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 第一章 夏铭心一向喜欢看报纸上的分类广告,她一直觉得小小一格格广告文字中有大量社会现象缩影。 经济不景气,大家便卖房子,出让生意,征求职位,一日一富庶起来,分类广告又是另外一番面貌,到处有人聘请保姆、司机、补习老师。还有,各种猫犬、奇花异卉,统统在找买主。 这一天早上,她斟了一大杯热茶,坐下来,摊开报纸,阅毕头条副刊,便读起分类广告来。 quot;海关充公未完税珠宝拍卖quot;。 quot;免费吃寿司:一小时内可吃八十件者免费,五十件半价,三十件七折quot;。 quot;欧巴皮具公司结业大减价quot;…… 这些都是不景气的表示,世界经济一环扣一环,东南亚国家一个一个骨牌似倒下来,很快影响到太平洋另一端。 然后,铭心看到一段十公分乘六公分大小的启事。 quot;宁静路一号故园遭银行取消赎取祗押品权利,举行拍卖,室内家俱杂物由星期一至三公开竞投quot;。 铭心的耳畔嗡地一声。 忽然之间,她什么都听不到了。 她胸口作闷,半晌,才能够站起来,走到锌盘面前,将嘴巴里的一口茶吐出来,接着,她揉了揉面孔,敷一点冷水,吁出一口气。 故园。 她回到早餐桌子上,再凝视报上广告,用食指搓了搓白纸上黑字,证明是其的,不是有人开玩笑。 她立刻淋浴更衣,取过车匙出门去。 没有家室就是这点好,爱跑到什么地方大可以马上出发,毋需向任何人交待。 车子一上公路铭心更加迷惘,往故园的路她实在太熟悉了,闭着眼睛也可以驶得到。 宁静路离开市区约莫一小时车程,它的尽头便是故园所在,故园位置奇突,座落在一个小小半岛上,占地五亩左右,对牢太平洋,是一个完全独立的天地。 铭心第一次来到故园,情绪十分激荡,她简直不相信这种世外桃源式的住宅会是真的。 跟着接触的人与事,改变了她的一生。 奇是奇在,一切也是因为分类广告而起。 五年前的一日,她刚考完毕业试,刚取到文凭,正闲着,想找工作,在中文报纸上看到这一段广告。 quot;诚聘会通话家庭教师,薪优,请电九二六三三三张小姐。quot; 是这一段广告使她踏进故园。 夏铭心的车子在公路上飞驰,一刹时酸甜苦辣,很难分辨心中是什么滋味。 她一定要赶去看个究竟。 一驶进宁静路已经嗅到盐香,这是近海空气的特色。 铭心看到空地上停着许多车子,啊,原来今日是拍卖品预展,有不少人已闻风而来。 她静静把小车子停好,信步走向大门。 抬头一看,大宅损坏的程度叫她吃惊,外墙本来是鸽灰色,配乳黄大柱,现在霉斑处处,雨水渍子一条条自屋檐挂下来,像永恒的眼泪。 多久没有维修,怎么豪宅刹时间变成颓垣败瓦? 铭心张大眼睛,手心冰冷。 屋主人呢,他们又在何处? 有人客气地说:quot;小姐,这边。quot; 呵,她站着不动,身后有人不耐烦了。 她只得走进屋内。 拍卖行已经占据了整座大宅,到处是分门别类的标签,人头涌涌,正在参观、估价、评头品足,大厅中央放着一排排座椅,拍卖台高高在上。 所有灯饰摆设字书都被除下集中在一处按件出售,铭心内心恐惧悠然而生。 啊,不要说是一个人,连死物也会堕落。 她身不由主,离开闹哄哄人群,往楼梯上走去。 有一个穿制服的护卫员上前阻止,quot;这位小姐,游客止步。quot; 铭心抬起头,低声说:quot;我以前……住在这里。quot; 也许因为她长相秀美,衣着得体,也许护卫员也为大宅破落的情况伤感,他嚅嚅说:quot;给你十分钟,小姐,别累我丢了工作,quot;他给她通融。 quot;是,谢谢你。quot; 楼梯光井向着海,一路有窗户,建筑师别致的设计使上落楼梯变作一种享受,自外边看,光井似一座小小高塔,正是故园最突出一角。 一楼是孩子们的寝室,二楼是游戏室及私人会客室,顶楼才是主卧室。 卜人的独立宿舍在大宅之后,可是故园没把夏铭心当下人,她的寝室在走廊最后一间房。 她轻轻走近房间,推开房门。 呵,整整五年彷佛没有过去。 此刻房内堆满旧床褥,纱窗帘破损,木地板上有水渍,一扇窗户的玻璃窗已经打碎,长窗外小小露台上的盆栽也枯萎不堪。 可是铭心彷佛还听见一把清脆的声音咕咕地笑,喊她:quot;铭心,铭心,你为谁刻骨铭心?quot; 铭心鼻子一酸,眼泪差些落下来。 故园每一件家俱摆设都是宝贝,她记得睡过的小铁床是维多利亚时代的古董,地板上有一朵朵手绘的茶花。 铭心黯然。 门口有人说话:quot;你找谁?quot; 铭心脱口而出,quot;屋主人呢?quot; quot;一早搬走了。quot; 一位衣着时髦的年轻小姐站在门口。 铭心问:quot;你是谁?quot; quot;我是拍卖行推广人员林栩琪,你呢,你又是哪一位?quot; quot;我是故园旧友。quot; 她笑,quot;怪不得在此触景生情。quot; 铭心无奈,quot;请问有无卓家诸人下落?quot; 不料林小姐反问:quot;故园的主人姓卓?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我们一向对物,不对人。quot; 铭心嗒然。 她接着说:quot;大宅无商业价值,将拆卸建渡假村,可惜东南亚货币贬值潮席卷全世界,投资商大感踌躇,计划押后。quot; 铭心又受到一次打击,quot;拆卸,不是复修?quot; 林栩琪大奇,quot;复修,谁来住这种大而无当的屋子,十个工人日夜服侍它都不够呢。quot; 对,她说对了,从前卓家的确拥有七八个工人,不是侍候人,而是打理屋子庭园。 林小姐问:quot;看中什么没有?quot; 铭心摇摇头。 quot;他们好似什么都撇下不要,走得十分匆忙,杂物全部留下,连皮鞋手袋都一大堆,我们笑说,这次拍卖可能是十年内最大的杂物贱卖。quot; quot;铭心需大力吸一口气才能镇定下来。 quot;有无时间?我请你喝咖啡。quot; 林小姐非常客气。 铭心只得随她离开二楼。 林小姐又说:quot;美丽的古老大屋……你是一个浪漫的人吗?我不是,改建成廿多个酒店式单位多好,地政部已批准更改土地用途。quot; 铭心不语,低着头走到楼下,被人群一挤,失去林小姐影踪,铭心松口气。 她走到偏厅去,无意听见两个中年生意人的对话。 那两人肆无忌惮在抽雪茄,空气中一股辛辣味,其中一人说:quot;地库的桌球台我已订下。quot; 另一人不以为然,quot;庞然巨物,放到什么地方?quot; quot;我那两个孩子喜欢桌球,你呢,看中什么?quot; quot;现在最好,经济衰退时现款是皇帝。quot; quot;这是事实,尤其是港元,那是现今世上唯一与美金挂钩的币值,誓死不贬值,政府不惜赔上整个都会的经济捍卫,非常矜贵。quot; 他干笑数声。 quot;还是美元最厉害,它爱升便升,爱跌便跌,袋里不可少美金。quot; quot;真是,你试跑到日本、阿尔及尔、智利、毛利求斯、哈里,人人只认得绿背。quot; quot;哈哈哈哈,快去换美金吧。quot; 铭心说不出的烦腻,刚想走开,他俩的话题一转,又把铭心留下来。 quot;你认识卓世光吗?quot; quot;卓氏很少参加社交活动,十分低调。quot; 铭心牵牵嘴角,心想:阁下还不是那个级数,尚无资格同卓家往来。 quot;卓家子女一早移民,并不轻易亮相。quot; quot;卓世光一共有二子二女可是?quot; quot;好像是。quot; quot;现在流落何方?quot; quot;百足之虫,虽死不僵,我猜他们没有问题。quot; 铭心略为放心。 接着,二人各打了一个呵欠,quot;去,打哥而夫去。quot; quot;嗳,腰围一日粗似一日,且去活动活动。quot; 铭心连忙闪在一旁。 她走出园子,更加不相信眼睛,原本绿茵一片,修剪得似地坛似的草地如今像蓬头鬼,还有一搭一搭癞痢,竟失修到这种地步,一地是薄公英。 铭心双手颤抖,不忍再看下去。 荷花池早已抽干,一列各种海棠被人连根拔起偷走,只剩下一个个泥洞。 铭心渐渐愤怒,握紧拳头,人,人都到什么地方去了!为什么不好好保卫家园。 终于她长叹一声,穿过客厅,预备离去。 忽然看到一双竹箩内堆放着一叠银相架。 镜框内没有照片,可是铭心认得它们,那是二小姐元心一直放在窗台上的照片架。 她轻轻拾起它们。 身后有声音,quot;要不要预留?quot; 是林栩琪。 铭心连忙点头。 quot;请过来填写表格,标个出价,如无人高过你的数目,我们派人送到你处。quot; 铭心填好表格,把银相架放回原处,忽然发觉照片仍然在镜框内,只不过被人反转来放,她十分震惊,连忙拆开相架,打开一看。 哎呀!铭心再也忍不住,眼泪簌簌落下,可不正是卓元心。 少年的她长发飞扬,坐在白色的游艇甲板上,笑容如阳光般灿烂,搂着元心肩膀的是她二哥元声。 这正是他们一家最繁华的时刻,铭心连忙把照片反过去放好,不,不能给它们落在旁人的手上,她一定要投得这一批银相架。 她踉跄地走到停车场,上车飞驰而去。 回返家中,铭心倒在大沙发里,脑子里先是一片空白。 她紧紧闭上双目,过片刻,回忆忽而纷沓而至,一起涌到,混乱不堪。 quot;你是谁,夏铭心?quot;是元声在发问:quot;怎么会有那样动人的名字?quot; quot;铭心,请过来帮我拉裙子拉链。quot;是元心甜腻的声音。 还有,quot;夏小姐,除出教普通话,别的,不管你的事。quot;这样不客气,当然是大小姐元华。 那么,还有一个人这样同她说:quot;铭心,你看清楚没有,现在,你知道我是一个怎么样的人了吧。quot; 铭心用手紧紧掩着面孔,呻吟起来。 然后,过去一幕幕,她以为早被亲手埋葬的旧事,又逐渐有条理地冒现。 五年前的暑假,夏铭心拨电话给故园的管家张小姐。 quot;我来申请普通话教师一职。quot; quot;那张小姐的声音骄矜而苍老,完全不似一位小姐。 quot;我们要的,不是普通的家教。quot; 铭心立刻说:quot;我有卑诗大学语言学位,专修中国方言,并且有教学资格。quot; 张小姐意外,quot;呵,失敬失敬,那么,请你明早十时正到宁静路一号故园来面试。quot; 张小姐十分爽快,说完立刻挂上电话,像是忙得不得了,不知有多少重要的事等着她去做。 铭心连忙找出地图,查看宁静路的位置。 哗,那么远。 铭心不禁踌躇。 教普通话,能收多少酬劳?交通往返费事,来回得花三两个小时,怎么算法? 不如推掉算了,况且,天又下倾盘大雨,明早也不会放晴。 找了许多懒惰藉口,终于还是敌不过好奇心,她第二天一早起来出门。 果然,天绵绵下两。 她转了两轮公路车,还得步行一段路。 半路上太阳探出云外,气氛完全不同。 这才发觉,宁静路是私家路,整条路的尽头,只有一幢鸽灰色的大宅。 铭心被它华贵但不庸俗的气势摄住。 她竟不知道本市有一幢这样突出的住宅,太过孤陋寡闻了,还自诩是土生儿,本市没有什么瞒得住她。 尚未找到门钤,已经有人打开了门。 一个年约六十岁的女仆看着她笑。 铭心问:quot;是张小姐?quot; quot;不,我是鲁妈,我负责庭园,张小姐立刻就来。quot; 她引铭心进会客室。 大厅光洁明亮,处处表现上好品味,没有炫耀的家俱陈设,只觉悦目舒适,像是建筑文摘中插页。 长窗外碧蓝大海像是跃进户内来,有一株常青藤似童话中约克的豆茎,一路沿着墙壁爬到天花板上。 铭心正啧啧称奇,忽然听得声咳嗽。 她转过头去,呵这一定是张女士了。 上了年纪,穿深灰色套装,果然副管家模样,神色精明,正细细打量她。 quot;夏小姐,请出示你的证明文件。quot; 铭心笑笑,quot;我也有几个问题要请教。quot; 宾主权利相等。 张小姐检查过铭心的文凭,十分满意,嗯嗯连声。 quot;夏小姐,请讲几句普通话来听听。quot; 铭心答:quot;没问题,从现在开始我就用国语对答好了?quot; quot;你会简笔字?quot; quot;是。quot; quot;对繁体字及简笔字的争执看法如何?quot; quot;扫清文盲,人人识字,然后学甲骨文。quot; quot;有见地,你用拉丁拼音教?quot; quot;是。quot; quot;一个学生,需多久才能学会读写讲?quot; quot;普通会话以及读报纸头条,半年时间足够,若要做得精湛,那是一辈子的事。quot; 张女士目光炯炯,quot;夏小姐,你少年老成,说话甚有纹理,我决定聘请你。quot; quot;啊,quot;铭心笑,quot;我还不知道要教的是什么学生。quot; 张女士不知怎地,忽然叹口气,quot;是兄妹三人。quot; quot;呵,什么年纪?quot; 铭心据实答:quot;廿二。quot; quot;你的学生,有两个比你大。quot; 铭心十分意外,quot;如果是成年人,又有兴趣,更加容易学习,当必事半功倍。quot; 张女士笑了,quot;我东家吩咐,交通往来不便,夏小姐可以在这里留宿,我们包膳食。quot; quot;一天教几个小时?quot; quot;上午与下午各一小时,待你的学生没有藉口不上课,还有,薪水同外头的文凭教师相若,六个月后再予调整,你说如何?quot; 铭心答:quot;实不相瞒,我已申请了政府教席,说不定半年后就得离职。quot; 管家很爽快,quot;届时再说吧,我带你去看房间。quot; 铭心跟她走到二楼,那是走廊最后一间寝室,门一打开,铭心怔住。 这样娇俏的房间真不多见,如果室内装修也可以穿古装,它就是了,家俱床褥窗帘,全部维多利亚女皇时代式样,小小茶几上放着一大瓶深粉红茶花,有几朵不知如何掉在木地板上,铭心俯身去拾,手指尖碰到地上,才知道花朵是绘书,噫,眼睛遭到愚弄。 管家说:quot;这是元心的创作,一草一木都由她设计。quot; 铭心转头问:quot;元心也是我学生?quot; quot;是,她是二小姐。quot; 铭心又问:quot;我的课室在何处?quot; 管家沉吟,quot;嗯,要不图书管,否则,就是图书室,你亲自来挑选。quot; 一看到图书室,铭心兴奋地说:quot;在这里好。quot; 大窗户外是蔚蓝天空与碧绿大海,一点阻隔都没有,一大株玉兰树上结着累累深紫色佛手般花蕾,铭心看了只觉心旷神怡。 她笑着同管家说:quot;在这间图书室,一个写作人当可写作出传世名著。quot; 张女士嗤一声笑出来,一直绷着五官的她原来有会笑的皱纹,quot;到底还是年轻,讲出这种孩子话来,世上漂亮的书房有的是,难道每间都坐着一个大作家不成,上帝是多么公平,陋室里多明娟,困苦中出英雄。quot; 铭心听了,忽然十分敬重这位管家。 quot;你几时搬来?quot; quot;明天一早。quot; quot;我差司机去接你。quot; quot;那最好不过。quot; 张管家忽然问她:quot;你家境如何?quot; quot;普通。quot; quot;可幸没有负担。quot; quot;对,我顾即行。quot; quot;那也算是福份了。quot; 铭心好奇问:quot;我的三个学生呢?quot; 管家笑答:quot;两个不在家,一个没起床。quot; quot;明天上课,他们会出现吗?quot;有点担心。 quot;不出现,也不是你的错。quot; 铭心问:quot;怎么会有兴趣学国语?quot; 管家诧异反问:quot;你呢,你又为何学好普通话?quot; 铭心答:quot;大势所趋,不论香港、新加坡、台湾,用的都一定是国语,还有大陆市场,谈生意当然是亲自开口的好。quot; quot;这可说得全中。quot; 铭心由卓家司机送返大学宿舍。 为什么?父母已经辞世的她不想搬到兄长的家去搭住,嫂子冷淡,侄儿顽劣,最不堪的不是需义务替愚鲁儿补习,而是嫂子冷冷一句,quot;小弟在厕所,你去帮他善后quot;,不幸失策住下来,地位比女庸还低。 无论如何不能去。 只得一只小皮筐行李罢了,三套衣服,十来本书。 她就是古人口中的布衣,倘若来日考到功名,就立刻身价百倍,扬眉吐气。 稍后,她到舍监处办手续迁出。 舍监还算关怀,quot;找到工作了?quot; 铭心点点头。 quot;是优差吗?quot; quot;过得去啦。quot; quot;祝你前程似锦。quot; 铭心向他道谢。 那夜她照样睡得很好,铭心不是一个情绪化的人,并非麻木,而且不想难为自己,环境告诉她,许多事必需忍耐,沉着应付,静观其变,冲动无益。 第二天一早铭心起来没事人股如常梳洗,卓家司机已在楼下等候,她与斗室说再见。 忽然对住了三年的陋室恋恋不已,公用卫生间在走廊底,半夜摸黑上洗水间是一项考验,没有厨房,冲杯咖啡的热水也无…… 可是诸同学一般存活下来,居然也不是不快乐,一起温习,频频约会,只是他们有家,夏铭心没有,斗室就是铭心的家,她所有都在这里了。 日后,身外物堆满一屋,铭心禁不住纳罕,起先那种日子,竟也会熬过来,不可思议。 司机很客气,叫她夏小姐。 再踏入故园,她有点担心,曾夸下海口,保证学生半年之内会得读写讲,十分斗胆,做不到不知怎么办,她吐吐舌头。 张管家说:quot;夏小姐早,我已经通知他们,上午十一时上课,下午三时正又一课。quot; quot;其余时间呢?quot; quot;你完全自由。quot; 工作量竟如此轻松,不知交了什么好运。 她在图书室静候,以为十时正三个学生便会出现。 还一早准备好开场白:quot;我来教你们讲国语quot;,quot;以后,广东话与闽南语可能没有普通话重要了quot;…… 到了十时半,还人迹杳然,铭心开始觉得这薪酬不易赚。 凡事要主动,她放下笔,去找她的学生。 经过厨房,不禁探头张望,见全部不锈钢设备,像个商业用厨房,不禁大为欣赏。 quot;夏小姐,需要什么,我帮你。quot; 铭心抬头,见是可亲的鲁妈,连忙道:quot;不敢当,我自己来。quot; quot;冰水在这里另外有汽水及冰淇淋。quot; 把她当小孩子了。 铭心斟杯茶坐下来,看着鲁妈插花,但觉香气扑鼻,十分怡神。quot; 片刻她问:quot;鲁妈,请问他们三兄妹在什么地方?quot; 鲁妈笑,quot;大小姐在泳池旁,二小姐还睡觉,二少爷尚未回来。quot; 铭心倒抽一口冷气。 诚聘普通话老师,原来如此,有钱就可侮辱人,怪不得那么多人怕穷,要出尽法宝往上爬,也变作富翁。 这时鲁妈放下手中碗口大的牡丹花,轻轻说:quot;夏小姐,我有一点事请教。quot; 铭心欠欠身,quot;请说。quot; quot;夏小姐quot;,鲁妈有点迟疑,quot;你是读书人,看事情比我们明白些。quot; 铭心微笑,quot;不一定呢。quot; quot;你还年轻,大抵没听过六七年骚乱吧。quot; 鲁妈又问:quot;你来教国语?quot; 铭心知道必有下文,因此说是。 quot;真奇怪,今日竟然有人急着学普通话,我是江北人,一向会讲国语,可是五0年代到了香港,却忙不迭学粤语,说得不好,遭人歧视。quot; 铭心凝视这位老人家。 quot;彼时都是英语挂帅,我向老鲁不谙英文,只得干粗活。quot; 铭心轻轻说:quot;时势不一样了,人总得朝着潮流走。quot; 鲁妈大惑不解,quot;怎么会变成这样。quot; 铭心恻然,年纪大了,不能适应,也是常情。 便劝说:quot;你在这世外桃源种把花种好,不必理会时势。quot; 鲁妈低下头去,quot;我有个儿子,六七年骚乱那年,刚好十八岁。quot; 铭心一震。 quot;一个戒严夜,不懂事的他跟着朋友去喊口号,出去了,没再回来。quot; 铭心张大了嘴。 鲁妈的声音十分平静,只是有无限衰伤。 quot;据目击者说,警棍不住在他头上敲击,直至他倒在地上,他还在喊,用的正是国语。quot; 铭心呆住,真没想到会在这鸟语花香的地方听到这么可怕的故事。 鲁妈忽然又拾起牡丹花,密密插在大水晶瓶中,quot;真不明白,怎么会有人要学普通话,我三十年来部未曾再讲过。quot; 铭心唯唯喏喏。 quot;我那孩子,在医院里昏迷了十日十夜,没救回来,不久,我与老鲁就设法移了民。quot; 铭心只得说:quot;那是一个很好的决定。quot; 鲁妈捧起水晶瓶,quot;夏小姐,同你说过话,心里舒服多了。quot; quot;你别客气。quot; quot;读书人到底是读书人,懂得道理,人又谦和。quot; 铭心待她的背影消失,吁出一口气,噫,已经十一点了,她还得去找她的学生。 真气人,怎么还要拉夫。 她步出花园,来到室外泳池。 不错,大小姐坐在远处藤椅子上。 铭心缓缓走近。 这位大小姐衣着好不奇怪,大白天穿着银光闪闪鱼鳞般的一件紧身衣,像是自海里跃起晒太阳的美人鱼。 然后,铭心明白了。 这根本是一件晚装,大小姐昨夜出去赴约,通宵达日,一夜不寐,还来不及更衣呢。 铭心为之气结。 学什么普通话,这位大小姐首先要学的,恐怕是做人的道理。 走近,她察觉有人,眯起双眼,打量夏铭心。 quot;你是谁?quot;懒洋洋的声音。 大小姐中人之姿,皮肤白皙,看上去有三分秀气。 quot;我是普通话老师。quot; 她若有所思,quot;嗯,是,你果然来了。quot; quot;你几时可以上课?quot; quot;我不会来上课,我没空。quot;语气傲慢。 铭心并不气馁,劝道,quot;学多一件武艺有什么不好。quot; 一出口就知道讲错了话,果然,只听得大小姐一声冷笑,quot;你弄错了,我是卓元华,你是家教,你才需要一技倍身。quot; 她像是不屑多说,站起来,自顾自走开。 铭心愣在当地,涨红血孔。 半晌,她回转屋内,去找二小姐。 不,不能放弃这份工作对她太重要,不是为他们,而是为自己的饭碗。 问清庸人,原来二小姐的卧室就在她隔壁,她不顾一切,敲敲门进去。 一个少女闻声转过头来。 她穿着雪白累丝内衣裤,大约刚淋完浴,头发还湿,脸容清丽,一双大服情,像时装杂志里的美少女。 铭心轻轻说:quot;对不起,我不知你在更衣。quot; 对方却很大方,quot;没关系,你是谁?quot; quot;夏铭心。quot; quot;呵对,你是普通话老师,我迟到了吗?quot; 铭心啼笑皆非。 少女说:quot;我是卓元心,据父亲说,我若能以普通话同他交谈,他使奖我一辆好车,喂,全靠你了,噫,你那么年轻,会得教人吗?quot; 铭心忙不迭说:quot;会,会,你愿意学,我一定教会你,马上来上课吧。quot; 元心穿上t恤牛仔裤,quot;你肚子不饿?先吃饭再说。quot; 气都气饱了,没想过要吃饭。 被元心一提醒,肚皮咕咕响。 元心一手拉起她,quot;走吧。quot; 这女孩身上搽一种柠檬味香水,非常好闻。 如此可爱,铭心放心,至少抓到一个学生。 到了厨房,自有女庸端出饭菜。 铭心看,是精致的三菜一汤,她不知多久没吃标准粤菜,胃口奇佳,频频下箸。 女庸在一旁见客人欣赏她的厨艺,眉开眼笑,殷勤招呼。 卓元心用筷子拨两拨,找来咸牛肉夹三文治吃,她一口美音英语,皱皱眉说:quot;中国菜不好吃。quot; 铭心不去理她,直吃三碗饭,一味炒鸡丁不知如何可以美味至此。 哗这样吃下去会变胖子。 饭后还有水果招待,铭心很少这样享受,只觉饭气上涌,竟想打个小觉,连忙用意志力克服睡魔,quot;元心,我们上课去。quot; 元心说:quot;好呀。quot; 铭心拉住她往图书室走去。 这女孩聪明到极点,可是,像所有聪明人一样,缺乏集中力。 二十分钟一过,她已坐立不安,顾左右言他,又笑个不停。 片刻电话来了,她跳起来跑出去听。 铭心知道她一时不会回来。 图书室里有一张贵妃榻,铭心走过去,躺在上头,双手抱胸前,本来只打算休息下。 不出一刻,劳累的她竟睡着了。 这种贵妃榻,上个世纪末在法国,专供交际花打横躺着招呼恩客,男士们坐在另一头,方便喃喃细语,良家妇女看不过眼,讽刺地称这种女性为tAL,玉体横陈,即生活无忧。 想到这里,铭心笑了。 她努力想醒转来,但是无能为力,四肢不听使唤。 不知过了多久,听见有轻轻的脚步声走近,似有人俯视她。 一定是元心听完电话回来了。 铭心告诉自己:快快醒转。 第二章 接着,她听见有人问她:quot;我是来上猓的,你可是国语老师?quot; 这是个男人的声音,糟糕,一惊之下,瞌睡虫立刻赶走,她睁开眼睛,看到一个年轻男子蹲在附近凝视她。 铭心此惊非同小可,马上跳起来。 quot;对不起,我是卓元声,我迟到,累你久等。quot; 铭心看看手表,已经是下午四时多,这一觉睡得太香甜,竟没有人来叫醒她。 可是伶俐的她若无其事地抓紧机会说:quot;下次不要再迟到,quot;一背脊汗。 他俩坐到书桌前去。 卓元声高大英俊,最特别之外是留着一头及肩的长发,与元心一般,穿牛仔裤白t恤,这一定是最近至流行装束。 铭心为着节省时间金钱,也一直穿这两个颜色款式的衣服,没想到误打误撞也成为潮流一份子。 坐下来,攀谈几句,铭心就知道卓元声根本不是来学习,他是有空路过,好奇心驱使,前来看个究竟,闲谈几句。 也罢,先了解学生也是好的。 她问:quot;为什么学国语?quot; quot;不是我要学,是家父想我们学,且最好速成。quot; quot;他不想你们忘记中华文化。quot; 卓元声哑然失笑,quot;不,他时时上京同领导人开会,将来带我们同往,当然希望我们操流利华语。quot; 铭心又一次愕然。 quot;告诉我,夏铭心,你的名字为何如此动人?quot; 铭心不动声色,反问:quot;这幢大宅,又为什么叫做故园?quot; 不料卓元声早已有答案:quot;家母名字中有一故字,她的寓所,便叫故园。quot; 原来如此。 quot;卓夫人正外游?quot; 卓元声更正:quot;她已仙游,家母早于五年前故世。quot; quot;对不起。quot;她对他们了解又多一些。 卓元声忽然正经起来,他说:quot;丧母之痛甚难克服,其中最伤心的是元华,她彷佛一直没适应下来。quot; 刹时间铭心连骄傲的大小姐都原谅在内。 卓元声低声说:quot;你小会明白吧。quot; 铭心唤口气,quot;我甚至不记得家母的模样,需看照片才知。quot; 卓元声意外,quot;你也是孤儿?quot; 铭心点头,quot;最妒忌那种花甲老妇老翁还居然父母双全。quot; quot;我也是!quot; 两人找到了共通点,相视而笑。 quot;夏铭心,晚上有个舞会,我想邀请你参加。quot; 铭心立刻答:quot;我是老师,不是舞伴。quot; 元声急忙解释:quot;我没有恶意。quot; quot;请注意课本。quot; 卓元声比妹妹还机伶聪明,资质好得少见,铭心相信,就是那种过目不忘的学生,拼音教一次,立刻记住,活学活用,举一反三,铭心预料他学习二三十个小时后便可以跟他父亲北上开会。 这段时间内卓元声一直用英语会话,铭心问:quot;你可谙粤话?quot; quot;会几句。