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解语》


 第1章

    放了学，解语如常步行返家。

    约十五分钟的路程总有男生在身后跟着。

    其实他们这样做也犯了险着，一向校方报告，起码记一个小过，身上穿着校服，一看便知道哪家学校。

    解语去年已经打过一次小报告，故此今年他们已经不敢那么近跟。

    解语视而不见。

    邻校虽是本市有名男子中学，奈何学生学识出来，样貌却普通，一个个瘦瘦小小，戴深近视眼镜，脸上且长疱疱，可是十分喜欢到马路这一边来等女生放学。

    解语一直向前走。

    quot;你姐姐是电影明星花不语吗，可否给我一张签名照片？quot;

    解语猛地站住，转过头去，发觉那男生只得十二三岁大，刚升中学声音才转，像只小公鸡。

    她既好气又好笑：quot;放了学还不回家去，那么浪费时间，可见不是好学生。quot;

    男孩被她训斥，涨红脸，讪讪地不知所措。

    解语他：quot;走走走。quot;

    男孩子转身就跑。

    解语松口气。

    到了家，按铃，外婆来替她开门。

    她们一家三口住在幢旧式公寓大厦里，露台本来可以看得到海景，可是近十年八载，新房子如屏风似在前面盖起来，一座高似蛇座，终于只有在睡房才可看到一线蔚蓝色海水。

    外婆天天嘀咕，可是又没有能力迁居，老房子屋全部付清，地方宽敞，住得舒服，还是姐姐最红的时候买下，也是她名下唯一值钱的资产。

    外婆看到解语，立刻说：quot;去看看你姐姐。quot;

    解语见外婆脸色凝重，立刻问：quot;什么事？quot;

    quot;姐姐在卧室。quot;

    解语推开睡房门，只见窗帘拉得紧密，光线幽暗。

    quot;姐，你怎么了？quot;

    不语躺在床上，呻吟一声。

    解语十分担心，轻轻拉开窗帘，看到床上姐姐的脸，好似头顶上被泼上衣桶冷水，浑身汗毛竖起。

    她扑在姐姐身上，quot;报警，立刻报警！quot;

    只是不语双目青肿瘀黑，嘴唇像猪般耸起，最恐怖的是眼角唇角均在滴血水。

    解语吓得惨叫：quot;谁，谁下的毒手，把你打成这个模样？quot;

    她急得团团转，接着哭出声来。

    quot;吁，吁。quot;

    不语伸出手来乱摇，叫她镇静。

    外婆这时也进来了，看见如此情形，既好气又好笑，quot;这不是叫人打的。quot;

    解语听了这话，抹干眼泪，quot;是车祸意外？quot;

    外婆没好气：quot;不是，这叫自作孽，不可活。quot;

    解语满心疑惑，quot;姐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quot;

    不语含混不清地答：quot;我去整形了。quot;

    解语霍一声站起来：quot;你什么？quot;

    外婆摇头叹气。

    解语声音尖刻起来，quot;你还需整形？你是世人公认得美人，再贪得无厌，当心毁了容。quot;

    外婆冷笑，quot;解语说得好。quot;

    解语这才轻轻问：quot;你做哪里？quot;

    quot;眼睛鼻子统统有份。quot;

    解语低头观察，quot;双眼那么美，还修什么？quot;

    不语叹口气，quot;双眼皮不深了，修一修有精神点，不然化妆小姐老问：花小姐昨天没睡好？quot;

    quot;这一阵子不是流行单眼皮吗？quot;

    quot;二十一岁看上去蛮骄俏，一到三十岁，单眼皮不知多阴险。quot;

    解语被姐姐引得哧一声笑出来。

    quot;一星期后退了青消了肿我就焕然一新了。quot;

    解语看一看姐姐，quot;此刻像七窍流血。quot;

    quot;喂！quot;，不语大叫抗议。

    外婆嘟囔：quot;刚才回来，真被她吓死了。quot;

    这时，解语忽然小小声问：quot;有无隆胸？quot;

    不语道声呸：quot;我还需要隆胸？quot;

    那天，解语在日记上这样写：姐姐居然还嫌自己不够漂亮，女性对外形完美之不惜余力，不可思议。

    书桌上放着不语的近照，堪称花容月貌：大眼睛，高鼻梁，小肿嘴。皮肤白晳，故从来不晒太阳，身段之好，亦数一数二。

    就是因为长得太好，被宠坏了，不肯下苦功学习演技，老是做花瓶角，瞟梅一过，戏份接着下降。

    外婆解语均由她养活。

    不语一直希望妹妹好好读书，但解语并非高才生，除英文外，其他科目一律平平，她不肯下苦功背功课，觉得没意思。

    quot;有几个同学读得背脊佝偻，千度近视，为什么呢，社会知名人士从来不是这些人，及格也算了。quot;

    她各自己设下标准。

    因父母已经不在，故此无人勉强她去考第一，这常常被解语认为是不幸中的唯一之侥幸。

    父母在一次汽车失事中身亡，那一年，解语才十七个月大，毫无记忆，一片空白。

    由外婆把她们姐妹俩带大。

    姐姐是电影明星。

    当然比她漂亮得多。

    剩余物资一大堆，还不停给她买新货，物质方面，姐姐从来不亏待妹妹。

    傍晚，她精神略好，出来找妹妹。

    quot;解语，解语quot;解语连忙说：quot;你给我好好回房躺着，别四处走动吓人。quot;

    quot;我闷quot;quot;给你开个记者会可好？叫人人来拍照访问。quot;

    quot;喂。quot;

    quot;去休息嘛。quot;

    quot;老方回来，你可别同他说。quot;

    解语嗤一声笑，quot;我不相信他会看不出来。quot;

    quot;唉，那是另外衣件事，可是你我不说个明白，他始终只是疑惑。quot;

    解语凝视姐姐，quot;好，我不说。quot;

    真天真，五官都动过刀，说不定前后判若二人，还想有所隐瞒。

    不语忽然说：quot;老方这次外出，足足超过一个月。quot;

    quot;移民报到买房子制家具安排孩子上学，的需要时间。quot;

    quot;什么孩子，都进大学了，比你还大。quot;

    quot;这倒是真的，听他说要婚，也已经有十年八载。quot;

    不语不恼反笑：quot;他这个婚大概是不会的了。quot;

    quot;你还那么想结婚吗？quot;

    quot;同他？干吗还要结婚，在他身上，有什么是我还没有得到的呢，不扔掉他已经仁尽义至。quot;

    不语有时也会大言不惭，这样很好，大家精神都振作一些。

    quot;来来来，陪我玩兽棋。quot;

    解语摊开棋谱。

    不语轻轻说：quot;方玉堂不是坏人。quot;

    解语给姐姐接上去：quot;不过，也不是好人。quot;

    quot;这话也对，好人怎会三妻四妾。quot;

    解语皱上眉头，quot;别说的那么难听，你只不过是他的女朋友。quot;

    不语转动着脘上值不菲的镶钻金表，quot;是，男朋友。quot;

    都会中每名女人背后都有一个这样的男朋友，不然，也太没有办法了。

    quot;这些年来，我也不是没人追的呢。quot;

    quot;简直门槛都踏穿了在这里。quot;

    不语疑，quot;有那么多吗？quot;

    quot;好景不长。quot;

    quot;不，现在的男人比较理智了，可是据市场调查所得，花不语仍是一般男士心目中梦中情人。quot;

    不语看着妹妹，quot;奇怪，你的一张嘴为何那么会说话？都不似我们家的遗传。quot;

    quot;你的象统统叫我的老鼠吃掉，你已经无棋。quot;

    quot;我输了？quot;

    quot;还有下一呢。quot;

    quot;解语，你替我打个电话给老方。quot;

    quot;这不大好吧，我们从来不主动找他。quot;

    真的，解语心绪一向最清。

    即使来往已经超过十年，可是女男之间，最讲究这种矜持。

    不语拿起一双棋子，沉吟半晌，踌躇不已。

    quot;待你脸上的淤肿褪后再说吧，现在把他叫回来也无用。quot;

    quot;可是总得有点表示，叫他晓得，是希望他回来的。quot;

    解语不出声。

    难度那样高，煞费心思，可见不语吃这口饭不易。

    不语说：quot;他从来没有开过那么久。quot;

    quot;那么，让我来问他一声好。quot;

    quot;说什么呢？quot;

    quot;你那边天气好吗，还适应时差否，新居是否理想——quot;

    不语冷笑着接上去：quot;——夫妻可恩爱呢，孩子一定听话吧，算了，这种事我不会做。quot;

    quot;那么，随他去好了。quot;

    quot;真的，反正是一块鸡肋。quot;

    不语丢下棋子，回房去休息。

    解语收拾好棋谱，看外婆炖燕窝给姐姐进补。

    解语同外婆说：quot;这玩意儿其实并不比一只鸡蛋更营养。quot;

    quot;不会吧，都说至滋阴补颜。quot;

    quot;依外婆这么说，富贵人家的妇女统统长生不老了。quot;

    quot;倒是经老些。quot;

    quot;都是因为不用为生活操心。quot;

    外婆侧头想了想，quot;这倒是真的。quot;接着欷歔起来，quot;这么些年来，也真难为不语。quot;

    解语别转了头。

    quot;不过你也别担心，我们还薄有节蓄，以后生活不成问题，总能供你大学毕业，再加一份嫁妆送你到夫家。quot;

    quot;我并不迫切的想升学，我觉得在学堂里学来的东西统统无用。quot;

    quot;这话好象偏激了点。quot;

    解语不出声，去寝食看姐姐，见她睡着了，回到卧室，看看时间，欲拨电话到温哥华找方玉堂。

    方氏待她不薄，到底是如花似玉的小姨子，见了她总是笑容满面。

    她称他为方先生，自六七岁时就见他在家里出入，那时不语才十多岁，同她现在差不多年纪。

    比打电话给自己男朋友还要难。

    可是食君之碌，忠君之事，这个君是她姐姐，她不得不出点力。

    电话接通，有刹那静默，她几乎想放下听筒逃走。

    一把男人声音来应电话，quot;喂，喂，quot;说的仍是中文。

    quot;方先生？quot;解语的声音比她自己预期的愉快姣俏。

    方玉堂讶了，quot;是解语？quot;

    他居然立刻认得她声音。

    这添增了解语的信心。

    quot;大家都惦记着你。quot;

    方玉堂笑，quot;下月初我也该回来了。quot;

    quot;一切顺利吗？quot;

    quot;托赖，孩子们已进入大学。quot;

    解语听见那边有女声问：quot;是谁呀？quot;

    方玉堂杨声，quot;一个朋友。quot;

    解语说。quot;有空给我们电话。quot;

    方玉堂却道：quot;这边真是另外一个世界，山明水秀，风和日丽，我一向在都会居住，从来未试过大自然如此接近，真觉心旷神怡。quot;

    quot;好，多谢你的问候，quot;解语隐隐觉得不安。

    他没有提到不语。

    虽然身边有人，但那也难不倒他，他可以问：姐姐好吗，或是说，稍后我立即打来，解语纳罕。

    是这样的吧：喜欢的时候，一天十通电话，上下午亲身上门来，当中还叫人送花送果，把人哄的团团转。

    可是一旦冷下来，三言两语就把人打发掉，若还不识相，知难而退，则把电话接到秘书处，说在开会，永不覆电。

    听得多了，也见的多了。

    解语拾起床头一本日本翻译漫画看了起来。

    不到数页又放下手。

    太没心肝了，姐姐可能遇到事业危机，靠她生活的妹妹还津津有味看漫画，成何体统。

    可是她帮不了她。

    解语忽然觉得烦躁，她对外婆说：quot;我替姐姐去买点心。quot;

    quot;快吃饭了，你又走到哪里去。quot;

    解语已经出门。

    凉风一吹，心头略为清爽，解语一直步行到山脚小面包店，她买了新鲜车轮面包。然后安布当车散步回家。

    一进门，见外婆笑容满面。

    而姐姐也已醒来，还在哼歌。

    外婆轻轻说：quot;方先生有电话来。quot;

    解语心中一块大石落地。

    quot;问燕窝吃完了没有，明日命活计送来。quot;

    解语不动声色，嗯地一声。

    quot;同我解释，孩子的事，他总放不下。quot;

    解语颌首。

    外婆感叹：quot;谁也没叫他丢下孩子不理，骨肉怎么舍得，你说是不是。quot;

    她们一家三个女人，竟为一个那样平庸的小生意人一通电话而雀跃。

    真不知士谁欠了谁。

    说穿了也无甚稀奇，她们的生活靠他，自然得仰他鼻息，不外是老板伙计的关系。

    解语走到露台，站在无人看见的角落，深深太息一声。往下看，山脚华灯初上，家灯火。

    到底搬上来了。

    解语记得小时候住在极之窘逼的旧房子里。总面积还不如现在一间卧室大。

    无浴缸，无热水。

    电梯里永远有一股霉烂臊臭之味，出来是一条走廊，两边都是人家，十多户，气息相闻，门口还供着香烛。

    是方玉堂帮她们搬该处的。

    解语记得比她大十多岁月的不语紧紧搂着方氏又笑，雀跃不已。

    然后，又再搬到目前这个住所。

    方氏再建议住好一点的时候，外婆说：quot;不如另买一幢公寓收租。quot;

    已经够好了。

    知足常乐。

    不语在镜前凝视面孔。

    解语挪揄：quot;别吓破魔镜。quot;

    不语笑盈盈地转过头来，quot;你这丫头最调皮。quot;

    解语说：quot;姐，不如介绍我入行。quot;

    不语忽然变色，斩钉截铁地说：quot;不行。quot;

    quot;你想想我有什么好做，或是，所有的女孩子有什么好做。quot;

    quot;无论做什么，或是什么都不做，均不准重倒覆辙，一个家里一个人出卖色相已经足够。quot;

