上个月梁氏建筑已叫廉政公署封了门，梁国新被控行贿。quot;

    宦晖登时明白了，顺手取过一管笔，便把梁国新三个字划掉，接着走到花园去陪父亲。

    宦楣说：quot;我竟不知道这件事，我得去慰问一下梁小蓉。quot;

    quot;眉豆，quot;宦太太叫住女儿，quot;你识相点好不好？quot;

    宦楣不出声。

    quot;望远镜已经送来了，你还不上天台玩你的游戏去。quot;

    宦太太也走开了。

    那张名单落在茶几上，被粗笔用力勾除的名字已经不存在。

    宦楣独自在偏厅感慨了一会儿，才到天台去把那具折射望远镜的配件组合起来。

    宦晖站在她身边，看她用熟练的手势三下五除二把零件装妥。

    他笑说：quot;你几时盖一座天文馆玩。quot;

    宦楣吁出一口气，quot;这种三米焦距的望远镜只可用来测定小行星的位置，即使用到十米长的镜简，如此庞然巨物，也只能测量一百光年范围内的恒星。quot;

    宦晖坐下来，quot;使你觉得渺小？quot;

    quot;真的，人生既苦又短。quot;

    quot;听听这是什么话。quot;

    quot;你看这星空，群星从东方出来，慢慢掠过天空，再落于西方，天秤座在最左边，跟着是室女座、狮子座、巨蟹座、双子座……毛豆，为什么我们还要明争暗斗？quot;

    宦晖大笑起来，quot;这真要问问你同凯蒂了。quot;

    宦楣赔笑。

    quot;我们的天性就是如此好勇斗狠，也亏得这样百折不挠，永不言倦，再接再厉，人类才有光辉的历史，否则人人内心通明，万念俱灰，那还怎么活呢？quot;

    quot;今晚，我要寻找北斗星。quot;

    宦晖静了一会儿才说：quot;你同邓宗平都不爱吃人间烟火。quot;

    quot;并不是他教会我观星的。quot;

    quot;但是由他送你第一具单简望远镜开始。quot;

    宦楣顾左右而言他，quot;我已经找到大熊座和仙后座了，今夜天空恁地清朗。quot;

    宦晖脱下外套搭在妹肩上，quot;风也很大。quot;

    他下去了。

    宦楣在天台立了一个中宵。

    且不知道为谁。

    第二天她拨电话到梁家去找旧时小友梁小蓉。

    quot;小蓉，是眉豆呀，我回来了，大家见个面如何？quot;

    小蓉在那头忽然哽咽起来。

    quot;喂喂喂，这是干什么，不是要做新娘子了吗？quot;

    quot;取消了。quot;

    quot;我不明白。quot;

    quot;婚礼取消了。quot;

    宦楣静一会儿，然后很坚持的说：quot;出来再讲。quot;

    quot;眉豆，谢谢你邀请，我实在没有心思饮宴。quot;

    quot;那么我来看你。quot;

    quot;算了，我也不想招呼客人，谢谢你眉豆。quot;

    quot;随时找我，你知道我这个人不分昼夜，你若想聊天，只要拨一个电话。quot;

    quot;好的。quot;

    宦楣惆怅的放下电话。

    生了大麻疯也不过如此，由此可知六亲是多么容易断开。

    梁小蓉不肯出来，不肯接受感情施舍。

    宦太太看见女儿坐着发呆，过来问：quot;毛豆到什么地方去了，周末也不带妹妹出去玩，我的女儿不是没地方去吧，连我的节目都排得满满的，你何故发呆？quot;

    宦楣笑，quot;你这下子又上哪里去，quot;上下打量母亲，quot;这件旗袍嫌窄，为什么不做得大道一点，明明是胖了。quot;

    她母亲拍她一下，quot;批评批评就会批评，岑太太请了富华酒店的蛋糕师傅来教我们做甜点，你要不要来？quot;

    quot;我不吃甜品。quot;

    宦太太坐下来，quot;你父亲叫你到公司帮忙。quot;

    quot;我不会。quot;

    quot;公关经理你总会得做吧。quot;

    quot;嘿，见人挑不吃力，人家许小姐虽有三头六臂，光是敷衍宦夫人你，也已经五痨七伤。quot;

    quot;去你的。quot;

    quot;不是吗，连买一本报都打电话到公关组找许绮年。quot;

    quot;她能干呀，能者多劳。quot;

    宦楣说：quot;我没有本事，所以找什么都不用做。quot;

    quot;天长地久，这样疲懒可不是个办法。quot;

    宦楣觉得她母亲用字十分可爱，天长地久，她说，她认为世上确有天长地久这回事。

    quot;我看小说。quot;

    quot;这些都是什么书，看名字就可吓煞人：蓝血人、盗墓，红月亮。quot;

    宦楣笑，quot;这些书嘛，与星星有关。quot;

    quot;我的时间到了，不同你说。quot;她匆匆出门去。

    宦太太这天要学的，是法式千叶蛋糕。

    是夜宦楣回到天台，看着满天星斗，轻轻吟道：quot; CESt DOUX，LA NUIt，DE REGARDER LE CIEL，tOUtES LES EtOILFS SONt FLEURIES。quot;

    她最爱这句话。

    邓宗平说观星使她心旷神怡，对她有益。

    有一日他问她：quot;你到底晓不晓得令尊干的是哪一行？quot;

    quot;他是钓隆银行董事局董事。quot;

    他鼓掌，quot;好极了，你居然晓得。quot;

    quot;我毋需研究他在外头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我只知道他是一个好父亲。quot;

    quot;你也不能太不问世事。quot;

    quot;有损失吗，不是你说的吗，以有涯之生命追求无涯之学问，殆矣。quot;

    quot;我真不晓得该把你怎么样。quot;

    quot;你可以邀请我私奔。quot;

    清晨四时，宦楣步下天台的时候遇见宦晖开着跑车回来。

    兄妹俩不约而同到厨房找东西吃。

    quot;疯狂舞会？quot;

    quot;最最世纪末的荒淫舞会。quot;宦晖喝一口蕃茄汁。

    quot;酒池肉林？quot;

    宦晖不回答，只是满意的笑。

    quot;真奇怪，你对那些永不厌倦。quot;

    宦晖放下杯子，quot;可惜你又不是兄弟，不能带你一起去。quot;

    quot;但是你可以告诉我。quot;

    quot;咄，很多事根本不可以言传。quot;

    quot;在那样的场合中，有没有碰到过邓宗平？quot;

    宦晖诧异道：quot;你知道他是不一样的，他不爱这一套。quot;

    quot;他仍然没有女朋友？quot;

    quot;眉豆，要是你想念他，为什么不与他接头？现在你已超过二十一岁，绝对有交友自由，大不了搬出去住。quot;

    宦楣怔怔看着宦晖，过了很久才说：quot;不，我并不想念他。quot;

    quot;违心之论。quot;

    quot;我只是没有更好的事可想。quot;

    宦晖打一个呵欠，quot;我十点钟还要开会，不同你说了。quot;

    宦楣看着她哥哥的背影，这老小子也有过他惊险的时刻，前年暑假他同一个美貌的女孩子走，等到邀请人家到欧洲去逛的时候，才发觉伊人只有十五岁半，哗，真正吓出一身冷汗，宦楣从没见过他双眼中有过这么恐怖的神色，想必是真正害怕了，天天坐在她对面诉苦诉到天亮。

    quot;——我真不知道她什么岁数quot;，quot;难道查阅她的身分证quot;，quot;无论是哪个上帝主宰这个宇宙，盼望饶恕我一次quot;……听得宦楣耳朵走油，很多次忍不住笑出来。

    万幸他的罗曼史并没有被揭发，过了整整大半年，才定下心来，吃一次亏学一次乖，以后交友谨慎许多。

    初认识叶凯蒂，他让妹妹去打听人家真实年龄，宦楣查知凯蒂只有十九岁，也吃了很大的一惊，她满以为她有二十九岁，心中正窃笑宦晖杯弓蛇影。

    江湖真催人老。

    就这样已经同宦晖走了两年，也难怪有点不耐烦。

 第2章

    父亲生日宴那天，宦晖并没有带叶凯蒂出席，两兄妹单身主持晚会，努力陪客人寒暄、碰杯、跳舞。

    转身的时候，宦楣看到镜子里去，凝视良久。

    宦晖借镜子一角打领花，取笑她：quot;每况愈下？quot;

    无可否认，姿色不能再同十五二十时相比。

    她问宦晖：quot;记得我十七岁生日舞会？quot;

    quot;当然，大约有一百名男生问及你的择偶条件。quot;

    quot;最近还有没有人提起？quot;

    宦晖避重就轻地笑答：quot;全世界都已经知道了。quot;

    宦楣追着他来打。

    招呼起客人来，还是一本正经的，金童玉女似站在父母身边，使宦氏夫妇觉得十分满意。

    宾客虽多，统统是老面孔，今天你装饰我的宴会，过两日我来点缀你的派对，来而不往非礼也，来来去去是这几十个达官贵人，第二天照片又刊登在社交版上叫小市民观赏。

    宦太太兴高采烈，绝不言倦，能站在宦兴波身边三十年不变，当然有她的办法，再过十多年，这套功夫就会成为艺术。

    在家里举行宴会其实是最累的一件事。

    宦楣开小差走到花园去看天。

    她抬高头轻轻说：quot;青石板上钉银钉，千颗万颗数不清。quot;

    身后忽然有人说：quot;其实，在任何时候，肉眼在天空所能看到的星，只有三千颗左右。quot;

    宦楣一愣，一边转易一边脱口而出：quot;宗平！quot;

    那人也一惊，欠一欠身，quot;我不知道你在等人，对不起。quot;

    不，不是邓宗平。

    宦楣看着那个年轻人一会儿，冷风一吹，刚才喝的香槟涌上心头，她有点发呆。

    quot;你是哪一位，好像没有人介绍过我们。quot;

    quot;我老板是宦先生的朋友，由他派我出席晚宴。quot;

    quot;那应该是熟人了，今日不过请数十位人客。quot;

    quot;他们的确相当知己。quot;

    来人彬彬有礼，但是背着光站，宦楣看不清他脸容。

    quot;还未请教尊姓大名。quot;

    quot;鄙姓聂。quot;

    quot;啊，聂先生好似对天文颇感兴趣。quot;

    他笑了，quot;哪里，我听人说宦小姐念的是天文物理。quot;

    宦楣笑，quot;可见谣言即是谣言，我修的是文科。quot;

    她转到另一个方向，想在月色下看清楚他的面孔。

    他刚刚别过头来，宦楣与他一个照脸，吓了一跳，她没想到陌生人会有一张这样漂亮的脸。

    亲友一直公认宦晖英俊，可是与这位客人相比，五官未免失之纤细，缺少一种男子气概。

    宦楣忍不住问：quot;你们是哪一家公司的？quot;

    他笑一笑，quot;冀轸出入口。quot;

    宦楣对这间公司并没有印象，这并不稀奇，她对父亲的生意一点兴趣都没有。

    但是对方对宦家却好似了如指掌。

    她说：quot;快将散席了。quot;

    好色是人之天性，漂亮的面孔令观者心旷神怡，宦楣忍不住多看他几眼。

    他当然对她有兴趣，不然不会与她攀谈。

    宦楣说：quot;有空再联络，我们一起看星。quot;

    听上去委实太浪漫了：坐看牛郎织女星。

    是以他有刹那间失神。

    宦楣接着说：quot;对不起，我要去送客。quot;

    她拉一拉缎子晚服，发出悉悉一阵轻响，转出客厅去。

    她一直陪父母站在门口招呼，但没有再看到那位聂先生，他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离去。

    第二天一早宦楣接到凯蒂的电话，只说要祝宦伯伯生辰快乐。

    宦楣马上知道凯蒂在打探消息，quot;你放心，毛豆与我都没有带朋友回家。quot;

    凯蒂像是满意了，quot;我有份礼物送给令尊。quot;

    quot;你给毛豆转交便可。quot;宦楣搁下电话。

    反正已经醒了，她拨到钧隆的公关部找许小姐打听冀轸出入口行的来龙去脉。

    许小姐笑道：quot;很奇怪的店名是不是？quot;

    宦楣答：quot;并不，二十八宿中第十三十四颗星正是翼宿与轸宿，此人毫无疑问是个业余观星家。quot;

    许女士如闻印度文，quot;什么？quot;

    宦楣只是笑。

    quot;有了，quot;许小姐说，quot;冀轸的主持人姓聂。quot;

    quot;有没有名字？quot;

    quot;聂上游。quot;

    quot;与我们华洋有什么纠葛？quot;

    quot;要贷款部才会知道。quot;未经上头同意，即使对方是大小姐，也不便透露太多业务上消息。

    quot;你有没有见过他？quot;

    quot;没有。quot;

    quot;那没事了，谢谢许小姐。quot;

    聂上游，可能是他老板，可能是他本人。

    下午，她蹭到母亲身边，quot;妈妈，我好不好请客人回来喝杯茶？quot;

    宦太太即时问：quot;异性？quot;

    quot;世上只有两种人，不是男人就是女人。quot;

    quot;为什么不到外头去玩？quot;

    quot;我的望远镜并不能手提。quot;

    quot;不行，一破例不可收拾，叶凯蒂会把宦家当旅舍。quot;

    宦楣叹口气，quot;阴阳人呢，阴阳人能不能带回来？quot;

    quot;小姐，你找份正经工作吧。quot;

    quot;我还不十分肯定我要做的是什么。quot;

    quot;你父亲在十八岁那年就已经知道了。quot;

    宦楣笑说：quot;一代不如一代。quot;

    宦太太终于关心起来，quot;你要请什么人来喝茶？quot;

    quot;根本没有人。quot;

    quot;宗平来不来？来的话就当是我的客人好了。quot;

    quot;父亲的想法同你有点两样。quot;

    宦太太自顾自说下去：quot;伊益发出色了。有一次下午茶碰见他，特地过来向我鞠躬，还替一桌太太付帐，害我感动了三天。现时这样的年轻人真不多见了。quot;

    他的好处也并不只这样，宦楣嘴说：quot;他很会这一套，伪善。quot;

    宦太太不以为然，quot;一个人若假得令我那样舒服，假得一点也看不出来，我就当他是真的，外边也有人说宦兴波假，我一点不觉得。quot;

    宦楣打趣母亲，quot;你在恋爱，懵然不觉。quot;

    宦太太说：quot;去你的。quot;

    她戴上眼镜，在翻阅一本华丽的画册。

    宦楣探头过去一看，见是梅兰芳的艺术，不禁唷一声，马上说：quot;这是要长期苦练的玩意儿，以我们这样年纪，最宜养生，切忌野心勃勃，不如逛时装店去吧。quot;

    宦太太怔怔看着女儿。

    半晌才说：quot;眉豆，多亏有你，陪我说笑逛逛散散心。quot;

    宦楣做一个羞愧及无地自容状，quot;像我这种没有用的女儿，也不过会这些。quot;

    真要学好一门功夫，长年累月，除吃饭睡觉外，都得练、练、练。学艺数十年，才能先难后易，苦尽甘来。

    开什么玩笑，有什么必要。

    宦楣陪母亲去买皮鞋手袋。

    她悠闲地坐着抽香烟，宦太太看到这一季的新货兴奋得团团转，每隔五分钟便叫一次quot;眉豆眉豆你过来看看好不好quot;。

    于是店里所有的客人都转过头来看谁叫眉豆。

    宦楣早已习惯，既来之则安之。

    邓宗平不是这样想，他问：quot;你认为我会适应你们的世界，你真的那么想？quot;

    他的姐姐生产后十天便为卑微的薪水回到工作岗位，他世界里的女人都是苦干的牛，驯服而憔悴。

    宦楣抱着母亲的鳄鱼皮手袋怔怔地回忆，在他补习下，她的功课飞跃猛进，因为她想讨好他。

    现在情况已经改变了吧，他应该有足够能力改善家庭环境。

    quot;眉豆，眉豆，你来看看这靴子好不好？quot;

    到这个时候，宦楣也不得不觉得母亲无聊，quot;妈，我们又不骑马。quot;

    明明是大家闺秀出身，一旦在小王国内发号施令成了习惯，就直把那种意气使到公众场所来。

    宦楣从容地看着母亲，已经上了年纪，让她去吧。

    下班的时间到了，街上人群车潮汹涌，一班看样子是自食其力的女士们推开店门嘻嘻哈哈走进来挑东西。

    辛是辛苦点，她们有她们的乐趣，买起奢侈品来，一般一掷千金。

    宦楣轻轻同母亲说走吧，捧着大包小包，在横街上了车。

    宦太太问女儿：quot;你在想什么？quot;

    宦楣顾左右而言他，quot;我们去接父亲下班。quot;

    宦太太连忙说：quot;你太不识趣了，人家下了班还有应酬。quot;

    宦楣看母亲一眼，做这个太太也着实不易，这样超人的忍耐、温和、大方。

    quot;男人的事，我们不要去理它。quot;

    回到门口，发觉宦氏父子一早到家，正在大门前观赏研究一辆血红色的跑车。

    宦晖兴奋不已，手抚车身，不住赞美，看见妹妹回来，连忙喊她：quot;眉豆过来看爸送我什么？quot;

    quot;又是一辆跑车。quot;

    quot;这不同！这是林宝基尼君达，订制三年，今日抵埠。quot;

    宦楣耸耸肩，又怎么样呢，还不是四个轮子一副引擎，用以代步。

    quot;上车，眉豆，我们去兜风。quot;

    眉豆轻轻说：quot;你应该载叶凯蒂，她会开心。quot;

    宦兴波在一旁呵呵笑，quot;眉豆，你不说你要什么？quot;

    宦楣笑笑。

    宦楣知道她要的是什么，第二天早上，她找到许小姐，一阵哈哈天气真好你的部门请不请人我来学习如何之后，她说：quot;我想公关部代我找一个人。quot;

    quot;我们帮你联络好了。quot;

    quot;我想找邓宗平。quot;

    许小姐是钧隆的老臣子了，当然风闻过这位先生，便不动声色的说：quot;一定办妥。quot;

    宦楣道谢。

    她所要的，不过是听听邓宗平的声音。

    不到十分钟电话就复过来了。

    邓宗平问：quot;有什么事我可以为你效劳？quot;声音礼貌大方客气，不带一丝感情。

    宦楣想：可把我当一个客户？

    宦楣的千言万语都叫他堵住，于是只得说：quot;你知道梁国新一事？quot;

    quot;听说过。quot;

    quot;我想去旁听。quot;

    quot;我可以代你查一查上堂的日子。quot;

    quot;梁家有我儿时好友。quot;

    quot;那自然。quot;

    两人沉默良久，宦楣不得不说：quot;好吗？quot;

    quot;托赖，过得去。quot;

    他身边有人同他打招呼，宦楣被逼知情识趣的说：quot;你忙你的去吧。quot;

    quot;那我们改天再谈。quot;

    这种失落不是用笔墨可以形容。

    稍后律师行的秘书通知宦楣有关的地点与时间。

    邓宗平就站在秘书身边，见她说完了，随即问：quot;宦小姐语气如何？quot;

    quot;很平常，她叫我等一等，拿枝笔记下来。说得很客气。quot;

    邓宗平坐下来，未免惆怅，但他的理智告诉他，也幸亏如此，不然，再见了面，那只冰冷滑腻的小手再搁上他的手，恐怕会有事发生。

    过去的已经过去，居然还可以继续做朋友，通消息，已经是一项了不起的功绩。他与她两人为这段感情所吃的苦，不足为外人道。

    邓宗平心一阵辛酸，忍不住将头伏在双臂上。

    隔壁有人叫他，quot;邓，邓，你的电话。quot;

    他才打醒精神抬起头来应付工作。

    那日宦楣为了去看梁小蓉，起了大清早。

    在法庭外见到梁家三口，她开头没有把他们认出来，不，不是因为众人形容枯槁，而是连尺寸都忽然不对版了。

    梁小蓉与她一起长大，衣服可以调过来穿，如今像比她矮了大半个头，整个人蜷缩着，像是要努力躲藏身体，逃避注意力。

    宦楣一声不响，坐到长凳上，伸手过去，握住梁小蓉的手。

    梁小蓉呆滞的抬起头来，见是宦楣，无神涣散的眼睛渐渐露出讶异的神色，跟着是感激的泪光。

    她俩四只手紧紧的交叠。

    律师正在轻轻叮嘱事主，时间到了，法庭大门打开，宦楣拍拍朋友的手，目送他们进去。

    她不打算陪他们聆听冗长的审问及答辩。

    梁氏夫妇根本没有注意到任何外人的存在。

    两人的精魂像是早已离开他们的躯壳，肉身无奈地缓缓蠕动走入法庭，犹如行尸。

    两扇大门随即合拢。

    宦楣没有即时离去，她坐在长凳上发呆，她不相信那是她所认识的梁国新。

    梁伯伯平时谈笑风生，神采飞扬，天生有控制场面的魅力，目光到处，没有一个客人会被冷落。

    但是刚才，他什么都没有看到，呆若木鸡，视若无睹。

    宦楣心中恻然。

    早晓得不应该来，既帮不了人，又令自己不快。

    有人轻轻坐到她的身边。

    宦楣决定离开法庭，刚握紧手袋想站起来，却听见旁边有人叫她。

    她转过头来，看到那张英俊的面孔，quot;聂先生，是你，quot;她有点意外，quot;我们又遇见了。quot;

    他向她笑笑，quot;原来你是梁小姐的朋友。quot;

    刚才那一幕，他都看见了。

    quot;你呢，quot;宦楣问，quot;你认识梁国新？quot;

    quot;他是敝公司客户之一。quot;

    宦楣站起来。

    他说：quot;我送你一程。quot;

    刚在这个时候，寂静的木板长廊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分明是有人赶着过来，宦楣转过头去看，发觉来人是邓宗平，这时他也看到了她，而且发觉她身边站着个年轻人，小邓不由自主尴尬地放缓脚步。

    未待宦楣开口，小邓便说：quot;今晨我在十号法庭工作。quot;

    宦楣心中有气，那阁下走到西翼来干什么，邓宗平邓宗平，为什么你总是不肯吃一点点亏？

    但是小邓接着说：quot;于是便过来看看你。quot;

    宦楣这才面色稍霁，为两位男士介绍，两个年轻人握手寒暄。

    邓宗平问：quot;你已看到梁国新？quot;

    宦楣点点头。

    quot;那我过去了，有事等着我。quot;他转头离去。

    谁说一切不是注定的，偏偏会在这个时候身边出现第三者，宦楣从不为这种事解释，邓宗平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她在感情上最最骄傲，再也不肯特地表白。

    这一切，都落在聪明的旁人眼底。

    他立刻知道会有点棘手，女孩复杂矛盾的眼神表露所有苦楚爱慕眷恋不舍之情，嘴角带出骄傲矜持无奈。

    过了片刻，她转过头来问他：quot;你是聂上游是吗？quot;

    quot;是，quot;他笑笑回答，quot;力争上游。quot;

    quot;你没有告诉过我，这名字由我自己打听得来。quot;

    他欠欠身，quot;我的荣幸。quot;

    她喜欢他，觉得他可亲，忽然忍不住诉起苦来，quot;你看人家怎么样对我。quot;

    聂上游不便置评，只是微笑。

    quot;他已三年没有主动与我联络，一旦看见我身边有位异性，立刻给我白眼。quot;

    聂上游温柔的看着她，他若是一不小心，露出半丝同情之色，便会马上沦为她的弟兄姐妹，万劫不复，不行，他非残忍不可，于是扬声笑起来。

    笑声在空荡的走廊激起回音，宦楣受到感染，也笑了起来，开头还有点苦涩，后来笑得浑身畅快。

    quot;来，quot;聂上游说，quot;我送你一程。quot;

    到底事不关己，己不劳心，宦楣愉快的离开了法院大厦。

    她没有回家，她对他没有戒心，他原是她父亲的客人，在家里认识。

    宦楣知道她父亲的脾气，绝不轻易与人结交。

    他们在一家私人会所谈天上的星。

    真好，幸亏有这样的话题，不然一直说私人故事，不闷死人，也嫌太过赤裸。

    聂上游说：quot;你的口气，比我更似一个天文学学生。quot;

    quot;呵请问你在哪一间学校研究，我巴不得有人指点。quot;

    quot;你真想知道？quot;聂上游微笑。

    宦楣答：quot;我不会放弃这个机会。quot;

    quot;中国宁波大学。quot;

    这个答案意外又意外，宦楣忍不住问：quot;你回到内地去读书？quot;

    他笑：quot;我在中国长大。quot;

    宦楣睁大眼睛看着他。

    聂上游咳嗽一声，莞尔道：quot;看仔细没有，在中国长大的中国人不多见吧？quot;

    quot;不不，quot;宦楣回过神来，quot;我只是没有想到，我，我的意思是，我不认识，唉，算了，越描越黑。quot;

    聂上游仰高头笑起来，显得神采飞扬，宦楣这才发觉，一套普通深色西装穿在他身上，竟这样的潇洒漂亮。

    他取笑她，她涨红了面孔。

    笑完了，聂上游调侃地问：quot;你在什么地方长大？quot;

    宦楣没精打采的答：quot;在我狭窄的小世界，人人在母亲的怀抱里长大。quot;

    聂上游适可而止，赞道：quot;真是天底下最理想的成长处。quot;

    宦楣怀疑的问：quot;你来到本市有多久了？quot;

    quot;我先到美国纽约与亲属团聚，住了几年，才派到这里工作。quot;

    宦楣拍一下手掌，quot;啊哈。quot;她抓到他的小辫子，quot;还不是西方社会有关系，你有无继续学业？quot;

    聂上游感慨的答：quot;为口奔忙，哪里还有这种气。quot;

    这个人好不特别，好不有趣。

    他当下说：quot;来，我送你回去。quot;

    车子在停车场，宦楣走过繁忙的银行区去取车，有少男少女捧着簿子走上来拦住他们，一手递上一枝笔，对宦楣：quot;请支持直选，请签名支持八八年直选。quot;

    聂上游两只手放在口袋里，并没有意思签名，他双目看着宦楣。

    该死，宦楣想，这小子恁难应付，立定心思笑眯眯冷眼旁观，要看她下不了台，说他有恶意呢，并不见得，但他的确要她尴尬。

    电光石火间，宦楣诧异地问自己：你几时关心过别人怎么想，为什么要在乎一个陌生人怎样看？

    自从邓宗平以来，她还没有在乎过谁怎么样看她。

    宦楣马上定下来，对那女孩子：quot;我们考虑清楚了才能签这个名。quot;

    那女孩笑笑，并不勉强，又去拦截其他行人。

    宦楣松一口气。

    聂上游双目中露出欣赏的神色，嘴里犹自问：quot;你可知道整件事的来龙去脉？quot;

    宦楣据实答：quot;知道一点，但没有专心钻研。quot;

    聂上游笑笑，quot;我认为流星群比政治有味道得多了。quot;

    quot;我想这关乎阁下手上拿的是什么护照。quot;

    聂上游忽然拉起她的手，拖她走进停车场，找到车子，送她回家。

    一路上他没有讲话，宦楣在心中不住拿他比邓宗平，两个人其实并无相似之处，宦楣忽然发觉，聂上游将是她离开小邓之后第一个重要男性。

    人是万物之灵，到底有点分寸，她就是知道。

    宦楣十分惆怅，她不希望因这个人而忘记邓宗平。

    人的性格多么奇怪矛盾，一直希望可以控制自己的心绪而不果，想忘记一个人，固然心不由己，想不忘记一个人，也心不由己。

    荒谬。

    车子停在门口，聂上游笑说：quot;听说你们家家教甚严，未经家长同意，闲人不得入内，不送你进去了。quot;

    很明显，他也把她的来龙去脉统统打探清楚了。

    宦楣还在沉思，并没有对那句话做出适当的反应，过半晌她抬起头来，quot;我们会再见的吧？quot;

    他点点头。

    宦晖自泳池回来，看到这一幕，十分诧异，他太知道妹妹的性格，越是看重一个人，越是手足无措，言语木讷，相反的时候，则游戏人间，活泼调皮。

    这小伙子是谁？

    宦晖向他行注目礼，看着他把车子调头离去。

    宦晖用毛巾擦头，边问：quot;这又是什么人？quot;

    quot;一个来历不明的中国人。quot;

    宦晖笑，quot;你好像特别为这一类人所吸引，永远不肯在同类中选朋友。quot;

    宦楣笑着过去用双手拉着兄弟毛巾衫的翻领，quot;选谁！二世祖都跑去追求影视明星了。quot;

    quot;烧到我这里来了，太不公平，我可以一口气数出好几个对你有兴趣的人。quot;

    quot;都是闷死人的人：星期一至五，日间在他们令尊公司里挂名工作，晚上出席各式宴会，没有应酬便去私会情人，周末阖家在码头集合，坐船出去兜风，一百年都没有一件事发生，不要说是做他们的妻，做妾都嫌闷。quot;

    quot;听听这是什么话。quot;

    quot;也只有像叶凯蒂这样的无知少女才渴望嫁入宦家。quot;

    宦晖啼笑皆非，递一杯冰茶给她，quot;你且凉快凉快。quot;

    quot;我等身分最尴尬，quot;宦楣诉起苦来，quot;行头不知多窄，钞票谁人没有，真正有志气的男孩子才不屑同二三线地位的商家攀亲戚——quot;

    她还没有说完，宦晖已经老实不客气打断她，quot;那我祝你下辈子生在贫民窟，虽然一出世就满头疮，但经过苦苦挣扎，发奋图强，创办事业，终于成为举世闻名的伟人。quot;

    宦楣瞪他一眼。

    quot;小姐，知足一点好不好！quot;

    她打量兄弟，quot;你看上去真的神采飞扬，一副小人得志模样。quot;

    quot;我很快乐，quot;宦晖满意地伸伸腿，quot;我承认我的特权比你多。quot;

    quot;父母偏袒。quot;

    quot;不，眉豆，要怪还是怪社会，我的行为我担得起，世人最多说我误解风流。quot;

    宦楣微笑，她兄弟已经说得十分含蓄，她要是学宦晖一半，立刻沦为下流。

    宦晖眯着双眼，躺在藤椅子上享受阳光，quot;可惜你不能进钧隆来玩，我们那组有几个知情识趣的老臣子，老马识途，什么诀窍都懂，不晓得多好玩。quot;