quot; quot;说来听听。quot; quot;云吞面、鸡丝翅、清蒸龙虾。quot; 全是吃的,那倒也好,民以食为天。 quot;会写自己的名字吗?quot; quot;写得不好。quot; quot;在大学念什么?quot; quot;电机工程,今年毕业。quot; 好像也不能怪他,忽然发觉中文有用,家长才急就章叫他们恶补。 没想到卓元声愿意好好上稞。 时间到了,铭心提醒他第二天来上课。 他忽尔用普通话问:quot;今晚的乐汇怎么样?quot; 铭心一怔,笑道:quot;我说过我是来教书的。quot; 她收拾一下桌子,转头离去。 庸人端点心进她房来。 一看,是极薄的青瓜三文治与冰柠檬荼。 铭心拿着冰茶到露台去看风景,开始觉得生活不是太坏。 她听到跑车引擎声。 私家路上驶进一辆开蓬小跑车,司机是一美貌少女,华裔,可是染棕发,一下车便叉起腰。 铭心到底年轻,津津有味做起观众来,咦,找谁?有好戏看。 果然不出所料,只见迎出来的正是卓元声。 那少女二话不说,一掌打过去。 说也奇怪,元声明明可以闪开,却没有避,脸上结棍地啪的着了一记。 嗳,铭心马上对他另眼相看,是个真英雄,不与女子撕打!吃亏一点无所谓。 换了次等男性,哪肯这样大方,至少得把女方推倒在地才算大丈夫。 看样子那少女特地驾车到故园,就是为着来赏卓元声这一巴掌。 她办完事立刻驾车离去。 卓元声抬起头,看到露台上的夏铭心。 他耸耸肩,摊摊手,回屋里去。 铭心整个下午都含着笑。 黄昏,她到花园散步。 空气中散发着各式花香,清越无比,使人心喜悦,铭心留恋忘返。 园丁正在打理花圃,听到脚步声诧异地抬起头来,像是想说:这花园罕见人迹,怎么会有稀客? 铭心含笑,quot;你一定是鲁伯。quot; quot;夏小姐请坐。quot; quot;铭心在石凳上坐下。 她脚下有一堆石头,其中一面磨光,刻着单字:想像、平安、怀念…… 原来是一座小小纪念花园。 quot;打扰你了。quot; quot;夏小姐喜欢什么花?quot; quot;我比较贪婪,一切香花。quot; 鲁伯微笑,quot;我给你安排。quot; 铭心向他道谢,再坐一会,便散步离去。 到了这个时候,她才整理行李。 衣柜里有现成的缎子衣架,每个角落都放着网纱包里乾了的玫瑰花瓣。 这时有人推门进来,一看,却是元心。 她嘻嘻笑,quot;怎么样,还喜欢我设计的客房吗?quot; quot;太漂亮了。quot; 元心坐下来,quot;你见过元声没有?quot; quot;他刚才来上课。quot; 元心诧异。quot;是吗,我以为他还未回来。quot; quot;所以,你更加要用功,莫让他占了锋头。quot; 元心笑不可仰,quot;铭心你真可爱,居然还用激将法。quot; 铭心无奈,只得作罢。 quot;周末同我们出去跳舞。quot; quot;我另有去处。quot; 元心不服气,quot;你有什么更好的节目?quot; quot;我参加了一个叫《雪中送炭》的义工计划,每周服务三小时,专帮老年人修理清洁住宅,有时油漆,有时清渠,或是洗刷地板。quot; 元心瞪着她,quot;不能置信。quot; 铭心笑笑,quot;有些老人行动不便,看到我们十分高兴。quot; 元心想一想,quot;我也可以去吗?quot; 铭心存心调侃,quot;你要跳舞。quot; quot;不,暂停一次好了。quot; 门口有人说:quot;我也去。quot; 一看,是元声。 铭心既好气又好笑,quot;这又不是野餐会,quot;一口拒绝,quot;我要休息了。quot; 他们两兄妹只得离去。 铭心掩上房门。 她彷佛听得小提琴声,感到好奇,走到露台张望,刹那间,琴声又停止了。 是元华练小提琴吗。 那天晚上,她睡得比较早。 半夜口渴,起来找水,又听见乐声,不这次不是小提琴,而是流行音乐。 有人在草地上开舞会。 铭心张望出去,只见女孩子们都穿着大蓬裙,或蹲或坐,时时发出清脆的笑声,她们的男伴在旁小心侍候。 明天都不用上班吧。 夜凉如水,铭心关上窗户,在陌生的床上继续寻梦,四处为家,也没有什么不习惯。 第二天一早起来,梳洗完毕,到厨房去吃早餐。 庸人连忙走过来,quot;夏小姐,我帮你做。quot; 铭心却说:quot;我自己来。quot; quot;夏小姐请便。quot; 她自己煎鸡蛋香肠吃个饱饱。 走进图书室,意外地看见卓元华坐在她的位置上。 元华在翻阅一本婚纱杂志,是快要结婚了吗。 听见脚步声,元华抬起头来。 铭心说:quot;欢迎来上课。quot; 元华却冷笑,quot;这是我的家,不用你欢迎我。quot; 又讲错了。 quot;人家每说一句话,你都爱抢白回应吗?quot; 元华放下杂志,quot;你太可笑,我不得不提醒你。quot; quot;看得出你不喜欢我。quot; 元华又一次上下打量夏铭心,quot;教书找生活,感觉如何,可还习惯?quot; quot;很辛苦很受气。quot; 元华冷笑,quot;可是为了薄酬,又不由得不低头,可是这样?quot; 铭心看住她笑,不慌不忙地道:quot;在人檐下过,焉得不低头。quot; 元华反而不知再说什么才好,若比牙尖嘴利,自然不及夏铭心,铭心生活在真实的世界里,训练有素。 元华身上仍然是昨晚露天舞会穿的天蓝缎子大篷裙。 铭心轻轻说:quot;天天晚上不睡,日以作夜,老得快。quot; 元华站起来,一声不响走出图书室。 十点钟了。 铭心不认为会有学生来上课,可是意外地,元声探头进来。 quot;我带你到山后去兜风。quot; quot;铭心立刻说:quot;请坐,请翻到第三页。quot; 元声笑眯眯坐下来。 quot;请跟着我念: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quot; quot;我整晚都思念你。quot; quot;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quot; quot;第一次如此患得患失。quot; quot;请跟我读: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quot; quot;铭心,你看天气多好,我们——quot; quot;君自故乡来。quot; quot;好好好,quot;他举手投降,quot;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quot; 被铭心的意志力克服,坐在那里上起课来,不久启发了他的兴趣,与铭心争辩研究读音。 不久,元心也来了,加入队伍,又笑又讲,一室生春。 管家走过,见他们一组三人如此投入,也大为纳罕,啧啧称奇。 只听得元声说:quot;凡字都卷舌头,那真会抽筋,我决定不卷,省一点。quot; 元心有心抬杠,quot;我决定字字都卷。quot; 铭心摇头,quot;不可随意,请专心学习,照拼音练习。quot; quot;与我们以前学过的完全不同。quot; quot;怎么百多年都没有一套正规的学习方法。quot; 铭心说:quot;嘘。quot; quot;是是是,床前明月光。quot; 兄妹忽然一齐大笑起来,连铭心也忍不住被他俩无忧性格感染。 管家一直在门外分享欢乐,本来这三兄妹各管各耍乐,碰了面只点头说好吗,没想到会被一个家庭教师拉在一起乖乖学习,她决定向东家报告。 这一堂课直上了个多小时。 quot;我们下午再来。quot;意犹未尽。 这时庸人进来说:quot;海军部找夏小姐。quot; 元声与元心齐齐问:quot;海军?quot; 铭心连忙去听电话。 元心追出来,quot;海军?quot; 铭心挂上电话,quot;我是后备海军中尉,每月受训演习一次,他们通知我下月一号报到。quot; 元声张大嘴巴。 元心比较直接,quot;哗,精采,厉害。quot; 铭心绕着手臂笑,quot;可是有些人喜欢跳舞。quot; 卓元声连忙鞠躬,quot;佩服,佩服。quot; quot;铭心,多讲一点。quot;元心握紧她的手。 铭心笑,quot;你也可以参加,我把章程给你。quot; 元声却说quot;出去吃饭可好?当作奖励学生。quot; 元心说:quot;我也去。quot; 元声给一个眼色,quot;我同老师有话说。quot; 元心抗议:quot;在家闷死人。quot; 铭心骇笑,这样大的家,一切设施应有尽有,读书打球游泳看戏,换了是她,一年不出门也不会闷。 她摇摇头,quot;我有事要做,不去了。quot; 元声气馁,quot;唉。quot; 元心却拍手笑。 片刻有男孩子开了车来,把元心接走。 铭心大惑不解,quot;明明约了人,又说要同我们出去,人有来了怎么办?quot; quot;叫他等呀。quot; 铭心瞠目结舌,quot;等到几时去?quot; quot;无休止那样等。quot; quot;哗。quot;铭心不置信。 quot;大厅入口左边有一个小小休息室,里边有两张冷板凳,专门给卓元华及卓元心的追求者坐着等。quot; 铭心笑得弯腰。 quot;你不信?带你去看。quot; quot;可以那样刻薄异性吗?quot; quot;为什么不,女孩子能够任意摆布他们的日子,也不过只有那几年,有人愿意等,叫他等她了。quot; 铭心忽觉凄徨,quot;之后呢?quot; quot;之后,轮到她等丈夫回家,等子女放学,我见家母一生都在等。quot; 铭心咳嗽一声,不再言语。 他索性领她参观故园,用脚踏车代步,可以去得较远。 quot;中尉,这里是鱼池。quot; quot;中尉,那边是工人宿舍。quot; quot;自小路走下去,是一座小小码头,可以扬帆出海,你是海军中尉,一定不怕海。quot; quot;故园由几个人打理?quot; quot;你需间管家,我不清楚。quot; quot;你没有兴趣?quot; quot;我理想家居是一座旧货仓改建的公寓,一个人住,自由自在,无拘无束。quot; 铭心点点头。 quot;你呢?quot; 铭心答:quot;园子大大,屋子小小,养两只金色寻回犬,天天自己做面包吃。 quot;听上去也挺适合我。quot; 铭心看着他笑,指指脸颊,quot;还痛吗?quot; 元声一点也不尴尬,笑而不答。 走到八角凉亭,四围都爬满紫藤,花串长条垂下,香气扑鼻,粉蝶飞舞,宛如仙境。 quot;进来坐。quot; 这邀请难以抗拒。 卓元声取下脚踏车后的藤篮,打开来,有冰茶有香槟酒。 铭心笑说:quot;我喝茶得了。quot; 这样会编排,还是要吃耳光,真不值。 先入为主,铭心觉得卓元声永远会是她学生、小弟,再谈得来,再亲厚也不会越轨。 他捧出一只盒子打开,一陈奶油香。 铭心惊问,quot;这是什么?quot; quot;泰拉密沾蛋糕。quot; quot;从未听说过。quot; quot;中尉,泰拉蜜沾是一种意大利乳酪,制成芝士蛋糕,就是它了,来,试一试?quot; quot;会吃胖人吧。quot;铭心的声音软弱。 元声勺了一羹,quot;张开嘴。quot; quot;不。quot; quot;怕什么,吃了这顿再说。quot; 美食已经到了嘴边,铭心的弱点被抓个正着,啊,奶油沾在唇上,铭心贪婪地用舌尖卷入,那甜蜜滑腻的滋味使她垂诞,她轻轻说:quot;再给我多点。quot; 真是失态到极点。 quot;够了够了,quot;摇手拒绝,quot;也好,再吃多一口。quot;就这样,卓元声喂她吃光整块蛋糕。 她长长嘘出一口气。 quot;谢谢你。quot; quot;真没想到你也节欲。quot; quot;是节食。quot;铭心更正。 quot;不,食物能满足人类最原始愿望,是节欲。quot; 就在这时,元声忽然站起来。 铭心问:quot;什么事?quot; quot;好似有人,quot;元声四处探望一下,回转头,quot;我们走吧。quot; quot;是谁?quot; 元声笑,quot;我听错了,也许只是松鼠。quot; 会是大小姐吗?铭心探望一下,园子里没有陌生,大可以放心。 他俩骑脚踏车回去。 元声说:quot;许久未试过这样开心的约会了。quot; 铭心诧异,quot;这不是约会。quot; quot;当然是约会。quot; 铭心不想与他争执。quot;下午可来上课?quot; quot;明早我会来。quot; 铭心耸耸肩回房休息。 摊开书本,才了觉欠了一本字典。 她想到故园的图书馆去找,问清了在地库,便走下楼去。 地库因精心设计,一排天窗,照得室内十分明亮。 桃木长桌,四面墙壁都是书架子,真皮椅子,在这里读书真可以消磨竟日。 既然来了,看看有无她要的参考书也好。 坐到电脑前,她查起目录来。 这私人图书馆经过专人编辑,井井有条,片刻铭心已找到她要的书本。 可惜元华元声元心都对这些藏书不感兴趣。 另一头有落地长窗可通往花园。 近窗处另有一张桌子,上边摊开一本印象派画册,另有半杯矿泉水。 咦,谁在这里? 铭心不敢造次,不想骚扰别人,悄悄自长窗离去。 下午三时,元声与元心不再出现。 铭心去发掘新的可能。 她去敲元华的房门。 quot;谁?quot; 大小姐起来了。 quot;夏铭心。quot; 她拉开房门,quot;是你,有什么事?quot; quot;可以进来说几句话吗?quot; quot;我告诉过你我不上课。quot; 铭心说:quot;我无所谓。quot; quot;真的?quot; quot;已经尽了力拉夫,失败,也不能怪责自己。quot; 元华想一想,quot;进来。quot; 大小姐寝室之内原来包括一个小型会客室。 quot;这是家母从前住的地方。quot; 啊,怪不得比元心的寝室考究得多。 沙发上堆着十多件晚装,花团锦簇,有轻纱有缎子,有亮片有流苏,看样子大小姐晚上又要出去,正在挑选跳舞裙子。 他们一家都喜欢跳舞。 元华问:quot;你说,穿哪一件好?quot; 铭心看一看那叠彩色缤纷的礼服,据实锐:quot;我对这个一无所知,不过,你脸容清秀,皮肤白哲,穿件简单的小黑裙,抹多点胭脂,也就艳压全场。quot;加上家势,应无往不利。 元华怔住,quot;真的?quot; 铭心点点头。 她站起来,老话一句:quot;有空来上课。quot; 图书室变成她的天地,铭心时时惋惜自己不懂任何一种乐器,否则当可自娱,排解寂寥,其乐无穷,她坐到贵妃榻上读书,耳畔忽然又听到微丝似乐声。 正当凝神,它又停止了。 铭心放下书,走出房间四处探索,两边都没有人,那么,一定是楼上。 二楼只有大小姐在更衣,莫非是三楼。 那是私家地方,闲人不方便上楼,铭心索性走到大门以外,抬头张望。 的确有三楼,那处该是阁楼,尖顶,有两扇圆窗,一个守望台式的露台,铭心可以看到挂着喂蜂鸟的蜜水瓶。 谁,谁住在那里? 晚上睡觉的时候,需要锁门。 夏铭心一定要懂得照顾自己。 刚低下头,有人叫她。 quot;看什么?quot; 元声回来了,笑咪咪看着她。 白衣白裤,长发披肩的他晒过太阳,一脸闪烁的金棕,铭心在心里喝声采:真正英俊。 他又说:quot;心里一直想着你,所以不愿在外留连。quot; 铭心哑然失笑。 quot;中尉,你不相信我?quot; quot;是,quot;铭心说:quot;一字也不信,不过,听在耳中,的确受用。quot; 元声只得笑了,陪铭心回转屋内。 有一个年轻男子听到脚步声自小会客室里走出来嚅嚅地探望。 元声见到他,随口问:quot;等元华还是等元心。quot; 那年轻人吃惊,quot;我等的是王碧燕。quot; 元声没好气,quot;这是卓家,王家在怡情路,你完全弄错了。quot; 天下竟有那么好笑的事:走错路,进错屋,等错人。 元声忍不住说:quot;你没有更好的事可做,你不觉得浪费时间?quot; 那年轻人怆惶逃出门去。 卓元声与夏铭心笑弯了腰。 管家经过,忍不住问:quot;什么事那么好笑?自从夏小姐来了之后,一屋欢笑声。quot; 元声说:quot;讲得真好。quot; 铭心看着元声,quot;来,我同你分析京沪粤方言的奥妙:同样一个虾字,读音就完全不同。quot; 元声看着她,温柔地说:quot;你是一只孜孜不倦的可爱小工蜂。quot; quot;你不爱听,算了。quot; 元声说:quot;时间也要用来嗅嗅玫瑰花香。quot; 这时,元华下来了。 她穿一件黑色细带短裙,围一件排穗彩色大丝绒围巾,十分漂亮。quot; 她诧异地问:quot;接我的人呢?quot; 元声有意同她开玩笑,quot;等得实在累了,走啦。quot; 谁知元华听不得这句笑话,脸色突然苍白,两手掩住胸口。quot; 幸亏元心在她身后出现,quot;姐姐,陈惠麟的车子来了。quot; 她才瞪了元声一眼,匆匆启门出去。 这是一个毫无自信的女子。 只听得元声问:quot;元华为何紧张?quot; quot;好像是因陈惠麟的缘故吧。quot; quot;她还同陈在起?quot; quot;彷佛已经解释过了。quot; quot;在杜薇薇家过夜,清晨才离去的照片都被记者拍摄下来刊登在娱乐杂志上,还能解释?quot; 元心坐在楼梯上,双手托腮,也大惑不解。 元声说:quot;这种人,甩掉算了。quot; quot;她不舍得。quot; 元声顿足。 铭心见他们兄妹谈私事,识趣地避开。 近年社会上多了一批小生意人溺爱的千金小姐,自小送到最好名校读至大学毕业,学识修养一等一,可是并不做事,专等嫁人,可惜她们的理想对象都比较喜欢追求女明星。 你看,金钱亦并非万能。 铭心一直在房内看书。 天刚黑透,卓元华就回来了。 开头,铭心并不知道那是她,先听得外边一声巨响,她愕然,连忙放下书走到露台去查探。 只见车房门被一辆跑车撞得凹进一个大洞,元华下了车像疯子似尖叫不已。 庸人纷纷奔出看个究竟,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夏铭心觉得不能袖手旁观,也跑下楼去。 只见卓元华大吵大闹,分明是受了刺激,又喝多了酒,可幸没有受伤,正手舞足蹈。 她的衣裳褪下,铭心连忙脱去身上外套,罩在她肩膀上,扶她到一边坐下。 元华号啕痛哭起来,软倒在地。 她的男伴呆若木鸡,缓缓自车上走下来,他仿佛受了皮外伤,膝头有血沁出。 说时迟那时快,元声扑了出来揪住这个倒楣的人,吆喝着说:quot;你把元华怎么了,你说,你说!quot; 现场乱成一片,不知怎地,铭心在百忙中抬头向阁楼看去,那里,的确亮着灯,可见真有人住。 元心跑出来搂住姐姐,元华仍然哭泣不已。 铭心上前劝说:quot;先叫司机把这位陈先生送出去看医生,他受了伤。quot; 元声额上青筋毕露,quot;你休想走,你非把事情交待了再说。quot; 正闹得不可开交,忽然有把镇定沉着的声音传来:quot;这种人,与他多说干什么,老钟,把他送出去,以后不准再进卓家。quot; 铭心立刻抬起头,只见一个高瘦修长的人影柱着拐杖站在大门处,背着光,看不清楚面孔。 他接着说:quot;元心,把元华扶上楼去休息,元声,不要生事,各人还不回返屋内?明天一早才收拾残局未迟。quot; 几句简单指令,已经把混乱的场面控制下来。 铭心暗暗佩服。 谁,是谁? 只见元声乖乖放开那陈惠麟,那人如逢大赦,一拐一拐地上车离去。 另一方面,元心把大哭大叫的姐姐带到楼上安抚。 接着,佣人熄了路灯。 而且,那神秘人也忽然失去影迹。 第三章 刹时间一切恢复静寂,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不过,撞毁的跑车仍然卡在车门上,证明刚才的骚乱的确不是梦。 元声伸手叫她:quot;铭心,回屋里来。quot; 她微笑,quot;我不怕黑。quot; quot;有狼。quot; 铭心笑不可仰。 quot;还有吸血蝙蝠。quot; 铭心举起手,quot;好好,我进屋来。quot; 元声斟一杯酒给她,quot;我大哥说,谢谢你帮忙。quot; 铭心愣住,quot;你大哥?quot; quot;是,刚才那人,是我大哥元宗。quot; 铭心冲口而出:quot;他住三楼,弹小提琴,爱到图书馆,可是这样?quot; quot;你已经见过他?quot; 铭心摇摇头,喝一口拔兰地,quot;刚才第一次见。quot; 元声吁出一口气,quot;若不是你喝止,我会打死那陈某。quot; quot;不值得,quot;铭心轻轻说:quot;他要走,让他走。quot; quot;你已猜到真相。quot; 铭心不出声。 quot;元华很想结婚,那陈惠麟故意刁难,今日,他提出分手。 铭心为之恻,耳边隐约还听见元华哭泣的声音。 quot;大家休息吧。quot; 今夜肯定特别长。 回到房内,看到茶几上放着一大瓶玉簪,呵,是老好鲁妈送来的。 铭心跳上床,嘭一声落到床褥里,闭上眼睛。 整夜听见有人器,一时不知是谁,铭心不爱哭,因没有哭的对象,她遇到不如意事只会默默发闷,睡了又睡,静待情绪好转。 天蒙蒙亮了。 雀鸟成群飞出来叽叽喳喳报晓。 她探头出去一看,破车已被拖走,好高的办事效率。 铭心梳洗完毕,到厨房做早餐,碰见鲁妈。 她道谢:quot;我看到玉簪了。quot; 鲁妈只是微笑,quot;你欢喜就好。quot; 铭心觉得老人好像还有话说。 quot;夏小姐,那人追求大小姐的时候,整日在会客室等,忽然不来了,接着又要分手,这样伤害一个女孩子,会有报应吗?quot; 这种问题,应该不好答,可是不知怎地,鲁妈问得直接,铭心也答得爽快,她说:quot;会的,会有报应。quot; 鲁妈颔首,quot;有种现世报,今生今世可以看得到。quot; 深深叹口气,她悄悄走开。 铭心满以为今日不会有人上课。、可是,第一个进来的是脸色苍白的元华。 铭心大感意外,脸上一点也不露出来,quot;请坐。quot; 元华轻轻坐下来,她人如影子,虚浮得似无实质。 半晌,她忽然问:quot;以后,找怎么办?quot; 铭心亦有现成的答案:quot;照样效卓元华小姐,该读书、做事、跳舞、随你喜欢。quot; 元华木着一张面孔,quot;要做到几时去?quot; 铭心暗暗吃惊。 她忽然笑了,quot;生为卓元华,死为卓元华,昨夜,我梦见母亲,童年的我紧紧拥抱她膝头。quot; 铭心知道,听她倾诉,已经是最大帮忙。 元华用标准国语说:quot;昨夜,亏得有你外套遮丑。quot; 铭心扬起一条眉,quot;怪不得你不来上课。quot; 元华说:quot;父亲忘了,几年前他已经找人教过我们。quot; 铭心点点头。 quot;父亲很少见我们。quot; 元华站起来走出图书室。 不久又轮到元心走进来。 她问铭心:quot;昨晚你有没有睡?quot; 铭心说有。 quot;我整晚都哭,quot;元心没精打采,quot;希望妈妈还在生。quot; 铭心当然明白,quot;失去母亲是天底下最令人沮丧的事。quot; 元心用手揉一揉面孔,quot;让我们好好上课。quot; 分一分心也是好的,铭心专心授课。 教元心这样的学生是种享受,她举一反三聪明伶俐,进度如行云流水。 quot;暑假过后,升哪家大学?quot; quot;布朗,英国文学。quot; 铭心点点头,是,那种学位确是为卓元心这样的女孩子所设。 上完课,元心摊开报纸,让铭心看。 铭心好奇,那是一版经济要闻,头条这样说:quot;环亚华美十三亿拯救大明quot;,原为竞争对手的泰亚华美企业,昨宣达成联合协议,共同合作拯救已停牌近一年半的大明机构…… 元心轻轻说:quot;家父是环亚主席卓世光。quot; 原来如此。 quot;要看报才知他近况。quot; 铭心又点点头。 quot;大哥本来帮他办事,后来,生了病,才与我们同住。quot; 铭心抬起头来。 病,什么病?她不想在这个大孩子口中套话,要问,大可问卓元宗本人。 元心叹口气,quot;有没有吓倒你?你看我们这一家人。quot; 铭心温柔地说:quot;谁家没有一点烦恼事。quot; quot;铭心,你真好。quot; 元声靠在门口,quot;中尉,出去吃顿饭如何?quot; quot;元心,你也一起去。quot; 元心伸个懒腰,quot;我约了甘德奇。quot; 铭心收拾一下桌子,与元声离去。 元声建议:quot;不如出海到船上吃午餐。quot; 铭心答:quot;下午我有事。quot; quot;又帮老人屋刷漆?quot; quot;猜中,这次是帮老人织毛线被。quot; quot;铭心,你的工余活动无奇不有。quot; quot;你也可以来参加。quot; quot;我,做针织?quot; quot;为什么不,我的义工学生有男有女,每人捐一小时,织成四乘四寸小方块,由我缝成毯子,送到老人院。quot; 元声抵死不从,quot;我情愿捐钱。quot; quot;捐钱也欢迎。quot; 他与她吃法国菜。 铭心说:quot;家里菜式更佳。quot; quot;家里气氛沉闷:一个病人,一个失恋,一个少不更事……我情愿出来吃。quot; quot;我不觉得。quot; quot;你个性似阳光。quot; 铭心忽然感动,quot;你为人热清。quot; quot;我第一眼看到你就知道是什么吸引我,你的生命力,铭心,以及你的燃烧力。quot; 铭心笑,quot;不是我的大眼睛吗?quot; 元声假装刚刚发现,quot;呵对,你的确有双漂亮的眼睛。quot; 他送她到社区中心。 quot;稍后来接你。quot; quot;我自己会回故园。quot; 元声温柔地说:quot;顺路。quot; 一小时后他回转来,看见铭心蹲在那里听一位坐轮椅的老太太发牢骚。 许久许久,她才发觉他站在门口,于是安慰老太太几句,总结谈话。 她笑着朝他走来。 元声低声说:quot;你这种奇女侠,总不见你累。quot; quot;我吃得多。quot; quot;善待老人,是否想起母亲?quot; 铭心这样答:quot;我的女儿也会老,希望将来也有人愿意听她倾诉。quot; quot;哗,突然将时间空间推前百年。quot; 铭心笑,quot;幸亏你听得懂。quot; 元声看着她,quot;我还算聪明。quot; quot;让我们回故园去。quot; quot;我知道有个好地方……quot; quot;我得准备一下,明早要往海军报到。quot; 元声气馁,只得一起回家。 元心先跑出来,quot;铭心,请帮我拉一拉背后拉链。quot; 铭心一看,quot;裙子好似太窄了。quot; quot;不怕,我吸王口气,你立刻拉上。quot; 铭心狠狠地扯着拉链拉上。 元心摆摆手,又匆匆赶下一档约会去了。 