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 第一章 周如心有一份非常特别的职业,她的工作是修补瓷器。 当然不是普通缸瓦,一般碗碟跌崩口,或是落地开了花,多数扔掉算数。 周如心修补的是有市场价值的古董瓷器。 年轻的她在初中时期就随一位长辈学得这门手艺,老人家是她的姑奶奶,即是如心祖父的妹妹。 那位周金香女士很喜欢如心恬静沉默的性格,资助她读书,听她讲心事,并且把这门手艺陆续传授给她。 到如心正式为她工作时,她肯定已经年过六十,但不知怎地,保养奇佳,看上去只似五十多的人,嘴角看起来更年轻。 她拿着客人送来的瓷器说:quot;其实所有东西破碎了都无法弥补。quot; 如心完全赞同。 姑婆加一句,quot;尤其是感情。quot;语气非常惘怅。 她独身,是名符其实的老小姐。 陈年有否为一段不可弥补的感情伤过心,已不可考,亦无人敢问,也许肯定有吧,如没有深爱过,怎么会有那么惘怅的神情。 她继而轻轻地说:quot;这些人,易碎之物没小心爱惜,待破损了又拿来修补,呵,想骗谁呢!quot; 如心不加思索地说:quot;骗自己。quot; 姑婆嗤一声笑出来,quot;讲得好。quot; 店开在都会旧区的古老大屋里,渐渐颇有点声誉,口碑佳,找上来的客人多数由熟人介绍,并没有太名贵的瓷器,不难应付,市面那么繁荣,收费略高也不为过,两婆孙生活相当舒泰。 如心有次对着镜子问:quot;我是蓝领,或者白领,或者什么都不是?quot; 如心在外国大学报了名读函授课程,选什么科目?当然是东方文物。 因为工作性质清高,毋需参予人事纷争倾轧,周如心气质有异一般年轻女子。 她脸上有一股秀丽的书卷气,举止飘逸潇洒,已有不少男士们问过:quot;那白皙皮肤又爱穿白裙的女孩是谁?quot; 如心的特色是全身不戴任何装饰品,头发上一只夹钗也没有,全身不见耳环项链戒指,因不必赶时间,也不戴手表,看上去非常清爽自然。 事情发生在一个夏日黄昏。 姑婆照例在最热的两个月到欧洲度假,只剩如心一人守着店堂。 为免麻烦,她迟一小时启铺,早一小时关门。 那日黄昏,因为空气调节出了点毛病,故此找了人来修理,技工迟到,又检查得仔细,故此打烊时已接近六点。 她正拉上闸门,背后有一个人焦急地说:quot;慢着,小姐,你可是缘缘斋负责人?quot; 如心无论什么时候都气定神闲,闻言微笑转过头去,只见叫住她的是一位年约五十余岁的男士,头发斑白,身形维持得相当好,但神情颇为沧桑,这个时候,他甚至有点激动。 如心轻轻问:quot;有何贵干?quot; 那位男士料不到转过头来的会是一位大眼睛女郎,那漆黑的双瞳叫他想起了一个人,他愣住了。 倒是如心提醒他,quot;你找我们?quot; 那人才答:quot;是,是。quot; quot;我们已经打烊,明天早上——quot; quot;不,小姐,我有急事,请破例一次。quot; 他掏出手帕抹去额角上的汗。 如心想,如此凑巧,可见有缘,且看看他有何事。 她重新开启闸门,quot;请进。quot; 那人松口气。 如心招呼他入店堂,用一只宣统宜兴茶壶泡了龙井茶。 茶壶上有延年二字,那人注意到,忽然苦涩地笑。 他把手中拿着的一只盒子放到桌子上。 接着递一张名片给如心。 如心低头看到黎子中三个字,名片上没印有任何衔头。 如心微笑,quot;黎先生,请先喝杯茶。quot; 黎氏像是自如心的笑靥里得到颇大的安慰,拆开盒子,quot;我有一件瓷器需要修补。quot; 如心莞尔,那自然,不然,何必赶来缘缘斋。 黎氏声音又沮丧起来,quot;我赶着要,希望在一天之内完工。quot; 如心说:quot;先看看是什么情况。quot; 黎氏叹口气,打开盒子。 如心看到的,只是一堆大小碎片。 她抬起头来,看着黎氏。 黎氏明白她的意思,quot;我知道,我知道。quot; 如心轻轻说:quot;烂成这样,如何再补?quot; quot;不,请你帮帮忙。quot; quot;这并非无意失手,此乃蓄意破坏,由此可知,物主已无怜物之心,不如另外找一件完美的。quot; 黎氏无言。 如心拾起碎片看了一看,quot;这本是只冰裂纹仿哥窑瓶,约于光绪晚期制成,不算名贵,由于谐音碎与岁,瓶与平,暗藏岁岁平安吉语,故受收藏者欢迎,它随时可以找得到。quot; 如心已经站了起来。 她打算送客。 那黎氏抬起头,一脸恳切,刹那间他的面孔奇幻地变得非常年轻,神情像一个少年为恋慕意中人而充满纠缠之意。 如心讶异。 但随即他又恢复本来姿态,低下头,无限苍茫。 不过如心已经感动了。 为什么店名叫缘缘斋?总有个道理吧。 她轻轻说:quot;黎先生,我且看看我能做什么。quot; 那黎子中闻言吁出长长一口气,quot;谢谢你,谢谢你。quot; 如心说:quot;不过,即使把碎片勉强拼回原来形状,你必需知道,瓶子也不是从前那只瓶子。quot; quot;是,我完全明白。quot; quot;有人应该对这样的蓄意破坏负责。quot; quot;那人是我。quot; 如心又得到一次意外。 quot;摔破瓶子的是我。quot; 如心知道她不方便再问下去。 quot;你星期三上午来取吧。quot; quot;那是两天时间。quot; quot;黎先生,修补过程很复杂。quot; quot;是,我明白。quot; 他站起来,身形忽然佝偻,变得十分苍老。 走到门口,又转过身来,quot;小姐,你是专家,请问你又如何保护易碎之物?quot; 如心闻言一笑,quot;你真想知道?quot; quot;愿闻其详。quot; 如心坦率地说:quot;我家不置任何瓷器,没有易碎之物,也就不用担心它们会打碎。quot; 黎氏听了如心的话,浑身一震,然后离去。 如心注意到门外有等他的车子,司机服侍他上车。 她先锁上店门,然后看着那一盒子碎片发楞。 不是补不回来,而是补回来也没有用。 不过那位黎先生硬是要付出高昂代价来修补不可修补的东西,就随他的意吧。 那一晚,如心在店里逗留到深夜才走。 缘缘斋有一种秘方胶浆,处理瓷器,万无一失,这次可派上大用场。 把瓷瓶大致拼好,如心轻轻说:quot;破碎的心不知可否如此修补。quot; 那夜她看了看天空,又说:quot;女娲氏不知如何补青天。quot; 叹口气,回家休息。 如心与姑婆同住,日子久了,与父母感情反而比较疏离,尤其不能忍受两个妹妹爱热闹的脾性。 如心个多月才回一次父母的家,姑婆的家才是她真正的家。 如心所言非虚,家中真无易碎之物,极少摆设,简洁朴素。 第二天清早她就回店工作。 拼好碎片,做打磨工夫,再补上瓷釉,做好冰纹,外行人离远看去,也许会认为同原瓶差不多。 可是明眼人却觉得瓶子毫无生气,宛如尸首。 如心对自己功力尚未臻起死回生境界甚觉遗憾。 若由姑婆来做,当胜三分。 可是姑婆去年已告退休,quot;眼睛不济事,凝视久了双目流泪不止,眼神还是用来多看看这花花世界。quot; 风干,打蜡,都是细磨功夫。 黎子中先生在约定日子一早来提货。 他看到的如心穿着件米色真丝宽袍,笑容可掬,冰肌无汗,他对她有强烈好感。 如心把瓶子抱出来,他忽然泪盈于睫,quot;谢谢你的巧手,周小姐,它与原先一样了。quot; 如心不忍扫他的兴,与原先一样?怎么可能。 他问人工价。 如心说了约值瓷瓶三分之一的价钱。 那位黎先生掏出一张预先写好的支票。 如心一看银码,诧异地笑,quot;够买一对全新的了。quot; 黎子中也笑,一言不发离去,仍是那部车,那个司机。 如心站在店门口送客。 真是个怪人。 打烂了瓶子,却把碎片小心翼翼收着,日后,央人修补,又自欺说同从前一样。 如心耸耸肩转回店里,缘缘斋照常营业。 那一个夏季,生意颇为清淡,如心坐在店堂里悄悄看,一篇卫风叫木瓜,多么奇怪的诗名,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再过一个月,姑婆就回来了。 她说:quot;噢唷,这里天气还是那么热。quot; 可不是,八月快结束了,气温还高得只能穿单衣。 她看到柜面放着一只百花粉彩大瓶。 quot;谁拿来的?quot; quot;廖太太,说是亲家公生日,叫我们把瓶口缺的地方补一补送过去做礼物。quot; quot;嗯,这瓶花团锦簇,富丽悦目,寓意百花吉祥。quot; quot;廖太太还说,攀亲家最好门当户对,否则人出鸡你出酱油就要了老命。quot; 姑婆听完这话直笑。 如心也笑。 quot;当初廖小姐嫁入豪门她好似挺高兴。quot; 如心说:quot;天真嘛,总以为世上有什么可以不劳而获。quot; 周金香女士看着侄孙,quot;你呢,你有无侥幸想法?quot; quot;绝对没有。quot; quot;那好,quot;姑婆颔首,quot;那你就不会失望。quot; 不过周如心有时会觉得寂寞。 整个秋天,每日上午她都在后堂练画流云八蝙等图案,以便修补花纹时得心应手,在瓷器上鸳鸯代表爱情、蝙蝠代表神祉、蕉果与童子是招子、鹰与猴是英雄有后、帆船是成功、竹是君子、八仙是长寿,还有,除出长寿、平安、多子,功名也是传统社会重视的一环,鸡与鸡冠花便隐喻官上加官。 如心统统画得滚瓜烂熟。 凭这一门手艺,生活不成问题。 姑婆站在一旁看她练画,忽生感慨,quot;也得太平盛世,人们才有心思收藏这些玩意儿。quot; 如心笑,quot;那当然,排队轮米之际,谁还有空欣赏这些瓶瓶罐罐。quot; quot;你太公说,清末民初转朝代时,无数宫廷古董流落民间。quot; 如心抬起头,quot;我还以为大半转手到欧美诸博物馆去了。quot; quot;玩物,是会丧志的吧。quot; quot;沉迷任何东西都不好。quot; quot;对,保险箱里有一张黎子中署名支票——quot; quot;那是一位感恩的客人。quot; quot;可见你手工是越发精湛了。quot; 如心谦逊道:quot;哪里,哪里。quot; 混口饭吃是可以的。 初冬的早上,姑婆已在招呼客人。 老人家耐心解说:quot;这尊文殊菩萨像由柳木雕成,小店不修理木器,我介绍你到别处去。quot; 如心一看,果然是代表大仁的文殊,因为骑在狮子上,不同菩萨蹲不同的神兽。 那客人不得要领,只得捧着木像走了。 如心问:quot;是真的十五世纪明朝产品?quot; 姑婆笑不可抑,quot;你觉得它是真的,它便是真的,即使它是假的,它也不会害人。quot; 这时候,有一个装西装的客人推门进来,quot;我找周如心小姐。quot; 如心讶异,quot;我就是。quot; quot;周小姐,quot;那人走近,掏出名片,quot;我是刘关张律师楼的王德光。quot; quot;咦,王律师,什么事?quot; quot;周小姐,你可认识一位黎子中先生?quot; 如心抬起了头,quot;他是一位顾客,他怎么了?quot; quot;他于上星期一在伦敦因肝癌逝世。quot; 如心忍不住啊地一声,觉得难过。 如今想来,他的确有病容,与他有一面之缘的如心深深惋惜。 王律师取出文件,quot;周小姐,黎子中遗嘱上有你名字。quot; 这次连阅历丰富,见多识广的姑婆都在一旁啊了一声。 quot;黎子中先生把他名下的衣露申岛赠予你,你随时可以到我们办事处来接收。quot; 周如心站起来,无限惊愕,quot;什么,他把什么送给我?quot; 王律师笑,quot;一个私人岛屿,周小姐,它有一个非常特别的名字,叫衣露申,英语幻觉的意思。quot; 周如心跌坐在椅子里,半晌作不得声。 过一会儿她问:quot;王律师,这个岛在何处?quot; 王律师摊开带来的地图,quot;别担心,它并非在蛮荒之地,看,它位于加拿大温哥华以西温哥华大岛附近,乘街渡十五分钟可达BB磨城,转往温埠只需个多小时。quot; quot;它叫衣露申?quot; quot;是,周小姐。quot; 周如心瞠目结舌,quot;我要一个岛来干什么?quot; quot;周小姐,该处是度假胜地。quot; quot;露营?quot; quot;不不不,周小姐,岛上设备完善,有一幢五间睡房的别墅,泳池、网球场以及私人码头与游艇,啊对,还备有直升飞机及水上飞机降落处,有一男一女两位管家打理一切设施。quot; 如心看着姑婆,不知说什么才好。 王律师十分风趣,quot;周小姐几时招呼我们去玩。quot; 气氛缓和。 如心问:quot;黎先生还有没有其他嘱咐?quot; 王律师摇摇头,quot;我并非他遗嘱执行人,那位律师在伦敦,因这部分牵涉到本市的周小姐,他们才委托我来做。quot; quot;谢谢你,王律师。quot; quot;周小姐,请尽快来办理接收手续。quot; 周金香女士此时缓缓地说:quot;往后,谁负担岛上一切开支?quot; 王律师欠欠身,quot;所有开销黎先生已嘱地产管理公司按期支付,毋须担心。quot; 呵,想的是十分周到。 quot;我告辞了。quot; 王律师走后,如心大惑不解,quot;为何赠我以厚礼?quot; 姑婆代答:quot;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瑶。quot; 人生充满意外。 姑婆问:quot;你会去那岛上看看吧?quot; quot;或许等到春季吧。quot; quot;它叫衣露申,幻觉的意思。quot; quot;那位黎子中先生对生命好似没有什么寄望。quot; quot;每个人的人生观不一样quot;姑婆感叹,quot;可惜我没见过这位黎先生。quot; 如心在地图上找到衣露申正确位置,原来它西边向着浩瀚的太平洋,又在地产专家处得到资料,原来这种无名小岛在温哥华时时有得出售,而且价格不算昂贵,约百万加元便有交易,岛主并有命名权。 最考人的地方是建屋铺路以及日后维修的费用。 专家说:quot;岛上没有挖土机,运去实在更麻烦,泳池要用人工挖出,十分昂贵。quot; 王律师催促了好几次,周如心终于去签名继承衣露申岛。 自该日起,周如心成为衣露申岛岛主。 王律师笑道:quot;周小姐假使愿意移民,我可代办手续,做一点投资,很快可以办妥。quot; 如心只说要想一想。 过年前,店里忽然忙起来。 可能是送礼的季节到了,又可能过年要讲究摆设,需要修补的古玩堆满店堂。 若不是通宵赶工,怕来不及交货。 姑婆说:quot;推掉一两单嘛。quot; quot;都由熟人介绍,不能叫他们觉得没面子。quot; 姑婆看着如心,quot;把这店给你呢,只怕消耗你的青春,不给你呢,又不晓得如何处置它。quot; 如心抬起头来,有不祥之惑,quot;姑婆说什么?quot; 姑婆笑道:quot;最近老是觉得累。quot; 如心道:quot;那你不忙上店来,过了年再算帐不行吗?quot; quot;人手不够。quot; quot;我们稍后请一个女孩子帮忙。quot; quot;不,用一个男孩子好,可以帮我们担担抬抬。quot; quot;就这么敲定了。quot; 除夕,客人来领走了所有的古董。黄昏,如心打算打烊。 姑婆忽然说:quot;如心,你去看看对街的茶餐厅是否仍在营业,我想喝一杯香浓檀岛咖啡。quot; 如心立刻说好,quot;我马上去。quot; 其实店里备有咖啡,可是姑婆想喝对街的咖啡,又何妨跑一趟,如心就是这一点善解人意。 伙计笑,quot;周姑娘,还未休息?quot; quot;这就走了。quot; 店里还有很多吃团年饭的客人,世上总有寂寞的人。 今晚看样子她要陪姑婆吃饭,八九点才回父母处去。 盘算着回缘缘斋,推开门,发觉姑婆坐在椅子上,手肘搁在桌子上,一手托着腮,垂着眼,正微笑。 如心说:quot;昨日我吩咐佣人做了几个清淡的菜,我拨电话去问一声进展如何。quot; 电话拨通,女佣以愉快的声调问几点钟开饭。 如心笑道:quot;七点正吧。quot; 挂了线,她转过头来,发觉姑婆的姿势一点也没改变,仍然垂目微笑。 如心怔住。 quot;姑婆,quot;她轻轻走近,quot;姑婆?quot; 她的手搭在姑婆肩膀上,一刹那她浑身寒毛竖起来,双手颤抖,姑婆的身子无力的仰面靠倒椅背上,仍然半瞌着眼,仍然嘴角向上弯,似做了一个无名美梦,她已经离开这世界。 她跟着她的梦走了。 那一夜,如心到午夜才回家,佣人仍在等她,菜都搁在桌子上全凉了。 女佣问:quot;小姐,你到什么地方去了?姑婆呢?quot; 如心疲倦地答:quot;姑婆不回来了,姑婆今日傍晚已经去世,从此住到宁静无人打扰的地方。quot; 女佣呆若木鸡,手足无措。 quot;她已耄耋,毋需伤心,去,去替我沏杯热茶。quot; 如心用冷水洗把脸,拨电话通知父母。 她语气很平静:quot;……丝毫没有痛苦,不,没有遗言,我会打理一切……我不回来过年了,是,再联络。quot; 挂了线,她喝杯茶,进房,一头栽进床里,便睡着了。 如心没有做梦,但是耳畔一直萦绕着警察问话的声音以及救护车号角声。 即使在睡眠中,她也知道姑婆已离她而去。 清晨她已醒来,轻轻走进姑婆卧室。 房间相当宽大,漆乳白色,一张大床,一只五斗橱,另有一列壁柜,收拾得十分整洁,不同一般老人,姑婆很少杂物,而且房间空气流通,丝毫没有气味。 如心坐在床沿,一颗心像有铅坠着。 女佣也起来了,俏悄地站在门口。 如心抬起头,quot;你尽管做下去,一切照旧。quot; quot;我为你做了早餐。quot; quot;我不饿。quot; quot;总要吃一点。quot; 她说得对,如心颔首。 如心轻轻拉开抽屉找姑婆遗言,可是老人并无留下片言只字。 片刻有人按铃。 是姑婆的律师殷女士赶来了。 如心连忙迎出去,quot;怎么好意思——quot; quot;如心,我与她是老朋友,你别客套。quot; 她握着如心的手坐下。 quot;我会派人帮你。quot; 如心说:quot;不用,我——quot; quot;你付他们薪水就是了。quot; 如心低下头,quot;也好。quot; quot;你姑婆有遗嘱在我这里,一切由你继承,她的资财加一起总数不多不少约数千万。quot; quot;姑婆有什么遗愿?quot; 殷女士摇摇头,quot;像她那样豁达的人,到了一定年纪,对人对事,已无要求。quot; 如心颔首,quot;我希望我可以像她。quot; 殷女士说:quot;待你结婚成家儿孙满堂时再说吧。quot; 如心低下头,面容憔悴。 quot;你回家去过年吧。quot; 如心摇摇头,quot;全无心情。quot; quot;那么,办妥事之后,到外边走走。quot; 如心抬起头呼出口气,quot;也许。quot; 殷女士喝了茶就走了。 稍后如心的父亲也来探访。 开口就问:quot;老小姐的财产如何处理?quot; 如心照实答:quot;全归我。quot; quot;噫,如心,霎时间你成了富女!quot; 如心不搭嘴,她已失去世上最珍惜的人,还要物质何用。 父亲拍拍她肩膀,quot;你已陪了姑婆不少日子,这是你俩的缘分与福分,千里搭长棚,无不散之筵席,别太难过。quot; 如心低下头,quot;是。quot; quot;承继了遗产,看怎么帮弟妹是正事,你大妹一直想到纽约学设计。quot; quot;是。quot; quot;我要走了,家里等我过年呢。quot; 如心肯定这是她一生中最难过的新年。 第二章 终于把一切熬过去的时候,已是初春时分。 亚热带气候春季便等于潮热,一件薄外套穿也不是脱也不是令人烦恼。 如心决定外游。 目的地是衣露申岛。 她先乘搭飞机抵达温哥华国际机场。 在旅馆下榻,找到考斯比地产管理公司,负责人姓许,是名华裔土生子,立刻到酒店来看她。 小许不谙华语,胜格开朗,满面笑容,quot;周小姐,叫我米高得了,我可以马上安排你到岛上。quot; 如心有点忐忑,quot;你去过衣露申吗?quot; quot;去过好几次,那处风景如画,宁静似乐园,你会喜欢的。quot; quot;或许,我应保留酒店房间。quot; quot;随便你,周小姐,可是岛上设备一应俱全,电话、传真,什么都有。quot; 如心仍然踌躇,quot;且看看再说吧。quot; quot;前任岛主黎子中拥有这座岛己有三十年历史了。quot; 如心问:quot;他也自承继得来的吗?quot; quot;不,他多年前买下此岛,听说打算度蜜月用。quot; 如心沉默一会儿,终于问:quot;他最终有没有结婚?quot; 这一问连小许都唏嘘了,quot;不,他独身终老,无子无女。quot; 虽然已在如心意料之中,也忍不住深深叹息。 天从来没有顺过人愿,花好月圆不过是人类憧憬。 quot;明天早上我们便可以出发。quot; quot;行程如何?quot; quot;我已通知管家派出游艇到市中心太平广场码头来接。quot; 如心咋舌,quot;是黎家的私人游艇?quot; quot;不,quot;小许抬起头,quot;是周小姐你的游艇了。quot; quot;我怎么负担得起呢?quot;如心焦急。 quot;正如我说,一切费用已缴,你请放心。quot; 如心忍不住低声嚷:quot;一个陌生人,为何对我如此慷慨?quot; 小许有他的见解,quot;也许卑诗大学一时接受不了那么多捐款,黎子中只好将部分财产赠予你。quot; quot;他怎么会这么有钱?quot; 小许搔头,quot;我也想弄个明白,我只知道,到了某一个程度,钱生钱,钱又生钱,富人身不由己变得更富,黎子中想必是其中之一。quot; 如心笑了,quot;很高兴认识你。quot; quot;明天见。quot; 来接他们的游艇,名叫红。 如心莞尔。 黎先生思想矛盾,进退两难,既然深觉人生不过是幻觉,如何又犯了爱红的毛病,红色是多么世俗,何等浮夸,且一下子就褪了颜色,故有每到红处便成灰一语,可是他偏偏把游艇命名大红。 小许说:quot;你有权更换一切名字。quot; quot;不,现状很好。quot; 船约两个小时后抵达衣露申岛的私人码头。 如心一抬头,就爱上了这个地方。 正值春季,那岛上花木种类繁多,古木参天,灌木丛中,露出繁花似锦的消息来,一条红砖路沿山坡上去,走十五分钟即看到一幢平房,外型朴素,两名仆人正站在门前侍候。 如心只见到累累的紫藤一串串自大门旁边的架子上悬垂下来,香气扑鼻,蜂鸟忙着吸食花蜜,沿窗种着白玫瑰,花苞把枝叶坠得低头。 这像是童话里的居所。 男仆自我介绍,quot;周小姐,我叫费南达斯,这是我妻子马古丽,有需要请随便吩咐。quot; 如心连忙应道:quot;你们好。quot; 费南达斯拿着行李进屋。 门内又是另外一个世界,客厅宽敞无比,地上铺着方砖,一直延伸到露台,自长窗看出去,是一望无际蔚蓝色的太平洋。 如心深深吸进一口气,立刻走近栏杆,世上竟有这样美丽的地方! 小许跟着进来,坐在雪白座垫的藤榻上。 他说:quot;我知道你会喜欢这里。quot; 如心转过头来,欢喜地回答:quot;我可以在此住上一辈子。quot; quot;来看看其他设施。quot; 屋子建在小山之顶,正门朝南方,西边看海景,北方是泳池与网球场,东边走下三十多级石阶,是直升机停泊处。 仆人宿舍在岛另一头,需要驾车前往,约六七分钟可达。 小许说:quot;唯一不便之处是没有邮差上门,当然,食物用品得自市区运来。quot; quot;汽油呢?quot; quot;呵,岛上有两部车,用电能发动,不会污染空气。quot; 如心听了发呆,过了一会儿才说:quot;黎先生没有子女,真是可惜,做他孩子会幸福的。quot; 小许只笑不语。 quot;咦,我说得不对吗?quot; quot;我倒是情愿一个人赤手空拳打天下,自由自在嘛,一切有人妥善安排,生活像傀儡。quot; 讲得很有道理。 那边厢午餐已经准备好了。 费南达斯问:quot;周小姐,请问喝什么酒?quot; 小许说:quot;地下室有个酒窖,收藏丰富。quot; 如心坦率答:quot;我不懂,香槟好了。quot; 午饭是一般西菜,倒还可口。 马古丽恭敬地说:quot;周小姐,我会弄中国菜。quot; quot;那,晚饭就吃中国菜,劳驾你。quot; 午后米高把屋内外设施一一交待清楚,请如心签收。 然后他要赶回市区。 如心送他到码头,站在海边的她衣裙飘飘,益发显得秀丽脱俗,做衣露申岛岛主,太合适了,连小许这样的愣小子看到倩影都喝了一声采。 游艇远去,如心亦不觉得寂寞,她返回屋内,去参观二楼卧室。 这间屋子的特色是宽敞,一间主卧室面积过千呎,一进去先是起卧间与书房,再打开一道门,方是睡房。 不知怎地,间隔陈设均是如心心中所喜。 她真希望可以亲口告诉黎子中,她是多么喜欢这件大礼。 书桌上放着各式文仪用品,中央整整齐齐一叠中文原稿纸以及一束笔。 谁,谁打算写稿。 是黎子中吗? 卧室对正对着一列长窗,窗外仍是那个壮丽的海景。 如心不得不承认,有钱真正好。 她走近床边,看到一样东西,愕住。 茶几上放着的,正是那一只冰裂纹仿哥窑瓶。 如心走近看,不错,由她修补之后,又厚又拙,根本与原来瓶子不一样。 可是它的主人却依旧珍若拱璧供奉在房中。 马古丽轻轻进来,放下一大堆书报杂志。 如心抬起头问:quot;看得到电视吗?quot; quot;啊,岛上有接收雷达,全世界节目都收得到。quot; 真是世外桃源,又不虞与外界脱节。 如心又去看客房。 一般雪白的床单毛巾浴室,如心决定暂时住在客房内。 马古丽沏了一壶茶进来。 如心有点累,躺在床上休息。 客房的窗朝北,那是泳池所在地。 朦胧间如心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 她睁开眼睛跳下床,推开窗,只见泳池边坐着好几十个客人,红男绿女都有。 其中一人站在窗下叫,quot;周如心,下来玩呀,别贪睡。quot; 如心问:quot;你是谁?quot;阳光对着眼睛,看不清楚。 那人既好气又好笑,quot;连我都不认得了。quot; 如心想看仔细一点。 那人笑道:quot;住我屋内,不知道我是谁?quot; 如心一惊脱口问:quot;你是黎先生?quot; quot;叫我子中得了。quot; 如心连忙出房,奔下楼梯,去与他会合。 怎么可能,黎子中怎么会那么年轻? 泳池边的客人看到如心齐齐鼓掌,quot;欢迎欢迎,如心来了,如心来了。quot; 如心意外而腼腆地笑,抬起头来,发觉客人们穿着的服饰都是五十年代式样,女士都穿大蓬裙或是三个骨裤子,男士们穿大花阔衬衫,如心微笑,这是一个化装舞会吗? 只听得客人们说:quot;好了,如心一来,我们不愁寂寞了。quot; 如心仍对着阳光的眼,想看清诸人的面孔而不得要领,正在这时候,有人高声叫周小姐。 quot;谁?quot; quot;有人找如心,我们且避一避。quot; 如心急了,quot;喂,大家等一等。quot; 就在这个时候,她睁开双眼,发觉自己躺在床上,红日炎炎,适才情景,不过是南柯一梦,有人正在敲她房门,叫她周小姐。 如心定一定神,过去开门。 quot;周小姐,令尊找你。quot; 如心连忙去听父亲电话。 父亲抱怨几经转折,才自王律师处找到这个通讯号码,quot;我们担心你,以后每隔三五天总得通个消息,对了,你妹妹也想到北美洲来走一走,暑假接她过来如何?quot; 如心一时没有作答,她仿佛仍置身那奇异梦境之中,没回过神来。 quot;如心,大妹小妹的事——quot; quot;没问题,你替他们安排好了。quot; quot;喂,也终归得由你出钱出力呀。quot;父亲倒是十分坦率。 如心笑起来,quot;你找殷律师,他自有交待。quot; 父亲满意地挂断电话。 躲在世外桃源也打听得到她。 如心带了计时器,骑上脚踏车,准备环岛旅行。 马古丽走出来说,quot;周小姐,要不要我陪你。quot; quot;不用,在岛上又不会迷路。quot; quot;周小姐,带件雨衣,也许会下雨。