    说到这里，声音已经十分凄厉。

    解语连忙禁声。

    不语取过一本娱乐周刊，打开，指着里边的彩页说：quot;你来看看，一版之中，起码十多二十个女子挺胸凸肚，丑态毕露，善待估，你还不知警惕？quot;

    解语一看，不语手指的照片，恰恰是她自己。

    可是她不敢出声。

    quot;你给我好好读书。quot;

    解语无奈。

    不语补上一句：quot;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quot;

    解语笑了。

    不语叹口气。

    解语细细看她的脸，quot;听说唯一比整形手术更精密的只有脑科手术，可是，真的不留疤痕？quot;

    quot;保证光滑。quot;

    解语咋咋称奇。

    quot;相信我，演艺圈里没有几张原装脸。quot;

    解语微笑。

    quot;全早已撕破了脸，不得不重做一副。quot;

    解语惋惜地说：quot;听说，导演不喜欢你，就是因为你幽默感太丰富。quot;

    quot;胡说，我在工作人员面前一向少说话多做事。quot;

    解语不出声。

    quot;还有，我在老方跟前亦从不发表意见。quot;

    只除出表示戒指上宝石不够大之类。

    虽然是自由社会，出来找生活也宜自我约束。

    禁忌甚多，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当事人心中有数。

    不语忽然低头，quot;而且我懂得什么，有何可说。quot;

    解语把手放在姐姐肩膀上，有时，她比她还小。

    不语摸一摸脸颊，quot;我不过是一个靠面孔吃饭的人。quot;

    记者打电话要求采访，解语只是说姐姐外出旅行。

    quot;去何处。quot;

    quot;巴黎观光。quot;

    quot;住什么酒店，我们可发电到该处她谈几句。quot;

    今日的记者已不同昔日，旧时无论哪个明星说声到外国读书，记者立刻肃然起敬，有闻必录，今日才没有那样容易应付。

    quot;住在朋友家，不想做采访，回来一定找你们，请多多包含。quot;

    记者起了疑心，quot;你的声音同她好像。quot;

    quot;我是她小妹。quot;

    quot;你叫什么名字？quot;

    quot;我的名字不重要。quot;

    quot;好，花小妹，令姐回来，请同我们联络。quot;

    quot;一定，一定。quot;

    quot;你很会应对。quot;

    quot;谢谢谢谢。quot;

    外婆见解语如此辛苦，不禁笑道：quot;记者似天皇老子。quot;

    解语说：quot;说不定这上下就在门口等。quot;

    不语微笑，quot;还轮不到我，我还不至于那样红。quot;

    quot;第一批倒下来，就轮到你上阵了。quot;

    不语淡淡答，quot;我已退到第三第四线了。quot;

    也不能说是不愿在银幕上表演赤裸胴体的缘故，不过，如果胆子作风，不拘小节一点，到底又还好些。

    可是不语十分拘谨，时时被讥为思想残旧。

    是方玉堂不允许吗，他从来没有那样表示，是不语自己过不了自己那一关。

    她曾经这样说：quot;那好比饮止渴，脱完之后，黔驴技穷，往后难道还剥皮不成，不可。quot;

    现在，是二三线女演员，总比脱衣的二三线女演员高尚些。卖艺到底不同卖身。

    解语蹲在姐姐面前，quot;那是你不同她们争。quot;

    不语呼出一口气，quot;解语，不如我们也移民，我找门小生意做，你读书。quot;

    quot;那多闷。quot;

    quot;你不赞成？quot;

    quot;趁这两年，多赚点。quot;

    quot;你把我当摇钱树！quot;

    quot;我爱煞者称：试想想，摇钱树，摇啊摇，铜钱叮当掉下来，明天，树上又结满了钱，大可再摇，太可爱了。quot;

    不语不去理她，自顾自回房去休息。

    过了数日，不语脸上淤痕渐渐退去。

    她还是她，只不过轮廓深了一点，一照脸，有陌生感，好似认错人似，不过一笑，亲切感有恢复了。

    真奇妙，接缝处一丝疤痕也无，该名医生真是大国手。

    quot;好不好看？quot;

    quot;同天生丽质一般无。quot;

    解语自觉有义务说好话给姐姐听。

    quot;年青光得多，看现在我俩多象。quot;

    姐妹俩站在镜子之前。

    quot;姐姐漂亮得多了。quot;

    quot;是。quot;她解嘲，quot;终有一日，美得自己都不认得。quot;

    quot;为何情绪低落？quot;

    quot;因为无事发生，闷死人。quot;

    quot;咦，没有新闻才是好新闻。quot;

    就在这个时候，有导演找不语。

    她在电话里密密斟酌起来，神色渐渐兴奋，解语知道有好消息。生活队她们姐妹来说，从来不是一条直路，她们不可能一眼看到地平线。

    这一通电话讲了个多小时。

    到最后十分钟，只听得不语一直说：quot;是，是。quot;可见融洽到什么地步。

    解语十分安乐。

    第二天就有制片捧着合同上来签署。

    不语再也不提移民同做小生意之事。

    小生意，什么生意？开礼品店抑或时装店，卖鞋还是卖唱片？

    解语深深叹口气。

    要不退休，要不坚持下去，从一而终。

    放学，家中习然芜一人，电话铃声响个不已。

    quot;不语？quot;

    quot;不，方先生，是我，quot;quot;声音真像。quot;

    quot;都那么说。quot;解语赔笑，quot;你在何处？quot;

    quot;我回来了，打了一整下午电话。quot;

    quot;对不起，外婆在教会，姐姐出外开会。quot;

    quot;有新工作吗？quot;

    quot;到台湾拍电视剧。quot;

    quot;她不坚拒降级拍电视吗？quot;

    quot;这次不同，由大导演主持。quot;

    quot;嗯，可见是多么不景气。quot;

    quot;方先生，有急事否，我替你打手提电话。quot;

    quot;电话没有开启。quot;

    quot;啊。quot;

    quot;解语，你出来一下可以吗？quot;

    quot;当然可以。quot;

    quot;我二十分钟后在楼下等你。quot;

    解语抬起头，有什么不对了。

    她连忙换上便服，跑到楼下去等。

    不消一会儿，方玉堂的车子驶至。

    他并不是上了年纪的猥琐生意人。

    方玉堂才四十多岁，头发浓密，并无秃脱现象，身段也维持得十分健康，外型不语堪称匹配，所以二人在一起那么长一段时间。

    解语寒暄：quot;制衣生意好吗？quot;

    quot;托赖，还不错，做了三代了。quot;

    他岳父真是他父亲当年的伙伴。

    方玉堂忽然叹口气。

    解语笑问：quot;什么事？quot;内心忐忑。

    他说；quot;你一向准时，不像不语，一直叫我等。quot;

    解语笑：quot;那是因为你不是我的男朋友。quot;

    方玉堂看了她一眼，车子驶至山顶。

    方玉堂说：quot;解语，这次我到温哥华，原来打算一安顿好家人即返来照顾生意。quot;

    解语收敛了笑容。

    quot;一到彼邦，觉得国泰民安，生活丰裕，予我舒畅感觉，非言语可以形容。quot;

    解语心想，那你受温阜表面迷惑了，世上安有如此乐土，人家国债累累，国家濒临分裂，治安亦大不如前，而且，种族歧视也开始涌现。

    但是她一言不发。

    quot;我忽然觉得在商场上拼搏毫无意义。quot;

    解语看着他。

    他说下去：quot;我想起了陶渊明的诗：误坠尘网里，一去三十年。quot;

    quot;这不是在说我吗？quot;

    解语暗暗好笑，创业之际，他们统统自比李世民，做得累了，想退下来，又觉得像陶渊民，风光都叫他们占尽了。

    quot;解语，我想提早退休。quot;

    quot;那，你要同不语商量，看她肯不肯陪你。quot;

    方玉堂欲语还休。

    他将车子停在一处，解语抬起头，才发觉自山顶看下，是整个海湾。

    因在南区，没有大厦群，只得三三两两矮房子，风景像五十年代摆在游客区卖的油画。

    可是解语无心情欣赏。

    方玉堂终于说：quot;我想移民去彼邦，我妻儿终老。quot;

    什么？

    他加一句：quot;我想不语分手。quot;

    解语怔住。

    quot;我愿意赔偿她。quot;

    解语张大嘴作不得声。

    呵，遭到解雇了，老板愿意付出遣散费。

    这还是个好老板，照顾到伙计营生。

    有些无良资方索性一走了之，人影全无，可怜的劳方告进官里去，已是百年身。

    解语发愣半晌。

    忽然之间，她落下泪来。

    少女婴儿的眼泪都感人，方玉堂说：quot;你放心，解语，令姐比你想象中坚强。quot;

    解语无法镇静，手蔌蔌地抖。

    quot;那你得亲自向不语她交代。quot;

    quot;这，解语，你可否替我说一说。quot;

    quot;不，quot;解语坚持，quot;十年关系，你欠她一个解释，见最后一次，交代清楚。quot;

    quot;我怕见她。quot;

    quot;怕也得见。quot;

    方玉堂不受威胁，他笑笑，quot;我有张支票在娄律师处，不语知道地址，我今晚将飞往温哥华。quot;

    解语悲愤莫名。

    她把手握得紧紧，不想老方看见它们在冒冷汗。

    只听得老方说下去，quot;原来时间过得那么快，十年晃眼过去，原来，我子女均已长大成人，随时可论婚嫁。quot;

    解语推开车门，下车。

    方玉堂诧地问：quot;你往何处？quot;

    解语站在公路上，真的，往何处，一直走回家去？那要走多久，可是三个小时以上的路程，体力吃得消吗，吃这苦又是为何来？quot;快上车，我还有话同你说。quot;

    解语立刻上车，坐好，系上安全带。

    方玉堂看着她，quot;我们一向是朋友，你不该生我气。quot;

    quot;你遗弃姐姐！quot;

    方玉堂忽然忍不住：quot;你一直叫不语姐姐，实际上，年到底知不知道她是谁？quot;

    解语不明他说什么，张大眼睛。

    方玉堂细细观察解语双目，他后悔的叹口气：quot;天，没想到你是真不知道。quot;

    quot;真不知道什么？quot;

    天色渐暗，路灯亮起，方玉堂的脸上蒙罩阴影。

    他问非所答：quot;这年代，说不上遗弃，我不过与不语终止关系。quot;

    quot;方先生，别游花园，请把话说清楚。quot;

    quot;你那么聪明伶俐的人，这些年来，真相信不语是你的姐姐？quot;解语如头顶被人淋一盆冰水。

    方玉堂叹口气，quot;我有义务告诉你，她是你的生母。quot;

    解语整个人凝结。

    方玉堂说：quot;天色已晚，我送你回家，真不晓得怎么会在这繁嚣无情肮脏的都会里生活了三十多年，且如鱼得水，为蝇头小利争个不已，哎，今日看来，酒色财气，真不知所谓。quot;

    他把车子驶下山去。

    要到这个时候，解语才问：quot;你的话是什么意思？quot;

    quot;六个字那么简单。quot;

    quot;谁告诉你的？quot;

    quot;她本人。quot;

    解语不信，quot;她为什么对你说出秘密？quot;

    quot;因为，quot;方玉堂叹声气，quot;当时，我们是相爱的。quot;

    quot;她编一个故事来博取你同情。quot;

    quot;解语，外婆是你的外婆，不过是她的母亲。quot;

    quot;不，我俩是姐妹。quot;

    quot;你们相差十八岁。quot;

    quot;有些同胞差二十五岁。quot;

    quot;我不你争辩，你们已不是我的责任。quot;

    方玉堂再也不说话。

    他把车疾驶。

    到了门口，他替解语打开车门。

    quot;解语，我一直喜欢你，你明敏过人，温婉可爱，我会想念你。quot;已到家门口，解语头也不回上楼去。

    电梯往上升，解语心情空洞彷徨，而电梯驶得特别慢，每站停，层层有人进出。

    好似永远到不了家似。

    终于到了，出电梯，发觉走错一层，只得往下走。

    一级级楼梯下去，每况愈下。

    她掏出钥匙开门，外婆已经回来。

    诧的说：quot;你看上去精疲力尽，到什么地方去了？quot;

    她疲惫地说：quot;外婆，我们生活可会出问题？quot;

    quot;你放心，没问题，省吃省用，应当足够。quot;

    解语呼出一口气。

    quot;你为何如此问？quot;

    quot;方玉堂叫我转告姐姐，他要妻儿团圆，要开本阜，不再回来。quot;

    外婆怔住。

    解语说：quot;我累极了。quot;

    她扑倒床上。

    就那样睡着了。

    半夜醒来，十分佩服自己，在这种情况下都能熟睡，可见事不关己，到底已不劳心。

    见不语房有灯光，她推开房门。

    看到不语在她心爱的那面水晶镜前卸妆。

    这是不语多年来好习惯，每日，无论多晚，多累，她必彻底卸妆。她在镜内看解语。

    quot;老方向你摊牌？quot;

    解语点点头坐下来。

    quot;说以后都不来了？quot;

    quot;是。quot;

    笑盈盈，继续抹去残妆，露出茭白脸容。

    打个哈欠，啪一声关了床头灯。

    解语吃了一，在黑暗里问：quot;就这样？quot;

    听见不语已经躺在床上，她像是经过郑重考虑，过片刻才说：quot;不然怎样办？quot;

    抱住他膝头哭吗，这不过是一项职业，一项营生。

    是，不语是要必她想象中坚强。

    quot;他还说什么？quot;

    quot;什么是非成败转成空，几度夕阳红之类。quot;

    不语哼一声。

    过一会儿又说：quot;娄律师打过电话来，把支票上数目告诉我。quot;quot;还可以吗？quot;

    quot;颇为慷慨。quot;

    quot;有金钱上补偿已经算不幸中大幸。quot;

    quot;真是，总不能要了老板的金又要老板的心。quot;