元声音着妹妹的背影,遗憾地说:quot;要多无聊就多无聊。quot; 铭心不以为然,quot;为什么不,我要是有条件,我也趁少年时天天出去玩。quot; 元声笑:quot;没想到你这样谅解。quot; 铭心回到房内把制服取出来熨好。 第二天晨曦就要出发,那夜她睡得比较早。 半夜,忽然惊醒。 铭心只觉得混身寒毛竖起,有人在她床前!她忘记锁门。 糟糕,这人是谁? 她霍一声坐起来。 那人说话了:quot;对不起,铭心,吵醒了你。quot; 铭心松口气quot;元声,怎么是你?quot; 他的声音极之紧张,quot;大哥叫我来请你,快随我来。quot; quot;什么事?quot; quot;元华坐在二楼檐蓬上要往下跳。quot; 铭心一声不响套上长裤衬衫立刻跟着元声走。 quot;从大哥房间出去最方便。quot; 卓元宗的房间并没有开灯,铭心看到一个黑影坐在一角。 危急间谁还有心思去打量布置陈设,铭心问:quot;元华在哪里?quot; 元声嘘一声,指指小露台上端。 铭心看到两条光致的小腿不住晃动,最诡异的是,元华还穿着血红色的高跟拖鞋。 三十多尺高,摔下去,非死也伤。 铭心立刻说:quot;快点报警。quot; 元声答:quot;已经请示过父亲,决不可以召警。quot; 铭心大奇,quot;救命要紧。quot; quot;这件事若果张扬出去,卓元华从此得了一个疯女的别名,她还有什么前途。quot; 这时,坐在一角的卓元宗说:quot;夏小姐,劳驾你劝她下来。quot; 铭心背脊全是冷汗,她还在迟疑,坐在屋檐上的元华忽然把腿一摇,一双拖鞋的溜溜往下坠,噗地一声,打破了深夜寂静。 铭心只得硬着头皮上。 她轻轻走出露台,站在栏杆旁,装作是看风景的样子。 自三楼小露台看出去,真似可以看到太平洋另一端。 她假装自言自语:quot;今夏特别热,不知有多少蜂鸟前来喝蜜水。quot; 铭心肯定元华可以看到她及听到她。 她微微仰起头来,看到元华全身。 大小姐已换上睡衣,神情并不激动,只是有点迷糊,正也看着夏铭心,微笑。 铭心自顾自说下去:quot;蜜水瓶子要常常洗,蜜水变坏,会毒死蜂鸟,届时,爱它反而变成害它,你说是不是。quot; 然后她抬起头,quot;咦,元华,你怎么在这里?quot; 元华朝她点点头。 铭心轻声问:quot;要不要下来谈天?quot; 元华摇摇头。 quot;你是怎么上去的?quot; 大小姐不出声。 铭心不徐不疾地说:quot;太任性了,也不想想母亲知道了,会如何伤心。quot; 元华忽然垂头落泪。 quot;兄妹都很爱你,也不想想他们。quot; 元华肯定是服过药,坐在那么零丁的地方而不知害怕。 quot;来,慢慢滑下来,元声与我会接住你。quot; 元声锾缓走出来。 元华终于讲话,声音颤抖而飘忽,quot;别告诉父亲。quot; quot;他不用知道。quot; 元声伸出双手。 这时元华却又不敢动弹了,四肢如落叶般抖动。 铭心说:quot;我到屋檐去帮她。quot; quot;屋后有铁梯。quot; 好一个夏铭心,受过军训,三楼高哪里难得例她,灵猴似爬到元华身边。 她紧紧搂住元华,quot;不怕,不怕quot;,然后握着她双臂,缓缓把她放下小露台,元声两手铁钳般抓牢她双腿,安全了。 铭心松一口气。 元华需看心理医生,否则像她这样勇于尝试,终有一天会得成功。 铭心在屋顶上坐了一会儿,刚想下来,听见有人焦急地问:quot;你还在上面干什么?quot; quot;是元声?quot; quot;我是卓元宗。quot; quot;啊,我马上走。quot; quot;夏小姐。quot;他叫住她。 quot;是?quot; quot;谢谢你。quot; quot;不客气。quot; 铭心爬下楼,元声在地下等她。 quot;你看你,擦破了手心。quot; 铭心只管问:quot;元华怎么样?quot; quot;已经叫了医生来看她。quot; quot;元心呢?quot; 元声没好气,quot;还未回来。quot; 铭心回房去,发觉天已经亮了。 她换上制服出发。 元声驾吉普车送她,看到她神气的样子不禁喝一声采。 那日不过是一般操练,碰巧电视台派记者访问,当值同僚分别向记者讲解了一些事实。 铭心觉得她特别疲倦,精神不够集中,别人也许看不出来,她自己认为失水准。 偷偷年轻男记者对漂亮华裔海军中尉发生极大兴趣,钉住问个不休。 quot;理论上说,遇到战争,你也需奉召出征?quot; quot;是什么促使你从军?quot; quot;军中有否重男轻女现象?quot; quot;你与花木兰有否相似之处?quot; 累坏了夏铭心。 到最后,他还留下了名片,quot;有空喝杯咖啡。quot; 铭心忽然明白为什么有些明星要打骂记者。 八小时后收队,铭心松下一口气。 乘卡车回故园,铭心在座位上盹着,忽然听到尖叫声,呵,是卓元华,铭心没抓紧她,她自屋顶滑下,一朵残花似掉落地上,鲜血溅出。 铭心悸怖地惊醒,出了一身冷汗。 司机说,quot;到了。quot; 铭心连忙道谢,跳下车子。 佣人殷勤地开门给她,大概已经听到昨夜的事,态度不一样。 管家迎出来,低声说:quot;元华憩睡,没事了。quot; 铭心一边颔首一边揉眼睛,走到楼上,脱下靴子,本来想去同元声说几句话,可是,看到床褥,说不出眷恋,她身不由己地倒在床上,脸朝下,很快失去知觉。 半明半灭间也略觉遗憾,有许多事来不及做,醒来再算吧,醒不来,也只好算数了。 她叹息一声,闭上眼睛。 铭心没听见门外有人轻轻咳嗽一声。 quot;夏小姐。quot;那人等半晌,不见回音,门虚掩着,他很自然可以看到她和衣倒在床上,已经熟睡,靴子可爱地八字撇在地下。 啊,累到极点,像个孩子似昏睡过去。 他轻轻离去。 接着,卓元声来了,他可没有那样客气,一边叫一边推门进去:quot;铭心,铭心。quot; 看到她躺在床上,也不避忌,索性坐在床沿,凝视她晒红了的脸颊。 他鼻端嗅到盐香,抑或,那是汗的味道? 不知为什么,他同她说起国语来,quot;好好一个女孩子,当兵去,弄得似难民般回来。quot; 说得虽然不好,却不难听得懂,原来他也会说一两句,来上课不外是为着接近夏铭心。 见她的手落在床边,他替她扶好。 quot;稍后见你。quot; 他轻吻她的手指尖。 夏铭心可是一点也不觉得,继续寻她的好梦。 卓元声走过书房,听见有人叫他:quot;元声你过来一下。quot; quot;是,大哥。quot; 他走进书房坐下。 quot;我与父亲谈过。quot; quot;他怎么说?quot; quot;叫元华回到他身边去。quot; 元声急了,quot;元华已经饱受刺效,不如留下她在这里休养。quot; quot;我也这么劝说。quot; quot;父亲有无接受你意见?quot; quot;你不认识他吗?quot; 元声顿足。 quot;元华后日起程。quot; quot;元华在高压下更加难以痊愈。quot; quot;还有,父亲建议斛雇夏小姐。quot; quot;什么?quot; quot;给一个外人知道太多,不是好事。quot; quot;人家来了一个月不到。quot;元声抗议。 quot;我们会补偿她。quot; 元声赌气,quot;你自己同她说。quot; 书房内静寂良久。 元声问:quot;还有其他事吗?quot; quot;父亲叫你注意花费。quot; 元声嘿声冷笑起来,quot;这是做卓家子唯一乐趣,若果他连这点也不想施舍,那么,我索性离家出走好了。quot; 他头也不回离开书房。 第一天一早,铭心在图书室等她的学生。 有人轻敲门。 她抬起头来,一时没把那瘦削的面孔认出来,但随即看到了他的拐杖,啊,是卓元宗。 铭心站起来。 他也要到这个时候才看清楚她:毛毛鬓角,头发仿佛天然鬈曲,小小圆面孔上一双宝光灿烂的大眼睛,穿着白衬衫卡其裤,有异于一般庸脂俗粉。 她那和煦的笑容直似清晨第一丝阳光,相信这是元声来上课的原因。 quot;你好,请坐。quot; 她的声音十分清脆活泼。 他轻轻坐下来,本来要同她说辞退的事,补偿支票也已经写好放在口袋里,但是忽然开不了口。 为什么要叫她走呢,她是故园内难得的一股清新气流。 他也贪图她的笑语声。 卓元宗改变了主意。 忽然听得夏铭心问他:quot;你也来上课?quot; quot;我想学成语故事。quot; 铭心略觉意外,quot;你的中文程度如何?quot; quot;会说会听,略看得懂报纸头条。quot; quot;同元声一样。quot; quot;是吗!quot;他微笑,quot;元声那样说?quot; 背后传来元声懒洋洋声音:quot;闲谈莫说人非。quot; 大家都笑了。 卓元宗忽然觉得不好意思,藉故离去。 铭心看着地的背影,他明显带病,可是人家不说,她不会问。 元声有点紧张,quot;他同你讲什么?quot; quot;才说一两句话,你就来了。quot; 元声放下心来,他把脸趋近铭心,quot;中尉,你是我见过最可爱的女子。quot; quot;我下月升上尉。quot; 铭心刚想调侃他目光浅窄,看到门外人影一闪。 卓元华站门外踌躇,旁边还有元心。 图书室里忽然挤满了人。 元声先开口:quot;元华,你不想回去就不要走,已经成年,海阔天空,大可自主。quot; 咦,是家庭会议吗,铭心不便插口。 元华却没有反抗的意思。 quot;咄,大不了脱离家庭。quot; 元华终于说:quot;我自愿回去。quot; quot;这样一来,你更加没有自由。quot; 元华苦笑:quot;也许我需要的不是自由。quot; 元声握住她的手,quot;先争取自由,你才会知道你要的是什么?quot; 元华看着大弟,quot;我害怕。quot; quot;怕什么?quot; 铭心也想听。 元华的声音轻得像游丝一样,quot;外边,天那么高,地那么大,我没有收入,我不僮煮饭收拾……quot; 铭心发岂,卓元华拥有一切,却欠缺勇气。 元声犹自劝大姐:quot;你看夏铭心不是把自己照顾得很好,你也可以。quot; quot;她——quot;元华的口气像是把夏铭心当另外一种生物。 铭心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 这时,管家进来说:quot;元华,你来看,还需要收拾什么。quot; 元心陪姐姐到楼上去。 元声惆怅,quot;大姐实在太懦弱。quot; 铭心仍然不置可否。 元声责备:quot;上尉,你应该拔刀相助。quot; quot;回家休养也是好的。quot; quot;你知道什么,quot;回去等于禁足。quot; quot;你不是一直反对元心竟夜不归吗。quot; quot;元华不同,自从母亲去世后她一直精神恍惚,治疗过一个时期。quot; 铭心明白了。 quot;你呢,quot;他转过头来,quot;你可为生活担心?quot; quot;任何人都会感到压力,可是天无绝人之路,读书有奖学金,毕业后找工作。quot; quot;你不怕跌倒?quot; quot;怕!多痛多丑,可是有什么办法,只得跌倒爬起。quot; quot;讲得好。quot; 听到这番话的还有卓元宗,他刚刚经过门口。 下午,元声出去办事,铭心走到花园,看到他用水彩写生。 刚想退下,元宗却说:quot;愿意做模特儿吗?quot; quot;我?quot; quot;是,请坐到石凳上,半侧着身便好。quot; 铭心索性背着他。 她说故事:quot;某位太太,家中一直悬挂一幅祖父母的老照片,一日,镜框脏了,她除下拭抹玻璃,谁知镜框底面跌开,她发觉底层三夹板朝里一面是张油画,画很丑,她好奇,拿到古玩店去鉴定。quot; 连卓元宗都好奇了,quot;是一幅名画?quot; quot;是,是一幅值五十万美元的勃拉克,那位女士不劳而获。quot; quot;真值得庆幸。quot; 铭心忽然提醒他,quot;今晨,你彷佛有话要对我说。quot; quot;我已经说了。quot; 铭心问:quot;不是要解雇我吧。quot; 卓元宗不动声色,这个女子冰雪聪敏。 他只答:quot;你太多心了。quot; quot;我并非一个多嘴多事的人。quot; quot;看得出来。quot; 片刻,铭心觉得肩膀有点僵硬,她问:quot;可以动吗?quot; quot;画好了,请你指教。quot; 铭心过去看,只见蓝色调子水彩画内的她孤零零坐在石凳上,四周围嫣红姹紫,可是画中人却无限寂寥。 铭心吃惊,真没想到她如此孤寂,卓元宗捕捉了她该刹那心绪。 quot;怎么样?quot; 铭心不语。 quot;下次,希望可以画你的正面。quot; quot;你也弹小提琴?quot; 他意外,quot;噫,我关在储物室内密练也被你听见。quot; 铭心笑了。 她拍拍衣服,回到屋内。 鲁妈正在插花。 她说:quot;大小姐要回去了。quot; 铭心点点头。 quot;元华自幼聪明,所以多烦恼。quot; 铭心不出声。 鲁玛说下去:quot;似我这种粗人,只知道一日一日生活下去,逆来顺受,哪里有想过对抗。quot; 铭心坐下来,用手托着腮,quot;鲁妈你说得对,家母辞世,我自幼觉得悲伤天经地义,更加要努力做人,莫使她挂念。quot; 鲁妈大奇,quot;夏小姐你是读书人,居然也听天由命。quot; 铭心回忆说:quot;那时受亲友歧视欺侮,亦当世情原应如此,并没有特别难过。quot; quot;现在呢?quot; quot;都没有来往,更加没有生气机会。quot; 鲁妈忽然明白了,quot;你这叫做豁达。quot; 铭心感慨,quot;谁知道,也许因为笨。quot; 元心在身后问:quot;穷人是否特别受气?quot; 铭心笑,quot;你问这个干什么?quot; 鲁妈也说:quot;你永远不会知道。quot; 元心坐下来,边吃冰淇淋边说:quot;人一穷就会吃苦。quot; 铭心微笑,小小姐也不是不明白人情世故。 鲁妈已经捧着花瓶出去了。 元心天真地问:quot;下一站,你是否到别家去教书?quot; 铭心忍不住调侃她,quot;我们穷人心思都特别慎密,家教不过是临时工,我已正式申请了优差,不过趁空档来你家过渡,你不用替我担心。quot; 元心只说:quot;噢。quot;她也听出厦铭心正讽刺她。 铭心说:quot;快来上课,还等什么。quot; 接着一个星期内,元华走了,元声牢骚多多,元心晚晚出去跳舞,在这种困难的情况下,夏铭心都教会元心讲普通会话。 quot;你好吗,天气还不错quot;,quot;你气色好极了,我们有空一起喝茶quot;,quot;立法会的气分紧张,你怎么看quot;,quot;功课太忙,我没空打球quot;…… 每日傍晚,铭心有不可抑止的冲动,要走到花园去看卓元宗写生。 第四章 她最想说的一句话是:quot;把你的事全告诉我。quot; 像小朋友彼此结交一样:quot;你几岁,在什么地方读书,最喜欢吃什么,爱玩哪种游戏,看什么性质的书,最好的朋友是谁? 可是平日大方磊落的她此刻有种难以形容的羞涩,嚅嚅开不了口。 他也好像在等她,听到脚步声,头也不回,便说:quot;请过来喝杯碧螺春。quot; 也不是每次都灵光,有一次老鲁尴尬地在他身后答:quot;是我。quot; 终于铭心在荷花池边喝到了他的碧螺春。 她笑说:quot;这种茶叶听是听说过啦,喝还是第一次,味道那么淡,我贯喝加糖加牛乳的红茶。quot; 卓元宗说:quot;医生嘱我喝绿茶。quot; quot;这荼以前叫吓煞人!少女采茶!放在胸前布袋里,香气浓郁,蒸发出来,薰量了采茶女,吓坏人,故名,后来乾隆皇帝下江南,喝到了茶,说:这么好的茶,该叫碧螺春。quot; 卓元宗意外,quot;竟有这个掌故。quot; 铭心大笑,quot;你瞧我们这代华人,喝茶的不知故事,听过故事的没尝过茶。quot; 元宗感喟:quot;所以家父不肯离开老家。quot; quot;他是那种早餐要吃烧饼油条的人?quot; quot;手磨豆浆。quot; quot;啧啧啧。quot; quot;我知道你的意思。quot; 卓元宗并不孤僻,也不难接近。 就在这个时候,背后有人咳嗽一声,元声缓步走出来。 quot;哎呀,quot;铭心看到,quot;你把头发剪了。quot; 他大哥十分诧异,quot;为着长发,不知与父亲吵多少次,到最后避而不见,这回又是什么事?quot; 剪了陆军装的元声摸摸后颈,不说什么。 quot;打算回父亲处?quot; 他跳起来,quot;绝不!quot; 铭心笑了。 真与他们兄弟混熟了。 平顶头的元声俊朗活泼,可是,比从前少了一份不羁,年轻女性,最欣赏他那份不驯。 元声说:quot;那么高兴,也不叫我。quot; quot;请坐,quot;他大哥说:quot;现在加入也不迟。quot; quot;大哥,把元心也叫来,我们去露营。quot; 元宗迟疑,quot;我──quot;quot;夏老师,鼓励他,成日困在大宅里干什么,我们出去玩。quot; 铭心问,quot;到哪里?quot; quot;离开故园这几亩地,呼吸自由空气。quot; 铭心看着卓元宗,只见他微笑说:quot;到什么地方去找元心。quot; 话还没说完,有人哈哈笑,拍着手出来,quot;人这么齐,怎可漏了我。quot; 元声感慨,quot;元华走了之后,我们还是第一次碰头。quot; 元心问:quot;夏老师可以代替元华。quot; 铭心连忙说:quot;不敢当。quot; quot;铭心,快去收拾替换的衣物,半小时后出发。quot; quot;去何处?quot; 元声笑问:quot;你可信任我?quot; 铭心也笑,quot;不十分。quot; 卓元宗这时也忽然问同一问题:quot;你可信任我?quot; quot;信。quot; 元声气馁。 元心又大力鼓掌,quot;二哥自取其辱。quot; 铭心说:quot;我的职责是教授国语。quot; 元宗立刻回答:quot;在营地也可以教。quot; 铭心到底年轻,谁不爱玩呢,受过军训的她对露营并不陌生。 元声笑说:quot;还不去收拾衣物?quot; 约好三十分钟后在大门口等。 铭心一下子就准备好,元心过来征求她意见,铭心看见她穿小背心,超短裤,吓一大跳。 quot;有蚊子呢,别穿得那样暴露。quot; quot;不要紧,我有药水。quot; quot;元心,香水会吸引各种昆虫。quot; quot;唏,你放心。quot; 铭心见她不接受批评,只得笑笑作罢,并且多收拾几套衣裳准备必要时借给她。 下得楼来,看见卓元声开着一辆悍马军用吉普车驶近,上边载着一大堆应用物品。 管家急忙出来叫他:quot;元声,去哪里?quot; 元声笑答:quot;露营,三天不见我们回来,通知警方来救。quot; 管家气结,quot;元声,卓先生若要找你,叫我怎么回答?quot; 元声不悦,quot;你别老提他来压我。quot; 忽然有人来搭救他,quot;叫他同我说好了。quot;原来是元宗。 管家顿足,quot;夏老师,你也跟他们闹?quot; 铭心有点迟疑。 谁知元声一把将她拉上车,并且说:quot;这全是夏老师的主意。quot; 他一扭驾驶盘,大吉普车飞驰出去。 卓家三兄弟妹忽然大笑起来,铭心真没想到他们会为这样小事高兴成那样子。 元声的大型吉普车什么地方都去得,他往山上驶,终于找到险峻山腰处一块小小平地。 quot;就这里了。quot; 铭心下车一看,不禁喝彩,悬崖一道瀑布挂下,犹如新娘头纱,水落在一个潭中,溅起珠雾,半道彩虹,大家都看得呆了。 元声说:quot;来,扎营。quot; 铭心当然拿手,元声工具齐备,不消一会儿,两只圆拱型帐蓬已经搭好,睡袋也拿出来。 这时,元宗已煮好咖啡,正写生呢。 铭心走过去,站在他背后。 他转过头来,示意铭心坐下,铭心见有一张小小摺凳,便坐在他身边喝咖啡。 他轻轻说:quot;叫人心旷神怡。quot; quot;累吗?quot; quot;还好。quot; quot;能够在这里写生也算是一种缘份。quot; quot;说得好极了。quot; quot;元声说你本来从商,后来才习画。quot; 元宗微笑。 quot;我说得不对吗?quot; quot;卓家子女哪里有正职,全部业余,兴之所至,做做这个,做做那个,始终不成气候。quot; 铭心连忙说:quot;元声元心尚未定性。quot; 话还没说完,已经听见元心大叫:quot;铭心铭心,救救我。quot; 铭心立刻说.quot;我去看看。quot; 元心都哭了,原来大腿上一溜紫色小泡,不知是哪种毒虫所针,痛痒难当,越抓越肿。 铭心连忙取出救护箱替她敷药,接着让她换上宽松上衣长裤,给她一杯宁神的甘菊茶。 元声在帐蓬外看见,笑笑说:quot;没有铭心怎么办。quot; 铭心嘘一声。 元声却不放过小妹,quot;要不要回市区看医生?quot; 元心扑过去打他,两人纠缠成堆,在地下打滚,忽然之间帐蓬倒蹋,压在二人身上。 铭心笑得落泪。 元宗放下了笔也来旁观。 铭心再次把帐蓬扶直。 元声说:quot;铭心什么都行,允文允武。quot; 铭心自谦,quot;不过是个女泰山。quot; quot;肚子饿了。quot;元心嚷。 铭心说:quot;我来做三文治。quot; quot;我有鸡,烤香吃。quot; 铭心把元声领到小径入口处,指看一个路牌。 quot;小心野生动物出没,包括棕熊、山猫、獐、鹿等。quot; quot;烤肉香味会招引它们。quot; quot;连它们也烤来吃。quot; quot;听听这是什么话。quot; quot;铭心,难得大哥那么高兴,你负责做甜品。quot; quot;什么?quot; quot;快来。quot; 元心在看一部小小电视,一边还有无线通讯设备,这家人。 铭心唯一的工具是一只铁皮箱,她却把蛋糕在野火上烤得香味四溢。 元心大喊:quot;这真过瘾。quot; 元声叫:quot;潭水里有鲑鱼。quot; 四个人饱餐一顿,铭心把吃剩的食物埋进土里。 元心取出纸牌玩游戏。 quot;谁带来一副吉卜赛算命牌?quot; 元心说:quot;我。quot; quot;你想买什么?quot; quot;我的前途。quot; 铭心连忙说:quot;这个不好玩,你一定前程似锦。quot; 元心说:quot;我想算一算大哥的将来。quot; 铭心见劝阻无效,只得无奈地摊摊手。 元声问:quot;铭心,你害怕什么?quot; 铭心答:quot;算出来结果欠佳,情绪难免受影响。quot; 元心笑,quot;没想到铭心也有顾忌。quot; 她照元宗的出生年月日发出五张牌,数了点数,打开本小书,查预言。 quot;葵花共十一点,你会逢凶化吉,哎呀,大哥,你看多好,红心三点,主遇知己,加一起黑色十点,红色十二点,寓言是镜花水月。quot; 铭心笑,quot;谁听得懂。quot; 元宗说:quot;游戏而已,别太认真。quot; quot;让我算自己。quot; 元声却说:quot;大哥,你累了,我陪你先休息。quot; 他们走到另一个帐蓬去。 夜幕降临,天边第一颗星升起。 元心问:quot;那是什么星?quot; quot;老好北斗星。quot; quot;我还以为是直升飞机。quot; quot;牌上命理怎么说?quot; 她算了一算,quot;情如千叶桃花,华而不实。quot; 铭心忍不住笑。 quot;你把出生年月日给我,我也替你算一算。quot; 铭心说了出来。 quot;嗯,点子那么少,奇怪,加在一起都不超过廿一点。quot; quot;早知到赌场去赢一铺。quot; quot;铭心,这里说,叫你一生刻骨铭心的人,不能与你长相厮守。quot; 铭心不以为意,quot;你问十个人,十个人的感情道路都如此,哪有顺风顺水的事。quot; quot;看得开就没有问题。quot; 铭心把双臂枕在颈下,quot;我们也休息吧。quot; quot;多浪漫,幕天席地,看星星,听瀑布。quot; 铭心说:quot;世上最美好的东西,其实全属免费。quot; 元心笑着给她接上去:quot;至于其他,可用钱买。quot; 元心也很有一套,不是个全不懂事的小孩子。 野火自动熄灭,她俩走入帐幕,各自钻进小小睡袋。 不久,她们已经睡熟。 是一阵悉率的声音唤醒夏铭心,她十分醒觉,张开双眼,并没有立即起身。 有动物正在吃食物的渣滓,隔着帐蓬可以看到幢幢影子,它们正在翻土。 铭心沉住气,刚想叫元心,已听见她轻轻说:quot;狗。quot; 铭心压低声音,quot;不,不是狗。quot; quot;是什么?quot; 铭心叹口气,quot;狼。quot; 元心倒抽一口冷气,quot;我们该怎么办?quot; quot;缓缓起来,自帐幕另一边出去,速速躲进车厢中。quot; quot;铭心,我怕。quot; 她都快哭了。 怕得有理。 铭心不动声色,quot;来,用手帕蒙住脸。quot; quot;为什么?quot; quot;稍后才同你解释。quot; 铭心手中握紧一罐不知什么东西,掀开另一边帐慕,拖着元心,窜了出去。 吉普车不过在十多公尺以外,十多秒可以走到,可是在该利那,短短距离彷佛有千里远,元心几乎摔跤。 说时迟那时快,车门被推开,quot;快,快!quot; 原来元声两兄弟早已躲在车上。 铭心舍己为人,急急大力把元心推上车。 来不及了,野狼已经无声无息掩至,绿油油的眼珠,胡胡声,咧着嘴,露出白森森尖牙,作势欲扑。 铭心一扬手,她那罐东西派到用场一按钮,一阵雾喷出,空气中充满辛辣味,原来那是一罐胡椒喷雾。 狼嗅到,反应比人类大十倍,立刻不敢扑前,夏铭心趁这个机会,闪入吉普车中。 元声大力拉上门。 铭心一额冷汗,松出一口气。 quot;好家伙,铭心,原来你早有准备。quot; quot;不,原本用来应付人狼。quot; 元心惊魂甫定,笑说:quot;铭心真有办法。quot; 她拉下蒙脸手帕,可是也被胡椒雾刺激得落泪。 铭心问他们兄弟,quot;你们一早就听见狼来了?quot; quot;是,趁它们忙着觅食,我们急急躲往车中。quot; 元心不忿,quot;不必理我们?quot; 元声说:quot;我刚预备下车救你们。quot; 元宗证明:quot;这是真的,他得先照顾我。quot; 元心哼了一声。 被击退的狼一共三只,不甘心地又慢慢围上来。 元心战栗,quot;呵,恐怖。quot;她躲在大哥怀中。 元声与铭心对望一眼,忽然之间,忍不住大笑起来,元宗与元心接着也笑。 元声说:quot;这真是最值得纪念的一晚。quot; 元宗很冷静的说:quot;不可能还有比这更快乐的时间了。