quot; quot;阳光普照,哪里有雨?quot; quot;岛上天气变幻无穷。quot; 马古丽一番善意,如心不忍推辞,接过了雨衣,出发朝北边驶去。 一路上花果树密种满道旁,樱花瓣纷纷随风滑落,如心满身都是落花。 她看到了仆人宿舍及一个莲花池。 如心连忙下车。 莲花池上还有一座小桥,如心陶醉地站在桥中央,她可以看池水中她自己的倒影。忽然水中激起涟漪,原来是小小青蛙跳跃。 如心冲口而出,quot;这真是天堂乐园。quot; 就在这个时候,天色忽然变了,乌云骤然聚合,天色蓦然昏暗,霎时间豆大雨落下来,继而转急,啪嗒啪嗒打在身上还有点痛。 如心连忙把雨衣披上,看看四周,只见池塘左边有一间小小木屋,她急急过去避雨。 她欲推开木屋门,可是那扇门是锁上的,自窗户看进去,只见小屋内收拾得很干净,放着修葺园子的剪草机等杂物,显然是间工具贮藏室。 quot;周小姐。quot; 如心吓一跳,转过头来,发觉身后是费南达斯。 quot;周小姐,怕要打雷,我来接你回去。quot; 如心点点头,春季会有雷雨,就凭这春雷,万物苏醒生长。 闪电已经来了,雷光霍霍,四周亮起来,好像一盏探照灯在搜索什么似的。 如心在都市长大,并没有见过这样奇景,怪不得华人传说行雷闪电是天兵天将来揪罪人出去惩罚,果真有这个味道。 然后霹雳追随而至,呼啦啦啦连绵不尽,如心不禁掩上双耳。 费南达斯焦急,quot;快请到宿舍避雨。quot; 如心随他走进宿舍,费南达斯取出毛巾与热茶。 如心站在窗前,quot;这岛真美丽。quot; quot;我们也这样想。quot; quot;来了有多久?quot; quot;不过四五年左右。quot; quot;这几年由你们侍候黎先生吗?quot; quot;呃,是。quot; quot;他是否常常来?quot; quot;据说六七十年代黎先生住在岛上,后来渐渐不来了,近几年我们只在冬季见到他。quot; 如心笑笑,quot;你们两夫妻在岛上不闷?quot; quot;开头也怕会闷,可是住下来之后,又不愿返回烦嚣的市区,平均一星期我也出去三次,闲时与水手罗滋格斯聊天下棋,十分有趣。quot; quot;你们都没有孩子?quot; quot;呵,黎先生聘人时讲明要无孩员工,我们猜想他怕嘈吵。quot; 如心颔首,quot;我却喜欢孩子。quot; 费南达斯但笑不语。 雨渐渐停了,繁花被雨打得垂下了头,又是另一番风景,如心只觉岛上一切美不胜收。 quot;周小姐,我送你回去。quot; quot;劳驾。quot; 两部脚踏车一前一后沿旧路回去。 如心本来想计算环岛一周需要多少时间,现在看来,要改天在算了。 片刻晚餐已经准备好,如心进去一看,吓一跳。 quot;黎先生都是在正式饭厅里吃的吗?quot; 马古丽答:quot;是。quot; quot;我在偏厅吃就行,放在电视机前,菜也太多,两个足够。quot; 如心不懂排场,亦不喜欢排场。 两个星期内,她把这岛摸得滚瓜烂熟,沿岛骑自行车一周需要一小时十五分钟,岛的尺寸大小刚刚好。 别人也许觉得寂寥,如心却十分享受这个假期。 小许时时打电话给她。 quot;几时接你回市区?quot; quot;后天我得走了。quot; quot;秋季再来。quot; quot;也许,在这岛上,生活似公主。quot; 小许笑,quot;我来接你。quot; quot;不用,罗滋格斯会送我。quot; 在余下的日子里,如心并没有再梦见什么。 上午,她收拾行李,下午,她回到钟爱的莲花池畔。 一只拇指大小的青蛙跳出来,如心连忙追上去,不自觉来到贮藏工具的小木屋。 门虚掩着。 如心轻轻推开门进内参观。 小屋不过三两百呎大,收拾得井井有条,架子上全是各式各样工具,应有尽有,就算盖一间房子恐怕也能胜任。 如心的目光落在一只盒子上,它与其他工具格格不入。 那盒子大小如小孩的皮鞋盒子,用金属制成,年代久远,颜色发黑,式样、尺寸,都似盛首饰用。 如心过去捧起它,有点重。 那种灰黑色犹如银器被氧化。 如心取过一只棉纱手套,抹去锈水,又抹了抹盒盖,黑锈立去,盖面出现了极细致的花纹。如心端过椅子坐下,把银盒擦得干干净净。 盒上出现两个纠缠在一起的英文字母,分别是L与R。 如心纳罕,这一只名贵的首饰盒,怎么会放在工具间,里边装着什么? 该不该打开? 照说,她已经继承了这个岛,岛上一切,此刻均归她所有,那自然包括盒子在内。 盒上并没有上锁。 如心轻轻掀开盒盖。 她愣住了。 盒子里载着的竟是泥灰,约大半盒,所以拿起来觉得重。 如心抬起头,无比纳罕。 这有什么用? 她走近窗口,用手指沾起泥灰,借光看了一看。 那是一种很细的灰沙,感觉上似灰尘。 阳光自窗口中射进盒子,咦,有什么东西闪了一闪? 如心取过一只钳子,轻轻拨开灰尘,忽然看到一件她意想不到的东西。 是一只指环! 如心大为惊奇,因为指环的金属已经变成哑灰色,镶在指环上的一圈宝石此刻看上去似一颗颗砂粒,如心还分辨出两件事:一、那宝石透明没有颜色,分明是钻石,二、钻石环绕整只指环,这种式样,叫永恒指环,属女性所有。 一只镶工如此考究的指环,怎么会落在一堆灰中? 它的主人呢? 如心抬起头来。 电光石火间,心思缜密的她忽然想到一件事,浑身寒毛竖了起来,会不会它的主人已经化为一堆飞灰? 如心的手一松,那只盒子险些堕地,她连忙定一定神。 戒指变成铁黑色,显然是受过高温焚烧,那么这一堆灰—— 如心放下盒子,匆匆走出工作室。 她扬声叫:quot;费南达斯,马古丽。quot; 有人自树荫中钻出来,quot;小姐,罗滋格斯在这里。quot; quot;你请过来。quot; 如心把他带进室内,quot;你可有见过这只盒子?quot; 罗滋格斯只看一眼,quot;呵,小姐,你把它拭抹干净了。quot; quot;这盒子属于谁?quot; 罗滋格斯答:quot;它一直放在那只架子上,我猜它属于黎先生,我十年前来上工时已经见到它。quot; quot;你可知道盒里装着什么?quot; 罗滋格斯说:quot;不知道。quot; quot;请叫费南达斯来见我。quot; 如心把盒子小心翼翼捧在怀中,往大屋走去。 到了大屋,她立刻拨电话给小许。 quot;我有事立刻想出来一趟,请替我联络一间化验所。quot; quot;化验所?quot;小许大为讶异。 quot;是,我想化验一点东西。quot; quot;是药物?quot; quot;不,是一堆灰。quot; quot;呵,quot;米高不再追问,quot;我替你预约,我在卑诗大学有熟人。quot; quot;好极了。quot; 这时费南达斯与马古丽已经站在如心身后静候吩咐。 如心问:quot;你俩可见过这只盒子?quot; 马古丽答:quot;这是工具房里的那只银盒。quot; quot;正是,它属于什么人?quot; quot;决非我们仆人所有,一定是黎先生的。quot; quot;他有无叫你们打理它?quot; quot;从无,它一直存放在工具房。quot; 如心侧着头想了一想,quot;我要到市中心去,也许明朝才能回来。quot; quot;是,周小姐,我叫罗滋格斯去备船。quot; 如心小心翼翼地把盒子用报纸包起来,放进手挽袋里,携往市区。 啊,无意中叫她发现了这个秘密,本来她过一日就要回家,由此可知,冥冥中自有定数。 小许来接她船。 quot;如心,你脸色苍白。quot; quot;不管这些,小许,快带我到化验所去。quot; 小许一路上与如心说笑,这活泼的土生儿使如心重新展开笑容。 如心这时发觉伴侣毋需外貌英俊,才高八斗,或者志趣相同,只要他能逗她开心,已经足够。 车子驶到了大学一座建筑物面前,小许笑道:quot;这是本市设备最完善最先进的化验所,我的老同学上官在此做助教,负责部分化验工作。quot; 太好了。 上官也是个年轻人,已经在等他们,介绍过后,闲话不说,即入正题。 如心把盒子捧出,他立刻戴上薄薄的塑胶手术手套。 在盒盖上搽上几种试验药水,上官说:quot;它是纯银。quot; 如心不由得补上几句:quot;你看到盒角的印鉴吗?其中一个,是不列颠女神像,这表示它是九七五纯度银子,而一般所谓史他令银的纯度只是九二五,它是质地最好的银器。quot; quot;呵,周小姐你原来是专家。quot; 如心笑笑,她此际无心客套。 在一旁的小许简直着了迷,quot;快打开来看。quot; 上官打开盒盖,一看到那堆灰,便噫一声。 他用工具挑出少许,放在一只玻璃杯里,又用玻璃棒轻轻挑出指环,在显微镜下观察。 quot;周小姐,请来看。quot; quot;是白金指环吗?quot; quot;嗯,否则早已融成一堆了。quot; quot;有刻字吗?quot; quot;有,但已不能辨认,需要经过溶液处理,才能看得清楚。quot; quot;它经过何等的烈焰燃烧?quot; quot;肯定在摄氏千度以上。quot; 如心抬起头来,quot;一般住宅之中,何处有此高温?quot; 上官答:quot;有,旧式锅炉。quot; 如心转过头来,quot;小许,衣露申岛上用什么发电?quot; 小许立刻答:quot;它拥有独立先进发电机,该项装置用了七年左右。quot; quot;之前呢?quot; quot;可以查一查。quot; 如心又问:quot;这灰——quot; quot;需要化验,给我二十四小时。quot; 如心到显微镜去看那只永恒指环。 她看得很仔细,用尖钳轻刮开指环内的金属表面,她己粗略看到L与R两个字母。 L,一定是黎子中。 R是谁? 想必是一个女子。 如心忽然想起,衣露申岛用的游艇就叫做大红,RED也就是R。 这不是偶然巧合吧? 盒子、指环、游船,全与R有关。 指环上共镶有十七粒钻石,在显微镜下,可清晰观察到,这种钻石旧法切割,瓣数少,不怎么闪光,今日称玫瑰钻,又流行起来了。 如心问:quot;指环可恢复原状吗?quot; 上官答:quot;可以拿到珠宝店去问问。quot; 小许这时问:quot;我们可以走了吗?quot; 上官笑,quot;一有消息,马上通知你。quot; quot;谢谢你。quot; 他俩离开了大学。 小许问如心:quot;你猜那是什么灰?quot; 如心不敢猜测,quot;我不知道。quot; quot;你希望它是什么?quot; quot;我只希望它是装修时用剩的泥灰。quot; quot;那,quot;小许问,quot;它为何盛在一只那么名贵的银盒内?quot; 如心摇头,quot;我不知道。quot; 小许说:quot;这衣露申岛的种种神秘,也不要说它了。quot; 如心微笑:quot;看来我继承的不是资产,而是秘史。quot; quot;说得好。quot; quot;小许,请替我在本市中英文报纸上刊登一段启事。quot; 小许又意外了,quot;什么启事?quot; 如心取过一支笔,在纸上写:quot;寻找五十至六十年代在衣露申岛为黎子中君服务过的人士,请致电三五零二一,薄酬。quot; 小许说:quot;咦,那是我的电话号码。quot; quot;需要你帮忙。quot;难为这小子了。 quot;一定,一定。quot; 至此,如心才松了一口气。 黎子中为什么要把衣露申岛给她? 是秘密保存了太久,到了这个时候,也该是掀露的时候了吧。 如心知道L与R都已经离开了人间,秘密暴露,也无关重要了。 如心请米高吃晚饭。 quot;小许,你总有个中文名字吧?quot; quot;有,爷爷叫我仲智,来,我写给你看。quot; 那是一个好名字。 知道他中文名字之后亲切许多。 quot;如心,希望广告刊出后有人回应。quot; quot;让我算一算,三四十年前替黎子中工作过的佣人,今年己六七十岁了吧,都是老人了。quot; quot;可是头脑应该还十分清晰。quot; quot;对,应该记得当年衣露申岛上发生的事,以及所有细节。quot; quot;这么说来,quot;小许问,quot;你暂时不走了?quot; 如心摊摊手,quot;我此刻是无业游民,住哪里都一样,并不急回去。quot; quot;对我来说,是好消息。quot; 如心笑笑,quot;家里托我办妹妹的入学手续。quot; quot;请她们把成绩单寄来好了。quot; 第三章 那一晚如心没有回岛上,她在酒店留宿。 一早就起来,与小许会合,赶到大学实验室去。 路上买了一张日报,那段启事也已经刊出。 上官在等他们,见到如心,神色怪异。 他立刻迎上来,quot;电脑已有报告出来。quot; 如心心知肚明,沉默地看着上官。 小许忍不住说:quot;快快揭晓吧。quot; quot;两位,已证实那是人类的骨灰。quot; 如心即使早有心理准备,仍免不了耳畔嗡地一声。 小许当然更加震惊,他低声嚷:quot;我的天!quot; 上官说:quot;我们坐下来谈。quot; 如心立刻问:quot;可知男女?quot; 上官答;quot;科学未曾进步到那种程度,如有骨殖,当可辨认,此刻我们的证据不过是一堆灰。quot; 如心吁出长长的一口气。 quot;这枚指环,确是同时焚化。quot; 如心抬起头,quot;当时,它也许戴在她左手无名指上吧。quot; 小许抢着说:quot;真是可怕。quot; 如心倒是相当镇定,quot;当时,戒指的主人当然已经死亡。quot; 上官说:quot;我们不常将骨灰安置家中,所以一旦见到,才大为吃惊。quot; 如心却说:quot;不,骨灰不叫人害怕,来历不明的骨灰才令人惊疑。quot; quot;这个戴钻石永恒戒指的人是谁呢?quot; quot;自戒指尺寸来看,是位女性。quot; 如心取过戒指,套向无名指,刚刚好,是五号,quot;嗯,这位女士中等身段,略瘦。quot; 这时,小许站起来,quot;上官,谢谢你,事情己告一段落。quot; 上官拉住他,quot;喂,追查下去,真相如何,你是会通知我的吧,别叫我心痒难搔。quot; 小许却说:quot;我并非当事人,我无权披露事实。quot; 如心连忙道:quot;放心上官,我必定向你汇报。quot; 忽然之间多了两位好友,周如心觉得她收获不少。 在车上,如心问:quot;为何走得匆忙?quot; quot;回家听电话。quot; quot;你不用上班?quot; quot;我已告假,不然那些人看到启事,同谁联络?quot; 如心有几分不好意思。 小许微微笑,quot;我早该放假了,只是没有借口。quot; 自早晨等到中午,只得一通电话。 是一位老妇,声音略为沙哑,quot;薄酬是多少?quot; quot;一百花。quot; quot;可否加到五百?quot; 如心说:quot;这位女士,那可得看看你所知资料是否详尽。quot; quot;我自一九五五年至一九六零年间是衣露申岛黎子中先生的私人秘书,我住在岛上别墅向北的客房里,那窗外向着泳池,有一列杜格拉斯蓝杉树。quot; 她形容得一点不错。 如心立刻决定,quot;五百就五百吧,女士你尊姓大名?quot; quot;我姓麦,叫麦见珍。quot; quot;我们约在什么地方见面?quot; 那麦女士却自言自语道:quot;真没想到今日还有人提起衣露申岛,你又是谁?quot; quot;我是新岛主周如心。quot; quot;黎子中呢?quot;她大感意外,quot;他怎么了?quot; quot;麦女士,我们见了面再谈吧。quot; quot;他是否已经故世?quot; quot;是。quot; quot;不然,他不会把衣露申岛出让,quot;麦女士停一停说,quot;周小姐,我愿到府上来,我会在下午三点准时到。quot; 如心把许宅地址告诉她。 之后,电话再也没响过。 quot;好像只得麦见珍女士一个人有消息。quot; quot;应该不止一人。quot; quot;有些已经去世,有些像费南达斯他们是波多黎各人,已回家乡,有些未看到报纸,有些已不问世事。quot; quot;这么说来,我们已算幸运。quot; 如心笑笑,quot;我们专等麦女士吧。quot; quot;她好像相当计较酬劳。quot; quot;也许经济情况不大好。quot; quot;见了面便知分晓。quot; 准三时,麦女士到了。 门一开,如心看到一位小老太太,干枯瘦小,穿着过时但却洗熨得还整洁的套装,老式手袋,旧皮鞋。 她有一张很小很小的面孔,因为皱纹的缘故,看上去似一只胡桃。 如心不肯待慢,连忙招呼。 麦女士也不客气,吩咐下来:quot;给我一杯咖啡,稍浓,加两匙牛乳。quot; 然后上下打量周如心:quot;你买下了衣露申岛?quot; 如心不置可否,唯唯诺诺。 quot;先把酬劳给我。quot; 如心立刻数钞票给她。 麦女士松口气,堕入沉思,过一刻她说:quot;黎子中,当年英俊潇洒,气度不凡。quot;这是她的开场白。 如心不知她要说到几时去,温言道:quot;麦女士,这样吧,我问,你答,好不好?quot; 麦女士颔首,quot;你嫌我唠叨。quot; quot;不,我怕你说漏了我想知道的消息。quot; quot;你问吧。quot; quot;麦女士,你在岛上有六年那么长一段时间,可有见过黎先生的女伴?quot; 麦女士一愣,凄然而笑,嘴角那丝苦涩,丝毫没有因为三十年过去了而减退。 半晌她反问:quot;你是指苗红吧。quot; 啊,苗红,如心跳起来。 红,R,是她,一定是她。 原来红是她的名字。 如心说:quot;麦女士,我想让你辨认一件东西。quot; 她把那只指环拿出来。 麦女士只看了一眼,quot;这是苗红的饰物,它怎么变成这副模样?quot; 如心叹口气。 麦女士问:quot;他们俩终于结了婚,是吗?quot; quot;不,他们没有。quot; 麦见珍一愣,quot;什么?可是,鲜花香槟已运至岛上,一切已准备就绪,帖子也都发出去,结婚启事刊登在报章上,他们终究没有结婚?quot; quot;没有,黎先生独身终老。quot; 麦见珍颤巍巍站起来,quot;他人呢?quot; quot;他已去世。quot; 麦见珍的声音颤抖,quot;苗红呢?quot; quot;我们相信她也已不在人世。quot; 麦女士又跌坐在沙发上,半晌,她自手袋中取出一张照片,quot;请看。quot; 如心猛地想起,岛上可能也有照片簿子,几乎想立刻返转去寻找。 当下小许也趋近来看,只见照片中有三个人,黎子中坐当中,他穿一件白衬衫,卷着袖子,已无比潇洒,他右边是当年的麦见珍,小面孔精致秀丽,可是黎子中左边的那女子才是美人,一张小小黑白照片里的她那双目都予人宝光四射的感觉。 如心问:quot;这是苗红?quot; quot;是。quot; quot;他们是情侣?quot; quot;是。quot; 如心放下照片,quot;你呢,你只是秘书?quot; 麦见珍抬起头,缓缓地说:quot;不,我是他最忠诚的朋友。quot; quot;此话怎说?quot; quot;苗红欺骗他,我一次又一次警告他,他只是不理,他笑着说:见珍,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是我的事我自己懂得……quot; 如心低头不语。 麦女士对黎子中的关心爱慕,已经表露无遗。 等半晌,麦见珍问:quot;你已没有问题了吗?quot; quot;你为何离开衣露申岛?quot; quot;子中婚期已定,我住下去没意思,我辞了职。quot; quot;以你看来,黎子中是个怎么样的人?quot; quot;热情、慷慨、细心、对人一点架子也没有,修养与学识都一流,懂得享受生活,有幽默感与同情心。quot; 嗯,几乎十全十美。 quot;他有一个缺点,他太相信人。quot; quot;依你看,苗红如何欺骗他?quot; 麦见珍很简单地回答:quot;苗红另外有爱人。quot; 如心不语。 隔一会儿,麦见珍又不耐烦地问:quot;没有问题了吗?quot; 如心说:quot;我已经问完。quot; 麦见珍松口气,quot;那么,我可以把我的事从头说一说了。quot; quot;不,quot;如心连忙阻止她,quot;不用了,我暂时只想听那么多。quot; 那麦女士大失所望。 如心站起来送客。 麦女士只得寂寥地走到大门口。 小许好心地问:quot;要不要家人来接你?quot; 麦女士凄然答:quot;我孑然一人,我无家人。quot; 她走了。 小许问如心:quot;为什么不让她把故事说一说?quot; 如心笑笑,quot;这一说,三天三夜都不够,况且,麦女士并不知道事情的关键,重要的事在她走了之后才发生,她扮演的角色只不过是黎子中的爱慕者,她对苗红非常有偏见。quot; 可是已经甚有收获,他们自麦见珍口中,知道当年衣露申岛上的女主角,名叫苗红。 quot;去查查死亡注册处有无苗红的记录。quot; quot;我们立刻到罗布臣广场政府生死注册处去。quot; 他们像着了迷似地赶出去。 旧档案并没有注销,可是查不到苗红这个人。 小许说:quot;可能她在别省逝世。quot; 如心抬起头来,quot;是,也有可能,她的死讯并不公开。quot; quot;如心,你指什么?quot; quot;她在岛上去世,火化,这件事不为人知,没有记录。quot; 小许浑身汗毛竖起,quot;如心,你怎么会有如此可怕假设?quot; quot;你如见过那位黎子中先生,你也会有此想法。quot; quot;他长相诡异?quot; quot;不,他有王者之风,说话一如命令,他完全不理世俗惯例,在岛上,我相信他会为所欲为。quot; 小许这次小心翼翼地推测,quot;照你看,苗红是否死于自然?quot; 如心吓得变色,quot;许仲智,你的假设更加大胆惊人!quot; quot;你想想,若是意外或病逝,为何不送到医院救治?如心,我想,我们应该通知警方。quot; 如心沉吟半晌,quot;已是三十年前的事了。quot; quot;仍是一件悬案。quot; quot;我是岛主,岛上的事我自有主张。quot; 小许不语,难怪黎子中会选中周如心做继承人,看来二人的确气味相投,十分怪僻。 半晌小许问:quot;你对黎子中有极大好感吧?quot; quot;是,quot;如心直认不讳,quot;他连衣露申岛都赠予我,我自然应有所回报。quot; 小许不再置评。 quot;我将乘水上飞机返回岛上,如有消息,请速与我联络。quot; 小许立刻去订飞机。 quot;许仲智,我不会白白用你的时间精力。quot; 小许转过头来,终于说:quot;那不是钱的问题。quot; 如心一怔。 小许忽然叹口气,继续与飞机公司联络。 那天晚上,如心独自回到岛上。 八点多了,天空尚未黑透,银紫色晚霞布满整个天际,那颜色艳丽得不似真的。 不知是谁说的,人若经过田野,而对紫色视若无睹,上帝会动怒。 如今有谁对天际这片紫色毫无感觉,也应受到责罚的吧。 如心返回室内,把书房所有的抽屉柜格打开来寻找照片、书信以及日记。 可是她一无所获。 五间房间都空空如也。 如心唤来马古丽。 quot;屋内没有照片吗?quot; quot;没有,我们来的时候都没见过任何照片,黎先生没把它们摆出来。quot; 如心失望了。 看样子,要不是他己把照片销毁,要不,已把它们搬往别处。 马古丽退出去。 如心在露台上坐着,橘红色太阳终于落下海中。 黎子中并不打算把往事也交给周如心继承。 书桌共有六格抽屉,全是空的。 台子上仍然是那叠纸,那束笔。 当年在岛上发生的事,可以想象,一定有好几个版本,何不把它们都写出来。 如心轻轻摊开纸笔。 忽然她耳畔听到细碎的乐声。 那是一首轻快的老调,名叫天堂里的陌生人,这是指周如心她吗? 她脱口问:quot;谁,谁放音乐?quot; 马古丽推门进来,quot;小姐,唤人?quot; quot;谁在播放音乐?quot; quot;没有人,并无乐声呀,小姐,你听错了。quot; 如心再侧耳细听,果然没有任何声音。 她抬起头,啊,疑心生了幻觉。 quot;小姐,quot;马古丽说,quot;你累了,休息吧。quot; 可是接着又有电话进来。 quot;如心,我是仲智,听着,有一位洪小霞女士说她也曾在衣露申岛工作过。quot; quot;为什么都是女士?quot; quot;也许女士们较为细心,看到报上启事。quot; quot;有无约她见面?quot; quot;有,到她家中详谈。quot; quot;我明天一早出来。quot; quot;她住在维多利亚。quot; quot;那更好,你在该处码头等我,明早九时见。quot; quot;一言为定,对,你在宅子里找到什么没有?quot; 如心十分惘怅,quot;什么都没有。quot; quot;片言只字也无?quot; quot;一张照片都不见。quot; quot;那也好,你可以安心在那里住。quot; 怎能安心下来。 夜里,如心做梦了,她看见自己从床上起来,凭窗眺望,只见异乡之月如银盘般灿烂,风吹过树梢,沙沙作响,这等景色,简直可用风情万种四字来作形容。 她又听到有人唤她名字:quot;周如心,下来玩,周如心,下来玩。quot; 如心虽然年轻,但自小姿势一如大人,早睡早起,举止端庄,生活正常,从未试过晚上出去玩,不由得心动。 她自窗子看下去,很清楚知道这不过是一个梦境,可是她看到年轻的黎子中与苗红在楼下叫她。 他俩笑脸迎人,手拉手,如心一点也不害怕,反而替他们高兴。 她高声问:quot;误会都冰释了吧?quot; 黎子中颔首,quot;我俩永不分离了。quot; 如心由衷地开心,quot;那多好。quot; quot;如心,你下来,我们谈谈。quot; 如心刚欲下楼,蓦然惊醒。 闹钟震天地响,她连忙按住它,起床梳洗。 马古丽跟她出海,在船上为她准备早餐,如心感慨这种特殊阶级的生活过惯了,恐怕不易再做回一个普通人。 船到了,许仲智已站在码头上等。 他朝她招手。 他俩照着洪女士所给的地址找过去,原来是维多利唐人街一家中药店。 年近六十的洪小霞女士抱着一个婴儿出来见客。 她解释:quot;孩子爸妈都上班去了,现在由我带这孩子。quot; 如心笑笑问:quot;是孙儿吧?quot; quot;这是最小的一个,大的已经进大学了。quot; 如心说:quot;谢谢你打电话来。quot; quot;不客气,那广告是我大女儿看到的,她说,妈妈,桃花岛主找你呢,大女幼时去过那岛上作客,印象深刻,至今不忘,她叫它桃花岛。quot; quot;那是什么年份?quot; quot;请坐,让我想想,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三女刚出生,嗯,那是一九六五年,我记得当时等钱用,便到岛上做佣人,负责打扫。quot; 如心应了一声,quot;岛上有些什么人?quot; quot;有黎先生、苗小姐,还有一位姓麦的秘书小姐,以及其他三个仆人。quot; quot;你在岛上,有无遇到怪异之事?quot; quot;我只做了七个多月,岛上气氛很坏,黎先生与苗小姐说是正筹备婚礼,可是天天吵闹,黎先生时常大声斥骂,摔东西,我们都躲起来,吵过出来收拾,只见所有珍贵的摆设都打得稀巴烂,看不过主人家这样浪费,储够了钱应急,便辞工不干了。quot; 如心侧着头想,quot;依你看,黎先生是否好人?quot; 洪女士摇摇头,quot;脾气那么粗暴……quot; quot;苗小姐呢?quot; quot;很委屈,好像有把柄在黎先生手中,非嫁不可的样子,时常背人垂泪。quot; 呵,太奇怪了,这是完全不同的版本。 quot;那麦小姐呢?quot; quot;麦小姐也不过是雇员,但是看得出她有野心,她喜欢黎先生,可是黎先生不在乎她。quot; quot;你走的时候,苗小姐有无生病?quot; quot;呵,被你一提醒,我倒是想起来了,苗小姐患哮喘,一紧张,呼吸便转不过来,要闻一种小瓶子药,每次黎先生刺激她,她便发病。