    玩玩玩玩玩，宦晖好像不懂其它的词汇。

    宦楣一生气，站起来用力掀起整张藤榻，往泳池推下去，水花四溅，宦晖惨叫连连，已经掉进池里。

    宦楣拍拍手走开。

    宦太太站在露台上问：quot;什么事，什么事？quot;

    宦楣上楼，刚遇到她母亲下来，她说：quot;妈妈，让我回纽约去算了。quot;

    宦太太拥着女儿肩膀，quot;公寓已经租出去了，再说，许小姐问我呢，她怕你哄她，不肯做她的生力军。quot;

    她拉女儿坐下来。

    quot;你看毛豆一下子就适应了。quot;

    简直如鱼得水。

    她猛然发问：quot;妈妈，你是什么时候习惯的？quot;

    宦太太一怔，答不上来。

    quot;记得吗，若干年前，你的名字叫唐品芳，是大学里的高材生，你的同班同学现在已是政府机关里的一级政务官，你又是怎么变成今天这样？quot;

    宦太太强笑道：quot;你没事吧眉豆？quot;

    quot;当中也经过一番挣扎吧，妈妈把你的经验告诉我，让我学习。quot;

    宦太太呆呆地看着女儿，下不了合。

    幸亏宝贝儿子前来搭救，quot;眉豆的老患又发作了，疯疯癫癫不知说些什么，还不过去听电话，邓大人找你呢。quot;

    宦晖一只手在打领带，赶着去赴约的样子。

    宦楣一听是邓宗平，连忙站起来奔出去。

    宦晖看着她背影，不悦地说：quot;都是小邓，把一些似是而非的知识灌输给她，什么人贵自立，金钱万恶，弄得眉豆高不成低不就，那小子现在成了名，费用收得比谁都狠，偏偏眉豆还在迷他那套，难怪当日爸爸反对他们在一起。quot;

    做母亲的叹口气。

    宦晖奇道：quot;怎么，这其中还有别情？quot;

    正确的版本不是这样的。

    宦太太说：quot;哪里敢反对。quot;

    quot;那是什么？quot;

    quot;你爹去说亲，被小邓一口拒绝。quot;

    宦晖一怔，笑出来，quot;好家伙，有种。quot;

    quot;是你爹操之过急，神情倨傲，条件苛刻，伤了人家自尊，人家无法接受。quot;

    quot;可是目前情况两样了，他已不是吴下阿蒙，大可旧事重提，扬眉吐气。quot;

    宦太太正要回答，一眼看到女儿已经站在门口，只得把话咽下肚子。

    quot;毛豆，你又在嚼什么蛆，有一丝空闲就讲我闲话。quot;

    宦晖赔笑，quot;小邓说些什么？quot;

    quot;梁国新一案下星期宣判。quot;

    quot;详情如何？quot;

    宦太太连忙摇手，quot;我不要听我不要听。quot;她匆匆走出去。

    宦楣说：quot;母亲简直生活在桃花源中。quot;

    quot;这是一种福气。quot;宦晖取过外套。

    quot;你又去哪里？quot;

    quot;你不方便去的地方。quot;

    quot;咄，大不了是艳女艳舞艳曲艳词。quot;

    quot;你说对了。quot;

    quot;艳死你。quot;

    quot;你看你炉忌的，啧啧啧啧。quot;

    近日他连叶凯蒂都少见了，害得凯蒂一直在报上辟谣。

    quot;糜烂、腐败、堕落。quot;

    quot;谢谢你。quot;宦晖朝妹妹飞吻。

    他开着那辆血红色跑车出去了。

    宦楣拿着笔记本子到天台去观星。

    簿子里已经写满密密麻麻的心得。

    宦楣觉得好笑，一到家就变成淑女了，坐在家中专等人来的会。

    万万不能主动，她很清楚记得坐在课室门口等宦晖放学的女孩子，一副紧张的样子，互相敌意地瞪视，宦晖一出现，便涌上去叫名字拉衣裳。

    这样又有什么意思，成败输赢倒无所谓，姿势一定要合乎身分。

    所以她第一次在纽约看见叶凯蒂，便同她说：quot;你不应该来，你应该叫毛豆走这一程。quot;

    结果宦楣自己也犯了同一个毛病，她允许父亲到邓家去求亲。

 第3章

    宦兴波坐着司机驾驶的林肯驶进窄巷，巷子两边都是无牌小贩摊档，迎头而来的小型货车不肯让路，两车白板对死，不住吧吧吧吧响号，互不相让。

    没上门宦兴波已一肚子气，这样的地方！这样的人家！真不明白一直当小公主养的女儿怎么会看上这样的男生，肯定是慈母多败儿的缘故。

    正在光火，司机下车办交涉，货车硬是不愿退让，幸亏警察来了，指挥小贩把箩箱等杂物挪一挪，腾出空间，让车子侧侧身驶过。

    开货车的是一个小伙子，形容难当，看见宦兴波，得得意意举起手做个粗鲁不文的手势，气得宦兴波跳脚：quot;看见没有，苦苦纳税帮补这种人！quot;

    老司机想笑但是不敢笑。

    停好车子，宦兴波几经艰难，才找到住址。

    小小的老式电梯有一股味道，像是有人在里边出过大量的汗，又似囤积过一大堆揩台布，气息难受。

    眉豆不能说她爹不爱她。

    宦兴波伸手按铃。

    来开门的是他的未来亲家邓太太，小小唐楼光线幽暗，地方浅窄。

    但是邓氏夫妇却有一股悠然自得之态，不卑不亢，自然，这样的环境一样培训出大律师来，英雄莫论出身，他们只有更加值得骄傲。

    宦兴波坐在塑胶料子沙发上，看着邓宗平，心里边想，这小子倒是一表人才。

    茶喝过了，也约莫寒暄过几句，宦兴波约好小邓上他办公室面谈，心里倒也有几分欢喜。

    也罢，好叫世人晓得，他宦某不是个势利的人，他懂得欣赏人才。

    注定姓邓这年轻人鸿运当头。

    他坐着大房车走了。

    宦楣后来才知道，纰漏出在后头。

    邓宗平一踏进董事长办公室，就看见宦兴波红光满面的坐在巨型桃木写字台后面。

    他一开口便说：quot;我告诉你，小邓，他日眉豆若有一字不满于你，我把你的头拧下来当球踢，哈哈哈哈哈。quot;

    邓宗平一点都不觉得好笑，他几乎以为走错时光隧道，回到大军阀时代去了，暗称不妙。

    宦兴波接着说：quot;什么时候进钧隆服务？起薪三十万，你给我好好的干。quot;

    小邓还没来得及回答，宦兴波又皱皱眉头，quot;亲家也住得太差劲了，钧隆名下有的是房产，我叫陈师爷陪你走一趟，你去挑一层。quot;

    邓宗平见话不投机，已经脸上变色，站了起来。

    宦兴波从来没有养成体量他人情绪的好习惯，一直说下去：quot;眉豆说婚纱要到意大利去订，下个月你陪她走一趟罗马，首饰她母亲有现成的，酒席方面，……你们有多少名亲戚？我让公关组与你联络。quot;

    邓宗平不怒反笑了，年少毕竟气盛，他几乎没问宦兴波：我几时入赘？

    小邓别转头就走，留下宦兴波一个人发呆，他正在做一个大姿势，举起双手，忽然之间发觉观众已经离场，顿时僵住，他看不见他自己，否则会讪笑这种滑稽的动作。

    等到宦楣知道谈判破裂的时候，双方已经没有转圜余地。

    她哭得整张脸肿了起来。

    宦楣坐在天台上深深叹口气，她浪费了所有的眼泪，浪费了这些年。

    当时宦晖同她说：quot;眉豆，你想走就跟他走好了。quot;

    但是她没有。

    小邓叫她脱离娘家，quot;相信我，我不会叫你长久吃苦。quot;

    宦楣没有那样的勇气，她不能想象自己出入那条陋巷，住在那窄小的单位里。

    她向邓宗平恳求：quot;请不要考验我。quot;

    小邓没有答应她的请求，一如她没有答应他的。

    两人都太过自爱。

    这个时候，天边忽然一亮，接着一道弧形的光在天空扫过，来得突然，去得迅速，这是一颗流星。

    下半夜看到的流星，往往比上半夜多，宦楣知道时间已经不早。

    该睡觉了。

    觉醒，或者真的该找一份工作做。

    第二天宦楣发奋图强，约好许小姐面谈。

    也真难为了老臣子，她提出好几个建议：quot;举办慈善晚会，你做统筹，善捐给公益金。quot;

    宦楣摇头。

    quot;那么钧隆支持你，你与理工联络，叫他们的学生来参加各种设计比赛，我们出奖学金。quot;

    quot;我不要做临时工。quot;

    quot;小姐，你不是打算朝八晚九来正式上班吧？quot;

    quot;宦晖可以，我为什么不可以。quot;

    许小姐说漏了嘴：quot;宦晖？quot;

    只两个字，聪明的宦楣已经听出端倪，她莞尔，原来他才是挂名来玩的，难为他对这妹妹还振振有词理由多多，啐。

    当下她说：quot;不正式上路，永远达不到目的地。quot;

    许绮年笑了，quot;可是你出生已经站在我们目的地上了，你还想往哪儿去？quot;

    quot;不一样的，有时我也想得到事业上的满足。quot;

    quot;相信我，那是很吃苦的一件事。quot;

    quot;劝我放弃？quot;宦楣微笑。

    quot;真的毫无必要。quot;

    quot;我想试试做得筋疲力尽的滋味。quot;

    许绮年拉长了脸，quot;别再说了，我对你这么好，你却来挪揄我。

    这也是声东击西，脱壳之计，宦楣只得顺她意思结束这一次茶会。

    回到家，佣人奉上一只纸盒，quot;一位姓三只耳朵的先生亲自送来。

    宦楣笑。

    一手放下手袋，一手拆开盒子。

    盒子里面是一块拳头大小铁色的石头。

    宦楣初见之下，也是一怔。

    随即会过意来，马上取出石块，小心翼翼转动欣赏。

    这不是一块普通石头。

    它是块陨石，是我们能接触到的，数量非常有限的天体实物标本，它的前生是一颗星。

    三个耳朵先生把这样珍贵的礼物送上，可见她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已经不轻。

    宦楣轻轻抚摸陨石表面的熔壳与气印。

    quot;看，quot;她轻轻，quot;在天上闪烁了四十六亿年，落到红尘，只剩这个模样。quot;

    盒盖上附着聂上游的电话地址。

    她回小书室用宦宅特备的信纸写了一封答谢信，叫司机送上去。

    听见汽车引擎轰然咆哮，她探头出去，刚好看见宦晖驾着跑车回来。

    他一直是这样，每天下午要回来换件干净衬衫再出去继续下半场。

    车里有人等他，另外一个，不是叶凯蒂。

    今天宦楣心情好，有意生事，便趁兄弟走开，溜到楼下，一手搭住车身，探头说：quot;你好吗？quot;

    坐在车里的少女吓一跳，抬起头来，看住宦楣。

    宦楣与一明亮单纯的大眼睛打一个照面，也呆住了，便把那淘气的心情收拾起来。

    少女朝她笑笑，quot;你是谁？quot;她天真的问。

    宦楣还来不及回答，少女把车门往上推开，下车来，嗅一嗅花香，quot;多美的风景。quot;

    宦楣只得附和，quot;这园子还过得去，啊？quot;

    少女笑眯眯问：quot;谁带你来的，你也是毛豆的朋友？quot;

    刚在这个时候宦晖换好衣服赶下楼来，quot;咦，你们俩倒是聊上了。quot;

    quot;毛豆，过来。quot;

    宦晖跟她走到影树下。

    她抱怨他，quot;你这是干什么，开幼稚园？quot;

    quot;她已十八岁。quot;

    quot;胡说，不用交给医生检验也可以肯定她不会超过十四岁。quot;

    少女在车旁好奇张望，宦楣见她一丝不耐烦与妒意都没有，更加对她添增好感。

    宦晖没好气，叫道：quot;自由，你过来一下。quot;

    宦楣一听，先乐了，quot;你叫自由？quot;

    少女微笑着走过来，quot;是呀！叫我吗？quot;

    宦晖说：quot;这是家我眉豆，自由，你把身分证拿出来给她看看。quot;

    宦楣怕她不悦，少女不介意，打开小小皮夹子，把身分证取出递过去。

    宦楣说：quot;不好意思。quot;

    quot;我都给查惯了。quot;少女笑，quot;都不相信我已成年。quot;

    可不是一张成人身分证，已经十八岁零九个月，她姓艾，爱自由，宦楣欢喜的笑起来，quot;你的姓名真美。quot;

    quot;谢谢你。quot;她把身分证收好。

    宦晖似笑非笑的看着妹妹，quot;检察官，满意没有？quot;

    宦楣说：quot;艾小姐，我这个哥哥不是好人，你同他做朋友，要打醒精神，他说的话，你信一成已经太多，他若出什么鬼主意，你最好说不。quot;

    宦晖拉了女朋友上跑车，一边笑道：quot;自由，别听这个老姑婆胡诌。quot;

    一阵风似去了。

    宦楣坐在门外纳罕，他怎么向叶凯蒂交待？

    兄妹两人资质相差太远，外头人却一竹篙打沉同胞俩，宦晖应付异性的功夫，宦楣一成都没学到。

    这样下去，迟早要成为老姑婆。

    说到曹操，凯蒂的电话接着来了。

    quot;眉豆，你哥哥最近是不是很忙？quot;

    quot;他天天都这么忙。quot;读书时旷了课往大西洋城的赌场跑，输得脸上泛油才肯回来。

    宦楣老觉得他拼命的学父亲——的弱点。

    quot;眉豆，quot;凯蒂的声音十分苦恼，quot;我们认识也这些年了，总有点感情吧，请对我说实话。quot;

    quot;你连未婚夫到了哪里还得问人，旁人还有什么实话可说。quot;

    凯蒂非常生气，quot;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欢我，我跟你说，宦晖近日同那班股票经纪玩得那么疯，可不是好事，从前还有我管着他，你们也不想想，我也有三分功劳。quot;

    宦楣忍着笑，唱声喏：quot;多谢指教，亏得你叶小姐，否则我们一家死无葬身之地。quot;

    quot;你毋须仗势欺人。quot;凯蒂摔下电话。

    宦楣耸耸肩。

    宦太太忽然叫出来，quot;眉豆，眉豆，过来看新闻。quot;

    她赶着过去，刚好听到电视新闻报告员清晰的读道：quot;前梁氏建筑工程公司负责人梁国新涉嫌串谋行贿一案今日正式宣判，八项控罪中六项罪名成立，两项罪名不成立，截至中午为止，辩方律师仍在求情，此案将押后至本周五宣判，梁国新还押房待审。quot;

    荧幕上出现梁国新父女紧紧挽着手臂缓缓步入法庭，小蓉并没有意避开镜头，她维持应有尊严，向前直视。

    宦楣立刻熄掉电视。

    母女俩静默良久。

    然后宦楣努力用愉快的声调问母亲：quot;最近大伙又在学什么，编织，插花，陶瓷？quot;

    宦太太没有回答，过一会儿她转过头来问女儿，quot;眉豆，对于我们家男人的事，你知道多少？quot;

    宦楣据实答：quot;一无所知。quot;

    宦太太叹口气，quot;你有没有去过梁家？quot;

    quot;他们不见客。quot;

    宦楣忽然想起来，母亲前一阵子好似在学一种叫挽花的牌章，因搭子难找，停了下来。

    quot;妈妈，我替你找几个人来搓牌，我有预感，许小姐一定有空。quot;

    宦太太一听这个，也就很乐意的忘记前事。

    她笑说：quot;人家许小姐不知道该怎么看我。quot;

    quot;看你是一个享福的人呀。quot;

    人到齐了，用过点心香茗，麻将刮辣松脆的搓起来，宦楣自觉大功告成，

    松一口气。

    她换上泳衣，潜进水底，闭上双目，耳畔还好像听见几个太太在议论她。

    quot;你们大小姐天天在家，真正难得。quot;

    quot;想也没想到眉豆会这么乖。quot;

    quot;可见外头的传言不实确。quot;

    宦太太急了，直问：quot;外头传她什么？quot;

    quot;那些人撩是斗非，理他做甚。quot;

    宦楣微笑，那些人所说的，同这群太太一样，全是片面之词。

    宦楣坐在泳池，屏气一分钟，都不愿意上来了。

    司机唤她：quot;小姐，小姐。quot;

    她泅到池边。

    quot;小姐，聂先生的信。quot;

    宦楣爬上草地，伸手接那只雪白的信壳，信封上墨迹遇水而溶，一个楣字渐渐化开变淡，化成浅蓝色的一朵花。

    宦楣用毛巾抹干手才把信拆开。

    他这样写：quot;眉豆，据天文台说，今天晚上，是夏季最清朗的一个好夜，巨大的弯钩形天座将运行到南天里，轻纱似银河从那里流向东北方，牛郎织女星明亮地隔着银河相对辉映，十字形的喜鹊星飞翔在银河上为他俩架起桥梁。

    你若愿意与我一起欣赏这斗转星移的奇景，请于十九时抵达下址。上游敬邀。quot;

    宦楣放下信，多么出色的一个人！

    异性朋友虽然不少，宦楣从来没有这样的被追求过，她与邓宗平的关系始于师生，他还没有机会讨好她，她已经爱上他，并无情调可言。

    之后跑到外国，洋人多半粗浅蠢钝，亦不懂调情艺术，最大牺牲是在女同学门口等上十分钟，把啤酒香烟钱省下买一束鸢尾花，已算仁尽义至。

    所以宦楣拿着那封信读了好几次。

    最后她喃喃道：quot;邓宗平，吃掉你的心。quot;

    聂宅在郊区，宦楣开了五十分钟的车才抵达。

    她驾驶开篷车，扑扑的温暖的风不住轻轻拍打着她的面孔，把她的马尾吹向后方，她心盼望今夜这个约会，她知道聂上游的安排不会叫她失望。

    他坐在门前石级欢迎她。

    他引她到天台，一边有竹篱笆，玫瑰红茶花开得欣欣向荣，另一边放着一张铺着白布的大桌子，香槟、管具、烛台一应俱全。

    聂上游请她坐下，斟出香槟，取来一只小小无线电，扭了开，细细碎碎的乐声传出来。

    宦楣坐着享受晚风及好酒。

    忽然之间，她听得无线电内的唱片骑师说：quot;这首歌，由三只耳先生点给眉豆小姐收听：寻找一颗星。quot;

    宦楣一怔，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但那首老歌已经在耳畔响起。

    聂上游微笑地注视她。

    宦楣觉得他此举太过诙谐滑稽可爱，忍不住笑出来。

    笑到一半才想起他做了那么多麻烦事，花了许多心思，不过是想叫她开心。

    宦楣感动了。

    有一股暖流自脚底回升至心窝，再传到脸庞，宦楣相信她的耳朵已经烧红。

    聂君并没有把观星的设备搬上天台来。

    郊外的天空特别清晰，没有霓虹灯的阻扰，烟雾也比较少，天色渐渐暗下来，活脱似天文馆里的模拟苍穹，星星一颗一颗闪烁眨眼。

    宦楣怔怔的坐在藤椅中，不复回忆，曾经有过比这更愉快的时刻。

    一般女孩子若想得到一点满足，还可以为自己添半件首饰或一件皮大衣，宦楣就没有这种乐趣，她绝望地寻求感情上的满足。

    聂上游好像知道她的心意。

    离开邓宗平之后，她过了一段颇长的荒唐日子，每一天比前一日忧郁，每一天都比前一日更看不起自己。

    今日她寻回一点点自信，但是因为太知道在发生什么事，内心未免戚戚然感慨万千。

    天全黑之后远处传来一两声疏落的犬吠声，聂上游点着蜡烛，自厨房捧出精美的食物。

    宦楣一看，是一个香喷喷的海鲜锅，噫，他还会烹饪，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现代女性手拣万拣，就是希望家中有一位忠诚的好厨子。

    她投过去感激的一眼，马上放心放肆的吃起来。

    这一分钟聂上游若果向她求婚，她会即时应允，管他从哪里来，往哪里去，知道得越多越不妙。

    但是聂上游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他们随音乐起舞，因为今夜星光灿烂。

    宦楣踢掉了鞋子，临走时才自桌底找出来，聂上游让她端坐着，亲手把鞋子替她穿上。

    他站在门口送走她。

    宦楣在回程上哼着那首旧歌：寻找一颗星……

    家里灯火通明，牌局仍然未散。

    宦楣走进屋里，佣人即时迎出来，quot;小姐，太太找你呢。quot;

    干么，搓牌还要有人在一旁插科打诨凑兴不成。

    宦楣一推开牌室的门，意外得呆在那里。

    陪着三位太太搓麻将的竟是邓宗平。

    宦楣被这突兀的现象刺激得捧心大笑。

    邓宗平尴尬地站起来。

    宦楣问：quot;许小姐呢？quot;

    宦太太说：quot;你且别笑，她让你爹叫出去办要紧事去了，幸亏宗平肯替她。quot;

    宦楣看着邓宗平，quot;你怎么会来的？quot;

    小邓还没回答，她母亲答：quot;我请他来的。quot;

    宦楣反应够快，quot;那我不阻你们搓牌了。quot;

    宦太太说：quot;我们吃宵夜，眉豆，你陪宗平谈谈。quot;

    邓宗平便顺理成章的随她走到花园。

    宦楣问：quot;你不是真的特地来打牌吧？quot;

    quot;我是来看你的。quot;

    quot;有事吗？quot;

    他又不响了。

    宦楣已经习惯他的持重，独自走到一个角落。

    邓宗平问：quot;刚才玩得很高兴？quot;她的脸色绯红，神情愉快。

    quot;是。

    他又沉默了一会儿，好似有点惆怅。

    他终于：quot;我来告诉你两件事。quot;

    quot;请说。quot;

    quot;宦晖最近赌得很大。quot;

    quot;输抑或赢？quot;

    quot;赢。quot;

    quot;那多好，天下第一营生。quot;

    quot;他玩的是股票。quot;

    quot;家父必然会指点他一两度散手，quot;宦楣温和的说，quot;我不会担心。quot;

    邓宗平只得点点头，隔一会儿他又说：quot;那天你给我介绍的新朋友聂君。quot;

    quot;他怎么样？quot;

    quot;你或者想知道他曾经协助警方调查过一件案子。quot;

    宦楣笑了，quot;你真的这样关心我，宗平，你真的怕我吃亏？quot;

    邓宗平呆了一会儿，quot;恕我多言。quot;他转身就走，他肯定是来错了，变成一个讲是非的小人。

    quot;宗平。quot;宦楣叫住他。

    宦楣往前踏一步，quot;我不是不知好歹的人。quot;

    quot;我太多事了。quot;

    宦楣微笑，quot;刚才那几位太太，没有叫你闷坏吧？quot;

    quot;哪里的话，伯母一直对我极好。quot;邓宗平感慨，quot;是我少不更事，心高气傲。quot;

    宦楣轻轻的说：quot;我不知道你会搓牌。quot;

    quot;活学活用。quot;看得出他的精神已较松弛。

    quot;对了，有日经过码头广场，有人叫我签名支持直选，那些都是你的同党吧？quot;

    quot;你有没有签？quot;

    宦楣摇摇头。

    quot;眉豆，你一贯地不关心时事。quot;

    quot;宗平，你亦一贯地责怪我长居象牙塔。quot;

    邓宗平无奈地笑笑。

    除非发生一件大事，把她自塔里逼出来，或是把他拉进去，否则他们两个只好永远僵持。

    宦楣问：quot;宗平，当你真正爱上一个人，那个人，会是什么样子？quot;问到这里，声音颤抖。

    邓宗平没有回答。

    这个问题暗示他根本没爱过任何人，尤其没有爱过宦楣，他身为大律师，自然听出言下之意，拒绝作答。

    quot;我要走了。quot;

    quot;对，宗平，聂上游做过哪一件案子的证人？quot;

    quot;不再重要了，我太多事，你已有足够能力照顾自己，亦应有交友自由。quot;

    宦楣送他出去，私家路口刚巧有一部计程车，宦楣朝他摆摆手。

    回到房里，卸了妆，取出那块星的碎片欣赏良久，才连同聂上游的那封信，一起放进抽屉里。

    躺到床上不多久，天就亮了。

    别人都有事情要做，就她没有，宦楣不必起床。

    等到隔壁房间传来瓷器破裂声音，她才勉强睁开眼睛。

    宦晖睡隔壁，他回来了吗，几时的事，抑或刚刚上楼来？

    又有重物击地声。

    她听得有人吵架，一个自然是宦晖，另一个是女人，好不熟悉，不正是叶凯蒂。

    疯了，宦楣霍一声跳下床，把她带回来不止，还在家里打架，吵醒父亲，不剥了他的皮。

    她走到隔壁房，敲门没人开，只听得房内闹得更凶，连忙赶回自己房，找出锁匙，把隔开两间房中门打开，一推开门，正看见宦晖用力握住叶凯蒂的头往墙上撞。

    宦楣连忙赶过去拉开这两个狂人，叶凯蒂乘机反抗，双手乱抓，宦楣脸上顿时起了血印。

    宦晖反手一巴掌，把凯蒂打得跌在地上。

    除此之外，两个人倒没有失礼，宦晖西装煌然，只松了领带，凯蒂的纱裙虽然撕开一两处，并没有走光。

    他们气咻咻地怒视对方，像两只野兽，要把对方吞吃。

    宦楣忍无可忍，吆喝道：quot;你们到底在干什么？quot;

    已经有佣人闻声上来察看，一边敲门一边问：quot;有事吗，小姐？quot;

    宦楣扬声道：quot;没有事。quot;

    但是宦太太已披着睡抱过来，quot;眉豆，谁在毛豆房？quot;

    宦楣连忙用身子挡着母亲的视线，quot;妈，你回去休息，我同他理论呢。quot;她用力把母亲挤出门外。

    quot;两兄妹干么吵起来？quot;

    quot;原则问题。quot;

    quot;别把父亲闹醒。quot;

    quot;得了。quot;宦楣终于推上门。

    她转过头来，看到宦晖正在俯身捡拾地上的照片。

    她这才发觉一地都是十乘十五公分大小的彩色照片，帮着拾起几张，一看之下，宦楣呆住，她忽然明白大哥暴怒的原因，同时也禁不往脸红耳赤，说不出话来。

    他们三人终于静下来，对峙而坐。

    当然是宦楣第一个按捺下怒火，她以鄙夷的语气问：quot;你有什么资格找人盯住宦晖拍摄这种下流的照片？quot;

    凯蒂恨恨的说：quot;因为我要全世界知道他是一个怎么样的人！quot;

    宦楣站起来，quot;他怎么样了！他已成年、未婚，他爱怎样都有自由，你有资格管他？你侵犯他私隐，你登门勒索，我们有权控告你，叫你身败名裂。quot;

    凯蒂闻言，脸色苍白，瞪着他们兄妹俩。

    倒是宦晖摆摆手，quot;算了。quot;

    宦楣向凯蒂说：quot;把底片交出来，要多少钱，说，数目字如果太离谱，下不了台的将会你。quot;

    凯蒂忽然呜咽起来，quot;我不要钱。quot;

    quot;那你要的是什么？quot;宦楣大奇，quot;经过这些，你不是还想嫁给宦晖吧？quot;

    凯蒂目光空洞的看着她。

    quot;凯蒂，你是江湖的一颗明显，有头有脸，凯蒂，但你没有脑袋，你头壳

    里面塞的是稻草，我真的对你生气，你可以把一件事情弄得这样丑恶。quot;

    这时候宦晖再一次说：quot;算了，叫她走。quot;

    宦楣转过头来，quot;他叫你走。quot;

    凯蒂痛哭起来。

    宦楣厌恶的说：quot;回家再哭吧。quot;

    凯蒂忽然拉住宦晖，quot;我也只不过是一时情急……quot;

    宦楣摇头，quot;凯蒂，永远不要解释，做过的事，要有勇气承担。quot;

    宦晖居然笑了，quot;眉豆，你对牛弹什么琴。quot;

    他疲倦的拉开门，走出房间，竟把叶凯蒂撇下不理。

    凯蒂真正绝望了，她原天真的以为宦晖会得魂不附体地苦苦哀求她，任她提出条件，随她摆布，但事实与理想相差太远，她的计划全部落空。

    凯蒂颓然坐下。

    宦楣冷冷的看着她。

    凯蒂不见得找不到比宦晖更好的男人，她演出这一闹剧，不外是因为着了魔，她起了血性要同宦晖拼命，往好处想，凯蒂不失为一个有真性情的人。

    quot;我送你出去。quot;

    凯蒂忽然打开手袋，取出一包东西，交给宦楣，quot;底片。quot;

    宦楣呆住。

    凯蒂喃喃的说：quot;算了。quot;

    宦楣连忙接过底片，紧紧握在手中。

    凯蒂看看宦楣，语气忽然冷静下来，她说：quot;你是个千金小姐，一辈子活在大树荫下，你永远不会懂得，一个女孩子，自幼出来江湖找生活，所身受的种种苦难侮辱，而且还正如你说，不得抱怨，不得解释，打落牙齿，要和血吞下，一样要多谢父兄叔伯多多捧场。quot;

    宦楣听了只觉得一阵心酸，眼眶发红。

    凯蒂却镇静地说下去：quot;有势不可盛时，你们也不必欺人太甚，我虽然出身贫贱，一般是个肉身，一样由父母所生，quot;她停一停，quot;将来，你们也许也有难看的日子。quot;

    说完了，她离开房间。

    宦楣叫她，quot;凯蒂。quot;

    她没有回头。

    一直走出宦家大门。

    宦楣呆站了很久，一直在思考凯蒂那番话。

    宦晖出来说，quot;眉豆，刚才麻烦你。quot;

    宦楣把底片扔给他，他打开一看，欢呼起来，

    掏出打火机，点燃着，底片遇热卷缩、燃烧，宦晖把它扔进水晶烟灰缸中，它一下子变成一团火球，轻轻发出悉悉声，刹那间化为灰烬，不复存在。

    宦晖浑身轻松，没事人似说：quot;你用了什么法上令她交出底片？为兄的真的要好好奖励你。quot;