    不语又问：quot;他还说过什么？quot;

    解语答：quot;再没有什么了。quot;提也不提身世秘密。

    quot;去睡吧，今天大家都累得慌。quot;

    就那样接受了事实，没有过激反应，也没有多大失望，像是一件衣服洗褪色，拦在一边算数，反正消费得起，又何必拿到店里去争论。

    解语见不语不出声，便转头回房。

    那样平静，不知是否早有心理准备。

    悲欢合，天下无不散之宴席，有生活经验的人都知道如何处理失意事，只忍耐。

    隔了两日，不语北上拍外景，家里静下来。

    偶尔有一两个记者拨电话上来，均由解语应付了过去。

    上次不语往穷乡僻壤拍戏，方玉堂乘飞机转包车再步行大半个小时到了该处，献上玫瑰钻石项链。

    都是这样子啦，解语嘴角含笑，追求时千方百计，到头来弃若．。

    不过，总算风光过啦，被宠爱过，总比从未被宠爱过强。

    即使在最好的时候，不语仍留有余地，每过一年，都感慨而愉快地说：quot;没想到可以捱至今日。quot;

    对她来说，一家三口才是至亲，致死不。

    可是她容忍得那么好，欲叫解语担心。

    每个人的喜怒哀乐完全一样，只是涵养功夫有别，十分危险。半个月后不语回来，没有胖也没有瘦，但比较沉默。

    傍晚，喜开一罐啤酒喝。

    她笑对解语说，quot;蔡大制片说的，三罐啤酒下肚，看出来世界美好得多，老母猪都会变美人儿。quot;

    酒精令人精神松弛，注意力没那么集中，时间容易过。

    看得出她是痛苦的。

    外婆问：quot;有无找方某出来谈过？quot;

    不语讶地问：quot;谈什么？quot;

    quot;或许……quot;

    quot;没有或许，我并不怪他，这些年来，他为我做的一切，已经够多够好，我余生都感激他，要怪，怪自己一条辛苦命，投胎到小康之家，已可庸碌舒服地过一辈子，何用卖艺为生。quot;

    外婆禁声。

    quot;我对事业也毫无怨言，众人都知道我身边有个节蓄，踩我，也不会令我为难，无谓浪费精力，故都去挤逼那些尚未站稳之人，比较过瘾嘛。quot;

    这样愿意息事人，麻烦始终还是找上门来。

    一日，解语自学校回来，走到门口，忽然有一辆名贵房车拦腰截住，车门打开，两名妇人跳下车来。

    走到解语面前，不由分说，就是两巴掌，打得解语金星乱冒。她本能的挡着脸，眼睁睁，欲不知如何反抗。

    煞那间只觉得脸上热刺刺地痛，一名女子扭着她手臂还想再赏她几下耳光。

    幸亏这个时候，有两名巡路经过的警察来，隔开她们。

    解语仍然没有反应，她根本部知发生了什么事。

    只见一神气活现的中年妇女指着她喝道：quot;花不语，岂能容许你这种女人目无王法横行至今！quot;

    警察拉长了脸，quot;太太，法制社会，殴打他人，可告你入罪。quot;那女子并不心怯，quot;呵，勾引他人丈夫无罪，我打两巴掌有罪？quot;解语才发现她们当街攘，已引起途人围观，巴不得找个地洞钻。警察说：quot;一众到警局去录口供。quot;

    那两位女士沉默了，尤其是那个陪客。

    正在此际，镁光灯闪了起来。

    糟，记者，世上没有更坏的事了。

    这些记者早就守候在侧，一见这种精彩突发事件，当然飞身扑上。只听得一个女人向另外一个女人抱怨，quot;你看，事情搞大了，忍了十年，为什么到今日才发作？quot;

    quot;我不忿我们整家移了民，她还不放过我们。quot;

    到了派出所，看过各人身份证，警察说：quot;方太太，你袭击的对象，根本不是花不语，她是一名学生，只得十七岁，试问如何勾引你丈夫。quot;

    那帮手欲自齿缝中摒出一句：quot;她们是一家人。quot;

    警察没好气，quot;太太，这样说来，街上所有女子都有机会挨打啊。quot;解语不出声。

    quot;小姐，你可以提出控诉。quot;

    她清晰地答：quot;我决定控告。quot;

    这时，娄律师满头大汗赶来。

    方太太显然也认得律师，大怒道：quot;娄思敏，你到底帮谁？quot;好一个娄律师，不慌不忙道：quot;坐下，我帮理，不帮人。quot;警察摇头，不耐烦理会这等闹剧。

    一小时后，娄律师陪伴解语步出警察局，门外已结集若干娱乐版记者，看清楚对象，quot;咦，根本不是花不语。quot;

    匆匆拍几张照片，回去交差。

    解语心境自始至终非常平静。

    娄律师遇替她不值，quot;怎么会点错相，你还穿着校服。quot;quot;打电话来是明智之举，quot;quot;谢谢你来，娄律师。quot;

    quot;应该的。quot;

    quot;姐姐早已方玉堂断绝来往。quot;

    娄律师不出声。

    解语也是聪明人，她猜出其中诀窍，叹口气：quot;可是方某人寂寞难挨，又回来寻芳？quot;

    娄思敏答：quot;是，方太太欲误会是花不语不肯放过他，故忍无可忍，前来挑衅。quot;

    quot;那老方真会作弄人。quot;

    娄思敏忽然凝视解语：quot;你竟然不生气。quot;

    quot;我吃姐姐的饭，替姐姐挡煞，也是很应该的。quot;

    quot;姐姐呢？quot;

    quot;开工。quot;

    quot;大批记者想必已涌去采访。quot;

    quot;别担心，quot;解语反而安慰律师，quot;她懂得应付。quot;

    搂思敏即时用手提电话不语联络，把事件始末知会她，并且嘱咐她小心应对。

    半晌，娄思敏把电话给解语，quot;她要向你说几句。quot;

    解语只听得不语说：quot;真为难你了——quot;电话电芯用尽，传出沙沙声。

    解语只得把电话交返律师。

    quot;这事别告诉外婆。quot;

    quot;自然。quot;

    解语忽然问：quot;方玉堂现在的爱人是谁？quot;

    quot;锺美好。quot;

    quot;没听说过。quot;

    quot;是一名落选香江小姐，拍过广告。quot;

    quot;多大年纪。quot;

    quot;二十一岁。quot;

    quot;也由你照顾吗？quot;

    娄思敏有点尴尬，quot;是。quot;

    解语十分幽默，quot;你户头越来越多了。quot;

    娄思敏也不禁菀儿，quot;解语，你真不似个十七岁的孩子。quot;

    quot;我们这种破碎家庭出身的人，从来就不是孩子。quot;

    quot;到家了。quot;

    quot;娄律师，告诉我一件事。quot;

    quot;请说。quot;

    quot;不语可是我生母？quot;

    娄思敏一愣，quot;你说什么？quot;

    quot;你没听说过此事？quot;

    娄思敏刚毅的五官忽然软化，轻轻说：quot;是谁有何关系，你爱她，她爱你，那还不足够？quot;

    quot;可是——quot;

    quot;不要可是，无谓追究，我相信你的智慧足以处理这种谣传。quot;quot;可是我的生父——quot;

    quot;如果他已放弃你，则他根本不算你生父。quot;

    quot;娄律师，你完全正。quot;

    quot;回家去，趁明日早报未出，好好睡一觉。quot;

    啊对，还有明日的娱乐版。

    这两日既无死人楼塌大新闻，想必会集中火力渲染这宗风化案。

    quot;你仍然坚持控告方太太殴打？quot;quot;坚持至方玉堂出面调解。quot;

    quot;好！quot;

    quot;不可以乱打人啊，我也是有血有肉之躯，我也有弱小心灵。quot;quot;我会叫他赔偿。quot;

    quot;看，天大乱子，地大银子。quot;

    解语深深叹息，返回家去。

    外婆一见她便急说：quot;什么事什么事，记者把电话打烂了在这里，不语无恙吧。quot;

    解语把外婆搂在中，quot;没有事，她有新闻值，所以记者才似花蝴蝶似围她团团转。quot;

    外婆想了一想，quot;真是，没有记者采访，那还得了。quot;

    quot;是啊，少了他们，那多冷落。quot;

    一阵风似把外婆哄到房间看电视。

    冷静下来，解语到浴室掬一把冷水敷面，发觉脸上清晰有一只五指印。

    那一巴掌像是用尽了女人全力，她以为她是花不语，在家不知练了多久，咬紧牙关，扑上去狂打，由此可知，她是多么憎恨花不语。那是夺夫之恨。

    解语记得不语时常道。quot;大家出来找生活耳，一无夺夫之恨，二无杀父之仇，何必生气。quot;

    这个叫方太太，衣着华丽，修饰得十分整齐，育有一子一女，狠花不语破坏了她的幸福家庭。

    稍后，不语的电话来了。

    quot;今晚我不回来了，你外婆早点休息，明早，可以不看报纸就不看报纸，无论谁拍门都不要开。quot;

    quot;是quot;午夜忽然觉得燥热，原来多盖了一层被子，掀开坐起，心头郁闷，烦得似想呕吐。

    原来，白天，她不知道多委屈，午夜梦回，才敢露出真情。不语吃这口江湖饭，她跟不语为生，也粘上恩怨，有什么好说，她遭遇到的屈辱，相信不到不语身受的千分之一。

    她又起来洗一把脸。

    走到窗前，坐下来。

    这才一并将身世取出思量，如果外婆是她的外婆，那么不语应该是外婆的女儿。

    或者，这个故事，象一切故事一样，只是一个谣传。

    清醒过来，又不觉得那么难过，由此可知，她的意志力把情绪控制得多好。

    不敢怒，也不敢言。

    清晨，她去上课。

    第一节还未结束，已有校工传她去校长室。

    她深觉讶。

    这里、关系、她学业什么事。

    校长请她坐，给她看当日头条。

    小报彩色大页，拍下昨日她受掌刮情形，醒目似是而非，极具才情的标者，quot;花解语？花不语！quot;

    图片中她身穿校服徽章看得一清二楚。

    校长声线温婉，姿势幽雅地说：quot;花同学，我们得请你退学。quot;解语长嘴，想有所解释，想求情，可是她思想太成熟了，她知道这里已无她容身之处，她只轻轻的颔首。

    quot;你明白？quot;

    quot;我明白，我已被逐出校门。quot;

    quot;校方有校誉需要维护。quot;

    quot;是。quot;

    quot;你去收拾书本文具回家吧，稍后有记者会来采访。quot;

    解语站起来。

    quot;你没有话要说？quot;像是问死囚有无最后愿望。

    解语忽然笑了，quot;不，我无话要说。quot;

    已经读到最后一年，真是可惜。

    quot;校方可以代表你报名联考，你愿意吗？quot;

    解语答：quot;愿意。quot;

    quot;那好，花同学，以后我们书信来往。quot;

    解语静静去。

    她没有回课堂收拾书本外套，那些杂物，稍后由校工送返她家。到了街上，解语把所有日报买下来翻阅。

    真是精彩，记者在一夜之间采访了十多个人，包括方玉堂，方太太，方氏现役爱人锺美好，花不语，以及所有人等。

    可是他们全体否认绯闻有关，方太太更好笑，她对记者说：quot;我是为钱债纠纷一时气愤动手，不幸认错人，实在抱歉，愿作赔偿。quot;花不语更大方辟谣：quot;方氏只是场面上朋友，嘴近几个月根本没有见过面，我一直在静县拍外景，大把人证，方氏亲密女友另有其人。quot;

    锺美好花容失色，quot;我方某只见过一次，在场还有其他香江小姐及保姆等人，该日我们前去领奖，只逗留了十分钟。quot;

    只要花不语洗脱所有关系就好。

    解语没有把报纸拎回家，全丢在街角垃圾筒里。

    回到家，外婆把她紧紧拥在中。

    也都知道了，也不笨，否则，怎么生得出那么精乖伶俐的女儿。外婆不过五十出头，许多这种岁数的事业女性还在办公室运筹帷幄，控制全场呢，在家也不见得是个老糊涂，只不过，一些事，无能为力，爱莫能助，也只得装无知，免得七嘴八舌，更添烦恼。

    能够有这样的智慧已经很好。

    解语安慰外婆：quot;不怕不怕，学校多的是，别担心我，幸亏是我，若是姐姐，以后她还怎么出去走。quot;

    外婆忽然簌簌落下泪来。

    quot;茶杯里风波，明日又有别的头条，别的彩照，谁还会记得。quot;外婆并无怨言，只是流泪。

    解语一直维持者微笑。

    门铃响了。

    外婆吓得跳起来。

    解语说：quot;新闻已经过气，不会是记者，我去看看是谁。quot;门外是娄律师。

    她说：quot;电话打不进来，怎么一回事？quot;

    quot;录音带没处理。quot;

    娄思敏坐下来。

    quot;方玉堂愿意亲自道歉。quot;

    quot;不，谢谢，我们不想见他。quot;

    娄律师点头，自公事包取出一张银行支票，quot;给你交学费。quot;解语见支票抬头写她的姓名，知道是她赚得的第一笔钱。

    一看数目，整整一百。

    她把支票收好，真没想第一桶金如此赚回来。

    quot;你可答应撤销控诉？quot;

    解语点点头。

    quot;他很歉意。quot;

    解语不出声。

    quot;整件事里，唯一受害人的好象是你。quot;

    quot;也只得我一人得到赔偿。quot;

    quot;你可要我替你到国外找学校？quot;

    quot;我不想开姐姐。quot;

    quot;那我帮你找家庭教师，以便应付联考。quot;

    解语不出声。

    quot;不必心灰，大家都知道你清白无辜。quot;

    quot;不要紧，我不介意。quot;

    quot;解语，我很感动，天下少有这样好妹妹。quot;