quot; quot;有没有医生到过岛上?quot; quot;有,不过多数都是由船送苗小姐出去。quot; quot;可是,我走的时候,苗小姐还是好好的。quot; quot;她还到码头送我,是个美人,红颜薄命。quot; 如心不语。 与麦见珍的观点刚好相反,洪小霞肯定是黎子中辜负了苗红。 quot;苗小姐待下人十分宽厚,见到我大女,每每送她糖果玩具。quot; 如心好奇,quot;是什么玩意儿?quot; quot;会眨眼的洋娃娃,还有一只打开有音乐的盒子。quot; quot;你觉得她不快乐?quot; quot;不需要很聪明人都看得出来啦。quot; quot;你对苗小姐倒有好感?quot; quot;当然啦,长得那么好看,又善心,却有病,对,后来他俩怎么了?quot; 如心遗憾地说:quot;两人都故世了。quot; quot;咦,年纪应该不大。quot; quot;是,他们没活至耄耋,真可惜。quot; 洪小霞也叹口气。 她的小孙儿非常乖,约八九个月大,已会认人,含着手指,睁大眼睛看人,但躲在祖母怀中觉得十分安全,故不怕人。 如心掏出一只红封包说:quot;给小孩买糖吃。quot; 洪女士也不拒绝,很大方地说:quot;谢谢。quot; quot;啊对,quot;如心想起来,quot;岛上时时请客吗?quot; quot;是,每月总有好几次宴会,都在游泳池边举行,自外头接了厨师与侍应进来准备……可是锦衣美食,也不能叫一个人快乐。quot; 她说得对。 她的晚年过得很好,也与财势无关。 如心告辞。 quot;看到没有,许仲智,快乐是一种心态,天堂与地狱,其实只有一念之差。quot;如心无限感慨。 那大男孩踌躇,quot;到底黎子中是一个怎么样的人?quot; 如心不语。 quot;那苗红,又是否一个牺牲者?quot; 没有人能够回答。 他们回到船上,坐在甲板上喝冷饮。 如心伸一个懒腰,在这种明媚的天气,除了遐思,什么都不宜提起。 她闭上眼睛,quot;外人知道的,大概也就是那么多了。quot; quot;也许,还会有人来告诉我们更多。quot; quot;年代已经久远,仆人所知,也不过是吉光片羽,你看,宅子与工人宿舍距离甚远,连声音都不可闻。quot; quot;我倒是替你找到一些关于黎子中的资料。quot; 他自公事包中取出若干剪报。 如心非常有兴趣翻阅。 原来黎子中生于马来西亚的槟城,独子,他是好几个锡矿的继承人,自幼在英国读书,性格好动,喜欢运动,可是在大学念文学,毕业后努力发展家庭事业…… 如心抬起头说:quot;好像十分正常。quot; 资料并无提及苗红其人。 quot;父亲去世后黎子中的生活便起了极大变化,他逐渐把公司业务下放,也开始一反常态,过着一种半隐居生活。quot; 如心说:quot;就在那个时候买下衣露申岛吧。quot; quot;是,开头一年几乎有六个月时间住在那岛上,旧时一帮玩伴开头觉得新鲜,时来作客,日后便疏远了。quot; quot;与世无争,多么自由自在。quot; quot;我始终觉得,人是群居动物,我们享受朋友作伴。quot; 他说得对,如心就喜欢他陪着她。 她回到岛上,小许向她道别。 回到书房,如心再也忍不住,摊开纸笔,写下题目:我所知道关于黎子中与苗红的故事。 第四章 她这样开头—— 那是初春一个雷雨之夜。 岛上的探照灯忽然全部开亮,照得如同白昼,哗哗大雨像面筋条般的自天上挂下,船渐渐驶近码头,仆人打着大黑伞前去迎接。 在那样的天气之下,无论如何也避不了浑身淋湿。 他紧紧拥着他的爱人,把她带上岸。 那女子头发上绑着一方丝巾,显得一张脸更加精致美丽,她抬起头,轻轻说:quot;这就是衣露申岛了。quot; quot;是。quot; quot;为何把它命名衣露申?quot; quot;因为,生命本身就是一个幻觉。quot; 这时,天边雷声隆隆,电光霍霍,雨点早已打湿她的面孔,他接过仆人的伞,搂着她急急朝大宅奔过去。 他们的感情,也像岛上的天气一样,变幻无穷。 写到这里,如心翻回第一页,把题目划掉。 她改写红尘二字。 这是一个比较贴切的名字,因为人跑到哪里都离不了红尘。 如心吁出一口气。 有人敲书房门,quot;周小姐,我是马古丽,晚饭时候到了。quot; 如心说:quot;别打扰我,你每隔三小时给我送三文治及饮料进来,放在那边茶几上。quot; quot;是,小姐。quot; 她轻轻退出去,每个到岛上来的人都会逐渐变得孤僻,她已见怪不怪。 如心伏在案上,沙沙沙不住地写,不知是什么地方来的一股力量,逼着她把这个故事写出来。 可是过了一段日子,那女子开始闷闷不乐。 他说:quot;告诉我你的需求,我会尽量满足你。quot; 她答:quot;我想回到往昔的世界里去。quot; 他恼怒,quot;是我一手把你身分提升,将你带到这乐园一样的岛上来,你为何还不满足?quot; 她低下头,quot;我觉得寂寞。quot; quot;可是我已经日日夜夜陪伴你。quot; 这时,有第三者的声音冷冷挑拨道:quot;她心中另外有牵记的人。quot; 啊,说话的是岛上打理杂务的秘书,她冷眼旁观已有一段时间,心中无限妒羡,她巴不得可以成为岛上的女主人,可惜机会降落在一个完全不懂珍惜的人身上。 他低声央求:quot;我找朋友来陪你,我们开一个三天三夜的舞会。quot; quot;不不不,quot;她几乎像求饶那样说,quot;不要叫他们来,我不想见到他们,我根本不认识那些人,那些人也不关心我,我讨厌无聊的舞会。quot; 他沉下了脸,不知自几时开始,他再尽力,也不能取悦于她。 渐渐,他因失望而失却耐心。 quot;我当初同你说过,一到这岛上来,就永远不能离开。quot; quot;不,让我走。quot; 他忽然咬牙切齿地说:quot;你即使死在这岛上,化成了灰,我也不会让你离开。quot; 她脸色转为煞白,踉跄地后退几步,喘息起来,呼吸艰难,双手捉着喉咙,倒地挣扎。 他急了,连忙找到喷剂药,递到她面前,扶起她。 两个人都流下泪来。 她轻轻说:quot;你说得对,我欠你太多,我应该感恩,我不走,你放心,我至死也会留在这岛上。quot;声音渐渐呜咽。 那第三者站在楼梯上,看到这一幕,冷笑一声,双目发出绿油油的光,她悄俏消失在角落里。 如心写到这里,放下笔。 她既不口渴,亦不肚饿,走到茶几处一看,发觉上面已搁着两份点心。 她诧异,不相信三四个小时已经过去。 她竟听不到任何声响,那么沉湎,那么投入,真是始料未及。 她伸一个懒腰,觉得有点累。 她半躺在长沙发上,喃喃自语:quot;苗红苗红,你是如何认识黎子中,又如何欠下他这笔无法偿还的债,可否托梦给我,与我说个清楚?quot; 她打一个呵欠,闭上眼睛。 马古丽这时恰恰推开门,看到这个情形,便悄悄退出。 这时,许仲智打来电话。 她取起电话听筒,quot;许先生,周小姐睡着了,要不要唤醒?quot; quot;不用了,我稍后再打来。quot; 而如心在书房里悠然入梦。 她听到轻俏的笑声,quot;在写我的故事?quot; 如心也笑,quot;是呀。quot; quot;你把它叫红尘?quot; 如心答:quot;可不正有一个红字。quot; 对方感叹,quot;那并不是一个愉快的故事呢。quot; quot;我机缘巧合,来到这岛上,总有原因,也许就是为着要把你的故事写出来。quot; 女主角轻轻地笑,声音如银铃一般。 如心转过头去,看到穿着一袭旧纱笼的她,那纱宠布色彩斑斓,有些地方已经磨得薄如蝉翼,可是穿在她身上,却无比轻盈曼妙。 她看上去,只得十七八岁模样。 如心讶异,quot;你为何如此年轻?quot; 她有点无奈,quot;我认识他那年,只是个少女。quot; quot;你怎样认识他?quot; 苗红低下头,quot;家父曾是黎氏锡矿的工人,因嗜酒,被逼退休,家贫,仍获准住在员工宿舍中,可是我有一个不争气的弟弟,竟潜入厂中盗窃,惊动了厂长。quot; 厂长想必是黎子中。 quot;那是一个雷雨夜,弟弟被扣留在派出所,我去他家求情,他自外应酬回来,看到我在门口等他。quot; 如心轻轻问:quot;当天,你就穿着这袭纱笼?quot; quot;是啊,淋得遍体通湿,站在门口好几个小时。quot; quot;他怎么说?quot; quot;他唤我进屋,让我更衣,用点心,然后与我谈了一会儿,他答应帮我忙。quot; 如心可以想到故事其余情节。 quot;他叫司机送我回家,半夜,弟弟就放出来了,父亲依旧喝醉,我与弟弟抱头痛哭。quot; quot;你们的母亲呢?quot; 苗红凄然,quot;母亲早逝,否则我们生活不致于如此凄惨。quot; 这时苗红轻轻坐下,quot;过两日,厂里有人来叫我们搬家,我以为要逐我们出宿舍,惊惶不知所措,父子三人像笼中老鼠,如临未日,可是工头说黎先生己安排我们搬到较好的单位去。quot; 如心问:quot;那时,你多多少少有点明白了吧?quot; 苗红抬起头:quot;我已经十六七岁,我知道那一切,都是为着我的缘故,我一无所有,他看中的,自然是我这个人。quot; 如心不禁叹息,是,她只有她的身体。 quot;既然如此,我与他讲起条件来,弟弟务必要送出去读书,如果资质实在差,那么学做生意也是好的,父亲晚年需要安置,我则希望能够正式结婚。quot; 如心觉得这些要求也都相当合理。 苗红低下头,quot;黎子中不愿与我结婚。quot; 如心大惑不解,quot;为什么?quot;他那么喜欢她! quot;在那个时候,阶级观念不可磨灭,我母亲是土女,我父亲是工人,他过不了家庭那一关,他本人亦觉得没有必要与我正式结婚。quot; quot;他错了!quot; 原来他的潇洒只属表面。 周如心不由得对他稍微改观。 苗红转过身去,她说:quot;天亮了,我得告辞了。quot; 如心叫住她:quot;慢着,你是她的灵魂吗?quot; 苗红回头嫣然一笑,quot;不,我只是你的灵感。quot; 如心一怔,quot;我不明白。quot; quot;你千思万想,忽然开了窍,把思维打通,得到结论,我便前来与你相会。quot; quot;等等,你说得那么玄,我不懂得。quot; 苗红叹口气,quot;你已知来龙去脉,还不心足?quot; quot;不,故事中尚有许多空白,譬如说,你意中人到底是谁?quot; quot;那就要看你如何安排了。quot; quot;我?quot;如心愕然,quot;你们的事,我怎么安排?你在说什么呀。quot; 苗红忽然指一指如心身后,quot;谁来了?quot; 如心转过头去,发觉空无一人,再回过头来,已失去苗红踪迹。 她一顿足,人也就醒了。 只斟一杯水喝,她就伏到书桌上,忙着把情节写出来。 马古丽推门进来,看到年轻的女主人埋着头不知在写什么,一张脸灰蒙蒙,眼睛窝了下去,她大吃一惊,不动声色,走到楼下,找丈夫商量。 quot;费南达斯,周小姐情况不妙。quot; 费南达斯不作声,过半晌才说:quot;她发现盒子那日……quot; quot;她不该打开盒子。quot; quot;现在,她的情况同黎先生去世前一模一样。quot; quot;不会那么差吧?quot; quot;她会茶饭不思,日渐消瘦。quot; quot;我们总得帮帮她呀。quot; quot;我们只是仆人,听差办事,千万不要越轨。quot; quot;或者她不应该到岛上来。quot; quot;这古怪而美丽的岛屿不利主人,却不碍我们仆人。quot; quot;岛上究竟发生过什么事?quot; quot;何必追究呢,马古丽,你且小心照顾周小姐饮食。quot; 周如心伏案速写。 像是有人握着她的手,操纵了她的思维,把故事一句一句读给她听,借她的笔写出来。 有若干细节,无端跃进脑海,根本不知从何而来,却又合情合理。 ——黎子中问苗红:quot;你可是属马?quot; 苗红轻轻答:quot;是,家父同我提过,可是又说我十二月出生,冬日草地已芜,故我是一匹苦命马。quot; 黎子中说:quot;那,我比你大十二岁。quot; 苗红低下头,不知厂长怎么会提到这一笔。 quot;去同你父亲说,我想带你走,叫他放心,我会照顾你。quot; 苗红退后一步,深深吃惊,他对她来说,百分之百是个陌生人,她完全不认识他,怎么可以跟他走? 她不由得冲口而出:quot;走到什么地方去?quot; 他笑了,quot;天涯海角,自由自在,这世上有许多无忧无虑的乐土。quot; 但是苗红不愿意离开她的出生地,她穿惯纱笼,日常赤足,叫弟弟爬上树,钩下椰子,喝它汁液,又到田里拗甘蔗吃,在河塘摸虾,她认为这就是乐土。 况且,在这里,她还有不少朋友,她不愿跟一个比她大十多岁的异性远走他乡。 可是黎子中一门心思地说下去:quot;你要学习英语,学会打扮跳舞,时时伴着我,我会带你看这个世界。quot; 苗红的头越垂越低,在她那个年纪,任何比她大十年的人己是老古董。 她不愿意,对于黎子中权威的语气,她觉得害怕。 她鼓起勇气问:quot;你,可是要与我结婚?quot; 黎子中一愣,忽然笑了,像是猜不到这女孩会有此非分之想。 这一切落在苗红眼中,心中更添三分自卑,一分气恼。 quot;去,回去同你父亲商量。quot; 苗红低头走回家中。 父亲已喝醉了。 抬起朦胧眼,问女儿有什么话要说。 quot;你放心我离开家吗?quot; 父亲反问:quot;你要嫁给亚都拿?quot; quot;我,我要到一个遥远的地方去。quot; quot;叫亚都拿父母来说亲,你要知道,回教徒好娶多名妻子。quot;他呵呵笑。 quot;不,quot;苗红说,quot;不是亚都拿——quot; quot;亚都拿本性不错……quot; 他昏睡过去,酒瓶滚到墙角。 苗红知道没有人会替她作主。 亚都拿父母根本不喜欢华女,亚都拿本身是名穷小子,自己都养不活。 她走到窗前,仰起头,看椰林梢那弯钩似的新月。 看来,她很快将离乡别井了。 命运真奇怪,因为弟弟跑到厂房去偷了一把风扇而改变了她一生道路。 她跑去找亚都拿。 亚都拿坐在河畔吹笛子,她看到他远远站定。 他已闻头家看中了她,要带她远走高飞,他父母眼中有掩饰不住的喜悦,当然,土著与华侨的矛盾己日益白热化,冲突似无可避免,他们要表态,就得疏远华人。 亚都拿知道苗红夤夜找他,是为着来说再会。 她没有走近他,他也没有。 亚都拿把笛子放到嘴边,吹奏起来。 那笛子如人声般呜咽,轻轻诉说他们快乐的时刻,到最后,他向她道别。 两个年轻人均落下泪来。 翌日,她答应黎子中跟他走,不过,他需照顾她父亲及弟弟。 黎子中说:quot;马华冲突将无可避免,我会安排他们到新加坡去。quot; 写到这里,如心累到极点,伏倒在桌子上,看着写得密密的稿纸,只觉稀奇,这真是她写的?感觉上如扶乩,有一股意旨力叫她把故事写出来。 马古丽捧着食物饮料进来,quot;小姐,今日天气好极了,你怎么不出去散散步。quot; 如心走到露台看出去,蔚蓝天空,碧绿海水,假使她有千里目,简直可以看到东京去。 电话铃响,quot;小姐,是许先生。quot; 许仲智的声音有点担心:quot;你好吗?quot; quot;没事,谢谢。quot; quot;我在图书馆寻找资料,遍阅太阳报一九六五年至一九七零年本地新闻头条。quot; 如心讶异,quot;那要好几个小时呢!quot; quot;可是找不到任何有关黎子中的新闻。quot; 一切都在一座孤岛上发生,当然不为外人所知。 quot;警局档案中也无苗红失踪记录。quot; quot;许仲智,我在想,是否需要在新马刊登寻人广告。quot; 那大男孩沉默。 如心问:quot;你反对?quot; quot;她已失踪近二十年,亲人的创伤大概刚刚痊愈,又去掀动埋葬掉的痛楚,岂非残忍?quot; 如心不语,没想到他那么为人着想。 quot;可是我需要得到故事的细节。quot; 他笑了,quot;你喜欢听故事?我陪你去买小说。quot; 如心说:quot;你有无发觉,苗红一生像小说情节,大部分人如你我只在书中经历,可是她,她的生活就是传奇。quot; quot;你还是决定要到新马寻人吧。quot; quot;嗯,设立一个八零零号码,好使打进来的人免付长途电话费用。quot; quot;你什么都已经设想周到了。quot; 如心忽然笑说:quot;是,以前不懂的,现在都学会了。quot; quot;以前,什么以前?quot; 她的声音转得十分柔媚,quot;以前初到衣露申岛,似乡下人,什么都不会。quot; quot;你在说什么?quot;小许大为震惊,quot;如心,你以前几时到过衣露申岛?quot; 她以为她是谁,苗红? 呵,在岛上奇异气氛中,莫非她已着魔? 他万分着急,最好能够即时飞到周如心身边,看个究竟。 可是刹那间如心语气又恢复正常,quot;你照办吧,我想到池里去游几圈。quot; quot;下午我来看你。quot; quot;不用,我一个人在这里很舒服。quot; quot;你肯定吗?quot; quot;当然,在外界没我的事,在这里,我至少有一个任务,我想把这故事查个水落石出。quot; 小许只得苦笑:quot;有消息我会向你报告。quot; 如心并没有带泳衣,可是这是她私人岛屿,毋须拘束,她穿着短裤衬衫就跳进池里。 费南达斯看到了,过一会儿同罗滋格斯说:quot;黎先生也喜欢穿着便服游泳。quot; 罗滋格斯说:quot;也许所有岛主都有这个习惯。quot;他不欲多语。 如心自泳池上来,也不更衣,坐在藤椅上沉思。 马古丽递上大毛巾。 如心抬起头,quot;黎先生临终前,常来此地?quot; quot;他每年在冬季来,春季走。quot; 多么奇怪,一般人都爱在春天来,初秋走。 quot;来了,也把自己关进书房里,好几天不出来。quot; quot;他在书房干什么?quot; 马古丽好奇地问:quot;周小姐,你在书房内又是干什么?quot; quot;我在写作。quot; 马古丽吃一惊,quot;你是作家?quot; quot;不,我只是想写一个故事。quot; quot;也许,黎先生也关在房里写作。quot; quot;他可喜欢与你们谈话?quot; quot;很难得才讲一两句,除出冬季,其余时候,他住在伦敦。quot; quot;我也听说了。quot; 如心返回大宅更衣。 她接了一通有趣的电话。 quot;我找周如心小姐。quot; quot;我正是。quot; quot;周小姐,冒昧求教,我是柏佳地产的丘梓亮,quot;声音充满笑意,quot;有一位客人乘船游览时看到了你那座岛以及岛上的设备。quot; 如心一时不知道他意下如何。 quot;周小姐,他出价很好,你愿意转让吗?quot; 如心答:quot;不,我没有意思转让。quot; quot;啊,quot;经纪人有点失望,quot;那么,我还有个请求,我客人的意思是,如不能买现成的,便只好仿造,他们能到岛上参观吗?quot; 如心不由得好奇,quot;他们是哪一国的人?quot; quot;呵,是台湾人。quot; quot;随时欢迎参观,但恕我不出来招呼。quot; quot;那自然,我已经十分感激。quot; 如心几乎想告诉那位丘先生,说岛上风水不大好。 如心蓦然发觉,到了岛上,性格大有改变,以前内向的她,此刻事事主动,意见多多,且十分决断。 傍晚小许就来了。 用过晚饭,天尚未黑,罗滋格斯前来报告:quot;有艘中型游艇请求停泊,说已与周小姐联络过。quot; quot;啊是,请他们自便,你带他们环岛走一遍。quot; 小许十分委屈,quot;你若存心把岛卖掉,应该给我赚这笔佣金。quot; 如心笑,quot;我怎么会把它出让?quot; 稍后,小许站在窗前看到有人走近,quot;噫,其中一人还手持指南针。quot; quot;那是堪舆师的罗盘,他即风水先生。quot; quot;看得出所以然吗?quot; 如心笑,quot;我怎么会晓得。quot; 只见他们一行四个人走走停停,停停又走走,终于绕到岛的另一边去了。 小许说:quot;没想到你会那么随和。quot; quot;难得有人喜欢这座岛。quot; 片刻,马古丽前来说:quot;那位丘先生想与你讲话。quot; 如心不欲拒人千里,便走出客厅。 那丘经纪见到女主人这么年轻,倒也意外,生意人大大方方开门见山,quot;周小姐,我在房屋买卖转手资料处获得你的地址,谢谢你的招呼,我的客人实在喜欢这个岛,可任你开价。quot; 如心笑笑,quot;风水先生怎么说?quot; 那年轻的经纪也笑,quot;他说好得不能再好,我的客人其实已到无所求境界,可是一听住在此岛,儿子会读书,女儿嫁得好,即时心动。quot; 如心轻吟道:quot;嗯,唯有儿孙忘不了。quot; quot;什么?quot; quot;没什么,那位风水先生看错了,这座岛,叫衣露申,做生意的人一切讲究实实在在,不适合住这里。quot; quot;它叫什么?quot; quot;衣露申。quot; quot;呵,叫幻觉。quot; quot;可不是。quot; 丘经纪不气馁,quot;可以改呀,我客人本是崇明岛人氏,他有意把此岛更名崇明。quot; quot;这岛不打算出售。quot; 丘经纪失望。quot;噫。quot; quot;这附近时常有小岛出售。quot; quot;周小姐有所不知,太小不好,太大难以打理,这岛位置特佳,附近有大岛挡风挡雨,又无激流,万中无一。quot; 如心只是笑。 quot;周小姐,你考虑考虑。quot;他放下名片。 马古丽送他出去。 小许一直站在如心背后不出声,这时忽然说:quot;任由开价。quot; 如心答:quot;也不能太离谱,叫人见笑。quot; quot;如果卖六七百万,拿来捐孤儿院或是奖学金也不错。quot; quot;你估计它值这个数字?quot; quot;大约是。quot; quot;我余生好享福了。quot; quot;你不是那样的人。quot; quot;不是享福的人?quot; quot;不,不是有福独享的人。quot; 如心笑不可抑,quot;如何见得?quot; quot;据我观察所得,你富有同情心,关心别人,时常为他人着想。quot; 如心很感动,除了姑婆,从来没有人把她说得那么好,而姑婆已经逝世。 quot;待我们把这个故事发掘出来之后再作考虑好了。quot; 客人已经离去,整个天空都是紫色晚霞。 如心笑道:quot;不知住下去会不会折福,整个世界都是天灾人祸,妇孺捱饿,军人阵亡,我们却这样无忧无虑,享受太平逸乐。quot; 小许问:quot;那么,为什么仍有不快乐的人?quot; quot;我不知道,可能是贪得无厌。quot; 小许笑了。 quot;许仲智,来,我给你看一个故事。quot; quot;是你撰写的吧,多谢你让我做第一个读者。quot; quot;别取笑我,我不是想做作家,我只想把我的假设记录下来。quot; quot;我明白。quot; 如心把原稿影印一份给他。 quot;时间空间可能有点复杂。quot; 小许又笑,quot;放心,我懂得看小说。quot; quot;那么,你看,我写。quot; quot;如心,quot;他叫住她,把他的忧虑讲出来,quot;写归写,记住别带入故事中,那不是你的故事。quot; 如心止步,把他的话回味,然后称是。 摊开纸,她写下去。 ——他把她带到伦敦,找人教她英文,指点她社交礼节,她天性聪敏学得很快,令他深感满意。 那是他们最开心的一段日子,苗红浑忘过去,也不觉得他们身分年纪有距离。 可是不久,她患了哮喘病。 医生说:quot;潮湿阴暗天气不适合她,若要康复需住到干爽的地方去。quot; 黎子中却犹疑了,他的旧同学老朋友以及生意上拍档全在这个天天下雨的都会,他一时走不了。 苗红的病情恶化。 他不得不作出若干安排。 就在此际,他买下加拿大卑诗省一个无名小岛,开始建设。 也许苗红会适合住在这风光明媚的岛上。 叫什么名字好呢? 一日深夜,她却对黎子中说:quot;我想回家。quot; 黎子中不悦,quot;这里就是你的家。quot; quot;我想念父亲弟弟。quot; 黎子中自觉做了那么多,苗红尚不知感恩,异常失望,故转为冷淡,quot;你父弟很好,不必操心。quot; quot;我原本是热带雨林里生长的人。quot; quot;那里另外有一个难以忘怀的人吧?quot; 苗红一愣,quot;你指谁?quot; quot;亚都拿。quot; 苗红不相信双耳,富甲一方、生活经验丰富、相识遍天下的黎子中竟还会记得南洋某小镇一个吹竹笛的少年。 她先是笑,然后静下来,她说:quot;有这么一个人吗,他是谁?你真好记性。quot; 这是她第一次讽刺黎子中。 他太看得起亚都拿了,他也太小觑苗红,还有,他怎么会连这点信心都没有。 可是苗红不知道,一个人若是真心喜欢另一个人,因爱生怖,什么都会变得患得患失。 接着几天,他没有同她说话,并且把小岛命名衣露申。 待岛上所有设施完成之后,苗红已成为另外一个人。 相信即使是青梅竹马的亚都拿面对面也不会把她认出来。 她长高了,衣着时髦,谈吐文雅,而且,除却睡觉的时候,脚上永远穿着鞋子。 她已许久没有喝到椰汁,也长久没有在脸上展露她的喜怒哀乐。 二十岁生辰那天,黎子中为她大肆庆祝,在夏蕙酒店请客,苗红穿着狄奥纱裙,头上戴着钻冠,令外国人以为她是东方哪一国的公主。 许愿的时候,苗红轻轻在心中说:quot;还我自由。quot; 失去什么,才会知道什么最珍贵。 聚会在黎明时分结束。 黎子中问她:quot;开心吗?quot; 她点点头,轻轻除下配戴的累累的钻饰。 quot;你许什么愿望?quot; quot;大家都健康快乐。quot; quot;那么基本?quot; quot;因为什么都有了,所以特别珍惜这两样。quot; 她并没有说实话,但隐瞒得十分有技巧。 真话会伤害人,特别是多疑的黎子中,他是她的恩人,她有义务使他精神愉快。 苗红忽然握紧脖子喘息,宴会人烟稠密,她旧病复发,需要药物。 quot;今夏,我们便可以搬到衣露申岛去,对你健康有帮助。quot; quot;太好了。quot; quot;麦秘书会偕我们同行,我有事务需要她帮忙处理。quot; 苗红当然没有异议。 如心停下笔,想休息一下,碰巧小许在这时候敲门进来。 quot;喂,你别打扰我呀!quot; 许仲智十分困惑,quot;我还以为你只是一个古董缸瓦修理专家。quot; quot;写得怎么样?quot; quot;情节编排得非常合理,我猜想离事实不远,起码有八九分真实。quot; quot;谢谢你,你真是个好读者。quot; quot;开头想必一定像你所写那样发展,可是结局呢?quot; 如心答:quot;结局我们已经知道,黎子中孑然一人,孤寂地怀着一颗破碎的心病逝。quot; quot;不不,我指苗红如何终止了她短短的生命。quot; 如心抬起头,quot;呵,那有好几个可能。quot; quot;说来听听。quot; quot;我会把几个可能写出来。quot; 许仲智笑,quot;啊,卖关子。quot; quot;可不是,希望我一支笔可以补情天。quot; 那土生子听不懂,quot;什么天?quot; 如心存心叫他胡涂,微笑道:quot;我的确补过一只雨过天晴的碟子。quot; 小许说:quot;明天我就去学中文。quot; quot;不准光说不做。quot;这是亘古收效的激将法。 quot;来,如心,我们出城走走。quot; quot;不,我觉得岛上很好。quot; quot;你也得接触现实世界。quot; 如心忽然问:quot;你猜苗红有没有出市区逛?quot; 小许摇摇头,quot;黎子中根本不想她与闲杂人等见面,他控制一切,严格挑选她见的每一个人。