    宦楣怔怔的看住大哥，没有言语。

    quot;不同你说了，上班前我要好好浸一个热水浴。quot;

    宦楣一个人走到花园栏杆边靠着看风景，脚下正是著名美丽的维多利亚港口，但这一天，天空阴暗，海水灰黑，宦楣看到远处乌云卷成一堆堆向她这边扑过来，一团一团，活似怪兽，一下子吞掉半边天空。

    她正在注视这个奇景，天边电光霍霍响起忽喇喇一个闷雷，天色大变，一阵大风，吹起落叶。

    雨跟着而至，啪啪落下，开头疏疏落落，后来密集，一下子淋湿宦楣的薄衣。

    她并未即时闪避，犹自站在空旷处看天变。

    母亲在远处叫：quot;眉豆，眉豆。quot;

    声音在大雨下显得断续微弱。

    宦楣转过头来，看见母亲在一把太阳伞下伸手招她。

    幼时她最爱在大雨中游泳，宦太太老是怕她触电，也是这样，躲在东摇西摆的大伞下叫她离开泳池。

    该刹那，宦楣忽然变得很小很小，只有七八岁模样，她不顾一切向母亲奔过去，quot;妈妈，妈妈。quot;且无故哭了，泪流满面，幸亏有大雨保护，除她自己，没人知道。

    奔到伞下，伸手紧紧抱住母亲。

    quot;落汤鸡似，还不松手，连我都一身湿。quot;

    但是宦楣不肯放开，她要紧紧抱住母亲。

    宦太太说：quot;你一向与毛豆亲厚，我知他房内有人，你，连同我，还有你父亲，都把他宠坏。quot;

    宦楣感冒，躺在床上三天，发觉一雨已经成秋。

    宦晖下班天天先来看她。

    他握着妹妹的手，轻轻说：quot;我叫人送了一笔款子给凯蒂，她并没退回来，那件事……我也有错。quot;

    宦楣犹自不能释怀。

    宦晖嬉皮笑脸的说：quot;我一定改。quot;

    宦楣说：quot;小时候你推我跌倒在地，额上起了高楼，还不也一直说会改。quot;

    宦晖歉意地问：quot;额上还痛吗？quot;

    quot;你去做你的事吧。quot;宦楣没好气的说。

    宦晖还在卖乖，quot;有人找你，我说你身子不适，需要休养。quot;

    quot;谢谢你。quot;

    宦晖这才走了。

    待他退休的时候，可以写几本书：名曰玩艺术、甩掉女伴六十二法，如何做最少工作赚最多享受……

    聂上游送大蓬大蓬的鲜花上来。

    但是邓宗平，邓宗平忙得连她生病都不知道。

    宦楣开始知道追求术中这个闲字是多么重要。

    宦楣一生是个闲人，小时候她也曾欣赏邓宗平的忙……坐在看台一角看他打篮球、演讲、主持会议，他总是用尽全力；额角上积聚着亮晶晶的汗粒，现在想起来，他那种姿态，比聂上游更像一个劳动人民。

    流汗渐渐成为小邓的习惯，没有汗，没有成就。

    他当然希望将来的伴侣也陪着他快活地边做边挥汗，并且高兴地喊出：多么痛快，太有意恩了！

    也许丑化了他。

    他对宦楣也是不容情的。

    有一次，兄妹到办公室去看他，宦晖那游戏人间的天份随时随地可以发挥得淋漓尽致，看到小邓的假发黑抱，不问自取，戴上了就学老妇弓起背满房走，久不久还咳嗽一两声，惹得秘书们笑得绝倒。

    小邓回来看到，不由分说，铁青着脸，一把抢回道具，那天一整天，尽管宦晖向他道歉，他还是不瞅不睬。

    几经艰难辛苦才得到那件袍，对他来说，那个身分，尊若天神，怎么能容许别人稍加亵渎。

    稍后宦晖问妹妹：quot;你不是真要与这样一个人结婚吧？quot;

    宦楣没有回答。

    她不是看不到他的性格的正反面。

 第4章

    宦太太上来看她，quot;你父兄过两天到纽约去，有没有事叫他们办？quot;

    quot;没有。quot;

    quot;热度退没有？quot;

    quot;那不重要。quot;

    宦太太含笑，quot;有什么是更重要的？quot;

    quot;如果我要结婚，你反不反对？quot;

    宦太太紧张起来，quot;同谁？quot;

    quot;男人。quot;

    quot;啐！quot;宦太太拍打她的手臂，quot;当然是男人，谁？quot;

    quot;中国人。quot;

    宦太太吁出一口气，quot;这倒还好，只要是正当人家，受过教育、职业高尚，有志气的男孩子，对你尊重疼惜，我就喜欢。quot;

    宦楣笑得打跌，quot;只要，你老人家的条款已是全世界最苛刻的择婿要求。quot;

    宦太太怔怔地，quot;我并不觉得。quot;

    quot;刚才你说的几条要旨，宦晖一点也做不到。quot;

    quot;胡说，我们难道不是正当人家。quot;

    quot;对对对，我们家是名门。quot;

    quot;你父亲创业不容易啊。quot;

    那是一定的，宦楣点点头。

    quot;说，你想嫁给谁，是送花来这个人吗，他长得多高多大，在什么地方做事，家里有些什么人？quot;

    宦楣连忙安慰她：quot;我不过说说而已。quot;

    quot;不是小邓吧？quot;宦太太语气充满盼望。

    quot;他！quot;宦楣笑出来，quot;他在竞选第一届华人总督之前怎么可能考虑成家立室。quot;

    quot;你说的那个人，我见过没有呢？quot;

    quot;母亲，我若结婚，一定堂堂正正，把人带到你眼前来，你这可放心了吧。quot;

    quot;眉豆，这是我惟一的心愿。quot;

    宦楣郑重地应允了母亲。

    再同聂君的会的时候，她与他已经有了默契。

    他问她：quot;明天有没有空？quot;

    她想都没想：quot;有。quot;

    有没有空百分百是人为的，天下没有匀不出的时间，只有不想出席的约会。

    聂上游即刻想，这样磊落聪明的一个女孩子，可惜生在这样的家庭，环境若是困苦一点，必定逼她发奋图强，肯定会得出人头地，扬名立万。

    聂上游再问：quot;我不用同别人竞争？quot;

    宦楣只是笑，quot;我的朋友很少。quot;

    聂君的心软下来，传说中宦家二小姐是一个最容易交的女孩子，流通社交界的故事实在不少，但是他一见她就知道，她心中另外有一个世界。

    她原本可以答：quot;我怕你不是对手，所以给你机会，自动淘汰了你的对手quot;，或是quot;我不知道你打算决一死战quot;，甚至轻佻调皮如quot;我干脆把另外一位先生也带来介绍给你如何quot;。

    但是她没有。

    她选了一个最朴素的答案，这样的智慧，不知是否来自一颗星。

    他请她到一间私人会所。

    一进门，宦楣就看见叶凯蒂。

    凯蒂穿着件极低胸的裙子，同一位白发男士坐在一起，她对着门口，他背着人，所以宦楣看不到凯蒂男伴的面孔，只从他们亲昵的神情中知道她又找到了人。

    真快。

    宦楣别过头去。

    聂上游立即笑问：quot;要不要换个地方？quot;

    宦楣想一想：quot;也好。quot;

    但是叶凯蒂也看到了她，已经扬起手来，笑吟吟向她招呼，并叫男伴看他们。

    那位男士转过头来，宦楣不得不颔首。同时心中打个突，那是她父亲好友之一冉镇宾，冉太太最近刚过身。

    宦楣低声说：quot;我们走吧。quot;

    聂上游陪她离去。

    在车上他问：quot;那位小姐，是你男友的女友？quot;

    宦楣自沉思中走出来微笑，quot;是吗，那是你的女友？quot;

    这等于承认他是男朋友了，他心头一热，但是不露声色，quot;那么，quot;他又说，quot;是令尊大人的女友？quot;

    quot;家父的女友们从不在本市亮相，况且，也不会是那样格调的人。quot;

    quot;奇怪，那会是谁呢？quot;

    quot;假如你留意影剧版的话，你不难知道，那是我兄弟的前任女友。quot;

    聂上游仍然微笑，quot;我很少留意那一版。quot;

    宦楣喃喃的说：quot;每次见她，她都有一副不同的面孔。quot;

    聂上游看着宦楣，quot;你呢？quot;

    宦楣悲哀的摸摸脸颊，quot;我学艺不精，只得一脸二用。quot;

    聂君听了大奇，quot;怎么个用法？quot;

    宦楣说：quot;在家在外，略作变化。quot;

    聂上游只会笑。

    宦楣问：quot;你呢，你此刻是否戴着面具？quot;

    他温柔的反问：quot;你说呢？quot;

    宦楣伸出手，轻轻抚摸他的五官，quot;好像是真面孔。quot;

    他握住她的手，quot;才不是，我是仙女座来的客人，暂时不适宜暴露真面目。quot;

    宦楣轻轻的问：quot;你们的世界，是否又新又美好？quot;

    quot;不见得，各有各的难处。quot;

    稍后，他们到海滩边的小馆子去吃饭。

    聂君可以感觉得到，某一个人在宦楣的心里仍然占一个位置，他很想知道这个人是谁。

    他也知道他俩已经不来往很长的一段日子。

    奇是奇在她并没有完全淡忘那个人。

    没想到她如此长情，这正是她另一副面孔。

    聂上游本来最怕宦楣会挑这样的良辰美景来问一个最煞风景的问题：quot;请把你的生平告诉我。quot;

    现在他放心了，人们高估了宦楣的身分地位，低估了她的智慧。

    宦楣问的是：quot;把那块陨石的故事告诉我。quot;

    聂君说：quot;七六年三月八日，吉林省吉林地区降落一场大规模的陨石雨，搜集到的陨石有一百多块，总重量在二千六百公斤以上，这是其中一块。quot;

    宦楣沉吟地算一算，那时，他应该还没有进大学。

    他要从头说起的话，他自会滔滔不绝把平生得意失意事全盘托上，他既不说，她就能不问。

    宦楣这一点得到她母亲的遗传。

    quot;那你带着它已经很久了？quot;

    quot;是的，走遍大江南北，东征西讨，都没有失去。quot;

    现在他把它送给她。

    聂君仍然在十二点钟之前把她送回去。

    在门口他想起来问：quot;梁国新判两年零九个月的事，你已知道？quot;

    quot;我读了报纸，一直非常难过，像梁伯伯那样的人，怎么能到那种地方去过活，他家里连浴室的地板都是通电保暖的，洗完澡踏上去不会着凉，毛巾架子也会发热，他最讨厌用冷毛巾，细节尚且这样，更勿论生活上其它的享受了，这下子真是不堪设想。quot;

    聂上游不予置评，过一会儿他说：quot;听讲以前他同令尊大人十分亲厚。quot;

    quot;是，他，还有冉镇宾，三人随长辈自上海南下学做生意，过关斩将，一帆风顺，还真的没有遭遇过什么挫折。quot;

    quot;冉镇宾就是刚才我们碰见的那位白发潇洒中年人吧？quot;

    quot;家父生辰请客夜你肯定见过他。quot;

    聂君点点头。

    宦楣笑：quot;坐在汽车沙发上也能聊个把钟头，我也实在太爱说话了。quot;

    聂君说：quot;或者，你只是喜欢与我聊天。quot;

    宦楣点头：quot;是的。quot;

    聂君忽然问：quot;谈得来是不是结婚的理由之一？quot;

    quot;像你这样四海为家的人，会考虑到结婚吗？quot;

    聂君也问：quot;你呢？quot;

    quot;我不能振翅高飞，quot;宦楣酸涩的说，quot;失去家人的支持，就没有我这个人。quot;

    quot;这是什么话。quot;

    quot;没想到我也有我的苦处吧，以你忧患的经历，看我们的烦恼，真不知道是好气还是好笑。quot;

    宦楣忽然握住聂君大而温暖的手，把脸埋在他的手心中。

    极年幼的时候，遇到不愉快的事，她时常排开父亲的手，把面孔放进去，那时，父亲的手比她的小面孔大得多，给她许多安全感，真是个避难的好地方，后来，父亲越来越忙，很少在家，她又在大哥的手心中找到安慰。

    再接着是邓宗平。

    离开小邓之后，多年，她没有重复同一动作，满以为自己已经长大，永远不再会这么做，谁知，当中隔了一段日子，遇见聂君，她又忍不住，暴露了弱点。

    她推开车门，奔进屋内。

    不过第二天，她又精神奕奕的穿戴整齐了跟母亲出去应酬。

    宦楣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日子。

    那是十月十九日星期一。

    她们约了几位社交名媛午膳，十二点过十分抵达茶座，不见熟人，满以为小姐太太们习惯迟到，母女俩于是叫了饮品先喝起来。

    到十二点半还没有人来，宦楣开始纳罕，莫非记错地点，抑或是搞错时间。

    刚在犹疑，只见老司机匆匆进来找人。

    宦楣招他过来。

    quot;小姐，周太太说有事，约会改期，她们不来了。quot;

    宦楣扬起一条眉毛，什么大事，吃茶逛街也就是她们的大事了，quot;统统不来！quot;

    老司机压低声音，quot;小姐，股票跌停板了。quot;

    宦楣可是一怔，quot;关你什么事？quot;

    老司机哭丧着脸，quot;少爷给的内幕消息，我全副身家都押上去了。quot;

    宦楣脸上变色，quot;快别说了，把车子开过来，我们回家。quot;

    宦太太慌张的问：quot;跌了多少，到底跌了多少？quot;

    宦楣一手按在母亲手上，quot;我们上车子去听无线电。quot;

    quot;可是你爹跟毛豆在纽约哪。quot;

    quot;他们一定听到消息了。quot;

    宦楣紧紧握着母亲的手，镇静地付了帐，登上车子。

    她即刻扭开了无线电。

    心不在焉地听了两支流行曲之后，新闻报告员清晰的声音传出来：quot;美股上周五大跌引发全球股市下泻，本市股市出现自七三年来最大一次跌幅，指数迄今已跌掉四百二十七点，总币值消蚀八百二十亿港元。quot;

    宦楣关掉收音机。

    宦晖这次肯定烧了手指。

    不过不怕，像往日一样，父亲会得拿着熨伤药去医他，每次受伤，总能使他乖一阵子。

    宦太太不停问女儿：quot;影响大不大？quot;

    宦楣故作轻松，quot;爸爸回来，看他的脸色，便知道严不严重。quot;

    宦太太想一想，quot;他一向控制得住场面。quot;

    可不是。

    车内的电话响了，是邓宗平。

    他一开口便问：quot;听说宦先生不在本市？quot;很明显仍然关怀。

    quot;别急，如果需要赶回来，他已在飞机上。quot;宦楣停一停，然后轻松说，quot;多谢你问候。quot;

    邓宗平欲言还休。

    宦太太在一旁说：quot;叫宗平来吃饭。quot;

    小邓听见了，对宦楣说：quot;今晚我有约。quot;

    宦楣问：quot;你自己没有损失吧？quot;

    quot;我从来不碰这些。quot;

    他的确是那样的一个人。

    quot;我们再见。quot;

    车子到家之前，宦楣又找过许绮年，她正在开会，宦楣留言有急事请她即时回话。

    能够做的，不过只有这么多。

    宦太太一进屋子便说：quot;眉豆，我累极了，要去躺一会儿。quot;

    宦楣觉得母亲脚步忽然有点蹒跚，连忙过去扶着她。

    屋子静得出奇，电话铃响起来，吓得宦楣一跳。

    许绮年回话：quot;宦先生同宦晖今晚十二点钟飞机回来。quot;

    宦楣松一口气，quot;这件事对钧隆的影响不大吧？quot;

    quot;据基金经理说，并不至于动摇大局。quot;

    宦娟说：quot;家母紧张得不得了。quot;

    许小姐在那边诉苦，quot;我就惨了，三年内不用想周游列国或是买时装换季。quot;

    quot;算了吧你，谁问你借或赊呢，来不及的报穷。quot;

    许小姐没有回答，宦楣只听见她对身边一个人说：quot;抛、抛，即时替我出货，不问价一定要沽出！quot;声音不复冷静。

    宦楣呆在那里，许绮年从未试过在她面前如此失态。

    quot;喂喂，对不起，quot;她又回来了，quot;你刚才说什么？quot;

    宦楣觉得不适宜同她再说下去，quot;许小姐，你去忙吧，我这边没有事了。quot;

    她也不再客气，啪一声挂断电话。

    宦楣发呆，这么些年来，许绮年从来未试过惊惶失措，她永远气定神闲，站在宦兴波左右，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什么样的阵仗没有见过，今天心不在焉，话不对题，可见实在非同小可。

    宦楣刚在踌躇，女佣进来通报：quot;小姐，门外一位聂先生求见。quot;

    宦楣也顾不得什么仪态姿势，立即走出去迎客。

    一见聂上游，她便问：quot;你可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quot;

    聂君点点头，quot;令尊同令兄几时回来？quot;

    宦楣急问：quot;为何每个人都想知道这个问题？quot;

    聂上游不置信的看着她，至今他才真正相信一个如此时髦的女性可以对财经无知到这种地步。

    既然如此，聂上游索性安慰她：quot;由老板亲自监察业务，事半功倍。quot;

    宦楣困惑的说：quot;或者我花太多的时间在木星的卫星系统上了。quot;

    quot;我陪你散散步。quot;

    宦楣微笑，quot;谢谢你关心我。quot;

    quot;我们是朋友。quot;

    quot;这次宦晖恐怕要听教训了，quot;宦楣告诉他，quot;有不少人告诉我他玩得颇大。quot;

    quot;他买的是哪几种？quot;聂君好似颇有兴趣。

    宦楣想了一想，quot;我并不记得清楚，他买一种指数，是叫期货指数吧。quot;

    聂上游一听，脸上不由自主的变色，连忙转过身子去，不让宦楣看到。

    quot;你能为我补习一下那是什么吗？quot;

    聂上游尽量以很平静的声线说：quot;那是一种充满赌博性的买卖。quot;

    quot;父亲也不只一次替他结帐了，quot;宦楣苦笑，quot;男人都喜欢赌博，你呢？quot;

    聂上游把手插在裤袋里，走到草地上去，风吹进他的西装外套，鼓蓬蓬更显得他无比洒脱。

    quot;我？quot;他过一会儿才答，quot;我赌的是另外一些。quot;

    quot;有没有赢？quot;

    quot;赢过数局，也输过数局。quot;

    quot;为什么不收手？quot;

    他转过头来笑了，quot;要生活，怎么收手？quot;

    宦楣坐在石凳上，向远处眺望，这点她明白，把生活降级，实是最难办到的事，她为此失去了邓宗平。

    他坐到她身边，quot;我们说不定在纽约见过面，我曾为一间叫布明黛的百货公司送过一年的货，虽然只准在后门出入，也见过许多漂亮的黄皮肤女孩子在该店购物。quot;

    quot;你把我想得太奢华了。quot;

    quot;两年后我的英语会话才比较流利。quot;

    宦楣笑，quot;找个金发女郎练习一下保证进步迅速，你听宦晖那口英语，怎么样挑剔都没有唐人口音。

    quot;我转过多份工作，包括地下赌馆的打手以及清洁工人，最后因机缘巧合，碰到了欣赏我的老板，派我到本市来做翼轸的主持人。quot;

    quot;你所说的老板，家父也认识吧？quot;

    quot;他们一直有来往，相信这次在纽约也有见面。quot;

    quot;他给你权柄很大呀。quot;

    quot;你怎么知道？quot;聂君讶异。

    quot;分公司分明由你命名。quot;

    聂君笑，quot;瞒不过你。quot;

    quot;你的生活堪称多采多姿。quot;

    宦楣本来想加一句英雄莫论出身，后来实在觉得有点庸俗，省下了。

    quot;的确看到许多光怪陆离的现象。quot;

    宦楣忽而有一丝感触，觉得她四周围的人与事，也开始有点奇怪。

    她说：quot;你比我们幸运，你身上集中三种文化，难怪这么聪明。quot;

    聂君一生何曾听过什么赞美，耳朵发起烧来，一时不知应对。

    过一会儿，他见风大，脱下外套，罩在宦楣肩上。

    女佣过来说：quot;小姐，太太说，怎么叫客人坐在园子里吹风，还不快进去喝一杯茶。quot;

    宦楣有一丝意外之喜。

    聂上游笑说：quot;有点心充饥的话更好。quot;

    宦楣也笑，quot;一会儿家母瞪着你看，可别见怪。quot;

    但是宦太太并没有下来招呼客人。

    聂君走了以后，宦楣上去看母亲。

    她母亲同：quot;是那个人吗？quot;

    quot;不过是略谈得来的朋友。quot;

    宦太太点点头，quot;你自己要拿捏得准。quot;

    quot;你呢，quot;宦楣笑问，quot;你不管我了吗？quot;

    宦太太似有感触，紧握着女儿双手。

    宦氏父子半夜回来的时候，宦楣正在天台观看升至正南方的天蝎座。

    她听见数下开门闭门声，汽车门开了又关，接着是大门打开关拢，她赶下楼去，只看见父兄已经走进书房，接着房门重重合上。

    迎面下来的是她母亲。

    quot;怎么一回事？quot;

    quot;他们大概有要紧的事商量，妈妈，你去休息吧。quot;

    宦太太踌躇一会儿，终于上楼去。

    宦楣却去找老司机。

    老司机哭丧着脸说：quot;老爷从来没有骂过我，这还是头一遭。quot;

    quot;他脸色如何？quot;

    quot;铁青面孔，没有出声。quot;

    宦楣发呆，这么严重。

    quot;他为何骂你？quot;

    quot;我只不过提到股票两字。quot;

    宦楣叮嘱：quot;太太若问你，你一概说不知道。quot;

    宦氏父子一直关在书房里没出来过。

    宦楣守住门口，开头只听到父亲低声责备，句语却不甚清楚，宦晖一直没有答辩，近天亮时分，书房静寂下来。

    只有宦楣一个人敢敲门。

    quot;爸爸，爸爸，要不要吃点东西？quot;

    没有人应她。

    quot;毛豆，毛豆。quot;她不放弃，越来越用力敲。

    门终于打开了。

    宦晖探头出来，吓得宦楣往后退一步。

    宦晖满脸是油，秋凉时分，却汗流浃背，湿透衬衫。

    宦楣轻轻问：quot;这么坏嗳！quot;

    quot;眉豆，替我们准备车子，爸同我要立刻回公司。quot;

    quot;才五点半。quot;

    quot;去，别问。quot;

    quot;爸爸，quot;宦楣唤，quot;爸爸？quot;

    她听见宦兴波极之疲倦的声音，quot;是眉豆？quot;

    她走进书房，闻到一阵烟酒气，灯已熄，但窗帘还厚沉沉垂着，房内光线幽暗。

    quot;过来这边，眉豆。quot;

    quot;爸爸。quot;

    宦楣挤到父亲身边，与他共坐一张安乐椅。

    父亲虽然十分疲倦，却无异样，宦楣放下心来。

    谁知宦晖此时跌撞着进来，quot;父亲，冉伯伯得到消息，停市三天！quot;他脸如死灰。

    宦楣先站起来。

    她听见父亲问：quot;车子呢？quot;

    衣服也来不及换，便偕宦晖冲出门去。

    宦楣一直追到门外看他们上车。

    从上飞机到现在，父子两人恐怕已有两日两夜未曾休息过。

    宦太太出来拉住女儿问：quot;是怎么一回事？quot;

    quot;我不知道，他们没有说。quot;

    quot;眉豆，去问问许小姐。quot;

    quot;妈妈，许绮年所知道的，也不过是父亲告诉她的。quot;她停一停，quot;妈，这话不是你说的吗：男人的事，不要去理他们。quot;

    这句话是宦太太唐品芳的杀手锏，不知帮她下了多少次台，有亲友来说是非的时候，她轻描淡写的一句quot;男人的事，不要去理他们quot;，就把来人吃瘪，杜绝流言。

    就算前两天在牌桌上，她也刚用过这句话，有人艳羡的猜测：quot;品芳，兴波的财产早已上亿了吧。quot;她也推说：quot;男人的事，才不要去理他们。quot;

    她并不是说着敷衍人的，宦兴波不叫她理，她也根本没兴趣理。

    这一次她放心不下，叫许绮年的手下每隔一小时拨电话过来汇报。那女孩子从上午八时到下午七时的答案是一样的：quot;两位宦先生都在开会。quot;

    她们母女面面相觑。

    宦楣强笑道：quot;他们总得睡与吃。quot;

    九点钟，女孩子说：quot;宦小姐，我要下班了。quot;

    宦楣忽然羡慕她，心不由主，竟然脱口问：quot;约朋友？quot;

    她甜甜的笑：quot;是的，说好去看场电影。宦小姐再见。quot;

    宦楣感喟，他们才是最最快乐的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名、利、权、势，一点起不了作用，对他们没有影响，因为他们知足。

    宦楣轻轻放下电话。

    父兄仍然没有音讯，宦楣不管了，她躲到避难所看星，十多分钟后，已经心平气和。

    quot;没有新发现？quot;身后有人问。

    她转过头来，看见邓宗平上来了。

    quot;我想，只有我一个人有资格上天台。quot;

    宦楣微笑：quot;未必。quot;

    邓宗平知道她脾气，不去挑战她这个答复。

    宦楣见他双手抱在胸前，似有心事。

    quot;你找我有什么事？quot;她诧异的问。

    quot;来聊几句。quot;

    quot;是宗棘手的案子？quot;

    quot;你对刚公布的民意汇集处报告有什么意见？quot;

    宦楣愕然，过了一刻，她哑然失笑，原来小邓心中烦的是这个，呵他们俩的路越走越远，迟早如参商永不碰头，不不不，她才不关心这些。

    quot;试想想，二十三万个附着身分证号码的签名，只算是个人意见，我对报告书投不信任票，我们有权要求一个合理的解释。quot;

    宦楣看着他，quot;宗平，你真的为这件事入了魔。quot;

    quot;不管如何，民主派还是打了一场漂亮的仗。quot;

    宦楣叹口气，不出声。

    他听见了，quot;对不起，我知道你不管这些。quot;

    quot;没问题，你需要一双耳朵的话，我这一对随时奉陪。quot;

    邓宗平笑。

    各人有各人失眠的因由，有些为政治，有些为期货指数，而女人，为他们的失眠而失眠。

    quot;宦先生已经回来了？quot;

    刚在这个时候，宦楣听见车子驶上来的声音。

    quot;这是他们了。quot;

    邓宗平说：quot;我也该走了。quot;

    quot;宗平，quot;宦楣忍不住问，quot;你为何来得这么勤？quot;

    邓宗平看着她良久，怔怔的答：quot;我不知道。quot;

    又过一会儿，他又说：quot;我们毕竟还是朋友。quot;

    最后他终于承认，quot;我身不由己的就来了。quot;

    第一次，宦楣第一次发觉他的语气不像个小老师。

    她说：quot;但是宗平你知道我永远做不到你要求的水准。quot;

    他没有再说什么。

    宦楣送他下楼。

    他问她：quot;你爱上了别人？quot;

    声音低得不得了，蚊子声一般的钻进宦楣的耳朵，她像是听见，又像是没听见，但隔了一会儿，她还是回答：quot;还没有。quot;

    回到屋中，第一件事就去敲宦晖的房门。

    他没有锁门，亦没有应门。

    宦楣进房去，发觉他脸朝下伏在床上，身上没有衣服，正在沉睡。

    她伸手去推他，quot;毛豆，毛豆。quot;

    宦晖怎么醒得过来。

    宦楣急了，在他身边喊，quot;醒醒，醒醒。quot;

    他根本已经陷入昏睡，天掉下来都不管了。

    quot;眉豆，别吵他。quot;

    quot;妈妈。quot;

    quot;让他睡。quot;

    quot;我非要问个究竟出来不可。quot;

    quot;你爹都告诉我了。quot;

    quot;爹怎么说？quot;

    quot;他说他会摆平。quot;

    quot;这当然，可是——quot;

    quot;能叫毛豆修身养性，花些代价也是值得的。quot;

    宦楣啼笑皆非，quot;赶明儿我也做浪子去，叫你拿金来换。quot;

    宦太太看女儿一眼，颇含深意，只是不出声。

    宦楣这才自嘲的说：quot;早知不该自动回头。quot;

    quot;去睡吧。quot;

    宦楣还是不放松，趁母亲走开，拍打宦晖的裸背，他一点动静都没有。

 第5章

    待宦晖能清醒地坐在早餐桌子前的时候，股市已经下跌一千一百点。

    他母亲猜得不错，这次教训叫他沉默下来，但是他妹子看出他眼神涣散，精神不振。

    宦楣趁空档问他：quot;你到底买了多少，赔了多少？quot;

    他只是答：quot;别问。quot;

    quot;你可以告诉我，我不会同任何人说，毛豆，打小时候起我就替你保守一切秘密。quot;

    quot;一切已成过去，我已得到教训，眉豆，不要再问。quot;

    宦楣总觉他的气色欠佳。

    宦晖紧紧拥抱妹妹，quot;别为我担心，知道吗？quot;

    quot;那么我要你现在跟着我说：宦晖以后做个乖孩子。quot;

    宦晖问：quot;你记得艾自由？我会带她到家里吃饭。quot;

    quot;她才真是个乖孩子。quot;

    quot;眉豆，听说你也有新朋友，唤他一起参加如何？quot;

    quot;还未到时候。quot;

    quot;眉豆，不知怎地，我忽然想结婚。quot;

    quot;你，宦晖？quot;他妹妹大吃一惊，用手指指着他，quot;你想害谁？quot;

    宦晖闻言低头不语。

    宦楣即时后悔，不该在他不如意的时候打击他。

    于是连忙说：quot;好，你先去注册，我跟着来。quot;

    宦晖忽然问：quot;你想会不会有人愿意同我们结婚？quot;

    宦楣一怔，立刻强笑道：quot;怎么没有，前仆后继。quot;

    但是宦晖没有笑。

    宦楣亦感觉到一丝强颜欢笑的气氛。

    事情好像真的全过去了。

    这个城市天赋异禀，无论是什么样的伤口，都可以迅速止血，愈合，了无痕迹。

    只有老司机一个人还在诉苦：quot;要命不要命，四块九角半会跌到五角三仙，不知何日可返家乡。quot;