quot; 元心答:quot;我完全赞成。quot; 铭心说:quot;那么,向骑警报告求救吧。quot; quot;狼不会自动走开?quot; quot;还是求救安全些。quot; quot;对,怕只怕再走出七只棕熊来。quot; 他用车内无线电话求救。 骑警听过他们的情况,quot;若无特别紧急情况,勿在深夜黑暗中驾驶,静候黎明。quot; quot;你们会否来保护我们?quot; quot;我们人手短缺,你们并无危险,放心在车上睡一觉吧。quot; 他们四人又再一次轰然大笑。 元心第一个睡着,大家把毯子让给她用。 铭心说:quot;人类不敌野生动物。quot; quot;也得学习敬畏大自然。quot; 元宗低声说:quot;更是时间大神的奴隶。quot; 元声加一句,quot;更深深受命运控制。quot; 铭心无奈,quot;我们还可以做什么?quot; 元声答:quot;苦中作乐。quot; 天渐渐亮了,狼也逐一散去。 这时,有骑警前来探视,quot;你们没事吗?quot; 他们道谢。 quot;拔营离去吧,上星期有人被熊围住脱不了身,森林那一头连渡假村,把它们赶到这边来。quot; quot;是,我们立刻走。quot; quot;切勿掉以轻心,受到袭击,有生命危险。quot; 收拾完毕,他们匆匆离去。 吉普车身上到处有狼的泥足迹,唏,好不危险。 在车中,他们不停笑谈,终于,元心首先吃不消,累极入睡。 铭心与元声会在前座,元声笑说:quot;铭心,你若疲倦,可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quot; 铭心不以为然,轻轻说:quot;一个女子的头,最好永远搁在她自己的脖子上。quot; 卓元宗暗暗佩服。 元声却笑答:quot;那多辛苦。quot; quot;一个脖子一个头,怎么会辛苦。quot; quot;夏铭心你天赋异禀。quot; 铭心摸摸自己的颈项,quot;是,硬颈。quot; 饶是如此,到了故园,腿都软了。 四个人蓬头垢面,混身泥污,像遇到什么灾劫回来似,元声一声不响到厨房开了香槟就喝个饱,元心扑进浴室洗刷,元宗比较镇静,与管家说了几句话。 铭心刚想回房,被卓元宗叫住。 quot;我想向你道谢。quot; 铭心连忙说:quot;我没做什么。quot; quot;多谢你给我段好时光。quot; 铭心动口而出:quot;我也是。quot; quot;好久没有这样高兴过。quot; 铭心微笑,quot;我也是。quot; 卓元宗还想说什么,却看到夏铭心已经返回房内。 管家叫住他:quot;卓先生有话同你讲。quot; 元宗连忙到书房去。 的确是父亲的声音:quot;你到什么地方去了?quot;他的语气从来没有开心过。 quot;旅行。quot; quot;身体可吃得消。quot; quot;没问题。quot; quot;医生怎么说?quot; quot;可以做有限度活动。quot; 那威严的声音忽然怯了一怯,quot;最近生意上有阻滞。quot; quot;父亲,quot;卓元宗试探,quot;或许,也是收手的时候了。quot; 卓氏却像是听到世上最怪诞的假设一样,quot;什么?quot; quot;父亲或者可以考虑退休。quot; quot;退休?quot; quot;正是。quot; quot;不不不,这仍是赚钱的好时候。quot; quot;可是父亲你已拥有一辈子花不尽的财产。quot; 卓氏笑了,quot;仍不算国际级首富。quot; 卓元宗困惑,quot;要那么多财富做什么?quot; quot;对一个苦出身的人来说,最可怕的事是贫穷:受人欺压排挤白眼,皆因贫贱。quot; quot;可是现在你已远离穷根。quot; quot;你还是不明白,那种困苦的感觉仍然似梦魇似纠缠不去,鞭策我向前。quot; 卓元宗摇头,quot;至今仍然如此?quot; quot;是。quot; quot;恐怕是权欲的引诱吧。quot; 卓氏大大不悦,quot;你先治好身体,再谈其他。quot; 元宗不再接口。 quot;医生处一有好消息,马上通知我。quot; quot;是,父亲。quot; 卓氏的声音中断。 元宗松了一口气。 元声捧着香槟瓶子进来坐下。 quot;父亲仍然不信世上有金钱买不到的东西。quot; 元宗温和的说:quot;还不去淋浴。quot; 元声耸耸肩离去。 那天晚上,铭心在图书馆看报纸,元声进来与她聊天。 铭心问:quot;元心呢?quot; quot;睡觉,一边自噩梦中喊出来,狼!狼!quot; quot;别取笑她。quot; 元声说:quot;不要担心,一下子就好,立刻换上最夺目的缎裙出去跳舞,漂亮女子全没有良心。quot; 铭心笑。 quot;你是例外。quot; quot;多谢。quot; quot;夏铭心,两兄弟爱上同一女子,该怎么办?quot; 铭心一怔,缓缓说:quot;我又不是爱情问题信箱主持人,我怎么知道。quot; quot;弟弟应否成全兄长?quot; 铭心无言。 quot;抑或,哥哥自愿退出。quot; 铭心这时轻轻答:quot;或许只是天气太闷热的缘故。quot; quot;不,天气不太坏。quot; quot;那么,是有人恶作剧。quot; quot;他们兄弟十分友爱,不会无端生事。quot; 铭心坚持,quot;我没有答案。quot; quot;我想知道那女子喜欢哪一个。quot; 铭心不出声。 quot;可能,她嫌兄弟俩都太过懦弱。quot; 夏铭心吃一惊。 quot;那样刚健的女子需要更加强壮的男伴。quot; 铭心仍然不说话。 元声叹口气,喝尽了手中的香槟。 quot;你喝多了。quot; quot;我这就去开第二瓶。quot; 铭心温言道:quot;这样唱下去,你永远离不了这个家。quot; quot;你太低估我。quot;他把手搭在她肩膀上。 quot;元声,累的时候别多说话。quot; 他把额角顶在铭心额角。 quot;是,我醉了。quot; 他转身离去。 铭心继续看报纸,行行小字浮起来,忽然全看不入眼。 quot;元声说什么?quot; 铭心抬起头,看到元宗在她身边。 她微笑,quot;没什么。quot; 元宗怜惜地说:quot;他这个人就喜欢意气用事。quot; quot;你呢?quot; quot;我欠缺他的勇气。quot; quot;世上约莫有两类男子,一类永远不说我爱你这种字眼,另一种逢人都说我爱你。quot; 元宗讶异地笑,quot;是吗,可以将男性如此分类吗,自何处学来?quot; 夏铭心眯眯笑,quot;我喜阅爱情小说,都是小书上说的。quot; quot;这些书会否误人子弟?quot; quot;至误终身的是错爱。quot; quot;你误会了元声,他是那种一生不会说一次我爱你的人。quot; quot;是吗。quot;铭心错愕。 quot;叫许多女孩子心碎。quot; quot;这我相信。quot; quot;他一直洋洋自得,直至今日。quot; 嗯。 quot;他现在可烦恼了。quot; 铭心想到解围的方法,她不徐不疾地说:quot;明天早上,一起来上课好吗。quot; quot;我一直在跟你学习。quot; 他也转身离去。 铭心把脸埋在手心中,该怎么样处理感情?她欠缺经验,深深为难。 这时,耳边响起鲁妈的声音。 quot;夏小姐,你好,给你送花来。quot; 一睁眼,看到一大瓶了白的栀子花,好闻得令人不能署信这是人间的香气。 铭心笑了。quot;鲁妈,谢谢你,见了这花,现在我相信有上帝了。quot; quot;夏小姐也会说夸张话。quot; 铭心对她有异常好感,quot;鲁妈,不妨碍你吧,想与你说几句话。quot; quot;夏小姐请讲。quot; quot;鲁妈,我只是员工,你们反而叫我小姐,而对元华元心她们却直呼其名,何故?quot; 鲁妈一怔,像是从来没有人问过她这样的问题。 半晌她答:quot;夏小姐你是客人,他们几兄弟由我看大,身份不同。quot; quot;他们是小主人呀。quot; quot;卓先生一向吩咐我们叫名字即可,否则还怎么叫,难道还称大少爷二小姐不成。quot;鲁妈不禁笑起来。 铭心点头说是,quot;这才是真正的规矩。quot; 鲁妈接着加一句:quot;轻贱下人的人,哪里好算上等人。quot; 铭心又学会了一种道理。 quot;夏小姐在故园还习惯吗。quot; quot;为什么叫故园?quot; quot;卓太太的名字中有一个故字。quot; quot;啊。quot; 夏铭心无意探人私隐,立刻噤声,心中却想,故字甚少出现在女子名字里,可见卓太太有个别致的名字。 鲁妈毫无隐瞒,quot;太太姓周,叫故意,她住的地方,就叫故园。quot; 特别的住宅都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引人遐思。 quot;太太与子女一直住在这里,直至病逝,别的我就不大知道了。quot; quot;太太喜欢什么花?quot; quot;栀子花,在北国不好种,只能养在温室里。quot; quot;鲁妈你种得出色。quot; quot;是,栀子花有点奇怪,倘若不用心种,第二年虽然照样结蕾,香气就差远了。quot; quot;卓太太对你们极好吧。quot; quot;那真是没话讲,直如朋友一样,凡事有商有量,而且照顾周全。quot; 铭心听得神往。 quot;夏小姐,你且看书,我替你斟壶茶。quot; 鲁妈出去了。 铭心用手撑看头,名字叫故意,那是多么别致:你是故意的吗,我知道你并非故意的…… quot;咦,你在这里。quot; 铭心看到小元心左她面前伸懒腰。 quot;好些没有?quot; 元心给她看手臂上肿块,quot;劫后余生。quot; 铭心只会笑。 她忽然说:quot;家母生前也爱坐在这个角落看书。quot; quot;坐着阅读是好习惯。quot; quot;我却爱躺着,也根本不喜看书,我爱热闹,最好廿四小时有人陪我。quot; 铭心笑,quot;那不如早结婚,好早晚有人陪着。quot; 元心却老气横秋地笑了,quot;所以,quot;她忽然有点沧桑,quot;你没结过婚,你不知道,我父亲就从来没陪过母亲。quot; 铭心说:quot;你也没结过婚。quot; quot;可是我见过。quot; 铭心说:quot;我也见过恩爱的婚姻。quot; quot;那么,赌一记吧。quot; 两个年轻女子笑作一团。 忽然铭心打了一个呵欠,啊用不完的精力也有暂歇的时候。 她回转房内休息。 整夜耳边都有嬉笑声,日间玩得太疯,晚上思维静不下来。 终于惊醒,耳畔听见丝丝隐约的小提琴乐声,所奏并非伟大长篇乐章,而是简单动人的闪烁小星星。 琴声中充满怀念温情之意,像是回到极小时候,执母亲的手二齐仰观星座,又带一丝哀伤,因为母亲已不在人间。 铭心听得呆了。 终于,琴声静止,不到一会儿,天也蒙蒙亮。 有人竟夜不寐。 也只有全无职责的人才可享有如此特权,否则带着熊猫眼去上班后果堪虞。 铭心笑笑起床梳洗。 到了时候,她到图画室等待学生。 元声先到。 quot;老师早。quot;他用标准国语。 quot;卓向学早,请坐,读第十课。quot; quot;可否先会话?quot; quot;你想说什么?quot; quot;自从你来到故园之后,我们的生活就像得到一股清流。quot; 铭心忍住笑,quot;太夸奖了。quot; quot;如果允许我用英话,我可更顺利表达心意。quot; quot;别忘记我们正在上课。quot; 有人笑了。 一看,原来是卓元宗。 铭心意外,quot;真高兴见到你。quot; 元声嘿一声,quot;不公平待遇,为什么看见我没有同样开心?quot; 铭心连忙说:quot;没有的事,一样高兴。quot; 可是元声犹感不满,quot;一样?你放在天秤上量过?quot; 铭心咳嗽一声,大家才静下来。 刚打开课本,元心拎着手提电话跑进来。 quot;元华要与我们说话。quot; 第五章 她把电话接到对讲机上,人家都听到了大小姐的声音。 元宗先讲:quot;元华,你好,婚礼几时举行?quot; 元华却说:quot;别谈那个好不好。quot; 铭心一怔,所有的新娘都可以讲三日三夜的题材,元华却不感兴趣。 quot;我想念你们。quot;她忽然饮泣。 quot;别哭别哭,quot;元声连忙安慰,quot;我们随时可以见面。quot; 元心也说:quot;慢慢你会习惯。quot; quot;我想回故园。quot; quot;太迟了,quot;元心答:quot;我已占用了你的房间。quot; 元华无限牵念,quot;你们玩得很高兴吧。quot; 元声答:quot;还是老样子。quot;不敢夸张。 quot;夏铭心仍在吗?quot; 铭心连忙说:quot;在这里。quot; quot;铭心是一只鹰,将来飞得既高且远,看地上的我们,一定觉得可气可笑。quot; quot;元华你太过褒奖。quot; quot;我是真心。quot; 铭心连忙改变话题,quot;近日闲来做什么?quot; quot;学习夫家习惯礼义,他们祖籍福建,三代侨居。quot; quot;那也一走很有趣。quot; quot;幸亏会讲国语,不然要用英语对白。quot; 大家都略为宽慰。 quot;你们几时来看我?quot; 元声十分豪气,quot;随你喜欢,我们包架飞机就来。quot; 元华忽然兴致索然,quot;他们催我试穿礼服。quot; quot;去吧,quot;铭心鼓励她,quot;你一定是最美丽的新娘。quot; 电话挂上了元声看着元心,quot;你看,一出嫁就同娘家一点干涉也无,不再是卓家的人了。quot; 铭心头一个笑,quot;胡说,我永远是我自己,坐不改姓,行不改名,将来即使为人妻,人母,甚至是人家的祖母,始终也是我自己。quot; 元声诧异,quot;可是,女子当忠于夫冢。quot; quot;不是夫家,quot;铭心更正,quot;是自已的家庭。quot; 连元宗也笑,quot;铭心另有一番见解。quot; 铭心说下去:quot;娘家是出生地,哪里断得了关系,许多女子嫁得好,像取到大国护照的侨民,浑忘祖籍,冷眼看原居地兴衰,有什么不妥,啧啧连声,无关痛痒,如此凉薄,哪里行得通,娘家若果真的沦落,哪里还叫夫家亲友看得起。quot; 元心犹疑,quot;铭心你话中有话。quot; quot;是吗,我有感慨,兄弟摔跤,不赶去扶持,还冷笑连连:活该,也是时候了,以往太过骄纵,应有此报。quot; 元心笑,quot;这是说谁?quot; 元声也笑,quot;说你。quot; quot;不不不,quot;元心指着二哥,quot;说你才是真。quot; 元宗咳嗽一声,quot;铭心在说某些华侨的态度。quot; 元心说:quot;铭心说的都是大道理。quot; 元声却问:quot;下课了吧?quot; 铭心答:quot;把课文自一念到十。quot; 大家都笑了。 那一天,佣人把午餐搬到图书室来。 元宗说:quot;我们应当时时聚在一起吃饭。quot; 元声看看钟,quot;大哥,你约会时间到了,我陪你。quot; quot;我可以自己去。quot; 铭心想问:去何处? 元声坚持,quot;我有空。quot; 兄弟俩退下。 元心说:quot;元声讲得对,我们家子女,有的是时间,有时看到人家忙得透不过气来,认真羡慕。quot; 铭心不知好气还是好笑,quot;那么,自今日起,你开始收拾房间下厨煮食好了。quot; quot;不,铭心,我是指运筹帷幄那种忙碌。quot; quot;营营役役,一如蚂蚁工蜂,可是那样?quot; 元心低下头,quot;你看,铭心,我注定一事无成。quot; 其实,那也是罕见的福气,但是元心不会明白。 quot;铭心,你从未说及将来对象条件。quot; 铭心觉得好笑,quot;我要求烦得很呢。quot; quot;说来听听。quot; quot;他需高大黝黑英俊,毛发浓密,性格洒脱,有爱心,富幽默感,会得跳舞、接吻、喝酒、具专业知识,精通文学音乐,而且,深深爱我,还有,年龄自廿八至三十二之间,太小太老均不考虑。quot; quot;哗。quot; 铭心微笑,quot;同每一个年轻女子梦想中择偶条件毫无分别。quot; quot;可需要家势?quot; quot;不。quot; quot;为什么?quot; quot;世家规矩太多,无自由。quot; 说出来就后悔,可幸元心并不介意。 quot;可需富有?quot; quot;不,生活只需舒适,毋需豪华,花太多时间赚钱,哪里还有余暇享受生活。quot; quot;铭心,你完全知道你要的是什么。quot; quot;是吗,quot;铭心失笑,quot;知道有什么用,做人往往身心均不由主。quot; quot;同你说话真有意思。quot; quot;下课了,元心。quot; quot;铭心,可否陪我去挑跳舞裙子。quot; quot;元心,恕我不感兴趣。quot; quot;你到什么地方去?quot; 铭心微笑。 她与老人健康院有约。 一班年轻人准时抵达义务为老人院的地板打腊。 夏铭心在烦恼的时候最热衷做这种纯体力劳动,脑筋完全休息,手足不停操作,暂且不去思想任何问题。 清洁工具也由商号捐助,义工辛勤操作,进度迅速,三小时后换更,又是另外一班人接上。 夏铭心除下工作服离去。 回到故园,看到卓元声的跑车已经回来。 她走进屋内,元声迎出,像在等她。 她问元声:quot;比我还早回?quot; quot;大哥有点不舒服。quot; 卓元宗总叫人担心,铭心想上去看他。 元声却问:quot;可否陪我到荷花池散步?quot; quot;当然可以。quot; quot;你鼻尖上有汗珠。quot; quot;是吗,让我洗把脸。quot; quot;不,铭心,现在我就有话说。quot; 他脸色慎重,彷佛真有重要言语。 他俩缓步到荷花池。 铭心赞不绝口:quot;谁的设计,小小一角,与尘世隔绝。quot; quot;家母。quot; quot;真好心思。quot; 卓元声忽然说:quot;铭心,我想离开这个家。quot; quot;铭心不出声。quot; quot;你可听见?quot; quot;知道了。quot; quot;请给我忠告。quot; quot;这种事不宜太冲动。quot; quot;我厌倦这个家。quot; quot;这样说多不公平,家给你一切,你不感恩,反而抱怨。quot; quot;没有自由。quot; quot;我是自由身,自由需付出代价,一人在自由世界流浪,有时烈日当空,晒得唇焦舌燥,几乎皮开肉烂,无滴水可饮,还有,大雷雨之际,又无片瓦遮头,你应付得了?quot; quot;试一试。quot; 夏铭心叹口气,quot;豺狼虎豹追逐,要你的命,混身血污挣扎,你也愿意?quot; quot;铭心,你太夸张。quot; quot;真实生活中斗争,我还没形容到十分之一。quot; quot;我需要你的鼓励。quot; 铭心怔住。 quot;与我一起走。quot; quot;元声,你误会了,我原不属于故园,走不是我的问题。quot; quot;做我的伴侣,我们走到天涯海角去。quot; 夏铭心睁大双眼,quot;为什么?quot; quot;别问太多,铭心,只需与我走出去。quot; quot;汽油用击怎么办?quot; quot;走路。quot; quot;腿酸了怎么办?quot; quot;铭心你太扫兴。quot; 铭心温和地说:quot;事先总得把生活问题都考虑清楚呀。quot; 夏铭心夏铭心,我原以为你是一个没有缺点的完人,现在我终于找到了你的弱点,你难道没有听人家说过:世事唯一不能小心翼翼应付的是爱情,否则,你就不懂得什么是爱情。quot; 夏铭心到底还年轻,竟与卓元声争拗起来:quot;爱情不过是生活部份,恋人仍然得活下去。quot; quot;有手有脚,怕什么吃苦。quot; quot;你同我说吃苦?quot;夏铭心气结,quot;你懂什么,你一生一切都是现成的。quot; quot;夏铭心你这个俗人,我看错了你。quot; 铭心忽然心平气和,她吸进一口气,quot;是,你对我估计过高,我根本不爱你。quot; 卓元声像是鼻梁上中了一拳,他似乎不明白世上会有不爱他的异性。 他张大了嘴巴,颓然垂头。 这时,天忽然下起雨来,淅淅悉悉,落在树顶,他们没湿身。 本来憩息的淡蓝色小蜻蜓受到雨水打扰,刹时自荷花叶子上飞起来,像一只只小精灵似。 quot;夏铭心,你是那样直接残酷。quot; 铭心微笑。 因为她不爱他。 她吁出口气,所以她毫无顾忌,所以她理智清晰,错与对,黑与白,一目了然,她不爱他,她什么都不欠他。 铭心按住他的手。 卓元声受到伤害,quot;在你眼中,我与元华元心的地位竟一模一样。quot; quot;好好做卓元声,将来承继庞大遗产。quot; 卓元声不语。 雨渐渐大了,铭心肩膀上一滴滴湿黑斑,瞬息间头发也湿了。 元声站起来离去。 铭心一个人坐在石凳上发岂。 谁敢带着卓家任何一个人走出故园,届时,不但要承担一切,还得处处顾全他们脆弱的自尊心。 铭心吁出一口气,他们根本不知这故园围墙以外是个怎么样的世界。 quot;下雨了,夏小姐还不进去。quot; 一抬头,看见鲁妈。 她不知在这里多久了,不知听到了什么。 铭心无奈地摊摊手。 鲁妈忽然自言自语地说:quot;夏小姐做得很对。quot; 铭心侧耳细听。 quot;他们认为穷是住四间房间只雇两个工人。quot; 铭心不觉嗤一声笑出来。 quot;很难同他们争拗,想法完全不一样,夏小姐小必觉得可惜。quot; 雨更大了。 铭心只得返回屋内。 不知怎地,已近黄昏,屋内却无人开灯;梯间、大堂,都显得更大更深。 铭心想,将来若发财,屋子只要够住便可以,再也不设多余空洞的面积。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开亮了所有的灯,雨竟下得那么大了,窗外一片雾,视程只得三两公尺。 她抱着双膝思考自己的前途。 女孩子的前程中总包括婚姻,今日有人建议与她一起离家出走呢,被她一口拒绝。 她轻轻走去敲卓元声房门。 元心经过,quot;你找二哥?他在车房。quot; 元心穿着玫瑰紫大蓬裙预备出去,暗地里头顶上钻冠闪烁。 铭心由衷赞美:quot;你看上去像小公主。quot; quot;谢谢你。quot;元心焉然笑着离去。 铭心找到车房。 音乐震天价响,卓元声在洗抹跑车。 铭心绕着手站一旁看他,他没有发觉。 英俊的他光着上身努力做体力劳动,全神贯注,心无旁骛,手臂肩膀肌肉都是完美的。 铭心目光渐渐变得欣赏。 那样有男子气概的身段却未能给她安全感,由此可知一个人的外表并不重要。 夏铭心如一件艺术品般欣赏卓元声,没有其他意思。 终于,他看到了她,他关掉震耳欲聋的音乐,车房静了下来。 元声笑问:quot;来向我道歉?quot; 铭心立刻放心,他心中并无介蒂,真正难能可贵,这正是卓元声最大的优点。 quot;是,quot;她忙不迭说:quot;我衷心致歉。quot; 他披上汗衫,quot;你又捣碎了一颗心。quot; 铭心侧着头笑,她当然不相信那是真的,但仍然勇于认罪,quot;是。quot; 卓元声伸出双手捧住她的脸。 quot;卓元声,让我们做朋友。quot; 他的鼻尖贴到她的鼻子上,quot;不。quot; 他坚决地答:quot;永不。quot; 但是铭心已经满足,她转头离开车房。 那天晚上,她又听到小提琴乐声。 一整天没见到卓元宗了,她真想与他聊几句。 quot;今天到什么地方去了,可以告诉我吗。quot; quot;元声邀我私奔呢,二十年后可能后悔没跟他走,届时,或许什么都有了,就是没有爱情,想起今日之事,必定懊恼得吐血。quot; quot;你怎么看这件事?quot; 夏铭心入睡。 床单每天换,像住酒店似,叫人茫然若失,梦中都知道身是客,不敢放肆。 下一站,不知该搬到什么地方去,珍奥斯汀小说中的女家教,唯一目的便是希望在东家的指引下嫁到头好人家,从此退休,夏铭心越读这种故事越不是滋味,隔了一百年还走不出这个框框,实在太可怜了。 清晨起来,赤足碰到地板,发觉刚好踏在一朵印花玫瑰上,铭心连忙闪避,罪过罪过。 故园像一座布景,他们四兄弟姐妹照着剧本演出,剧情发展由严父控制,剧中人没有自己的命运,全部驯服自己的命运,全部驯服听命于导演。 夏铭心是一个观众,忽然闯入布景来,竟被邀请一同演出。 不不不,她连忙拒绝。 戏万一演罢了她又该怎么办,夏铭心是一个真人,不是个角色。 经过元心房间,看见她正在整理照片,把它们装进银相架里,放在窗台上。 招手请铭心过去。 铭心看到照片中的四兄弟姐妹神采飞扬,穿着白衣白裤在海风中展露笑容,不禁口讲好看。 元心抱怨:quot;他们都不喜拍照,这些是唯一的照片了。quot; quot;铭心说:quot;还有你们四个人的结婚照片呢,来日方长。quot; quot;我给你看妈妈的照片。quot; 铭心不知怎地有点紧张,一直觉得他们的母亲,故园的女主人是世上至美丽的女子,她怕照片叫她失望。 元心自抽屉里取了照片出来,啊。 很意外,那是一帧生活照,一个十分漂亮时髦的年轻女子左右手各抱一个孩子,笑得极之灿烂。 照片像是去年夏季拍摄,根本不似廿五年前作品,照片中两个孩子,一定是元宗与元华。 quot;哗,她确是个美人。quot;铭心放心了。 元心说:quot;她穿晚礼服最好看。quot; 形象那么健康,真没想到天不假年。 quot;照片都在父亲那里,这张是我趁他不觉悄悄取出来。quot; quot;他们感情一定很好。quot; quot;父亲时间不多。quot; 一句话说尽许多委屈。 quot;母亲喜欢看海,以前我们都笑这是文艺小说女主角的嗜好,可是渐渐我们也爱上近海的房子,不是那种看着港口五光十色灯饰那种,而且真正可以听到海涛海鸥嗅到盐香的房子。quot; quot;故园。quot; quot;是,可以随时乘船出去,半日都不回来。quot; quot;你们很幸运。quot; 元心把母亲的照片收好。 quot;一个女子最开心放肆的日子,也不过是这几年。quot; quot;放肆,是。quot;连铭心都不得不承认。 quot;所以,有人肯等你的时候,叫他等好了,千万不要准时。quot;这也是一种哲学,与元声的意见完全一样。 她又说:quot;能够穿得上四号跳舞裙子的时候,天大穿,保不定哪一天,人胖了,有不幸的事发生,不再能穿。