quot; 如心点头。 那是事实。 那也是一种绝端缺乏自信的表现,他俩关系实在难以长久维系。 他爱她已爱到自己也不相信的地步。 如心取过一张纸,写下几个可能性。 一、她因病逝世,他不愿意离开她,把她在岛上火化,长伴他左右。 小许颔首,quot;我问过上官,哮喘如不获及时治疗,足以致命。quot; 如心又写二、她要离开他,引起重大冲突,他错手杀死她。 许仲智说:quot;太可怕了。quot; 三、她想除去他,可是力不从心,他自卫杀人。 小许失声惊呼,quot;还有谁会相信人性?quot; 四、她自杀。 小许答:quot;是有这四个可能性。quot; 如心问:quot;你猜是哪一个?quot; quot;我只能选第一个。quot; quot;假使他及时送她到医院诊治,有什么急症不可痊愈,是他故意拖延使她失去生命。quot; quot;这黎子中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人?quot; quot;他是凶手。quot; quot;请勿武断。quot; quot;我也不想那样说,但他的爱是一种折磨的爱,对方越是痛苦,他越能满足。quot; quot;可是,她可爱他?quot; quot;我想是,否则她怎么会甘心留在岛上。quot; 小许结论是:quot;那么一切后果由这两个成年人自负。quot; quot;那自然。quot; 小许为人单纯,quot;我不知道世上竟有这种爱,听上去比恨还可怕。quot; 如心笑了。 许仲智说:quot;如果我喜欢一个人,首先要叫她快乐。quot; quot;你心智正常,当然心平气和。quot; quot;如心,我们乘船出去。quot; quot;我还没有写完故事。quot; quot;每天写一章够了,以三个月时间完成。quot; quot;三个月?家人会以为我已经失踪。quot; 小许说:quot;我与他们联络过,令妹下星期可来办入学手续。quot; quot;住宿怎么办?quot; quot;你忘了在下专门做房屋租务管理。quot; quot;呵,失敬失敬。quot; 他们到市区时已近黄昏,坐在路旁咖啡座看五光十色车水马龙红男绿女。 可是如心挂着那个故事。 quot;苗红去世时应不过二十五岁。quot; 犹是红颜。 许仲智说:quot;现在我们不谈岛上的事。quot; 如心一径说下去,quot;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我是很享受生活的,一杯茶一场雨一朵花都叫我喜悦,只要身体合理地健康,我不介意活到耄耋。quot; 小许说:quot;我的想法也一样。quot; quot;所以,quot;如心十分惋惜,quot;苗红的生命那样短暂,叫我难过。quot; 许仲智说:quot;来,我带你去一个吃摩洛可菜的地方。quot; quot;你愿意听关于我姑婆的事吗?quot; quot;与你有关的事我都爱听。quot; 初中毕业后周如心还没有对任何人说过那么多的话。 到最后,话题还是回到岛上去。 小许说:quot;地库的建筑——quot; 如心立刻问:quot;什么地库?quot; quot;大宅共三层,地下有地库。quot; 如心想起来说:quot;对,你去地窖取过酒。quot; quot;地窖旁还有两个进口,一间是游戏室,另一间是小型戏院,可坐十多人。quot; 如心张大了嘴。 许仲智马上笑,quot;宅子太大了,你一时没发觉那两处地方。quot; quot;你并没有告诉我。quot; 小许搔着头,quot;是我的疏忽,我以为你住上三五天必定会走,且随即会将岛出售,故粗略地交待一番。quot; 如心却紧张起来,quot;游戏室里有什么?quot; quot;我只见到一张桌球台子。quot; quot;戏院呢?quot; quot;布置很精致,有电影银幕、放映室,设备一如试片间。quot; quot;我这就回去。quot; 小许心想,早知就不同你说。 如心说:quot;不必送我,路途太远了。quot; 小许隔一会儿才缓缓说:quot;不算远,我有一位同学送女友回家,足足自多伦多送到美国纳华达州。quot; 如心也隔了一会儿才问:quot;他们有无结婚?quot; quot;没有,三年后他另娶他人。quot; 如心十分感喟,quot;假使把那种能量用在科学上,人类恐怕已经征服宇宙。quot; 小许轻轻说:quot;周如心,没想到你那么爱讽刺人。quot; quot;不不不,我是真为人们在感情上浪掷的精血时间惋惜。quot; quot;那么,你是肯定不会那样做的了?quot; 如心微笑,quot;我有什么资格做一个多情人。quot; 小许不语,由此可见她是一个十分理智谨慎的女子。 如心吩咐罗滋格斯把游艇驶出来。 quot;我送你。quot; 如心婉拒,quot;一来一回实在太浪费时间了。quot; 在船上,如心打了一个盹。 醒来后,她问罗滋格斯:quot;你可去过试片间?quot; quot;很少去,那处已多时不用,马古丽偶然进去打扫。quot;他有点犹疑。 quot;什么事?quot; quot;有一次,马古丽说她听见音乐。quot; 如心不语。 她也听见过乐声,岛上气氛的确使人精神恍惚。 quot;一上岸,我想进去看看。quot; 罗滋格斯劝道:quot;周小姐,不如等明早。quot; quot;为什么?quot; 罗滋格斯说:quot;大家都累了。quot;有点不好意思。 如心不语,知道他们对黑夜有点避忌。 quot;那么,明早七时正我们去看个究竟。quot; 他松了口气,quot;是,周小姐。quot; 倒在床上才晓得有多累,她一直睡到天亮,一个梦也没有。 睁开眼睛,发觉天色已亮,连忙起床梳洗。 马古丽已经过来侍候。 如心略带歉意问:quot;你们工作时间是否九至五?quot; 马古丽笑笑,quot;周小姐,你难得来。quot; quot;加班费还是可以照支。quot; 马古丽仍然笑。 黎子中很会挑选雇员,看情形,待他们也不薄。 quot;来,我们去地窖看看。quot; 原以为阴暗可怖,蛛网处处,甚至会有蝙蝠飞出来,可是一推开门,如心立即讪笑自己孤陋寡闻,只见游戏室有束光自玻璃砖射入,光线柔和,打理得十分干净,架子上放着各类玩具,其中一角是各式各样大大小小十多个地球仪。 quot;这是一个宝库。quot; 桌球台旁是乒乓球桌,那一角是整座火车穿山洞模型。 quot;会动吗?quot; quot;插上电会走动,交通灯号都能亮。quot; quot;谁玩这个?quot; 马古丽摇摇头,quot;屋里并没有孩子。quot; 当然还有弹子机与点唱机。 黎子中却没有添置电子游戏机,那不是他那一代心目中的玩意儿。 quot;黎先生时常下来吗?quot; quot;很少。quot; 曾经一度,这里一定坐满了爱玩的客人。 如心查看抽屉,只见一格格都放满了火柴盒模型汽车,约有好几千架之多。 只是没有如心要找的文字资料或是照片。 一张照片都没有。 quot;我们到戏院去。quot; 如心讶异布置之华丽。 深红色地毯,枣红丝绒座位,大红墙纸,水晶灯处处,帘子拉开,一张袖珍银幕露出来。 如心到放映间参观,放映机还是六十年代产品,比较笨重。 现在看电影可不必这样麻烦了,添置录影盒带即行。 放映间并没有存放底片,即使有,想必也是古董。 她在宽大舒适的座位坐下。 马古丽知趣地退出去。 如心一无发现。 黎子中蓄意把所有私人资料全部搬走。 晚年他回到伦敦,想必所有的文件都藏在那里。 她离开了戏院,顺道参观酒窖。 如心对酒一无所知,可是凭常识,也知道这一库酒价值连城,假使有一日要出售此岛,这批酒大可另外拍卖。 这一切对苗红来讲,一点意思都没有。 她生长在热带雨林中,一道瀑布一朵大红花一只蝉更能叫她喜悦。 如心回到书房。 她握住笔,看着天花板,深深沉思。 马古丽把早餐捧进来,她竟没有听见。 如心在纸上作出这样的推测: 在享乐中,苗红的健康却一日比一日亏蚀。 她曾遭受黎子中无情的讽刺与拒绝,不再提返家之事。 一夜,家乡有消息传来,她父亲去世了。 黎子中十分体贴,quot;你可要回去送他?quot; 苗红摇摇头。 quot;他去得很平静,一直在喝,心脏忽然停止跳动,毫无痛苦,我已吩咐下属办事。quot; 苗红表示感激。 quot;我可以陪你回去。quot; 苗红摇头,黯然说:quot;我不想走。quot; quot;你可要想清楚,免得将来后悔。quot; 苗红却维持原意,quot;我不走。quot; 她显得很平静,黎子中有点安慰,也许,她已决意跟定他,随他落地生根。 他取出一只盒子,quot;打开来看看。quot; 苗红开启盒子,里边是一只指环,镶着一圈小小钻石。 他解释:quot;宝石连绵不断,这戒指叫永恒指环。quot; 苗红笑了。 原来外国人也盼望花好月圆,可是,世上没有什么是永恒的。 quot;请戴上它。quot; 苗红把它套在左手无名指上,这是她身上唯一的饰物。 黎子中似乎满意了,心情十分好。 苗红神情呆滞,呆呆看着月亮,只有这月色,全世界看出去都一样。 第五章 过了几天,黎家家长急召黎子中。 他知道有要紧事,不与女伴细说,撇下苗红,火速返家。 岛上只剩苗红与他的秘书麦见珍。 一日,在晚餐桌子上,麦见珍实在忍不住问:quot;你为什么不快乐?quot; 苗红抬起头,呆呆看住麦见珍,像是没听到她说些什么。 麦见珍说:quot;你来这里难道不是出乎自愿?黎子中待你一如公主,为何你脸上少见笑容?我羡慕你,假如我是你,我做梦都会笑出来。quot; 苗红忽然牵动嘴角,她并不介意麦见珍的直率。 麦见珍说下去,quot;我只希望我是你,那我就是世上最快乐的人。quot; 苗红面色苍白,双眼憔悴,对麦见珍的话,完全不以为然。 quot;你为何一直不露欢容,你可知如此令黎子中十分难堪,可是,quot;麦见珍叹口气,quot;人们都不知怎地死心塌地爱上折磨他们的人。quot; 苗红看着麦见珍,仍然不语。 quot;你对他丝毫不关心,你可知他这次返家,将受到极大责罚?他为了你,荒废事业,疏离家人,引起父母不满。quot; 苗红终于张嘴轻轻说:quot;我并没有要求他这么做。quot; 麦见珍大惑不解,quot;他为何爱你?quot; 苗红忽然笑了,quot;你认为他爱我?quot; 轮到麦见珍愕然,quot;不然是什么?quot; 苗红不再言语,不愿与麦见珍谈论她与黎子中之间的事。 麦见珍说:quot;我已向黎先生辞职。quot; 苗红毫无反应,这也在麦见珍意料中,苗红对于人事变迁毫无兴趣,她的喜悦来自掬起一处有初生蝌蚪的溪水。 quot;黎先生一回来,我就会走。quot; 苗红已经离开餐桌走到园子里去。 麦见珍厌恶地看着苗红的背影,quot;这么会耍手段,这么会玩弄感情。quot; 苗红什么都没听到,她抬起头,凝望异乡之月。 黎子中回来之后,性格大变,他也开始沉默寡言,麦见珍离去之后,屋内已甚少举行聚会。 黎子中不再刻意讨好苗红。 争吵起来,他声音很大。 苗红从不与他争执,一日只说一句话:quot;你现在讨厌我,我可以走了吧?quot; 黎子中只觉女方同他在一起,没有一天心甘情愿,好像一心一意就是为着要离开他,他抄起一只花瓶朝苗红摔过去。 她应该一转身就可以闪避,但是她没有动,花瓶打中她的额角,她被那沉重的一击打在地上,额角喷出血来,花瓶撞到地上,碎成好几块。 苗红不吭一声,手掩住伤口,爬起来奔上楼去。 可以看到血自她指缝间流下,染红半张脸。 黎子中用毛巾包起她的头,quot;我带你出去看医生。quot; 她推开他,把自己锁在房中。 她是因那个伤口失血过多感染致死? 不,但是那一个撞击真的把她打醒了,她用清水洗净额角,看了看,知无大碍,如能缝上两针当然更好,如不,自然愈合,疤痕也不会太大。 在乡间,孩子们时时跌伤,她司空见惯。 药箱里自然有急救用品可供应用。 那一夜,她旧病复发,呼吸困难,起床找药,发觉抽屉柜内均空空如也,她呼吸渐渐急促,脸色转青,挣扎到门口,打开卧室门,发觉黎子中冷冷的站在门口看着她。 quot;把喷雾药剂给我!quot; 他看着她倒地。 她在失去知觉之前听见他轻轻说:quot;你若要离开我,就得先离开这个世界。quot; 如心写到这里,蓦然抬起头来。 事实也的确如此吧。 他一直不放她走,即是见死不救。 她已经想走,他就该放开她,如不,就是禁锢。 在那个时代,女性多数柔弱,她又自觉欠他,故不能决意远走高飞。 如心写下去,第二天,他遣散了所有工人,走进房间,看着已无生命的她,尽快处置…… 如心放下笔。 就是那样仓卒吗? 不,直到佣人全部离开了衣露申岛,他还留下来对着她。 quot;我们很久没有好好说话了。quot; 他语气十分温柔,一边把瓶子碎片都放进一只盒子里。 quot;这回你得好好听我把话说完。quot; 女子当然不会回答。 quot;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因我不愿放弃这段感情,父亲一怒己将我逐出家门,我已失去继承权。quot; 他轻轻叹口气。 quot;我名下生意已足够维持生活,可是那种被家族遗弃的痛苦,说给你听你亦不会明白吧。quot; 他落下泪来。 quot;可惜你从来不曾爱我,或者是我不知在适当时间放手,故此使你对我的一点点感情也消磨殆尽?quot; 他低着头。 quot;你已经自由了,我希望你的魂魄会前来纠缠。quot; 他眼泪汩汩而下,无法抑止。 马古丽敲门,quot;周小姐,吃点流质食物。quot; 如心抬起头来,quot;什么时候了?quot; quot;太阳快下山了。quot; 如心吃惊,quot;不可能,我才写了数页纸。quot; 马古丽笑笑,quot;专注做一件事之际,时间过得特别快。quot; 她把餐盘捧到如心面前。 如心闻到香味。 quot;请喝口鸡汤,面包是新鲜的。quot; 如心笑笑,这名女仆善解人意。 她也不多话,随即退出。 如心走到窗前,看着蔚蓝色连成一片的天与海。 也许,应该把盒子交给警方了。 警局人才济济,办事又有组织,当可查个水落石出。 她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娇吆:quot;你怎么把我们写成那样!quot; quot;谁?quot;她转过头来。 苗红一边说一边自外边走进来,quot;在说你,怎么把故事写成一件命案。quot; 如心凝视她,quot;我推测错误吗?quot; quot;当然!quot; 她一双妙目睨着周如心,已经充分表达了她的不满。 如心赔笑,quot;你怎么来了。quot; quot;你的假设全然不对。quot; 如心为自己辩护,quot;起码也有三分真实。quot; quot;黎子中怎么会那样对我!quot; 如心有点惭愧,她摊摊手,quot;可是佣人亲眼看到你们争吵、不和,而他筹备的婚礼始终没有举行。quot; 苗红的声线又恢复温柔,quot;可是那不表示他会陷害我。quot; 如心大着胆子问:quot;你是怎么去世的?quot; 苗红黯然,不愿提及。 quot;告诉我,我替你申冤。quot; quot;我没有委屈。quot; 如心只得笑,quot;反而是黎子中有难言之隐?quot; quot;如心,你不会明白。quot; 如心颔首,quot;你说得对,quot;轻轻吁着一口气,quot;我们所知的感情比较理智淡薄,我们也情愿这样。quot; 苗红双眼看着远处,quot;你们聪明得多了。quot; 如心承认这点,quot;不知怎地,自前人惨痛的经验,学会平淡处理私人感情,坦白讲,我的家人与工作,都比私情来得重要。quot; 苗红说:quot;所以你不了解黎子中。quot; quot;他把你放在全宇宙第一位吧。quot; 苗红点头。 如心说:quot;我是很反对任何人对异性那样神魂颠倒的,人生在世,除出男女私情,还有许多重要的事要做,他的条件优越,不表示没有职责需要履行,他的一生,除了恋爱,堪称一事无成。quot; 苗红讶异,quot;我真没有想到你会那样想。quot; 如心笑笑,quot;我有我的志向。quot; quot;这么说来,你不会长住岛上?quot; quot;当然不会,我继承了姑婆一笔产业,我将升学,毕业后做点事,同时看看这个世界,海阔天空,多认识几个朋友,多走几个地方,时机成熟,才决定是否成家立业。quot; 苗红愣愣地,quot;呵,由你安排生命。quot; quot;当然,quot;如心笑笑,quot;与你不一样,你是往前走,碰到什么是什么,逆来顺受,一个人一件事,就是你生活全部,纠缠不己,爱恨交织,我们选择颇多,不妥,即时回头,重新来过。quot; quot;可以吗?quot; quot;现在可以了。quot; quot;为什么?quot; quot;因为我们经济独立,思想独立,我们在事业路上吃苦,在感情上得到释放。quot; 苗红笑了,不知是代如心高兴,还是代她难堪,quot;烦恼也不少吧?quot; quot;啊,那是另外一个题目了。quot; 苗红伸出手,想与如心相握,就在这时候,马古丽的声音传来,quot;周小姐,家人找你。quot; 她进来看见如心伏在书桌上,只得轻轻推她。 如心蓦然醒来,抬头只见银紫色晚霞布满苍穹,壮丽无比,不由得失神凝望。 电话是妹妹打来的。 quot;姐姐,我们明天出发。quot;声音异常兴奋。 quot;我会来接飞机。quot; quot;我与小妹已有好几天睡不着。quot; 如心也笑,quot;你们会喜欢这里的。quot; quot;姐,多谢你资助。quot; quot;那么就用功读书,干一番事业。quot; quot;一定一定,对了,许仲智君是什么人,对我们好热心,大大小小的事都安排妥当。quot; quot;他,他是我的好朋友。quot; quot;我与小妹会找到那样的朋友吗?quot; quot;放心,大学里有的是人才。quot; 三姐妹笑成一团。 quot;父亲同你说话。quot; quot;如心,照顾妹妹。quot; quot;知道了。quot; quot;你几时回来,或是与妹妹们在一起?quot; quot;看情形吧,别担心我们,都是大人了。quot; 两个妹妹叽叽喳喳又说了一会子才挂上电话。 如心走到窗前,眼看着晚霞渐渐变为橘红色,太阳要落山了,她轻轻地说:quot;苗红,我们有太多的事要做,并没有时间痴痴等待他人降福给我们,我们尽可能主动争取快乐。quot; 如心像是听到轻轻叹息之声。 如心拨电话给许仲智。 quot;猜我在干什么?quot; quot;做功课、默书、罚抄?quot; quot;你初到岛上,一天比一天憔悴,可是最近这几天,你又恢复了神采。quot; quot;是吗?quot;如心摸摸面孔。 她自知还未完全摆脱岛上疑惑的气氛。 许仲智说:quot;我在学中文。quot; 如心有意外之喜,quot;真的?quot; quot;小时候学过一些,因不了解其中奥妙,轻易放弃,现在追悔莫及。quot; quot;你若肯用功,保证三年之内可见成绩。quot; quot;你看你们三姐妹的名字,如心、如意、如思、多有意思。quot; 如心一怔,quot;比这更有意思的还有呢!quot; quot;先从家里开始嘛,对,你又在干什么?quot; 如心冲口而出:quot;苗红说我把结局写坏了,我打算重写。quot; 小许在另一头沉默一会儿,轻轻问:quot;苗红?苗红同你说话?quot; 如心自知失言,立刻噤声。 小许十分焦虑,quot;如心,我劝你搬出来,停止写那个故事,还有,把骨灰交给警方。quot; 如心很温和,给他接下去,quot;然后,把衣露申岛出售给台湾客。quot; quot;讲得再正确没有,那样,连衣露申岛在内,一切可以重新开始。quot; quot;你不想知道当年岛上发生过什么事吗?quot; quot;唏,谁关心,我只关注你的精神状况。quot; 他讲得十分真挚,如心好不感动。 quot;我明早就把你接出来,我替你妹妹们在海滩路找到了公寓,大家一起住。quot; quot;不——quot; quot;那岛上气氛对别人无碍,却严重影响你的心绪,你还是离开的好。quot; quot;我不想走。quot; quot;这就是整件事至诡异的地方了。quot; quot;是,我承认黎子中之事特别吸引我,那是因为我见过他,我且继承了他的产业。quot; 小许说:quot;你反正要出来接飞机。quot; quot;我生怕一离开岛,故事的灵感便会谈忘。quot; 小许取笑她,quot;某大出版社要失望了。quot; 如心不以为然。 她独自步行到岛的另一面去。 听说,在天气极暖极明朗的时候,站在山坡上,可以看到鲸鱼在远处海面喷水跳嬉戏。 如心相信这个衣露申岛如果更名会愉快得多,而那个台湾商人会在此安居乐业。 可以想象那家人大概有五子二女十七个孙儿三条狗四只猫,甚至还是外婆太外婆一起同住。 在如心站的山坡大可建一个儿童游乐场,千万别忘了添座旋转音乐木马。 把岛出让,将款项用苗红名义捐到儿童医院去…… 天色渐暗,忽然淅淅下起雨来,如心把风衣拉严密一点,往回路走。 只见费南达斯打着伞来找她。 原来世上真有忠仆这回事。 遣散他们之际要好好给一笔报酬才是。 quot;可想念家乡?quot; quot;当然,小姐,父母子女都在那边。quot; 回到屋内,马古丽迎出来,quot;周小姐,无论如何用点晚饭,你来了没多久,眼看瘦了,人家会怪我。quot; quot;谁,quot;如心失笑,quot;谁怪你?岛上都没外人。quot; quot;费南达斯与罗滋格斯呀。quot; 真是,有人就有是非。 如心坐在餐桌上,挑几筷蔬菜,吃了半碗饭,喝了半碗汤,马古丽已经十分高兴。 她回到楼上去,决定把结局重写。 她只开案头一盏小灯,照亮稿纸,她把另一个可能性构思出来。 到了岛上,苗红整个人变了。 喝了几杯,兴致一高,可以与客人玩得很疯。 黎子中朋友之中,有一个叫胡宝开的年轻人,特别轻桃,几次三番大声嚷!quot;子中子中,你若同苗红有个三长两短,记得第一个通知我,我立刻飞身扑上追求这个可人儿。quot; 黎子中铁青着脸,以后不再邀请此人,可是胡氏总有办法找上门,不请自来。 黎子中恳求苗红,quot;不要理睬此人。quot; 苗红眼都不抬,quot;宝开是聚会的精萃,我喜爱此人,此君能引起你妒忌。quot; 黎子中说:quot;我并非嫉妒,我只怕失礼。quot; quot;那,你就不该同我在一起,我是土女,你是华人,我贫,你富,身分相差十万八千里。quot; quot;你是故意要激怒我吧?quot; quot;我喜欢宝开,他懂得跳舞。quot; quot;你会不会听我一句话?quot; quot;我有哪点不顺从你,我是你身边一只哈巴狗。quot; quot;你完全变了。quot; quot;为着适应环境,我能不变吗?quot; quot;放下酒杯。quot; quot;子中,quot;苗红觉得悲哀,quot;你不再对我说话,你只是不住地训我。quot; quot;听我说——quot; quot;除了命令,你还有何话要说?quot; quot;真没想到我们之间的误会一如深渊。quot; quot;果然不出所料,你后悔了,后悔把我搬到这个与我不相配的环境来。quot; 黎子中不欲再辩,他一生人从未试过与人一句来一句去那样争吵,赢了又何可喜,输了更加可悲,两个人终于要分开亦属平常,可是总得维持最低限度的尊严。 他深对这个女子失望。 黎子中把自己关在书房内。 如果她要离去,就让她走吧,他已经厌倦与她论理,这是一个完全不能自立的女子,却妄想力争地位平等,多么可笑。 他外出办事,有时好几个星期也不回来一次,他已不再理会苗红。 他换了一批佣人,接受麦见珍辞职,不想在职员前丢脸。 生活表面上看反而平静下来。 屋子静寂万分,两个人各自进出,互不干扰。 第六章 黎子中开始把他私人物件搬运出衣露申岛。 同时,他亦取消筹备婚礼。 在结束这一段感情之际,他意外地觉得快感。 他在银行以苗红名义存进一笔款子,将存折放在她房里当眼之处。 他预备第二天回伦敦去开始新生活。 黎子中承认失败,他是一个商人,投资有点损失,是生意上很平常的事。 他把愤怒与悲哀掩饰得非常好。 傍晚,苗红尚未归来,他问管家,quot;苗小姐到什么地方去了?quot; 管家据实答:quot;是胡先生的船来接她走了。quot; 黎子中不语,隔一会说:quot;你们休息吧。quot; 佣人退出后,黎子中锁上大宅所有门户。 事后他不能解释为何心血来潮,坚持要那样做。 是不让苗红进来吗?他已决定把衣露申岛赠与她,这不是原因。 根本她返来与否,他已不再关心,明早他就要离开她。 九点多开始下雪,炉火掩映间黎子中独自沉思,他想到许多事。 父亲催他回去打理生意,母亲急着要为他介绍糖王刚学成归国的千金,他很快会忘记这个岛上的事。 不知是哪一段木材啪地炸了一声,溅出些许火星,点燃起他的回忆。 他想起第一次见她的情形。 她父亲是厂里一名工人,长住醉乡,她来替他不成材的弟弟求情,低着头,异常苗条的身上只穿一件旧背心与一条纱笼,脸容却秀丽无比。 真不明白怎么那样的陋室里会养出如此名娟来。 他问清她的名字和她的环境,答应帮忙,送她回去。 接着几天几夜他都不能忘记她。 于是,他听从了他的心。 黎子中叹口气,回到房里去,那时刚过午夜。 意外地他睡得很好,午夜听到有人投石子敲窗,才蓦然惊醒。 他没有起床,只是侧耳细听。 quot;子中,开门,子中。quot; 他隐约听见有人在屋外叫他。 他转过身子,没去理睬她。 她大可步行到工人宿舍去,直至今晚,他还是主人,他不想开门,免得见了面又大吵一顿。 他闭上眼睛。 她在门外徘徊了相当长一段时间,不停拍门,终于在天曚亮之际,一切声响归于静寂。 黎子中也再度入梦。 再度醒来天色已全亮,积雪有一米深,无比皎洁。 黎子中推开窗,看到雪地里蹲着一个人。 他连忙奔下去打开门,看到苗红哆嗦着抬起头来,一张脸的颜色同雪地差不多。 她轻轻地说:quot;为什么不开门——quot; 他把她抱入屋内,立刻召医生诊治。 医生劝病人即时进医院治疗。 可是苗红淡淡笑道:quot;我不会离开衣露申岛。quot; 医生说:quot;可是你旧病复发——quot; quot;你放下药走吧。quot; 接着的日子里,他与她都没有再离开。 她的双眼渐渐窝了进去,病情日益加重,可是坚决不进医院,并且叫所有佣人放假。 她欢欣地说:quot;终于像开头那样,又只得我们两个人了,我们再也不会争吵。quot; 的确是,直到生命尽头,她都没有与他再起任何争执。 某一夜,他把她连人带椅搬近炉火边坐。 忽然之间她抬起头,quot;你怎么把灯关了,眼前漆黑一片。quot; 黎子中一怔,所有的灯都照旧开着,她是怎么了? 电光石火间黎子中明白了,苗红双目已失去功能。 他震荡而悲哀地过去扶住她。 苗红仰起头,她也明白了,可是声音仍然清晰,quot;我遵守了诺言,我没有离开这岛。quot; quot;你不必那么做,我己决定让你自由离去。quot; 苗红叹口气,扶住黎子中的手渐渐滑落。 quot;记住,quot;她喃喃说,quot;以后爱一个人,不要使她觉得她欠你太多。quot; 黎子中急急俯身下去想同她说话,她已经垂下头。 如心写到这里,丢下笔。 她啊呀一声,伏在书桌上。 马古丽闻声进来,讶异道:quot;小姐,你又写了一个通宵。quot; 如心抬起头来,马古丽吓一跳,quot;小姐,我马上送你出去看医生。quot; 她发高烧,真的病了。 许仲智闻讯立刻进来把她接出去看医生,他倒是没有再责备她,错已铸成,多说无用,先打针吃药把病魔驱走再说。 