    宦楣也并不十分同情他，愿赌总得服输。

    宦晖没有痛改前非之前她已经脱胎换骨，现在两兄妹常常在家陪母亲晚膳。

    宦太太开头觉得高兴，稍后就有点担心，quot;出去呀，你们出去玩呀。quot;她受宠若惊，担当不起，就希望恢复旧状。

    宦晖变了一个人似的。

    宦楣总不相信他会学乖，在父亲身上打探消息。

    quot;爸，毛豆想成家立室。quot;

    宦兴波不置可否。

    宦楣小心留意父亲的神色，不见有变，略为安心，她不信这么大的事故会没有后遗症，只要父亲稍露端倪，她便盘问到底。

    她要父亲说宦晖，父亲偏要说她，quot;你又是几时决定做乖女儿的？quot;

    宦楣想一想，已经有了答案，当我发觉自暴自弃一点帮助也没有用的时候，但嘴里却说：quot;我自出生就是个好女儿。quot; 宦兴波莞尔，quot;是吗，你是吗？quot;

    quot;当中身不由己的误会太多而已。quot;

    宦兴波回味这句话，顿时百感交集，当下不露声色，只说：quot;你叫宦晖把那女孩带回来我们瞧瞧。quot;

    噫，父子双方都有诚意。

    艾自由上来那一日，穿着时下少女流行的名贵便装，水手领藏青夹白条子毛衣配宽身裙子，双手插在口袋里，一头青丝用根缎带松松扎在脑后，宦晖跟在她身后，替她拿着书包，他刚自补习老师处把她接来。

    宦楣这次看到自由，才知道为什么对她有特殊好感，她像足几年前的宦楣。

    当日拿书包的那个人是邓宗平。

    宦楣招呼自由，quot;你请坐，家母马上下来。quot;

    自由朝宦晖笑一笑，一点不觉拘谨，在沙发中伸一个懒腰。

    宦楣万分感慨，不多久之前，她也是这样天真可爱的小女孩，倘若可以把当日那个自己找回来，走遍万水千山也是值得。

    此刻她只希望自由的感情道路比宦楣顺利。

    宦晖有点紧张，quot;我去催催母亲。quot;

    宦楣趁他走开，问自由：quot;你觉得宦晖怎么样？quot;

    自由坦自爽直，quot;对我很好，我很喜欢他。quot;

    宦楣微笑，quot;是怎么样的喜欢？quot;

    自由并无腼腆之色，quot;很深的喜欢。quot;

    宦楣不知怎地忽然问：quot;倘若他不是今日的宦晖了，你仍然喜欢他？quot;

    自由诧异的问：quot;人可以分昨日今日明日吗？quot;

    quot;可以，人会变的。quot;

    quot;不，quot;自由笑说，quot;你的意思是环境会变。quot;

    quot;对。quot;这小女孩真有意思。

    quot;环境不会比现在更坏，宦晖说，许多人都利用他的身分，对他有企图。quot;

    他那样说过？宦楣大大讶异，她一直以为他喜欢那些人，爱搞那种关系。

    看样子兄妹之间了解不够。

    quot;他说他有点厌倦，有机会的话，他想找一个风景幽美的小镇隐居。quot;

    宦楣觉得好笑，他，毛豆？她不相信，这不过是一时的意兴阑珊。

    宦太太下来了，把自由迎到楼上小会客室。

    宦楣没有跟上去。

    老司机匆匆过来，quot;小姐，麻烦你，宦先生要那只黑色公事包。quot;

    宦楣进书房取给他，一边问：quot;他要公事包干什么，不是说好回来吃饭吗？quot;

    quot;看我，险些给忘记，quot;老司机拍一下额角，quot;宦先生与冉先生谈公事，不吃饭了。quot;

    宦楣一怔，这个日子事前征求过父亲的同意，他不回家赴约，可见是有急事，宦楣知道她父亲的脾气，他一向喜欢主动，今日取消一个约会去迁就另一个，可见是被动，不但有急事，且有点身不由己。

    同冉镇宾谈公事。

    宦楣忽然想起坐在冉某身边的叶凯蒂，她伸手拍拍胸口，联想力别太丰富了。

    quot;眉豆，眉豆。quot;

    她听见叫，走进饭厅去坐下，一边说：quot;爸爸有事，不回来了。quot;

    谁知宦晖一听，手一震，半碗汤倾泼出来。

    自由连忙取过餐巾替他揩手。

    宦楣看在眼里，发觉自由也对宦晖很好。

    宦太太对自由说：quot;你别见怪，宦家男人一向视工作为第二生命。quot;

    自由笑笑不语。

    宦楣肯定宦晖跟她一样食而不知其味。

    只听得宦太太不嫌其烦地问了足足千余条问题，把艾家家宅查得一清二楚。

    宦楣只听到自由答：quot;父母已经过身，我跟兄嫂生活已经有十年以上，十分渴望有自己的家庭。quot;

    宦楣知道母亲会得喜欢这个单纯但绝不愚钝的女孩子。

    她让她俩继续谈下去，向宦晖使一个眼色，便离开饭桌。

    宦晖与她走到走廊，她悄悄问：quot;爸爸同冉镇宾有什么新计划？quot;

    宦晖强笑，quot;我只知道，冉镇宾要娶叶凯蒂。quot;

    quot;什么？quot;

    quot;不能置信是不是，凯蒂终于得到她要的一切。

    两兄妹面面相觑，苦笑。

    宦晖叹口气：quot;现在我才知道，我逼人太甚了。

    宦楣始终护着大哥，quot;冉镇宾跟你全然不同，他可以做主，你不能。quot;

    quot;凯蒂不会原谅我。quot;

    quot;我们需要她原谅吗？quot;

    quot;如果还想同冉镇宾谈生意的话，我们需要。quot;

    宦楣说：quot;别低估冉镇宾，商场无父子，亦无恩仇，惟利是图。quot;

    quot;眉豆，我一直觉得你的脑袋远胜于我。quot;

    quot;这算是称赞吗，比你好就算好吗？quot;

    说到这里，大门打开，他们的父亲回来了。

    quot;宦晖，跟我来。quot;

    宦楣连忙说：quot;爸爸，艾小姐在这里。quot;

    宦兴波像是没有听见女儿说什么，一径朝书房走进去，宦晖只得撇下女朋友跟在父亲身后。

    自由过来问：quot;宦晖呢？quot;

    宦太太笑：quot;他们父子有话说。quot;

    宦楣拍拍自由肩膀：quot;我开车送你回家。quot;

    自由就是这点好，非常容易商量，她点点头。提起书包，并没有不愉快的样子。

    在车上，官婚问：quot;自由，你如何认识宦晖？quot;

    quot;我哥哥是钧隆的职员。quot;

    quot;啊。quot;宦楣笑，就这么简单。

    艾家位于森林般的住宅大厦其中一幢，自由清晰地指导宦楣把车子驶进相当狭窄的马路。

    自由笑笑说：quot;比起宦宅，这里并不是理想的居所。quot;

    宦楣即时回答：quot;但是你看上去比我开心得多。quot;

    自由没有回答，笑着挥挥手，上楼去了。

    宦楣觉得她很有意思，宦晖自有他的福气。

    她把车子驶向聂家。

    一边驶一边同自己讲道理：他也许不在家，也许不欢迎不速之客，也许正在招呼朋友。

    也许……他俩的关系还未到女方可以随时出现的地步。

    道理管道理，宦楣双手一点都不听话，直把车子开到郊外，驶进聂宅的私家路，才停下来。

    引擎一熄，她的心也静了。

    她把脸伏在驾驶盘上不动，过一会儿，她叹口气，又开动车子，迅速掉头，往大路驶去。

    一抬头，看到一个人，穿着运动服，站在路口上，双臂抱着胸前，笑眯眯的问：quot;小姐，找人？quot;

    宦楣松一口气，停车，他一定是听到引擎声了。

    聂上游走过来，笑说：quot;是一辆火辣辣的车子。quot;

    宦楣下车，quot;这并不是我的座驾。quot;

    quot;把它的故事告诉我。quot;

    quot;你有无好酒美肴？quot;

    quot;你说什么有什么。quot;

    宦楣把手臂圈着他的手臂，仰起头笑了。

    他的家是那么舒服，那种老式大张的沙发，永远罩着雪白的套子，鼻端接近了可以闻到新近浆熨过的香味，躺下去便不想起来。

    聂上游是好主人，客人一进门他就知道她要的是什么，她不必多说一句话，他看她的眉梢眼角就已经服侍得她舒服熨帖。

    quot;我以为你不在家。quot;

    quot;我刚回来。quot;

    quot;又以为一个硕健的雪白皮肤的血红嘴唇的女郎会得应门而出。quot;

    quot;料事如神，我刚在后门把她送走。quot;

    宦楣不得不佩服他应对的本领，quot;你究竟在做什么？quot;

    quot;你真的想知道？quot;

    宦楣迟疑了，无缘无故涨红了面孔，他一个人在他家中做什么是他的私隐，真的告诉她，怕尴尬的是她。

    quot;跟我来。quot;

    他把她自沙发上拉起来，她犹自忐忑不安，他已经一手推开厨房门，扑鼻而来的是巧克力无与伦比独特的甜香，只见大理石桌面铁丝架上搁着一大堆刚出炉的巧克力饼干，每块巴掌大。

    宦楣忍不住嚷出来，quot;聂上游，我爱你。quot;

    也不征求物主的同意，抓了一块就张开嘴咬。

    聂上游开一瓶香槟，斟一杯给她，笑问：quot;爱我，这又是不是结婚的理由？quot;

    与他在一起，总是占下风，又那样愉快，不可思议。

    quot;你瘦了。quot;他说，quot;不妨多吃两块。quot;

    quot;我瘦？你应当去说宦晖。quot;

    聂君不出声。

    quot;你同他有生意往来，请告诉我，是否有摆不平的地方。quot;

    聂君注视她，quot;今日你来，就是为了这个吧？quot;

    quot;坦白的说，我有点担心。quot;

    quot;请听我分析，即使有什么大事，宦兴波也可以控制场面，倘若连他都觉得有困难，我们担心又有什么用？quot;

    quot;你一点风声都听不到？quot;

    聂君摇摇头。

    宦楣知道他骗她。

    但她感激他，说实在的，她根本无能为力。

    quot;到了我这里，就不要再有烦恼。quot;

    quot;再喝下去就不能开车了。quot;

    quot;我知道你往哪里。quot;

    quot;哪里？quot;

    quot;弱水蓬莱西。quot;

    总难不倒他，他总知道什么时候说什么话。

    宦楣闭上双眼，轻轻叹息一声。

    她没有把所有的巧克力饼干报销，但的确独个儿喝光一瓶香槟。

    还坚持开车，聂上游只得坐在她的身边护驾。

    她记得很清楚是怎么回家的，她没有醉，女性惟有在十九岁之前醉酒尚可容忍，之后，凡事还是清醒点的好。

    她跑进书房去。

    她没看见宦晖，父亲背着她托着头独坐。

    她过去叫他，他抬起头，宦楣蓦然发觉她父亲已经憔悴。

    宦楣装作没事人似，在父亲身边站了一会儿，想说话，又觉得无话可说，静静离开书房。

    她现在明白母亲为何极少同父亲交谈。

    皆因不知从何说起。

    宦晖一整夜把自己关在房内，他妹妹看到房门底缝那条光线整夜不灭，知道毛豆没有睡着。

    眉豆也没有。

    天亮时分她悠然入梦。

    忽然像是置身一间大堂，排排坐满数百人，仿佛进行聚会，转眼她自窗口看见隔邻大厦失火，乌黑浓烟滚滚冒出，有人说：quot;疏散，疏散。quot;所有人站起来有秩序地向大门走去，宦楣忽然看见她母亲就在前面，跌跌撞撞，慌慌张张，她连忙叫：quot;妈妈，妈妈，我在这里，不怕，不怕。quot;过去紧紧抓住母亲的手，一惊而醒。

    她睁开眼，看见许绮年站在床头。

    quot;昨夜喝多了？quot;

    许绮年笑吟吟，宦楣错愕地看着她，这人倒是恢复得快，没事人一样。

    quot;你怎么来了？quot;

    quot;帮令堂大人挑服装。quot;

    quot;这个时候换季？quot;

    quot;办喜事总得穿新衣。quot;

    quot;喜从何来？quot;

    quot;宦晖结婚呀。quot;

    宦楣见状，说说就变真了，她跳下床来，quot;你呢，许小姐，公事不忙？quot;

    许绮年答：quot;对公关部门来说，什么都是公事。quot;

    宦楣笑，quot;钧隆真少不了你。quot;

    许小姐也笑，quot;我就是要造成这种幻觉。quot;

    quot;我洗把脸就好。quot;

    quot;几时轮到你？quot;

    宦楣一怔，quot;我？quot;讪笑了。

    quot;我都听说你的男朋友一打一打的。quot;

    宦楣转过头来，接下去说：quot;红黄蓝白黑俱全，是不是？quot;

    的确有这么一句，许绮年非常尴尬。

    宦楣套上衣裳，quot;闻名不如目见？quot;

    许绮年连忙解嘲说：quot;是我造次，钧隆一连开除了好几位老臣子，我这张嘴要是不当心，迟早轮到我卷铺盖。quot;

    宦楣问：quot;开除谁？quot;

    许绮年说了几个名字。

    都是陪宦晖进出与走得密切的那几个人。

    看样子父亲是动了真气，杀无赦。

    宦楣拉起许小姐的手，quot;来，我们下去看宦老太打算怎么治妆。quot;

    宦太太在她的房间里，宦楣一进去，便看见满地满床满沙发的衣料，晶光闪闪，都抖了开来，一边站着两位绸锻店女职员，笑嘻嘻地极好耐心服侍，不时把料子往宦太太身上披搭，指出优点。

    难怪许绮年要过去讨救兵，这样子挑到几时去，非得宦楣提点一两句，速战速决不可。

    quot;眉豆眉豆，快来帮眼。quot;

    她终于找到精神寄托。

    宦楣决定乐它一乐，纵身跳过衣料堆中，扯起一块桃红嵌银线的羽纱，当沙里似，在腰间缠了几缠，整匹抖将出来，往肩膀上一披，再自背后把纱料兜过来遮到头上，双手合十，说道：我是蓬遮普的马哈拉尼。quot;

    房间内几位女士笑得弯腰。

    正在欢乐，有人轻轻敲啄房门。

    宦楣一抬头，quot;毛豆，进来，我们替准新娘挑衣料呢。quot;

    quot;眉豆，请你出来一下。quot;

    宦楣只得把身上层层纱料拆下来，跟哥哥进偏厅。

    她先发制人：quot;听说钧隆许多老伙计因你的缘故提早告老回乡？quot;

    quot;眉豆，quot;宦晖答非所问，quot;我有事与你商量。quot;

    他是严肃的。

    quot;毛豆，你知道你可以相信我。quot;

    宦晖开口：quot;昨夜父亲与冉镇宾去商议一件事情。quot;

    quot;我知道，那事没有成功。quot;

    quot;你猜到了？quot;

    quot;从他的脸色看得出来。quot;

    quot;我相信失败是因为叶凯蒂的缘故。quot;

    quot;毛豆，别荒谬，冉镇宾不是那样的人。quot;

    quot;我去会晤凯蒂。quot;

    宦楣站起来，quot;毛豆，你过虑了，我知道你迫切地希望戴罪立功，但这不是正途。quot;

    quot;我要查清楚。quot;

    宦楣说：quot;凯蒂恨我俩入骨，你是知道的。quot;

    宦晖叹口气，搓着双手。

    quot;你几时担心过这些事？quot;宦楣笑问。

    宦晖看一眼。

    quot;如果被凯蒂辱骂一顿会令你好过一点，我代你做一次代罪羔羊如何？quot;

    宦晖抬起头来，quot;你肯为我牺牲？quot;

    quot;你是我兄弟。quot;

    quot;眉豆，你一向最会赚我热泪。quot;

    quot;毛豆，放心，我肯定父亲有能力弥补一切纰漏。quot;

    宦晖点点头，quot;我要回银行了。quot;

    quot;喂。quot;

    宦晖转过头来。

    quot;你真的要结婚？quot;

    quot;自由与我下个月订婚。quot;

    quot;恭喜你。quot;

    宦晖脸上一点喜意都没有。也难怪，办喜事的并不是他，是宦太太。

    那日下午，她勒令宦楣陪同自由一起去选择礼服。

    宦楣说：quot;自由，老太君御驾亲征，多疼你。quot;

    自由只是笑。

    一进店门宦楣便看见邓宗平，宦楣的一颗心不由自主几乎没从喉咙里跳出来。

    他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莫非来订礼服预备小登科。

    宦楣呆呆的站在门口，小邓这时候也看到了她，神色一般的惊疑不定，两人凄苦的凝视半晌，还是宦太太先招呼他：quot;宗平，我给你介绍，这位艾小姐是我们宦晖的未婚妻。quot;

    邓宗平才回过神来，quot;啊，宦晖要结婚了？quot;

    宦太太笑问：quot;你呢，宗平，你陪谁来？quot;姜是老的辣，不慌不忙套取资料。

    quot;我做我师兄的伴郎。quot;

    宦楣松一口气，但适才那一惊，已经令她憔悴。

    她把两手插在外套袋里，看母亲与设计师嘀咕。

    邓宗平终于走出试身间，静静站在她身边，过半晌问：quot;为他人做嫁衣裳？quot;

    宦楣抬起头，quot;最近很忙？quot;

    quot;并不。quot;

    quot;为什么没听见你的声音？quot;

    quot;我已经决定了，倘若没有更好的理由，就不会像上次那样无故出现。quot;

    quot;你一直吝啬。quot;

    quot;对大家比较好。quot;

    宦楣微笑，quot;你也最懂得自我控制。quot;

    quot;为此我恨自己一辈子。quot;

    宦楣不出声。

    邓宗平过去与宦太太道别，祝贺艾自由，然后离开礼服店。

    宦太太说：quot;若果没有更好的式样，我们到欧洲去买。quot;

    自由拿着图样轻轻问宦楣：quot;你仍然爱他，他也仍然爱你，为什么？quot;

    宦楣听到这样的知心话，一下子怔住，眼睛一霎，小心翼翼含住的两颗眼泪流下来，掉到图样上。

    她连忙说：quot;自由，你好不天真。quot;别过脸转过来，已把憔悴抹掉。

    宦太太在一边抱怨：quot;一个月筹备婚礼太难为人，最好有半年时间慢慢来。quot;

    宦楣说：quot;当心他们私奔。quot;

    扰攘半晌，才挑了一袭仿五十年代含蓄秀丽的款式，指明要象牙白的真丝缎缝制。

    不过宦太太又急了，quot;订婚穿什么？quot;

    宦楣疲倦的说：quot;我需要一杯浓茶。quot;

    quot;好，我们回头再来。quot;

    自由仍然维持同一的笑容，站得笔挺，侍候在旁。

    这个小女孩子不简单，宦楣开始佩服她。

    一行三人还没走到茶座，宦太太又嚷着要看首饰，换了平时，宦楣早就一声救命落荒而逃，但今天是特殊的好日子，母亲难得借到个名正言顺高兴的借口，做女儿的有义务陪她疯。

    转过头去吁气的时候，只见自由给她一个鼓励的神色，宦楣只得笑。

    经理正招呼她们，职员开门又放进一位客人。

    那位女宾穿一套宝蓝色衣裳，更显得肤光如雪，明艳照人。

    宦楣朝她点点头，她也矜持地颔首。

    一边宦太太与自由正低头钻研一套项链耳环。

    宦楣知道母亲必定一早就看到什么人在这狭小的店堂里，但她老人家永远有视而不见的本领。

    宦楣原本早已得乃母真传，但这次她有任务在身，于是开口说：quot;你好，凯蒂。quot;

    凯蒂在她身边坐下来，取出香烟，递给宦楣，宦楣倒有点受宠若惊，一时不知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亦不相信世上会有不记仇的人，只得先取了香烟。

    店员取出一条项链替她挂上，叶凯蒂顾影自怜。

    宦楣心想，也不能在她面前太过谦卑，微微笑道：quot;阔了。quot;

    凯蒂转过头来，轻轻一笑，quot;想开了，自然天空海阔。quot;

    这话很有点意思，宦楣乘机说：quot;渴死人，喝杯茶？quot;

    quot;好呀。quot;叶凯蒂仍然愿意被人看到她与富家千金坐在一桌，证明她吃得开，有交情。

    宦楣与凯蒂推开玻璃门出去。

    宦太太与艾自由皆无抬起头来，任由她俩离开。

    由此更加可知她们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这年头，谁不是狐狸。

    凯蒂笑问：quot;与令堂有商有量的那一位，就是你未来的嫂子吧？quot;

    凯蒂自然已经听说了。

    宦楣与她找到位子坐下。

    凯蒂又说：quot;世上永远有人得来全不费功夫，不流一滴汗，眉豆，那人也不是你。quot;

    quot;好端端怎么又把我扯进去。quot;

    quot;一个人际遇的好坏，全然不是因为他做了什么，或是没做什么。quot;

    quot;凯蒂，你也混得不错呀。quot;

    她沮丧地苦笑，quot;听听，混，运气好你也不会用到这个字。quot;

    quot;凯蒂，与宦晖这样的人生活，并非福份。quot;

    宦楣忽然之间明白，凯蒂并不介意对面坐的是什么人，她只想好好的吐一次苦水，而宦楣正是最佳听众，故事中的每一个主角，宦楣都认识了解。

    这并不代表凯蒂会与她冰释前嫌，所以宦楣非要把握这次难得的机会不可。

    quot;听说冉先生对你很好。quot;

    凯蒂点点头。

    quot;且快要正式结婚了。quot;

    quot;听到这两个字都怕，真没想到，一直梦寐以

    求的机会，真正来到，却把它拒绝。quot;

    宦楣意外，quot;你没答应他？quot;

    凯蒂说：quot;跟你一样，我也想恋爱。quot;

    宦楣慢慢套她的话：quot;但是，我还想得到权柄势力。quot;

    quot;你？quot;凯蒂挪揄，quot;倒是看不出来。quot;

    quot;冉先生没有兴趣栽培你？quot;

    quot;也许会送若干股份给我，但男人的事，还是男人的事。quot;

    宦楣已经得到她要的讯息，仍然不动声色，笑道：quot;这么说来，你不打算垂帘听政。quot;

    quot;你真爱开玩笑，我此刻比任何时间都想退休归隐不问世事。quot;

    quot;我晓得了，大概是冉先生不想你操劳。quot;

    凯蒂忽然醒觉，狐疑的看着宦楣，quot;你好像对我的事很有兴趣。quot;

    宦楣笑，quot;你是城里的传奇。quot;

    quot;你们宦家跟冉镇宾很熟吧？quot;

    quot;是呀，所以担心有一日见到你要叫伯母。quot;

    quot;你放心，我仍然是叶小姐。quot;

    宦楣忽然劝她，quot;做冉夫人也不失礼，感情有许多种，冉先生学问好，有肩膊，正所谓有身分有地位，你莫轻视他。quot;

    叶凯蒂笑了，接上去说：quot;烟花女子嫁予他也算是理想归宿，值得艳慕了。quot;

    宦楣一抬头，看见宦晖正朝她们走过来，怎么搞的，一整个下午，所有的人都挤到这个商场来。

    凯蒂自然也看到宦晖，她脸上笑容不变，神色自若，但是颤抖的手指出卖了她。

    宦晖朝妹妹颔首，然后往走廊另一端走去。

    凯蒂说：quot;我要走了，多谢你这杯茶。quot;

    quot;凯蒂——quot;

    quot;算了，你说的话，我永远听不进耳去，总而言之，我不是坏人，你不是坏人，好了没有？quot;

    quot;凯蒂，宦晖也不是坏人。quot;

    quot;那我就不知道了。quot;

    凯蒂踏着高跟鞋而去，晶光灿烂的外表，千疮百孔的内心。

    宦楣刚想结帐，她大哥出现，拉开沙发椅子坐下来。

    这时候，一茶座已经客满，四周围的人高谈阔论，乐队又开始演奏，三流提琴手把一只梵哑铃拉得鬼哭神号，令不安的人更加心烦意乱。

    quot;她说什么？quot;宦晖问。

    quot;她什么都不知道。quot;

    quot;当真？quot;

    quot;我打探得很仔细，冉镇宾的公事，她不了解。quot;

    宦晖抱怨，quot;你让凯蒂瞒过去了，她这个人有机心。quot;

    宦楣觉得好人难做，quot;我已经尽了力。quot;

    宦晖不响。

    quot;妈妈来了。quot;宦楣站起来。

    宦太太拉着未来媳妇，另一只手提满大包小包。

    艾自由随便一坐，刚好坐到适才叶凯蒂的位置上。

    宦楣看在眼内，不禁想，此刻邓宗平身边又是谁？

    艾自由右手无名指上已戴着一枚鹅蛋形钻戒，她伸出手让宦楣瞧。

    宦楣哪里有心思看那个，兄妹俩几乎同时站起来，quot;妈妈，你们慢慢休息，我们有事先走。quot;

 第6章

    门外不知几时已开始下潇潇雨，街上所有的污垢都叫这一层雾水泡了起来，天色异常的腌攒昏暗。

    宦晖问：quot;你去哪儿，我送你。quot;

    宦楣讲了聂上游的地址。

    quot;那么远，是什么地方？quot;

    quot;我自己叫车好了。

    quot;不，兄妹一场，不怕载你上月亮。quot;

    宦楣看他一眼，真是奇小子，心绪瞬息万变。

    车子驶过来，噫，不是那轮火箭炮，换了架小房车。

    宦楣一脸问号。

    quot;太招摇了。quot;宦晖说。

    谢天谢他，他总算知道了。

    往郊外的路也一样挤塞，车子一尺一尺的移动。

    宦晖问：quot;你爱他？quot;

    quot;谁？quot;

    quot;那位先生。quot;

    quot;爱是一件至为奢华的事情。

    quot;我担心你。quot;

    嘿，难兄难弟，宦楣何尝不担心他。

    quot;眉豆，让我告诉你，速速找一个人结婚，躲起来，切勿曝光，最平凡的人最幸福，吃得下睡得着，是为快乐。quot;

    宦楣转过头来，quot;毛豆，你怎么了，还有什么醒世恒言？我来教你两度散手：不要随意放弃自己无穷无尽的宝藏，而专向人乞讨，不要向人夸耀自己的才华与财富，你所拥有的别人未必比你少。还有，多事不如无事来得舒适自在，多才不如无才能保全纯真的本性。quot;

    宦晖不予作答，专心驾驶，道路进入郊外之后开始通爽，车子加速。

    宦楣轻轻说：quot;胜败乃兵家常事。quot;

    宦晖转过头来，挤出一个笑容，quot;当然。quot;他把车停在聂家门口，quot;祝你有愉快的晚上。quot;

    quot;你也是，毛豆。quot;

    宦楣目送大哥离去，伸手揿铃，半晌没有人来应门。哟，这次碰了钉子，且留落异乡，交通没有着落。

    宦楣围着屋子兜了一圈，找不到松懈的门窗，一抬头，发觉一道铁格子爬梯直通往天台，她反正没事，迟疑一下，便一步一步攀上去，翻身过栏杆，稳稳落在天台上，没想到当年超时爬墙回宿舍的功夫尚未生疏。

    青石板地缝已经长满青苔，一大堆白色蜡烛形小花散放甜香，两柱之间吊着一张大绳床，这些倒还罢了，最吸引宦楣的，是近西北角落，放着的一具折反射望远镜。

    她笑了，轻轻走过去。

    不知焦点对准什么地方，当然不会是邻屋的浴室。

    宦楣刚要低头去张望，身后咪鸣一声，一只玳瑁皮包的野猫跳上来。

    宦楣与它打个招呼，才把眼睛凑到望远镜前去。

    她打一个突，这并不是一具天文望远镜，它配有红外线装置。

    焦点对牢屋右方斜坡下的一个私人小型码头，宦楣抬起头来，那个长型木排被树丛遮盖，她一直没有注意到。从聂宅走下去，大抵需要十分钟左右。

    聂上游为何要注视这个码头？

    宦楣的好奇心来了，她继续低头张望，只看到一辆游艇渐渐驶近。

    一般游艇通常漆白色，这一架却通体漆黑，宦楣好不诧异，这是谁的船？船侧并无记号，船渐渐泊近码头，自船舱钻出来的，正是聂上游本人。

    只见他与水手交谈两句，便自甲板跃下码头，船员放下他之后，把黑色游艇驶走，在黄昏暮色中，它看上去特别诡秘。

    宦楣抬起头来。

    关于聂上游，她知道多少？

    宦楣有点僵，这番未经他同意，爬上天台来，在一具望远镜内，窥视他的行动，会不会过分？

    宦楣决定依着原路下楼去。

    没想到玳瑁猫的见略与她相同，一人一猫，争用楼梯，险象环生。

    正爬在半空，她听到一把充满笑意的声音：quot;你想上去呢，还是下来？quot;

    宦楣无地自容，满面通红。

    聂上游伸出手臂来接她，quot;跳。quot;

    他抱住她，轻轻提她放在地上。

    quot;来了多久了？quot;

    宦楣回过来，恢复本色，quot;十分钟。quot;

    quot;如果你继续突击检查，终于有一次，你会看到你要看到的人与事。quot;

    quot;那又是什么？quot;宦楣笑嘻嘻问。

    quot;看到我对牢你的照片倾诉爱慕之词。quot;

    quot;你有我的照片吗？quot;

    聂上游笑，quot;进来喝杯茶。quot;

    他移开一只茉莉花盆，quot;门匙在这里，下次请自便。quot;

    这样豁达，又不似是个隐藏秘密的人。

    宦楣累了，看见长沙发，便躺下去，用一只坐垫遮住面孔挡住光线。

    聂君坐在她身边翻阅文件，开头的时候，她还听见纸张刷刷声，隔一会儿，累极入睡。

    醒来的时候，她动弹不得，发觉聂君背着她睡在外档。

    她抽出一只手，去找香烟，他醒了，但是没有动，她缩回那只手，他也知道她知道他醒了，但不敢动，一转身，他的鼻子就会对准她的。

    过了不知多久，她听见他问：quot;你是否是一个奢华的妻子？quot;