    终不能叫姐姐有福挪出共享，有祸她独自担当。

    quot;这样相爱就很好。quot;

    解语忽出一口气。

    quot;还有什么问题吗？quot;

    解语抬起头，quot;我还以为，学校会作育英才，有教无类。quot;娄律师哧一声笑出来。

    解语也笑，quot;算了，有期望，就活该失望。quot;

    quot;那你也不必对全世界失望，百步之内，必有芳草。quot;

    解语无言。

    quot;方氏夫妇明日一起回温哥华。quot;

    解语讶，quot;仍是夫妇吗？quot;

    quot;至死不逾。quot;连娄律师都揶揄一对。

    这到好，这已经是一种至大的惩罚，两个不相爱的人早晚对着，各鬼胎，互扬臭史。

    解语的笑意越来越浓，越来越讽刺。

    这件新闻，像所有的新闻一样，渐渐淡出。

 第2章

    娄律师找来一位退休中学教师来替解语补习全科，以便她参加考试。

    那位张老师同外婆差不多年纪，可是幽默风趣，能干爽朗。

    一对一教，当然胜过坐在四十五人课室中瞎子摸象，许多本来不甚了了的功课，经张老师讲解，澈然大悟。

    解语一向不算好学生，一百分拿六十五已经满意，可是此刻像是忽然开窍。凡是不明白的题目均取出讨论。

    她精神有了新寄托。

    老师上午来三个小时，已经教完课程。

    解语说：quot;怪不得外国盛行家长亲自动手教子女。quot;

    张老师：quot;传统教育有它优点，但是一班四十五人，说什么顾不及学生需要。quot;

    quot;什么是理想人数？quot;

    quot;幼稚园，十二至十五人，小学及中学，二十人，大学，八至十二二人。quot;

    quot;哗，那学费得升十倍。quot;

    忽然想到，张老师的薪酬可能是天文数字，她噤声不语。

    quot;好好用功，回学校拿联考成绩单时可以扬眉吐气。quot;

    解语又不觉一雪前耻有那么重要，但是，假使可以做得到，倒十分有趣。

    不语得到上一次那种不良宣传，名气忽然提升，众人对她发生了新的兴趣，可惜市道仍然不景气，工作量依然有限。

    不语感慨说：quot;难怪前辈道，没有好的宣传或者是坏的宣传，只有宣传。quot;

    外婆不出声。

    quot;解语，过来。quot;

    解语走到姐姐身边，二人紧紧拥抱。

    不语说：quot;难为你了。quot;

    解语深深叹息，quot;不，难为你了。quot;

    没有不语，也许她就得睡在沟渠里，或是，住到儿童院去。

    外婆悄悄落下泪来。

    已经事过情迁，一日下午，解语自书店返家，忽听对面马路有人叫她。

    声音十分熟悉，解语以为是旧同学，有点高兴，抬起头，看过去，见到的却是方玉堂。

    她站定，没有走过去。

    方玉堂见她站住，立刻走过来。

    quot;解语，对不起。quot;

    解语淡淡说：quot;没想到你耿耿于怀。quot;

    quot;解语，你知道我一向喜欢你。quot;

    解语嗤一声笑，quot;谢谢，谢谢。quot;

    quot;怎么样，听说功课有进步？quot;

    当然，他是幕后操纵手，解语不至于天真得以为娄律师会出钱替她请家庭教师。

    解语叹口气。

    quot;解语，你一向至懂事。quot;

    解语轻轻说：quot;穷人家子女，早谙世事，不争意气，quot;语气渐渐凄酸，quot;不外任人鱼肉，有力气者出卖力气，有色相者出卖色相，免费奉送自尊。quot;

    方玉堂不好意思说话。

    quot;方先生，令千金几岁？与我差不多年纪吧，可是在贤伉俪眼中，她可是尊若菩萨？quot;

    方玉堂不出声。

    解语感慨，quot;你看，有钱多好，可以买得幸福的童年，而穷人家子女自青少年期始，就不得不出卖给你们来换取生活。quot;

    方玉堂说：quot;解语，你人太聪明，故此感慨良多。quot;quot;我也不是孩子了，十八岁，已可出来做事，虽然令千金到了二十八岁可能仍在学堂念硕士衔。quot;

    方玉堂颔首，quot;说得好。quot;

    解语这时奚落他：quot;那洞天福地，人间乐园留不住你的心？quot;

    他搔搔头皮，quot;原来天长地久，还是有人的地方比较好玩。quot;

    解语诧异，quot;你今日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些？quot;

    quot;实不相瞒，无事不登三宝殿。quot;

    解语大奇，quot;何事？quot;

    quot;那我不妨有话直说了。quot;

    quot;请讲。quot;

    quot;我有一个朋友，非常想认识你。quot;

    解语一愣，这是什么意思？

    可是聪明的她在电光石火间忽然明白此事。

    她并不动气，只是讥笑：quot;方先生，你怎么连这一行都干！quot;

    quot;介绍一个朋友给另外一个朋友认识，是正常社交活动。quot;

    quot;谢谢，不敢当。quot;

    他们站在行人路上谈话，方玉堂的豪华房车一直在路边等，司机静候吩咐。

    解语问：quot;你要说的，就是这么多？quot;

    quot;是quot;quot;再见，方先生。quot;

    方玉堂无奈地耸耸肩。

    解语忽然嫣然一笑回头，quot;你那朋友，怎么会知道有我这个人？quot;

    方玉堂连忙答：quot;他知道那宗新闻，他觉得很感动。quot;

    quot;我看不出有任何感人肺腑之处。quot;

    quot;你那样为不语——quot;

    解语讪笑，quot;赚人热泪是不是——姐妹花忍辱偷生。quot;

    quot;解语，我窘极了。quot;

    quot;再见。quot;

    这次解语头也不回地返家去。

    接着三个月内，解语剧变，她对功课发生新兴趣。

    孜孜不倦，感动了张老师，于是在下午多来两个小时，与学生朝夕相对。

    解语问老师：quot;能及格吗？quot;

    quot;绰绰有余。quot;

    得陇望蜀是人之常情，解语又问：quot;可以拿到十个优吗？quot;

    张老师又答：quot;未至于，七八个甲级已可所向披靡，进人任何一间大学了。quot;

    quot;那也算不错是不是？quot;

    quot;已十分理想了。quot;

    解语放下心来。

    每一团乌云都镶有银边，学业进步是她意外收获。

    解语此刻嗜好是逛书店。

    经过那一役，她自一个无主见无方向的小女孩蜕化成沉默好学的少女。

    可是与不语的关系却明显疏离。

    不语结识了一班新朋友，计划十分多，平时大吃大喝，麻雀耍乐，上落颇大，还考虑一起做生意。

    她欢喜地说：quot;以前我就是没有一个可以商量的人，现在有了这班好友，殊不寂寞。quot;

    心灵空虚，有一班人陪着也是好的。

    quot;姐姐，不如结婚生子。quot;

    不语一怔，哈哈笑起来，quot;那么容易？quot;丢一本娱乐杂志给她，quot;去看看，这一本简直是前女星离婚特辑，一个个三五七载后又重出江湖，身边还多了几名无辜孩儿，这是干什么呢，累人累己，当初何尝不以为是找到终身归宿，结果白浪费时间感情，解语，求人不如求已。quot;

    独立宣言。

    解语说：quot;你身边那些，不过是衰友损友，猪朋狗友，酒肉朋友罢了。quot;

    不语哈哈大笑，quot;不知多适合我。quot;

    见她那么开心，解语也笑出来。

    第二天，外婆朝解语嚼咕。

    quot;上个月，签了近十万元饮食单子。quot;

    解语想一想，quot;人家众星拱月似陪着她，求的是什么？总得有所付出。quot;

    quot;说的也是。quot;

    quot;不请客，何处有朋友，你别看她面于上做不出来，方某那件事，其实已叫她伤透了心，需要慢慢疗养。quot;

    quot;我亦觉得是。quot;

    quot;有钱多好，可以随意伤人。quot;解语气忿。

    外婆反过来劝她：quot;许多无业流氓更会凌辱女性。quot;

    这倒是真的。

    红颜多薄命，丑陋做夫人。

    接着的一段日子，不语忙着应酬，玩耍，并无异状，直到一日，解语在报上读到新闻：quot;花不语自编自导自演一出好戏。quot;

    解语拎着报纸去问姐姐。

    不语睡眼惺忪，quot;啊，登出来了。quot;语气欢欣。

    解语低声问：quot;谁是老板？quot;

    quot;我quot;quot;为何扒逆水？quot;

    quot;不人虎穴，焉得虎子。quot;

    quot;姐，你要虎子来干什么？quot;

    quot;扬眉吐气。quot;quot;姐，任何投资都有输有赢有风险。quot;

    quot;我一定会赢。quot;

    解语已无话可说。

    quot;你不看好姐姐，谁看好姐姐？quot;

    解语强笑。

    quot;小投资，文艺片，一定会回笼，你放心。quot;

    到这个时候，解语才知道，上一次，方玉堂把她自尊心伤得多厉害，她的信心碎得七零八落，如今，要自编自导自演一出好戏，才能拾得回来。

    不语笑，quot;邓小慧与焦伟芳都严然大制片，我比她们少了眼睛还是少了鼻子。quot;

    解语感觉到不安。

    不语翻阅看报纸，quot;这几张照片拍得不错是不是？quot;

    解语说：quot;你穿桃红色一直好看。quot;

    她去找娄律师。

    娄思敏招待她喝咖啡。

    quot;家里一老一小，故此她也没有事先同你们商量，她同我说，想替事业注射兴奋剂，否则再过两年，观众一样是忘记了她。quot;

    quot;她有足够资本吗？quot;

    quot;我看过计划书，那几百万现金难不倒她。quot;

    quot;可是那真是血汗钱。quot;

    quot;说得好，每一个人赚的都是血汗钱，我们用一生最好的岁月，一日最好的时间来求生计，quot;娄思敏感唱，quot;不知值或不值。quot;

    quot;我怕她受骗。quot;

    quot;这是她本行，她有经验。quot;

    quot;但，为什么我左眼跳不停？quot;

    娄思敏笑，quot;你精神太过紧张。quot;

    quot;可以劝阻吗？quot;

    quot;消息已经发出去了。quot;

    quot;这世界出尔反尔也很普通。quot;

    娄思敏说：quot;她想玩这个游戏。quot;

    quot;我见过血本无归的例子。quot;

    quot;太悲观了，也有赚大钱的机会。quot;

    娄律师办公室的空气调节稍冷，解语抖擞了一下，原来，她比姐姐更无信心。

    quot;你只要把书读好，别管其它。quot;

    解语不大看得到姐姐。

    她租了写字楼，又在某酒店订了公寓式长房让工作人员休息，一边改剧本，一边组班底，在娱乐版上隔几日便有消息，热闹非凡。

    家里十分静寂，联考时间表与准考证已经下来，张老师多年经验，指点学生应注意什么题目。

    解语并没有在试场中碰到老同学。

    张老师问：quot;自觉答得如何？quot;

    quot;如囊中探物，唾手可得。quot;

    张老师笑，quot;不得骄傲。quot;

    咄，不骄傲有什么意思。

    可是，解语也笑了。

    也许，对不语来说，那出好戏也是一场考试，如果胜出来，她可以顺利升级。

    她有做好功课吗P一连十场考试，解语明显地瘦下来。

    天天早上都吃不下早餐，万幸她能喝极多牛奶。

    最后一天，闹钟响的时候才清晨五点。

    好一个解语，撑着起床，翻阅笔记。

    然后梳洗更衣，出门之前，去看一看外婆。

    外婆一向有向墙壁睡的习惯，解语看不到她的脸。

    近日她睡得比较多，仿佛比从前疲倦，也可能是因为比从前空闲。

    解语轻轻掩上门。

    她独自赴试场去。

    鱼贯步入大堂，解语有种踌躇满志的感觉，不，这不是争意气，校长不公平地把她轰出校门，可是她并没有因此倒下来，她今天还不是一样来考试，成绩也许比老师最溺爱的同学更好，这叫争气。

    试卷下来，她低头疾书。

    两个半小时很快过去，她交上卷子，环顾四周，收拾好笔纸及准考证，铃声一响，站起来。

    可以听到百多名学生齐齐松口气的叹息声，接着，大家走出试场。

    有人在身后叫她。

    解语转身，是一个白衣白裤的男学生。

    quot;你怎么知道我名字？quot;

    quot;我偷看你的准考证。quot;

    quot;有何事？quot;

    quot;要不要到附近吃一杯冰淇淋？quot;

    quot;我没有空。quot;

    quot;可以把电话告诉我吗？quot;

    quot;我父母不准我与陌生人谈话。quot;

    那男生急了，quot;可是，人海茫茫，你这一走，我将永远失却你影踪。quot;

    解语忍不住笑，quot;这便是人生了，小兄弟，再见，珍重。quot;

    那男生啼笑皆非地呆呆站着。

    张老师的车子在街角等解语。

    那慈祥的中年女士同她说：quot;大功告成。quot;

    quot;谢谢你，张老师。quot;

    quot;我下星期将移民往多伦多。quot;

    解语大吃一惊，quot;怎么没听你说过！quot;

    张老师叹息，quot;这便是人生，有聚有散，聚散均无因。quot;

    六月债，还得快，她怎样对人，人便怎样对她，真没想到张老师会那样说。

    解语低下头。

    quot;三个月来相处，依依不舍，他日，若来多伦多升学．可住我家里。quot;

    解语黯然。

    quot;来，送你返家。quot;

    老师故意拖到最后才告诉她，免她送礼辞行。

    世上怎么没有高贵正经的人。

    quot;这是我的地址电话，成绩公布，第一时间通知我。quot;

    quot;是，老师。quot;

    外婆等她回家，准备了丰富菜肴。

    quot;考完了？quot;

    quot;考完了！quot;