quot; quot;胡说。quot;铭心温和地说:quot;你一定可以穿足一辈子。quot; quot;家母的一辈子也不长。quot; 今天,卓元元情绪十分低迷。 quot;家母最后十分厌世。quot; 铭心决定把话题扯开,quot;你最近又置了什么衣饰,让我参观一下。quot; 这话说到卓元心心坎里去,立刻带铭心到衣帽间去做介绍。 只见绫罗绸缎一大堆,美不胜收,各有鞋子配对,小小手袋上镶着鸵鸟毛,非常有趣。 元心恢复欢笑,男朋友的车子已到楼下,她才开始梳妆,那人一等大概起码两个小时。 仍然不见卓元宗。 夏铭心敢一手推开卓元声的房门,但是不敢对卓元宗造次。 他们两兄弟正在房内商谈。 卓元声对大哥说:quot;代我向父亲提出要求,我想离开故园外出独立。quot; quot;他一向不曾阻止任何人离开故园。quot; 元声咳嗽一声,quot;我想领取一笔津贴。quot; quot;那又是另外一回事。quot; 卓元声不语。 quot;你知道父亲的铁腕政策。quot; 卓元声改变话题,quot;医生处有无消息?quot; 他大哥摇头。 quot;也只有放开怀抱。quot; 是,这些日子来,叫你们也担足心事。quot; quot;夏铭心进故园之后,大家都开朗不少。quot; 一提到夏铭心,卓元宗沉默。 卓元声委屈地说:quot;她对我并无另眼相看。quot; 元宗忍不住笑出来。 quot;对你也是。quot;元声不甘心。 元宗连忙道:quot;我并无自作多情。quot; 元声气结。 quot;她的确是一个非常特别的女子,可爱二字当之无愧。quot; quot;你对她也印象深刻吧。quot; 我没有资格对异性有任何观感,我身体欠佳,一个人失去健康,无异失去一切。quot; quot;大哥,我们都为你祷告。quot; quot;不说这个了,父亲说:你要不升学,要不回去帮他做生意。quot; quot;这好算是选择?quot; 元宗笑了,quot;许多人羡慕你还来不及。quot; 大哥,请竭力留住夏铭心。quot; quot;铭心这样性格的女子,一是一,二是二,不会回心转意。quot; quot;我还未学好国语。quot; 卓元宗又笑笑。 quot;出来见见人。quot; 元宗说:quot;待我精神好些再说,每次注射过后,身体总不听话,免得吓人。quot; 元声按住大哥的手。 他在走廊遇见铭心。 铭心一开口便问:quot;元宗呢?quot; 元声点头,quot;果然,心中全没有我。quot; 铭心担心再问:quot;他没有事吧?quot; quot;托赖,只不过疲倦一点。quot; 铭心吁出一口气。 他见她披着大毛巾,quot;你打算游泳?quot; quot;是。quot; quot;我陪你。quot; 夏铭心芽着的是一件头深蓝色保守朴素最普通款式的赛衣,可是平凡中最见真功,她的美好身段表露无遗,不溅水花跃入水中潜泳,半分钟后忽然似飞鱼似跃出水面,叫卓元声看得发呆,接着,铭心用蝶泳游了十多个塘,她笑着取回大毛巾,quot;累了。quot;她说,就那么简单,一点花巧卖弄也无。 卓元声倾心。 第二天早上,元心来上课,同老师说:quot;给你看一样东西,请替我保守秘密。quot; 铭心还未会意,元心已杷衬衫揭起,她肚脐上穿着一枚金环。 铭心愕然,quot;可痛?quot; quot;可以忍耐。quot; quot;小心发炎。quot; quot;好不好看?quot; 铭心据实答:quot;非常可布。quot; 元心笑,quot;比纹身更痛快。quot; quot;什么?quot; 元心卷起袖子到肩膀,铭心看见她手臂上纹着一圈荆棘。 噫,她还以为玫瑰花或是蝴蝶才是热门图案。 quot;你父亲会怎样说?quot; 元心得意洋洋,quot;他永远不会知道。quot; 于是,精神上元心胜利了,她终于成功摆脱父亲的控制。 铭心摇头。 下午,她到花园去找李元宗,鲁妈正在收拾画具,看见她,笑说:quot;元宗到医院做检查。quot; 啊,凉亭里彷佛还有他的笑语声。 鲁妈静静离去。 铭心伸一个懒腰,花丛深处,无比炙凉,她有点眼困,躺到石凳上,咦,欠一只枕头,见满地落花,便用围巾包了一大包,枕在头下,咕哝地想:前些日子寄出的求职信,怎么毫无回音,明日也许得回学校问一问。 成日就是盘算生活问题,哪里还有余闲伤春悲秋,唉。 职业闷点无所谓,至要紧稳定可靠,假期她自然会四出寻找娱乐。 耳畔有蜜蜂嗡嗡声,科学家说,土蜂这种昆虫圆胖,翅膀短小,根本不能飞翔,不知怎地,它违反了力学,飞了起来。 穷家子女突破出身,扬名立万,也是同样的奇迹吧。 铭心睡着了。 一直等听到一阵嬉笑声,她才蓦然张开眼来。 卓元心卓元声看着她拍手。 quot;哎呀。quot;铭心拂去身上花瓣坐起来。 quot;好睡好睡,喝杯热茶。quot; 铭心问:quot;元宗呢?quot; quot;回来了,在房里。quot; 铭心真想去看他,考虑了许久,终于讪讪作罢。 天色已暗,卓元宗却没有开灯。 他正与父亲通话。 quot;检查结果如何?quot; quot;如旧,邓医生明日会向你汇报。quot; quot;家庭老师走了没有?quot; 卓元宗的声音十分平静,quot;已经辞退,管家另外请了人,元华怎么样?quot; quot;很好,下月赴马来亚相亲。quot; 元宗关心妹妹,quot;她会适合热带生活吗?quot; quot;人是万物之灵,当能克服环境。quot; 元宗不再出声,他已说不出疲倦。 严父只得同他说:quot;我们再联络。quot; 夏铭心在楼下看着他的露台,他始终没有开灯。 第二大一早,铭心接到一通电话。 quot;夏小姐,我是血库负责人,几经辛苦才通过海军找到你。quot; quot;什么事?quot; quot;有病人需要你的骨髓。quot; quot;好极了,我随时可以效劳。quot; 对方非常感动,quot;夏小姐,但愿多些人像你这般勇敢。quot; 铭心只是笑,她登记已经一年,没想到今日找到配对。 quot;市立医院邓澈思医生会同你联络。quot; 铭心梳洗完毕,邓医生的电话到了。 quot;夏铭心小姐?quot; quot;我是。quot; quot;你住在什么地方?quot; quot;此刻我在宁静路一号。quot; 邓医生声音无比困惑,quot;宁静路一号是故园。quot; quot;我知道。quot; quot;夏小姐,请问你是什么身份?quot; quot;我是家庭教师。quot; quot;呵,quot;医生恍然大悟,quot;夏小姐,请你抽空来做进一步检查。quot; quot;我要告假才走得开。quot; quot;你什么时间方便?quot; quot;下午四时之后。quot; quot;那就今日四时半可好?quot; quot;好,我会准时到。quot; quot;谢谢你夏小姐。quot; quot;那日铭心由元声送到市立医院。 元声笑,quot;又来做义工?我一小时后来接你回家。quot; 年轻的邓医生一见她便迎出来。 他笑说:quot;原来夏小姐有百多次捐血纪录。quot; 铭心忙道:quot;何足挂齿。quot; quot;AB型血液比较稀少,有需要的人一定非常感激。quot; 铭心笑而不语,静静接受检验。 quot;稍后可知骨髓是否配合。quot; quot;但愿帮到病人。quot; quot;我有灵感手术会成功。quot; quot;最好如此。quot; quot;夏小姐,通常我们对捐赠者身份保密。quot; 铭心赞成,quot;这样做很好,无论病人是老是幼是男是女,只要帮到他,我一样高兴。quot; 邓医生点头,quot;你的意思是,完全无偿。quot; quot;正是。quot;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推们进来,quot;邓,可是找到配对了,捐赠人在什么地方?quot; 那是一个穿着医生袍的漂亮金发年轻女子。 邓医生连忙说。quot;捐赠人就在这里,让我介绍:安德臣医生。quot; quot;什么,quot;安德臣医生大表兴奋,quot;多么难得,竟是本埠居民。quot; quot;可不是。quot; 她手中拿着电脑做的报告,quot;邓医生,完全配对,这位夏小姐是天派来的安琪儿。quot; 两个医生情绪高涨地大力握手,似学生拿到甲加成绩表。 quot;本周末请夏小姐再到医院来一次。quot; quot;一定。quot; quot;请在这份文件上签署。quot; 邓医生说:quot;安德臣,给你个机会,由你向病人公布好消息。quot; quot;医生很少得到这种优差。quot; 铭心细阅文件,签妥名字。quot; 元声准时来接她走。 他称赞她:quot;铭心你永远神清气朗,气定神闲,看见你像是打了定心针。quot; quot;有这种事?quot; 回到故园,她也没将事情公开。 接着两日她一直没见到卓元宗。 为什么躲起来?铭心随即笑了,这是他的家,他不爱出来,是他的自由。 元心缠住铭心看时装杂志,quot;周未我们结伴到巴黎去。quot; quot;我有事。quot; quot;你总是那么忙。quot;元心惆怅。 铭心笑,quot;孩子们,一直抱怨大人事忙,直到他们也成为大人。quot; quot;谁说我是孩子,不知多少人向我未婚,我随时可以私奔。quot; quot;当然,离开这个家,谁帮我煮饭洗衣服。quot; 铭心觉得这名宠坏的少女也颇有街头智慧。 她再加一句:quot;我怕吃苦。quot; 所以卓元华奉召回到父亲身边去,她们不懂得处理生活,还是受托管的好,她们是卓家永恒的殖民地。 元心看着她收拾衣服,quot;你去旅行?quot; quot;星期一回来。quot; quot;我送你。quot; quot;不用,我已经叫了车。quot; 铭心准时抵达医院。 安德臣医生微笑着说:quot;你知道程序。quot; 铭心点点头。 麻醉药很快使她失去知觉。 第六章 醒来只觉腰身酸麻,邓医生俯身同她说:quot;夏小姐,你休息一晚,明朝出院。quot; 铭心在病床上看雨果的小说悲惨世界,读到动人处落下泪来。 邓医生进来看到封面,微笑说:quot;雨果与狄更斯都是我崇拜的作家。quot; 铭心叹道:quot;那么悲壮的小说怎么写出来!quot; 邓医生问:quot;你身体如何?quot; quot;有点累。quot; 看护捧进一只大大的水果篮子。 铭心大奇,根本没有人知道她在医院,由谁送来? 邓医生咳嗽一声,quot;是我小小心意。quot; 他走开之后,铭心继续看小说。 累了,书仆一声跌在地上,她转一个身,继续睡。 第二天一早她便收拾衣物离开医院。 邓医生送她。 quot;夏小姐,你愿意与病人见个面吗?quot; 铭心一怔,摇摇头,quot;我不想看到情绪激动的家族。quot; quot;他保证不哭。quot; quot;是一个他吗?quot;铭心笑,quot;请代为转告,助人为快乐之本。quot; 邓医生还想说什么,安德臣医生进来拥抱夏铭心。 quot;我代表医院感谢你。quot; 铭心自行叫车回到故园,只得鲁妈迎出来。 铭心诧异,quot;都出去了?quot; 庭院深深,十分静寂。 quot;是,元声本来找你,可是你又不在。quot; 铭心没好气,quot;不过是找个籍口逃课罢了。quot; 鲁妈笑了。 书桌上放着一封英文告假信。 quot;亲爱的铭心,家里有事,元心与我出去,稍后再谈详情。quot; 她放下信回房去。 忽然忍不住走上三楼,听见有声响,便笑道:quot;你一个人在家?quot; 自卓元宗房里出来的却是女佣人,见是铭心,笑道:quot;他们都不在。quot;捧着换下来的床罩离去。 门没关好,铭心在门外站了一会见。 自门缝看去,只见到书桌一角,桌面桌底都叠满书,这些日子,他在房间里,就是读书弹琴吧。 铭心回到楼下,感到好不寂寥。 三兄妹去了何处,难道真的往巴黎购物去了。 她独自换上泳衣,缓缓在室内泳池游了一阵子,上岸后觉得混身舒畅,与电子象棋对弈起来。 这一下就到了下午,铭心似个孩子般渴睡。 铭心到这个时候才发觉故园有多大。 她一个人坐在露台上听海浪声。 忽然耳畔传来隐约的提琴声,她焉然脱口问:quot;元宗,是你回来了吗?quot; 当然不是。 铭心看了一会电视新闻,上床睡觉。 整晚留意有无人回来,却不觉有声响。 天刚亮,先听到鸟叫,铭心内心牵挂,梳洗后立刻去找人。 看到元声坐在厨房喝咖啡,说不出的高兴。 quot;一日不见,如隔三秋。quot; 元声笑问:quot;你去了什么地方?quot; quot;这话由我问才对,元心呢,还没回来?quot; quot;这些日子你好像是我们小家长。quot; 铭心也斟一杯咖啡喝。 元声问:quot;为什么不问元宗?quot;铭心一怔。 quot;你最关心他。quot; quot;他是病人。quot; quot;你知道他患什么病?quot; 铭心摇摇头。 quot;到现在还未知,由此可知你不是好事之徒。quot; 铭心笑。 quot;由他自己告诉你好了。quot; 元声一回来,故园就热闹起来。 他凝视她,quot;铭心,是我先看见你。quot; 铭心愕然,quot;啊,什么意思你来了,你看见,你征服?quot; quot;的确是我认识你在先。quot; 铭心告诉他:quot;百多年前北美洲篷车队西征,霸占红印第安人土地,据说只要策骑骋驰,日落之前所到范围,都属于该人,不费分文。quot; quot;有那么便宜的事。quot; quot;所以,口气不要像那些人。quot; 元声有点委屈,quot;又听了教训。quot; 铭心抬起头,quot;今晨连鲁妈都出去了。quot; quot;家里有点事。quot; 铭心觉得她不应打听是什么事,故此笑问:quot;你怎么不与他们在一起?quot; quot;我特地抽空回来看你。quot; quot;多谢盛情。quot; quot;我是真的。quot; 铭心看着他,quot;我也觉得不是假意。quot; 元声说:quot;我要去接更了,待会元心回来,叫她守在家里。quot; 铭心摊手,quot;我不是家长。quot; quot;你说话,她会听。quot; 元声显然有要事待办,开着车子离去。 下午,佣人们陆续回来,故园又有脚步声。 quot;夏小姐的电话。quot; 铭心以为是元声,对方却说:quot;我是邓医生。quot; quot;是,邓医生有什么事。quot; quot;病人的手术成功。quot; quot;啊好极了,quot;铭心由衷的高兴。 quot;有一事与你商量。quot; quot;邓医生不必客气。quot;铭心纳罕。 quot;病人想与你见面。quot; 铭心诧异,quot;我认为没有必要。quot; quot;我同他说过你的意思,可是他相当坚持。quot; quot;同他说我祝福他。quot; quot;他想面谢。quot; 铭心觉得邓医生有点婆妈。 于是她重申一次:quot;我不会出来。quot; 邓医生无奈,quot;打扰你了。quot; 铭心放下电话。 她做这件事是因为她高兴那样做,不因为想听个谢字。 凡事想别人感激,那是必然要失望的。 元心回来,跳到沙发上嘭一声躺下,quot;累坏人。quot;但她的神情不失愉快。 铭心点点头,quot;又有人向你求婚了。quot; 她咕咕笑,quot;那也真够累的,总得顾全他们颜面,找个好听的藉口,端张梯子,让他们下台。 铭心接上去说:quot;我学业未成,我年纪太小,我父母不赞成我过早恋爱……哈哈哈哈哈。quot; 她们大笑起来。 quot;铭心,多人向你求婚吗?quot; 铭心摇头,quot;从无。quot; 元心吃惊,quot;什么?quot; 铭心有自知之明,quot;我没有妆奁,性格也太刚健。quot; 元心却说.quot;我喜欢你。quot; 铭心故意说:quot;你年纪比我小大截,而且,经济又不能独立,不……我不予考虑。quot; 两人又笑得弯腰。 管家刚巧回来,听到这样清脆的笑声,不禁微笑,年轻真好,总觉得开心,要待三十年后,才会打着冷颤想:那时怎么熬过来,而且,居然也不是不快乐,唉。 铭心仍然拉着元心上课。 元宗一连几天没有回家,去了何处?身体又不是那么方便。 要问,也问得出究竟来,可是铭心决定等卓元宗回来。 元声告诉她:quot;元华订婚了。quot; 铭心愕然,都没听说她找到新对象。 quot;这是一宗便利婚姻。quot; 铭心说:quot;嘘。quot; quot;幸亏对方人品与家境都不错,希望家庭温暖可以使元华情绪稳定下来。quot; 铭心不方便发表意见。 quot;我不会那样做,我结婚对象必定是我至爱。quot; 铭心说:quot;我思念元华。quot; 元声说:quot;我也是,quot;过一会他又透露,quot;家母去世,给她很大打击。quot; 铭心见他像是有话倾诉的样子,便斛一大杯咖啡给他。 quot;那时我与元心都小,父亲与元宗恰出外旅游,只有元华是目击者。quot; 铭心愣住,目击何事? quot;那日清晨,是元华发现她倒卧床上。quot; 是意外,铭心抬起头,不觉一惊。 quot;家母是自杀辞世。quot; 铭心脱口而出:quot;啊。quot; quot;是,为着某些原因,她一生郁郁寡欢,其实,表面上看,人家一生追求的,她都已拥有,但是她不快乐,并且决定结束生命。quot; 铭心十分震惊,这是故园最大的秘密吧。 quot;开头我不懂,稍后觉得她行为自私,人生在世,总有责任,需要履行,至少要看着子女长大。quot; 铭心不出声。 quot;我爱你,是因为你热爱生命。quot; 铭心又吃一惊。 quot;到最近才原谅了她,我明白如果不释放,就不能安心。quot; 铭心默默聆听。 quot;元华一直告诉我,母亲躺在床上,脸色灰败,生命已逝,家里一共有七个佣人,可是没有人帮到她。quot; quot;不是元华的过失。quot; quot;她一直内疚。quot; quot;元华事后有无找心理医生诊治?quot; quot;父亲不允许消息外浅,不准我们谈论此事。quot; quot;竟如此专制!quot; 铭心说:quot;来,让我们说些高兴的事。quot; quot;是,上尉。quot; quot;下个月我可能要正式到某官立中学教书。quot; 元声吃惊,quot;你要离开我?quot; quot;我俩一样可以见面。quot; quot;不不不,quot;他双手乱摇,quot;不能叫你走。quot; 铭心只是笑。 quot;教书有什么好?quot; quot;堂堂正正一份职业。quot; quot;上尉,你听我说──quot;正在这个时候,鲁妈进来兴奋地说:quot;元宗回来了。quot; 元声立刻随鲁妈走出去。 没有人叫夏铭心。 始终是个外人。 铭心耸耸肩,走到图书室去。 才坐下,鲁妈在门口说:quot;夏小姐请听电话。quot; 谁? quot;夏小姐,我是邓医生。quot; 怎么又是他。 铭心微笑说:quot;又是同样一件事吗?quot; quot;夏小姐冰雪聪明。quot; quot;请同病人说,我很乐意帮他忙,可是,见面就不必了。quot; quot;为什么那样坚持呢?quot; 铭心找籍口,quot;因为,病人惰绪不宜太激动。quot; quot;他已知道捐赠者是什么人。quot; 铭心十分讶异,quot;未征求我同意,你怎么可以将我姓名披露。quot; 邓医生却说:quot;夏小姐,此刻,他正站在你身后。quot; 什么? 夏铭心张大嘴,转过头来。 她看到邓医生拿着手提电话站在门口,更叫她吃惊的是,站在他旁边的竟是多日不见的卓元宗。 电光石火之间,铭心什么都明白了。 当然,这是她来到故园的唯一原因。 她轻轻放下电话,quot;元宗,原来是你。quot; 元宗踏前一步,quot;可不就是我。quot; 铭心异常激动,quot;这真是太好了。quot; 她不期然拥抱卓元宗,在他怀中,铭心抒出一口气,原来不自觉地渴望这一刹那已经良久。 quot;铭心,谢谢你。quot; 这时天真的元心大力鼓掌,铭心抬起头,看到元声复杂的眼神,她才知道,夏铭心是最后知悉病人身份的人。 邓医生愉快的说:quot;到最后一分钟,我们还想征求你同意。quot; 铭心不语。 邓医生说下去:quot;当你报上地址,我是多么讶异,原来你们同样住在故园。quot; 元心笑道:quot;铭心不是来教书的,铭心来救人。quot; 元声轻轻说:quot;让大哥休息吧。quot; 他到今日才出院。 铭心陪他走到三楼。 quot;好好休养。quot; 元宗伸出手来,轻轻抚摸铭心鬓脚,然后才回房去。 邓医生犹自滔滔不绝:quot;家族之中无一人与他血型配合,只有他遗传自生母,而生已经辞世,偏偏有你愿意捐助,唉,上天待他不薄。quot; 他挥舞着双臂走下楼去,这一定是他事业中最得意的事之一,七老八十之际,可以说给绕膝的子孙听。 元声斟一杯香槟给铭心。 铭心笑说:quot;今日你特别静。quot; 他凝视她,轻轻说:quot;是我先看见你。quot;又是那句话。 此刻,夏铭心明白他的意思了。 她说不出话来,喉咙有点哽咽,刹时间,她与他都傍徨地知道了自己感情的命运。 只听得元声长长叹口气,放下酒杯,走出去。 接着,是元心来缠住铭心要求知道整件事的细节。 铭心坐下,一一作答。 她发觉管家与鲁妈也站在一旁听。 元心问:quot;你一直不知病人是大哥?quot; 铭心摇头。 quot;大哥说,邓医生在手术之后才告诉他。quot; 铭心微笑。 quot;别怪邓医生,是大哥坚持要面谢捐赠者。quot; 因为情况特殊,所以他得偿所愿。 元心探近身子:quot;伤口痛不痛?quot; 铭心答:quot;不算什么。quot; 管家张女士有点激动,quot;夏小姐,看到这样的例子,我们也去登记救人。quot; 这时铭心据实说:quot;我有点累,想休息。quot; 元心说:quot;今晚元声预备大显身手,做晚餐庆祝大哥康复,铭心,你是主客。quot; 铭心笑,quot;他会烹饪?我一定在场。quot; 鲁妈也笑,quot;小心厨房起火。quot; 元心握着铭心的手自走到楼上,她说:quot;这下子好了,你永远不会离开故园。quot; 铭心似有预感,她抬起头,碰巧一阵风吹来,水晶灯璎珞发出叮叮微响。 quot;谁打开窗户?quot;元心也发觉了。 铭心回到房间,躺在床上,双臂枕在脑后,啊,事情发展出乎她意料之外。 有了这样的瓜葛,似乎更应趁快离开故园,身份实在太尴尬了。 忽然听见有人叫她:quot;铭心,铭心。quot; 她转过头去,卓元宗就站在她面前,她伸手去拉他的手,忽然之间,他的身体渐渐软倒,像一只断线木偶。 铭心大吃一惊醒来。 正在这个时候,元心推开门进房来,又笑又说:quot;铭心,快到厨房来看元声表演,精采极了。quot; quot;马上来。quot; 铭心洗一把脸便跟她下去。 元声已经在厨房里,材料摊开一桌,鲁妈当他助手。 一大锅开水勃勃地滚,元声说,quot;没胆子的不要看。quot; 他取起大龙虾便丢进锅里。 另一边还有鱼虾蟹蛤蜊等海鲜正与一大盒饭同煮,香气扑鼻。 铭心不由得吞一口涎沫,quot;这是什么?quot; quot;卓氏海鲜饭。quot; quot;就此一味?quot; quot;一味就足够。quot; 只见元声把龙虾捞出,用刀啪一声切开两段,丢进饭里,加上汤,盖好锅,送进烤箱,手腕纯熟,大刀阔斧,十分潇洒。 接着好几年,铭心每逢吃海鲜,都会想起卓元声。 那时,元声洗干净双手,笑说:quot;该做喝的了。quot; 鲁妈捧着一大只盛果子酒的水晶玻璃盘,只见卓元声自冰箱取出各种水果,quot;元心,帮我榨汁,铭心,帮我切片。quot; 他把两大瓶伏特加倒入玻璃盘里。 quot;当心醉倒。quot; quot;今日不醉无归。quot; 铭心笑不可仰,quot;这里就是你的家,你还想归去什么地方?quot; 片刻酒与饭都做好,自有人来收拾厨房。 铭心鼓掌,quot;元声,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手。quot; 元声轻轻说:quot;上尉,我还有许多秘密。quot; quot;叫大哥来吃饭。quot; quot;看护说他需要休息。quot; quot;只用一点点时间。quot; 元宗下来了,神情与以前一样,温文地说:quot;我坐铭心身边。quot; 元心忽然说:quot;真奇怪,你俩身上现在流着同样的血液。quot; 铭心抬起眼,恰巧碰到元宗的眼光,铭心微笑。 各人边吃边说着在外边遭遇的趣事,铭心比平日健谈,是那豪华的果子酒鼓励了她。 正在最兴高采烈的时候,管家忽然进来。 quot;元声,你父亲的电话。quot; 元声已经马上站起来,quot;我出去听。quot; quot;不,他要跟大家起说话。quot; 管家把扩音机接上。 他们三兄妹立刻静下来。 铭心还没知道发生什么事,已经听到一把冷冷的声音说:quot;这么高兴,什么事?quot; 那把声音来得十分突兀,闻声不见人,好似天兵天将在说话似,铭心在错愕中亦觉可笑。 那声音生硬无情,像电脑机械人发出,铭心不相信世上有真人会有这样戏剧化声调。 他忽然发问:quot;夏铭心可在?quot; 铭心刚想谦逊几句,像不必再谢之类,可是那把声音却冷冷地问:quot;你还没有走?quot; 一室的人包括卓元宗都呆住。 铭心张大了嘴,脸上像吃了一记耳光。 quot;夏小姐,你早已被解雇,为什么还留着不走?quot; 元宗站起来申辩:quot;父亲──quot;quot;等我把话说完,quot;声音有无限权威,quot;夏小姐,我不想你再留在故园,你所付出,我自会补偿你。quot; 卓元声这时忿慨的说:quot;太过份了。quot; 那声音更加冷酷,quot;但凡认为我做得不对的人,可以即时离开故园,永远不要回头。quot; 元声忍无可忍,站起来说:quot;大哥,元心,再见。quot; 那声音不但不紧张,且讽刺地说,quot;少爷此刻生气了,要离家出走,不过不要紧,稍后开饭时间一到,他又会回来。quot; 元声一声不响离去。 铭心忽然开口了,quot;以前,我绝不明白为何有人憎恨父母,现在,我知道了。quot; quot;什么?quot; quot;他们到底是不是你的子女?quot; quot;夏小姐,我毋需你来教训,你的酬劳已经准备妥当,管家会交给你。quot; 夏铭心答:quot;我的血液无价。