    宦楣笑，quot;请问阁下有什么打算？quot;

    他也笑，quot;你兄弟婚后恐怕会搬出去住，届时你会寂寞。quot;

    宦楣点点头，quot;你也知道了。quot;

    他仍然背着她，但是握着她伸过来的手，quot;不论好消息坏消息，在这个城市都传得快捷。quot;

    quot;你煮了饭没有？quot;

    quot;该死，把我当灶下婢。quot;

    宦楣笑得气促。

    过一会地她说：quot;当心啊聂上游，我也许会爱上你。quot;

    quot;这样严重？我可以做些什么预防措施？quot;

    quot;送我回家。quot;

    quot;你吃过我家的饭，别家的茶礼不能满足你。quot;

    宦楣打算自沙发另一边爬出去，大腿已经搁在沙发背，谁知道重心一失，整张沙发倾侧，把她抖在地上，吓得聂君叫出来。

    宦楣大乐，忍不住高声长笑。

    接着的一段日子，她帮着母亲忙宦晖的订婚宴会。

    一切都筹备妥当的时候，她跑到大哥面前，问道：quot;为何你一点都不急？quot;

    quot;反正我一套西装就可以出场。quot;

    quot;自由蛮紧张的。quot;

    quot;母亲说订婚后让她搬来同住。quot;

    quot;她真心喜欢自由。quot;

    宦晖看着妹妹笑。

    宦帽悻悻道：quot;我知道你想什么，老妈爱自由，因为在我身上得不到温暖。quot;

    quot;我没有说过，真的算起来，我比你更不孝。quot;

    宦楣握住他的手，quot;为何你语气充满自责？quot;

    宦晖苦笑。

    quot;你情绪低落已经有一段时期了，快快为这宗喜事振作起来。quot;

    宦家并没有邀请太多客人，最令宦楣诧异的是，女方交上来的名单也只得疏疏落落三五个名字。

    她与自由说：quot;你可以邀请整班同学来喝杯喜酒。quot;

    自由摇头笑曰：quot;别麻烦人家了。quot;

    宦楣艳慕自由的潇洒，轮到她的时候，她也希望可以这样做。

    quot;自由，你比你的年纪成熟得多。quot;

    自由回答：quot;没有父母的人通常长得快。quot;

    宦楣心里还有几个问题：冉镇宾会不会与叶凯蒂同来？父亲会不会划掉梁小蓉的名字？宗平与上游同场出现有没有尴尬？

    一切顾虑都是多余的。

    天气虽然略见料峭，却是个天清气朗的好日子。

    自由打扮好了，一亮相，连宦楣这样爱挑剔的人都忍不住赞叹大哥眼光，一身乳白缎子礼服端庄秀丽，脖子三串珍珠的晶润光辉直映到她盈盈的笑靥上。

    宦楣轻轻同父亲说：quot;满意否？quot;

    宦兴波点点头。

    宦太太在一旁轻轻说：quot;所以我一直说，对亲家讲的是人品，不是身家。quot;

    宦楣站在门口迎宾，梁小蓉出现的时候她惊喜的迎出去与她握手，小蓉独个儿来，而且消瘦得多，她们俩没有讲话，紧紧握手，她逗留一会儿便离去。

    宦楣觉得心安理得，脸上的微笑自然得多。

    冉镇宾踏上斜坡来的时候，身边没有女伴，宦楣心中一叠声庆幸。

    冉镇宾：quot;宦翁呢？quot;

    宦楣抬起头四下张望，果然，找不到父亲的踪迹，也不在意，她看到母亲正与自由的兄嫂寒暄。

    宾客差不多到齐，花园有点挤，宦楣全神贯注的在人群中周旋，并不觉得累，但新鞋永远轧脚，是不争的事实。

    上半场已过，宦楣决定回屋里换鞋。

    经过厨房看到巧克力蛋糕，忍不住坐下舒舒脚筋饱一下口福。

    刚在这个时候，宦兴波推门而入，宦楣叫声quot;爸爸quot;，才看到父亲身边跟着四名大汉，皆穿深色西装，脸色沉着。

    宦楣只见父亲面如土色，不禁站起来问：quot;你们是谁，为何挟持家父？quot;

    他们并不理会宦楣，只是对宦兴波说：quot;宦先生，请你跟我们自后门走。quot;

    宦楣急了，赤脚跟上去，quot;爸爸，你上哪里去？quot;

    她拉住父亲衣角不放。

    一位大汉转过头来，以比较温和的语气说：quot;宦小姐，令尊协助我们调查一些事情，稍后即返。quot;

    宦楣脸色转得煞白，quot;调查什么？quot;

    quot;眉豆，让他们走。quot;

    宦楣一转头，见是邓宗平。

    quot;你来了，quot;她嚷，quot;快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这些人是谁？quot;宦楣硬是挡在众人面前，不肯让路。

    其中一位大汉不耐烦，quot;小姐，速速让开，否则告你阻差办公。quot;

    宦楣犹如被人兜头兜脑浇了一盆冰水，通体生凉，牙关打战，quot;你们，你们是——quot;

    宦兴波的声音非常疲倦但仍然维持镇静，quot;眉豆，快让开。quot;

    邓宗平挺身而出，quot;诸位，我是宦兴波先生的律师。quot;

    宗平尾随他们而出。

    宦楣一直追上去，看着父亲被四个人推上一辆车子。

    邓宗平回头劝说：quot;眉豆，你且回去，有我在，请放心。quot;

    宦楣看着宗平，已乱的心总算得到一点依归。

    只见两架车子直驶下山坡，绝尘而去。

    园子里参加酒会的宾客并没有看见这一幕，只除了一个人，他是冉镇宾，他目击宦兴波被带走，扬一扬左边的眉毛，随即离去。<bdo>ｈｔｔｐ://ｗｗｗ.９9ｌiｂ.nｅｔ</bdo>

    宦楣回到厨房，发觉双手不停颤抖，连忙取过一杯烈酒灌下肚子。

    quot;你在这里。quot;

    宦楣抬起头，quot;上游。quot;她几乎没瘫痪。

    聂上游过来扶住她，quot;快坐下，你脚底流血。quot;

    quot;他们把父亲带走，quot;宦楣抓住上游的肩膀，quot;为什么？quot;

    聂上游用毛巾拭干净她足底伤口，找到急救箱，替她敷药，quot;割得很深，我替你召医生来打破伤风针。quot;

    quot;你没有听到我说什么？回答我。quot;

    聂上游沉默一会儿，终于说：quot;眉豆，那四个人是警方商业调查科人员。quot;

    quot;我不相信。我不相信这件事。quot;她跳起来。

    quot;坐下！quot;

    宦楣呆呆坐下。

    quot;这件事你无能为力，不如静待其变。quot;

    宦晖推开厨房门，quot;你们在这里偷东西吃？父亲呢，大家等他致词呢。quot;

    宦楣瞪着兄弟，quot;毛豆，你是知道的，你一直知道发生什么事，quot;她扑过去，quot;你瞒得我好苦。quot;

    宦晖抓住妹妹的拳头，quot;你在说什么？quot;

    quot;警察，父亲跟了他们走。quot;

    宦晖整张面孔变为死灰，quot;几时？quot;

    quot;刚才，十分钟之前。quot;

    quot;我的天，律师，快找我们的律师。quot;他比宦楣更乱。

    quot;宗平跟他在一起，宦晖！你听我说，此事不可让母亲知道。quot;

    聂上游提高声音，quot;两位请静一静。quot;

    宦晖颓然坐下，掩脸痛哭。

    quot;毛豆，毛豆，究竟是什么，你为何哭？quot;

    聂上游轻轻叹息。

    宦楣转过来瞪他，quot;你也知道真相？quot;

    只听到身后有人说：quot;谢天谢地，找到你们了。quot;

    许绮年走进来，只见她钗乱发散，神色慌张，一把拉住宦晖，quot;警方在抄钧隆，你最好与我回办公室去。quot;

    宦楣耳边嗡一声，只觉许绮年的声音很远很远，她耳朵接收有问题，一切都不像是真的，好似不知怎地，误入他人的一个噩梦里。

    宦晖如行尸般跟许绮年出去。

    宦楣呆了一会儿，跟聂上游说：quot;我想也不用再瞒什么人了，六点钟新闻会公布一切。quot;

    聂上游不响。

    quot;外边还有一个酒会呢。quot;

    宦楣找到鞋子，巅巍巍踏进去，掠一掠头发，拉一拉衣裳，取出小镜盒，想补一补，但是手抖得无法搽唇膏，她终于放下口红。

    聂上游握住她的手。

    宦楣抬起头来，轻轻的说：quot;我现在才知道什么叫作呼啦啦犹如大厦倾。quot;

    聂上游镇定的说：quot;来，把客人打发掉再说。quot;

    聂上游跟着她走到花园。

    宦楣深呼吸一下，不知是她疑心大，还是眼睛出了毛病，只见客人都用惊疑的目光看住她，不住交头接耳絮絮私语，自由天真的迎上来：quot;客人都说要走，宦伯伯同宦晖呢？quot;

    宦楣知道保护妇孺的责任已经落在她肩膀上，她轻轻同聂上游：quot;愿意支持我吗？quot;

    聂君一秒钟的犹疑都没有，quot;永远在你身旁。quot;

    宦楣吸进一口气，拉着自由站门口，quot;我们送客。quot;

    自由很明显地一怔，但随即服从地与宦楣并肩，与离去的宾客逐一握手。

    宦太太过来问：quot;发生什么事，离散会的时间还有一大截呢？quot;

    宦楣朝聂上游使一个眼色，他连忙把她带到屋内去。

    一大堆客人在十五分钟内散得一干二净，他们驾车离去时如逃避一场可怕的瘟疫。

    宦楣同自由说：quot;你好好陪着母亲，我要到钧隆去一次。quot;

    自由点头答允。

    宦楣与上游赶到总公司，适逢便装人员把一整箱一整箱打了封条的文件证据搬上车厢。

    各路记者高举工具，正猎取镜头，宦楣推开他们，进入大厦。

    公司的门一半关住，只容一个人出入。

    宦晖坐在他的办公室里，呆若木鸡。

    宦楣摘下襟上的花饰，扔在桌上，那朵粉红色的玫瑰，像一切玫瑰一样，只开了一个上午。

    许绮年过来，声音呜咽，quot;眉豆……quot;

    她伏在宦楣的肩膀上。

    是，一向只他们宦家去接收查办别人的生意，怎么会料到今日这样的一天。

    quot;宦晖，你可以主持大局吗？quot;

    宦晖目光空洞，像是没有听到妹妹的声音。

    聂上游问许绮年：quot;已经通知法律顾问？quot;

    许绮年点点头。

    quot;一有消息，请他们通知宦府，宦晖，我们回家去。quot;

    宦晖溃不成军，伏在桌子上。

    quot;毛豆，quot;宦楣蹲下来，quot;无论这是否一场误会，在这个时刻，我们必须要支持父亲，请站起来。quot;

    许绮年接了电话过来，quot;眉豆，邓宗平律师找你。quot;

    宦楣连忙接过听筒。

    quot;眉豆，我要你小心听着。quot;

    宦楣眼前发黑，身体要靠着墙壁借力。

    quot;警方现在控告宦兴波讹骗钧隆银行董事、股东、债权人，涉及款项一亿二千四百万美元。quot;

    宦楣紧紧闭上双眼，用手掩住嘴巴，才不致放声尖叫。

    quot;我们现在以五十万现金及一百万人士保外出候审，你且回家等待消息，我办完事立刻与你会合。quot;

    邓宗平一把事实说完，立刻挂了线。

    这边厢宦楣两只手簌簌的抖，完全不听话，电话掉在地下，蜷线蠕动两下，像蛇一样，宦楣退后一步，怕它缠上来，咬她一口。

    quot;是不是有宦先生的消息？quot;许绮年过来问。

    宦楣没有回答，她蹲在地上，胃部一大团东西涌出来，她张嘴呕吐，她失去控制。

    聂上游大惊，过来扶住她，她吐了他一身，脸上肌肉不受控制，不住跳动。

    宦晖仍然坐在写字台前不动。

    许绮年把宦楣扶进洗手间清洁，不知怎地，宦楣发觉她又可以说话了，她再三的说：quot;对不起，对不起。quot;像是要向全世界谢罪。

    许绮年把宦嵋的脸洗干净，捧着她的面孔说：quot;镇静一点，别吓坏宦太太。quot;

    宦楣又不住点头，quot;谢谢你，谢谢你。quot;

    许绮年鼻子一酸，把她拥在怀里，这位大小姐以后怎么办？

    聂上游已忍不住闯入女厕来，紧紧抱住宦楣，他很温柔很温柔的：quot;让我们回家吧。quot;

    邓宗平在宦府等他们。

    宦楣一见母亲，就知道宗平已经把消息告诉她。

    她感激他，宣布噩耗实在是宗最为难的事。

    宦楣慌忙的迎上去，quot;母亲——quot;

    宦太太扬扬手，quot;享了他那么多年的福，为他吃点苦，也是应该的。quot;出奇的平静，意外地沉着。

    聂上游说：quot;我们在书房等你。quot;

    宦楣上楼去换衣服，迎面下来的是艾自由，因心神已乱，看着这标致的女孩子，一时想不起她是谁，含糊打个招呼，她进浴室放一大缸热水浸进去。

    这时候，她发觉全身没有一处不痛，脚底心的割伤口尤其痛入心脾，胃部也绞着痛，她跌跌撞撞自浴缸出来，抓了一大把止痛药丸，吞下去。

    艾自由在她身后出现，她替宦楣拢拢湿发，找出衣服，帮她穿上，轻轻地拍拍她的手臂，将一件毛线披肩搭在她身上。

    宦楣看着自由，真奇怪，自由一进门，宦家的主人就失去自由，这意味着什么？

    宦楣穿好衣服到书房，只见邓宗平与聂上游正在攀谈。

    她坐下来，乏力地说：quot;你们有什么话说？quot;

    宗平问：quot;你有无精神听一个故事？quot;

    quot;我已准备好。quot;

    宗平开始说：quot;十月十九日之前，有人动用公款，投资期货指数市场。quot;他的声音不徐不疾，丝毫不带感情，quot;这个人赢了一大笔，却忘记将公款填塞。quot;

    宦楣静静聆听。

    quot;十月十九日之后，投资者未能平仓的沽空期指合约达三万多张，夏市后指数再急跌百分之三十三，绝大部分买空卖空的交易使投资者损失动辄超本金十倍以上。quot;

    宦楣浑身一震。

    聂上游按住她的手。

    邓宗平说下去：quot;这时候，为了赔还债项，有人制造了无抵押的大批贷款，不存在的借贷者户口，原来与银行董事有直接的联系。换句话说，有人动用为数更巨的公款来赎还私人债项。quot;

    宦楣听到这里，发狂似地奔上楼去。大叫：quot;宦晖你出来，你出来，你怎么对得起父亲，你怎么对得起父亲。quot;

    她蹲在楼梯上嚎啕大哭。

    她母亲过来把她轻轻扶起，quot;你爹快要回来，别让他看到你这个样子。quot;

    邓宗平低下头来叹一口气。

    聂上游正暗暗打量他，见他转过身来，连忙避开他的目光，他当然知道邓宗平是宦楣的什么人。

    当下聂君问：quot;你是否打算代表宦先生？quot;

    quot;不，quot;小邓答，quot;钧隆自有安排。quot;

    邓宗平自顶至踵打量聂上游，聂君觉得他的目光好比锋利的剃刀，暗暗吃惊。

    隔了一会儿，邓宗平终于说：quot;好好照顾眉豆。quot;

    他告辞而去。

    宦兴波在深夜时分回来，宦晖把自己反锁在房里始终不肯露脸，只剩母女两人迎上去。

    宦兴波头发凌乱，西装稀皱，神情并不激动，抬起头来，对妻女说：quot;他们出卖我，他们带宦晖去赌，我开除他们，他们便出卖我。quot;

    说完之后，他缓缓走回房间。每举一足，都像是有说不出的困难，这样一步一步挨上楼梯。

    宦楣躺在床上，这才发觉，原来睡得着竟是这样幸福的一件事。

    不过也无关重要了，警方在清晨五点三刻来敲门，带走了宦晖。

    宦楣听见犬吠，知道有事发生。

    宦晖不肯开门，两条大汉用肩膀轻轻向睡房门撞去，便开了锁。

    他们着宦晖更衣，才发觉他还穿着昨日的礼服，揪着他的手臂，着他出门。

    宦楣捧起一只大花瓶掷向有关人等。

    清晨七时，邓宗平到警局去找相熟的朋友求情，把她带出来。

    quot;他们可以告你袭警。quot;

    quot;也已无关宏旨了。quot;

    quot;你母亲需要你。quot;

    quot;宗平，宦家是否已经完结？quot;

    quot;我并不是预言家。quot;

    quot;难道还需要未卜先知？quot;宦楣凄苦的问。

    quot;我们去吃一个早餐，跟我来。quot;

    宦楣连流质都喝不下。

    quot;事情刚刚开始，你不能就此垮下来，这种官司一拖大半年不稀奇，你要以抗战的心态奋斗。quot;

    宦楣不出声。

    quot;伯母的镇静使人担心，你要加倍照顾她。quot;

    邓宗平永远像小老师，永远。

    宦楣忽然说：quot;我欲偕母亲远离此地，到遥远的地方找一个偏僻的小镇躲起来以渡余生，我们将隐姓换名，没有人会认识我们。quot;声音渐渐低下去，因自觉理亏。

    邓宗平看着她，quot;就这样离弃你父兄？那比法利赛人还不如，在他们最繁华的时候，你难道不曾与他们共享富贵，你难道未曾以他们为荣？quot;

    宦楣含泪答：quot;对不起。quot;

    quot;我送你回去休息。quot;

    宦楣仰起头，眼里充满quot;陪着我宗平quot;。

    quot;我还以为你已经长大。quot;宗平说。

    宦楣苦涩地说：quot;现在再希冀有人接收我，简直是天方夜谭。quot;

    quot;你别看扁了人。quot;

    宦楣一时会不过意来，也没有心思去揣测他语里含意。

    自由在家里等她。

    quot;医生来过，伯母已经熟睡。quot;

    quot;自由，你过来。quot;

    两个女孩子一起坐下。

    宦娟说：quot;你现在回家还来得及，自由，没有人会怪你。quot;

    自由低下头，看着手心，微微笑，quot;是因为我不受欢迎？quot;

    quot;别胡说，这个宦家，已不是当初想迎你进门的宦家。quot;

    quot;我看不出有什么分别，除非宦晖不要我，否则没有理由叫我走。quot;自由语气十分平静。

    宦楣内心激动，握住她的手，quot;自由，谢谢你的支持。quot;

    自由轻轻说：quot;这是我的义务。quot;

    宦楣到书房去敲门。

    过了许久，宦兴波在房内叫她走开，他欲独自静静思考一些问题，连女儿都不想见。

    宦氏大宅忽然阴云密布，宦楣开亮了所有的灯，仍然无法驱逐那股幽暗的压力。

    她取过车匙，同自由说：quot;我出去走走。quot;

    到了车房，才发觉是火红色跑车的锁匙，宦楣心中愁闷，正想发泄，坐上车子似箭一般开出来。

    下雨了，豆大的水珠打在车窗上，水拨迅速左右移动，宦楣没有将车子减速，驶上郊外公路时，有两架改装过的房车尾随她身后想超速挑战。

    宦楣把一股恶气尽出在他们身上，在大雨中将车身不住摇摆，故意不让后车驶上来，那两辆车见有反应就大乐，紧尾随，好几次把保险杠贴上来。

    但是宦楣的车始终与他们维持约一公尺距离，无论他们怎样努力，还是差那一点点。

    渐渐后面的车子发觉被耍，仍不气馁，死命地追，但宦楣已经不想再玩，转移排档，一踩油门，十秒钟内去得无影无踪。

    那两架车的司机惊魂甫定，才发觉能耐与技巧都与红车相差十万八千里，不禁傻在那里。

    宦楣把车子驶往聂宅。

    雨越来越大，水花四溅，跑车身矮，水几乎要涌入窗门，宦楣这才发觉她没有关好车窗，她半边身子已湿。

    她把车子驶进私家路，停在屋檐下。

    她长长吁出一口气。

    找到花盆下的锁匙，启门进屋，斟杯威士忌喝。

    聂君不在，她坐立不安，很难形容这种痛苦的情绪，五脏六腑像是转了位置，时间空间也十分混淆，她只会做一些基本简单的交替反应动作，精神像是十分麻木浑饨，因为她不累不渴不饿，但又像十分灵敏，因为一点点小事都会使她跳起来发抖。

    她蜷缩在沙发上，希望永远不会有人找到她。

    茶几上的电话响起来，她吓得把头埋进坐垫里。

    录音机自动把电话录下来，又告熄灭。

    宦楣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

    想到父兄的命运，她的背脊爬满冷汗，不由她不用手掩住面孔。

 第7章

    quot;眉豆，眉豆你在屋内？quot;

    宦楣如遇到救星，立刻站起来。

    聂上游脱下湿漉漉的雨衣，quot;我找你呢，刚听到宦晖的消息。quot;

    宦楣低下头。

    quot;来，让我服侍你。quot;

    quot;慢着，上游。quot;

    quot;你有话要说？quot;

    quot;是的。quot;

    quot;我在听。quot;

    宦楣叹口气，神情如一只受伤的困兽，她发了一阵子呆，才能开口：quot;当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心爱的洋娃娃被宦晖摔在地下，跌破面孔，我就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坏的事情，于是置一切不顾，痛哭数日。少女时代，因男朋友离弃我，感觉似被刀分割，痛不可当，于是又想，这分明比死亡还要可怕。之后，又经过长时间的寂寞空虚，无论身边有多少人，无论场面多么热闹，仍然觉得无味孤清。quot;宦楣哭了。

    聂上游递手帕给她。

    他的目光落在电话机上，发觉小红灯不住闪烁，表示有留言待复。

    聂上游不动声色。

    宦楣呜咽地说：quot;现在我才知道，那些琐事比起今天，不值一哂，我实在不认为我熬得过这一次。quot;

    quot;眉豆，你认为严重的事情，社会司空见惯，请振作一点，quot;他把电话插座拔出来，quot;我做了龙虾汤，我们吃了再说。quot;

    聂君走到厨房，轻轻掩上门，装好电话，按下掣，听留言。

    quot;翼轸，请复总部，急。quot;

    聂上游立即拨电话号码，一连十四个数字。

    电话接通了，他报上名去：quot;翼轸聂上游。quot;

    那边才吩咐了几句话，一向沉着的聂上游忽然一震，悚然动容。

    他脸色阴晴不定，要过一会儿，方能用冷漠的语气答：quot;翼轸重复讯息：宦兴波宦晖父子，这边时间后日二十九号零二三零时，航线照旧。quot;

    他缓缓放下听筒，把插头再一次拆除。

    这时候他已经恢复平常神情，热了一碗龙虾汤，取出去，嘱宦楣喝下暖身。

    宦楣轻轻说：quot;幸亏有你。quot;

    聂上游忽然转过头来，quot;我有什么价值？quot;他握住宦楣的手，有一天，她会后悔认识过他。

    过一会儿他说：quot;要不要看中午新闻？quot;

    quot;那我避开一会儿。quot;

    quot;眉豆。quot;

    quot;不要叫我面对现实，我尚未准备好。quot;

    quot;那么大家都不看。quot;

    宦楣问：quot;宦晖几时能回家？quot;

    聂上游答：quot;邓宗平一直陪着他，下午一定可以出来。quot;

    她点点头。

    聂君探头过去，quot;要不到我床上躺一会儿，要不上天台看风景？quot;

    quot;我睡不着，也走不动。quot;

    quot;睡不着没办法，走不动我背你。quot;

    他真的把宦楣背在身上走上天台，步伐稳健可靠。

    宦楣茫然想，可惜他俩不是到天台更远的地方去。

    雨已停，雾却未散，空气清寒。

    聂上游替她拢一拢头发，让她靠在他身上。

    那只流浪猫又过来了，小心翼翼的咪鸣一声。

    宦楣轻轻说：quot;我羡慕你。quot;

    聂君笑：quot;天地万物，人最不好做。quot;

    宦楣比她兄弟早回家。

    晚报更早在茶几上等她。

    娱乐版上有叶凯蒂巨型的彩照，凯蒂告诉记者，宦晖一直只不过是她普通朋友，她对他并没有了解，事发之前，久无往来，宦君亦早已订婚云云。

    记音有闻必录，完全不去追究前言后语。

    自由阅毕新闻后一点表示都没有，更显得难能可贵。

    律师陪着宦晖回来，他们会同宦兴波，进密室商议。

    邓宗平找到宦楣，quot;眉豆，我们找个地方谈谈。quot;

    宦楣看着他，quot;谢谢你为我们出力。quot;

    quot;我并没有做什么。quot;

    quot;我希望你能为他们辩护。quot;

    邓宗平说：quot;钧隆拥有一整队的大律师。quot;

    quot;有你参与，母亲与我都比较安心。quot;

    邓宗平吁出一口气，欲语还休。

    宦楣说：quot;你有什么困难？quot;

    他们在会客室坐下，默默地相对无语。

    邓宗平觉得它真是一间不吉祥的房间，每一次坐在这里，都有不愉快的事情发生，上趟他来，是为着要与宦楣分手。

    他只能说：quot;快过年了。quot;

    quot;年？呵是。quot;宦楣低下头。

    quot;白皮书将在三月份公布，届时直选问题可获分晓。quot;

    宦楣轻轻说：quot;原谅我，我不关心这些。quot;她心乱如麻，身如汤煮，整个城市在此刻沉下海底，也不能使她比现在更加愁苦。

    quot;我明白。quot;邓宗平说。

    quot;你真的了解我的意愿？quot;

    邓宗平忽然说：quot;眉豆，等这件事告一个段落之后，让我俩结婚吧。quot;

    宦楣听得很清楚，不禁讪笑起来，quot;宗平，你不像是个凑热闹的人。quot;

    quot;眉豆——quot;

    宦楣摆手，quot;我知道你最最见义勇为，但又何必牺牲终身大事来证明这一

    点，你没有离弃宦家，仍然做我们的朋友，我己心足。quot;

    quot;你疑心太大了。quot;

    quot;你同情我是不是，宗平，因可怜我，往日那点小小的爱火又燃烧起来。quot;

    quot;不，眉豆，给我一个机会说话。quot;

    宦楣把一只手指放在他嘴唇上，quot;奇怪，只有在法庭中你才显得口齿伶俐，生活中你一直是讷于言词。quot;

    邓宗平说：quot;我侧闻你找到了别人。quot;

    quot;谁都没有用，三两年内，宦家要应战，不办喜事。quot;

    quot;眉豆，我为你们难过。quot;

    quot;我还算幸运，我仍有朋友。quot;

    quot;你可以放心，我永远会在这里。quot;

    佣人匆匆进来，quot;小姐，太太找人。quot;

    宦楣奔上去，只见母亲挣扎下床，伸长手臂，一如婴儿无助，宦楣紧紧拥抱她，只听得她问：quot;毛豆回来没有？quot;

    quot;他与父亲在楼下。quot;

    quot;不要责怪他。quot;

    quot;不会。quot;

    quot;眉豆，不要离开我。quot;

    宦楣在母亲的寝室，一直陪到天明。她干坐在一张安乐椅中，什么都没做，双眼瞪着一具古董小挂钟，看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

    晨曦来临，宦太太躺在床上，半明半寐，偶尔梦呓，总是一句话：quot;毛豆回来了吗？quot;

    毛豆轻轻推开房门，刚刚听到这几个字，兄妹相拥而泣。

    quot;眉豆，过来，quot;他把妹妹拉到房中，压低声音，quot;我要你好好的听着。quot;

    他们俩蹲在房间一个角落，席地而坐，宦楣记得，童年时，兄妹常常躲着商量一些微不足道、可气可笑的事，像紧张而郑重地商讨如何为一张不及格的卷子求父亲饶恕。

    宦晖：quot;眉豆，我与父亲决定离开本市。quot;

    宦楣张大嘴，瞪着兄弟。

    quot;你要保守秘密，好好照顾母亲。quot;

    宦楣一阵晕眩，quot;你们要到什么地方去？quot;

    quot;现在还不知道。quot;

    quot;宦晖，你们的旅游证件已被扣留。quot;

    quot;你不要管那些。quot;

    quot;宦晖，你要与父亲弃保潜逃？quot;

    他不响，用空洞密布红筋的双眼看妹妹。

    quot;我不赞成，毛豆，你不能一错再错，这件案子的法律观点很有问题，还需要经过内庭争辩，quot;她紧紧抱住宦晖，quot;不要走，不要离开母亲与我。quot;

    quot;眉豆，这是父亲的意思。quot;

    quot;不行，我下去同他说。quot;

    quot;他不想看到你，他根本不准备把这件事告诉你，我们本来打算一走了之。quot;

    quot;毛豆，地球才那么一丁点大，你想躲到什么地方去？quot;

    quot;总有我们容身之处。quot;

    quot;不见得，毛豆！说服父亲，留下来面对现实。quot;

    quot;不行，父亲拒绝这种羞辱。quot;

    宦楣急极而泣。

    quot;我真后悔告诉你，看样子你守不住秘密。quot;

    quot;自由呢，你放下她不顾？quot;

    quot;我自有主张。quot;

    quot;宦晖，你们什么时候走，在何处出发？quot;

    quot;细节你别管，我们现在就话别。quot;

    quot;毛豆，你这一走，也许就回不来了。quot;

    宦晖闭上眼睛，面部肌肉不由自主地扭曲抽搐。

    quot;毛豆，他们会通缉你，你想过没有，你真以为你能躲一辈子？quot;

    quot;太迟了，眉豆，不要多说，过来让我看清楚你。quot;

    宦楣号啕大哭。

    quot;嘘，嘘，不要这样，当心眼珠子摔出来。quot;