    外婆笑说：quot;若考得理想成绩，我们招待记者，道出前因后果，控诉校长无理开除学生。quot;

    解语笑，quot;这不大好吧。quot;

    quot;差点叫老校害惨。quot;

    解语忽然豪迈地说：quot;若真的叫人害得一蹶不振，那我不算好汉，摔死活该。quot;

    外婆也笑，quot;好好好，得饶人处且饶人。quot;

    quot;即使考得全市第一，也不会招待记者，我不过想向自己交待。quot;

    quot;是，是，是，来吃这碗红烧蹄膀。quot;

    翌日，不语吩咐油漆师傅把客厅天花板髹成紫红色，譬喻红得发紫。

    手提电话号码改了，六六八八三八三。

    她仍然很少回家来，解语觉得姐姐神采飞扬，说起新戏，甜蜜蜜，喜孜孜，即使与方玉堂最和谐之际，也没有这样开心。

    解语开始觉得那几百万投资也许值得。

    买笑嘛。

    花不语卖笑多年，现在也轮到她买笑了。

    世上没有免费午餐，无论什么，总得付出代价，那么高兴，可知入场券不便宜。

    从前低调的花不语忽然出起风头来，姿容美丽、名贵首饰，含蓄性感的服饰，像一颗新星似吸引人注意。

    一个清晨，解语在床上看报纸，电话铃响了。

    熟人都已经不再拨这个电话找不语。

    原来是方玉堂。

    quot;方先生你好。quot;

    幸亏一直叫他方先生，现在不必改口。

    quot;不语在家吗？quot;

    quot;她现在很少回来。quot;

    quot;她不是生意人才，投资过分庞大，怕有闪失，你有无劝她？quot;

    解语讪笑，quot;我更加没有头脑。quot;

    quot;那，你看着她倾家荡产？quot;

    quot;小本经营，不至于此。quot;

    quot;人人把她当冤大头。quot;

    quot;方先生，你在什么地方？quot;顾左右而言他。

    quot;我一值在本市，何尝有走开过。quot;

    原来如此。

    quot;她要向我显颜色，是吗？quot;

    解语仍然很客气，不知怎地，她耐心地替每件事留个余地。

    当下她声线温柔，quot;我想不，方先生，她已忘记此事，从头到尾，她不发一言，不出一声。quot;

    quot;她恨我吗？quot;

    quot;她忙得不可开交，外婆的炖品要派人拿到公司去给她，你说，她哪里还腾得出爱与恨的工夫。quot;

    方玉堂愣住半晌，quot;你劝她当心。quot;

    quot;没法子，方先生，你已撒手不管，一切只得任她了。quot;

    方某吁出一口气。

    他仿佛有点侮意，欲多说几句，可是解语已没有时间给他。

    quot;我要去学校看榜。quot;

    quot;今日放榜？quot;

    quot;是。quot;

    quot;祝你高中状元。quot;

    解语乘车往学校。

    金榜贴在礼堂中央。

    布告前已围满同学。

    本来可到报馆去查，可是解语还是回到熟悉的地方来。

    她一眼看到成绩，七个甲，三个乙。

    算是好成绩，可是状元另有其人。

    有同学发现了她，窃窃私语。

    不一会儿，老师出来，叫住解语。

    quot;花同学，你成绩是本校第一名，quot;她夸奖她，quot;做得好极了。quot;

    全校第一？功课一向名列前茅的黄月娴与袁定能呢，没有为校争光？

    quot;由校方替你报名，现在成绩单也在我处，你愿意到课室来领取吗？quot;

    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

    解语答：quot;我……没穿校服。quot;

    quot;不要紧，你又没穿花裙子，今日非正式上课。quot;

    quot;好吧。quot;

    quot;还有，花同学，愿意回来念预科吗？quot;

    解语犹疑片刻。

    quot;可先报名，然后，获外国大学取录的话，可以退位。quot;

    哗，这么多选择，都为她设想周到。

    可见人真的要自己争气。

    一做出成绩来，全世界和颜悦色。

    真奇怪是不是，一样是这个人，这副性格，这个环境，三个月前，同样一帮人要扫她出门，现在，同一票人要靠她光耀门楣。

    解语不觉享受，只有感慨。

    表面上不露出来，恭敬地说是。

    这当事人都一字不提前事，又有谁会记得？一定可以皆大欢喜。

    当下，班主任走进课室，手中拿着一叠成绩表。

    同学们纷纷就座。

    离开学校三个月，再回来，感觉怪得不得了。台台凳凳那么小那么硬，奇怪，以前怎么坐？

    同学们讪讪地向她打招呼。

    老师发表了最佳成绩，众人诧异地发出惊叹。

    领了成绩单，解语到注册处报名升读中六。

    教务主任轻轻说：quot;校长只做到这个学期底。quot;

    解语抬起双眼。

    quot;她被调走了，明年新校长姓唐。quot;

    呵，有这样的事。

    解语本来只来看成绩，没想到意外获得平反。

    quot;欢迎你明年回来。quot;

    解语朝她一鞠躬。

    她取了成绩表离开学校。

    到了家，立刻拨电话给张老师，那边是深夜，她在录音机上报告喜讯。

    不语的制片拨电话过来，quot;二小姐，语姐问，你成绩如何，可要到报馆去查一查？quot;

    quot;已经取了成绩，七个优。quot;

    那见多识广的制片忽然倒抽一口冷气，quot;什么，你考试时吃过什么，这种成绩是真人可以做到的吗？quot;

    无人比他更会说话，不愧是制片家。

    quot;我立刻去向语姐报告。quot;

    解语被他逗得笑出来。

    隔一刻，方玉堂秘书也来打听。

    幸亏考得好，否则，众人如此嘘暖问寒，怎么吃得消。

    quot;替我谢谢方先生，是张老师帮我开的窍。quot;

    解语很累，倒在床上睡着。

    真幸运。

    外婆回来，推她，她迷迷糊糊回答。

    quot;扬眉吐气！可以挺起胸膛来做人了。quot;

    下午，不语带了一只蛋糕回来。

    笑道：quot;找你客串一个角色如何？quot;

 第3章

    解语吓得双手乱摇，quot;哎呀呀，那么多人看着，多难为情。quot;

    不语凝视她，叹口气，quot;我至怕没人看，你却怕有人看，一个屋檐下两个人，性格大大不同。quot;

    解语一味赔笑。

    quot;也罢，一个人在水里已经足够。quot;

    quot;升学的事——quot;

    quot;你问道于盲，不过，能到外国升学，其实有利将来。quot;

    可是解语不舍得外婆。

    quot;那么，再等一年吧。quot;

    不语握着妹妹的手。

    quot;一下子中学都毕业了，三岁学唱字母歌的情况，历历在目。quot;

    解语忽然问：quot;那时你多大？quot;

    不语醒觉，笑道：quot;要套我年龄？那时我七岁。quot;

    笑得十分畅快，露出眼尾细皱纹来。

    当然不只相差七年。

    可是，有什么关系呢，没有人会比她们更相爱。

    一部戏的后期工作往往比拍摄更为吃苦，可是不语从不把工作带回家做。

    家是温暖安乐窝，一个完全休息的地方。

    外婆摊开报纸研究，quot;排在暑期第二档上演，那算不算好？quot;

    quot;大概还算不坏吧。quot;

    quot;报上说，假使第一档收得好，可能延期。quot;

    quot;千万不要在姐姐面前表示焦虑。quot;

    quot;我省得，都说戏拍得不错，很好笑，讨人欢喜。quot;

    quot;外婆，你别紧张。quot;

    quot;怎么松弛？不语在我处调走两百多万。quot;

    解语抬起头来。

    quot;我存的是加元，买之际六元二，最高见过六元八，此刻跌到五元七，兑回来已打了三大板，这几年利息甚低，三四厘都做过，笑死人，希望这番不语帮我赚回来。quot;

    解语不禁担起心来。

    戏上映之际，她跑到戏院去查看。

    见票房外有人排队，心头才放下一块大石。

    不语洋洋得意，quot;在这种不景气情况下，我们尚可不用赔本，多开心。quot;

    险过剃头。

    quot;下一部戏的剧本已在准备。quot;

    什么？解语一颗心又吊了起来，quot;得些好意需回头。quot;

    这下子不语的脸忽然挂下来，quot;你懂什么，只会扫兴泼冷水，你未做过一日事，赚过一块钱，茶来伸手，饭来开口，中学甫毕业，你来教训我？quot;

    解语立刻噤声，羞愧得低下头。

    quot;你们这一老一小，何必多事，凡事有我，你们在家，有粥吃粥，有饭吃饭，不就完了。quot;

    外婆连忙打圆场。

    不语临走，放下一张支票。

    外婆看过银码，表情非常满意。

    可是解语讪讪地过了一日。

    真的，她何来智慧胆色，胆敢教训不语，她惟一丰功伟绩，不过是替她挨过两巴掌。

    而这件事，也已为人淡忘。

    新的剧本出来之际，解语已回到学校去。

    不语变了许多，她现在说话权威、专制，喜欢众人奉承，听到好话，即时笑颜逐开，如不，拂袖而去。

    相由心生，妆也改得较为浓艳，衣裳颜色亮丽起来，有一件豹皮花纹的紧身衣，穿上效果特别，令人看了一眼，再看一眼。

    身边一班人跟进跟出，连手袋与无线电话都有人拎着，一日，特地叫秘书去半日，为的是找一种不大买得到的巧克力糖。

    那人自然不会白白来回地走，那些人都支薪水。

    吃便饭，电叫司机坐在朋友门口等上四五个小时，那加班费可是一笔开支。

    外婆苦笑，quot;多年不正常生活的坏影响现在开始现形。quot;

    因为觉得吃过苦，所以决定享受，控制得不大好，故此有点过分。

    可是解语说：quot;应该的。quot;

    内心凄怆，都是吃她饭的人，有什么资格说她不是。

    剧本厚厚一叠，quot;懈语，你看了，给点意见，当自己是一个普通观众。quot;

    一看封面，解语吓一跳，上面写着quot;刺秦quot;二字。

    她质疑地抬起头来。

    不语解释：quot;荆轲刺秦王。quot;

    解语张大嘴，眼珠子差点没突出来。

    quot;看完把印象告诉我，敝公司决定尝试不同戏路。quot;

    不语愉快地离去。

    解语低下头。

    这种所谓历史故事一定歪曲事实，不然不显心思，不够独突，荆轲一定会武功，打扮不中不日，且有数名红颜知己争风喝醋，而最后揭盅，他原来是名同性恋者，所以才为燕太子丹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要多暧昧都可以，只要能媚洋，最好可以到国际影展参展拿奖。

    解语愿意一手捶胸，一手握拳，垂着头痛心疾首地说：quot;姐姐，让我们移民吧，别拍这些劳什于戏了。quot;可是她不敢。

    忠言逆耳。她不忍得罪养活她的人。

    本子写得很散，有一两场戏比较吸引，男女主角都有沐浴镜头，红纱帐、青竹床，想必有瞄头，可是古装戏成本恐怕要大十倍。

    解语放下本子，十分沮丧。

    她不懂，故不能一味拦阻。

    她又没有更好的消遣可以提供给不语。

    有些家长一味盲目反对子女全部作为，却无更佳建议，两代关系搞得非常差，解语不想与姐姐成为陌路。

    况且，她不一定是她的姐姐。

    如果不是，不语走过的路更辛酸更痛苦。

    解语约会方玉堂。

    方氏亲自迎出来，接她进会客室。

    quot;解语，什么风吹你来？quot;

    解语轻轻坐下，开门见山低声说：quot;如果不语是我生母，那么，我生父是谁？quot;

    方玉堂先是一愣，继而叹口气，quot;我不该把这件事告诉你。quot;

    真虚伪。

    解语笑了。

    quot;幸亏你一直不曾与她对质。quot;

    解语说：quot;告诉我更多。quot;

    quot;我同不语分手，过程也很丑陋。quot;

    quot;怎么会，你说再见，她便消失。quot;

    quot;对，继而我往外国人间乐园去过神仙般生活。quot;

    quot;难道别有内情？quot;

    quot;分手原因：我发觉不语有男朋友。quot;

    quot;不！怎么可以，虽然你有妻室，不代表她可以不忠！quot;

    方玉堂吃瘪了。

    过片刻他才说：quot;物质上我一点没有亏待她。quot;

    quot;她并非卖身。quot;

    方玉堂用手撑着头，quot;那男子年轻、壮健、英俊，他是外国人。quot;

    解语一点也不知道有这样一个人。

    quot;一定很快分开了。quot;

    quot;可是，有第一次，必有第二次。quot;

    解语颔首，quot;如此淫妇，还是一刀两断的好。quot;

    方玉堂不语。

    他打开小型夹万，取出一只大信封，抽出一张照片给解语看。

    解语怔住。

    那是两人的背影，女子穿小小金色泳衣，与男方依偎在夕阳棕榈树下，两人正接吻。

    quot;照片拍得好极了。quot;

    方玉堂苦笑。

    解语微笑，内心宽慰，原来姐姐有过如此好时光，值得庆幸。

    quot;私家侦探有无告诉你对方是什么人？quot;

    quot;她的网球教练？quot;

    quot;这沙滩在什么地方？quot;

    quot;美属处女岛。quot;

    解语终于咧开嘴笑。

    方玉堂无奈，quot;解语，我也知你永远不会同情我。quot;

    解语欠欠身：quot;你身家过亿，何需同情。quot;

    照片拍得真好，充满偷情的浪漫刺激情调。

    二人的皮肤晒成金棕色，眯着眼，陶醉万分。

    quot;我不能假装不知，我找个借口同她分手。quot;

    原来如此。

    quot;可是，接着发觉钟美好更为不贞。quot;

    解语嗤一声笑。

    quot;接着，林翠兰与周熙亦如此。quot;