医生说:quot;无大碍,只不过是疲劳过度,滤过性细菌乘虚而入,休息几天即好。quot; 小许说:quot;明日我代你去接两个妹妹吧。quot; 如心点头。 当晚她在小许家寄宿。 身为地产管理员的他只住在租赁回来的一套公寓中。 一般土生儿都是如此没个打算,社会福利好,毋须为将来担心。 quot;我就在客厅打地铺,你有事叫我即可。quot; 如心刚躺下,又跳起来,quot;盒子,我忘记把那只盒子也带出来。quot; quot;没有人会碰那只盒子。quot; quot;唉,仲智你不知道——quot; 许仲智忽然提高声音,大喝一声,quot;还不快休息!quot; 还真管用,周如心立刻回到床上,熄灯睡觉。 如心并没有即时入睡,床太小,且有若干弹簧已经损坏,睡在上面并不舒服。 如心想送他一张床,随即又觉可笑,女人怎么可以送床给异性朋友? 那么,索性送他一套家具吧,他的沙发也好不到什么地方去,都还是房东连公寓出租的吧,已经破破烂烂。 可是如心很清楚他不会接受。 第二天,热度退却,如心要求去看一看两个妹妹下榻之处,小许知道她不放心,嘱她多穿件外套,驾车前往。 公寓在海滩路,拐一个弯就是市中心,非常方便。簇新建筑,打开门,只见完全新装修,乳白色地毯家具,浴室里日常用品一应俱全,一件不缺。 如心十分满意,quot;太周到了。quot; quot;敝公司有专人服务,只收取些少许费用。quot; quot;暂时是租的吧?quot; quot;如果满意,可以买下来。quot; 如心看着他,笑笑说:quot;你那么会替客人打算,自己有否投资呢?quot; 许仲智搔搔头皮,答不上来。 如心笑,quot;这叫做卖花姑娘插竹叶。quot; 小许耸然动容,quot;形容得真确切!quot; 如心推开窗户,客厅对牢英吉利湾的海滩,已有弄潮儿聚集,她知道妹妹一定喜欢这里。 quot;我们去接飞机吧。quot; quot;医生嘱咐你好好休息。quot; quot;怎么可以不去,妹妹会怎么想,她俩一生才第一次出远门,姐姐就搭架子不来接飞机,我又刚继承了遗产,更加会被误会是目中无人。quot; quot;噫,你却有为难之处。quot; quot;接到她们再说。quot; quot;我扶你。quot; 如心掩嘴笑,quot;我这就成为老太婆了。quot; 幸亏飞机抵境后一小时后两个妹妹就步出海关。 如心笑说:quot;脖子都等长了。quot; 两个妹妹见到姐姐有点羞涩,像见到长辈一样,如心自小跟姑婆生活,不大与妹妹厮混,也难怪。 回到公寓,大妹立刻拨电话回家报平安。 小妹对陈设赞不绝口,quot;真好,两个人两个卫生间,不用争。quot; 如心已经很累,放下一点现钞,便打算回去休息。 大妹想起来,quot;姐,你住什么地方?quot; 如心微笑,quot;办妥入学手续,带你们去看。quot; 她俩向许仲智道谢。 小许在教路,quot;第一件事是考个驾驶执照。quot; quot;我有国际执照。quot; quot;转角有间租车公司……quot; 如心问二妹,quot;爸妈都好吧?quot; quot;很好,不过会挂念我们。quot; 那边小许已嘱咐完毕,quot;可以走了。quot; 如心说:quot;怎么好叫你又睡地板,我还是回衣露申吧?quot; 小许顿足,quot;我就是怕你生活在幻觉中。quot; 如心抬起头,quot;如果真可以与烟火人间脱离关系,想必无忧无虑。quot; 小许说:quot;所以我十分庆幸两个妹妹来找你,逼着你回到真实世界来。quot; quot;你看她俩多高兴。quot; quot;我不想你在病愈之前回到岛上,身子虚弱之际更易精神恍惚,胡思乱想。quot; 如心却抬起头,quot;说不定会有新的灵感。quot; quot;实验室的朋友上官问我有否新发现。quot; quot;毫无进展。quot;如心无奈。 quot;来,我带你去看房子。quot; quot;我这回哪里还有精神,叫罗滋格斯来接我吧。quot; 小许讨价还价,quot;明天才走。quot; 如心只是笑。 quot;我知道,quot;小许颓然,quot;你嫌蜗居简陋。quot; quot;你明知我不是那样的人。quot; quot;是衣露申岛在呼召你?quot; quot;可以那样说,那岛确有一种魅力。quot; quot;我陪你回去。quot; quot;仲智,这些日子来你拨出的时间……容我付你薪酬。quot; quot;我不等钱用。quot; 如果每个人都这样说,天下就太平了。 大妹耳尖,已经听到他俩部分谈话。 quot;岛,什么岛,我们也要去。quot; quot;姐,你可没说你住在一座岛上。quot; quot;这是怎么回事,快让我们去观光。quot; 如心笑:quot;你们不用办正经事吗?quot; quot;唏,大可押后待周未后才办。quot; quot;那样,就一起来吧。quot; 两个妹妹欢呼起来。 下午,他们随罗滋格斯与马古丽返回岛上。 两个仆人一出现大妹就吓一跳。 立刻同姐姐说:quot;怎么皮肤那么黑?quot; 如心劝说:quot;不得有种族歧见。quot; quot;看上去好不诡异,姐,你不怕?quot; quot;他们人非常好。quot; quot;噫,我就不习惯。quot; 二妹问:quot;水路要走多久?quot; quot;个多小时。quot; quot;来往岂非要半日?太费时了,多不方便,姐,还是搬出来住好,我们那公寓位置才一流。quot; 小许轻声说:quot;她们不喜欢孤岛。quot; 如心点点头,真是甲之熊掌,乙之砒霜。 两个妹妹一向爱热闹。 到了岛上,她俩更加讶异,quot;一整座岛上只得一家人?那岂非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哗,发生什么事都没人知道!quot; 如心介绍,quot;风景极佳——quot; 大妹吐吐舌头,quot;是仙境也不管用,我最怕与世隔绝。quot; quot;像中古时期的修道院。quot; 如心没想到她们会如此反感,大表意外。 她俩甚至不愿参观游览,表示想立刻离去。 如心啼笑皆非。 quot;姐姐,你也不宜久留。quot; quot;我不怕。quot; quot;一个人呆久了会造成性格孤僻,姐,你本来就太沉静,更不宜独处孤岛。quot; 小许赞曰:quot;言之有理。quot; quot;你们走吧,我要休息了。quot; quot;那不行,没人陪你不好,这样吧。quot;作牺牲状,quot;我们留宿一夜,明早即走。quot; 如心只得笑。 这两个妹妹性格开朗活泼,与她沉静性格恰成对比。 傍晚,在饭桌上,大妹抱怨,quot;太静了,耳畔嗡嗡响。quot; 住惯地窄人多的都会,天天受噪音骚扰,久入鲍鱼之肆,一旦静寂,反觉突兀。 如心找来一台小电视机,开启了制造些声响。 二妹又咋舌,quot;姐也太信人了,陌生人做的饭菜,就这样吃进嘴里?quot; 可是如心想都没想过要怀疑什么人心怀不轨。 大意有大意的豁达。 quot;爸千叮万嘱,叫我们出门要防人。quot; 如心附和,quot;爸的话自然有道理。quot;可是她自幼跟姑婆生活。 她俩吃了很多,又赞菜可口。 然后才上楼更衣,半晌不见她们下来,如心上去看,只见两个人倒在同一张床上,已经和衣睡着了,连鞋子都没脱下。 小许找上来,看到这情形,也不禁笑了,他替她们轻轻掩上门。 如心说:quot;年轻就有这个好处。quot; 许仲智讶异,quot;为何老气横秋,你又不是她们长辈。quot; 如心笑,quot;你也去休息吧。quot; quot;是,太婆。quot; 如心也回到房间去,这时忽然起了风,树叶被劲风吹得像浪一样起伏,隔着窗户都可听到沙沙声。 如心躺在沙发上,双臂枕在头下。 这个岛由一人独享未免太过自私了。 她闭上双目。 如心转了一个身暗暗好笑,真没想到三姐妹都疲懒如猪,也不卸妆沐浴更衣,倒下来就睡。 quot;如心,如心。quot; 谁,谁叫她? quot;如心,只有你才可以在这岛上睡得那么安稳。quot; 如心知道这声音属于谁。 quot;黎先生。quot;她自沙发上坐起来。 年轻的黎子中笑吟吟看着她。 如心忽然问:quot;假使我把岛出让,你会不高兴吗?quot; quot;已出之物,我不会关心,岛属于你,由你处置。quot; 如心又问:quot;三十年前,岛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quot; 黎子中只是微笑。 quot;我写的故事你可觉得荒谬?quot; quot;我极少关怀别人怎么看我与说我。quot; 如心由衷佩服,quot;我希望我可以像你。quot; quot;你没有必要练这种功夫。quot; quot;黎先生,你来找我有事?quot; quot;不,没有重要的事,我只是来探望新岛主。quot; quot;将来,我若将岛出让,你还会出现吗?quot; 黎子中失笑,quot;我不会探访陌生人,相信你也不会。quot; 如心放心了。 quot;如心,你所要的故事,不久会有新发展。quot; quot;什么?quot; quot;你很快会知道真相。quot; quot;真的?quot;如心兴奋得跳起来。 黎子中走到窗前,quot;噫,天亮了,你该起来梳洗了。quot; 如心点头,quot;说得是,一会儿马古丽会来敲门。quot; 话还没说完,门已经咯咯咯敲响。 如心转过头去说,quot;进来。quot; 两个妹妹哈哈笑,推开门,走近如心身边,如心闻到一股清香,她俩已经打扮过。 如心伸个懒腰,quot;该我了。quot; quot;姐,向你借衣服穿。quot; quot;请自便。quot; 打开衣柜一看,十分失望,quot;只得这些?quot; quot;去买好了。quot; 二妹雀跃,quot;这里流行什么样服饰?quot; 如心在浴室,她精神已经恢复了七八成,quot;到市中心一看不就知道。quot; 两个妹妹巴不得立刻飞到时装店去。 这个衣露申岛,送给她们都不会要。 如心尽最后努力,quot;趁这个早上,要不要沿岛走一圈?quot; 妹妹们你看我,我看你,一起摇摇头,心意相通,quot;我们对大自然没兴趣。quot; quot;既然来了——quot; quot;船是不是随时可以启航?quot; 如心只得笑笑说:quot;没问题。quot; 他们一行人走向码头。 一路上落花飞舞,二妹踢起地上花瓣,quot;真是十分诗情画意。quot; 许仲智问:quot;那么,为何不多住几天?quot; 她们笑,quot;我们是凡夫俗子,喜欢人间烟火。quot; 看到新款时装,双眼发光。 看中时髦的背包,可是价钱也令他们咋舌。 如心见她们把背包拎在手中恋恋不舍,便说:quot;一人一个买下来呀。quot; 她俩如释重负,quot;对,差些忘了姐姐现在有钱。quot; 许仲智吁出一口气,quot;这是我一个月的薪水。quot; 如心笑说:quot;一年才买一次,不要紧。quot; quot;你呢,quot;小许问,quot;你怎么不要?quot; 如心摇摇头,quot;我不适合用这些东西。quot; 小许像是放下心头大石,看着如心的目光更为欣赏。 如心与小许坐在商场的长凳上等两个女孩挑选衣服。 如心小心翼翼地问:quot;昨夜,你有无梦见什么人?quot; quot;我不明你指谁?quot; quot;你有没有见过黎子中与苗红?quot; 许仲智讶异地说:quot;如心,他们已不在人世间。quot; quot;这我也知道。quot; quot;那为何仍出此言?quot; quot;他们可曾入梦?quot; quot;从来没有,而且即使入梦,我也不会认识他们,我从来没见过黎子中。quot; 如心不语。 quot;你的精神恍惚,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如心,我担心你的状况。quot; 如心仍然不出声。 许仲智摊摊手,quot;你果真梦见黎子中?quot; 如心颔首,quot;他说,我们快会知道事情真相。quot; 小许抬头,quot;她们出来了。quot; 两个妹妹拎着大包小包,十分夸张。 quot;姐姐,我们吃日本菜去。quot; 如心跟着她们走,一边问许仲智:quot;谁会来把真相告诉我们?quot; 小许还来不及回答,两个妹妹一人一边绕住如心的手臂,quot;姐姐你对我们真好。quot; 小许不语,好人易做,只需无条件付出金钱时间,自然成亲友心中最好的人。 那天晚上,如心与妹妹闲话家常,许仲智的电话来了,quot;如心,我十分钟后上来。quot; 大妹正把买回来的衣服一件件比试,在镜子面前打转,如心扔下她们,跑到楼下去等许仲智。 一定有急事。 片刻小许的车驶到门前。 如心拉开车门,坐到许仲智身边。 小许说:quot;如心,我在三十分钟前接到一通电话。quot; 如心看着他,等他把详情说出来。 当时电话铃响,小许放下报纸去接听。 那一边有女声问:quot;是谁要与衣露申岛上的旧员工联络?quot; 小许连忙回答:quot;是黎子中先生的朋友周如心小姐,周小姐此刻是岛主。quot; 那边啊地一声。 quot;你是哪一位?quot; quot;我是黎子中的侄女黎旭芝,家父黎子华是他表弟。quot; 小许大为意外,quot;你是谁?quot; 对方听到他那讶异的声音,也十分意外,故问:quot;你没有事吧?quot; 小许镇定下来,quot;黎小姐,你在何处?quot; quot;我在温哥华访友,朋友把一段剪报交给我过目,他们都知道衣露申岛从前是伯父的产业,故此我打电话来问一问是什么事。quot; 小许吞下一口涎沫,quot;黎小姐,可以出来见个面吗?quot; quot;可以。quot;非常爽朗。 quot;我来接你。quot; quot;不用,我们下午五时在城中心王子酒店咖啡座见面。quot; 如心听了,张大嘴,quot;黎子中的侄女?quot; quot;是,如心,他离开衣露申岛后的事情我们可以得知详情了。quot; 如心发一阵子呆,然后说:quot;他讲过的,他说我很快会得知真相。quot; quot;来,我们马上去见黎小姐。quot; 他们到了咖啡室,比约定的时间早,左顾右盼,等伊人出现。 终于如心说:quot;来了。quot; 小许问:quot;你如何辨认?quot; quot;看。quot; 小许转过头去,也承认道:quot;是她了。quot; 门外出现一个身段高挑女郎,容貌秀丽,戴宽边草帽,穿淡红色夏裙。 她似乎也一眼就把周、许二人认出来,笑吟吟走近打招呼,quot;我是黎旭芝,你就是新岛主?quot; 如心连忙说:quot;幸会幸会。quot; 她坐下来,摘下帽子,quot;黎子中是我表伯,家父是他的表弟。quot; 如心觉得她那双聪明闪烁的眼睛有三分似黎子中。 倒是她先发问:quot;你不是真住在那座古怪的岛上吧?quot; 如心一怔,quot;为什么用古怪二字形容它?quot; 黎旭芝笑笑,quot;人是群居动物,无论哪个孤僻的人,都还有三两知己,怎么可能长年累月独居岛上?quot; quot;据我所知,黎子中有一位红颜知己。quot; 黎旭芝颔首,quot;我也听说过。quot; quot;黎小姐,我很想知道关于衣露申岛上的往事。quot; quot;我希望我可以帮你忙,可惜我也是听父母间歇说起这位伯父的事情,他们说他一表人才、胆识过人,可是为情颠倒,终身不娶,下半生处于隐居状态,不大见人。quot; quot;你最后一次见他在何时?quot; quot;在他病榻边,他一共有二十三个侄子侄女,均得到他馈赠,他非常慷慨。quot; 如心不住点头。 quot;我们都庆幸没有得到那座岛,否则就踌躇了,卖掉,大为不敬,留着,又没有用。quot;她笑。 想法与如心两个妹妹完全相同。 如心说:quot;你没有见过黎子中的红颜知己吧?quot; 年纪不对,苗红去世之际,黎旭芝尚未出生。 谁知意外之事来了,黎旭芝笑笑,quot;我见过,她叫苗红,是不是?quot; 许仲智大奇,忍不住问:quot;你怎么会见过她?quot; quot;大家都住在新加坡,伯父曾托家父照顾苗女士,苗女士的女儿崔碧珊是我在新大的同学,我念商科,她念建筑。quot; 周如心张大了嘴。 quot;周小姐,你为何讶异?quot; 如心结巴说:quot;我…以为苗女士早逝。quot; quot;苗女士七年前去世,依今日标准来说,六十未到,并不算高寿。quot; quot;可是她来得及结婚生子。quot; quot;那当然,崔碧珊与我同年。quot; 如心大力吁出一口气,十分惘怅,呵事实与想象原来有那么大的距离。 他们在分手之后各自竟生活了那么久。 如心反而难过起来。 这种情形看在黎旭芝眼内,大是讶异,quot;周小姐,你与我伯父可有特殊关系?quot; quot;没有,说来你或许不信,我只见过黎先生两次。quot; quot;不稀奇,他行事时时出人意料。quot; 许仲智放下心中一块大石,quot;可是黎先生心地甚好。quot; 黎旭芝点头,quot;说得很对。quot; 如心问:quot;崔碧珊小姐现居何处?quot; quot;碧珊已经毕业,在星埠工作。quot; quot;我好想与她联络。quot; 黎旭芝笑笑,quot;周小姐,往事不用提起。quot; 如心却心酸了。 是,原应忘却一切,努力将来,不要说是前人之事,就算个人的事,也是越快丢脑后为妙,不能往回想或回头看,可是如心偏偏做不到。 黎旭芝十分聪敏,看到如心如此依依,知她是性情中人,便轻轻说:quot;我想先征求碧珊同意,才安排介绍给你们。quot; 如心说:quot;谢谢。quot;不知恁地,声音哽咽。 许仲智问黎旭芝:quot;你要不要到岛上去看看?quot; 黎旭芝摆摆手,quot;我不要,别客气,我是那种住公寓都要拣罗布臣大街的那种标准都市人,我对荒岛没兴趣。quot; 如心被活泼的她引得笑出来,quot;可是那不是一座荒岛。quot; 黎旭芝装一个鬼脸,quot;还有个文艺腔十足的名字叫衣露申呢,我一向对此名莫名其妙,我觉得人生十分充实,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种苦瓜得苦瓜。quot; 如心不知说什么才好。 quot;伯父对周小姐的印象一定十分好,否则也不会把他心爱之物留给你。quot; 如心到这个时候咳嗽一声,quot;黎小姐,你可懂中文?quot; 黎旭芝答:quot;我懂阅读书写,不过程度不算高。quot; 如心说:quot;这叠原稿由我撰写,请你过目。quot; 黎旭芝大奇,quot;你是一名作家?quot; quot;不,我只是试着写黎子中与苗红的故事。quot; quot;可是你只见过他两次!quot;她想起文人多大话一说。 quot;所以想请你补充细节。quot; quot;好,quot;黎旭芝说,quot;我会马上拜读。quot; quot;你将在温埠逗留多久?quot; quot;下星期三就走。quot; quot;多希望你会到岛上住一两天。quot; 黎旭芝视为畏途,只是笑,不肯答应。 如心只得作罢。 她仍然回到妹妹的公寓去。 一路上非常沉默,不发一言。 许仲智笑道:quot;你的推测有失误。quot; 是,岛上并无发生过谋杀案。 quot;你猜测苗红在岛上去世,是因为那盒子吧?quot; quot;是,盒子里明明盛着她的骨灰。quot; quot;如今看来,未必是她的骨灰。quot; quot;有证人指出那确是她的永恒指环。quot; quot;那么,那骨灰是烧后才被移到岛上。quot; 如心颔首,quot;看情形是。quot; 两个妹妹兴高采烈要去格兰湖岛吃海鲜,如心最不爱游客区,愿意留在家中。 许仲智最坦白不过,quot;你姐姐去我才去,姐姐不去我不去。quot; 两个妹妹哗然。 小许笑,quot;咄,若连这样都办不到,还配做人家伴侣吗?quot; 两个妹妹啊一声又挤眉弄眼起来。 如心此时倒开始有点欣赏共聚天伦的热闹。 就在此际,电话铃响了。 许仲智一听就叫:quot;如心,快来,是黎旭芝。quot; 黎旭芝在那头开门见山说:quot;如心,我把你的作品看过了,写得很好,不过真实结局却不是那样的。quot; quot;我现在也知道了。quot; quot;结果是他们和平分手,苗红返回新加坡结婚生子,生活得很好,一直住在乌节路一幢公寓里,丈夫很钟爱她,他是个有名望的律师。quot; 如心称是。 quot;你写得比较悲观。quot; quot;爱情故事是该落得惘怅的吧?quot; quot;也不是,我喜欢大团圆结局。quot; quot;可是黎子中与苗红最后也并没有结婚。quot; 黎旭芝比较世故,quot;有几对情侣可以有始有终?这便是生活,我觉得他俩的结局已经不错,有若干个案,简直不堪入目。quot; quot;说来听听。quot; quot;要不要出来谈谈?quot; quot;现在?quot; quot;我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quot; 如心纳罕,quot;谁?quot; quot;崔碧珊。quot; quot;她此刻在温埠?quot;如心惊喜交集。 quot;我就住在她家里,她愿意与你见面。quot; 哗,都来了! quot;我们在家等你,你到乔治亚西街一零三一号十五楼A来。quot; 如心挂了电话,立刻要出门。 妹妹说:quot;这样吧,你们去访友,我俩去吃阿拉斯加蟹王。quot; 四人一起出门。 一路上如心异常紧张,看样子小说结尾又需重写,不过见到崔碧珊之后,一定可以获得最真确资料。 到了门口,小许轻轻说:quot;这是可以俯瞰全市景色的豪华住宅。quot; 一按铃就有人出来开门。 黎旭芝笑说:quot;大驾光临,蓬荜增辉。quot; 她中文底子比她谦称的好得多了。 宽敞客厅另一角有人迎出来。 如心一抬头,呆住了。 这不是苗红还有谁?同她梦见过的女郎一模一样!鹅蛋脸,大眼睛,长发绾在脑后,身穿纱笼。 她走近,对着如心笑,如心更确定是她,冲口而出:quot;苗红!quot; 那女郎伸出手来相握,quot;你见过家母?quot; 如心已知失态,可是仍然目不转睛凝视崔碧珊,像,外型如一个模子刻出,可是神态不似,崔碧珊活泼,异常爽朗。 大家坐下,黎旭芝斟出饮料,顺手拉开窗帘,市中心的灯色映入眼帘,如心暗暗叹息一声,差不多半个世纪已经过去,物是人非。 崔碧珊先开口,quot;听旭芝说你对家母的事有兴趣?quot; quot;是。quot; quot;何故?她不过是一个平凡的妻子,一个普通的母亲。quot; 如心清清喉咙,quot;可是她同黎子中的关系——quot; 崔碧珊失笑,quot;人总有异性朋友吧。quot; quot;是——quot;如心十分惘怅。 崔碧珊笑意更浓,quot;你希望她嫁给黎子中。quot; 如心大力点头。 黎旭芝也笑,quot;为什么?我伯父个性比较孤僻,很难相处,做他终身伴侣,不一定幸福。quot; 崔碧珊补一句:quot;我父母相敬如宾,我认为算是对好夫妻。quot; 如心俯首称是。 崔碧珊一直含笑看着她。 如心说:quot;没想到你们两家一直有来往。quot; 黎旭芝与崔碧珊相视而笑,quot;也许因为新加坡面积小,更可能是因为我俩谈得来。quot; 如心问:quot;有照片吗?quot; 崔碧珊站起来,到卧室去片刻,取出一只银镜框。 如心接过看。 照片中母女宛如姐妹,紧紧搂着肩膀。 quot;可有托梦给你?quot; 崔碧珊轻轻摇头,quot;没有。quot; 看样子她也爱热闹,心静与独处的时间比较少,故此难以成梦。 崔碧珊说:quot;听说你继承了衣露申岛。quot; quot;那岛应由你做主人才对。quot; 崔碧珊大惊,quot;不敢当,quot;笑笑说,quot;周如心你温婉恬静,才配做岛主人。quot; 如心大奇,quot;为何你们对衣露申岛一点好感也无?quot; 她俩异口同声:quot;怕寂寞呀!quot; 如心低头不语。 黎旭芝笑说:quot;如心的气质都不像现代女性。quot; quot;所以她才是适当的继承人。quot; quot;伯父一定也看到了这一点。quot; 许仲智到这时才说:quot;如心确是比较沉静。quot; 如心问:quot;她一直很快乐?quot; 崔碧珊答:quot;相当快乐。quot; quot;有无提起往事?quot; quot;极少。quot; 黎旭芝说:quot;分手后,伯父亲自把她送返新加坡,二人并无交恶,伯父一直讲风度,胜过许多人。quot; 如心答:quot;是。quot; 她听说有很坏的例子,像分手时男方生怕女方纠缠,躲得远远,视作瘟疫,待女方扬名立里,男方又上门去赊借……还有,男方先头百般觉得女方配不起他,又不争气,结果潦倒给女方看…… 这个时候,许仲智轻轻说:quot;我们该告辞了。quot; 如心也觉得再也不能查根究底。 quot;我送你们。quot; quot;不用客气,我认得路。quot; 仍然送到楼下。 这时,如心又觉得崔碧珊并不太像苗红了。 许仲智说:quot;外型是她像,气质是你像。quot; quot;你怎么知道,你又没见过苗红。quot; quot;可以猜想得到。quot; quot;那骨灰——quot; quot;很难问出口,喂,令堂骨灰怎么会到了衣露申岛上?令尊会允许这种事发生吗?quot; 如心为难,quot;所以人与人之间永远存在着隔膜。quot; 小许忽然表态,quot;我与你肯定什么话都可以说。quot; 如心笑,quot;是,此言不虚。quot; 小许接着说:quot;我们真幸运。quot; 二人又添了一层了解。 如心说:quot;崔碧珊未能畅所欲言,也难怪,我若是她,我亦不愿向外人披露母亲生前曾念念不忘一个人。quot; 许仲智说:quot;或许,她已经忘记他。quot; quot;不!quot;如心坚决地说,quot;你决不会忘记黎子中那样的人。quot; 许仲智不欲与她争执。 忘不了?许多必须自救的人把更难忘记的人与事都丢在脑后,埋进土里。 许仲智从不相信人应沉湎往事抱着过去一起沉沦。 不过他不会与周如心争执。 quot;我送你回去。quot; 回到公寓,两个妹妹还没有回来,如心找到了笔与纸,立刻写起来。 该回到哪一天去? 对,就是她病发那一日。 她忽然清醒了,有点像回光返照,平和地对黎子中说:quot;让我们分手吧,这样下去,彼此拖死,又是何苦!quot; 黎子中知她不久将离人世,心如刀割,轻轻说:quot;一切如你所愿。quot; quot;我想离开这岛。quot; quot;你的情况不宜挪动。quot; quot;日后你在岛上生活,也不会有我死亡的阴影,让我到医院去,那是个不会连累人的地方。quot; quot;可是你一直不愿去那里。quot; 她握住他的手,quot;可是现在时间到了。quot; quot;我去叫救护直升飞机。quot; 她吁出一口气,双眼闭上。 他一震,以为她已离开人世。 可是没有,她尚有鼻息。 黎子中照她意思通知医护人员。 急救人员来到岛上,一看情形便说:quot;先生,你应刻早把病人送到医院,她情况很危险,你需负若干责任。quot; 黎子中一言不发。 他一直守在病人身边。 可是她却渡过危险期,返回人间,渐渐在医院康复。 他一直陪着她。 她说:quot;现在我才真相信你是个好人。quot; 他不语,他只微笑。 quot;假如我说我仍想离去,你会怎样做?quot; 黎子中答:quot;我答应过你,你可以走。