    二十多年来，宦楣引以为荣的一切，都弃她而去，在她指缝溜过，抓不住留不下。

    第二天晚上，一家人同桌吃饭。

    宦兴波坐首席，把丰富的菜肴分别布到妻女子媳面前。

    他一声不发，表现沉着。

    这分明是最后的晚餐。

    宦楣多么希望他会得回心转意，留下来勇敢地打这一仗，取回公道，讨一个清白。

    但是一顿饭时间，宦兴波没有说过一个字。

    各人面前满满的饭菜动也不动，甚至没有人取起筷子。

    坐了大半个小时，宦太太先觉得累，轻轻站起来，晚宴就这样散了。

    宦兴波向女儿招招手。

    宦楣过去侍候他。

    他凝视女儿良久，一语不发，半晌转过头去，向老伴点点头，独自回寝室去。

    宦楣知道父亲一定是在今晚走。

    她已经麻木，不懂得思考。

    当然，她可以知会邓宗平，向有关方面通风，把父兄留在本市，但她办不到。

    只听得宦太太自言自语的说：quot;快过年了吧，什么都还没准备，唉，不经不觉，你们回来几乎有一年了，光阴似箭，日月如梭。quot;

    宦楣与自由呆呆的听着。

    宦太太说下去：quot;我记得牡丹花要早点定，自由，这些你都记在心里，将来，都是你的事。quot;

    自由低声答：quot;是。quot;

    宦太太说：quot;我觉得好疲倦。quot;她用手托着头，表情一片困惑，似一个迷途的孩子，边走边玩几十年，忽然落寞想回家乡，却找不到归路。

    自由扶着她上楼休息。

    宦楣走到花园去抽烟。

    她已无观星的闲情逸致，刚在发呆，听到身后悉索一声，转过头来，见是家里的老司机。宦楣诧异了，他也到后花园来黯然伤神！

    老司机见宦小组发现了他，不得不硬着头皮露面。

    他说：quot;我正替老爷难过，在我眼里，他明明是个好人，待下人是极宽厚的。quot;

    一句话触动宦楣心事，quot;你贵庚了？quot;

    quot;五十五。quot;

    quot;与家父同年。quot;

    老司机本来要说：我们怎么能与宦先生比，忽然想起宦某此刻的处境，硬生生把话咽下喉咙。

    只听得宦楣说下去：quot;我记得你有两个孩子。quot;

    quot;一男一女，都有了自己的孩子。quot;

    quot;我还记得他俩与我们兄妹同年。quot;

    司机答：quot;小姐你好记性。quot;

    quot;他们生活很幸福吧？quot;

    quot;托赖，还过得不错，老叫我退休，儿子做小生意设间小印刷店，女儿一直是注册护士。quot;语气透露着满足自在。

    quot;你的股票怎么样了？quot;

    他有点不好意思，quot;女儿见我成天唠叨，受不了，问我输掉多少，贴补给我，嘱我以后不要再玩。quot;

    quot;呵。quot;宦楣发呆。

    看，看人家女儿多么能干，一举手便救老父出苦难，宦楣又能为宦兴波做些什么？

    老司机见她神情呆滞，便不再说话，讪讪地退下。

    过不多久，自由缓缓走近，坐到宦楣身边。

    quot;母亲睡了？quot;

    自由点点头。

    跟着宦晖享过福的女孩子不是没有，但却不是艾自由。

    quot;宦晖呢？quot;

    自由很平静的回答：quot;在收拾细软。quot;

    宦楣一震，quot;你知道了？quot;

    quot;他今天早上告诉我。quot;

    她神色一点不见有异！

    quot;他说你已经知道，可是我看不出蛛丝马迹。quot;

    quot;你不怕？仍然义无反顾的等他？quot;

    quot;他说稍后安定下来便派人接我。quot;

    quot;跟他过逃亡的日子？quot;

    quot;怕什么，偌大的北美洲不知几多黑市非法居民。quot;

    quot;可是你要离乡别井，或许一辈子见不到亲人的面。quot;

    自由坦然答：quot;我父母早已过世。quot;

    宦楣不得不承认，quot;宦晖还是有一点点彩数。quot;

    quot;你呢，你同邓律师可以从头开始？quot;

    宦楣低下头，涩酸地说：quot;我与他，是本世纪最大的一场误会。quot;

    自由仰头，看着天空，quot;你看这些会眨眼的星，传说每一颗都代表一个人的命运。quot;

    quot;谁说的，星的命运，也受奇异力量控制。quot;

    自由看她一眼，笑笑，站起来走了。

    宦楣不打算睡觉，屏息等到深夜，看见一辆小小不亮灯的黑色房车，悄悄开上来，停在路口，接应的人来了。

    父亲卧室的灯光闪了一闪，宦楣立刻到车房去。

    不久有两个人影自图画室长窗掩出，轻轻走过花园，上了车。

    车子随即开走，宦楣尾随在后。

    她比他们更熟这条路，她自另一头下坡，在大路上等候他们驶至，这样，他们再也不会怀疑有人追踪。

    两部车子一前一后向郊外驶去。

    路至一半，车子已非常稀疏，前车早已发觉有人尾随在后，宦楣看见她父亲回头张望，认出她的车子。

    前车缓缓驶进一条私家路，宦楣惊疑不定，这条路对她来讲，殊不陌生。

    车子停在路旁，司机跳下车，沉着的向宦楣走来。

    他问：quot;你一个人？quot;

    宦楣点点头。

    quot;请你立刻把车回驶，否则我们拒绝完成任务。quot;

    宦楣说：quot;我要与父兄道别。quot;

    那司机说：quot;一分钟内你不离开，你父兄可以跟你回家。quot;

    宦楣抬头，看到父亲朝她打手势，叫她走。

    宦楣立刻把车子掉头，驶远。

    她把车停在公路的避车处，手臂抱在胸前，过了十分钟，她往回驶。

    不用人带路，她都知道前车的去向。

    他们一定准备从水路走。

    宦楣把车往回驶，静静停下，她取出一具电筒，徒步摸黑往小路走下去。

    她知道小路尽头有一个私家码头。

    宦楣来得及送那艘漆黑的游艇轻轻驶离码头，深夜中它如魅影似载走她的父兄。

    她站在码头中段向它挥手，在黑夜中，它一下子为浓雾所遮掩，速度奇快，几乎即时去得无影无踪。

    公海自有接载的大船。

    宦楣叹息。

    她仰起头，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

    她往回走。

    走到一半，她很平静地用很普通的语气说：quot;你还不出来，想躲到几时去？quot;

    她身后嘁嚓一响，一个人影自矮树丛中钻出。

    宦楣跟着说：quot;冀轸出入口公司：没想到你负责运进运出的是人口。quot;

    那个人不出声。

    quot;你至少应该告诉我一声。quot;

    宦楣没有停下脚步，一直往上坡走。

    quot;真没想到你做的是这些勾当。quot;

    走到有路灯的地方，宦楣转过头来，看着黑衣黑衫的聂上游。

    quot;真奇怪，自古做贼的都爱穿黑色夜行农。quot;

    聂上游知她心中气着，不与她辩驳。

    quot;为什么不提醒我，我父兄才是贼中之贼？quot;

    聂上游仍不做声。

    quot;今晚没有香槟招待？quot;

    他伸手做一个请的姿势，招呼宦楣入屋。

    宦楣找到酒瓶，索性不等杯子，抓住瓶子就灌，鲸吞几口，用手背擦擦嘴，颓然倒在沙发里，quot;多谢你成全两个疑犯。quot;

    聂上游坐下说：quot;我只不过听差办事。quot;

    宦楣摆摆手，quot;全世界的刽子手都这么说。quot;

    quot;是宦先生本人与总部联络，老板方叫我执行任务。quot;

    quot;当然，你没有错，他也没有错，全是社会的错。quot;

    quot;我不能告诉你，但事前已吩咐宦晖预先通知你。quot;

    quot;呵，我明白了，原来你们待我都已仁尽义至。quot;

    quot;眉豆，原谅我，这件任务关系重大，不能从我嘴里泄漏消息。quot;

    quot;刚才我也险点坏了你们的大事，差一点点，你的手足以为我会大义灭亲，向警方举报。quot;

    聂上游维持缄默。

    宦楣又喝了几口酒。

    命运总使她碰到同一类的男性，他们总是忠于任务多过一切，无论黑道白道，她总没有在他们心目中占第一位。

    真是失败。

    半瓶酒下肚，宦楣的身子渐渐和暖，精神放松，人生观也变得不一样。

    她问聂君：quot;近年来那么多大案子，冀轸的生意很好吧？quot;

    聂上游实在无法召架。

    宦楣拍一下掌，quot;这下可都明白了，可记得我们在法庭外偶遇！那次，你特地向梁国新兜生意吧，但是他没有走，你赚不到佣金。quot;

    聂上游索性任她挪揄嘲弄。

    宦楣放下酒瓶，quot;我该走了，我还得编一个故事，使每一个人信，我不知情。quot;

    quot;你不适宜驾车。quot;

    quot;我可以应付。quot;

    quot;我送你。quot;

    quot;你留在家比较好，那具电话随时会响，说不定有什么更重要的货等着出埠。quot;

    她走到车旁，脚步一样笔直，但她找不到车匙，聂上游已经把它收起来。

    quot;坐过去，待我来开车。quot;

    quot;我不要领你的情。quot;

    quot;我恐怕你这次会事与愿违：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宦兴波与宦晖在何处落脚，只有我可以与他俩联络。quot;

    宦楣抬起头来发呆。

    聂君把她推到邻座，发动车子。

    quot;我从没有对你说过谎，也许有些事我不该省略不提。自唐人街到小西西里，再与波多黎各党魁结交，最后赏识我的这位老板，是帮会大哥。眉豆，一个人总得生活，但是你对生活全然没有了解，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quot;

    宦楣本来不打算说话，终于忍不住，quot;你与邓宗平都看不起我，因我没有吃过苦，我倒情愿一直如此，并不希望在你们跟前升级。quot;

    聂上游心里不好过，quot;我怎么好同邓君相比。quot;

    宦楣的眼皮渐渐沉重，头抬不起来，酒意发作了，她的灵魂像是要飘进另外一个更美更好的世界里去，她听见一个小小的声音说：这里没有什么值得留恋，走吧，走吧。

    若不是聂上游推她，她已抵达彼邦。

    quot;眉豆，醒醒，眉豆，下车。quot;

    宦楣睁开眼睛，quot;到家了吗？quot;

    quot;你要在这里转车。quot;

    quot;为什么？quot;

    quot;看。quot;

    宦楣停睛一看，只见前面路口停着黑白两色的车子，车顶蓝灯刺眼地闪动。

    天色已露曙光，宦家父子早已走远。

    宦楣说：quot;我还有力气，我可以徒步上去。quot;

    quot;不要再与我联络，我会找你。quot;

    quot;别担心！我不敢出卖掌握我父兄消息的人。quot;

    宦楣推开车门，悄悄下车。

    家门口一大堆人在等她，邓宗平是其中之一。

    宦楣站到母亲身旁，宦太太尚未更衣，披着头发，穿着睡袍，一脸茫然。

    邓宗平闻到一阵酒气，痛心的问：quot;你到什么地方去了？quot;

    宦楣微微笑，跌到沙发里，回答：quot;寻欢作乐。quot;

    quot;宦先生同宦晖失踪，你可知道？quot;

    宦楣张大嘴，quot;怪不得那么多制服人员来搜查，我父亲呢，我兄弟呢，他们在哪？quot;她提高声音叫嚷起来。

    邓宗平凝视她，她也瞪视他，她再也不用怕他，她最近所经历的，已使她麻木，忘却害怕。

    他们做完调查，拔队离开。

    宦太太似乎有点胡涂，拉着自由问：quot;宦晖父子到什么地方去了？quot;

    自由不知如何是好，宦楣过去硬着心肠回答：quot;跑了。quot;

    宦太太又问：quot;他们几时回来？quot;

    宦楣又说：quot;没有人知道。quot;

    宦太太问：quot;那怎么办？quot;

    宦楣说：quot;试着办，没有他们，照样也得生活。quot;

    宦太太似乎仍未听懂，她问女儿：quot;你呢，你会不会离开我？quot;

    宦楣正站在窗前，刚好看到藏在树丛内的一辆小车。

    quot;我！我不走，母亲，我会陪着你。quot;二十四小时受到监察，不是那么容易走得掉。

    她做了黑咖啡喝，大杯大杯的灌下去。

    邓宗平在厨房找到她。

    quot;你鞋上都是泥泞，去过什么地方？quot;

    宦楣笑。

    quot;你知道他们的下落是不是？quot;

    quot;我什么都不知道，不要盘问我。quot;

    quot;但是你去送过他们。quot;

    宦楣想起来，自车里看过去，只见到父亲缩小了的面孔是灰黑色的。

    邓宗平压低声线，quot;你知情不报，协助他们逃亡！quot;

    宦楣抬起头来，很遗憾的说：quot;宗平，你看，你并不想真的同我结婚。quot;

    quot;这与婚事完全无关，我们此刻讨论你做错的一件事情。quot;

    quot;我一直以为爱没有错与对。quot;很明显，他不是这样想，邓宗平永远是正气的化身，对他来说，每个人都有罪，直至清白。

    宦楣微笑，到这一刻，她才摆脱他的控制，她不再爱他。

    quot;宗平，你有你的看法，我有我的，我不希冀得到你的同情，此刻宦家对你声誉有损，我们还是少来往的好。quot;

    quot;这是什么话。quot;邓宗平拉着她。

    quot;我很疲倦，想去躺一会儿，上次睡觉，可能已是十天前的事了。quot;

    quot;我稍后再与你联络。quot;

    宦楣苦笑，quot;不要叫醒我。不要唤我回来这个世界。quot;

    她倒在床上，昏然入睡。

 第8章

    思维并没有停止活动，她一直在床上转动，终于满头冷汗，跃起来惊呼。

    张开眼睛，看到许绮年坐在床头，她不禁握紧她的手。

    quot;眉豆，睡得这么辛苦，还是醒着的好。quot;

    quot;我看见宦晖，他衣衫滥楼，伸手向我乞讨。quot;

    quot;眉豆，镇定一点，我有事同你商量。quot;

    宦楣喝一口水，quot;什么时候了？quot;

    quot;你睡了四个小时。quot;

    quot;像有一百万年。quot;

    quot;眉豆，现在你是一家之主了。quot;

    quot;可不是，真可怕，像打仗一样，迫近身来。quot;

    许绮年欲语还休。

    宦楣说：quot;你有话直说好了，我不相信还有更坏的新闻。quot;她停一停，quot;许小姐，你至今不嫌弃我们，真是难得。quot;

    许绮年吐出一口气，quot;十多年前，初入钧隆，我不过是个略懂打字速记的中学生，没有宦先生提拔，哪有今天，况且，我们到哪里不过是打工，并无受牵连的资格，何必见风使舵？quot;

    quot;找到新岗位了吗？quot;

    quot;我想同你说，我会放两个月大假，之后，就到冉氏公司上班。quot;

    quot;冉氏，冉镇宾？quot;

    许绮年点点头。

    宦楣呆一会儿，quot;他来钧隆挖角？干得好。quot;

    许绮年黯然，quot;冉翁一直表示对我欣赏，从前还以为他开玩笑。quot;

    quot;你看，真金不怕红炉火。quot;

    quot;眉豆，还有一件事。quot;

    宦楣拉过一件毛衣套上身，穿了一半，发觉是宦晖的衣服，心中一阵酸痛。

    一方面许绮年鼓起勇气说：quot;这间大宅，已经抵押出去了。quot;

    宦楣自衣领中冒出头来，瞪大双眼，不可能还有这样的冲击，宦家已经溃不成军，身败名裂，难道尚有更黑暗的灾难在等着他们？

    quot;眉豆，楼宇已押给冉镇宾先生，下个月五号他就有权来收房子，他特地叫我通知你们，宽限到月底，你们一定要走，否则他被逼要采取法律行动。quot;

    宦楣每个字都听见了，内心却一片空白，统共不晓得做出适当的反应。

    quot;眉豆，原谅我这张乌鸦嘴，我也是听差办事。quot;

    听差办事。

    这句话好不熟悉。兵败如山倒，每个人都是逼不得已，众志成城，造成宦家灭亡。

    quot;这间屋子的风水不算好，眉豆，反正现在只剩你们母女两人，不需要这样大的地方，冉翁吩咐过我，嘱我帮你们另外找公寓搬。quot;

    宦楣已经不会说话，她感觉到呼吸困难。

    许绮年苦笑，quot;当我们能够说，这是最坏的时刻时，这还不算是最坏时刻。李尔王第四幕第一场。眉豆，对不起。quot;

    quot;不，不，许小姐，这不关你事，但请你忠告我，我该如何向家母披露这个消息？quot;

    许绮年的目光充满怜悯，谁会想到她们母女会有这样的下场，忽然之间，她想起当年初见宦二小姐的情形来。彼时她刚升为宦兴波的私人秘书，过农历年，第一次有资格跟大伙到宦府团拜，看到一个清丽的，只比她小几岁的女孩子穿着一身粉红色凯丝咪衣裙出来打招呼，言语间全然不知民间疾苦。

    许绮年记得她慨叹的与同事申诉：quot;我在她那年纪，早已经是历尽沧桑一妇人了，你看她，恐怕一辈子可以在象牙塔内做其小公主，我就不服气人的命运，何以我们偏偏挨得乌龟似。quot;

    同事瞪她一眼，轻轻责备说：quot;咄，贫民窟中，不少人生下来还一头疮呢，小姐，你有没有疮，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啊，勿要勿心足了。quot;

    转眼间，物是人非，事过情迁，沧海桑田，许绮年自觉阅历再足，也受此事震动，语塞无言。

    只听得小公主犹自喃喃自语：quot;我怎么跟母亲说？quot;

    许绮年回过来，quot;我这里有个打算，愿与你从详计议。quot;

    宦楣如获救星，quot;请帮我忙。quot;

    quot;暂时什么都不要与宦太太说，找到房子，搬过去，只是暂避风头。quot;

    宦楣忙不迭点头。

    离下个月五号，只剩两个星期。

    宦楣自小与冉镇宾熟稔，由他教会她这名世侄女滑水潜水，没想到，今日逼迁的也是他。

    在商言商，冉某又不是从事慈善事业的人，无论谁把房子卖与他，都得依时交货。

    宦楣不恨谁。

    在许绮年协助下，她遣散了大宅里六名帮佣。

    走的司机前来辞行时双手颤抖。

    宦太太静静坐在一角观看一切情况，完全有种事不关己的样子，像是一场话剧的观众，人来人往，幕升幕落，与她毫不相干。

    宦楣只留下一名近身女工服侍母亲。

    才半天，宦楣发觉宦宅之所以一直富丽堂皇，闪闪生辉，原来全仗一班帮佣努力维修打扫，他们一走，店堂顿时黯淡无光，电话都没有人接听。

    宦楣要开车送女佣到市区买菜。

    门外有便衣盯着她的行踪，并不收敛身分，笑嘻嘻看着她，一边挤眉弄眼。

    宦楣忍无可忍，用两手做一个最粗鲁不文明的动作，向他致敬。

    便衣大吃一惊，倒退两步。

    宦楣上车而去，自然另有跟踪的车子。

    宦楣茫然，恁地好兴趣，还同这些人开玩笑，看样子她会活得下来。

    一时没想到生命力会这样强，她忍不住打一个冷颤。

    到达市场，佣人问她取钱办货。

    宦楣呆住，要到这个时候，她才知道钱的真正意义，她结结巴巴说：quot;我身边没有钱。quot;

    老工人说：quot;我先垫一垫。quot;

    宦楣这一下非同小可，像是挨了好大一个巴掌，且全然不知谁发的招，谁做主动。

    回家半途，汽油用尽，连加油的零钱都要佣人代付。

    原来没有这位孔方先生，寸步难行。

    宦楣脚步浮浮，回到家中，玄关上悬的那盏一公尺直径的水晶灯像是要压下来似的，她连忙避到墙角喘气。

    quot;眉豆。quot;

    她抬头看，quot;小蓉，梁小蓉。quot;

    小蓉飞奔过来，与她相拥。

    小蓉轻轻说：quot;我没有用电话，他们说电话全装上窃听器。quot;

    quot;他们是谁？quot;

    quot;江湖上的人。quot;小蓉口气幽默。

    宦楣苦笑，quot;小蓉，你好吗？quot;

    quot;我还在生活。quot;

    quot;伯母好吗？quot;

    quot;我让她到温哥华去探访阿姨。quot;

    quot;你们的经济情形如何？quot;

    quot;叔叔非常照顾我们。quot;

    quot;真是不幸中之大幸。quot;

    quot;到了这种时候，你才知道谁有伟大的人格，不过眉豆，请记住我们没有资格要求他人为我们做伟人。quot;

    quot;我明白。quot;

    quot;听说邓宗平同你终于散开了。quot;

    quot;他前途无限，过些日子要到局里去主持大事，怎么能同我在一起。quot;

    quot;齐大非偶，爱？quot;

    小蓉说得这样趣极，宦楣觉得好笑，这句话，早三五年，要调转头来讲，时移世易，一些人的下去，才会造就另一些人的抬头。

    宦楣无限惆怅。

    艾自由寻声探头张望，宦楣招手，quot;来见我最好的朋友梁小蓉。quot;

    quot;这位是自由吧，真正难得。quot;

    她们俩人握手。

    宦楣这才发觉一屋都是女子，像打仗时一样，男丁统统流亡在外。

    宦楣送小蓉出门。

    quot;寒流来了，数星星的时候穿多一点衣服。quot;小蓉说。

    星？

    多么遥远的事，宦楣不相信曾经一度她竟有心思观星渡日。

    她问小蓉：quot;你认为我应付得了？quot;

    quot;当然，我做得到的事，你也可以。quot;

    宦楣不出声。

    quot;求生的律例原来最简单不过：死不去，也就活下来了，战壕中的士兵都明白这个道理。quot;

    当天晚上，宦太太召集女儿与媳妇谈话。

    她轻轻把名下所有私蓄放在桌子上，仿佛想说话，张开嘴，又合拢，大概觉得没有必要再做解释，每一件事都简单明了。

    她上楼去了。

    宦楣问自由：quot;我们可以维持多久？quot;

    自由比她经济实惠，她盘算一下，quot;约六个月。quot;

    quot;首饰呢，母亲有许多闪烁的石头？quot;

    自由说：quot;既然不见，一定已售。quot;

    宦兴波尽了九牛二虎之力，花了三十年建立此家，宦楣真不明白何以一场赌博会使他们倾家荡产。

    两个年轻的女子相对无言。

    宦楣发觉自由嘴角孕有笑意，她大惑不解，过很久，她才发现，自由那菱型嘴角天然弯弯向上，不笑也像笑，天生一副令人愉快的表情。

    宦楣轻轻说：quot;你要是现在回家的话，少吃许多苦。quot;

    自由这一下子真的笑了，她不睬她，独自上楼去。

    宦楣躺在沙发上，盘算着搬家的事，小时候，她听过许许多多奇怪的传闻：王家生意倒闭后，公子竟去做地盘工人。还有，萧家的房子充公，一家住到车房去。何府的媳妇不甘出卖珠宝帮忙补偿，愤然服药。

    宦楣一直把这些当天方夜谭，左耳进右耳出，听罢讪笑一会儿——也就去在脑后。

    现在她的地位跃升，从一个听故事的人，变为故事的主角之一。

    quot;眉豆。quot;

    宦楣睁开眼睛，quot;你怎么进来的？quot;

    聂上游微笑，quot;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quot;

    quot;原来你还是飞檐走壁的侠盗，闲话休说，可有我父亲的消息？quot;

    quot;他们已经安全抵达第一站。quot;

    quot;什么地方，马尼拉、曼谷、新加坡？quot;

    quot;我听说你们要搬出去住。quot;

    quot;上游，请安排我与他们通一次话，我恳求你。quot;

    他轻轻说：quot;那不是我能力范围以内的事。quot;

    quot;每事必有例外，你一定可以办得到。quot;

    聂上游答：quot;我尽量想办法。quot;

    quot;自由几时走？quot;

    quot;我不能告诉你。quot;

    quot;那你来干什么？quot;

    quot;宦先生吩咐，南区的祖屋仍在，你们可以暂时搬去住。quot;

    quot;祖屋，什么祖屋？quot;

    quot;顾名思义，大抵是宦先生未发迹时最早置的房产。quot;

    quot;我从来没听说过。quot;

    quot;还有，他嘱我代垫你们的生活费。quot;

    宦楣苦笑，quot;别骗我，父亲已经山穷水尽，自顾不暇。quot;

    聂上游沉默，quot;那么，当我私人资助你。quot;

    quot;长贫难顾，你会后悔。quot;

    quot;如果可以结婚的话，男方就无从反悔。quot;

    他曾经多次提及婚事，没有一次比今次更加认真。

    quot;不，quot;宦楣一口拒绝，quot;你陷我父于不义，我们不再是朋友。quot;

    quot;宦楣，你为何把责任推到我身上？quot;

    quot;免得你误会我俩此刻门当户对。quot;

    quot;你仍然在等邓宗平？quot;

    quot;聂上游，看天份上，现在是什么时候，你还拿这种琐事来烦我。quot;

    他沉默了，过一会儿，公然自前门离去。

    这个时候，刚刚凑巧，一辆计程车与小型货车的司机在路口起冲突争吵相骂，惹人注目，一时没有谁注视宦宅大门。

    宦太太闻声摸下来，quot;是毛豆吗，是否毛豆回来了？quot;

    宦楣别转面孔，心如刀割。

    五号。

    是宦家的人住在宦宅最后一个晚上。

    一清早邓宗平就来照应。

    宦氏母女留下一仓库无用的衣物，只提着两件行李。

    宦太太并无留恋，宦楣硬着心肠，叫工人联络慈善机构来抬走杂物。

    自由在一旁轻轻说：quot;留着也许将来有用。quot;

    宦楣笑一笑，祖屋根本无空间堆积这些身外物。

    quot;自由，你同母亲先起程，我来做最后查看。quot;

    宦太太坐在园子里静静向山下望，青草地多日未经修剪，已长出蒲公英来，花卉枯萎一半，处处落英。

    正要动身，忽然之间，一辆香蕉黄的开篷车铲上斜坡，喇叭按得震天响，车子停下，一个穿皮草的女子跳下来，走近她们。

    宦楣一怔，来人是叶凯蒂。

    她把车匙圈套在右手的无名指上，使劲的溜溜将它转动，一边点头说：quot;宦太太你好，宦楣你好，长远勿见。quot;一边信步走上来。

    宦楣开头不知道凯蒂为何来此，电光石火间明白了。凯蒂是来接收宦宅！

    当然，冉镇宾已将这间屋子转送了给她，或者至少允许她做它暂时的女主人。

    凯蒂眯着眼睛看牢宦楣一直笑个不停。

    宦楣避开那挪揄的目光。

    凯蒂闲闲的说：quot;讲好的啊，一切家私不准搬动。quot;然后对牢艾自由再说：quot;你瞧，一切都是注定的，有你的，就是有你的，没你的就是没你的。quot;

    邓宗平在这个时候，踏前一步，把身子挡在宦家的女子面前。

    他面孔自然发散一股威严，凯蒂退后一步，也不再转动车匙，那惹人心烦叮叮之声停止，宦楣松一口气。

    quot;你，quot;凯蒂指一指宦楣，quot;走之前陪我巡一巡屋子，我得看看漏了什么没有。quot;

    宦楣只觉一边面孔既麻且红，强自镇定，对自由说：quot;你们先走，我稍后即来。quot;

    只见宦太太瞪着叶凯蒂，脸色煞白。

    宦楣见母亲有反应，反而安心，自从大势去后，宦太太状若木偶，今天这样激动，表示体内仍有生机。

    自由镇静地扶着宦太太上车。

    宦楣伸一伸手，quot;请。quot;

    凯蒂故意提高声音，quot;其实这一幢房子，风水差到极点，克不住还真的不要住。quot;

    邓宗平忽然开口，quot;叶小姐，我相信你一定克尽天下苍生。quot;

    连宦楣听了这个话都一怔，不由得把手伸进邓宗平的臂里。

    叶凯蒂白他一眼，没趣地推开大门进内视察。

    宦楣低声同宗平说：quot;谢谢你。quot;

    quot;切勿挂齿。quot;

    宦楣愁肠百结。

    邓宗平说：quot;镇定一点，以业主的姿态带她看房子。quot;

    宦楣抬起头，quot;有你支持，我做得到。quot;她摸一摸发烫的面孔。

    与邓宗平之间的关系，松点紧点，紧点松点，宦楣很明白，他与她，永远不会结合，但是，也不致断绝邦交，除非他另外有人，那位女士，无论是谁，无论有多大度量必会要求他与宦楣中止关系。

    只听得叶凯蒂一边巡一边批评，把宦宅贬得一文不值。

    凯蒂有心踢盘而来，心理状况可以了解，在宦府所受的积郁，她打算在今日宣泄，经过今日，她与宦家每一个人的地位就扯平了。

    推开宦晖的房门，连叶凯蒂都感慨了，房里的布置与他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鲜红色毛巾浴衣搭在安乐椅上，各式领带散落一旁。

    叶凯蒂喃喃说：quot;这间房，好似有一阵霉味。quot;

    宦楣看宗平一眼，不出声。

    宗平说：quot;今天下午，有人会来把一切杂物搬走。quot;

    凯蒂抬起头，quot;不，让它维持原状好了。quot;

    宦楣诧异，凯蒂仍然爱宦晖！不不，难以置信，或许她发过誓，一定要进宦家来住个痛快，不管怎么样，都要偿一偿心愿，所以坚持宦府维持原状，满足她心头的那朵火。

    凯蒂真是厉害，她终于达到了目的。

    走到这里，凯蒂忽然兴致索然，武耀过了威也扬过，宦楣一点表示都没有，得不到热烈的反应，戏如何演得下去？为这件事凯蒂兴奋得通宵不寐，没想到事情没有想象中一半好玩。

    凯蒂说：quot;我想喝一杯茶。quot;

    宦楣答：quot;没有人服侍你，厨房或许还有茶叶，你自己动手吧。quot;

    凯蒂狐疑的问：quot;眉豆，你并不悲戚，为什么？quot;

    宦楣淡淡的答：quot;因为我从不满足不相干的人。quot;

    凯蒂追问：quot;实际上你是伤心的，是不是？quot;