    解语说：quot;啧啧啧。quot;

    quot;后悔也已经来不及。quot;

    quot;现在的女伴是谁？quot;

    quot;王雅丽。quot;

    quot;没听说过，或许，你应考虑回到方太太身边。quot;

    quot;我们已是陌路。quot;

    quot;那多好，也根本毋需离婚。quot;

    quot;移民潮救了我，你看现在多好，隔着一个太平洋，大家可以为所欲为，眼不见为净。quot;

    解语问：quot;我生父是谁？quot;

    quot;你不会想见他。quot;

    quot;我在想，不语风头这样劲，那人，如果在本市，不会太太平平默默修行吧？quot;

    方玉堂露出佩服的神色来，quot;真聪明。quot;

    quot;他，也许会有要求？quot;

    quot;那自然，一次，托人向不语要医药费。quot;

    解语恻然。

    果然是这种人。

    quot;居然有人替他做中间人，口口声声叫不语把现款存入一个户口。quot;

    果然是这种人。

    quot;不语立刻将此事告诉我，那年，你还很小。quot;

    quot;你怎么做？quot;

    quot;我在派出所有朋友，忠告我报警，当勒索案处理。quot;

    解语沉默。

    quot;我必需那样做。quot;

    quot;我明白。quot;

    quot;那时不语尚未出名，事情较为容易隐瞒，而传媒也尚未流行深入挖人疮疤。quot;

    quot;你肯定我不是妹妹？quot;

    quot;不语大你十八岁。quot;

    quot;她保养得真好。quot;

    quot;不幸中大幸，你是那样可爱的一个女孩。quot;

    quot;谢谢你。quot;

    他一向喜欢她，也与她说得来。

    quot;如果不语有点乖张，你需原谅她，她走过的路不容易。quot;

    是，穷家女，图出身，总有行差踏错的时候。

    quot;那人之后没了音讯。quot;谁会去天天记念他。

    quot;你不是有个私家侦探吗？quot;

    方玉堂急说：quot;懈语，不可！quot;

    解语低下头。

    quot;记住，麻烦来找你，你才去应付它，如不，任它沉睡，不可触动它。quot;

    quot;你见过那个人？quot;

    方玉堂颔首。

    quot;我，长得可像他？quot;

    quot;怎么会，你同不语是一个印子。quot;语气十分宽慰。

    quot;那人，不值得一见？quot;

    quot;恕我这样说：你之不认识他，何止不是一种损失，简直是至大幸运。quot;

    解语颓然。

    quot;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是，人生的缺憾十分多。quot;

    解语忽然又调皮起来，quot;包括美女不贞忠，守德的偏是丑妇。quot;

    方玉堂凝视她，半晌他说：quot;你是一朵解语花。quot;

    解语骇笑。

    哗，从未听过更庸俗的赞美。

    quot;听我忠告，照旧生活，千万别去揭旧帐。quot;

    解语叹口气。

    quot;那根本不是你的帐簿。quot;

    解语点点头。

    quot;你有事愿意与我商量，我觉得荣幸。quot;

    不知怎地，解语相信这一切都是真话。

    quot;不语上一套影片，进帐还不错呵。quot;

    quot;害您掉了眼镜了。quot;解语莞尔。

    quot;你知道吗，一进赌场即输的人，反而不至于倾家荡产，尝到甜头，不知收手，那才叫危险。quot;

    解语何尝不是那样想，她苦笑。

    quot;我们走着瞧吧。quot;

    方玉堂送解语出去。

    秘书前来报告：quot;方先生，杏子斡在楼下拨电话上来说，他三分钟后就到。quot;

    解语见那老方一听杏子斡三字立刻变色，便以为是他的新欢。

    她笑说：quot;你接驾吧！我自顾自下楼。quot;

    quot;不，quot;方玉堂低声说，quot;来，我带你自另一头走。quot;

    quot;光天白日之下，不需这样暧昧吧，这位杏紫惑小姐未必如此娇纵。quot;

    方玉堂笑，quot;是我生意上朋友杏子斡先生。quot;

    解语诧异，quot;那更不用回避。quot;

    quot;我怕麻烦，他正是上次要我介绍你给他的人。quot;

    quot;啊！quot;解语急了，quot;我自后门走。quot;

    quot;也好。quot;

    解语连忙往载货电梯走去。

    叮一声，电梯门打开，只见有人推着一辆轮椅出来，解语本能地让开，同时用手挡着电梯门不让它合拢。

    那推轮椅的是一司机模样的人，可能不惯差使，而偏偏梯身与大堂之间高低又差了一两公分，所以一时卡住出不来，他急得冒出汗来。

    解语与人方便，自己方便，立刻蹲下，出力帮手抬一抬轮椅前轮，果然，后边那人一出力，轮椅便推出电梯。

    那司机没口价道谢。

    解语连声说不用客气。

    她走入电梯，下楼去。

    轮椅上是什么人？她没看清楚。

    坐在轮椅上，自然有残疾，瞪着身体有不便的人看，是极之不礼貌的一件事。

    所以她没有看，连男、女、老、幼都不知道。

    解语虽然年轻，在这方面的修为却无比精湛，假装看不见是她拿手好戏，演技未必比姐姐差。

    学校生涯还是好的。

    经过上一役，老师同学已对她另眼相看，她却比往时更加沉默，绝无是非。

    小息午膳时分，一见同学三三两两聚在一堆，她立时三刻回避，走得远远。

    有谁走过来搭讪、攀谈，解语挂上一个笑，然后装聋作哑，硬是似听不见，说不出，连天气都不谈。

    你以为谈天气那么容易？

    quot;天上有乌云。quot;

    quot;她说你面孔似乌云呢。quot;

    立刻变中伤的谣言。

    最好是避不见面，既然不能够，那么，最好是不开口。

    任凭人说她像傻瓜，名列前茅就好。

    解语已掌握了做功课的窍巧，考起试来，真是无往而不利。

    而读书的秘诀，其实人人均知，乃系拼命读，可是知易行难。

    新戏的定装照出来。

    不语特地回家来让解语过目。

    解语拿在手中，愣半晌，正考虑做如何反应。

    彩照中的花不语穿着不知国籍、不知朝代的古装、高髻、大花脸、织锦袍子怕有十多层，她端坐着，似一只洋娃娃。

    类此装束在何处见过？

    解语忽而想起，三年前不语带她到东京旅行，她们去看一个大型歌舞表演叫作米卡度，那些表演女郎就做如是妆扮。

    解语没声价赞好。

    不语看着她，quot;终于也识货了。quot;

    迷汤人人欣赏，假话人人爱听。

    解语又想起，那些表演女郎跳到半场，会忽然剥下一边衣裳，露出酥胸，怪异诡艳。

    当然，花不语不会那样做。

    她吁出一口气。

    谁知不语也叹息一声，quot;这部戏一出来，就到国际参展扬名。quot;

    解语唯唯诺诺。

    quot;怎么不抬扛？quot;

    她怕不语说她妒忌。

    quot;你看你，忽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变成书呆子。quot;

    quot;那好呀，quot;解语终于笑着开口，quot;打入国际圈子，讲英语、赚美金、住比华利山，飞上枝头，就不必同本地那班猥琐人、井底蛙打交道了。quot;

    分明挪揄，不语却没有听出来，还觉得刚刚好：到底是自己人，说话才如此中肯。

    她笑着走了。

    解语盯着那些定装照发呆。

    不语多年的节蓄，一定似水般泼到街上。

    那些辛辛苦苦，流过无数汗与泪赚回来的钱。

    对牢陌生人宽衣解带，同张三李四热烈拥吻，虽说是戏，却真人表演，戏子生涯，辛酸之处，岂能为外人道。

    怎么可以拿这些钱来出气。

    美丽的花不语似一条鲤鱼精。

    这么些年都熬过去了，眼看大功告成，修炼成仙，偏偏功亏一篑。

    这种历史官闱巨片，当然不会在都会拍摄，不语她风尘仆仆，来回两地，不知付出多少心血。

    精神异样亢奋，说话声音高出八度，演讲时仰着头，眼睛看着东方，解语知道这便是俗称的走火入魔。

    她同方玉堂说：quot;我都不再认得不语了。quot;

    方玉堂亦觉可惜，quot;她以前真是个可人儿。quot;

    quot;都是你害的。quot;

    这样娇嗔的责怪，叫老方心痒痒，quot;但愿是真的。quot;他呵呵呵笑起来。

    quot;你不离开她，什么事都没有，我们仍是逛名店买首饰喝下午茶度日。quot;

    quot;要变的人，迟早总会变。quot;

    quot;废话。quot;

    quot;她不去马，心有不甘。quot;

    这才比较像真话。

    quot;最好的十年已经过去，身为女演员，一生也不过只得这个十年，不像我们生意人，七老八十还可以有机会发大财。quot;

    解语又深深叹口气。

    quot;饰老旦没意思，自古名将与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quot;

    quot;依你说该怎么样？quot;

    quot;结婚生子。quot;

    解语冷笑，quot;我不信女子只有一条路。quot;

    quot;你误会了，女性可走的路多着呢，可是，这是最佳结局。quot;

    quot;你少担心，不语不会嫁不出去。quot;

    quot;你又错了，我从来不为她担忧这个，我只怕她花光节蓄，那就烦了。quot;

    这是事实。

    quot;只要她经济独立，体面风光，才不怕找不到男伴，真是爱嫁谁就嫁谁。quot;

    quot;是钱作怪吗？quot;

    quot;当然，谁会拖一个包袱上身。quot;

    解语低下头。

    方玉堂说出实话：quot;你放心，年轻貌美如你，不怕没人背着走。quot;

    解语啼笑皆非。

    quot;找到固定男朋友没有？quot;

    quot;十划没有一撇。quot;

    quot;同龄男子都很幼稚是不是？quot;

    quot;那也不用去说它了，至可怕是他们的母亲，不过四五十年纪，未老先衰，一副封建时代老夫人姿态，对儿子女友评头品足．这个出身有污点，那个相貌不够端正，像挑王妃。quot;

    轮到方玉堂笑，quot;你仿佛在说我老妻。quot;

    解语讲老实话：quot;是方太太倒还罢了，你们家到底养得活媳妇，不但有佣人服侍，不愁三餐，尚可即刻移民，可是那种几乎仅够温饱的人家，也同样装腔作势，那才气人呢。quot;

    quot;不用生气，迟年恶婆婆会碰上刁钻媳妇，有得好斗。quot;

    方玉堂自己也困惑了。

    对着花解语，他好像无话不说，甚至絮絮闲话家常，都饶有趣味，这是怎么一回事？

    而解语又主动恢复与他来往，又有何机心？

    quot;难得你不记仇？quot;

    quot;我事事均记得清楚，可是你同我们家，到底已有那么久的渊缘。quot;

    方玉堂有点羞愧。

    quot;我无时无刻不想念不语。quot;

    quot;你才没有。quot;

    方玉堂见她不信。一个中年男人，也不好解释，别转话题，quot;我那个朋友，仍想认识你。quot;

    解语看着他，quot;是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吧？quot;

    quot;那当然，商场跟红顶白，没有影响力，谁理他。quot;坦白直截了当。

    解语摇头，quot;不，我不想认识他，quot;她狡黠地笑一笑，quot;妈妈说我年纪还小，宜专心读书。quot;

    方玉堂也笑笑，quot;我这位朋友，生性大方慷慨，富甲一方，学养俱佳，是位正派人物。quot;

    quot;我肯定他是，可是，我功课实在忙不过来。quot;

    花不语监制的巨制，光是外景，足足拍了半年，不能说进行得不顺利，又不住招待记者探班，故报上时有报导，并不冷落。

    眼看又可顺利过关，忽然传来晴天霹雳。

    解语记得很清楚，那一天，回到家，看见不语躺在她的床上，面如死灰，一动不动。

    quot;姐姐！quot;

    她立刻放下书包，跑到床边，蹲下紧紧握住姐姐的手。quot;怎么了，告诉我，发生什么事？quot;

    不语见过不少大场面，能叫她全身颤抖可真是大事，解语惊惶不已。

    不语用手掩着脸，quot;别告诉外婆。quot;

    quot;什么事？quot;解语吓得落泪，quot;可是你健康出问题？quot;

    quot;要死倒好了。quot;

    quot;讲出来商量。quot;

    quot;坏了事了。quot;

    quot;怎么会！quot;

    quot;底片被上头扣留，不予发还。quot;

    quot;什么理由？quot;

    quot;拍摄场地牵涉到军事基地机密。quot;

    quot;这正是宣传重点之一，你不是早已搭通天地线了吗？quot;

    quot;打通的原来只是地线，上一层的天线现在大发雷霆，说我们根本没有招呼过他，将底片扣住，要好好研究。quot;

    解语张大了嘴。

    quot;我这下子可完了。quot;

    解语问：quot;要研究到几时？quot;

    quot;完了！quot;

    quot;你还不找人疏通？quot;

    quot;找谁？有字号的人都不担这种干系，一部电影而已，年中不知多少失败投资，这个戏有何特别？quot;

    解语抓住姐姐的手，quot;资金——quot;

    quot;我已收了订金作为投资，不能如期放映，需做庞大赔偿，若宣布破产，得变卖一切产业。quot;

    不语失声痛哭。

    最令她伤心的是非战之罪，而是不可预测的政治因素。

    她急痛攻心，已近歇斯底里。

    解语把姐姐紧紧拥在怀中。

 第4章

    quot;有得救有得救，别担心。quot;

    quot;我们已想尽办法。quot;不语呜咽。

    一日之间，她似老了十年，身体佝楼，四肢软弱。

    解语服侍姐姐吃药，安排她睡下来。

    她即时去找方玉堂。

    秘书迎出来说：quot;方先生开会。quot;

    quot;我有要紧事，不能等，请他出来一下。quot;