quot; 她很感动,quot;你只当我在岛上已经病逝好了。quot; 黎子中摇摇头,quot;我会采取比较好的态度,让我们维持朋友的关系。quot; 她凄然笑,quot;经过那么多,我们还可以做朋友?quot; 黎子中握住她的手,quot;我相信可以,告诉我,你打算到哪里去?quot; quot;回家。quot; 黎子中颔首,quot;我知道你一直想家。quot; 她渴望地说:quot;去扫墓,去探访亲人。quot; quot;我派人照顾你,我表弟是个可靠的人。quot; quot;不,让我自己来,让我试试不在你安排底下生活。quot; quot;你不怕吃苦?quot; quot;子中,或者你不愿相信,这几年来,即使衣食不优,我仍在吃苦。quot; quot;对不起,我不懂得爱你,我没做好。quot; quot;不,是我不懂接受你的爱,错的是我。quot; 在分手前夕,他们冰释了误会。 他送她返家。 见到父母,老人面色稍霁,早已接到风声,知道他与土女终于分手。 quot;你留下来吧。quot; quot;不,quot;他厌倦地说,quot;我回伦敦,我比较喜欢那里。quot; 老人讥讽他,quot;幸亏不是回那座荒岛终老。quot; quot;那不是一座荒岛。quot; quot;无论你怎么想,将来我不会逼你继承祖业,你也最好不要让姓黎的人继承那岛。quot; 黎子中笑了,quot;请放心,我可以答应你们,你们所担心的两件事都不会发生。quot; 他与父母的误会反而加深。 他一直留在西方生活,没有回头。 第七章 苗红回到家乡,与弟弟相认。 他已经结婚,年纪轻轻的他是两个婴儿的父亲。 看到姐姐,只冷淡地说:quot;姐姐,你怎么回来了?quot; 弟媳却道:quot;姐姐,我们还想到加国去跟你入籍呢。quot; 他们并不是不欢迎她,可是见了她,也没有多大喜悦。 在弟弟心目中,她已是外人。 苗红这才发觉,在家乡,她并没有多少亲友。 她找到亚都拿家去。 有人告诉她,quot;搬了,搬到邻村去啦。quot; 她并不气馁,终于找到她要见的人。 他现在管理一间木厂,接到通报,出来见客,苗红一眼便知道是他,他比起少年时粗壮不少,蓄着胡髭,穿着当地服饰。 猛一抬头,看见一位打扮时髦,剪短发的美貌女子,不禁一愣。 苗红含笑看着他,quot;你好,亚都拿。quot; 亚都拿不敢造次,quot;找我有什么事,小姐?quot; 苗红这才知道他没把她认出来。 她也意外地愣住。 不知怎地,她没有说她是谁,她希望他可回忆起她,故此搭讪地轻轻说:quot;你继承了木厂。quot; 亚都拿愕然,这是谁,怎么知道他的事? quot;结了婚没有?quot; 亚都拿只得按住疑心,回答说:quot;结了。quot; quot;新娘是华人?quot; quot;确是华人。quot; 他仍不复记忆,苗红见已经拖无可拖,只得黯然道:quot;祝你们幸福。quot; 亚都拿追上来,quot;小姐,你是谁?quot; 苗红没有回答,悄悄上车。 亚都拿到那个时候,依然一头雾水,莫名其妙,谁?他摸着后脑想,那女子是谁? 厂里工人叫他,他知道有急事待办,便把外头的人与事丢在脑后。 苗红上了车,司机问:quot;小姐,去何处?quot; 半晌,苗红才回答:quot;去城里。quot; 这时,她才知道黎子中对她有多好。 而年轻的她,因为一切来得太易太快,觉得一切均理所当然,并且,太多的爱令她窒息。 她到律师楼去签房屋买卖契约。 崔律师出来招呼她。 她抬起头,问那年轻英俊的律师:quot;你是受黎子中所托,还是真心照顾我?quot; 那年轻人知道机不可失,小心翼翼回答:quot;我第一眼见你就知道你是我心目中理想伴侣。quot; 苗红笑一笑,quot;怕只怕你会失望。quot; 崔律师说:quot;你放心,我并不是一个喜欢幻想的人。quot; 他没有把她当公主看待。 也不认为她是任何人的附属品。 他带她见朋友、看电影、跳舞、旅行……像普通人对待女朋友一样。 可是苗红已经感激得不得了。 最要紧的是,她的事,他全知道,不必她选一个适当的时候,深深吸一口气,一五一十地告诉他,然后等他的反应,看他是否会原谅她。 翌年他们就结婚了。 仪式十分简单,她只邀请了弟弟一家观礼。 她听到弟弟说:quot;姐姐总算嫁了一个理想丈夫。quot; 弟媳说:quot;姐姐长得美。quot; quot;不,好多人长得更美都没她那么幸运。quot; 苗红一怔,她幸运吗,至少在旁人眼中的确如此。 她并不介意他人怎么想。 过了些日子,她见到了黎子华,待崔君走开了,她轻轻问:quot;他知道我的事吗?quot; quot;他知道。quot; quot;他有无说什么?quot; quot;没有。quot; 苗红低下头,没有表情中嘴角却带微微一丝笑。 quot;他只叫我看看你是否还戴着那枚指环。quot; 苗红伸出左手。 黎子华看到那只戒指仍在她无名指上,甚觉安慰,他可以合理地回复他了。 quot;对,我也有一个好消息告诉你。quot; 苗红抬起头来,quot;快说,世上甚少好消息。quot; quot;我明年二月就要做父亲了。quot; quot;子华,quot;苗红由衷地高兴,quot;真是太好了。quot; 写到这里,有人开门进来。 quot;姐姐,你还没睡?quot; 如心握着笔没好气地转过头去笑问:quot;你们又睡了吗?quot; quot;姐姐,quot;两个妹妹说,quot;你脸色苍白,还不快去休息。quot; 如心说:quot;你们何尝不是熊猫眼。quot; quot;姐姐比从前更伶牙俐齿。quot; quot;还不是跟你们学的,不保护自己行吗?quot; 大妹点头,quot;看,多厉害,我们可放心了。quot; quot;什么,quot;如心大奇,quot;你曾经为我担心过?quot; quot;当然,quot;小妹抢着说,quot;曾经一度,你那言行举止似某小说家笔下的女主角,简直不像活在真实的世界里,后来,又跑到一个梦幻岛去居住,多可怕。quot; 如心笑了。 衣露申可不是梦幻岛,那里每个雇员都得定期发薪水。 如心又提起笔。 大妹把笔收起,quot;今天到此为止。quot; quot;喂喂喂,别打岔。quot; 二妹已把灯熄掉,索性在黑暗里更衣。 quot;姐,有你替我们安排,真幸运,有些同学,先得打几年工储钱才能升学,一针一线靠自己,家人不闻不问,根本不理他们前途,动辄泼冷水,说什么量力而为是人间美德之类,多苦。quot; 如心微笑,quot;可是如果把你们当婴儿那样照顾,你们一定会反抗。quot; quot;说得也是,有些同学的父母实在太周到,老是不放手,孩子穿什么颜色衣服都编排好不得违命,一切为他们好,非得读医科弹梵哑铃娶表妹不可,真要命。quot; 如心在黑暗中笑出来。 妹妹感喟,quot;至少我们有瞎闯的自由。quot; quot;是,成功与否并不重要,过程有趣即不枉此行。quot; quot;不过姐姐放心,我们一定会毕业。quot; 没有回音。 quot;姐姐,姐姐?quot; quot;她已经睡着了。quot; quot;姐姐一直在写什么。quot; quot;不知道,某一个故事。quot; quot;她可打算与我们一起开学?quot; quot;可能另有打算,她现在那么富有,不必走平常人走的路,做普通人做的事。quot; quot;许仲智最好的地方是把她当普通人。quot; quot;那是因为姐姐个性好,丝毫没有把自己视为不平常。quot; quot;他们会结婚吗?quot; quot;言之过早。quot; quot;我恐怕要到三十过后才会论婚嫁。quot; quot;谁问你!quot; quot;嗳,真好,现在不大有人问女孩子几时结婚了。quot; quot;以前有人问吗?quot; quot;妈妈说从前打十七岁开始就不住有亲友关怀地殷殷垂询。quot; quot;关他们什么事?quot; quot;同缠足一样,是种不良习俗。quot; quot;此刻都蠲免了。quot; 终于两个人都睡着了。 如心睁开双眼。 她微微笑,从前一直没留意妹妹们意见,老觉得她俩喧哗幼稚。 已经不知不觉地长大了,说话甚有高见。 真是,自苗红那一代至今,女性所承受的压力已转了方向。 以前,嫁得好是唯一目标,那人最好事业有基础兼爱护妻儿,次一等,老实人也可以,如不,则是女方的终身烙印。 三十年后,像妹妹她们,首先关心她们自己的事业,能不能在社会上占一席位,可否受人尊敬,能够去到何种地步…… 婚姻则随缘,可有可无,有的话一样珍惜,没有也一样高兴。 如心悄悄走到客厅,开亮灯,摊开纸笔,继续她的故事。 刚才写到什么地方? 呵,对,黎子华翌年要做父亲了,他的孩子就是黎旭芝。 苗红没想到半年后她也获得喜讯,她把女儿命名崔碧珊。 两个母亲都决定亲手带孩子,环境相似,故此十分接近,时常互相交换意见与心得。 孩子第一声笑,第一句开口说话,第一次开步,都叫母亲惊喜,孩子每一个小动作都令她们着迷,他们自成一国,有独立的语言,不足为外人道,她们已不再关心世上其他大小事宜。 她俩时常约了到公园小坐,两个孩子一起开学、学弹琴、补习算术…… 过去仿佛不再存在。 她真的统统忘记了吗? 没有人看得出来。 崔氏在事业上异常成功,名利双收,苗红日子过得很称心。 过一阵子,她偶尔自丈夫处得知他许多生意因黎家介绍而来。 她向子华道谢。 子华诧异,quot;不,不是我,是子中,你不知道吗?quot; 是黎子中。 半晌,苗红问:quot;他好吗?quot; quot;此君有做生意天才,无论是哪一行,一点即通,一通即精,他名下此刻有十八间商号,间间赚钱。quot; quot;他仍然独身?quot; quot;是,他说婚姻生活不适合他,他自认与人相处是他最弱一环,他手下千余人,发号施令惯了,很难与人平起平坐。quot; quot;他快乐吗?quot; quot;我看不出有什么原因会不快乐,运筹帷幄的满足感极大,他社会圈又宽阔。quot; quot;女朋友呢?quot; quot;当然也有女友,没介绍给家人认识。quot; 苗红微微笑,quot;知道他无恙真是好。quot; quot;他也那么说。quot; quot;是吗?子中也问起我?quot; quot;自然,问孩子像不像你。quot; quot;很像,quot;苗红笑笑说,quot;什么都平平,无突出之处。quot; quot;那不好吗,最好是那样。quot; 苗红不语,嘴角仍含笑意。 生育后她胖了一点,脸容不失秀丽,可是子华就看不出为何表哥会为她那样颠倒。 quot;也许,quot;他说,quot;大家可以见个面。quot; 苗红摇摇头,quot;不,让他留个好印象吧,我现在就像个带孩子的女人。quot; 子华不以为然,quot;肯在家带孩子的女子最美。quot; quot;你肯那样讲,做你妻子最幸福。quot; 子华真是个好人。 苗红与黎子中并没有再见面,他浪迹天涯,她守在家里,二人生活在完全不同的世界里,若无刻意安排,很难碰面。 孩子们大了,成为好朋友。 苗红对子华夫妇说:quot;我自幼最想有一个固定的住所、宽大、舒适,永久地址,到了成年,仍可找到某墙角孩提时涂鸦的痕迹。quot; quot;我们那一代是较为离乱。quot; quot;可是碧珊听见同学们搬家就问我们几时也搬,她贪新鲜。quot; quot;小孩子嘛就是这样。quot; quot;人都是如此吧,没有什么想什么。quot; quot;你呢?quot;子华问,quot;你也认为得不到的最好?quot; quot;不,我很珍惜现状,千金不易。quot; 子华夫妇交换一个眼色,十分宽慰。 是夜,苗红半夜惊醒,耳畔像听到音乐。 她自床上起来,推开窗户。 噫,奇怪,窗下不是车水马龙的大街,反而是一个泳池。 树影婆娑,人影幢幢,有人叫她的名字。 她觉得她是浓烈被爱的一个人,因此无比欢愉,她喊出来,quot;等一等,等一等。quot; 池畔诸人抬起头来。 忽然之间,有强光朝她面孔照来,她举起手遮住双目。 quot;醒醒,醒醒。quot; 苗红睁开眼,半晌不作声,呵,在梦里她回到衣露申岛上去了。 那时,她很年轻很年轻,相信长得也非常非常美。 丈夫问她:quot;你怎么了?quot; quot;我有点不舒服。quot; 是那个时候,她开始生病。 有一只手搭到如心的肩膀上。 她猛然抬起头,看到大妹站在身后。 quot;姐,你还在写!故事又不会窜跑逃逸,你干吗非立时三刻做出来不可,多伤神。quot; 如心站起来,伸个懒腰。 每次要待写完一章才知道有多累。 quot;写完了没有?quot; quot;这不是一部完整的小说。quot; quot;那你写来干什么?quot; 小妹也起来了,quot;写完后再整理嘛。quot; quot;那多费时。quot; quot;不会比读大学更费劲啦。quot; quot;真是,这三年下来,我俩就老大了。quot; 如心笑,妹妹们自有妹妹们的忧虑。 quot;姐,告诉我们,你除出督促我们读书还打算怎样。quot; 如心又笑,quot;你俩关心我的前途?quot; quot;父亲老说,如不升学,则速速结婚。quot; quot;结婚不可当一件事做,已婚未婚人士均需工作进修。quot; 大妹点头,quot;这是我们的想法,上一代认为结婚表示休止符。quot; quot;已经证明大错特错。quot; quot;那姐姐是打算回缘缘斋。quot; quot;可能是可能不是。quot; 大妹笑,quot;尚未决定。quot; quot;先得把手上这故事交待清楚再说。quot; quot;还需多久?quot; quot;快了,在你们开学后一定可以完成。quot; 两个妹妹交换一个眼色,quot;姐姐,我们想买一部车子——quot; 如心的心思又回到故事上去,quot;让许仲智陪你们去挑一部扎实的好车……quot; 当日,她见到了许仲智,问他:quot;骨灰,怎么会到了衣露申岛?quot; 没料到小许回答:quot;很简单。quot; 如心扬起眉毛,quot;什么?quot; 小许重复一遍,quot;很简单,我问过崔碧珊,那是她母亲的遗嘱,骨灰,送到衣露申岛上存放。quot; 如心微微张大嘴。 quot;现在衣岛换了主人,她意欲把骨灰领回去。quot; 如心垂下头。 quot;你还有什么问题?quot; quot;有,有,有,quot;如心说,quot;为什么骨灰要放在那么隐蔽的地方?为什么黎子中那样缜密的人,对那盒骨灰没有妥善的安排?quot; quot;你问得很有道理,也许,他已经忘记了她。quot; 如心像是听到最好笑的笑话一样。 许仲智承认,quot;他俩永远不会忘记对方。quot; quot;让我们回到衣露申去。quot; quot;你的病全好了吗?quot; quot;身子已恢复了吗?quot; quot;真可惜那几个女孩子对衣岛毫无兴趣。quot; quot;那多好,无人会同我争那座岛了。quot; quot;你不打算转让?quot;许仲智私底下不愿如心住在岛上。 quot;让它在那里有什么不好?quot; quot;台湾客人出这个价钱。quot; 许仲智给如心看一个数目字。 如心动念,quot;租给他们可好?quot; quot;嗳,我去问一问。quot; quot;租金可全部捐到儿童医院去。quot; quot;你好似特别眷顾儿童。quot; 如心想一想,quot;儿童的不幸,大抵不属于咎由自取类,通常悲剧无端降在他们身上,真正可怜,值得帮忙。quot; quot;你总也要个地方住,这样吧,拿着那边的租金来贴补你的房租,有剩才捐出去。quot; 如心不胜感激,他老是替她着想。 quot;你放心,我经济情况良好。quot; 许仲智也不再避嫌,问道:quot;怎么会?quot; quot;我刚继承了姑婆一笔遗产。quot; quot;啊,你堪称继承专家。quot; quot;是,我自己亦啧啧称奇。quot; quot;你一定很讨老人喜欢。quot; 讲得很对,如心个性沉静,耐性又好,不比同龄女子,欠缺集中能力,一下子精神懒散,目光游离。 不要说是老人,许仲智也很欣赏她这个优点。 quot;故事脱稿没有?quot; quot;差不多了。quot; quot;写作生涯易,或者不易?quot; quot;自然艰难之至。quot; quot;崔碧珊的请求——quot; quot;她可以随时到岛上取回骨灰。quot; quot;那么,就明天吧,她们好似极忙,不住自地球一边赶到另一边,自一个角落赶到另外一个角落,周而复始,马不停蹄。quot; quot;这是时髦生活。quot; quot;又不见你如此。quot; quot;我?我根本不合时代节拍。quot; quot;崔碧珊与黎旭芝过几日就要走了。quot; 如心笑笑,quot;我打算返岛上休息。quot; quot;我送你。quot; quot;你几时回公司上班?quot; 许仲智有点不好意思,quot;下星期,公司等人用,一直催我。quot; 如心说:quot;像你这般人才,何必在此耽搁,如有意思,不如返大都会找间测量行工作,前程无限。quot; 许仲智大奇,quot;如心你怎么会说出这番话来?quot; 如心微笑,quot;可见我也可以十分经济实惠,实事求是。quot; quot;不不不,我心甘情愿在此过比较悠闲的生活,留些时间自用,对我来说,名利并非一切,我并不向往名成利就,凡事最要紧的是高兴。quot; 如心看着许仲智赞赏地微笑。 quot;我想,我会一辈子做个无甚出息的穷小子。quot; 如心几乎没冲口而出说,quot;不要紧我有钱quot;。 幸亏忍得住口。 回到岛上,如心很早休息。 这还是她来到岛上第一次睡得这么好。 也许黎子中与苗红都明白她已经知道了真相,不再来入梦。 但,那真的是真相吗? 第二天一早就下毛毛雨,如心醒来推开窗望去,只见池畔站着一丽人。 噫,这究竟是梦是真? 那女郎穿着纱笼,长发拢在脑后,身形苗条,如心脱口叫:quot;苗红!quot; 苗红闻声抬起头来,向如心笑,quot;下来呀。quot; 如心像以往的梦境一样,往楼下跑。 这次千万不要叫谁来打断这个梦才好。 她顺利地奔到池畔,心中窃喜,噫,今天真好,没有人前来把她唤醒。 如心叫苗红,quot;到这一边来。quot; 细雨打在如心脸上,感觉到丝丝凉意,这梦境一切都像真的一样,十分清晰。 苗红绕过来,quot;如心,你醒了。quot; 如心抬起头来,看着苗红。 她张大了嘴,这哪里是梦境,这是真情况,站在她面前的不是苗红,却是崔碧珊。 如心发愣。 崔碧珊讶异,quot;如心,你为什么失望,你以为我是谁,你又在等谁?quot; 如心一时说不出话来。 过一会儿,她为自己失态感到抱歉,崔碧珊穿着时下流行的纱笼围裙,由西方时装高手设计。 如心终于说:quot;我以为是苗红。quot; 崔碧珊说:quot;即使我俩相似,你也并无见过她。quot; 如心笑笑,quot;我见过她多次,她时时入我梦来。quot; 这还是崔碧珊头一次露出黯然之色,quot;这么说来,她似乎关心你多过关心我。quot; quot;不,碧珊,我所梦见的苗红,都是年轻的,那时你还没出生。quot; 崔碧珊笑出来,quot;你看我们,好似真相信人的灵魂会回来探访故人。quot; 如心沉吟,quot;我不会说不会。quot; quot;但也不能绝对说会。quot; quot;来,我陪你在这岛上走走。quot; quot;打扰你了。quot;崔碧珊说,quot;我到的时候你还没醒。quot; quot;时间是许仲智安排的吧?quot; quot;他办事十分细心。quot; 打着伞,走到岛另一边,如心指一指,quot;骨灰就放在那边。quot; quot;环境这样幽美,难怪母亲有此遗嘱。quot; 如心颔首。 quot;在岛上生活的一段日子,始终叫她难忘。quot; 如心答:quot;我想是。quot; quot;可是这岛已经易主,我不得不把它领回去。quot; quot;她会赞成的。quot; 如心推开工作间门,向那银盒指了一指。 崔碧珊收敛笑意,恭敬小心地捧起盒子。 忽然之间,这年轻的女郎感慨了,quot;想想他朝吾体也相同,还有什么好争的。quot; 如心轻声答:quot;根本是。quot; 所以她同意许仲智的看法,做人最要紧是开心。 如心还有一个非问不可的问题,quot;碧珊,你父亲不反对你母亲的遗嘱吗?quot; 崔碧珊很爽直,quot;他无从反对起,况且,彼时他们分手也有一段日子了。quot; 如心又得接受一个新的意外,quot;他们分手?quot; quot;是,我十五岁那年,他们决定离婚。quot; 如心愣往,她真没想到苗红的感情生活一层一层犹如剥洋葱,到最后仍有一层。 quot;有无再嫁?quot; quot;没有,她与父亲仍维持朋友关系,彼此关怀。quot; quot;那为什么要分手?quot; 崔碧珊笑笑,quot;总有原因吧。quot; 如心进一步问:quot;你认为是什么?quot; 崔碧珊答:quot;我不清楚,为着不使他们难堪,我从来不问。quot; 如心骤然涨红了脸。 崔碧珊笑,quot;不,我不是说你,你别多心。quot; quot;对不起,我实在太好奇了。quot; 崔碧珊与如心在池塘边长凳坐下来。 她们听见蛙鸣,空气中洋溢着莲花清香。 碧珊发现新大陆,quot;我此刻才理解为什么母亲与你会喜欢此岛。quot; 如心笑笑,quot;还有一家台湾人,不知多想我出让此岛。quot; 此时如心摊开手掌,那种拇指大的碧绿色小青蛙跳到她掌心停留一会儿才跃回水中。 碧珊啧啧称奇。 不知名的红胸鸟就在树顶唱个不停。 碧珊问:quot;有夜莺吗?quot; quot;晚上我没有出来,肯定少不了它们。quot; quot;多美!quot; quot;年纪大了我或许会来终老。quot; quot;不,如心,老人住旺地,这里只适合度蜜月用。quot; 如心笑了,碧珊言之有理。 如心抬起头,树荫中仿佛人影一闪,她几乎脱口而出,黎先生,是你吗? 那边碧珊说:quot;父亲也始终没有再婚。quot; 如心点头,quot;看他们多么爱你。quot; quot;如心,你真是聪明,其实那时我还小,即使他们再婚,我也认为理所当然,可是为着给我最多关怀最多时间,他们虽然分手,却还似一家人。quot; quot;那为何还要分手?quot; 碧珊说:quot;我也觉得奇怪。quot; 她们听到轻轻一声咳嗽。 原来树荫中真有人。 许仲智自树丛中走出来,quot;打扰你们了。quot; 碧珊笑道:quot;我也该走了。quot; 一行三人朝原路走回码头。 碧珊捧着母亲的骨灰,站在船头,与如心道别。 quot;请与我维持联络。quot; quot;一定会,我很庆幸得到一个这样的朋友。quot; 船缓缓驶离码头,碧珊衣袂飘飘,向他俩摆手。 如心目送游艇在地平线消失。 许仲智说:quot;我有碧珊的地址电话。quot; 不知不觉,他已开始为她打理生活细节。 quot;台湾客人说,租借也无妨,不过要订一张十年合约。quot; quot;什么,quot;如心笑,quot;那么久?quot; quot;我也如此惊叹,不过,他却说:呀年轻人,十年并非你想象中那么长,十年弹指间就过去了,不要说是十年,半个世纪一晃眼也就溜走。quot; 如心颔首,quot;这是他们的经验之谈。quot; quot;我粗略与他们谈过条件,像全体工作人员留任,不得拆卸改装建筑物,不得砍伐树木等,还有,每年租金增加百分之十五。quot; quot;那很好。quot; 许仲智很高兴,quot;那么,我去拟租约。quot; quot;他会把岛叫什么。quot; quot;崇明岛。quot; quot;想当年他在崇明一定度过非常愉快的童年。quot; quot;一点不错,他同我说及祖父母是何等爱惜他,订做了皮鞋专给他雨天穿着上学等等,现在他也是别人的祖父,长孙在史丹福读化工。quot; quot;他们那一代的故事多半动人。quot; quot;有大时代做背景,自然荡气回肠。quot; quot;黎子中那代也还好,至少可以任性地谈恋爱。quot; 许仲智搔搔头皮,quot;我们最惨,不得越雷池半步,人人要在学业或事业上做出成绩来,竞争太强,闲余时间太少,非人生活。quot; 如心笑得弯下了腰。 他们回到屋内吃了顿丰富的午餐。 许仲智说:quot;我得出去办点事。quot; quot;请便。quot; quot;假如你决定留下来,请告诉我。quot; quot;我会考虑。quot; 如心忽然出奇地想念缘缘斋。 第八章 离开那么长一段日子,店铺一定蒙尘,门前冷落,旧客不知可有在门前徘徊? 她想回去。 可是许仲智却希望她留下来。 那么,先回去再说,待听清楚自己的心声,再作任何重大的决定吧。 马古丽站在书房门外,好像有话要说。 如心微笑地看着她。 quot;周小姐,你可要走了?quot; 如心点点头,quot;我还年轻,有许多世俗的事务要办。quot; quot;我们明白。quot; quot;新租客会比我更懂得欣赏此岛。quot; quot;我们也听许先生这样说过。quot; quot;他们每年会来往上一段日子,最多约三两个月左右,你们若有不满,尽管向许先生交涉。quot; quot;不会有什么不满。quot; 如心笑笑,伸个懒腰。 quot;周小姐,你请休息一会儿。quot; 奇怪,从前一向无睡午觉的习惯,是岛上醉人花香使她巴不得去寻个好梦。 她打开窗户,听到沙沙的浪声。 而夏季稠密的橡树叶在风中总是像翻来覆去地复述某些故事。 在这个叫衣露申的岛上,人的遐思可以无限量伸展出去,走到想象力的尽头。 如心伏在客床上睡着了。 耳畔全是絮絮语声。 谁,谁在说话,谁在议论纷纷? 朦胧中过来的人好像是姑婆。 她笑道:quot;怎么就丢下缘缘斋不理了,年轻人没长心。quot; 不,不—— quot;一百年也就轻易过去了,你要珍惜每一天每个人。quot; quot;是是是。quot; quot;姑婆十分挂念你。quot; 如心落下泪来,quot;我也是,我也是。quot; quot;你很聪明,很会做人,姑婆相当放心,你与家人比从前更为亲密,这是进步了。quot; 如心哽咽地想说话,只是力不从心。 quot;你别尽忙别人的事,而耽误了自己,姑婆有你,你又有谁?quot; 如心忽然破涕而笑,姑婆就是姑婆,到底是老派人,净担心这些事。 姑婆叹息一声,quot;孩子就是孩子,一丁点至今,淘气不改。quot; quot;姑婆,姑婆。quot; 脚步声渐渐远去。 如心想起当年姑婆把幼小的她领回家去养的情形。 姑婆家有洋房汽车司机佣人,环境胜父母亲家百倍,可是她晚晚都想回到自己的那张小小铁床去睡。 后来比较懂事了,不那么想家,也不大回去,就把姑婆的家当作自己的家。 此刻又十分想回缘缘斋。 她欲重操故业,回到店堂,企图弥补那些一旦破裂像感情一样其实裂痕永远不可磨灭的瓷器。 为什么不呢?聊胜于无,强慰事主之心。 如心醒来之际脸带微笑。 她悄悄收拾行李。 一只箱子来,一只箱子去,多了一叠原稿,与几段不用装箱的友谊。 故事结尾仍然需要修改,不过不忙这几天做。 苗红的一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真的要慢慢描述,可写文十年八载,可是用几句话交待,也不是不可以。 如心在报上读过一位名作家的心得,他说:quot;没有什么故事,不能以三句话讲完。quot; 那么,该用哪三句话说苗红的故事呢? 如心觉得她的技巧还没有那么高超。 第二天,她告诉亲友她要回家。 