    宦楣环顾左右，quot;恭喜你，凯蒂，我把房子交给你了。quot;

    她偕邓宗平走下楼去。

    凯蒂提高声音叫：quot;喂，还有后园，还有泳池……quot;

    宦楣在楼梯底往上看，对凯蒂说：quot;你讲得对，这间房子相当凶，好生住。quot;

    宦楣登上邓宗平的车离去，一路上她没有回头望，像是怕变成监柱。

    过了很久宦楣才说：quot;我毕竟说得太多了。quot;

    邓宗平腾出一只手来拍拍她的肩膀，quot;没问题，你表现极佳。quot;

    quot;谢谢你的掌声。quot;

    quot;有没有宦晖的消息？quot;

    quot;没有。quot;

    quot;眉豆，不要瞒我，不要同违法者合谋，不要向他们妥协，不要畏惧他们的恶势力。quot;

    宦楣看向窗外，quot;你太多心了。quot;

    quot;别忘记我也有线人！我也有消息来源。quot;

    quot;我真的不知道宦晖行踪。quot;

    quot;有人在一艘挂巴拿马旗的货轮上见到他。quot;

    宦楣一震，quot;他好吗？quot;连忙拉住宗平的手臂，quot;他要到什么地方去？quot;

    邓宗平到这个时候，才相信他比宦楣知道得更多。

    quot;我的父亲呢，你有没有他的消息？quot;

    quot;他已决定在一个用中文的国家定居，他很安全。quot;

    宦楣紧闭双眼，叹一口气。

    quot;宗平，说下去呀，我想知道更多。quot;

    quot;宦晖最终目的地可能是纽约。quot;

    quot;我们有一间公寓在——quot;

    quot;对不起，早已转户，该址并且受到密切监视。quot;

    宦楣颓然用手掩面，quot;天呀，quot;她沮丧无比，quot;天下虽大，无容身之处。quot;

    quot;并不见得，你的朋友会关照他。quot;

    宦楣知道他指聂上游。

    quot;眉豆，有种人天生是社会的渣滓，专门伺机诱惑彷徨的人堕落。quot;

    宦楣惨笑，quot;我知道，你骂的是我。quot;

    quot;眉豆，你要疏远这种人。quot;

    quot;你口气听上去似牧师。quot;

    quot;他能给你什么？quot;

    宦楣喃喃说：quot;香槟与巧克力饼干，以及我父兄的消息。quot;

    quot;什么？quot;

    quot;我们到了。quot;宦楣抬起头来。

    邓宗平打开宦楣的手袋，放了一样东西进去。

    宦楣轻轻道：quot;多谢馈赠。quot;

    邓宗平没有回答，不知怎地，他双目有点润湿。

    他一直由衷盼望，小眉豆会得脱离童话世界成长，做一个与他并肩作战的伴侣，他时常说，眉豆的二十岁等于人家的十二岁，他不能奉献终身来哄撮一个小女孩子，今日，眉豆处处表现成熟，他却觉得心如刀割，又希望她可以回到乐园中，好吧，就背她一辈子又如何。

    quot;宗平，你不是想哭吧，我从来没有见过你哭。quot;

    邓宗平微笑道：quot;我曾多次为你流泪，只是你不知道。quot;

    宦楣发了一阵呆，转头回家。

    他们的祖屋才真的有一阵怪味，幸亏地方倒还宽敞。

    多年没有人居住，家具全用白布遮盖，揭开布层，灰尘扬起，自由与宦楣同时齐齐打喷嚏。

    桌椅全是五十年代的趣致式样：沙发长着四只脚，茶几似一只流线型的腰子，两女若不是愁苦到极点，真会笑出声来。

    宦太太坐着不动，陷入沉思当中。

    思维似沙漏中的沙，自一个细小的孔道缓缓钻进过往的岁月。

    女工匆匆安置好一些必需的杂物，便忙着做饭。

    自由忽然与宦楣说：quot;你忘了带望远镜……quot;

    宦楣叫自由看她母亲。

    宦楣悄悄的说：quot;我家大概是在这里发迹的。quot;

    房子的油灰剥落，有一两扇窗户关不牢，用尼龙绳绑着，长长走马露台别有风味，宦楣与自由如双妹唛似往街下看，榕树须底像是随时会有小贩掷上飞机橄榄来。

    宦楣长长吁出一口气。

    这幢楼宇居然尚未拆卸，真是奇迹，如今成为歇脚处。

    宦楣同自由说：quot;我恐怕得找一份工作做。quot;

    自由低声答：quot;宦晖派人来接我了。quot;

    quot;什么？quot;

    quot;我真想留下来与你合力照顾伯母。quot;

    quot;你去纽约？quot;

    自由没有回答，只是看着远方。

    宦楣的心一酸，她知道这个小女孩子之懂事坚强，胜她十倍。

    才欲追问，她们有客人，许绮年来访。

    一进门许绮年便说：quot;我已经叫了人来装电话。quot;亲厚一如往日。

    她又说：quot;眉豆，有人送这包东西给我，指明转交予你，好重一块，不知是什么。quot;

    宦楣伸手接过，是一只大型牛皮纸信封，于是问许绮年：quot;这包东西是送到你写字楼的？quot;

    quot;不，舍下，佣人替我收的。quot;

    宦楣觉得包里有蹊跷，一时没有拆开，拿在手中看，牛皮纸信封上写着端正的中文字：许绮年女士转交宦楣女士，一角注着quot;要件quot;两字。

    宦楣拆开来，纸包内是一具寰宇通手提电话。

    许绮年愕然，宦楣也一怔，完全不明白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得把电话机先搁在一旁。

    许绮年捧着茶喝了一口，quot;地方很静很好，你们乐得在这里隐居静养，quot;她停了一停，quot;将来宦先生回来，也不要再——quot;忽然发觉语句不妥，骤然噤声。

    宦楣轻轻说：quot;古来征战几人回。quot;

    许绮年强笑，quot;不会用这些诗词歌赋就不要学人用。quot;

    宦楣悲从中来，quot;许小姐，你对了，我真的什么都不会，一无是处。quot;

    许绮年握紧她的手，quot;你会的不是实用科目而已。quot;

    宦楣苦笑连连。

    quot;要不要做我的伙伴？我打算招兵买马，我认为你是个人才。quot;

    quot;你开玩笑。quot;

    quot;眉豆，你知道我从来不拿工作说笑。quot;

    quot;但放完假你是冉镇宾的手下了。quot;

    quot;眉豆，这些都是个人恩怨，同职业无关，坦白讲，连我一个月都见不到冉翁一次。quot;

    quot;我不能这样撇脱。quot;

    quot;好，好，我明白，我们再想办法，quot;许绮年扬手安抚宦楣，quot;我介绍你去别的岗位，只是没有我在你身边，你可能辛苦点。quot;

    quot;我不怕。quot;

    quot;好得不得了。quot;

    宦楣蹲到母亲身边，quot;妈妈，许小姐要替我找工作呢，我快要加入上班族了。quot;

    宦太太只是quot;呵quot;的一声，并无下文。

    许绮年有点担心。

    宦楣已经看惯，解释道：quot;她精神不好。quot;

    许绮年告辞：quot;明天我起程去度假，要找我的话，请打这个电话。quot;

    宦楣一直送她到楼下。

    以前，宦楣只是不讨厌许绮年，有时还觉得她太会做人，不知真假，难探虚实，经过这一次，宦楣才知道许绮年胸前有一个忠字，真是个热情念旧的好人。

    宦楣说：quot;祝你旅途愉快，莫忘制造艳遇。quot;

    许绮年笑了。

 第9章

    那天上，宦楣躺在陌生的床上，眼睛看着天花板发呆，她似乎不必担心会不会适应新生活，生话已经找上门来，她只要打开大门，便会听见它对她说：quot;逼迫！quot;

    就在这个时候，耳边传来一阵呜呜声。

    宦楣并不在意，自由在她房门口出现。

    quot;是那具手提电话响。quot;

    宦楣心头灵光一闪，连忙跳起来，奔到客厅，把那具电话抢在手中，一时不知按哪一个掣，急得手足无措，那边厢自由伸手过来，轻轻一按。

    她俩立刻听到了宦晖的声音：quot;眉豆，眉豆。quot;

    宦楣一时忍不住，泪如泉涌。

    quot;自由，自由。quot;

    自由取过电话，quot;是，是，好，听明白了，没有问题，我会照做，要不要我带什么？好，我都懂得。quot;她转过头来，同宦楣说：quot;他要跟你说几句。quot;

    宦楣问：quot;身体好吗，有无父亲的消息？quot;

    问了只觉多余，他自身难保，焉有余暇兼顾别人。

    quot;眉豆，镇定一点，父亲进了医院。quot;

    宦楣几乎想尖叫泄愤，正当她认为事情不可以更坏的时候，它转为漆黑。

    quot;有极好的大夫看着他，情况稳定。quot;

    quot;是什么病？quot;

    quot;心脏病。quot;

    quot;父亲从来没有心脏病。quot;那是从前，可见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宦晖沉默一会儿，quot;母亲怎么样？quot;

    quot;你要不要跟她说话？quot;

    quot;不要刺激她，你们搬家没有？quot;

    quot;今天才搬好。quot;

    quot;眉豆，我不便多说，请你照顾母亲。quot;

    quot;你几时再与我们联络？quot;

    quot;我不知道。quot;

    电话就此中止。

    宦楣伤心莫名，走到露台，仰头狂叫。

    自由跟出来，quot;别把伯母吵醒。quot;

    电话又响，这次是聂上游，宦楣并不意外。

    quot;要不要喝杯茶谈谈？quot;他问。

    quot;我怎么见你？quot;

    quot;十分钟后有车在楼下接。quot;

    宦楣看着自由，quot;你今晚走？quot;

    自由低头答：quot;又被你猜到。quot;

    quot;这样浅易的调虎离山计，谁会看不出来。quot;

    quot;我会想念你的。quot;

    quot;好好看着宦晖。quot;

    自由点点头。

    quot;我要下去分散他们的注意力。quot;她取过外套出门。

    车子的司机并不是聂上游，这也在宦楣意料之中，她不闻不问，闭目假寐，车子在市区中只绕了半小时，就抵达目的地。

    宦楣下车前问司机：quot;甩掉他们了？quot;

    司机愉快的答：quot;十分钟前已经甩掉。quot;

    宦楣点点头。

    quot;官小姐，十六楼，请你自己上去。quot;

    quot;谢谢你。quot;

    聂上游在等她。

    她向他表示感激，不做特别安排，她听不到宦晖声音。

    quot;你也搬了家？quot;

    聂上游答：quot;住腻了郊外。quot;

    quot;你们会不会保证宦晖安全？quot;

    聂君摇摇头，quot;我们只负责出入口。quot;

    宦楣悲怆地笑。

    quot;我们像是生疏了。quot;

    quot;我却觉得自己仿佛再世为人，并且已失去前生的记忆。quot;

    quot;你可愿意从头开始？quot;

    宦楣抬起头来，quot;从哪一方面说？quot;

    quot;与我一起走，眉豆，到任何一个你喜欢的城市长住，我们会得到快乐。quot;

    宦楣微笑，quot;带着我可怜的母亲？quot;

    quot;这不过是细节问题，必定可以解决。quot;

    quot;我不想跟一个做出入口生意的男人。quot;

    quot;我不知道你对生意没有兴趣，听说你对父兄的本行全无认识。quot;

    quot;眼不见为净，不知者不罪，可惜你让我知道了。quot;

    quot;这是邓宗平灌输你的正义感吧？quot;

    quot;你不用提他的名字。quot;

    quot;我并看不起那个自以为是的人。quot;

    quot;他也不喜欢你，你俩扯平了。quot;

    quot;眉豆，你考虑一下，让我照顾你，你会幸福。quot;

    quot;上游，你们都没有想到，也许这也是我照顾自己的时候了。quot;

    quot;你这个倔强的女子。quot;

    quot;这点，你与邓宗平的意见相仿。quot;

    quot;是吗，余不敢苟同，照我看他从来没有爱过你。quot;

    宦楣低下头，quot;我不再关心这些问题，上游，我想见一见家父，他病了。quot;

    聂上游没有回答。

    过一会儿他说：quot;你总是出难题给我。quot;

    真的，除了求他，宦楣没有办法，这件事上，邓宗平帮不了忙，她低下头，quot;我十分疲倦，请送我回去。quot;

    车子就在楼下。

    到达祖屋，宦楣用锁匙启门，她听得母亲问：quot;毛豆，可是你回来了？quot;

    quot;是我。quot;

    quot;三更半夜，你同自由到什么地方去？quot;

    宦楣走到自由的房间一看，灯还亮着，人去楼空。

    她转头说：quot;宦晖已把自由接走，她不回来了。quot;

    宦太太像是很明白的样子，隔一会儿说：quot;你呢？quot;

    quot;我！quot;宦楣茫然反问。

    quot;这没有你的事，你也应该为自己打算，犯不着守在家中。quot;

    宦楣不语。

    quot;你看小蓉到处有得去。quot;

    quot;小蓉比我勇敢。quot;

    quot;照样的出去吃喝玩乐好了，我有人陪，我有事做，不怕的。quot;

    宦楣只是干笑。

    quot;是不是因为我？宦楣，我不想成为你的包袱。quot;

    quot;一时间你叫我到哪里去？quot;

    宦太太凝视女儿半晌，quot;什么地方有快乐就去什么地方。quot;

    宦楣推母亲进房，quot;还没天亮，还有一觉好睡。quot;

    这一觉睡醒，屋里就只剩她们母女两人了。

    天蒙蒙亮的时候，宦楣只觉得左胸上如针刺般痛，猛然自梦中醒，脱声叫：quot;父亲！quot;

    她跳下床往房门走去，一头撞在墙上，咚地一声，额角上连油皮都脱去，痛得她落泪，原来她还记着大宅里房门的方位。

    梦里不知身是客。

    不知要隔多久才会习惯。

    宦楣用力揉着额角，人倒是痛醒了。

    邓宗平与她母亲在客厅谈话。现在她私人活动面积骤减，一推门出去，就可以听到客人的声音。

    邓宗平说：quot;……不会的，伯母。quot;

    quot;我决定陪伴宦先生，他在哪里我就去哪里，这样，眉豆就自由了。quot;

    宦楣听了母亲的话，不知怎地，背脊凉飕飕，只觉不安。

    宗平一抬头，看见宦楣，连忙站起来。

    宦太太说：quot;你们慢慢谈，我出去一会儿。quot;

    quot;母亲，你去哪儿？quot;

    quot;我出去打探打探。quot;

    宦楣见有女佣陪着，只得任由母亲出门。

    她转过身来，quot;客厅或房间，只有两个地方任择。quot;

    quot;那多好，终于同每一户人家一样了。quot;

    宗平声音里虽然没有幸灾乐祸的味道，宦楣听了，一样觉得难堪。

    quot;据我所知，艾小姐已经出去了。quot;

    quot;你知道得真不少。quot;

    quot;有人已经掌握线索，你有没有发觉，自今日起，门外已经撤消监视。quot;

    quot;宗平，你从来不肯给我一点点好消息。quot;

    quot;眉豆，事实如此。quot;

    quot;你太没有人情味。quot;

    邓宗平侧起耳朵，quot;你房内的电话在响。quot;

    宦楣霍地站起，奔到房内去听，一颗心几乎自喉咙里跳出来。

    聂上游的声音：quot;你现在马上出门，乘车到山顶缆车总站等我。quot;

    宦楣取过外套，对邓宗平：quot;请送我到山顶去。quot;

    宗平看着她不动。

    quot;宗平。quot;

    quot;伯母说得对，他们利用你这个弱点，指使你像一只没头苍蝇似乱扑，根本不予你机会适应新生活，眉豆，如果你听我的话，坐下来，以不变应万变。quot;

    宦楣叹一口气，拉开门下楼去叫街车。

    宗平却又在她身后追上来。

    两人到达山顶的时候，大雾弥漫，视野不足两公尺。

    宦楣焦急地奔向缆车站。

    quot;眉豆。quot;

    她猛然转身，只看见聂上游的上身，他双腿被雾遮盖。

    quot;是什么消息？quot;她迎上去。

    白雾被她推开，又在他俩四周合拢，整个山顶，仿佛只剩下两个人。

    聂上游脸色凝重，他握住宦楣的手。

    刚在这个时候，邓宗平拨开浓雾赶上来，低声喝道：quot;放开她。quot;

    聂上游双目炯炯，瞪着他的敌人。

    quot;你一手安排这个困境，quot;邓宗平指着他，quot;陷害宦兴波父子，牵着宦楣的鼻子走，居心何在！quot;

    聂上游冷冷看着他。

    邓宗平一生从未试过如此失态，他竟按捺不住，踏前一步，打脱聂君握着宦楣的手。

    聂上游本能反击，反手推向邓宗平，使对方退后三步，然后顺手把宦楣拉至身后。

    邓宗平叫出来，quot;眉豆，过来，不要受他威胁。quot;

    宦楣忍无可忍，quot;两位先生，请给我一点面子。quot;

    雾大湿重，三个人的脸面上已经凝着水珠。

    宦楣说：quot;请你俩稍加控制。quot;

    邓宗平仍然指着聂上游，quot;有话快说。quot;

    聂君非常讽刺地说：quot;邓先生，这里不是三号法庭。quot;

    邓君自有他答复：quot;我迟早将你这种人绳之于法。quot;

    quot;够了够了，quot;宦楣恳求，quot;到底是什么消息？quot;

    聂上游看着他，quot;你愿意让他知道？quot;

    quot;是。quot;

    quot;好，眉豆，请你节哀顺变，宦兴波先生已于三小时前病逝异乡。quot;

    连邓宗平都呆了。

    宦楣胸口中央犹如挨了重击，退后一步，脚步飘浮。

    聂上游扶着她，低头无言。

    宦兴波最后一句话是quot;我罪不至此quot;，聂君不敢告诉宦楣。

    过了半晌，宦楣像是缓过气来，轻轻问道：quot;他有没有痛苦？quot;

    quot;没有，弥留时间很短。quot;

    quot;有没有要求见他的亲人？quot;

    聂上游摇头。

    宦楣抬起头，非常困惑，quot;但是父亲一向最爱我们。quot;

    聂上游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宦楣仍然用很细小的声音说：quot;我想回家，我觉得冷。quot;

    邓宗平恢复镇定，quot;我送你走。quot;

    宦楣像没有听见，又问聂上游：quot;他真因病过身，抑或有其它原委？quot;

    邓宗平冷冷说：quot;我肯定如果宦先生留在本市的话，他会仍然健存。quot;

    聂上游脸上浮起一层黑气。

    邓宗平自喉底哼出来：quot;请记往自古邪不胜正，眉豆，我们走。quot;

    眉豆忽然甩开他的手。

    quot;你们走，我要在这里多留一会儿。quot;

    她走向雾里，冉冉消失在白雾中。

    宦楣忽然之间清醒了，到今天她才肯承认，一切都是事实，这不是一个噩梦，她不会醒来，她要活下去。

    真没想到没有与父亲话别的机会，原本以为他会为女儿主持婚礼，还有，再为女儿的女儿主持婚礼，最后在女儿的女儿的女儿陪伴下寿终正寝。

    有些人的生命剧本犹如一本写坏了的小说，上半部开始得轰轰烈烈，引人入胜，满以为不知有多少丰富奇趣的情节要跟着出场，但没有，到后来，销声匿迹，呜咽一声，就告结束。

    宦楣靠在水门汀栏杆上，想到父亲，神色温柔而凄怆。

    她不记得他有什么特别嗜好，他惟一兴趣是做生意，他不算懂得享受，对生活要求也并不高，成功的时候，他会有极短一刻的踌躇满志，最多三两个小时以后，他又再去为下一个计划努力。

    很难说他快乐抑或不快乐，更加难说他满足抑或不满足。

    宦楣在山上站了大半个小时，沾湿了衣襟，才回头往原路出去。

    有人叫住她，quot;小姐，要车？quot;

    是聂上游。

    邓宗平的工作忙，想必已经赶下山去办案。

    宦楣坐聂君的车子下去。

    她与他商量整个下午，决定了几件大事。

    宦楣知道，聂君为她担着极大的关系，这一点非宗平可以了解。

    三天后，她出门去把父亲骨灰迎回来。

    在飞机场接宦楣的是许绮年。许在外地读到报纸，震惊悲伤，不想继续旅程，于是结束假期，赶回来与宦楣会合。

    许绮年失声痛哭。

    借宦楣回到家中，她已经双目红肿。

    宦太太迎出来，神色并不见得特别悲切。

    许绮年起了疑心，问宦楣：quot;你是怎么对母亲说的？quot;

    宦楣不出声。

    宦太太对许绮年说：quot;眉豆要找工作呢，至要紧岗位上有可靠的年轻人，你说是不是？quot;

    许绮年瞪着宦太太，忽然看出端倪来，她霍地转过身子，惊问宦楣：quot;宦太太这个情形有多久了？quot;

    宦楣垂着双目，浓眉重重压着长睫，没有答复。

    quot;眉豆，回答我。quot;许绮年的神情绷紧。

    宦楣终于低声说：quot;医生讲，这是她保护自己的一种方式，她不想知道，不想看见，心里面就干净。quot;

    许绮年一呆，跟着奔进宦楣的房间里，伏在一角，号啕大哭。

    宦太太诧异的说：quot;她怎么了？quot;

    quot;她心请不好过。quot;

    quot;早点嫁人，什么毛病都没有。quot;宦太太下结论。

    quot;只怕披上嫁衣事更多。quot;

    宦太太叹一口气，摇摇头，回到房间去。

    宦楣搭住许绮年的肩膀，quot;不要难过，我母亲一切正常，只是对时间空间有点混淆，对最近家中发生的几件大事，她只有一个概念，有时记得，有时不，因此抵消绝大部分的痛苦。quot;宦楣停了一停，quot;难道，你不想像她？quot;

    许绮年呜咽问：quot;宦晖呢，他知道这一切没有？quot;

    quot;我不晓得。quot;

    quot;你劝他回来吧，接受事实，总有一天可以重新做人，逃亡在外，生生世世不得安乐。quot;

    quot;我不知道他在何方。quot;

    quot;眉豆，我小觑了你。quot;

    quot;有一件事情，真是当务之急。quot;

    许绮年擦干眼泪，quot;是，我知道。quot;她打开公事包，取出几份资料。

    都是市面上适合宦楣做的工作。

    许绮年将每一份职位的优势劣势都向她分析清楚，薪酬、前途以及可预见的人事困难等等，皆毫无保留地讲个一清二楚。

    一小时后宦楣感动地按住她的手，quot;你原不必对我这么好。quot;

    许绮年苦笑，喝一口水，说道：quot;眉豆，我也难得碰到尊重我愿意接受我意见的人，往日我一腔热血待人，人只当我别有意图，狼心狗肺，曾劝人移民，人以为我拖他落水，又劝人与那无良之人分手，人又怀疑我妒忌，三下五除二，与我疏远，与我反目。眉豆，你看我是古道热肠，人看我是多管闲事，一念之差，天渊之别，我俩有缘分，你肯听，我怕什么讲。quot;

    宦楣怔怔的看着她。

    许绮年说：quot;你若不嫌弃，就认我做一个老姐姐吧。quot;

    宦楣站起来拥抱她。

    出乎意料之外，宦楣最终挑选的，是电台一份记者工作，薪水最低不在话下，且有可能苦不堪言。

    许绮年即时了解到该份职业的性质有补偿作用，过往宦楣的世界与普罗大众完全脱节，此刻一有机会，她想与社会有比较深刻的接触。

    许绮年佩服这个选择。

    经过中间介绍人，宦楣得到该份工作。

    许绮年的忠告是quot;即使是支一百元月薪，也是一个责任，亦有人事倾轧，必然有得有失quot;。

    第一天上班是一个倾盆大雨的日子。

    邓宗平来接她。

    他不相信她真的要上班。

    以前他幻想过这种生活：小两口子一起上班下班，约好在小馆子吃顿饭看场戏，每一天都过得朴素平凡温馨，一下子就白头偕老。

    水拨大力地划动，雨水似倒下来一样，雷声隆隆。

    这表示什么，宦楣想，雨过后天会晴，抑或是风雨刚刚开始？

    车子似驶过瀑布，雨点打在车顶上巴巴作响。

    quot;……总部要调他返美国。quot;

    宦楣心不在焉，quot;谁？quot;

    quot;你的朋友聂君。quot;

    宦楣的心一沉，聂上游受调是意料中事，他与顾客太过接近，惹人注目，对整个组织有害无益。

    quot;他几时走？quot;

    邓宗平诧异，quot;他没有与你说？你们不是常常见面？quot;

    宦楣噤声。

    她会想念他。

    quot;你终于有机会可以摆脱他了。quot;

    宦楣没有搭腔。

    quot;抑或，你会觉得遗憾？quot;

    宦楣微笑，quot;宗平，你几时变得这样酸溜溜？quot;

    宗平大大的不好意思，一直驶到电视台门口，再也没有说话。

    他祝宦楣开工顺利。

    来接宦楣下班的，却是聂上游。

    他问她第一天如何。

    宦楣说她希望喝一杯酒。

    坐在英式酒吧里，宦楣连喝三杯。

    聂上游笑问：quot;那么坏，嗳？quot;

    宦楣问：quot;你可是要离开我了？quot;

    他一怔，quot;谁告诉你的？quot;

    宦楣不答，转身叫侍者给她第四个干马天尼。

    quot;我猜一定是邓宗平，他给我的麻烦多得足够让我叫人打断他的狗腿而不觉内疚。quot;

    quot;我倒希望这是因为我的缘故。quot;宦楣微笑。

    quot;若不是为着你的缘故，他已经躺在医院里。quot;

    宦楣一怔，quot;为何这样宽洪大量？quot;

    聂上游怒气上升，额上青筋凸现，quot;他一直以为挤走我，就可以得到你。quot;

    宦楣连忙说：quot;宗平从来不是这样的人，他若是这样注重儿女私情，我们早就可以结婚。quot;

    quot;彼时他与你在一起，就显不出他的伟大。quot;

    宦楣仍然微笑，quot;你真的认为我条件差得要伟人才能包涵？quot;

    聂君马上道歉，quot;对不起。quot;

    宦楣吁出一口气，quot;没有我的话，你们也许会成为好朋友。quot;

    quot;永不！quot;

    quot;永不说永不。quot;

    quot;眉豆，我要你随我到纽约。quot;

    quot;不行，我刚开始工作。quot;

    quot;去看宦晖。quot;

    宦楣心中最柔嫩的一角被聂君抓住，她沉默。

    quot;我不会再回来，这是我离开本地最后为你做的一件事。quot;

    宦楣眼睛看着酒杯，quot;你不能辞职？quot;

    quot;一个人总要维持生计。quot;

    quot;另外找一份工作。quot;

    他温柔地握住宦楣的手：quot;说时容易做时难，我没有专业，没有文凭，没有人事。quot;

    quot;你打算余生都干这种勾当？quot;

    quot;做惯了，也同坐写字楼设有什么分别，不过是一份工作。quot;

    宦楣低声说：quot;我不了解你，亦不了解宗平，惟一值得安慰的是，我开始了解自己。quot;

    聂上游静默。

    quot;说说你的计划。quot;

    quot;一天去一天回，中间一天我安排你见宦晖。quot;

    quot;会不会给他带来危险？quot;

    quot;你们只可以在公众场所隔着一个距离见面，绝对不能面对面交谈。quot;

    一说到公事，聂君的声音冷且硬，完全是另外一副面孔。

    quot;你的意思是我只能见他一面。quot;

    quot;你想怎么样？与他整天共游迪士尼乐园？quot;

    宦楣温和的答：quot;你不必出言讽刺。quot;

    quot;对不起。quot;聂君叹口气。

    quot;母亲仍然问毛豆什么时候回来。quot;宦楣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quot;只能给你一个人去。quot;

    quot;我会考虑。quot;

    他不方便送她回去，她在门口叫了街车。

    宦楣累得浑身似挨过一场毒打，每个关节生痛，肌肉酸痛，倒在床上便睡。

    一夜无语。

    转眼又是一天，又是一天，又是一天，又是一天。

    新闻部诸色人等都知道有这么一个新同事，开头几天，也有好奇好事之徒，特地走了来一睹庐山真面目，只看见一个异常瘦削五官清秀的女孩子在埋头撰稿，衣着打扮都与其他记者没有两样。

    但是他们都知道她背上有着一个传奇。

    这样窄的香肩，受得住吗？

    男同事特别感兴趣。

    女同事却道：quot;传说中她是一个最最风流的人物，闻名不如目见，身边少了衬托她身分的华厦名车锦衣，也不过像我们般是个普通女子。quot;

    宦楣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一天下午，信差送来一只信壳。

    她拆开一看，是一张来回纽约的飞机票，当中只停留一天，星期五下午去，星期天深宵返来。

    宦楣即时明白是谁送来的东西。

    下班她与许绮年见面。

    是她先问许小姐：quot;生活如何？quot;

    许绮年答：quot;大同小异，时常替叶凯蒂小姐订飞机票订台子。quot;

    呵是，老好叶凯蒂，永远的叶凯蒂，一个女人到了这种地步，怕已经成精，百毒不侵。

    quot;你呢，quot;许绮年反问，quot;你可喜欢新工作？quot;

    宦楣点点头，quot;很好。quot;

    quot;老赵对你还不错吧，他若亏待了你，我拧甩他的头。quot;

    宦楣骇笑。老赵是她的顶头上司。

    quot;宦太太有没有进展？quot;

    quot;难得胡涂。quot;宦楣不欲多说。

    许绮年吁出一口气，quot;有一日，内心的她会决定走出来面对现实，那时，她会清醒。quot;

    quot;医生说她可能决定终身封闭自己。quot;

    quot;说实在的，心烦的时候谁不想躲起来。quot;

    quot;她说你约她喝茶。quot;

    quot;是，宦太太接着问我，宦先生下班没有。quot;

    quot;你怎么答？quot;

    quot;我只得说宦先生不在本地。quot;

    quot;谢谢你，你答得很好，宦晖的确不在本地。quot;

    许绮年苦笑。

    quot;有空请来看看她。quot;

    quot;我一定会，你知道我会。quot;