quot; quot;你要多少?大可把数目说清楚。quot; 夏铭心很镇静地说:quot;即使病人一无所有,我也会为他服务,你只需付我这个月的酬劳。quot; 铭心不知他还有什么话要说,她已经走出饭厅。 quot;夏铭心──quot;铭心吆喝回去:quot;我也毋需听你教训,我不认为从你这样刻薄冷酷的人身上可以学到什么。quot; 她进房去,反锁了门,收拾行李。 元心在门外像个孩子般恳求:quot;你不必理他说什么,你尽管住在这里。quot; 铭心不出声。 元心退下了,又轮到元宗来敲门。 quot;铭心,他是怕我们渐渐听你的话,老人至怕权力转移。quot; 铭心在房内温和地答,quot;我只想休息一下。quot; 卓元宗以为她已平静下来,轻轻离去。 深夜,铭心提着小小行李袋下楼。 她以为没有人发觉她,直至开了门,经过园子,看到鲁妈站在前面送别。 铭心趋向前,握住她的手。 鲁妈轻轻说:quot;那一次,我的孩子也是这样静静离去,他之后没有再回来。quot; 铭心恻然,转头往宁静路口走出去。 她步行近两个小时才天亮,公路车开出来,她上了车,那日大雾,她记得很清楚,就那样,她负气离开了那幢鸽灰色的大楼。 也许是她运气好,也许是她能干,夏铭心很快找到工作,安顿下来。 生活十分朴素,也相当充实。 可是,她没有忘记故园,那不是容易忘怀的个地方。 铭心在小镇教小学,一班廿二人,学生天真可爱活泼,给她精神上不少鼓励。 可是,午夜梦迥,没有一天不检讨自己:那日离开故园,是否太气愤,太仓猝,为什么不等人家起来,好好说再见? 也许,卓元宗有话要说,小小元心可以比较从容地道别。 一年之后,她又觉得自己做得正确:元宗是个病人,在家没有力量,何必叫他难堪,元声是叛逆分子,地位不高,元心还那么小,他们自顾不暇,统统在严父影子下生活,又能帮她什么。quot; 悄悄一走了之,免却许多人麻烦,可以算是成人之美。 他们一直没有再同她联络。 夏铭心读报上分类小广告的习惯并没有改,常常希望可以在寻人栏读到:quot;寻找夏铭心,曾任故园家庭老师,见报速与元宗元声元心联络,电话──quot;但是五年来,这则广告并未出现。 忘记她了。 唯一对她有印象的人,也许只会是鲁妈吧。 铭心试图约会,对象都是斯文健康的好青年,但是不知怎地,他们不能使她笑,或是感动,或是嗟叹。 他们也讲笑话,铭心要隔几分钟,才忽然觉得礼貌上需呵呵笑几下。 心不在焉坐半夜,回到家里,比挨过一顿打还要累,渐渐减少约会。 这时,不用任何人告诉她,铭心也知道,她患失恋症候。 因为一开头没发觉,没好好处理,所以病患期拖得特别长,像一场最凶劣的过滤性病毒戏,全靠肉身搏斗,药石无灵。 要待第四年开头,夏铭心才能自嘲地问自己:失恋?谁同你恋爱过。 心情并无平复,只是掩饰得较为妥善。 她在报上读到东南亚经济如骨牌般崩溃的消息。 一项头条跳进她眼帘:卓世光八百万担保外出。 卓世光,他正是故园的主人,元宗元声他们的父亲。 铭心连忙摊平报纸,金睛火眼般读起详情来。 quot;环亚主席卓世光涉嫌收受利益案,昨天在裁判法院提讯,卓氏暂时毋需答辩,法官将案押后至六月十一日再审,将传召八十名证人出庭作供,包括来自英国、新加坡、马来西亚、印尼及澳洲的海外证人,卓氏全部控罪合十八项,涉及金额近三亿。quot; 铭心斟了一大杯清水喝干。 这便是有无上权威的卓世光。 天神般庄严不可侵犯的声音在屋子里响起,使子女们战粟不已。 现在他也遭到考验了。 宅异中夏铭心觉得非常悲凉,原以为卓家的音乐可以永远持续下去,可是看样子不得不中断了。 这一件新闻把铭心的回忆全部钩起来。 那时太年轻,今日,她当有更多的智慧与涵养去处理同件事。 她深深地怀念故园每一个人。 元华可有嫁到马来西亚,元宗身体会否彻底康复,元声,呵元声又怎么样了,还有,小元心也该读完大学了吧。 这娇生但不惯养的四兄妹,叫夏铭心深深怀念。 一日深夜,她终于忍不住,拨电话到那世外桃源去。 电话铃响了很久很久,没有人来接,自然中断。 铭心深深懊悔:为什么不早点拿出勇气来?可是前些时候,她还不能这样冷静。 第二天一早,她回到学校,才进走廊,就听到小提琴乐声,演奏人对乐谱不熟悉,有时错了,需重复练习,提琴声于是更似一个人在轻轻呜咽。 quot;谁?quot;她推开课室门。 原来是她的三年级学生香桃罗宾逊。 quot;香桃,为何带提琴上学?quot; 小女孩笑答:quot;夏小姐,今日轮到我做ShLL。 quot;呵是。quot; 这又叫夏铭心想起了一个人,认真百上加斤。 三个月后,她终于看到故园拍卖的消息。 提到故园,已经面目全非。 铭心用手掩着面孔,恍如隔世,到了今日,还能到什么地方去找卓家兄妹? 第二天清晨,电话铃响起来。 quot;夏小姐,quot;爽朗的声音:quot;我是拍卖行的林栩琪。quot; quot;呵是林小姐。quot; quot;我已替你投得那批照相架子,价钱是──quot;quot;没问题,我马上来。quot; 到了拍卖行办公室,林栩琪请她喝茶。 quot;这张是证明文件,你可到这货仓去提货。quot; quot;卓家的人有没有同你联络?quot; 林小姐答:quot;我们与银行破产管理部直接联络。quot; quot;一点消息也无?quot; 林小姐摇摇头,quot;东南亚旺过廿多年,世事盛极必衰,应早有准备,他们已享尽人间富贵,夏小姐不必介怀。quot; 可是铭心还是长长吁出一口气。 没想到高楼塌得那样快。 取出那批银相架,铭心把它们陈列在小房间内。 为什么,为什么个多月的故园生活会使她余生都念念不忘? 她开始寻找卓家后人的艰巨工程。 打开电话部,她先寻找邓澈思医生。 辗转了好几间医院,她知道他还在本市,听到他声音时,不胜欢喜。 quot;邓医生,你可能不记得我──quot;他打断她,quot;你是夏铭心小姐。quot;立刻认出她声音。 铭心鼻子发酸,感动地说:quot;你记得我。quot; quot;谁会忘记一个天使。quot; quot;邓医生过奖了。quot; quot;有事找我?quot; quot;想与你见面。quot; quot;真巧,下星期我便动身到东部出任新职,今日你可以到医院一次吗?quot; 铭心立刻赶到儿童医院。 见了面,她大力与邓医生握手,他热情如昔,连声问好。 quot;那位金发漂亮的安德臣医生好吗?quot;铭心似有预感。 邓医生微笑,quot;我们去年结婚了。quot; quot;恭喜你。quot; quot;夏小姐你好像有重要的事。quot; quot;邓医生我想知道卓元宗下落。quot; 邓医生怔住,缓缓变色,quot;你不知道,他们没通知你?quot; quot;不知什么?quot;铭心混身寒毛竖起。 第七章 邓医生轻轻说:quot;半年后卓元宗旧病复发,不幸辞世。quot; 可那像是大力被人掌掴了几下,耳畔发出嗡嗡声,眼前有金星乱舞。 邓医生说下去:quot;我们三人的心血都付之流水,接着,我也与卓家失去联络。quot; 铭心伸手撑住抬角才站得稳。 忽然之间,她的头颅重得不是脖子可以支撑,歪在一旁,铭心再三努力,只是抬不起头来。 quot;夏小姐,最重要的是,我们已经尽了力。quot; 邓医生又嗟叹了几句,得不到铭心的回应,他转向她,发觉她面色煞白。quot; quot;夏小姐,quot;他扶着她坐下,quot;你没有事吧。quot; 她终于抬起头来,邓医生看到她眼睛里绝望的神色。 邓医生曾经在病人至亲脸上见过这种神情,知道当事人心情如何。 他轻轻安慰:quot;你到今日才知道消息?最近我才知道故园已经易主……quot; 没有一日她不想起他,却原来他已不在人世上,铭心感觉凄酸非笔墨可以形容。 quot;他们兄弟人才出众,的确是难忘的人物。quot; 半晌,夏铭心才站起来,quot;邓医牛,祝你前程似锦。quot; 邓医生给她一张名片,quot;希望我们可以保持联络。quot; quot;是。quot; quot;卓元宗的安息地在昆士兰墓园。quot; quot;邓医生,真感谢你。quot; quot;夏小姐,你的手在颤抖,所以我们一直不赞成捐赠者与病人见面。quot; 铭心悄悄离去。 走到门口,看到车子,脚步忽然踉跄,内心一片茫然,准备了不知多少话想再次见面时说,此刻都落了空。 quot;细胞有记忆,你有无沾染到我的习气?quot; quot;这几年生活好吗,你仍然独身?quot; quot;以前都忘记问你,你在学校读哪一科。quot; 铭心上了车,驶往昆士兰。 管理员替她查位置:quot;东北方向,一列樱树那里,B十二。quot; 铭心抬头一望,只见一排数十株樱花树正盛放,一片香雪海似花浪,走近了,樱瓣纷纷如雪片般落在行人身上,这是大和之魂,象征生命灿烂的速逝。 山丘以外是大海,无比宁静,元宗会喜欢这里。 铭心找到位置。 小小平放的大理石碑上刻着他的名字。 铭心凝视良久。 这时,她头顶肩膀已满满沾着花瓣,铭心也无暇抖落,一转身,却看见一双老年人。 这不是老鲁两夫妻吗。 呵终于碰到熟人了。 老鲁扶着妻子,鲁妈蹲下,放低鲜花,暗暗垂泪。 铭心低声问:quot;鲁妈,你记得我吗?quot; 鲁妈抬起头,又苍老许多,她喃喃说:quot;那天出去,他没有再回来。quot; 铭心吃惊,鲁妈思维已经混淆,这五年的变化可真意外。 老鲁歉意地说:quot;对不起,她思念亡儿过度……quot; quot;老鲁,我是夏铭心。quot; 老鲁看着她,摇摇头,quot;我们认识吗?quot; 他已忘记故园从前的客人。 quot;其实,我们的孩子并非在此安息。quot; quot;老鲁,元声呢,他在什么地方?quot; 老鲁已不再回答,他扶着妻子到附近长凳上坐下。 铭心只看到两人的白发在风中拂动。 她不忍再打扰他们。 那天回到家,铭心只觉得小房间的四面墙壁像盒子似朝她合拢。 她痛哭失声。 第二天上学,连小孩子都问quot;夏小姐是否生病,quot;她头脸浮肿,形容憔悴,终于叫代课老师来帮忙。 她去报馆去刊登广告。 quot;寻人:元声自五年前夏季别后一直思念不已,请尽快联络,铭心。quot; 广告部负责人是一个红发的年轻人,信短短两句话小知怎地感动了他。 他纠缠不已,quot;五年你都没找到别人?quot; 铭心不出声。 他的同事警告他:quot;彼得别骚扰客人。quot; 可是彼得仍然非常震荡,quot;在这个喝一杯咖啡时间可结一段情缘的时代,寻找五年前旧爱令人恻然,千多个日子还没有找到更好的?quot; 忽然之间铭心决定回答这个陌生人:quot;没有。quot;她落下泪来。 广告登出来了,一连三天,面积虽然不大,可是该看见的人定看得见。 不过,夏铭心还是失望了。 每天她都到报馆问消息,红发年轻人殷勤招呼她。 quot;也许,他已经不住在本市。quot; 铭心当然知道有这个可能。 quot;希望有朋友会转告他。quot; 铭心惆怅地低下头。 quot;你一直在等他?quot; 铭心却问:quot;刊登我自己的电话会不会好一点?quot; quot;在大城市,一个女子在报上公开电话号码是十分危险做法。quot; quot;你说得对。quot; quot;看,午饭时间已到,我们到隔壁去进餐如何?quot; 铭心摇摇头,quot;我不饿,谢谢。quot; 年轻人有点无奈。 一个星期后,铭心已没有时间再去报馆打探消息,她需准备学生成绩表。 可是红发人的电话来了。 quot;夏小组,有人亲手送件包里到报馆给你。quot; quot;谁?quot; quot;据同事说,是一名华裔年轾男子。quot; quot;姓甚名谁?quot; quot;没留下姓名,也没多话,留下包里就走了。quot; quot;我立刻来。quot; 红发彼得在等她。 包里不大,一看就知道是一幅画。 铭心急不及待,当着外人就拆开来看。 油皮纸一打开,她呆住。 呀,水彩画中的正是夏铭心,花丛里,背着身子,坐石凳上,这正是卓元宗的作品。 故园中有无数名贵家私杂物,有人万分匆忙中只带了这幅无关重要的习作出来。 可见这些日子以来也不是夏铭心一个人多情。 铭心拍着画作不得声。 彼得问:quot;画中人是你吧,一看就知道。quot; quot;是谁送画来?quot; quot;那人没留下任何口讯。quot; 铭心急得直摇头。 quot;或者,他暂时还未打算见你,有一日,他会准备好。quot; 铭心颓然。 quot;让我请你喝杯咖啡。quot; 这次,铭心随他走到附近咖啡店。 他却替她叫了一杯热可可。 接着,他大惑不解地问:quot;为什么其中担搁了五年时间?quot; 问得真好。 因为自尊的缘故吧,既然扫地出门,她想忘记整件事,没想到高估了自己的能力。 彼得说:quot;我虽然在广告部工作,但是也时时做特写,如果你想讲故事的话,我有只好耳朵。quot; 铭心只点点头。 喝完可可,她告辞。 铭心一直把那张小小水彩画抱在胸前,路过一片画廊,她推门进去。 一位中年太太迎上来招呼:quot;小姐想看什么?quot; quot;我来镶画。quot; quot;呵,我们的服务定叫你满意。quot; 夏铭心把画轻轻打开来。 那位太太一看,不由得再看,然后问:quot;配木架子可好?请到这边来挑,我们有防紫外线不反光玻璃,画不会褪色。quot; 然后,她回到店后小办公室去不知同谁说了两句话铭心选了橡木架子,一抬头,看到位老先生站在她面前。 他自我介绍,quot;我是画廊东主史东。quot; 铭心颔首。 quot;我可以看看你手中的画吗?quot; 铭心给他看。 quot;嗯,quot;银发的老人说:quot;画中人是你吧。quot; 奇怪,只是小小一个背影,每个人都看得出来。 quot;你的发型与服饰没有太大改变。quot; 他有什么话要说? 终于,他咳嗽一声,quot;这位小姐,原来画家卓元宗是你的好朋友。quot; 铭心发怔,quot;你怎么会认识卓元宗?quot; 老史东比她更加诧异,quot;我是一间画廊的东主,我自然知道卓元宗是谁。quot; 铭心一时还不明白。 老人笑道:quot;我虽然没见过卓元宗,但他是一个很出名的画家,那是人人都知道的事实。quot; 铭心呆住。 不不,她却不知道,她握紧拳头,内心凄惶酸痛,她还没来得及好好认识他,他已经离开这个世界。 quot;卓元宗的画带有极大温柔的伤感,笔触细腻,十分受到赞赏,画家在四年前不幸英年早逝,今日有许多人愿意出高价征求他的作品。quot; 老先生的语气十分兴奋。 铭心从来不知道卓元宗有一份成功的事业。 她一直以为写生不过是他的嗜好。 quot;小姐,你可愿意把把这幅画出售?quot; 铭心退后一步。 quot;不。quot; quot;小姐,我可以出一个理想的价钱。quot; quot;永不。quot; 铭心抱起画,立刻走出那间画廊,头也不回的离去。 每个人的生命中都有许多非卖品,曾经有人问夏铭心的骨髓值多少,无价,这幅写生值多少?也属无价。 第二天,铭心托彼得再替她刊登分类广告。 quot;元声,画已收到,请予进一步接触。quot; 这一次,音讯全无,个多月没有任何消息。 自从离开故园之后,夏铭心晶莹的眼睛已添了一层思虑,这阵子更加忧郁。 她寻找卓元宗的资料,发觉他是画坛一个相当重要人物,自十八岁开始就举行私人画展,获得佳评。 孤陋寡闻的夏铭心有眼不识泰山。 她遇见他的时候,他已病重,家人也全无提到他的成就。 她竟不知道他是谁。 要到现在才把拼图一块块凑在起,知道图画的大概。 铭心深深叹息。 她料不到彼得会把这件事写成特写刊登在报纸上。 题目叫:quot;寻找昔日的爱quot;。 他用简单的笔调,丰富的感情,把某位年轻女子两度刊登寻人广告的过程叙述出来。 他的忠告是:quot;抓住对方的手臂,今日,现在,立刻就爱他,不要放走机会,遗憾一生。quot; 读者显然是感动了,据说报馆的电子邮箱塞满意见书,纷纷表示同情。 不愿主动爱人的人泰半却十分渴望被爱,所以爱情故事永远会受欢迎。 彼得说:quot;也许他会看到这段特写。quot; 铭心也这样希望。 quot;有无想过聘请私家侦探?quot; quot;他不会喜欢。quot; quot;你说得对。quot; quot;我已尽了我的力。quot; quot;电视台愿意访问你。quot; quot;什么?quot; 彼得说:quot;请你亲身讲述你的故事,并且把他的照片登出来,一定有人见过他。quot; 铭心吁出一口气,quot;他不是逃犯。quot; 彼得说:quot;你说得对。quot; quot;把你故事写出来,你不恼怒吧。quot; 铭心微笑,quot;不,那不是我的故事,那只是你看到寻人启事后的感觉。quot; quot;仍然是朋友?quot; quot;是,不过,总得有心理准备:什么都有可能被你写出来。quot; 彼得笑,quot;所以写作人都叹寂寞,没人敢同我们做朋友。quot; 铭心被他逗笑了。 quot;你的确不方便在电视出现,学生家长会认得你。quot; 这也是原同?不,夏铭心只是怕卓元声不高兴。 换了是她,也怕人穷追猛打,硬是把她揪出来见面。 暑假,铭心并没有空下来,她主动教暑期班。 一位家长接女儿放学时问:quot;夏老师,你愿意教孩子们普通话吗?quot; 夏铭心一怔:quot;你怎么知道我会普通话?quot; quot;好像是周太太说的。quot; quot;你们有何建议?quot; quot;我们有十名孩子,我愿意借出起坐间做课室,每天下午二至四时上稞,希望暑假可以学懂会话。quot; quot;孩子们多大年纪?quot; quot;六至十六岁都有,我也想旁听,夏老师,此时再不谙普通话,真是什么地方都不用去了。quot; 铭心低头一想,quot;也好。quot; 家长徐太太说:quot;谢谢夏老师,酬劳方面──quot;quot;我愿尽义务,不计这些。quot; 那徐太太欢天喜地走了。 铭心低下头。 呀,教授普通话,记忆犹新。 她的脚步即时沉重起来。 过两日,徐太太已经来约日子,许多家庭主妇都十分具组织能力,学习时间表很简单,每节课三十五分钟,当中半小时吃点心小息上卫生间,并且有问卷征询学生们喜欢吃什么喝什么。 这样费劲地免费招侍,真是难得。 徐太太解释:quot;下次轮到周太太主办网球班。quot; 多么益智,三五年下来,孩子们可以学到所有武艺。 quot;夏小姐,八个星期,各凭天份,学到多少是多少,学生无怨。quot; 铭心不敢怠慢,准备了有趣吸引的讲义。 徐家环境极佳,用了近一千平方尺的地库起座间做课室,两张乒乓球桌排开,一桶笔,一叠拍字部。 铭心诧异,在她那个年代,要学什么,简直需苦苦追求,哪比现在,什么都准备妥当,请君入座。 学生都守时,可是人数超出许多,一数人头,足足十八名。 当然难不倒夏铭心,她的教授幽默,精简,速成,啊,五年过去了,她的工夫比起千多个日子前,当然精进十倍。 可幸热诚也不减当年,她精力的凝聚感动了六岁至十六岁的学生。 小息时她坐在一旁喝矿泉水,徐太太过去陪她。 quot;夏小姐没有男朋友。quot; 铭心摇摇头。 quot;这样的人才,怎么可能。quot; 铭心微笑,quot;可见男性看女性,与女性看女性,观点角度完全不同。quot; 轮到徐太太摇头,quot;不,你不用谦虚,这里边有个故事。quot; 铭心失笑,quot;你倒说说看。quot; quot;悠悠我心,岂无他人,唯君之故,沉吟至今。quot; 铭心一听,讶异得睁大了眼,从此对家庭主妇改观,她原本以为所有无业的年轻妇女均属盲毛,看样子甚有商榷余地。 铭心苦笑。 徐太太接着说:quot;我愿意替你介绍男朋友。quot; quot;我十分感激,心理上尚未准备好。quot; 不料徐太太坦率地说:quot;结婚同生孩子一样,如何准备?边学边做罢了,待你准备好,这一辈子已经过去。quot; 这种原始的哲理叫铭心震荡。 说得也真有道理。 过几日,班上又添几名学生,都是成年人,廿多岁,某校博士生,某医院见习医生,以及执业会计师等三数名。 铭心知道是徐太太的美意,心中却也加凄惶,对卓元宗加倍思念。 小孩们努力用普通话与铭心交谈,世上最好听便是幼儿讲国话及法语,夏铭心是华人,当然觉得国语是世上最动听的语言。 成年学生趁小息与她攀谈,其中王百就律师说:quot;我有一位同事,她的普通话也说得很好,我来学习,是想给她一个惊喜。quot; 铭心只是陪笑。 quot;听说她也是跟家庭教师学习。quot; 这几乎是一门新兴事业。 quot;你们的名字中,也都有一个心字。quot; 铭心忽然抬起头,quot;她贵姓?quot; quot;姓区。quot; 铭心又松懈下来,见这位男生说起他同事时有一股眷恋之情,不禁微笑地说,quot;你俩一定谈得来。quot; quot;是,quot;他承认:quot;我真心喜欢她。quot; quot;那还有什么障碍呢?quot; quot;夏老师,你真聪明,但是,她结过一次婚,有个小孩,家母不高兴。quot; 啊。 quot;那真令我难做。quot; 铭心点点头,quot;你会努力克服困难吗?quot; quot;希望时间可以冲淡家母偏见。quot; quot;我代她高兴。quot; 王律师很愉快地离去,女友在门外接他,驾驶一辆小小德国车。 那女子穿白衣,只看到身形一角。 可是,你看小说也毋需看全篇,开头一万数千字已经知道内容是否精采。 夏铭心肯定那一子之母是个十分出色的女子。 学生们已经会得朗诵quot;有朋自远方来,不亦悦乎quot;,quot;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quot;,周太太感动得流泪,好母亲的要求均至低至谦卑。 一日小息,铭心看到小德国甲虫车在门口等,司机的手仲在车外,铭心被吸引住,一步一步走出去。 她认得这双手,她知道这个人。 她只希望她也记得她。 夏铭心探头过去,轻轻问候:quot;元心,你好。quot; 司机一愣,抬起头来,她脸上稚气已经褪掉大半,但却秀美如昔。 铭心的假设刹时得到证实,鼻子发酸,强作镇定,quot;元心,我们又见面了。quot; 元心比她更讶异,quot;夏老师,quot;她推开车门下车来,quot;你在这里……quot;话说不下去。 她抖抖衣服,拨拨头发,再指指车内。 后座放着幼儿车座,一个幼婴正在熟睡。 夏铭心张开双臂,quot;元心。quot; 元心泪盈于睫,含笑与她拥抱。 quot;铭心,我们终于又见面了。quot; quot;元声呢?quot; 元心一怔,quot;我没有他的音讯。quot; quot;怎么会,他那么友爱。quot; quot;该日他离家出走之后,没有再与我们联络。quot; quot;我去过故园──quot;元心却不是那么悲伤,quot;故园已成过去。quot; 铭心连忙说:quot;快把电话地址给我,quot;怕再次走失。 quot;铭心,可方便到舍下来喝杯茶。quot; quot;太好了,我们马上走。quot; 元心微笑,quot;我还要接一个人。quot; 啊对,那个王律师。 quot;有什么话不能对他说?quot; 元心答:quot;全可以说。quot; quot;你真幸运。quot; quot;我也是这么想。quot; quot;元心,我想念你。quot; quot;我也是,真没想到你也是百就的老帅。quot; quot;他为你学普通话呢。quot; quot;你听他的,他的客户全是华人,他不学行吗?quot; quot;元心,你彷佛把新生活处理得好。quot; 她不出声,隔一会才答:quot;凡是记住太痛苦的事,倒还是忘却的好。quot; 王百就真是好男伴,竟熟手地把婴儿照顾得无微不至,好让女伴与朋友叙旧。 卓元心完全变了,她实事求是,一点也无花巧,闲谈间手不停把奶瓶全部洗妥,又熨好衣服,五年不见,她把自己训练得如个铁汉。 好似只余夏铭心一人在伤春悲秋。 铭心对元心反而有点失望。 quot;元华好吗?quot; quot;很好,谢谢,她丈夫非常会做生意,她此刻是三子之母,地位尊贵稳定。quot; 从前的娇纵早已蒸发。 quot;元心,你那些放在窗台上的银相架,记得吗,现在都在我那里。quot; 可是元心一手自男友处接过婴儿,一边顺口问:quot;什么银相架?quot; 铭心噤声。 当事人真的不想记起,她也得识趣。 元心让她看婴儿的近照,这次,相片只是放在五元一本的照片部里。 元心的手粗糙了,笑起来眼角也有钿叙,她已再世为人,浑忘前生之事。 她哪里还像在棒木地板上手绘玫瑰花的少女卓元心。 可是,一个人总得改变性格来适应生存环境,旁人觉得欷虚有什么用。 再过一会,铭心告别。 quot;请留步,quot;王律师笑,quot;夏老师,一起吃晚饭可好,我约了保姆来带孩子,我们即刻可以动身。quot; quot;不客气,我另外有事。 元心送她到门口。 铭心终于说:quot;元心,你变了许多。quot; 她愉快地承认:quot;长大了。quot; 铭心点点头。 quot;应替我高兴才是。quot; 铭心不得不说:quot;是quot;,握着她的手摇摇。 quot;你可有事作?quot; 她笑,quot;我在雷门电脑办事已超过两年,否则,何来生活费。quot; 当中发生过许多许多事,铭心适可而止,不再提问。 她终于与元心道别。 那夜,她在记事部中这样写:quot;喜讯!我找到了卓元心quot;,接着铭心又写:quot;那真是卓元心吗?她对故园不复记忆,亦不愿提起。quot; quot;毕竟,我只是她在某个暑假邂逅过短短数周的家庭教师,她对我印象早已淡忘,如何深谈?quot; quot;看样子,我也该忘记故园了。quot; 铭心细看自故园拍卖得来的银照相架子。 她忽然觉得疲倦,不由得靠在沙发背闭上眼睛。 耳畔传来嬉笑声。 啊是少女卓元心,调皮地看着她问:quot;什么,想忘记我们?quot; 背后站着元宗与元声,一式白衣白裤,像是准备出海。 元声笑说:quot;铭心,别来无恙乎。quot; 铭心却对元宗说:quot;我收到了你的画。quot; 元声委屈地说:quot;是我危急中把它抢救下来保存至今。quot; quot;谢谢你,元声。quot; quot;你心中只有元宗。quot; quot;不,我怀念你们每一个人,甚至是元华。quot; 背后传来嗤一声笑,quot;甚至是元华,什么意思?quot; 元华双臂抱在胸前,一贯怀着敌意,冷笑着看牢铭心。 quot;元华,你好。quot; 元声说:quot;还等什么,一起上船去玩个痛快。quot; 他伸手来拉铭心。 铭心悄悄落下泪来,即使在梦中,她也知道这是个梦。 