    秘书知道这个漂亮的少女身分特殊，迟疑一下，决定汇报。

    片刻，方玉堂自会议室出来，看到面色苍白神情异常的花解语，立刻吩咐：quot;你去我房间稍候，我交待一两句即来。quot;

    算得难能可贵了。

    可是那十来分钟，像半个世纪那么长。

    虽然外婆一直说，数十年晃眼消逝，并非难事。

    方玉堂推门进来，解语转过头去，脖子有点酸软。

    她立刻说明来意。

    方玉堂张大了嘴，半晌做不得声。

    然后，他斟了一杯白兰地，喝一口。

    quot;怎么会跑到人家军事基地去取外景？又不是时装片。quot;

    quot;别研究这些了，你人面广，可有救？quot;

    quot;有是有。quot;解语一听已经放下心头一块大石。

    quot;现成有一个人，一句话，底片明朝即可放出来。quot;

    quot;我不相信。quot;

    quot;我说的都是实话。quot;

    quot;此君是谁？quot;

    quot;这人叫杏子斡。quot;

    解语仿佛听过这个名字。

    quot;我们如何去求他？quot;

    方玉堂笑了，quot;我们？我是我，你是你，那是你们的事，我至多扯一扯线，做个中间人。quot;

    quot;好，我该怎么去求他？quot;

    方玉堂为解语的勇气感动，叹口气。

    他说：quot;这位杏先生，正是我说了近一年，那个想结识你的人。quot;

    解语松一大口气，像遇溺之人被托出海面吸入新鲜空气一样。

    quot;这好办呀。quot;

    方玉堂凝视她，quot;你怎么知道人家要的是什么？quot;

    解语苦涩地一笑，quot;当然不会是我的灵魂。quot;

    方玉堂说：quot;你对不语的忠诚，一直使我感动。quot;

    quot;她养活我，我当然要报答她。quot;

    quot;照顾你是她的责任。quot;

    quot;她牺牲很大，而且都记录在银幕上，我看过她的影片，一些，真猥琐得不堪入目，为着家人生活，她也一一忍耐，她为我，我为她，也是应该的，凭什么我会比她高贵呢，我们是姐妹，或者，是母女。quot;

    方玉堂沉默一会儿。

    片刻他说，quot;即使有难，我也不会叫你们睡到街上去。quot;

    解语略觉宽慰。

    quot;你在这里等一等，我到内厅去打一个电话。quot;

    办公室转角，有一间小小套房，他用来休息用。

    当下他走进去，掩上门。

    解语在门外等。

    以前，她一直纳罕，他们是怎么与她们谈的条件，现在她明白了。

    大抵不用她们开口，恐怕都有中间人。

    真的实行起来，也不比想象中尴尬，冷静地。理智地，说出交换的条款。

    才三五分钟，方玉堂已经出来。

    quot;关于影片的资料……quot;

    quot;我马上回家传真给你。quot;

    quot;那些片约值多少？quot;

    quot;不语整副家当。quot;

    quot;其实，她的家当也不值几多。quot;

    quot;你错了，方先生，那是她凭劳力赚回来。quot;

    quot;一早叫她不要冒险投资。quot;

    quot;一个人到了某一阶段，总想证明一些什么。quot;

    方玉堂叹口气，quot;我遇见不语之际，她正值你这样年龄。quot;

    可是，已经有一个私生子。

    解语不知道说什么才好，那个孩子，就是她。

    别人生孩子，伴侣热烈盼望，公公婆婆、父母亲尽力照顾，她却一个人孤零零承受白眼压力。

    奇是奇在到头来，这一切创伤苦楚辛酸也并未曾在她肉体或灵魂上显露出来。

    她也算得是一个奇女子。

    到了家，外婆惊疑地问：quot;不语怎么回来了？quot;

    解语镇定地笑，quot;这是她的家，不让她回来乎。quot;

    去看了看不语，仍在熟睡。

    很好，憩睡可治百病。

    解语联络到导演，谈了半晌，把一切资料记录下来，放下电话，详细列出制作人姓名、影片名称、合作单位、底片数量，外景地点、日期。

    一边写她的手一边颤抖。

    额角淌着汗，慌张的她不相信她会写字，一笔一划都努力地做，片刻手指手腕与肩膀都酸痛起来。

    方玉堂的秘书来电催促：quot;请问资料找齐没有？quot;

    quot;好了，此刻就传真过来，请查收。quot;

    稍后，秘书再来一通电话，quot;方先生说，资料已到对方手中，请安心等候消息。quot;

    为此，解语一辈子感激方玉堂这个人。

    他没有叫她等。

    他没有搞小动作，卖关子，百上加斤，令她焦虑。

    这已是现今世界的仁人君子。

    解语一夜不寐。

    不语倒是呼吸均匀，连睡姿都没换过。

    解语一个人坐在露台上沉思。

    那位杏子斡先生看过资料，想必会召她去见面谈条件。

    他要什么不要紧，可是，一定要保证取回底片。

    解语紧张而疲倦，终于也在藤椅子上睡着。

    是外婆叫醒她。

    quot;当心着凉，为什么不回房去睡，你俩有什么事瞒着我不说？quot;

    解语紧握着外婆的手不语。

    电话铃刺耳地在清晨响起来。

    吵醒了不语，惺忪沮丧地说：quot;解语，听听，说我不在。quot;

    解语取过话筒，听对方讲了几句，脸上渐渐露出喜色来。

    过一会儿，她把话筒递到不语耳边，quot;你听听。quot;

    不语呻吟，quot;我不在。quot;

    quot;是许导演。quot;

    quot;我已经死了。quot;

    quot;最好消息。quot;

    解语把耳筒接到不语耳边，那导演哗啦哗啦的在那边说起来。

    不语立刻睁大眼，像看到神迹一样。

    她清醒过来，抓紧电话，听清楚每一个字。

    忽然之间她泪如泉涌，体内一切毒素排泄出来，她丢下电话，大声喊：quot;底片发回了，底片发回了。quot;

    真快。

    那人也真大力，先办妥了事情，再来与她谈条件，她大可以撒赖，不过，他大概也不怕她飞得出他掌心。

    这是一个非常有势力的人。

    不语长长吁出一口气，瘫痪在床。

    quot;奇怪。quot;她说，quot;我头不痛了，呼吸也顺畅起来，一条命又捡了回来，解语，替我准备早餐，唉，江湖如此险恶，拍完这部戏我决定搞退休移民。quot;

    解语的手也渐渐回暖。

    外婆根本不知一家子险些要睡到街上去，一径准备早饭。

    解语默默看着外婆背脊，是，这个担子轮到年轻力壮的她来挑了。天经地义，每代负责二十年。

    电话铃又响起来。

    解语知道是找她。

    果然，是方玉堂喜悦的声音，quot;此君像不像救命皇菩萨？quot;

    quot;没话讲。quot;

    quot;不语放心了？quot;

    quot;她正一边看早报一边吃粥。quot;

    方玉堂笑了几声，quot;那多好，再见。quot;

    什么，再见？

    quot;慢着，我几时去见那位杏先生？quot;

    方玉堂一怔，quot;你想见他吗？quot;

    quot;不，他难道不想见我？quot;

    quot;他说助人为快乐之本，举手之劳，不足挂齿，他亦没惊动什么人，只不过讲了几句话，答应请吃饭，如此而已。quot;

    quot;我——不必见他？quot;

    quot;将来一定有机会。quot;

    方玉堂挂断电话。

    天下有这么便宜的事？

    吃完早餐，不语头脑清醒起来。

    捧着乌龙茶，她喃喃自语：quot;一觉睡醒，烦恼不翼而飞，这里边，有什么学问？quot;

    解语过去笑道：quot;平日你好事多为，感动了上苍。quot;

    quot;去你的。quot;

    阳光下，解语看到她眼角聚集了细纹。

    这些皱纹不是来旅游，而是来定居的，一旦安顿，绝不打算走开。

    不过不妨不妨，医科昌明，一定可以抚平。

    quot;是谁高抬贵手呢？quot;

    quot;许导演一定心中有数。quot;

    quot;咦，我怎么在此同无知妇孺一直唠叨？我还是出去与老许商量后事是正经。quot;

    她梳洗更衣，匆匆忙忙赶出门去。

    外婆疑惑地说：quot;她昨夜明明有心事。quot;

    quot;不管怎样，已经雨过天晴。quot;

    quot;这么快？quot;

    quot;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quot;

    外婆看着解语，伸手来抚她的脸。

    quot;你同不语一个印子。quot;

    quot;我哪有她那般漂亮能干。quot;

    quot;其实，你们都是好孩子。quot;

    解语微笑。

    quot;只是，人乖，命不乖。quot;

    quot;谁说的，我们还不是好好活着。quot;

    外婆落下泪来，quot;谁说不是。quot;她又笑了。

    解语一看钟，quot;哎呀呀，我要迟到了。quot;

    她闪进课室，轻轻坐下。

    打了下课铃才向老师解释。

    此刻的花解语早已获得平反，偶尔迟到，不算一回事。

    片子发回，一格不少，他们踌躇了一日：到底发生过什么事，谁是救命恩人，抑或，注定命不该绝？

    之后，因为赶戏，忙得人仰马翻，再也无暇研究命运，当作鸿运当头，也就一了百了。

    不语把海报的样子，取回家来看。

    quot;这款海报由美国人设计。quot;

    quot;还有其它的吗？quot;

    quot;这张是自己人的杰作。quot;

    解语说：quot;好多了。quot;

    quot;喂，会不会是你不懂得欣赏？quot;

    quot;我不崇洋，因为我深谙流利英语。quot;

    quot;我也觉得是小陆设计得好。quot;

    解语笑。

    不语站在海报前踱步，她必需即时下决心。

    一个人在做出抉择之时，往往有股沉寂的专注美态。

    解语看着她，轻轻说：quot;姐姐与以前不同了。quot;

    不语转过头来，笑笑，quot;我也觉得。quot;

    quot;比从前更漂亮。quot;

    她坐下来喝一口咖啡，quot;谁说的，更丑才真，一日，大声同工作人员理论，猛一抬头，看到一块玻璃中自己的反映，原来叉着腰，倒竖眉毛，嘴角往下垂，哎唷唷，吓一跳，这恶婆子是谁？原来是我花不语。quot;

    解语亦笑，quot;所以许多能干的男人不让妻、女、爱侣出来工作。quot;

    quot;是，养着一屋低能儿。quot;

    quot;不与社会其他人比较，也无所谓。quot;

    不语最终取起一张海报，quot;我挑小陆这张。quot;

    quot;当然，你看，一钩残月叠影女主角倩影，多有情调，保证唬得洋人一愣一愣。quot;

    不语瞪她一眼，接着笑了。

    那是傍晚，解语接到方玉堂电话：quot;请出来一下。quot;

    解语即刻惶恐，quot;可是——quot;

    quot;呵，不不，是我想见你，我有话说。quot;

    到底年轻，解语随即放下心事，quot;我马上来。quot;

    外婆问：quot;去何处？quot;

    quot;约了朋友。quot;

    quot;你有朋友了吗？quot;

    quot;不，外婆，是普通朋友罢了。quot;

    quot;解语，你自己当心。quot;

    quot;我晓得。quot;

    quot;我那套已残旧，教你也无用，你谨记边学边做。quot;

    解语略觉凄惶，她见过一些幸福儿童，真是父亲牵一只手，母亲拖另一只手，到池上有水坑，父母一用力，提着两只小手双足离地跨过，化险为夷。

    她有谁？

    解语叹口气，过去握一握外婆的手。

    方玉堂在办公室等她。

    听见她脚步声转过头来，第一句话就说：quot;我离婚了。quot;

    解语一怔，怎么在这种时刻离起婚来？

    quot;我老婆不要我了。quot;

    解语一听，嗤一声笑出来，天下竟有此滑稽之事。

    quot;她在温埠碰见二十年前的旧情人，对方丧偶，二人一拍即合，命律师拟了离婚书叫我签署。quot;

    解语的嘴咧得老大，笑意越来越浓，这叫作善恶到头终有报，若然不报，时辰未到。

    quot;你好似不大同情我。quot;

    quot;哈哈哈哈哈。quot;

    quot;解语！quot;

    quot;孩子归谁？quot;

    quot;他们早已长大成人，归社会。quot;

    quot;财产呢？quot;

    quot;要得不多，原来名下的房产珠宝自然不会还我，其余一概不要，看来新生活已足够令她满足。quot;

    quot;恭喜你，方先生，你又是一个吃香的王老五了。quot;

    方玉堂却非常沮丧，quot;从前，我有什么烦恼，在你姐姐处说了一遍，回家又可重头倾诉，现在，只得闷在心中。quot;

    quot;你会习惯的。quot;

    quot;太寂寞了。quot;

    quot;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再找几名红颜知己好了。quot;

    quot;你有所不知，感情需时间培养，我现在哪里还有时间。quot;

    解语又待笑他，可是内心恻然，他不是坏人，他曾善待她们姐妹，他一直关心她们。

    故此，解语咬着嘴唇强忍着笑。

    半晌，她说：quot;改天再听你倾诉。quot;

    quot;解语，请匀出时间给我。quot;

    quot;一定。quot;

    解语走到电梯大堂，正欲放声大笑个痛快，忽然秘书追出来，quot;花小姐，请止步。quot;

    解语站住，quot;什么事？quot;

    quot;方先生请你回去听一听电话。quot;

    是谁，谁知道她在这里？

    解语只得打回头。

    只见方玉堂亲自拿着电话，见到她，低声说：

    quot;来了。quot;

    解语问：quot;谁？quot;

    方玉堂轻轻答：quot;杏子斡。quot;

    啊，解语震惊，债主临门！

    她一刹那不知如何开口。

    那边一直静静等她。

    终于，解语搔着发麻的头皮说：quot;杏先生，你好。quot;

    quot;解语，你好。quot;

    声音很年轻很温和。

    解语略觉安慰，quot;真不知如何道谢才好。quot;

    quot;不用客气。quot;