    带着简单的行车进飞机场，宦楣满以为她会看见聂上游，她没有。

    头等舱隔壁位于一直空着，飞机将在东京停一站。

    宦楣不可避免地碰到熟人。

    是冉镇宾，靠在他身边的仍然是叶凯蒂，他替她挽着化妆箱。

    叶凯蒂见到宦楣，几乎没揉一揉双眼要看真一点：什么，搞到这种田地了，还乘头等飞机，倒是神通广大。

    忍不住，她挨过去，坐在宦楣身边。

    宦楣苦笑，躲开她也是抬举她，只得敷衍数句。

    叶凯蒂说：quot;现在我们是同事了，你知道

    吗？quot;可不是，同一家电视台。quot;是公费出差？quot;

    quot;不是。quot;

    quot;哟，你大小姐派头不改呢。quot;

    quot;不必担心，你没听说过，烂船还有三分钉。quot;

    凯蒂语塞。她胖了，更显得容光焕发，唇红齿白。

    说叶凯蒂没有脑筋，她却是个厉害脚色，老谋深算，可是把她归为聪明人呢，又还差那么一大截，始终不得人欢喜尊重。讨厌的时候，她是天字第一号，可怜起来，又使人恻隐，叶凯蒂是个奇人。

    冉镇宾见到了宦楣，向她点点头，宦楣只得颔首。

    quot;我不在大房子住了。quot;叶凯蒂低声说。

    宦楣闭上眼睛假寝，不去睬她。

    quot;半夜三更，我听到书房有叹息声。quot;

    宦楣一震。

    quot;像是有异物。quot;叶凯蒂颇为紧张。

    宦楣转过头去，眼皮一紧，落下泪来。

    quot;吓得我第二天就搬走了。quot;

    宦楣心中暗暗祝祷：是你吗，父亲，是你吗？

    这时，冉镇宾请侍应生叫凯蒂归座，宦楣脱了难。

    叶凯蒂若不是十分寂寞，就不会借故过来攀谈。

    飞机停在东京成田。

    有人上座，宦楣正低着头，一眼瞄到身边男士纤长清洁的手指，便抬起头来。

    聂上游对着她笑，quot;叫你久等了。quot;

    宦楣毫不忌讳地轻轻把头靠在他肩膀上，松出一口气。

    叶凯蒂在一边看得津津有味，还指手画脚叫冉镇宾留意。

    老冉瞪她一眼，她才噤了声。

    宦楣假装没看见。

    聂上游低声说：quot;瞧你，面孔肿肿。quot;

    宦楣找不到借口解释，便推说：quot;老了。quot;

    聂上游笑，过一会儿道：quot;我这一走，就是邓君的天下了。quot;

    宦楣不出声，他们不明白，她懒得分辩。

    quot;我带了一段新闻给你看。quot;他郑重地自公事包内取出一份剪报。

    宦楣一听新闻两字，吓得耳边嗡一声，连忙把剪报抢过来读，只见头条写着：quot;离地球一百二十亿光年，遥远星群被发现，较银河系大十倍，该项发现，令银河系形成的时代，提早约十亿年。quot;

    聂上游说：quot;这个新发现的银河系，比地球所在的银河系大十倍。quot;

    宦楣闷闷的把剪报还给他。

    聂上游见她情绪如此低落，再也不去逗她，反正他也是强颜欢笑，明知缘分已尽，黯然销魂。

    旅程像是永远不会结束似的，飞机不停的向前飞去，似欲奔向新发现的银河系。

    宦楣一时间不知道她是为送聂上游抑或是为见宦晖而走这一趟，压力太大，她双目中一点泪意始终不褪。

    偏偏这个时候，叶凯蒂为着好奇，特地走过来要看清楚聂上游的面孔，以便散播流言时更具权威性。

    宦楣厌烦地转过面孔，凯蒂正探头过来，聂上游忽然发言：quot;小姐，你再不回座，我就把整架飞机炸掉。quot;

    凯蒂明白了。

    他们都这样维护宦楣，开头迷上她的娇纵活泼，跟着沉醉在她的苍白憔悴之中，宦楣注定会得到他们的爱护。叶凯蒂落寞地回了座，不由自主，学着宦楣的样子，把头靠在老冉的肩上。

    飞机终于抵达目的地。

    宦楣先下去，故意不与聂上游一起。

    她没有与任何人说再见，很简单，她不想再见任何人。

    过了海关，宦楣一贯不带寄舱行李，一出闸口，便看见一个穿制服的司机举着她的名牌。

    她随司机上车。

    跟着进酒店办手续。

    一小时后，接待部便条上来：现代美馆荷花池，四点三十分。

 第10章

    宦楣立刻出门，以为宦晖在等她。

    美术馆就在酒店对面马路，她买了门券入内，走到那幅名画面前，只看到聂上游。

    他笑说：quot;我们不能继续这样见面，人们会开始疑心。quot;

    宦楣低下头微笑。

    quot;我们去吃点东西。quot;

    他刚要拉她到食堂，忽然松开手，低声匆匆说：quot;明晨十一时半洛克菲勒广场，找张台子喝咖啡。quot;然后撒手走远。

    宦楣也习惯了，若无其事地在荷花池前坐下，与身边一位老太太一起静寂地欣赏这张印象派名画。

    她坐了很久，肯定聂君已经远去，才独自到礼品店选购若干卡片以及小件头工艺品，直选到美术馆关门。

    她叫了简单的食物到房间，只略动两口。

    街上照例呜呜警车声不绝，凄清恐怖。

    宦楣躺在床上，发誓此刻她愿意嫁给第一个来敲酒店房门的男人。

    她把闹钟取出，拨到九点钟。

    睡是睡着了，整夜梦见自己迟到，极迟极迟，迟得不像话，迟得广场上所有的咖啡桌经已收起，改为溜冰场，她知道毛豆已走，放声痛哭。

    惊醒时枕头的确潮湿。

    她不敢睡去，估计只有十分钟路程，一直看着时间，挨到十一时十五分，有种感觉，是浑身肌肉僵硬，呼吸系统变得似生锈铁管，紧张得晕眩。

    她慢慢下楼，没发觉有人跟踪。

    一直朝目的地走去，途中还停下来向小贩买只热狗吃，嘱他多放些芥辣。

    走到洛克菲勒广场，金色的普罗米修斯像手中掬着一朵火，宦楣的心也似受煎熬。

    接近吃午饭的时间，广场的人渐渐多，宦楣站了半晌，已经过了十一时三十分，每张桌子上都有人，宦楣细细用目光寻遇，没有宦晖。

    她开始急。

    侍者带她入座，她叫了一杯咖啡坐下。

    一位女游客背着照相机走过她身边，撞一下，连忙说对不起，跟着一句是quot;看你对面quot;，宦楣猛然抬起头，看到宦晖同自由站在喷泉边的栏杆前，正向她凝视。

    宦晖反而胖了，有点肿的感觉，他似笑非笑，向妹妹轻轻挥手。

    宦楣再也无法控制，不顾一切站起来，要向哥哥走过去。

    才迈开第一步，已经有人与她迎面相撞，原来是个冒失的侍者，手中捧的饮料摔得一地都是。

    宦楣冷静下来，这一切当然不是偶然的，待她再抬起头来，宦晖及自由已经走开，前后不过数十秒钟。

    她付了帐，离开挤迫的广场，钻进附近的百货公司。

    刚才的一幕不住重播，直到宦楣筋疲力尽。

    现在，至少她知道宦晖安然无恙。

    宦楣再也没有收到任何电话、便条、讯息。过一日，她回到家里。

    第二天早上，她紧接着上班，上司老赵看她一眼，quot;你没有事吧，面色像个病人。quot;

    宦楣正懊悔出血来，她根本没有时间与聂上游话别，就这样风劲水急，一句话都没有，分了手。

    不管有没有机会重逢，宦楣本来都想告诉他，她永远不会忘记他。

    一时又想，这样也好，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就像战时情侣，今日在一起，明日拆散，生死难卜。

    等到再见面的时候，也许数十年已经过去，尘满面，鬓如霜，面对面可能也不再认识对方。

    邓宗平终于找到宦楣，听到她在电话中一声喂，立刻说：quot;我马上过来。quot;如释重负。

    他以为她不顾一切抛下母亲及工作随那登徒子私奔流亡，整个周末紧张得食不下咽。

    问她家佣人，一味说小姐不在家，问许绮年，又不得要领，邓宗平急得如热锅上蚂蚁，抱着电话机打遍全世界找宦楣。

    白天每隔半小时致电宦宅，到今朝才知道她上了班。

    放下电话，他几乎没流下泪来。

    不管三七二十一，嘱咐秘书该日不再与任何人接头，便直奔电视台。

    他到的时候，宦楣正在忙，他二话不说，自己招呼自己，端过张椅子，坐在她对面，看她做工。

    新闻室里人来人往，大家都认识律师公会会长邓宗平，见他逗留一段那么久的时间，满以为他来交待什么大新闻。

    老赵平白兴奋起来，问宦楣：quot;是怎么一回事，会不会有内幕消息，问问他，明天李某上堂，廉政公署是否会加控其它罪名？quot;

    宦楣只得税：quot;他只是来请我吃中午饭而已。quot;

    老赵一怔，只得说：quot;我的天，要这样苦候才能获得一饭之恩？难怪许绮年不肯同我出去。quot;

    宦楣如在黑暗中看到一丝曙光，不禁露出一丝难见的笑容，quot;你想同许小姐共餐？老总，包在我身上。quot;

    老赵满面红光，quot;这话可是你说的。quot;

    quot;决不食言。quot;

    老赵被同事找了去做更重要的事，宦楣回到岗位上，轻轻跟邓宗平说：quot;如果你不想我尴尬，请先到外边等等，这里每个人都认识你是个风头人物。quot;

    宗平若无其事说：quot;时间也差不多了，何用请我避席。quot;

    quot;我不会失踪的，宗平。quot;

    quot;是吗？在你戴上刻我名字的戒指之前，我不会这样想。quot;

    quot;宗平，我有满桌公文待办。quot;

    宗平温柔地看着她，quot;现在你也明白什么叫工作了。quot;

    宦楣叹口气，quot;好，请出去谈，两时正我非回来不可。quot;

    她瘦得如一只衣架子，长袖晃动，胳臂极细极小。

    刚巧坐她身边的一位女同事是大块头，肉腾腾，转身的时候，宗平看到胖女士的后颈脂肪层层堆积涌起一如肥佬，如此对比，更显得心惊肉跳。

    一个人，如何会衣带渐宽，不足为外人道，如何竟囤积了一身肉，更不足为外人道。

    走到街上，宗平说；quot;周末你很忙哇。quot;

    quot;我去看宦晖。quot;

    quot;他回来了？quot;邓宗平大吃一惊。

    quot;不是，他没有。quot;

    quot;你到纽约去了？quot;

    quot;仿佛每个人都知道他在那里。quot;

    quot;那人竟然指引你做那样危险的勾当！quot;

    宦楣顾左右而言他，quot;你可认识我老板赵某？看样子他打算追求许绮年，是本年度惟一好消息。quot;

    宗平恻然，表面上宦楣还要装得这样平静无事，而且演技逼真动人，若非双眼中红丝出卖她，谁会猜到她内心凄苦彷徨。

    quot;你准备好没有，我们随时可以结婚。quot;

    quot;宗平你最奇突的习惯便是挨义气，记得吗，当年为着一宗警察殴打小贩案……结果打人的原来是小贩，一场误会。quot;

    宗平也一语双关的回答她：quot;彼时我年轻，现在我完全知道自己做的是什么。quot;

    宦楣回答：quot;再过几年，你就会觉得此刻的你才幼稚不堪呢。quot;

    quot;不会的，到了一个年纪，人会停止生长。quot;

    宦楣只得笑，quot;我要走了。quot;

    quot;慢着。quot;

    宦楣抬起头来。

    邓宗平有千言万语，却不知如何开口，他看着宦楣黄黄的小面孔，想到与这个女孩子相识十载，每次都差那么一点点，最后还是有缘无分，不禁黯然销魂。

    他终于说：quot;多吃一点，太瘦了。quot;

    宦楣当然知道他要说的不是这个，欲语还休，索性取过手袋回公司去。

    过两口，许绮年到宦家来吃饭，闲谈时说：quot;你学做月老替老赵拉线？自己身边有人倒看不到，别错失良机才好。quot;

    宦楣知道她指邓宗平。

    quot;大家自小一起长大，性情脾气都有一定了解，难得的是，分别这些年，他身边无人，你也一样。quot;

    宦楣夹一箸菜给她：quot;多吃饭，少说话。quot;

    quot;是因为自尊心作祟？quot;

    quot;哪里还敢讲这个，我早已脱胎换骨，再世为人。quot;

    quot;我不明白。quot;

    宦楣亦没有解释。

    宦太太过来问：quot;你们在谈什么，津津有味？quot;

    许绮年连忙站起身，quot;当然是讲男人。quot;

    宦太太说：quot;毛豆外游那么久，也该回来了，你们怎么不跟他去说一声？quot;

    宦楣与许绮年面面相觑。

    天气回暖，宦楣记得很清楚，去年这个时候，伊与兄弟，甫自外国返来，彼时宦家，真正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只有十二个月？

    一浪接一浪，不知发生几许事，此刻宦宅家散人亡，昔日繁华烟消云散。

    原来才短短十二个月。

    下班，她约了小蓉见面，在电视台门口等计程车，一辆白色小房车渐渐接近，停在她跟前，司机将车门打开，宦楣连忙退开一步，以为身后有人要上车。

    司机是个年轻人，探出头来，看牢宦楣，quot;宦小姐，我有宦晖的消息。quot;

    宦楣的身手比以前不知灵活多少，立即跳上车去，关上门。

    司机一边驾驶一边打量她。

    宦楣出乎意料之外的镇静，身经百战，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刺激她失常。

    quot;小聂叫我来告诉你，宦晖考虑返来自首。quot;

    宦楣听到这个消息，反而如释重负，低头不语，一时间百般滋味涌上心头。

    车子往郊外驶去，宦楣看着窗外风景，过一会儿问：quot;几时？quot;

    quot;快了。quot;

    quot;谢谢你来通报。quot;

    quot;还有，小聂让我问候你。quot;

    quot;他好吗？quot;

    quot;好得很，只是魂不附体，quot;年轻人又看宦楣一眼，quot;相信三魂六魄已被一个叫妹头的女子收去，每次同他喝上两杯，总听到他喃喃叫妹头妹头。quot;

    宦楣又转过头去，看着窗外。

    年轻人十分活泼，问道：quot;宦小姐，妹头是你的乳名吧？quot;

    宦楣淡淡的答：quot;不，我恐怕你弄错了。quot;她没有撒谎，确是他听错，她不叫妹头。

    年轻人有点意外。

    宦楣见他性格开朗，谅他不会介意，于是问：quot;你是翼轸的接班人？quot;

    quot;翼轸？早已结束，我在君达公司上班。quot;他笑。

    quot;君达？也是一间出入口行吧？quot;

    quot;可以这么说。quot;

    过一刻宦楣问：quot;生意好不好？quot;

    quot;尚可。quot;

    宦楣再也想不出什么适当的言语。

    倒是年轻人，同她熟络得不得了，又说：quot;小聂这次调回总部，要接受处分，你是知道的吧？quot;

    宦楣点点头。

    quot;他对你关注过度，引起上头不满，现在停薪留职，赋闲在家。quot;

    听年轻人口角，他们这一行工作，也根本同其它一般性行业毫无分别，是的，也许统统是一份生计，做惯做熟，与做公务员完全没有两样。

    quot;因为这个缘故，总部才擢升我。quot;

    宦楣看他一眼。

    年轻人忽然说：quot;我不是个人才，我说话太多。quot;

    宦楣忍不住笑出来。

    车子停下来，quot;我恐怕要在这里放你下来。quot;

    宦楣再一次向他道谢。

    一转头，小小白车已在车龙中消失。

    宦晖要回来了。宦楣不能十分肯定这是好消息抑或是坏消息。

    站在街上呆半晌，才猛地想起，小蓉一定久候了。

    物以类聚，也只有梁小蓉与她境况相仿，可以互相交换意见。

    但是小蓉这一天心情出乎意料之外的好，宦楣实在不忍扫她的兴，刻意一字不提家事。

    小蓉遇到新的对象，据说，对方并不介意梁家过去，小蓉因而喜滋滋。宦楣十分不敢苟同，她最最介意他人不介意她的往事，若真不介意，就不会说不介意，分明是心中介意，口中不介意，如此介意，而偏要悲天悯人，表示不介意，宦楣决不接受这种嗟来之食，宁可饿死。

    任何往事错事恨事，都已成为她生命的一部分，洗之不褪，丢之不去，落地生根，恐怕要待死那一日才能一笔勾销，有生一日，她必须承担过去一切错误，已经痛苦纷扰，宦楣一点也不希冀谁来原谅她，谁同她说，他不介意，她只相信耶稣一个人会得爱罪人。

    她此刻只有一个要求：安安乐乐地做一个罪人。

    她不要邓宗平来了解她。

    到家一开门宦太太自露台转过身子来：quot;眉豆，看是谁回来了？quot;

    宦楣吓一跳，宦太太身后站着艾自由。

    宦楣先是觉得恍若隔世随后连忙把自由拉到一旁，quot;你怎么先回来了，宦晖呢，他去向如何？quot;

    quot;眉豆，难为你了。quot;

    quot;现在说这种话也不计分，quot;宦楣急问，quot;宦晖是不是要回来？quot;

    自由点点头。

    宦楣跌坐在椅子上。

    quot;他那日在广场看见你之后，心如刀割，整家的担子要你负起，于心何忍，他决定回来，至少大家可以在一起。quot;

    宦楣抚摸自由的脸，quot;你们有没有吃苦？quot;

    quot;眉豆，你全然落了形，你才吃苦。quot;

    quot;父亲他——quot;

    quot;都知道了，宦晖不再愿意流亡在外。quot;

    宦太太过来说：quot;自由说毛豆要返家，你们的父亲呢，为何不叫他一声？quot;

    宦楣不敢搭腔。

    艾自由本着一贯坦率，清清楚楚的说：quot;伯母，宦伯伯已经去世了。quot;

    宦太太瞪着自由，呆了半晌，过一会儿，像是没有听见这句话似，自言自语道：quot;房间要整理整理，人要回来了。quot;

    自由无奈，静静坐下。

    宦楣只得与她闲话家常：quot;你晒黑了。quot;

    quot;我们无事可做，无处可去，只得在后园晒太阳。quot;

    quot;毛豆好像胖些。quot;

    quot;他喝得太多，所以面孔有点浮肿。quot;

    quot;脾气很坏吧？quot;

    quot;刚相反，一句话都没有，下午三点钟便用威士忌打底，喝够便看球赛，然后乖乖睡觉。quot;

    quot;你呢，觉不觉得沉闷？quot;

    quot;害怕多过沉闷，每天只能睡三数小时。quot;

    quot;你对宦晖真好。quot;

    自由微笑，过一会儿说：quot;他决定这件事之后已经放下酒瓶。quot;

    quot;你会等他？quot;

    quot;我们一起经历的事实在不少，现在已经面临大结局，当然要等。quot;

    宦楣傻傻地看着自由，这个女孩子，对宦晖毫无保留，如果宗平……但这样想是不公平的，宗平是男人，叫他舍弃所有的社会责任之后，他也不再是邓宗平。

    quot;眉豆，我认为你应该出国寻求新生活，伯母由我来照顾。quot;

    宦楣微笑，quot;她是我的生母，怎么可以推卸责任。quot;

    第二天早上，自由告诉宦楣：quot;有没有人同你说，你半夜不住梦吃，并且似人狼般的嗥叫？quot;

    quot;我？quot;宦楣不信，quot;我睡得很静。quot;

    自由摇摇头，quot;你辗转反侧，噩梦连连。quot;

    宦楣发呆，过一会儿她说：quot;我在长智慧齿，所以睡不好。quot;

    自由幽默地接上去：quot;要不就是床铺太硬或是临睡前看过恐怖电影。quot;

    宦楣肯定：quot;是的，一定是这样。quot;

    quot;我约了邓宗平大律师今午见面。quot;自由告诉她。

    宦楣一怔。

    quot;他已经接下宦晖的案子。quot;

    宦楣心头一宽，鼻梁正中发酸，她用手捂着眼睛来揉。

    quot;都说他是最好的人才，我觉得宦晖会有希望。quot;自由站起来，quot;我想回娘家看一看。quot;

    宦太太在一边提点她：quot;你可别空手去。quot;

    自由笑了，转身向宦楣，quot;你呢，有没有约？quot;

    quot;今日休假，我回床上去。还睡还睡，解到醒来无味。quot;

    宦楣已经忘记那些劳什子星群，也久已没有心情打开小说，最近掌心长出薄薄一层茧，拎公事包也是粗活。

    她瞪着镜内的宦楣半晌，纲细观察她的五官，到后头来，发觉镜中人嘴唇不住颤动，像是无法控制细微的神经系统。

    宦楣逼于无奈，竟然笑出来。

    下午，邓宗平与两位女士商谈良久。

    宗平声音很低很温和，quot;宦先生经已故世，宦晖一人串谋讹骗之说有争辩余地，他一回到本市我就会代表他。quot;

    宦楣问：quot;你接受聘请，是因为自由出面的缘故？quot;

    他摇头。

    宦楣轻轻问：quot;不会是因为我吧？quot;

    邓宗平苦笑：quot;你是全市惟一对我投不信任票的人。quot;

    宦楣说：quot;请把故事告诉我。quot;

    quot;这是我同聂君的协议。quot;

    quot;你与谁？quot;宦楣大吃一惊。

    quot;宦晖想知道他的前途，通过聂君与我商议，我欢迎他回来接受裁判。quot;

    宦楣苦涩地笑，quot;仍然是为了正义。quot;

    邓宗平看着她，quot;但愿有一日，我可以改变你的偏见。quot;

    宦楣没有再分辩。

    走在街上，自由对她说：quot;天气已经很暖和，让我帮你把夏季衣裳找出来。quot;

    宦晖是隔了整整三个月才回来的。

    老赵并没有派宦楣做这宗新闻，四周围的同事，当着宦楣，一字不提。

    由此可知，变成一个极大的试练。

    老赵通过许绮年，问宦楣可需告假。

    宦楣微笑，quot;先是为这个休假，然后理由可多了，一会儿是因为有人批评我的发型，不久又因为脸上长了疱，接着消化不良，动了胃气，敢情好，都不用干活了。quot;

    许绮年看着她点点头。

    quot;你呢，你为私事告过假没有？quot;宦楣问许绮年。

    quot;要我消失，非得把我干掉不可。quot;

    宦楣笑，quot;我在追运输消息，两条隧道拥挤情况若不加以改善，我们会一直弹劾下去，看谁觉得疲倦。quot;

    quot;一定是他们。quot;

    quot;谢谢你的支持。quot;

    晚上，自由整夜踱步，整幢大厦，只有一格子亮光，售货员已把她当作熟客。

    买了整条香烟回来，倒不一定是抽，搁那里，下次又想出去走的时候，再藉词是买香烟。

    早已经没有第二个话题，一开口便是宦晖。

    自由建议：quot;说说你吧。quot;

    宦楣不同意，quot;我有什么可说的。quot;

    又沉默下来，然后两人齐齐开口：quot;宦晖……quot;

    马上苦笑噤声。

    一天清晨，自由在阅报的时候轻轻嚷出来：quot;眉豆，快来看。quot;

    quot;我不要看，我没看报纸已有大半年了。quot;

    quot;这是另外一件事，我读给你听。quot;

    quot;我不要听。quot;

    自由不理她，自管自读：quot;独立花园别墅出售：位于本岛麦花臣山道七号花园别墅乙间，地契九千尺，上盖面积约六千尺，独立花园，有盖车房，有泳池，全海景，可自住及收租，即交吉。quot;

    自由放下报纸。

    宦楣本来在发呆，连忙缓过来，quot;麦花臣山道七号，这个地址，听起来熟透了。quot;

    自由说：quot;是，真好像才是昨天的事，我在那里做过客你知道。quot;

    quot;是我知道。quot;

    自由把报纸搁在一旁，quot;那间豪华的宅子，不知将由谁得了去。quot;

    宦楣说：quot;新贵。quot;

    自由疑惑的问：quot;房子是宦家盖的吗？quot;

    quot;不是。quot;

    quot;那么，你们之前，谁住在那里？quot;

    这个问题可真把宦楣问倒了，她从来没有关心过这件事，quot;我不晓得。quot;

    自由的想象力却奔驰开去，quot;他们又为什么搬走？quot;

    quot;你得问我母亲。quot;

    quot;我发觉这间豪华住宅简直可以道出本市沧桑与兴衰史。quot;

    自由永远这样乐观。

    quot;宦家的故事已经结束了。quot;宦楣轻轻说。

    quot;不，quot;自由反对，quot;宦家在那间大厦里的一章已告终结，但是故事仍然继续。quot;

    宦楣感动了，她说得真好。

    quot;我们一定得努力写下一章。quot;自由站起来。

    quot;你有事？quot;

    quot;我兄嫂开了一间小小花店，我去帮忙，赚点零用。quot;

    是，宦楣颔首，另外一章。宦家的女人一个个自力更生，已与前文无关。

    她收拾公事包上班去。

    回到新闻室，第一件事便是捧着电话与运输署的发言人纠缠，她看见老赵用手招她。

    她结束对话过去。

    他脸容很严肃，quot;明天立法局辩论白皮书，可能要否决直选。quot;

    宦楣看着他。

    quot;我要派你去访问邓宗平。quot;

    宦楣立刻垂下双眼。

    quot;他对这件事一定有十分激烈的观点。quot;

    当然，宦楣想，这件事是他心头肉。

    老赵说：quot;该宗任务就派给你了，你对他应有充分认识，听说他做过你老师。quot;他听到的还不只这个。

    quot;能不能派别人去？quot;宦楣鼓起勇气。

    老赵看着她一会儿，温和的说：quot;眉豆，在未来的一段日子里，我们可以预见邓宗平将成为明日之星，无可避免地牵涉到许多新闻，我恐怕你会避无可避。quot;

    宦楣自喉咙底里说：避得一时是一时。

    老赵笑，他听懂宦楣的腹语，于是说：quot;适应新生活最简单的方法是把旧生活忘掉。quot;

    宦楣终于说：quot;我去。quot;

    quot;好了。quot;

    quot;还有一件事。quot;

    宦楣转过头来。

    quot;今天史提文笙离职，我们到牛与熊送他，你也一起来吧，我们都渴望听听你的笑声。quot;

    宦楣说：quot;我会出现，但不肯定是否还记得笑。quot;

    quot;你当然记得，欢笑同骑脚踏车一样，学会之后，永远不会忘记。quot;

    quot;谢谢你。quot;

    quot;甭提。quot;老赵挥挥手。

    quot;啊，如果你不介意我问，你同许绮年有无进展？quot;

    老赵即时垂头丧气，quot;她叫我减掉十公斤之后再约她。quot;

    宦楣忍着忍着，走到茶水房，才对着墙角笑得弯腰。

    不管怎么样，生活还得延续，适当的时候，她还得练习笑。

    下午，宦楣收到一封信。

    厚厚一叠，在手中秤一秤，很有点份量，宦楣认识墨水的颜色，以及这一手钢笔字。

    信壳上贴着法国邮票，是一张毕加索的和平鸽，信自巴黎一①六区朗尚路的邮局寄出。

    他又调到花都去了，抑或纯粹度假？

    不拆开信就永远不会知道。

    宦楣深深想念这个人，无限的感激他，但正如智者所言，不忘记旧生活，就没有新生活。

    她看着信封，下了决定。

    刚在这个时候，一个同事经过，看见信上别致的邮票，马上问：quot;小女集邮，可否赐我？quot;

    宦楣随和点点头，取过剪刀，小心翼翼把邮票剪出，交给同事，他千恩万谢的收下走了。

    自信壳开了一个小小的天窗。

    宦楣看到的字有quot;月未落quot;，接着另一行quot;黄昏quot;，第三行quot;已过一朔quot;。

    她拿着信，到影印房，轻轻把它放进切纸机，按了纽，一刹时整封信化为碎面条。

    宦楣蹲下，把每一条碎片都仔细拾起，装进一只大牛皮信壳，封好，抱在胸前。

    她哭了。

    过了两天，邓宗平在一个招待会上，愤懑抨击白皮书否决直选，是完全背弃大多数市民的意愿，违背四年前的承诺。

    宦楣偕一位负责摄影的同事坐在一角听他的演说：quot;当局用民意反民意，混淆视听，似是而非，侮辱市民智慧。quot;

    宦楣的同事啧啧连声：quot;哗这么大胆的言论，这小子有种。quot;

    宦楣微笑。

    邓宗平并没有看到她，继续说下去：quot;市民仍拥有无形的信心一票，数以千计载满汽车、日用品的货柜，远离本市，着实有助本市成为第一大货柜港。quot;

    听众哄然，苦笑连连。

    同事竖起大拇指，quot;好！quot;

    宦楣瞪他一眼，quot;公众场所，勿谈国事。quot;

    同事看她一眼，quot;实不相瞒，quot;他心痒难搔，quot;听说你们曾是好朋友。quot;

    宦楣大方地回答：quot;现在也仍是朋友。quot;

    quot;但是明显地疏远了，为什么？quot;

    宦楣轻轻答：quot;我想我配不上他。quot;

    quot;胡说，quot;那摄影同事大抱不平，quot;我看你们不知多匹配。quot;

    宦楣忽然之间对一个陌生人吐出真言，quot;他要做的正经事太多，哪有时间造福家庭。quot;

    同事惋惜地说：quot;对，应付得现场观众，就冷落家庭观众。quot;说得这样趣致，他自己先笑起来。

    宦楣也跟着笑。

    邓宗平演说完毕，众记者一涌而上去做专访，宦楣不甘人后，排众而上，把麦克风递上去。

    邓宗平终于看到了她，四目交投，百感交集，在这一刹那，两人所获得的了解，比他们以往所有的日子加在一起为多。

    宦楣趋前去发问：quot;邓律师，可以看得出你感到本市有狂飚将至。quot;

    邓宗平凝视她，quot;这是我听过最好的形容。quo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