她已永远失去他们。 电话铃一阵阵把她叫醒。 睁开眼睛,脸颊是润湿的。 电话另一头是林栩琪。 quot;夏小姐,有无打扰你?quot; 林是最讲效率实在的现代事业女性,她断不会净拨电话来聊天。 quot;我很方便。quot; quot;夏小姐,你是否一直在寻找故园旧友?quot; quot;是。quot; quot;我有卓元声的消息。quot; 铭心忽然说不出话来。 quot;有位人客提起他,说在大多市见过他。quot; quot;我立刻到你办公室来面谈。quot; quot;欢迎,五点正好吗?quot; 铭心洗一把脸就赶了去。 林栩琪笑着迎出来,quot;夏小姐,让我来介绍,这一位是黄纪强先生,他也认识卓元声。quot; 铭心看着面前其貌不扬的男生,一点记忆也无。 人家却知道她是谁。 quot;夏小姐是故园的家庭老师可是,我们见过面,只有夏小姐一人对我客气,在小会客室外看见我,总是微笑。quot; 呵他便是故园众多观音兵其中一名,往往痴痴地在会客室等上三两小时而卓小姐们早已在偏门溜走。 这时夏铭心发觉相貌平凡的他气宇却不差,他大力诚恳,叫人好感。 quot;你知道卓元声在什么地方?quot; 这时林栩琪领他们到小小一间会议室,斟出咖啡,quot;你们慢慢谈。quot; 黄君笑说:quot;林小姐对客人没话讲。quot; 林栩琪笑着掩上门。 铭心一看就知道黄君打算追求林小姐,两个人很相配,奇是奇在也是因为故园的缘故,被拉在一起。 quot;实不相瞒,我曾是卓元心麾下芸芸众追求者之一。quot; 铭心微笑,quot;那时大家都年轻。quot; 黄君脸上忽然泛上一股迷茫之意,他轻轻说:quot;故园有种神奇的摄人力量。quot; 铭心抬起头,她怎么没想到。 quot;进过故园的人,情不自禁,会对她念念不忘。quot; 说得太真确了。 quot;故园对我来说,是一生至深刻的经验,可是故园主人,可记得我?不。quot; 黄君这一番话,简直是铭心的心声。 他说:quot;卓元心就住在本埠,你可知道?quot; 铭心颔首。 quot;我见过她。quot; 原来不止夏铭心一个人在寻找故人。 quot;她在家小型电脑公司上班,曾与我谈过生意,根本不知我是谁。quot; 铭心轻轻吁出一口气。 quot;你有没有表露身份?quot; quot;没有,何必呢,我相信提醒她也记不起来,你想想,每天上中晚三更都有男生在故园轮候。quot; 铭心嗤一声笑出来。 quot;元心也不再是从前那个林中小仙子般精灵可爱的少女。quot; 黄纪强声音中无限惆怅。 我们都变了许多。quot; quot;不,夏小姐,你一点也没有变,我一眼就把你认出来,你仍然热诚认真,和蔼可亲。quot; quot;谢谢你。quot; quot;卓家沦落了,故园拍卖,我投得所有灯饰。quot; 是那样认识林栩琪的。 铭心笑,quot;你用得着那么多灯饰吗?quot; 黄君取出名片,quot;夏小姐,我经营古玩。quot; 原来如此。 quot;修理后出售,相信利润不差。quot; quot;卓家,不知还有机会再起否。quot; 黄君摇摇头,quot;经济复苏之际,又轮到另一批新贵上场。quot; quot;你可有元声下落?quot; 第八章 quot;是,那个骄傲得不可一世的卓少爷。quot; quot;他并不是那样的人。quot;铭心为他辩护。 quot;那因为你是美丽的夏老师。quot; 黄纪强声音有点苦涩,像是替自己不值,当年他在故国受过伤,至今未愈。 他再加句:quot;卓元声对一般人可真讨厌到极点。quot; quot;我想,也许那是因为他不希望妹妹时时夜归,对她追求者没好感。quot; 黄君笑,quot;他真幸运,夏老师如此维护偏帮他。quot; quot;对,你说你见过元声。quot; 黄君点头,quot;他在一间地产公司任职,做经纪赚佣金。quot; 什么? 铭心呆在当地。 逐个客人带着去看房子,替人讨价还价,这样腌赞琐碎的工作岂是卓元声可以胜任? 黄纪强看到她心中去,quot;是,我也猜不到他会甘心做房地产经纪。quot; quot;你见过他?quot; quot;我有朋友光顾过他,结果不欢而散,据说他态度欠佳,客人说:quot;这房子真大quot;,他嗤之以鼻:quot;你没见过大房子quot;,客人还价,他说:quot;你们最希望屋主倒贴quot;,客人立刻掉头。quot; 铭心耳畔嗡嗡作响。 quot;客人付他佣金,全是米饭班主,应获得一定尊重,这点道理都不通,如何找生活?也许,卓家子女根本不懂什么叫打工。quot; 黄君不住摇头,他拿出一张名片,放在桌子上。 铭心取过一看,上面写着:quot;华商地产卓元声quot;。 她多希望这是同名同姓的另一个人。 林栩琪推门进来,quot;有结果吗?quot; 铭心收起名片,quot;收获甚大。quot; 林小姐说:quot;我入行数年,见过若干华厦拍卖易手,开头颇觉欷虚,后来司空见惯,见怪不怪。quot; quot;谢谢你,林小姐。quot; quot;不客气。quot; 铭心又多事地转身同黄纪强说:quot;如此可人儿,切记加把劲追。quot; 黄纪强打心底笑出来,略为腼腆地低下头,看样子这是他最后一次提起故园。 铭心由衷替他高兴。 回到家,铭心立刻照着电话拔过去找卓元声。 quot;是,我们的确有位经纪叫卓元声,他此刻正陪客人看房子去了。你是哪一位,请留言。quot; 铭心答,quot;我稍后再找他。quot; 她怕惊动了他,他会躲得更深更密。 第二天,她乘飞机到多伦多去找卓元声。 这是一个未完结的梦,她一定要寻到答案。 到了华商地产,一位华商中年女士很客气地走出来招呼她。 quot;我找卓元声。quot; quot;他已经辞职。quot; 铭心怔住。 quot;我们还有其他同事,可以帮你吗?quot; quot;可有他家里的地址?quot; 那位女士迟疑。 quot;大家是华人,可以方便我吗。quot; 女士笑了,quot;照政府统计,到了公元二OO二年,全市有色人种公民将占人口百分之五十四,比白人还多,互相特惠照顾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quot; quot;我是卓元声老朋友,特地乘飞机来找他。quot; 女士低头写了一个地址给铭心,好心地劝道:quot;若不能挽回,也不要同他吵。quot; 她误会了,但确是个好心人。 quot;谢谢你。quot; 取过地址,铭心叫了计程车便直赴卓元声的公寓。 他住在市中心一幢老公寓房子,在楼下大门按铃,无人应,片刻,管理员前来问: quot;找谁?quot; quot;十二楼甲座卓君。quot; quot;你可以进来。quot; quot;他在家吗?quot; quot;这么早他不会出去。quot; 铭心在他单位外敲门。 十分钟后才有人应门,一把沙哑的声音传出来:quot;比萨饼子放门口即行。quot; 铭心连忙把握机会,quot;元声,元声。quot; 他只把门开了一条缝,过一会儿,犹疑地问:quot;谁?quot; quot;元声,我是夏铭心。quot; 公寓内漆黑,无人应她。 quot;元声,记得夏铭心吗?quot; 门忽然打开,可是铭心双目一时未习惯黝暗光线,什么都看不到。 她轻轻踏进屋去。 心中有点害伯,那沙哑的声音好似并不属卓元声,如果是陌生人该怎么办? quot;铭心?quot;对方也不置信。 他看到门外站着一个漂亮年轻女子,脸容皎洁,依稀相识,神情略为焦虑。 呵,的确是夏铭心。 她还是那么清纯秀丽,一点也没有变,真是个奇迹,像山崖上挂下来的瀑布清泉,新娘的头纱似,永远不受污染。 他呆住了。 真的是她,抑或是苦涩的回亿造就了幻像来揶揄取笑他? 他的声音更加沙哑了,quot;铭心?quot; quot;元声,是我,我来看你。quot; 铭心眼睛稍微看到室内情况。 地方只得一点点大,故园的卫生间还要宽敞些,而且,室内有股霉味。 这股气味其实是人气,人的住所得不住清洁打扫,厨与厕都得一点味道都无,才算标准家居,一周不换床单,或是隔日不洗澡,立刻有气味。 铭心悲怆,真没想到有一日卓元声身上会有阳光以外的味道。 她走进屋内,轻轻掩上门。 室内一片凌乱,脚下全是旧中文报纸,看到大字头条上刊登的正是他父亲出事的新闻。 他本人胖了许多,叫铭心认不出来,于思满面,只有一双眼睛,仍然不驯,使铭心轻轻呼唤:quot;元声。quot; 她朝他走去,脚下踢到一只空酒瓶,这才发觉地上四处滚动的也是酒瓶。 这个真是卓元声吗。 从前他也爱喝香槟,但克鲁格香槟不是酒,那是豪华的享受,廉价的啤酒才叫害人的酒精。 quot;我去过你工作地点。quot; quot;我被辞退了。quot; quot;我一直在找你们。quot; quot;我知道。quot; quot;你为什么不现身?quot; quot;你看我现在的样子。quot; quot;我不在乎。quot; 元声低头看自己凸出来的腹部,quot;我在乎。quot; 铭心想去开窗。 quot;不不,quot;元声说:quot;我怕光。quot;他颓然坐在床沿。 铭心一贯不去理他,自顾自拨起窗帘一角,把窗推开少许,立刻有一股新鲜空气吹进,铭心深呼吸。 quot;来,quot;她说:quot;我帮你收拾一下。quot; quot;不用,下星期交不出租,就得搬走。quot; 铭心十分镇定,quot;活着要有活着的样子,今天是今天。quot; quot;铭心,quot;元声纳罕地看着她,quot;你无穷的生命活力从何而来。quot; quot;因为只得我会照顾我,自幼独立已成习惯,不以为苦。quot; quot;元声的声音越来越低,quot;……不在了。quot; 铭心再走近点。 quot;元宗已经不在。quot; quot;我知道。quot; quot;当时我不在他身边,元心没有联络到我。quot; quot;他可有吃苦?quot;铭心的声音颤抖。 quot;没有,医生不住替他注射,他清晰的说:不用维生仪器,让他自然迅速离开这世界。quot; 铭心泪水冒起,别转头去。 quot;他交待要把那张画交到你手上。quot; quot;他还说什么?quot; quot;生命善待我。quot; quot;什么?quot; quot;他无怨言,他认为他一生都可以自由自在创作,不必为生活担忧,实在幸运。quot; 铭心深深为他的乐观感动。 quot;他去后不久,父亲的生意崩溃。quot; quot;我在报上读到。quot; quot;真快,原来那所谓万年根基不过是竹枝棚架,瞬息间忽喇喇倾倒。quot; 铭心蹲到他面前,quot;振作点。quot; 卓元声伸手抚摸铭心的面颊,quot;你真是个安琪儿。quot;他替她抹去泪水。 quot;你与元心见过面?quot; quot;只一次,她自己也有烦恼,独身,拖着个孩子,工作也忙。quot; quot;不,她很好,幼儿极之可爱,又有体贴的男朋友,工作也上轨道。quot; quot;铭心铭心!自你双眼看出去,世上没有坏人坏事,难怪元宗对你锺情。quot; 铭心心上刺痛,当日实在太意气用事。 quot;但他没有留住你,失去健康的他没有能力那样做。quot; 铭心走到窗前,背着卓元声,肩膀有点萎缩,忽然之间,她又挺直腰,拉开了窗帘,让阳光射进来。 卓元声生气:quot;夏铭心,你以为你是谁,胡乱闯进来侵犯别人的意愿……quot; 铭心把他拉起来,推进卫生间,quot;你给我自顶至踵好好洗刷,不然我会帮你做。quot; 她关上浴室门。 公寓已经乱得不是一个人可以清理,她想拨电话找清洁公司,发觉电话线已经切断。 她只得用自备手提电话。 这时,她听见有人敲门。 是适才的管理员来追讨欠租。 quot;你还在这里。quot;那人有点诧异。 铭心核对数目,写支票替卓元声付清欠租。 那人嘀咕:quot;小姐,一个人若不想自救,则无人可以救到他,恐怕你会白白在这无底深潭里浪费时间金钱呢。quot; 铭心不出声。 quot;爱上一个这样的人多不幸,回头是岸。quot; 铭心忍不住,quot;你太健谈了。quot; quot;唉,忠言逆耳。quot; 铭心关上门。 她推开浴室门,发觉卓元声和衣坐在莲蓬下,任由水花自头顶淋下。 她对他说:quot;脱衣服。quot; 元声牵牵嘴角,quot;你仍然是那个小母亲。quot; quot;是,我又来了。quot;铭心微笑。 卓元声忽然紧紧拥抱她。 他默默流下泪来,那日,在故园的荷花池畔,看到她为元宗做模特儿,他也有同样心酸的感觉。 下午,清洁公司的人来了,铭心与元声避到公园去。 她吃冰淇淋,他喝啤酒。 quot;要不到西岸来,quot;铭心说:quot;彼此有个照顾。quot; 元声刮了胡髭,换上乾洁衣服,恢复三分旧观,他沉吟,quot;你打算养活我?quot; 铭心没好气,quot;我可没有那样的魄力,你少做梦。quot; quot;你看你仍然麻辣爽利,占不到你半丝便宜。quot; quot;好好找份工作。quot; 他摊摊手,quot;我不爱打工,我觉得每个同事都愚蠢庸俗,工作时间甬长烦腻,令人窒息。quot; quot;不习惯也得习惯,元心还不是做得很好。quot; 元声沉默。 quot;已经享受过那么些年,比我们都幸运,也该脚踏实地了。quot; quot;我想回到校院。quot; quot;那么,找份教职。quot; quot;卓元声教中学?quot; quot;为什么不,你同我们有什么不同,把你的皮肤割开,还不是流出红色浓稠血液,你以为你是蓝血人?quot; quot;哗痛。quot; quot;我的从来没有钱,只有比你更痛。quot; 隔了很久很久,卓元声说:quot;铭心,你说得对,我也该长大了。quot; 铭心知道她找到了他,高兴得亲吻他的额角。 quot;夏铭心,我永远不会爱任何一个女子比爱你更多。quot; quot;那真可怕,那意思是,你果真把我视作母亲了。quot; 一阵脚踏车在他们面前经过,铃声叮叮,不知怎地,铭心又落下泪来。 公寓终于收拾干净,据说丢了两车垃圾。 铭心替他添补日常用品。 quot;来,我教你如何去超级市场。quot; quot;铭心,quot;他有点羞愧,quot;我都懂得。quot; quot;那么我教你装卫生纸。quot;铭心十分认真。 卓元声气结,quot;当心我把你自厕所冲下去。quot; quot;这些工夫再腌赞都得做,照顾自己天经地义,请接受七个工人跟着你收拾的时光已经过去。quot; quot;铭心,你一直都正确。quot; quot;谢谢你。quot; quot;你几时回西岸?quot; quot;赶我走?quot;她反问。 quot;我巴不得你留下来。quot; quot;这话动听。quot; 她替他把杂志放好,一本旧杂志封面上头条吸引注意力:quot;卓世光传奇:卓氏将置业股票抵押,高峰期借八十亿,炒股炒楼,一个金融风暴,跌至最低点不足三成……quot; 铭心不想再看,掩卷,将它放到书架最低处。 成功了,有人作传记,锦上添花。 失败,也有人写完又写,落井下石。 做个平凡人最舒服。 quot;当开始找工作了。quot; quot;不用先健身减肥吗?quot;元声苦笑。 quot;别推搪了,下个月我再来的看你。quot; quot;你又一次离开我?quot;元声佯装大吃一惊。 quot;是。quot;铭心有点伤感,quot;我俩聚少离多,不过,quot;她的说气转变,振作起来,quot;这一次我不会失却联络。quot; 她取出预先写好的电话地址纸条,黏在最当眼处。 元声见她愿意如此委屈,不禁垂头。 quot;欢迎你随时到西岸来,顺便见见元心。quot; quot;我已不是她当年那个二哥。quot; quot;当年的卓元声有什么好,不过是一个皮相略为整齐的惨绿少年,难为你本人那么留恋。quot; 元声微笑,quot;既然那么不堪,你为何对我一见钟情。quot; 铭心张大嘴,quot;我有吗?我竟不记得了。quot; quot;是,你深深爱上了我。quot; quot;用国语说这句话会比较动听。quot; 他改用国语说:quot;是你似水般容颜,照亮了我的回忆。quot; 铭心颔首,quot;用国语以外的方言说出这种话来科会叫人毛骨耸然,你看,学好国语是多么重要。quot; quot;谢谢你夏老师。quot; 夏铭心说:quot;对不起我必需回四岸,我有学生在等着我。quot; 卓元声凝视她,quot;永远的小工蜂。quot; quot;我也承认这是事实。quot; quot;额角冒着亮晶晶汗珠,一绺钿发挂下来,鼻尖略泛油光,一种特殊的劳动气息。quot; 铭心温柔地说:quot;与弱不禁风的卓家女性来比,是另外一种人。quot; quot;元心现在也有工作了。quot; quot;过来探访她。quot; quot;一步一步来。quot; quot;别再喝太多。quot; 他叹口气,quot;也该苏醒了。quot; 铭心紧紧握住他的手,靠在他的肩膀止。 她把身边现款交给卓元声,quot;朋友有通财之义。quot; quot;我一有工作立刻还你。quot; 他送她到飞机场。 铭心说:quot;我对你有信心。quot; 他答:quot;此刻只有你看得起我。quot; 夏铭心的学生真的在等她,班里却已经失去王百就律师的踪迹。 铭心问徐太太,quot;王律师呢?quot; quot;呵,到美国休假去了,夏老师,原来他早已有女伴,你看我多糊涂。quot;没声价道歉。 quot;有没有说几时回来?quot; quot;夏老师,你对他有兴趣?quot;徐太太十分为难。 quot;别担心,他是我朋友的男伴。quot; quot;呵,quot;徐太太松口气,quot;原来你一早已经知道,是,听说他与女友一起到旧金山去。quot; quot;结婚?quot; quot;他不允透露,据说家长反对,坚持不肯参加婚礼。quot; 元心并没有同她讨论这件事,叫铭心遗憾,她并非好事之徒,但是她愿意祝福卓元心。 徐太太的见解又叫铭心敬佩,她这样说:quot;嫌人家什么呢,许多人千拣万拣,结果拣只烂灯盏。quot; 铭心微笑,quot;只要当事人高兴便好。quot; 徐太太笑,quot;夏老师,你当然比我更开通。quot; 铭心知道,卓元心蓄意避开她,这么说来,元心并没有忘记过去,她只是不想提起过去。 铭心去她家探访,门打开着,人去楼空,经纪正领人看房子。 原来已经搬走。 在厨房里,有弃置的报纸,报道的是同一宗新闻:quot;一个金融风暴,令卓家两间上市公司及私人财政受到重创……quot;,角落还有小孩的旧玩具。 那人客似乎相当满意,与经讨价远价。 他走了,经纪过来招呼铭心,quot;这位小姐,我手上另有宽敞的出租公寓。quot; quot;旧屋主走得相当匆忙?quot; quot;租约届满。quot; 卓家的人永远神出鬼没,表面上已比从前随和,骨子里仍然孤傲。 夏铭心又一次看到一间空屋。 连小元心都这样,余人可想而知。 嗒然返家,拨电话给卓元声。 他人不在,只余录音机说话:quot;请留言。quot; quot;元声,我是夏铭心,电话线接驳妥当了?请多多努力。quot; 讲完之后,才发觉自己像那种在小学生饭盒里留便条的妈妈:quot;小明,妈妈爱你,好好用功读书quot;,quot;妹妹,留意听老师教功课。quot;…… 她凄凉地笑了。 双臂绕在胸前,不知不觉,轻轻抚摸手臂,像是自我安慰。 电话钤响.咦,莫非是卓元声回来了。 quot;我们是奥兰度律师楼,找夏铭心小姐。quot; 铭心吓一跳,quot;我正是。quot; 那位女士声音十分愉快,quot;夏小姐,请问你可认识一位卓元宗先生。quot; quot;我认识,但他已经去世。quot; quot;是,他已故世。quot; 铭心的声音放得很轻,quot;有什么事?quot; quot;他有一封遗嘱在我们这里。quot; quot;到现在才读遗嘱?他故世已近五年。quot; quot;他指定我们在上星期才开启遗嘱。quot; quot;为什么?quot; quot;他有一个比较特殊的因由。quot; quot;遗嘱内有我的名字?quot; quot;夏小姐真是聪明人,我们颇费了一点劲找你。quot; quot;他有东西给我?quot; quot;是的,请你携带身份证明文件来一趟。quot; quot;他留什么给我?quot; quot;我们约个时间面谈好吗?quot; quot;我下午可以出来。quot; 铭心走到她那副小小画像面前,摘下来,抢在胸前,精神有点恍惚。 下午,走进奥兰度的事务所,才发觉律师是一位漂亮的金发女,衣饰考究,看样子生意不错。 quot;夏小姐,请坐。quot; 另有秘书来核对夏铭心的公民证。 quot;夏小姐,卓元宗把他的全部遗作赠予你。quot; 铭心怔住,嘴里说不出话来,心里却十分酸痛,结痂的伤疤又被揭开,流出血来。 quot;一共三十多幅水彩作品,已可举行一次小型画展,夏小姐可知卓氏作品今日十分受收藏家欢迎?quot; quot;我知道,他的画已经升值,三十幅大约可卖到──quot;她说一个数目。 quot;你的资料正确,而且,将来行情还会上涨。quot; 铭心的脸缓缓转过去,不发一声。 奥兰度女士忽然轻轻说:quot;你们是爱人吧。quot; 铭心不语。 quot;卓元宗一切都替你设想周到,他生前知道家族生意会得垮台,为免牵连到这些作品,他把书存放在一家画廊里,现在家族生意已经清盘,才交到你手中。quot; 铭心低头不语。 奥兰度又说:quot;该哭的时候哭一下也是很应该的。quot; 铭心怔怔地落泪,无穷的思念,永远怀念,生离死别的创伤,永不磨灭。 奥兰度给她一张名片,quot;这是画廊地址,我已通知主人你随时会出现。quot; 夏铭心这时开口问:quot;有没有信——quot; 奥兰度摇头,quot;那样的情意,已非笔墨可以形容。quot; 助手摊开文件,请夏铭心签字。 铭心的左手要托住右手,才能防止颤抖。 奥兰度咳嗽一声,quot;夏小姐,假使你愿意出售卓元宗作品,我可以做代理。quot; 铭心只答:quot;是,是。quot; 回到阳光底下,她站在街角好一会儿,才朝指定的画廊出发。 这家画廊的规模大得多,年轻的主持一见她便迎上来,quot;夏小姐,欢迎来剑宗画廊,我是周剑华。quot; 铭心静静坐下,服务员捧出香茗。 雪白的墙壁上挂着几幅现代画,空气调节有点清凉。 quot;夏小姐,卓元宗生前是本店的合伙人。quot;所以叫剑宗画廊。 quot;你是他的遗产承继人,应知他个性,他对名利看得很轻。quot; 铭心点头。 quot;可是偏偏就是这种人会名成利就,上次他开画展已是七年前的事,收藏家闻风而来,通宵在店外排队轮候,并且要求派筹码让他们优先选购。quot; 铭心点头。 quot;净把画转手到欧洲,已可获利二十巴仙,这次,我劝夏小姐亲手做转售,我可以帮夏小姐联络。quot; quot;那,quot;铭心低声问:quot;卓元宗作品不是变成商品了吗。quot; 周剑华有点无奈,quot;有时还沦为炒卖品,同期货市场上的猪肚、大麦、可可豆没有分别,可是,这正也是每个画家梦寐以求的事。quot; 铭心牵牵嘴角。 quot;请随我来看这批画。quot; 作品还未表镶,一张张随意叠着,放在一间空气调节的贮藏室里。 周剑华说:quot;画里充满生命的喜悦,你看那颜色的变调,笔触的情意,整个气氛优雅秀美,实在不可多得。quot; 铭心凝视元宗遗作。 quot;我已把作品名单及彩照寄往欧洲。quot; 周剑华是一个商人,他卖画,同人家卖皮鞋没有分别,这样也好,他没有任何包狱,大可专心赚钱。 quot;我羡慕卓元宗,他对生命没有怨怼。quot; 铭心站起来告辞。 周剑华送她到门口。 quot;夏小姐,你一有决定就与我联络。quot; quot;我懂得。quot; 回到小公寓,铭心伏在枕上,不能动弹,她非常非常疲倦。 元宗元宗,请入梦来。 她自己却先步入梦境,一个无人白色的细沙滩,风劲,浪大,卷起白花,海鸥随气流哑哑低旋。 quot;元宗?quot; 没有人影,只有他的画架,呵水彩还没有乾,一幅风景画,已用铅笔够出轮廓,并写上颜料号码,预备着色。 quot;元宗?quot; 没有人应她,她转过身了,看到远处故园灰鸽色的屋顶。 然后,梦醒了。 夏铭心的学生在等她。 这班小孩是她的珍宝,也是她每日早起的原因。 傍晚,元声拨电话给她。 quot;我已找到临时工。quot; quot;什么性质?quot; quot;车行经纪。quot; 又是赚佣金,那种工作并不适合他。 quot;我要还债,权且屈就。quot; quot;什么债?quot;铭心吃一惊。 quot;欠你良多。quot; quot;那算什么。quot; quot;晚上,我在社区中心教书。quot;他倒是很积极。 铭心十分高兴,quot;教什么?quot; quot;如何驾驶高性能跑车。quot; 铭心嗤一声笑出来,quot;你有履历?quot; quot;当然,我有国际性赛车证。quot; 铭心对他又添增一分了解。 quot;真庆幸你找到我。quot;他由衷感激。 quot;见到你我也一样高兴,还有喝酒吗?quot; quot;一时那里戒得掉,我也不用骗你,酒瓶捧在手中,非常舒适安全。quot; 铭心微笑,quot;别烂醉就好。quot; quot;你总是那么谅解体贴。quot; 稍后,正式开学之前,铭心又到东岸探访他。 虽然已经傍晚,卓元声仍未回家。 公寓管理员认得她,quot;你是那个痴心女友。quot; 夏铭心啼笑皆非。 quot;你不会失望,你做对了,他又找到工作,振作起来,你的投资得到成果。quot; 铭心看着这个多事的管理员,不禁微微笑。 quot;他不在家,他应在廿九街的本田车行。quot; 铭心立刻乘车往廿九街想给他一个惊喜。 下了车走近车行,她便看到他。 卓元声正陪一中年太太看车子,那位女士年纪并不太大,不知怎地,已经面肉横生,姿态骄横。 一个人上了三十岁得对自己的容貌负责,说得一点也不错,只见她指手画脚不住发表意见,而卓元声一反常态非常忍耐不住说是是是。 铭心心酸。 一时分不出卓元声是否真的振作,或是这类振作是否值得。 也不应怪他下了班想喝一杯浇愁,看样子车行已把所有难侍候的客人丢给他这个新丁招呼。 隔着玻璃,铭心站了很久,并没有上前相认。 那中年太太得寸进尺,手臂居然去圈住卓元声的臂弯。 