妹妹们忙于投入新生活,并无不舍之意,反正来来去去,不知道多么方便。 倒是许仲智,有点黯然。 他不能解释心中不快自何而来,总不能立刻向周如心求婚,请她留下来落籍,他的收入仅够一人使用,尚未有能力养妻活儿。 还有,二人亦未有充分了解,求婚太过孟浪。 他不舍得她走只是人情。 quot;如心,今日可签妥租约。quot; quot;好极了。quot; quot;台湾客人正在列治文督工兴建商场,过两日也该走了。quot; 来到律师处,客人已早在等候。 quot;周小姐,敝姓王。quot; quot;王先生,幸会。quot; 想他在商界一定赫赫有名,可惜周如心全然不懂生意,但猜想用幸会二字总错不了。 quot;周小姐,君子成人之美。quot; 如心唯唯诺诺。 quot;真没想到世上有一处地方,会那么像我崇明故居。quot; 如心不由得说:quot;此刻回崇明岛也不是那么艰难的事。quot; quot;可是,周小姐,你大抵没有回去看过吧,同以前不一样了,我并不适应。quot; 如心不语。 其实她知道崇明岛在何处,它的纬度与衣露申岛相差起码十五度以上,气候植物都有距离,可是既然王老先生愿意觉得像,就让他那样想好了。 quot;那时生活真无忧无虑,我家世代造船……quot;声音低下去,随即又振作,quot;不去说它了,周小姐请原谅老人唠叨。quot; 大笔一挥,签下合同。 如心笑,quot;我代表儿童医院谢谢你。quot; quot;呵,捐慈善机构,好好好。quot; 皆大欢喜。 如心往飞机场时间己到。 许仲智说:quot;我送你。quot; quot;劳驾。quot; 衣露申岛婢仆成群,其实不必他出马,由此可知她也有不舍之意。 许仲智又精神起来。 到了飞机场,他再也不必忌讳什么,拉紧如心的手,为她送行李进关,替她买报纸杂志,服务周到,到最后,他吻她的手背道别。 如心轻轻说:quot;说不定我很快就会回来的。quot; quot;我等你。quot;小许毫不犹疑地说。 如心微笑,quot;等多久?quot; quot;比你想象中要久。quot; 那又是多久?以现在的标准来说,大约是六个星期吔。 如心走上飞机。 越来越多的乘客在飞机上工作,都低头疾书,要不就盯着手提电脑的液晶字幕,好像浑忘身在何处。 如心想,这是何苦呢? 万一这架飞机不幸摔遇难,地球想必也照样不受影响如常运作吧,既然如此,何不放下工作轻松一下。 她闭目养神。 半晌,终于忍不住,自手提袋内取出稿纸与笔,摊开来疾书。 她揶揄自己,入乡随俗嘛。 ——婚后,苗红越来越觉得生活里黎子中无处不在。 她是他塑造的,她摆脱不了创造主的影子。 选择灯饰时她会脱口而出,quot;徕丽的水晶灯最好,没有棱角,又不闪烁,十分低调。quot; 话一出口,才发觉这原是黎子中的意见。 崔君称赞,quot;是,说得好。quot; 她不过是一个赤足涉水到河边捉鲫鱼的土女,她懂得什么,所有的知识由黎子中灌输。 丈夫为她选择首饰,她又说:quot;唉,钻石越割越耀目,本来玫瑰钻最好,方钻尚可,现在这些新式钻石,简直似灯泡,惟恐人看不见,竟变了是戴给别人看似的。quot; 始终没有添别的宝石首饰。 公寓内装修布置也活脱像衣岛,黎子中幸亏从来没上过门,否则一定会大吃一惊,怎么搞的,亦系蓝白二色,藤器为主,似回到自己家中? 苗红渐渐发现她根本没有灵魂,她悲哀渐生。 可是崔律师却道:quot;你终于比较肯说话了,而且意见中肯。quot; quot;是,quot;苗红点头,quot;很快我即将东家长西家短,道尽世上是非。quot; quot;我热烈期望那一天来临。quot; 新婚时期,整日她都没有一句话,问她什么,最多答quot;是quot;与quot;否quot;,与现在比较,判若两人。 一切都是孩子出生之后的事。 带孩子上学,与其他家长接触,不得不开放冰冷的心。 慢慢和煦,为了女儿,亦同老师打交道,义务接送小朋友。 然而,始终还有一个距离,不惯七嘴八舌,每次开口,都郑重思考,才敢出声。 小碧珊出乎意料活泼,quot;我的朋友妙玲,我的朋友振叶……quot;人人都是朋友。 她到同学家,也请同学到家玩,小朋友都知道碧珊母亲最和蔼最慷慨,做的点心好吃,而且从不责备什么人,碧珊的自由度是众人中最大的一个。 这十多年就那样过去。 苗红终于想清楚了。 在结婚十五周年那一日,她与丈夫单独相处,轻轻咳嗽一声,开始话题。 崔律师十分意外,quot;你有话说?quot; 苗红看着窗外,quot;这几年来,我们关系名存实亡。quot; 崔君一愣,一如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quot;我一直觉得你是称职的妻子。quot; quot;我或许是个不错的母亲,自碧珊出生后,全心全意放在她身上,但我不是好妻子,我疏忽你,从不关注你。quot; quot;可是,quot;崔律师说,quot;我是成年人,我毋须你照顾。quot; 苗红看着他,quot;可是,我心里也从来没有你。quot; 崔律师胡涂了,quot;今日好日子,讲这些干什么?quot; quot;你还不明白?我一直不爱你。quot; 崔君反而笑了,quot;你的心思全放在碧珊身上了。quot; quot;不,你应得到更好的伴侣。quot; 崔君觉得不妥,站起来说:quot;我安于现状,我有你就行了。quot; 苗红低下头,quot;我要求离婚。quot; 崔君震惊,quot;你有了别人?quot; 苗红嗤一声笑出来,quot;没有没有,没有的事,怎么可能,我只是觉得再维持这段婚姻对你不公平。quot; 崔君不语。 quot;我已经到律师处签了字。quot; 崔君啼笑皆非,quot;我就是律师。quot; quot;那么,我们分居吧。quot; quot;你想我搬出去?quot; quot;我走也行。quot; 崔律师并非没有办法,而是一向宠妻,不想逆她任何意思,quot;我出去比较方便,quot;况且,这不过是暂时性的,稍迟她意气自会过去,quot;我搬到对面公寓去住好了。quot; 苗红遂放下了心。 quot;要我回来的话,只需敲敲门。quot; quot;不,你有权去结交异性朋友。quot; 崔律师看着她,quot;既然要求离婚,你就别管我私生活了。quot; 苗红不语。 崔律师搬到对面公寓去,碧珊最兴奋。 quot;我可以跑来跑去,在爸那边做功课,在妈妈处午睡,忽然多了一个家,多一倍地方用,太好了。quot; 崔律师对女儿说:quot;别太高兴,我过一刻就会搬回来。quot; 他没有。 因为苗红没有要求他。 因为他也确实觉得分开住更自由更舒服可更专注工作。 开头一年他确实留意过苗红有无异性朋友,可是完全没有。 她时时过来替他打点家务直至佣人上了轨道。 再过一段日子,碧珊忽然明白了。 quot;妈妈,你同爸已经离了婚是不是?quot; quot;是。quot; quot;为什么?quot; quot;我不想耽误他的时间,现在他如果遇到适合的人,可以再婚。quot; 碧珊忽然问:quot;那是好心,还是坏心?quot; 呵,碧珊已经长大了。 quot;那当然是好心。quot; 碧珊与黎旭芝谈起这件事,quot;将来,我如果与伴侣无话可说,失去恋爱感觉,生活似例行公事,我也会要求分手。quot; 旭芝不敢置评,只是答:quot;那,你会忙不过来。quot; 碧珊笑,quot;我不会妥协。quot; quot;说的也是,我见过夫妻俩吃饭,各人摊开各人的报纸细读,一句话也无,亦不交换眼色,的确可怕。quot; 碧珊感喟,quot;年轻人都怕这种事,可是到了中年,都还不是那样过。quot; 这下子连黎旭芝都害怕,quot;不,不,我不会那样。quot; 两个少女头一次觉得无奈。 分居后的苗红比较安心,是,她不爱他,可是她也没有白白霸占着他。 现在,她可以名正言顺把黎子中的影子请进屋里来。 她听的音乐,全是衣露申岛上精选,她喝的酒,是黎子中的牌子,她打扮服饰,照黎子中的意思…… 到十多年后,她才认识,她一生最快乐时刻,在衣露申岛度过。 只有在离婚后才可以这样勇敢地承认事实。 她没有出卖丈夫,她只是不爱他,故与他分手,维持二人最低限度的尊严。 她一直没有提起黎子中,直到病重。 如心忽然听到有人在她耳畔说:quot;周小姐,飞机就快降落,请配上安全带。quot; 什么,十个钟头就这样过去了? 不是她写得太慢,就是时间太快。 她老大不愿意地收起纸笔。 邻座一位老太太问:quot;你是作家?quot; quot;不不不,我只是爱写。quot; quot;爱写就有希望了。quot; 咦,像个过来人口吻。 如心忍不住问:quot;前辈可是写作人?quot; 老太太笑,quot;我,我也不过是爱写而已。quot; quot;前辈笔名是什么?quot; 老太太还是笑,quot;提来作甚。quot; 如心笑,quot;一定是位名作家。quot; quot;你怎么知道?quot; quot;稿酬足够用来搭头等舱,还不算名作家?quot; 好话人人爱听,那老太太呵呵笑起来,quot;好说好说。quot; 如心步出机舱。 回到家了。 下了计程车掏出锁匙开了大门,正在看电视的家务助理惊喜万分。 如心先拨了一个电话同父母报平安,继而收拾行李,然后沐浴休息。 她仍睡在小房间的小床里。 半夜电话响了,quot;姐姐,到了为什么不通知一声,活该被我们吵醒,许仲智在这里有话说。quot; 一定是小许牵念她。 她接过电话,隔一会儿才说:quot;到啦?quot;真是陈腔滥调。 如心回答得更糟,quot;到了。quot; 她为这一问一答笑出来。 quot;能不能每天通一次话?quot; quot;每星期一次也就够了,不过千万别半夜三时正打来。quot; quot;是是是。quot; 回到家,已无失眠之虞。 如心去找水喝,顺便到邻室看一看,发觉姑婆床上空空如也,才蓦然想起她已去世。 正如碧珊所说,它朝吾体也相同,还有什么看不开的。 也就睡得分外香甜。 第二天一早起来,她带着老佣人去把缘缘斋店门打开。 门槛附近塞进许多信件,有十来封是她主顾问候信。 如心十分感动。 佣人立刻忙着烧水做茶,收拾地方。 如心试坐到姑婆以前的座位上去。 抬起头,刚好看到玻璃门外每一个经过的行人。 如心喝一口茶,看着众生相,开始了解为何姑婆每天风雨不改前来开启店门,她是来与他们见面。 两个年轻人匆匆走过,然后是妈妈带幼儿上学,一个老婆婆拎着点心慢慢踱步,一对情侣紧紧手拉手相视而笑……百看不厌。 忽然之间下雨了,许多人避到缘缘斋的檐下来。 如心写了一张字条,贴在店门。 ——quot;诚征店员一名,性别不拘,年龄十八至二十五,需勤奋工作,薪金丰厚。quot; 如今年轻人都喜欢到讲英语的大机构去一试身手,盼望步步高升,即使有人来应征,也不过临时性质,过三两个月又走。 老佣人笑笑,quot;其实请一个菲律宾人来也足够应付,不过是听听电话见见客人,他们英文讲得比许多人好,一年半载做熟了也一样。quot; 如心一怔,觉得也是。 quot;当然你不能把学问传给他们,可是其他人也不一定想学或学得会。quot; 如心听出老佣人弦外之音,这门手艺是迟早失传的功夫。 她笑笑,quot;总有人想补缸瓦吧。quot; 老佣人不再加插意见,quot;我顺道在附近买了菜回家。quot; 请人条子贴出好几天无人理会。 总算有人进来求职,如心一见,是个头发染成金黄色的少女,她先吓了一跳,问了几句,少女比她更失望,匆匆离去。 客人有电话来,quot;终于打进来了,你们还继续营业吗?quot; quot;明天下午三时上来可方便?quot; quot;店门关了那么久,真叫人挂念。quot; quot;你会继承你姑婆的遗志吗?quot; 一个人有工作就有寄托,日子不难过。 第二个星期,一位英俊高大穿西服的年轻人推门进来,如心十分高兴,莫非此人有意求职? 当然不是。 姓胡的年轻人代表土地发展公司,欲收购旧楼拆掉重建,在店里与如心谈了颇久。 quot;这左右附近店主都已答应出让,周小姐,价钱破记录地高,希望你尽快给我们一个答复。quot; 如心惘怅,看情形是非出卖不可了。 得到了衣露申岛,失去了缘缘斋。 quot;周小姐,你大可以重觅铺位,重张旗鼓。quot; 如心不愿多谈,quot;我会尽快给你回复。quot; 年轻人识趣地离去。 统统卖掉了,只剩一堆钱,要来何用。 一个人可以用的钱其实有限,洋房、汽车、珠宝、古玩、飞机、大炮、航空母舰,虽然各有各的好处,但是人吃的不外是鲍参翅肚,睡的只是一张床,享受有一个顶点,到了那个程度,世上再也没有更好的东西。 物质又不能保证一个人快乐与否,如心又不相信浪掷金钱会带来快感。 当然情愿要一间缘缘斋。 可是形势所逼,她又不能不把店卖出去。 如心只觉无限寂寥。 许仲智听她的声音发觉她不开心。 quot;愿意与我谈一谈吗?quot; quot;你有六个钟头的时间?quot; quot;不要紧,你说。quot; quot;算了,我最怕在电话里喋喋不休。quot; quot;那么我过来。quot; 如心讶异,quot;何必小题大作?quot; quot;一次不说,两次不说,我同你从此越来越生疏,我还好,之外什么都不用讲,还是过来面对面听你倾诉的好。quot; quot;不不不,你——quot; quot;怕什么呢,如心,你毋须付出什么,不用担心会欠下什么,来探访朋友算不了什么。quot; 如心悻悻然,quot;对,稀疏平常,你每星期都飞往世界各地探亲访友,失敬失敬。quot; 许仲智笑了,quot;不必,不必。quot; quot;真的不必了,仲智——quot; quot;星期六见。quot; 如心只得吩咐佣人整理客房。 客房书桌中还放着那叠稿纸,还欠个结尾。 如心拖延着不去写,因为一旦写完,故事结束了,就没得好写了。 第二天,那位胡先生拨电话来。 如心意外地说:quot;还没到二十四小时呢。quot; quot;周小姐,我帮你留意到一个铺位,很适合缘缘斋继续发展,你不妨看看。quot; 如心冷冷地说:quot;我自有打算,不敢劳驾。quot; quot;周小姐,何必拒人千里?quot; 如心不禁生气,quot;我就是这样不近人情的一个人。quot; quot;对不起,周小姐,我冒昧了。quot; 过一会儿,如心问:quot;铺位在什么地方?quot; quot;我来接你去看。quot; quot;我走不开。quot; quot;我找名伙计替你暂时看着店门,你放心,来回不会超过一小时。quot; 如心诧异,都替我想好了,办事如此周到。 十分钟后他就到了,开着部名贵房车。 如心随他去看过那铺位,地点十分好,可是租金昂贵不堪,每天修补一百只古董恐怕还不够付租,怎么可能。 可是小胡说:quot;把铺位买下来,付个首期,等价格上涨,一定有得赚。quot; 如心连忙更正,quot;不,我做的不是该行生意。quot; 小胡沉默,随即笑道:quot;那我们去吃午饭吧。quot; quot;我要回店里去。quot; quot;你总得吃饭。quot; 如心不再推辞。 小胡为人很坦率,他对如心说:quot;你好像对赚钱没有多大的兴趣。quot; quot;不不,我只是对违反原则去赚更多的钱不感兴趣。quot; quot;什么是你的原则?quot; quot;不喜欢做的事而勉强去做,即违反原则。quot; 小胡吃惊了,quot;你从不做不喜欢做的事?quot; quot;从不。quot; quot;周小姐,你是我所见过的最幸运的人,我们天天在做不得不做非常烦琐讨厌的事。quot; 如心笑笑,quot;我知道。quot; quot;你想必有足够条件那样清高。quot; quot;我比较幸运,不过,最要紧的是,我对生活要求甚低,所以可以悠游地过日子。quot; quot;你真是奇特!quot; 如心笑了,quot;知足常乐。quot; 小胡看着她,十分钦佩。 quot;多谢你让我开了眼界。quot; quot;周小姐,请问什么时候到敝公司来签合约?quot; quot;我打算先与一位做测量的朋友商量过再说。quot; quot;呵,是我行家。quot; quot;可是,真巧。quot; quot;几时介绍我认识。quot; quot;有机会再说吧。quot; 在今日,任何一个行业都可以推广、宣传、促销,缘缘斋招牌也可以用霓虹灯围起来,搞得晶光灿烂,请明星议员为新店剪彩,由周如心携同各式古董上电视现身说法…… 若想在今日搞出名堂,非如此不可。 不过如心并不希冀得到名望。 在这地窄人多的都会中,每个人都可以成为五分钟名人,如心无意成为他们一分子。 那天傍晚回到家,佣人来开门,呶呶嘴,quot;有客人。quot; 一看,是许仲智到了。 他笑着迎上来,quot;刚好有便宜飞机票,我乘机便来了。quot; 他分明昨日一挂上电话便赶到飞机场去。 quot;行李呢?quot; quot;已经拿到客房里去,打算打扰你几天。quot; 如心坐下来,无限惘怅,quot;缘缘斋被逼迁,要不关门大吉,结束营业,要不重整旗鼓,大展鸿图。quot; quot;你选择哪一题?quot; quot;把店关掉一了百了,只怕对不起姑婆。quot; quot;那么另外找间店面。quot; quot;新铺都是在豪华商场里,一旦洗湿了头,有得好烦,灯油、火蜡、伙计、人工加在一起非常可观,我并非生意人才,不擅理财,只怕亏蚀。quot; quot;我明白。quot; 如心苦笑,quot;你看衣露申岛多好,住在岛上,什么都不必理会。quot; 所以那位富商王先生想尽办法也要搬到岛上居住。 quot;让我帮你分析。quot; quot;劳驾。quot; quot;这一门生意是你姑婆的精神寄托。quot; quot;正是。quot; quot;姑婆已经去世,店交给你继承,当然任由你打发,无论作何选择,姑婆想必体谅,你不必过意不去。quot; 如心说:quot;万一姑婆要回来的话,缘缘斋己不复存在,又怎么办?quot; 许仲智一怔,隔几秒钟才说:quot;她怎么还回得来?人死不能复生,她永远不会再来。quot; 如心走到窗前,缓缓说:quot;那么,苗红又为何频频回到衣露申岛上?quot; 许仲智站起来,郑重地说:quot;如心,那只是你的幻觉。quot; quot;啊,quot;如心微微笑,quot;是我的衣露申。quot; quot;一点不错。quot; quot;不,仲智,你太武断了,我肯定我在岛上见过苗红。quot; quot;如心——quot; quot;不然,我怎么会知道她的故事。quot; quot;如心,她的故事,由你一步步寻找资料及推理所得。quot; quot;可是那些细节……quot; quot;那是你的想象力。quot; quot;当真那么简单?quot; quot;如心,不要想到其他事上去。quot; 如心仍然微笑,quot;我不止一次在岛上与苗红交谈。quot; 许仲智怜惜地看着她,quot;你疑心生暗魅了,如心。quot; quot;仲智,在这件事上我俩永远无法获得共识。quot; quot;那么转移话题。quot; quot;你在说姑婆不会介意我结束营业。quot; quot;可是你将学无所用。quot; 如心答:quot;我不过只懂皮毛。quot; quot;那就关了店算数,到温埠读书,长伴我左右。quot; 这是个好办法,无奈如心恋恋不舍。 quot;旧铺可以卖这个价钱。quot; 许仲智一看数目字,怔住,quot;周如心,你真是位有钱的小姐。quot; 如心笑,quot;我想我是,所以打算捐助孤儿院。quot; quot;你自是个善心人,不过也要留些给儿女。quot; quot;言之过早。quot; quot;嘿,三十五岁之前你起码添三名吧。quot; 如心笑不可抑。 她进厨房去泡杯好茶,出来之际,发觉许仲智已经躺在沙发上睡熟。 她捧着茶走到姑婆房间去。 过一会儿,她轻轻坐在床沿。 她低声说:quot;姑婆,你要不要同我说话?苗红与我沟通,全无问题,如果可以,我想知道,应该如何处理缘缘斋。quot; 她叹口气,回到小卧室看电视新闻。 公寓里静寂无声,如心闭上眼睛。 quot;是,你的确有接触另一世界的本事。quot; 谁?是姑婆吗?如心不敢睁开眼睛,全神贯注,集中精神,quot;姑婆,你有话要说?quot; 姑婆轻轻叹口气,quot;勿以缘缘斋为念。quot; quot;是,姑婆,我明白了,多谢你的启示。quot; quot;那就好。quot; quot;姑婆,请问你,许仲智——quot; 姑婆的声音带着笑意,quot;不,还不是他,他是个好孩子,却不是你那个人。quot; 如心有点腼腆,quot;我太好奇了。quot; quot;女孩子都关心这件事。quot; 如心不语,感觉上姑婆正在走远。 她脱口叫:quot;姑婆!quot; quot;如心,醒醒。quot; 叫她的是小许。 如心睁开眼睛,quot;我并没有睡着。quot; quot;是吗,我听见你在梦中叫姑婆。quot; 如心不语,许仲智,你总不相信那些都不是梦。 她说:quot;我打算出售旧铺,结束营业。quot; quot;我也猜你会那样做,你对名利一点兴趣也无。quot; quot;有,怎么没有,白白赐我,欢迎还来不及,不过,如要我付出高昂代价去换取,实在没有能耐。quot; quot;你将前去与妹妹会合?quot; quot;的确有此打算。quot; quot;那可真便宜了我。quot; 如心笑,这小子越说越直接,好不可爱。 quot;早点休息。quot; quot;你也是。quot; 姑婆说不是他,如心当然相信姑婆。 第九章 如心黯然,不知那个他将是谁,如心一向是个小大人,换一个比较天真的女孩,也许会以为将来的人必定更好,不,如心却知道不一定。 她对许仲智已相当满意,如果是他,顺理成章,再好没有,大可发展下去…… 如心吁出一口气,睡着了。 翌日,她通知那位胡先生,愿意出售缘缘斋铺位。 刚巧有位老主顾上门,知道消息,遗憾不已。 quot;真没想到一家家老店会像老人那样相偕寿终正寝。quot; 如心甚为歉意。 quot;你很不舍得吧?quot; quot;无可奈何。quot; quot;周小姐,请帮个忙,看看这只碟子。quot; 如心嗯了一声,quot;叶太太,这是英国十八世纪迈臣磁器厂出品,背后有著名双剑标志。quot; quot;什么,是英国货?quot; quot;正是,你看,碟上月季花由手绘而成。quot; quot;崩口可以修补吗?quot; quot;我尽量试一试。quot; quot;是英国货,不值什么钱吧。quot; 如心笑,quot;错了,叶太太,此碟若无暇疵,可值五千余英镑,即使有缺点,也还是收集者的宠物,可拍卖至三千镑,用来送礼,十分体面。quot; quot;谢谢你,周小姐。quot; quot;叶太太,你下星期三来取吧。quot; 客人告辞。 如心端来椅子,站上去,摘下天花板上一盏古董水晶灯,它在摇晃之际发出细碎叮叮声。 她用许多层报纸包好,用纸箱把它装好,将来,她会把它吊在工作间,伴着她。 姑婆置这盏灯时的情形还历历在目。 买回来时缨络掉了一半,水晶上全是灰尘,得一颗颗洗净抹干重新用铜线串好。 老佣人一见,立刻板面孔,quot;我不理这个,我没空。quot; 如心却不怕,她把水晶浸在肥皂水中,逐粒洗刷,逐颗拼串还原,所缺部分到处去找来补回,不过也花了三四个月,才能将灯挂上天花板。 这时,每个人都喷喷称奇,quot;好漂亮的灯,从何处买来,欧洲吗?quot; 在旧货店花三十大元买来。 今日,它己可以退休。 姑婆问:quot;你喜欢水晶吧?quot; 如心意外,quot;我花了百多小时修理它是因为我以为你喜欢它。quot; quot;不!我以为你喜欢它。quot; 婆孙二人大笑。 若没有姑婆收留她,她那略为孤僻的性格一定不为家人所喜,谁有那么多的工夫来试图了解她,她的青少年期必定寂寞不堪。 可幸遇见姑婆。 稍后,胡先生带着见证律师到缘缘斋来。 如心意外,quot;我可以到你写字楼。quot; quot;怎么好劳驾阁下呢。quot; 这样精明能干的年轻人在都会中是很多的吧。 如心签好文件。 他松出一口气,quot;我们应该庆祝。quot; 如心看在眼内,笑笑说:quot;你原先以为我这里会有阻挠吧。quot; quot;实不相瞒,周小姐比我想象中年轻及合理。quot; quot;恭祝你大功告成。quot; 小胡刚想说话,玻璃门被推开,进来的是许仲智,如心为他们介绍。 quot;一起吃午饭可好?quot; 如心婉拒,quot;你们去吧,我还要写一段结业启事贴在门口。quot; 小胡不假思索,quot;等你好了。quot; 他不见得对每个小业主都那么体贴。 许仲智心中有数。 如心坐下来,写了一段启事。 两个年轻人一个站东一个站西,并无交谈,各管各看着街外风景。 小胡说:quot;我来帮你抄一遍。quot; 如心意外,quot;你擅长书法?quot; quot;过得去,临过字,会写。quot; 他立刻用毛笔把启事抄好,楷字写得甚为端正,然后贴在玻璃上。 如心随手把聘人启事撕下。 quot;这一行很难请得到人。quot; 如心点点头。 许仲智吃亏了,他完全看不懂中文,对内容一无所知,可是他懂得不动声色。 quot;来,走吧。quot; 如心带着两个男生到附近相熟的馆子去。 她一整天都心不在焉。 少年的她来见姑婆,就在这间饭店吃早点。 quot;爱喝豆浆吗?quot; quot;还可以。quot; quot;愿意跟姑婆住吗?quot; quot;愿意。quot; 那时真有点害怕,觉得姑婆高深莫测,光是年龄,已经是个谜。 真没想到以后会与姑婆那么投契。 老师问:quot;是你妈妈吗?quot; quot;不,是我姑婆。quot; quot;呵,那么年轻?quot; 是,她看上去的确年轻,可是一颗心洞悉世情,无比智慧。 一顿饭时间,如心都在怀念姑婆,脑海里都是温馨回忆,三个人都没说话。 饭后如心回家,叫在她家作客的许仲智不要打扰她。 她觉得这是把结尾写出来的时候了,她走到书桌前坐下动笔。 苗红已经病重,可是医生给她注射麻醉剂,她不觉痛苦,如常生活,下午睡醒,喜欢玩扑克牌。 她不是不知道自己的病情,但是异常镇定。 母亲节,女儿在身边,难得的是黎旭芝也来送上康乃馨。 趁碧珊走开,旭芝轻轻说:quot;爸爸让我问你,可要我伯父前来看你?quot; 苗红抬起头。 旭芝怕她听不清楚,重复说:quot;爸是指黎子中。quot; 苗红点点头,quot;我知道。quot; 旭芝静候答案。 苗红吁一口气,quot;不,不用了。quot; 旭芝大为失望,quot;为什么?quot; 苗红看着窗外,quot;我与他无话可说。quot; quot;不必故意讲什么。quot; quot;黎子中可是想见我最后一面?quot; quot;他没有提出来。quot; 苗红微笑颔首,quot;你爸太好心了,不,我们不想见面。quot; quot;你肯定吗,阿姨?quot; quot;我当然肯定。quot;苗红神色不变。 quot;多可惜。quot; 苗红笑了,quot;要见早就可以见面,何必等到今日老弱残兵模样方找机会诉衷情。quot; 黎旭芝不语,黯然神伤。 崔碧珊返来见此情况大为诧异,quot;旭芝你同我母亲说过些什么?quot; 苗红抬起头,quot;旭芝问我尚有什么心愿。quot; 碧珊一听,红了双眼,quot;旭芝谁要你做好人。quot; 苗红若无其事说:quot;未尝心愿甚多,要待来世方能逐一完成,一生像似太长,却又太短,待搞清楚有何心愿,二十一年已经过去,那么四十岁之前若不匆匆把所有该做或不该做之事做妥,之后也无甚作为,所以人人不够时间,既然如此,有未了心愿也稀松平常。quot; quot;有无比较简单,我们又可以做到的事呢?quot; 苗红想了一想,quot;有。quot; quot;请说。quot; quot;我想把骨灰寄放在衣露申岛。quot; 碧珊那时还是第一次听到那个岛名,quot;什么,什么地方?quot;她异常诧异。 旭芝朝她使一个眼色,quot;一会儿我同你说。quot; 碧珊垂头不语。 原来旭芝却知道其中因由,有时自己人反而蒙在鼓里。 旭芝回去见伯父,说了苗红的最后愿望。 quot;不,quot;她对黎子中说,quot;她觉得没有见面的必要。quot; 黎子中点点头。 半晌他问:quot;她仍然漂亮吗?quot; 旭芝据实答:quot;病人相貌不好看。quot; 黎子中又点头。 然后他长长叹口气,quot;她就得那个愿望?quot; quot;是。quot; quot;我可以做到。quot; 旭芝刚想说什么,书房门一开,有一个年轻漂亮女郎走进来:quot;子中,我——quot;一眼看到旭芝,quot;啊,对不起,我不知你有客。quot;知趣欲退出去。 黎子中却唤住她,quot;来,莉花,来见过我侄女旭芝。quot; 旭芝寒暄几句,便站起告辞。 才走到大门口,眼泪便落下来。 她躲进车子,捂着脸,好好地哭了一场。 年轻的她哭所有不能成为眷属的有情人,又哭所有原本相爱却又错失时机的情侣。 终于住了声,已近黄昏,她红肿双目驾车离去。 第二天,旭芝对碧珊说:quot;告诉你母亲,一切没有问题。quot; 碧珊说:quot;你们好像都比我知道得多。quot; 旭芝答:quot;你所不知的不会伤害你。quot; quot;说得也是,我何必追究。quot; 旭芝笑说:quot;我是那种若不知亲生父母是谁也决不会去查访的人。quot; 碧珊也说:quot;对,既遭遗弃,不如努力新生活,何苦追溯往事。quot; quot;真做得到?quot; quot;做不到也得做到。quot; 苗红在弥留时十分平静。 碧珊一直守在母亲身边。 她父亲已自外国赶返,一有时间即到医院。 旭芝比谁都伤心,神色呆木。 苗红在最后关头神智有点模糊,她弄不清时间空间,笑着对碧珊说:quot;囡囡快去卫生间,莫惹人讨厌。quot; 碧珊当然知道她要到好几岁才学会自动上洗手间,甚叫母亲烦恼,一听此言,不禁泪如雨下。 苗红的脸容忽然之间起了极大变化,刹那间她恢复了年轻时的神采,轻轻说:quot;碧珊,用功读书,碧珊——quot;她吁出最后一口气。 旭芝握紧碧珊的手。 在那间医院里,每日有十多病人逝世,每日亦有十多名婴儿出世。 生与死都是寻常之事。 如心写完全篇,只觉脸颊凉湿,伸手一摸,却是眼泪。 她随即讪笑,这样自我陶醉倒也少有,作者先对故事感动起来,诚属罕见。 她放下笔,走出客厅,发觉许仲智正在看电视。 他转过头来问:quot;写完了?quot; 如心仰起头,quot;可以那样说。quot; 许仲智笑说:quot;你不肯定结尾到底如何?quot; quot;不,碧珊与旭芝已经告诉我,他们并没有见最后一面。quot; quot;给我们这些读者一个惊喜怎么样?quot; 如心问:quot;你的意思是,让他们见一个面?quot; quot;为什么不呢?quot; quot;可是他们之间有解不开的结,她一直有自卑感,他偏偏想控制她。quot; quot;可是我肯定他们是相爱的。quot; 如心摇摇头,慢慢坐下来。 许仲智反客为主,替她泡了杯热可可。 quot;谢谢你。quot; quot;每个作家都需要有人照顾生活起居。quot; quot;我不是作家!quot; quot;嗨,谁一开始动笔就成了名呢,慢慢来嘛。quot; 如心又一次被他惹得笑起来。 他为她荒废工作跑了地球半圈,她很明白他的意思。 第二天,许仲智跑到大学去见一位心理学教授。 quot;吕教授,司徒介绍我来。quot; quot;请坐请坐。quot; quot;我已经把个案在电话里讲过一次。quot; quot;嗯,quot;吕教授说,quot;那是很特别的一个例子。quot; quot;我的朋友说,她肯定不是做梦,她的确接触过两名事主。quot; 吕教授沉吟一下,且不去回答客人提出来的问题,他只是说:quot;据美国统计,许多寡妇都见过她们配偶的灵魂,现象相当普遍。quot; 许仲智把身体趋近一点,quot;见到伴侣又是另外一回事。quot; 吕教授笑笑,quot;是,真诚之至,金石为开。quot;他停一停,quot;但是,也有人的确比较容易接收另一个世界的讯息。quot; 小许十分困惑,quot;可能吗?quot; quot;我不会说全无可能。quot; quot;可是也不能肯定。quot; quot;有若干灵学专家十分肯定。quot; quot;这好似不大科学。quot; 吕教授说:quot;地球绕着太阳转是事实,可是当初公布这个理论的哥白尼却因此被当作巫师那样烧死。quot; 许仲智不出声。 quot;至少我们现在已经学会对一切现象存疑,然后求证,绝不固执。quot; 小许说:quot;你讲得很对。quot; 吕教授笑,quot;当然,可能你的朋友只是名爱幻想的少女,将来有机会成为大作家。quot; 小许也笑。 吕教授相当年轻,虚怀若谷,举出几个人与灵魂沟通的例子,quot;资料由一位灵学专家转交给我quot;,与许仲智讨论起来。 一个下午在茶点中愉快度过。 小许最爱听的话是quot;别担心,即使是灵媒,不在工作的时候也可以过正常人的生活。quot; 小许比较放心。 quot;她也不见得可以接收所有讯息,每一个型号的收音机只能接收某些波段。quot; 小许告辞。 quot;有空带她到我们这里来聊天。quot; quot;好的。quot; 或许,周如心只是一个爱幻想的少女。 过两天,许仲智又去拜访一间中文出版社的主持人。 quot;真冒昧,刘先生,多谢你拨冗见我。quot; quot;不客气,你把原稿带来了吗?quot; quot;呃,还没有,仍在整理中。quot; 那位刘先生笑,quot;整理完毕交我们阅读吧。quot; quot;出版费用是否昂贵?quot; quot;成本由我们负责计算。quot; quot;刘先生,实不相瞒,我有一个朋友喜爱写作,我想帮她把原稿印成册子,留作纪念。quot; 刘先生说:quot;你的意思是自费印书。quot; quot;对,对。quot; 他笑了,quot;许先生,敝出版社只印制发行有市场的书,请把原稿带来一看,假使有条件吸引读者,印刷费用全部由我们负责,并且支付版税予原著人。quot; quot;呵,是这样的啊。quot; quot;不错。quot; quot;那我下星期再来,打扰了。quot; quot;不送不送。quot; 如果是一本好书,出版社付作者酬劳,如果是一本坏书,给他们钱也不印,当然,怕弄坏招牌嘛。 什么叫好书?在商业社会中,你总不能把乏人问津的书叫好书吧。 许仲智帮如心整理原稿。 如心说:quot;算了,仲智,你速速回到地产管理公司去赚取佣金吧,这叠原稿,随它去。quot; quot;写得那么辛苦,不交出去,多不值。quot; 如心悠然,quot;写的时候那么开心,已经是最佳酬劳。quot; quot;人人像你那样想,天下太平。quot; quot;唏,不是每个人像我那么幸运,得到那么多。quot; 如心心平气和。 quot;别赶我走,我知道几时回家。quot; 他把原稿一股脑儿影印一份交到出版社。 那位刘先生一看,吓一跳,quot;哗,相当厚,怕有二十万字,quot;又说,quot;不怕不怕,我们会尽快答复你。quot; 许仲智真不该有此问:quot;多人应征吗?quot; 刘先生手指随便一指。 小许目光跟过去,不禁倒抽一口冷气,天,整个文件柜上一包一包均是投稿,怕有百多两百本未面世之佳作。 quot;要轮候多久?quot; quot;我们会尽量做,三个月内必有答复。quot; 那也不算久等了。 quot;今日出版业蓬勃,大家都乐意发掘新作家,早些日子,名家都得捧着稿件沿门兜售。quot; quot;是是是。quot; 许仲智退出去。 他打道一间小小咖啡室坐下。 是该走了,这两个月来,他已耗尽仅有储蓄以及五年来积聚的事假与例假,再不走,无以为继。 所有可以做的都已做妥,现在,要看周如心的反应了。 不过,即使没有结果,他也不后悔,正是如心所说,过程那么愉快,已经足够报酬。 他顺道到航空公司去划了飞机票。 如心做了一锅肉酱意粉等他。 quot;来试试味道,看做得好不好。quot; 小许不假思索,quot;肯定是我吃过最好的肉酱意粉。quot; 如心讶异,quot;为何如此武断?quot; 小许坐下来即说:quot;一定如此,事到如今,如何还能客观?quot; 如心见他激动得双眼红红,便顾左右而言他。 quot;如心,我后天回去。quot; 如心一时不知怎么说才好。 quot;在那边我有五年工作基础,我不想重新从第一步开始,我有我的亲人与交际网,他们都在等我。quot; 理智是应该的。 动辄放弃一切,将来那庞大的牺牲必定带给对方无限压力。 如心说:quot;我最迟在年底也会过去看看妹妹。quot;她最多只能作出这样的应允。 quot;我帮你办入学手续。quot; quot;最要紧是找个地方住,离妹妹最近,可是又得有个距离,你明白吗?quot; quot;我一向最了解顾客的需要。quot; 如心微笑。 他了解她已经足够。 那肉酱意粉并不如想象中好吃,两个人胃口都不好,只吃一点点。 离别情绪总是有的。 两个人都有所保留。 饭后二人谈了一些细节,很晚才休息。 第二天小许一早出去替朋友买杂物,他手上有张颇为复杂的清单,像三十八号三宅一生的女装豹纹牛仔裤之类,不一定买得到,真得花时间去找。 晚上拎着大包小包回来,如心偏偏又出去了。 他把握时间收拾行李。 有人打电话来,佣人去接,小许听见她说:quot;胡先生?周小姐不在,出去一整天了,可能在父母处,是,她回来我告诉她,再见。quot; 小许微笑。 那胡先生终于会找到她,将是他强劲对手。 这个都会拜金,周如心继承了两笔价值不少的资产,她的身份一定大大提升,对她有兴趣的男士想必比从前她做小店员的时期多。 他们也不一定是觊觎她的钱,但他们就是不高兴约会穷家女。 以后怎么样,就得看缘分了。 许仲智心安理得,把行李放在门口,站到露台看风景。 如心回来了。 看到小许,向他招手。 小许靠在栏杆上,觉得如心身形益发飘逸,她是注定不必与生活琐事打交道的一个人,谁同她在一起,大抵得有个心理准备,她恐怕不懂洗熨打扫。 他开了门等她。 如心向他报告:quot;我去探访父母。quot; quot;谈得还愉快吗?quot; 如心有点遗憾,quot;他们对我越来越客气,十分感激我对妹妹那么好,完全把我当外人。quot; quot;这其实是十分理想的一种关系。quot; quot;真的,你若不是真关心一个人,你就不会为他拼命。quot; quot;不要说是动气,眉毛也不会抬一下。quot; 如心忽然不知说什么才好。 她希望他留下来,不为什么,就是因为可以在傍晚交换几句有关人情世故的意见。 他与她都是凡人,真有什么大事,他救不了她,她也无力背他,不过这还是太平盛世,她只想在忙碌一整天之后好好淋个浴,坐在沙发上,一搭没一搭地与他闲话家常。 没有热恋就没有热恋好了。 但是如心终于说:quot;明早送你到飞机场去。quot; quot;是。quot;他无异议。 那一个晚上,如心隐约像是听到海浪沙沙卷上浅滩。 还有,轻轻率率的音乐传入耳中,她又回到衣露申岛去了。 quot;如心,下来,如心,下来。quot; 如心不得不承认,quot;我全然不会跳舞。quot; quot;怎么不早说,quot;他们取笑她,quot;我们好教你呀。quot; 她想看清楚那堆年轻人中有无苗红与黎子中,可是没有用,她的双目老是睁不开来,耀眼金光叫她揉着眼睛。 quot;如心,你还在等什么?quot; 如心笑了,quot;先教我跳探戈。quot; quot;一定,包你一曲学会。quot; 慢着,那是什么声音? 下雨了,雨打在树叶上,滴滴嗒嗒,众人一哄而散,去找避雨的地方。 连如心的脸上都感觉到凉意,不,这些都不是梦,如心开始了解到,她的精神的确可以去到多年前的衣岛,quot;子中,苗红——quot;她寻找他们,可幸她所见到的,都是较愉快的场面。 雨越下越大,雷声隆隆,如心终于睁开双眼,看清楚了。 糟,露台门没有关上,雨一定洒进来。 她立刻起身去关窗。 都立秋了,还下这么大的雨。 反正醒了,如心拨电话给妹妹。 妹妹有点讶异,随即问:quot;许大哥在你处?quot; quot;他明日回来。quot; quot;你跟他一起回来?quot; 如心清清喉咙,quot;不,他归他,我归我。quot; 妹妹甚觉惋惜,quot;同许大哥一起回来吧,他是好人。quot; 如心欷歔,quot;也许我没有福气。quot; 妹妹意外,quot;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quot; 如心摇摇头,quot;将来你会明白——quot; quot;姐姐你说话怎么似老前辈,你才比我大三岁。quot; 如心不语。 quot;过来与我们一起入学吧。quot; quot;我已经超龄了。quot; quot;再踌躇下去,更加超龄。quot; quot;我——quot; quot;周如心,过来呀,还在等什么?quot; 如心愣住,这话好熟,在何处听过? 周如心,快来玩,快来玩,我们教你。 quot;姐姐,过来嘛。quot; 周如心,我们教你跳舞,你还在等什么? quot;姑婆已经去世,爸妈又不需要你照顾,你可以做回你自己了。quot; 真的,周如心也可以出来玩? quot;你服侍姑婆那么多年,爸妈常说后悔当年让你跟着老人家学得暮气沉沉,现在你的责任已经完毕,你已自由。quot; quot;什么,quot;如心摸不着头脑,quot;不是姑婆照顾我吗?quot; 妹妹笑,quot;你又不是三岁孩儿,何劳人照顾,明明是你朝朝暮暮与姑婆作伴,陪她消遣寂寞时光,只有你心静才做得到,所以你应该继承她全部遗产。quot; 如心到这时候才知道她也曾有付出。 quot;过来吧,姐姐,以后再蹉跎,就是你的错了。quot; 就这样过去? quot;我搬到书房,你来往主卧室,不爱考试,大可游学,来来来,快点来。quot; quot;我还没买飞机票。quot; quot;这好算借口?总有一家航空公司有头等票尚未售完,打一个电话到旅行社即可。quot; quot;我试试吧。quot; quot;不要试,要着实去做。quot; quot;妹妹你怎么处处逼人。quot; quot;唉,你不争取谁帮你,必然输定。quot; 如心莞尔,妹妹是应该这么想。 quot;不说了,有车子来接我。quot; 妹妹挂上电话,约会去了。 如心独自坐在客厅里,忽然有意外喜悦。 第二天到了时候,她叫醒许仲智。 小许揉揉双目,quot;呵,该走了。quot; quot;可不是。quot;如心微笑。 quot;千里搭长棚,无不散之筵席。quot; 如心大为意外,quot;你自何处学得这两句话?quot; quot;一位老华侨教我的。quot; quot;来,我们去飞机场。quot; 计程车在门外等。 许仲智说:quot;你不必送了,我自己去即可。quot; 如心笑,quot;真的?可别假客气。quot; quot;你叫了计程车,可见不是真心想送我。quot; quot;这回子你多什么心。quot; quot;你想送我?quot; 如心拉开计程车门,quot;上车吧,真不想我去,我也不与你争。quot; 许仲智颔首,quot;你也不用跑这一趟了。quot; quot;再见。quot; 许仲智朝她摆手。 他一个人伴着行李到了飞机场,买了一叠报纸,呆呆地在候机室翻阅。 此行一无所得吗?又不是,大有收获?又说不上来。 人累了,思想不能集中,干脆休息。 上了机舱,他闭上双目,听着耳筒中音乐,打算睡一觉。 飞机稳健地飞上空中。 有人俯首低声对他说:quot;借过。quot; 他应quot;是,是。quot; 张开眼,看到一张秀丽白皙的面孔。 这不是周如心吗? 小许悲哀地想,糟了,真在恋爱了,眼睛看出去,所有的星都是花朵,所有的女性都是周如心。 他问:quot;小姐,你需要帮忙?quot; 对方奇怪的问:quot;你叫我小姐?quot; 许仲智发愣,quot;你真是周如心?quot; quot;我当然是周如心。quot; quot;你怎么会在飞机上?quot; quot;因为我买了飞机票。quot; quot;我怎么不知道?quot; quot;想给你一个惊喜呀。quot; quot;我不要这种惊喜!quot; 不知怎地,许仲智抽噎起来。 周围的乘客却鼓起掌来,他们都听见了。 服务生递过两杯香槟。 许仲智觉得自己实在需要这杯酒,一饮而尽,破涕为笑。 真没想到如心肯花那样的心思来讨他欢喜。 周如心并没有升学。 她在华人集中的商场找到一个铺位,开了一家古玩修理店,仍叫缘缘斋,英文叫衣露申。 居然有熟客路过笑道:quot;呵,搬到温埠了。quot; 可不是都来了。 如心的工作量不轻不重,还真有得做的。 ——quot;在外国出生的孙儿又同外国孩子一样顽皮,全部古董缸瓦都摔破为止。quot; quot;寄运时还是遭损伤,虽有保险,还是心痛。quot; quot;来时走得匆忙,没时间修补,周小姐也移民过来了最好。quot; 如心不是没事做的。 第十章 最大的意外之喜是,聘请店员的贴一粘出,即时有人应征,且多数是卑诗大学学生。 如心选中一个红发绿眼的美术系毕业生史蔑夫。 大妹一见,呆一会儿,quot;什么,是男生呀?quot; 如心笑:quot;缘缘斋没有种族性别歧视。quot; 二妹颔首,quot;姐姐做得对,阴盛阳衰,不是办法,现在多个男生担担抬抬,比较方便。quot; 史蔑夫好学,像一块大海绵,吸收知识,又愿意学习粤语与普通话,如心庆幸找到了人。 这时,有客人想出售藏品,quot;家父去世,留下几件器皿,能不能请你鉴定一下。quot; 如心连忙推辞,quot;你拿到苏富比去吧。quot; quot;几件民间小摆设,大拍卖行才不屑抽这个佣,我打算搁贵店寄卖,四六分帐。quot; 如心还来不及回答,只听得史蔑夫在身后说:quot;你四我六?quot; 如心吓一跳,还没来得及阻止,那客人已经大声答好,欣然而去。 如心吓一跳,这,缘缘斋可不就成了黑店吗? 史蔑夫好像知道她在想些什么,笑道:quot;放心,人家还三七拆帐呢。quot; quot;那么厉害?quot;如心不置信。 史蔑夫却甚有生意头脑,quot;我们需要负担铺租灯油、火蜡、伙计、人工,不算刻薄了。quot; 如心笑,quot;你是我所认识唯一会计算成本的艺术家。quot; quot;我不想捱饿。quot; quot;你不会的。quot; quot;周小姐,你揶揄我?quot; quot;啐!我称赞你才真。quot; 半年下来,不过不失,没有盈余,亦无亏蚀,打和。 大妹怀疑,quot;姐,你有无支薪?quot; quot;有。quot; quot;支多少?quot; quot;同史蔑夫一样,支千二。quot; quot;史蔑夫有佣金,你有什么?quot; quot;这——quot;如心摸着额角赔笑。 quot;一千二,吃西北风!quot; 二妹也接着说:quot;叫许大哥来核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quot; 可是许仲智摇头兼摆手。 quot;我才不管这盘闲帐,能做到收支平衡已经够好,周如心自有主张,我不好干涉。quot; 如心就是欣赏许仲智这一点。 两个妹妹哗然,quot;将来我们也要找这样宠女友的男朋友。quot; 许仲智同如心说:quot;记得衣露申岛住客王先生吗?quot; 如心答:quot;当然。quot; quot;他想见你。quot; quot;在岛上见面?quot; quot;是,原来这半年他一直在岛上居住。quot; quot;噫,我还以为他是个大忙人,衣岛只作度假用。quot; quot;本来是那样想,不知怎地,一住便舍不得离开。quot; 如心讶异,quot;那么,他庞大的生意帝国又怎么办?quot; quot;据说已陆续发给子孙及亲信打理。quot; quot;呵,有这样的事,我愿意见他,一起喝下午茶吧。quot; quot;我帮你去约。quot; 片刻回来,小许说:quot;他明日下午有空,你呢?quot; quot;我没有问题。quot; 第二天,来接他们的仍是罗滋格斯与费南达斯。 一见如心,热情地问好。 见他们精神状况良好,如心知道王先生待他们不错。 船到了,王先生已在码头附近等。 如心一下船便说:quot;王先生,怎么敢当。quot; 王老先生呵呵笑,quot;周小姐我好不想念你。quot; 他与她一起走进屋内,如心一看,四周围陈设如旧,好不安慰。 quot;王先生你一直一个人住这里?quot; quot;不,孙子们放暑假时才来过,我在泳池边置了个小小儿童游乐场,你不介意吧?quot; quot;王先生你别客气。quot; 他为她斟茶。 quot;原本我添了个苏州厨师,他过不惯岛上生活,请辞,只得放他走。quot; quot;吃用还惯吗?quot; quot;还可以,我很随便。quot; quot;越是大人物,越是随和。quot; quot;周小姐你真会说话。quot; 如心连忙站起来欠欠身,quot;我是由衷的。quot; quot;看得出来,周小姐的热诚是时下年轻人少有的。quot; 如心笑笑,quot;王先生叫我来,是有话同我说吧。quot; 这时,马古丽满面笑容过来递上点心。 王先生答道:quot;没有什么特别的话,只不过趁有时间与周小姐叙叙旧。quot; quot;那很好。quot; 但是如心注意到他其实的确有话要说,他拿起杯子,喝一口茶,停了下来。 如心耐心等他开口。 是这一点耐心感动了所有老人吧。 今日的年轻人总算学会尊重儿童,可是对老人仍像见到瘟疫。 如心自觉幸运,她所认识的老年人都智慧、讲理、容忍。 王先生终于开口了,quot;周小姐,你住在这岛上的时候,可有发觉什么异象?quot; 如心不动声色,quot;异象?没有呀。quot; 王先生笑笑,quot;也许迹象并不显著,你给疏忽掉了。quot; 如心小心翼翼,quot;王先生你举个例子。quot; quot;好的,譬如说,周小姐,你可有听到音乐?quot; 如心笑一笑,一本正经地答:quot;开了收音机,当然听得到音乐。quot; quot;不,quot;王先生放下茶杯站起来,他走到露台,看着蔚蓝色大海,quot;不是收音机里的音乐。quot; 如心一凛,不出声。 quot;下午、黄昏、深夜,我耳畔时时听到乐声,我心底知道,那并非出自我的想象。quot; 明人跟前不打暗话,如心脱口而出,quot;可是听到一首叫天堂里陌生人的歌?quot; 王先生转过头来,十分诧异,quot;天堂里陌生人?不不不,我听到的是苏州弹词琵琶声。quot; 什么! quot;周小姐,你没有听过弹词吧?quot; 如心不得不承认,quot;没有。quot; 王先生笑了,quot;也难怪你。quot; quot;可是我知道它是一种地方戏曲,戏曲传诵的多数是民间故事,像庵堂认母,像杜十娘怒沉百宝箱。quot; 王先生鼓掌,quot;好得很,一点不错。quot; 如心温柔地说:quot;王先生,你不可能在衣露申岛上听到苏州弹词。quot; quot;我也是那么想,其实我对弹词并不熟悉,只在童年时与大人参加庙会时听过。quot; 如心问:quot;什么叫庙会?quot; quot;嗯,是乡下一种庆祝晚会,多数于节日选在祠堂或庙前空地举行,请来戏班表演,供村民欣赏。quot; 如心点头,quot;啊。quot; 那种温馨的记忆迄今犹新,依偎在大人怀中,吃炒青豆、豆酥糖,耳畔是歌声乐声,虽然不十分懂,也觉得如泣如诉,抬起头,看到满天星星,远处有流萤飞舞,大人用扇子替我赶蚊子,很快,头便枕在母亲膝上熟睡……那真是人生最快乐无忧的一段日子啊,每当我遭受挫折心烦意乱之际,我便想,假如时光永远停留在孩提不要前进便好了。 如心微笑,王氏也算是数一数二的富商了,几乎没有不可达成的愿望,只除出这项心愿。 由此可知,金钱并非万能。 quot;周小姐,没想到刹那间我便垂垂老矣,最近住在岛上,可能因为心静,耳畔老听到琵琶声,啊,我是多么怀念母亲。quot; quot;她一定非常慈祥。quot; quot;是,她爱穿雪青色褂子,梳髻,缠足,一张脸雪白……quot; 一定是半个世纪以前的事了。 王先生的声音低下去。 过一刻他的精神又来了,quot;我还在岛上见到不应该见的人呢。quot; 如心抬起头来,苗红! quot;我见到我爱慕的小表姐。quot; 如心放下心来。 quot;周小姐,我那小表姐是民国初年第一批上学的女学生,我看见那时候的她,她在泳池边向我招手。quot; 周如心一直脸带微笑。 quot;周小姐,你可会解释这是何种现象?quot; 如心轻轻说:quot;王先生,这个岛,原本叫做衣露申。quot; quot;是,我知道。quot; quot;一切都是我们的衣露申。quot; 王先生忽然说:quot;不,生命本身就是衣露申。quot; quot;在这个岛上,你想见什么人,你都可以见到。quot; 王先生叹口气,quot;我累了,这么多年在商场的征战使我虚脱,我想见母亲与小表姐,她们会不会接我同去?quot; 如心不动声色含笑按住王先生的手,quot;还早着呢。quot; 王先生也笑了。 这一谈,天色已经暗了。 quot;周小姐,希望你可以常来看我。quot; quot;你若不怕我打扰,我每月可来一次。quot; quot;那最好不过。quot; quot;冬季将临,王先生会回台湾过年吧?quot; quot;那是一定的事,家人不会放过我。quot; 他送如心到码头,身后跟着的仆人也向如心挥手道别。 如心上船去。 许仲智一直在舱内等她,他在看一本小说消遣。 如心问:quot;是个好故事吗?quot; quot;还不错。quot; quot;说些什么?quot; quot;一个人成天生活在幻想中,根本不愿回到现实世界来。quot; 如心点头,quot;我们都对现实不满,无论得到多少,我们都还有遗憾。quot; quot;王先生有何话要说?quot; quot;他难得有心静的时候,在岛上度假,回忆到幼时无忧无虑的时刻,向往甚深,乐而忘返,几乎沉湎。quot; quot;他有无见到黎子中与苗红?quot; quot;没有,他不认识他们,他想念的,自然也并非是这两个人。quot; quot;对,quot;小许笑,quot;各人的幻觉不一样。quot; 如心温柔地问:quot;等了我那么久,不闷吗?quot; quot;我才接到一个好消息。quot; 如心意外,quot;是何佳讯?quot; quot;出版社有通知来,你的原稿将予整理出版。quot; quot;啊!quot; quot;合同很快会寄到,请你签名授权。quot; quot;这真算是好消息。quot; quot;你若打算改写结局,让黎子中与苗红见到最后一面还来得及。quot; 如心却说:quot;不不,我不想再改动情节。quot; 许仲智颔首,这是她的故事,由她作主。 他俩的故事,则由他们作主。 船离开码头,往前直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