元声并没有把她掉开,任由那中年女士放肆。 看样子他做成了这单生意。 夏铭心静静离开车行。 她看到的是一个折翼的天使。 怪不得卓元心要搬家来避开旧相识,实在没有必要再对任何人交待。 回程中铭心倦极入睡,她既无奈又落寞,忽然,她看到了一扇熟悉的房门,她轻轻推开一条缝。 有人背着她坐在房内,光线不十分好,但是她知道他是谁——他也是。 她一开口便说:quot;元宗,我想把你的画出售。quot; 他并没有转过头来,只是轻轻答:quot;画送了给你,任你处置。quot; quot;所得款项,我想交给元声。quot; quot;呵!你见到元声了。quot; quot;元声环境欠佳。quot; quot;我十分清楚元声,他手头永远绷紧。quot; quot;不,不是从前,现在真的窘逼了。quot; quot;他一贯浪掷金钱时间及感情,受点教训,将来也许会踏实。quot; quot;可是看见他吃苦——quot; quot;元声不算苦了,你大可放心。quot; 铭心怔怔地,隔了一会儿,才说:quot;我苦苦思念你。quot; 她正在等他答覆,有人推醒她。 quot;小姐,飞机到了。quot; 做梦也不能得偿所愿,夏铭心嗒然取过行李鱼贯上岸,心里似被掏空一般。 她立刻吩咐刘宗画廊出售卓元宗所有作品。 周剑华赞道:quot;这是正确处理方法。quot;在商自然言商。 铭心苦笑。 开学了,一班廿四个学生,又有骄矜的新移民华人家长太太拉住她诉苦:quot;外国教育制度水准散漫,哪里能同拔萃书院相比。quot; quot;唉呀,怕要转私校了,私校一班只二十个学生。quot; quot;将来,只要升得上去,无论如何都供到底,史丹福、哈佛,在所不惜。quot; quot;夏老师,我女儿成绩比同龄孩子好,可否让她跳班。quot; 班主任每年至少需处理十来廿个天才儿童,不过不要紧,幸亏过三五年,这些天才也都会自然消失在芸芸众生之中。 有一个小男孩特别沉默,不合群,小息只在课室呆坐。 第九章 铭心特别抽时间出来,quot;陈永安,过来同老师说话。quot; 她给他一块奶油夹心饼乾。 他并没有立刻往嘴里送。 铭心打开另一块,先吃奶油,quot;看,这才是吃夹心饼乾之道。quot; 陈永安不作答。 quot;三年级真不好读可是,深字多,又得背乘数表。quot; 他仍然不出声。 铭心只得直接一点,quot;你看上去有点不快乐,为什么?quot; 他不肯开口。 这时,她听到背后有人轻轻说:quot;他的母亲去年因病逝世。quot; 啊,铭心抬起头,那人正是陈永安的父亲,父子长得一模一样。 四周围都是破碎的心,而且还不能放肆,必需尽快勇敢地把哀伤埋在心底,如常生活,世人同情心越来越稀薄,对弱者嗤之以鼻。 夏铭心与小小陈永安有了特殊默契,继而对陈父亦有好感。 过两天便有消息:剑宗画廊很快把画售出,周氏请铭心吃舨。 铭心穿着打扮都很随便,没想到对方安排了一个隆重华丽的二人宴。 周剑华看着夏铭心,quot;见过你,才知什么叫做清丽。quot; 这话有弦外之音,铭心听得出来,她低头不语。 quot;我从不知女子不化妆不戴首饰可以这样好看。quot; 铭心温言道:quot;你已喝多了几杯。quot; 周剑华笑,quot;一两瓶白酒还难不倒我。quot; quot;那我就放心了。quot; quot;让我介绍自已:我在一年前结束了一段三年长的婚姻,有一个九岁女儿。quot; 铭心扬起一条眉。 quot;女儿是前任女友所出,我与她还是朋友。quot; 铭心忍住笑意,听他口气,一切还至简单不过:一个女友,是女儿的母亲,另外一个前妻,如此而已。 铭心吁出一口气。 quot;我如约会你,你不会拒绝吧。quot; quot;我是打工女,未必有时间风花雪月。quot; quot;我可以在经济上协助你。quot;他很爽快。 铭心凝视他,quot;不,我喜欢自立,再者,我心里另外有人。quot; 他不觉意外,微笑说:quot;是卓元声吧。quot; quot;你都知道。quot;把人家的事打听得一清一楚,居心何在。 quot;我与卓家各人也有点了解,元声不是任何女性的好对象,你那么聪明伶俐的人,应该看得很透澈。quot; 铭心不想再坐下去。 quot;周先生,请把支票给我。quot; 周剑华只得把一只信封交给她,铭心取出支票看过,收入手袋。 quot;我有点不舒服,想早退。quot; quot;铭心,可是我言语上得罪了你。quot; quot;不,quot;铭心并无生气,quot;你是个生意人,心中只有买卖,也是应该的。quot; quot;卓元声这个人——怜悯不是爱。quot; 铭心打断他,quot;闲谈莫说人非。quot;话不投机半句多,她已经站了起来。 quot;你会吃苦。quot; quot;多谢你的祝福。quot; 铭心匆匆离开豪华法国饭店,饥肠辘辘,看到间快餐店,走进去叫一客炸薯条。 quot;夏老师。quot; 她抬起头,看见陈永安父子站她面前。 quot;可以一起坐吗?quot; quot;欢迎。quot;铭心展开笑容。 小永安手中有一块夹心饼乾,他轻轻揭开,先吃掉奶油。 满以为这个晚上已经泡汤,不料遇到了喜欢的人,生活永不叫人绝望。 他们三人并无刻意交谈,但是气氛良好,喝完咖啡,告别之际,小永安忽然拥抱老师。 铭心紧紧捣住小男孩的头,上次他拥抱的女士还是他母亲吧,可怜的孩子。 他们在门外道别。 第二天一早铭心到奥兰度律师办公室去。 quot;我会替你办理利得税手续。quot; quot;还有,quot;铭心说:quot;款子可否汇给卓元声。quot; quot;清了手续再说可好?别心急,我会顺序替你办妥。quot; 铭心点头。 quot;教书生涯清苦。quot; quot;是。quot; quot;这笔款项可供你舒妤服服置业买车。quot; quot;是。quot; quot;但是,你情愿赠予他人。quot; quot;那人比我更需要这笔款项。quot; 奥兰度说:quot;唉,我还以为自己见多识广呢,却还未见过你这样的人。quot; 铭心交待完毕,道谢告辞。 回到家门,看到黄纪强与林栩琪,大为惊喜。 quot;稀客稀客,是特访还是路过?quot; 林栩琪满面春风迎上来,quot;铭心,给你送帖子来。quot; 铭心怔住,隔一会才会过意来,quot;恭喜恭喜,姻缘前定。quot; 黄纪强兴奋地说:quot;不知怎地,我们觉得你彷佛是介绍人。quot; 铭心笑,quot;我一定到。quot; quot;是一个简单的婚礼,在屋子后园举行,只请十多名熟朋友,然后,我收拾一下,搬进黄家,开始另一种生涯。quot; 林栩琪说得那样有趣,铭心忍不住又笑。 黄纪强感慨地说:quot;真没想到这样顺利。quot; quot;是,quot;铭心额首,quot;该是你的,就是你的,毋需辗转反侧,汗流浃背。quot; 黄纪强说:quot;年轻时误为爱惰必需在遍地荆棘下苦苦追求。quot; quot;那也是一种宝贵经验,好叫你更加珍惜今日。quot; quot;夏老师,谢谢你。quot; quot;为什么一直谢我?quot; 他们二人异口同声答:quot;你给我们鼓励。quot; 一对新人走后,铭心打开淡黄色喜帖,发觉佳期就在下个星期。 这倒也好,速战速决,以免思虑过度,夜长梦多。 结婚,以及无论做什么,都应该有种勇气。 铭心独自赴会,这才发觉黄纪强的经济情况原来那样好,房子在山上,可以看到蔚蓝色的海。 新娘神采飞扬,穿象牙白缎子套装,配戴金色珠子,时髦得体。 她把香槟杯子递给夏铭心。 铭心与她拥抱,有人前来拍照。 天公作美,整天都有阳光,铭心受良辰美景感染,心情十分好,坐在一角吃水果。 quot;夏老师。quot;有人叫她。 quot;噫,陈永安。quot;铭心大喜过望。 小永安的父亲跟着出现。 他穿着西装,比平日漂亮,差点认不出来,原来男子也需好好梳妆。 quot;你是男方还是女方的亲友?quot; quot;永安母亲是新娘的表姐。quot; quot;我是双方的朋友。quot; quot;一起坐。quot; 铭心忽然说:quot;我最喜欢这种简单亲切婚礼。quot; quot;他们二人办事能力高超,并且,最重要的是,他们知道要的是什么。quot; 铭心由衷替他们高兴,quot;真实相配。quot; 小永安贴近他的夏老师坐,摄影师过来替他们三人拍照。 陈先生问:quot;你不介意吧。quot; quot;怎么会。quot;她落落大方。 铭心知道他叫陈健志。 新郎不慌不忙,悠悠过来,笑道:quot;永安,快到那边去看木偶戏。quot; 陈健志陪着永安过去。 黄纪强说:quot;可怜的健志,独自抚养小儿。quot; 铭心看他们父子背影不语。 quot;他现在把工作搬回家做,以便照顾永安。quot; quot;好父亲。quot; quot;算是不幸中大幸,他的工作在家中展开似乎更妥,你可知他是一名电脑程式设计师?quot; quot;听说过。quot; quot;我保证你不知道他专做电影中特技镜头。quot; 铭心讶异,quot;多么有趣。quot; quot;是,他是一个难得人才。quot; quot;你们都那么能干,quot;铭心由表赞赏,quot;只得我一人资质平凡。quot; quot;黄君转过头来,quot;夏老师,像你那么有爱心的人是世上珍宝,怎可以说平凡。quot; 铭心张大了嘴又合拢。 新郎伸个懒腰,在和煦的阳光下口吐真言,quot;真爱叫人舒服。quot; 铭心的心一动。 quot;令人痛苦的叫折磨,回头是岸。quot; 新娘走过来笑,quot;你别烦恼了铭心。quot; quot;没有的事。quot; quot;铭心帮她整理头发。quot; quot;到什么地方蜜月?quot; quot;不去了,家里最舒服。quot; 这时又有别的客人来同他们交际。 铭心放下酒杯走进屋内参观。 一抬头,怔住,只见自大厅天花板上垂下的水晶灯饰似曾相识,十分华丽。 呵,她想起来,这是故园的灯饰。 黄纪强把故园水晶灯搬到自己家来了,饭厅、走廊、梯间、一盏盏,在黄府还魂。 他真的忘却故园?未必,但是,夏铭心会替他保守秘密。 她听到身后有脚步声,转过头去,看到陈健志。 铭心笑,quot;几时教我电脑动画。quot; 他笑笑,在不远处站住,quot;有一架数码相机便可以开始。quot; quot;你的工作多缤纷。quot; quot;刚相反,一格一格做,工作三数个月,在银幕上可能只出现三秒钟。quot; 铭心诧异,quot;为什么所有职业都那么辛苦?quot; 他双手插在口袋里,quot;这就是真实人生呀。quot; 铭心觉得他非常亲切,她乐于接近他。 quot;永安呢?quot; quot;看木偶戏。quot; quot;剧目是什么?quot; quot;小红帽与大灰狼。quot; 铭心有点失望。 陈健志好奇,quot;你盼望看什么?quot; 铭心笑:quot;游园惊梦。quot; 陈也笑,接着,他有点茫然,自从妻子逝世后还是第一次与人有说有笑,他不禁有点羞愧。 quot;黄家有个好书房,过来参观。quot; 推开门,果然,藏书甚丰,布置也别致,两张大大皮沙发,客人可以消磨竟日。 陈健志取出其中一本精装书,打开一角,铭心发觉那本书其实是只酒瓶,陈君把拔兰地倒在水晶玻璃杯里,喝一口。 茶几上放着两盏晴蜓图案染色玻璃的铁芬尼台灯,亦是故园旧物。 陈健志不知就里,他这样说:quot;我最欣赏黄宅的灯饰,是最近才换上的,真有心思。quot; 铭心点头认同。 quot;纪强最会布置家居。quot; 铭心说:quot;他们两人都有审美眼光。quot; 陈健志放下酒杯,quot;我得去看看永安。quot; quot;我陪你。quot; 永安难得有伴,正在玩集体游戏,十分高兴,陈健忘放心了。 他轻轻说:quot;这便是我目前全部感情生活。quot; 铭心笑道:quot;全职父亲的确不易为,不过,孩子很快会长大,届时,你求他陪你,他还说他没有空。quot; 陈健志点头,quot;夏老师,同你讲话真有得益。quot; quot;我也自家长们学习,许多母亲与幼儿形影不离,就是知道十六七岁一到,孩子们一定会飞出去,不如趁流金岁月,尽情凝缠一番。quot; 陈君讶异,quot;那些太太们竟如此智慧。quot; 铭心似笑非笑,quot;你一定看轻家庭主妇。quot; quot;不,不。quot;他也笑了。 他亡妻是优秀建筑师,他的确不大理会全职主妇。 永安看到父亲,过来招呼,看得出两父子都许久没有这样开心过。 客人渐渐离去,铭心没想到会在宴会逗留那么久,她依依不舍。 她冒失地对主人说:quot;希望还有下一次。quot; quot;嘎!quot;新娘子追着她来打。 林栩琪转进屋内,铭心没声价跟住她道歉。 quot;我指请客,下次再请我大吃大喝。quot; 林栩琪转过身来,手中多了一束花球,她轻轻扔向夏铭心,铭心接住。 quot;下一个新娘是你。quot; 她故意把那束小小白茶花留给铭心,铭心深深嗅着花香,心中好生感动。 铭心说:quot;我不是十分想结婚。quot; quot;结婚好,有个伴。quot; quot;可以找男朋友。quot; quot;噫,人家也不能等你一辈子,男人也渴望成家立室,届时你会一个个失去他们。quot; 说得夏铭心害怕起来。 她可以想像或许有一天到了三十多还自称是女孩子,对男生再柔情蜜意也无用,因为生育年龄已过……quot; quot;你面色都变了。quot; quot;你差些点中我死穴。quot; 这时,陈健志父子前来道别;quot;夏老师,我们先走一步。quot; quot;我也该告辞了。quot; 临上车,陈健志忽然走过来,攀住铭心的车门,轻轻说:quot;夏老师,星期六不知你可有空,想约你吃晚饭。quot; 铭心呵一声,quot;可以呀,把时间地址告诉我,我会准时到。quot; quot;就在舍下,我亲手下厨。quot; quot;好极了,我热烈盼望。quot; 多么温馨的第一次约会。 回到家,铭心深深叹息,为什么与卓家的人相聚不能那样愉快顺利? 他们原是天之骄子,可是不知怎地,难得自心中发出罕见的笑容,世人百般迁就,他们却当天经地义,实难相处。 与卓元声实在没有话题,他对人情世故一无所知,他甚至没有职业。 该刹那夏铭心看得极之通澈。 啊她的心已变。 星期五下午,奥兰度律师给她消息: quot;你的除税款项已经出来,可需即时汇去?quot; quot;不,我会亲自送到。quot; quot;我的伙计已经收工,星期一才替你办本票可好?quot; quot;不急。quot; 她诉苦:quot;你看,星期五下午才三时十五分他们已经急急逸去,人人无心工作,本市经济焉得不衰退。quot; 铭心笑,quot;做人为什么嘛,至要紧健康快乐。quot; quot;说得也是,打完这通电话我也遁了。quot; quot;去何处?quot; quot;到湖畔去两日。quot; quot;玩得高兴点。quot; 放下电话,她到厨房冲荼。 经过书房,发觉元宗给她的画斜了点,她伸手去移正。 露台的窗帘拂动。 quot;谁?quot;独居人总是特别警惕。 quot;我。quot; quot;元宗?quot; quot;铭心,向前走,好好生活,你应得到美满幸福的家庭。quot; quot;元宗!quot; 铭心走过去,窗帘后哪里有什么人。她趺坐在地,掩住面孔,她渴望得到元宗的祝福,故生幻象。 第二天往陈家赴约之际,铭心有点憔悴。 可是一进门已被小永安打动。 他亲自为老师斟茶,并带领她参观家居。 陈健志在厨房忙,笑问:quot;你可吃莞茜?quot; quot;吃,都吃。quot; 小永安叫她:quot;夏老师,这边来。quot; 铭心完全不觉得压力,她抬头一看,只见天花板只挂着很普通的灯饰,更加松一口气。 陈宅完全没有故园的阴影。 quot;这是爸爸的工作间。quot; quot;哗。quot; 整个地库约两千平方尺面积,像科幻小说中的实验室,电脑及各式仪器密布。 quot;永安,你可愿意招呼同学参观这工作室,quot;铭心十分兴奋,quot;我会嘱他们小心。quot; quot;让我去问爸爸。quot; 铭心坐下来,碰碰这个,又摸摸那个,充满好奇心,一如小孩子。 陈健志出现,quot;我来示范。quot; 他立刻表演如何令一只卡通老鼠活起来,说笑话,打筋斗,以及提醒主人及客人:quot;意大利面已经做好,不吃就凉了。quot; 铭心拍手大笑。 她帮永安洗手,一边说:quot;你的家真可爱。quot; 永安忽然问:quot;你会常常来吗?quot; 铭心一怔。 quot;爸爸真寂寞。quot; 铭心还未来得及答复,永安又说:quot;将来我也想与女生约会,如果老挂住陪他,就不能出去。quot; 铭心忍住笑,quot;这是你沉默寡欢的原因?quot; quot;我担心他,我也思念母亲。quot; 陈健志咳嗽一声,quot;你们在谈我?quot; quot;不,我们在说功课。quot; 这样舒服,简直可以拎只箱子搬进来住。 五年来的焦虑、盼望、奔波、寻觅,忽然在该刹那得到安息。 资质普通的人,最适宜过平凡的日子。 有理智的人才不会自寻烦恼去追求虚无缥缈遥不可及的人与事。 夏铭心沉默,嘴里香甜的意大利面令她有回头是岸的感觉。 饭后,她陪永安读诗:quot;李白登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quot; 铭心吁出一口气,她轻轻说:quot;唉呀,我累了。quot; 陈君送她到门口,quot;好像不太似约会。quot;有点歉意。 quot;约会有很多种。quot; quot;更不似第一次约会。quot; 铭心微笑,quot;因为我忘记带花来。quot; quot;下星期六永安去网球营,你可想看戏?quot; quot;我打算去东岸,如果来得及,我会通知你。quot; 拒绝他一点困难也没有,并不害怕会伤害他的自尊心,她相信他是一个心理健康的人。 quot;我等你消息。quot; 铭心把车开走,在转角往回看,只见他还站在门口向她摆手。 他打算送到她的车子消失在角落为止。 夏铭心再一次到东岸,这回,她下定决心,非得坐下来好好与卓元声叙旧。 她想多留几天,预定了酒店,并且提前在电话上留言。 quot;元声,我星期一下午八时到你处,铭心。quot; 自觉没有漏洞,她携着那张支票出发。 在飞机上她一直练习对白:quot;元声,这是你大哥留给你的礼物,或者,可以帮你再站起来,quot;不不,站起来不好,不等于说他现在正向躺着吗,那是多大的侮辱。 quot;这笔款子或者可以帮你投资小生意。quot; quot;元宗想你接受他的心意。quot; quot;好好运用。quot; 铭心颓然,都不知说什么才可以不卑不亢,皆大欢喜,她觉得处处是压力,像大考时步入试场的学生,铭心的胄似塞了铅球。 她渴望元声会来接她,但是四处张望,没有他,铭心低头疾步走出飞机场叫计程车。 一定有事走不开,或者,他忽然感到不舒服。 车程不过廿余分钟,铭心已到他住的公寓大厦。 仍是那个多事的管理员来应门,他仍然认得大眼睛的夏铭心,这次他神色有点不安。 quot;又是你。quot; 铭心有点好笑,quot;可不是。quot; quot;他知道你会来?quot; quot;我已通知他。quot; 没想到管理员像个家长。 她在卓元声门口敲两下。 屋子里有人,她可以听到音乐声。 半晌有人拉开门,quot;谁?quot; quot;元声,是夏铭心。quot; 卓元声诧异到极点,quot;铭心,什么风把你送来?quot; quot;我已经在电话上留言说会在这个时候造访。quot; quot;是吗,我刚回来,竟未留意。quot; 这时,他身后有人问:quot;谁?quot; 元声连忙说:quot;铭心,进来再说,我介绍一个朋友给你认识。quot; 铭心想走进公寓,可是不知怎地,双脚一时没提得起来,她定一定神,缓缓开步。 只听得卓元声说:quot;铬心是我的好朋友,这是沈乃慈。quot; 那位沈小姐脸容清秀,衣著名贵,一看就知道好出身,语气十分天真,热诚地说:quot;元声一早告诉我你的故事,我听得感动落泪。quot; 铭心发呆,她的故事,她有什么故事? 沈乃慈年轻,热情,像没有生活经验,她说:quot;你是元声大哥的女友,可是这样?quot; quot;我──quot;铭心不知如何分辨。 元声有点尴尬,quot;铭心,请坐。quot; 铭心刚坐好,沈乃慈已经像半个女主人那样斟上杯茶。 铭心发觉公寓墙壁刷了蛋黄色,家俱也已换过,很悦目,但不适合卓元声。 这一定是沈小姐的主意,但,她的行动怎么会那样快,她是几时闯入这间公寓来的? 铭心忽然明白管理员闪烁的神情从何而来。 卓元声问她:quot;你可是路过?quot; 铭心立刻答:quot;呵是。quot; 沈乃慈说:quot;应该提早通知我们准备才是。quot; 她笑眯眯看住铭心,呵,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女子,铭心却忽然释然。 夏铭心,这是你放下重担的好机会,还不顺势抛下包袱? quot;沈小姐家里是生意人吧。quot; quot;家父是华懋建筑东主,我学室内装修。quot; quot;那多好。quot; quot;是呀,我在父亲店里挂单帮忙,工作量不低,可是不用搞人事关系,十分愉快。quot; 值得羡慕。 quot;元声现在也在华懋工作。quot; 原来如此。 quot;家父相当欣赏他。quot; 明白了。 夏铭心镇定下来,反而替卓元声高兴,不知天高地厚的他正应常配一个不懂民间疾苦的她。 铭心缓缓恢复了笑容,只有这位沈小姐才有能力照顾卓元声,她有家势支撑。 这时卓元声说:quot;慈子,嘴巴不要老说话,还不去订位子与铭心出去吃顿饭。quot; quot;铭心姐姐喜欢吃什么?quot; 铭心站起来,quot;不敢当。quot; quot;我订法国菜馆吧。quot; 她一走开,铭心与元声有片刻沉默。 然后元声低声问:quot;你认为她可适合我?quot; 铭心点点头,由衷地说:quot;再好没有了。quot; quot;沈家两老及一个哥哥也器重我。quot; quot;那更加没话讲。quot; quot;其实,任何女孩同我在一起都是不幸。quot; 铭心摇头,quot;不,看对象是谁。quot;他不是人人负担得起,可是沈家应游刃有余。 quot;我不会打工顾家。quot; quot;这一点乃慈很明白。quot; 卓元声微笑,quot;她同我一样,从未试过正式工作。quot; quot;那么,两人才不会冲突。quot; quot;你赞成我们?quot;元声有意外之喜。 铭心点点头,quot;你俩可以无忧无虑尽情发挥生活情趣。quot; quot;但是上尉,quot;他又那样叫她,quot;我最爱的人是你。quot; 铭心温和地答:quot;我也是。quot; 他们紧紧握住手,铭心心中闪过一丝凄惶。 沈乃慈出来说:quot;位子已经订好,可以出发。quot; 铭心站起来,quot;我还有事,不去了。quot; quot;什么?quot;乃慈声音中无限欢喜。 quot;你们两人玩高兴一点。quot; quot;铭心姐姐,我送你出去。quot;这声姐姐无此尊敬,是叫夏铭心自重。 铭心姐姐,你住过故园?quot; 沈乃慈对她的事很清楚。 铭心简单地答:quot;是。quot; quot;那是一个怎么样的地方?quot; 铭心微微笑,quot;你有的是时间,慢慢叫元声说给你听。quot; 沈乃慈仍不罢休,quot;那是否一个叫人永志不忘的地方?quot; 铭心想一想,quot;视人而定。quot; 像她,也正在努力忘却。 quot;乃慈,你回去吧,元声会找你。quot; quot;那么,我失陪了。quot; 铭心正想离去,那个多事的管理员又走过来,递支香烟给她。 quot;我不抽烟。quot; quot;怕什么?quot; 铭心笑了,这个人真有趣,冷眼旁观,对世情甚有心得。 他替她点火,她吁出口气。 quot;小姐,你宽宏的量度,会对你有帮助。quot; 铭心无奈地笑,quot;你的评语有点像幸运饼里的几句。quot; quot;你会找到幸福。quot; 铭心展颜。 她离开了那间公寓大厦,离开了卓元声。 回到自己家里,整理过行李,铭心才发觉那张支票仍然在她口袋。 没有交出去。 卓元声也不需要它。 铭心开车到儿童医院。 她同接待员说明来意:quot;我想捐笔款项给患癌症儿童。quot; 筹款部主任喜出望外迎出来。 铭心把支票交给他。 他一看数目字,quot;我代表病童衷心感激你。quot; 铭心只点点头。 quot;你可需要任何移交仪式?quot; 铭心摇摇头。 quot;小姐尊姓大名?quot; 铭心微笑,quot;无名氏。quot; quot;捐赠人是谁?quot; quot;无名氏。quot; quot;我由衷佩服尊敬你俩。quot; 夏铭心告辞。 在路上,她轻轻说:元宗元宗,相信你会同意我的做法。 回到家,她拨电话给陈健志。 他喜出望外,quot;回来了?quot; quot;我想到你家来。quot; quot;现在?欢迎之至。quot; 到了陈宅,才发觉他正在开工作会议。 quot;我有无妨碍什么?quot;她略为后悔唐突。 quot;当然没有,别理这帮人,他们自昨日上午十时赖到现在,三十多小时不走,累坏人。quot; 铭心骇笑。 果然,陈健志一脸胡髭渣。 工作人员看见有女客来,也都识趣地逐一离去。 quot;永安呢?quot; quot;参加同学生日会去了。quot; quot;我去替你做杯茶。quot; quot;一会儿会有清洁工人来收拾。quot; 厨房里全是昨晚用过的杯碟,铭心发觉无烟无酒,十分宽慰。 有人按铃,是来收拾的女庸,铭心开门给她。 电话铃响,佣人接过听,半响同铭心说:quot;太太,找你。quot; 铭心来不及说她不是陈太太,电话那一头是同学家长。 quot;陈太太,生日会约半小时后散,请派人来接永安。quot; quot;请把地址告诉我,我立刻来。quot; 冲好茶,走到客厅,发觉陈健志倒在沙发上累极熟睡,还轻轻扯鼻鼾。 铭心走近,坐在他身边。 他可有做梦,可有梦见亡妻? 铭心把手按在他手臂上一会儿,他并没有醒来。 铭心出门去接小永安回家。 她正式翻到生活新一页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