    解语清清喉咙，quot;或许应该面谢。quot;

    quot;一定会有机会见面。quot;

    解语僵住，再也找不到言语。

    对方沉默一会儿，忽然说：quot;再听到你的声音真好，解语，再见！quot;

    他挂断电话。

    解语到这时候才了解到如释重负四字的真正意义。

    方玉堂过来问：quot;讲完了？quot;

    解语很轻松，quot;是。quot;

    quot;可有订下约会？quot;

    quot;没有。quot;

    quot;他最近的确不大见人。quot;

    quot;我走了。quot;

    quot;不送。quot;

    解语在归家途中才想起那人说过的话。

    quot;再听到你的声音真好。quot;

    再？他几时听过她的声音？

    他见过她？

    不可能。

    过两日，不语在客厅中看报纸，同解语说：quot;方玉堂离婚了。quot;

    解语故意乱问：quot;报上说的吗？quot;

    quot;不，由熟人告诉我。quot;

    quot;啊quot;quot;约五六年前，叫我拿阳寿来换这个消息我都愿意。quot;

    quot;嗯。quot;

    quot;今日，我情愿长命百岁。quot;

    quot;哦。quot;

    quot;你看，此一时也，彼一时也。quot;

    quot;这句成语真有意义。quot;

    quot;所以，再叫我们伤心流泪的事都会过去。quot;

    quot;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quot;

    quot;解语，告诉我一件事。quot;

    quot;什么事？quot;

    quot;你那油腔滑调，满嘴敷衍，自何处学来？quot;

    quot;嗄，狗咬吕洞宾哩，不识好人心。quot;

    自从听过杏子斡的声音之后，解语心中的恐惧略减。

    不是七老八十岁衰翁，也不是粗人，语气斯文，不见嚣张专横。

    已是不幸中大幸。

    年轻女子心中充满幻想。

    也许一日下课，那人会在门口等：quot;现在，是你跟我走的时候了。quot;

    像太阳神阿波罗抢走月桂花达芙妮那样把她带到不知名之处。

    可是，校门口孑无一人。

    雨季开始，这是都会中最麻烦的季节，寸步难行，无论打伞或穿雨衣，结果都是通身湿。

    解语仍然步行，穿上水靴，雨衣，到了学校，脱下换上球鞋。

    课室里老有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及汗气，墙壁上冒出水珠来。

    女同学纷纷到家政室去熨干校服裙。

    解语抬起头，将来，无论遭遇到什么事，她都会想起上学这段温馨的日子。

    新任校长开明大方，与同学们没有距离，但也不亲热，她喜欢她的工作，可是却没有把学生当子女，不卑不亢，令人十分舒服。

    最坏的仿佛已经过去，抑或，根本还没有来？

    天天下牛筋那样粗白花花的大雨。

    不语说：quot;谢谢天，外景已经全部完成。quot;

    quot;算顺利吧？quot;

    quot;不能再好，全体工作人员连伤风感冒都无，吹淡风，亦无人轧戏，从从容容做，众人有商有量。quot;

    quot;收得回来吗？quot;

    quot;卖得七七八八了。quot;

    quot;真是奇迹。quot;

    quot;这也是我最后一部戏。quot;

    解语听了，竖起大拇指，quot;在赌场中，赢的人不是拿到好牌的人，而是知道几时离开牌桌的人。quot;

    不语颓然，quot;还是纯做演员简单得多。quot;

    quot;那还不如退下来好。quot;

    quot;三十岁就退休，以后干什么？quot;

    quot;终于承认有三十岁了。quot;

    不语也笑，quot;糟，一时不察，被你计算。quot;

    quot;抛头露面那么些日子，你不累？quot;

    不语沉默。

    quot;不如带我与外婆移民。quot;

    quot;听你那口气，像煞说走就走。quot;

    quot;不都是那样走的吗？quot;

    quot;我留恋这里的音乐，多热闹同刺激。quot;

    解语不再多说。

    不语打一个呵欠，颓然栽倒床上。

    有人按铃，是花店送花来，解语将花放在茶几上。

    外婆出来看到，quot;啊，是栀子花。quot;

    香气扑鼻。

    quot;以前方先生老送栀子花给不语。quot;

    解语看花篮上结的名字，quot;不就是老方送来。quot;

    quot;咦？quot;外婆倒有一丝欢喜，quot;难道他回心转意了吗？quot;

    这便是老式妇女的想法，解语嗤一声笑，能够叫一个人回心转意始终是功力的表示。

    老板回心转意，男伴回心转意，甚至是一个家务助理回心转意，都值得安慰。

    外婆试探地问：quot;解语，她还会收录他吗？quot;

    解语握着外婆的手，quot;我不认为她会。quot;

    外婆无奈地叹口气。

    quot;这是好事呀，旧的不去，新的不来。quot;

    quot;可是，你看她圈内朋友，漂亮的似舞男，丑的似地痞。quot;

    quot;以貌取人，失之子羽。quot;

    咬文嚼字端的有趣。

    quot;唉，管不到那么多。quot;外婆走开。

    电话接着来了。

    quot;花收到没有？quot;

    quot;谢谢你。quot;

    quot;不语有何表示？quot;

    quot;她午睡未醒。quot;

    quot;啊，quot;十分失望，又问，quot;你觉得成数如何？quot;

    quot;何种成数？股票上落抑或外币强弱？quot;

    quot;我俩复合的成数。quot;

    解语不出声。

    quot;给我一个预测。quot;

    quot;零。quot;

    quot;不至于吧？quot;

    quot;方先生，凡事过去了算数，努力向前看，何必走回头路。quot;

    方玉堂在那边沉哦。

    quot;方先生，你想想，我说得有无道理。quot;

    quot;可是——quot;

    quot;彼此已经在对方身上用了十年，这真是最可贵的奉献，不必画蛇添足了。quot;

    quot;解语你口气似个老太太。quot;

    解语索性这样说：quot;让它告一个段落吧，大家只有好。quot;

    方玉堂挂断电话。

    半晌不语起来，匆匆更衣化妆。

    quot;赶到什么地方去？quot;

    quot;招待记者，你要不要来？quot;

    解语双手乱摇，吓得退两步。

    不语伸手过去抚她的头发，温柔地说：quot;你看你，出不得场面。quot;

    索索鼻子，quot;什么香？quot;看到花篮，quot;谁摆这个白花？呸呸呸，扔出去，同外婆，卖花要买红掌，或是红玫瑰。quot;

    司机上来按铃，不语抢过手袋，小跑步那样走出去，嘭一声关上门。

    解语并没有把花丢掉，她把面孔埋进花丛，深深嗅那香气。

    能够忘记，真是天下至大福气。

    所以不语要故意忙得七零八落，转身工夫也无，以免有时间保留残余记忆。

    第二天，摊开报纸娱乐版，看到招待会记录。

    quot;花不语秋季将开拍侦探推理片，剧本正在筹备中。quot;

    最后一部之后永远还有最后一部。

    解语苦笑。

    外婆问：quot;欲罢不能？quot;quot;不，招待记者，找个话题吧了。quot;

    外婆狐疑，quot;讲过话要算数的吧。quot;

    解语抬起头，quot;戏行不必，这是做戏的人特权，要是讲的话都得算数，那还怎么演戏。quot;

    外婆叹口气说：quot;历年来我见过不少上门来借贷的行家。quot;

    蹑手蹑脚在门外等，由外婆在门缝中塞钞票出去打发掉。

    从前，也都是独挡一面的人物。

    quot;某大导演落魄，连一部二手日本车都要被车行当街拖走。quot;

    解语打一个寒颤，quot;真恐怖。quot;

    quot;我是希望不语早日收手啦。quot;

    quot;我会同她说。quot;

    quot;我怕她骂你。quot;

    解语微笑，quot;给姐姐骂几句，不妨。quot;

    外婆欲语还休。

    解语怕外婆同她说起身世，连忙顾左右而言他。

    quot;电话找你。quot;

    解语以为是同学来问功课，连忙走进房间。

    对方声音是陌生的。

    quot;解语，冒昧了。quot;

    解语立刻知道他是谁。紧张得手心冒汗，quot;不要紧，杏先生，我有空。quot;

    他笑了，quot;你好记性。quot;

    解语坐下来，quot;杏先生找我有事？quot;

    quot;没有特别事故，只是想问，你可愿意与我见一次面。quot;

 第5章

    解语鼓起勇气，quot;请把时间地点告诉我。quot;

    quot;恐怕要你乘一程飞机。quot;

    quot;啊，那我得先向学校告假。quot;

    对方十分意外，quot;你还在读书？quot;

    中间人应当给他详尽资料，方玉堂失职。

    解语赔笑。

    quot;一个长周末已经足够。quot;

    quot;知道。quot;

    quot;我差人把飞机票送上来。quot;

    解语答允。

    quot;再见解语。quot;

    向外婆告假比向学校告假困难得多。

    她只是说要去露营。

    外婆也不是笨人，quot;你一向不喜那一套。quot;

    quot;好同学诚心邀请。quot;

    quot;你几时有好同学？quot;

    解语苍凉地微笑，quot;最近有了，姐姐出那样正面的风头，她所监制的影片到国际参展，而我，我又考全校第一。quot;

    外婆叹口气，quot;多现实。quot;

    幸亏是，否则，成功还有什么意思？

    quot;去三天即返。quot;

    quot;你自己当心。quot;

    解语感喟：quot;我比姐姐命好，她像我这样大，早已出任女主角。quot;

    真是，导演一声令下，生张熟李，立刻得拥着接吻爱抚，说哭就哭，要笑就笑，非人生涯。

    她收拾几件简单的行李。

    三天之后，有人送飞机票上来。

    目的地是马来西亚的吉隆坡。

    那么近，解语不禁放下心来。

    星期五下午，她出发去乘飞机。

    坐在头等舱里，解语独自沉思。

    手提行李内还有下星期要测验的笔记本子。

    多么奇异的旅程。

    没有人知道她要到什么地方去，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要去见什么人，可是解语遵守她的诺言，冒险上路。

    下了飞机出海关，看到有人持牌子在等，上面写花解语三字。

    解语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名字像一种香水。

    那人是一个司机，看到解语，十分愉快，quot;花小姐，请随我来。quot;

    quot;请问，我们往何处？quot;

    quot;转往乔治镇，花小姐。quot;

    quot;那是什么地方？quot;

    司机微笑，像是有备而来，取出地图，quot;花小姐，那是马六甲海峡上的一个岛屿。quot;

    解语问：quot;需时多久？quot;

    quot;乘小型飞机约四十分钟。quot;

    quot;它是一个美丽的岛屿吗？quot;

    quot;花小姐，它的美丽已不是什么秘密了。quot;

    语气有点惋惜，像是不想太多人知道世上有那么一个蓬莱仙岛。

    司机把行李拎上车子。

    在小型飞机场他陪着解语走上小型八座位飞机。

    年轻的解语那强烈好奇心战胜一切疑惑，那短短航程中她并不寂寞。

    乔治镇，得名想必是纪念英皇乔治五世，应该有英国风貌。

    飞机降落，另有车子来接。

    解语并不累。

    住得那么隐蔽，一定有理由。

    车子往山上驶去。

    解语往下看，怪不得有那么多诗人墨客扬言他爱海，原来海洋真的那么美。

    在棕榈掩映下的海水是碧绿色的，海岸被新月型白色细沙滩围绕，山脚有市镇旅舍。

    别墅在山顶。

    下了车，自有佣人出来接待。

    解语问：quot;杏先生呢？quot;

    quot;杏先生早已在等，花小姐可需梳洗？quot;

    解语笑说：quot;我希望可以洗把脸。quot;

    quot;请随我来。quot;

    客房布置乡土风味甚浓，不是白色，就是腊染，解语不想主人家久候，匆匆淋浴，见椅子上搭着沙笼，便尝试穿上，在腰间系一个结。

    她一下来，佣人便说：quot;杏先生在阳台。quot;

    解语跟着他走出平台，一看，她呆住了。

    在平台宽大的檐篷外，是一个碧绿色的露天泳池，足有两个奥林匹克标准尺寸大小，一边是天然岩石峭壁，另一边是蓝天白云与大海。

    解语走出一点，可以看到峭壁上有瀑布落下池中，这一切当然是人工建造，可是看上去却与大自然结为一体。

    佣人取出冷饮。

    解语过去取杯子，发觉平台铺砖地板，其中一部分是砌砖图案，她细细端详起来。

    忽然听得有人说：quot;这是拜占庭时期的一幅砌砖。quot;

    解语抬起头来，quot;杏先生……quot;

    他在平台内的书房里，光线自强转弱，解语一时只看到一个影子。

    quot;欢迎你来，解语。quot;

    quot;多谢你邀请我。quot;

    quot;还喜欢这个地方吗？quot;

    解语客套地答：quot;像香格里拉。quot;

    杏子斡很高兴，quot;那就多住几天。quot;

    解语轻轻放下杯子，她想看清楚这个人，于是踏进平台去。

    双目很快习惯幽静的角落。

    她打了一个突。

    她看到的，是一张轮椅。

    杏子斡，坐在轮椅上。

    慢着，她见过这张轮椅，一日，自方玉堂办公室出来，走后门，事实上也正是为着避开杏子斡这个人，有一辆轮椅卡在电梯门口，是她蹲下来抬一抬轮子，帮它滑出来。

    杏子斡愉快地说：quot;你想起来了？quot;

    quot;是，原来我们见过面。quot;

    轮椅与她有一段距离，她看不清他的面孔，可是却觉察得到他的声音有点奇怪，仿佛是透过扩音器说出话来。

    quot;请坐。quot;

    解语缓缓坐下。

    原来他是一位坐在轮椅上的伤残人士，解语的警戒心又少了一层。

    quot;杏先生，多谢你帮忙。quot;

    杏子斡说：quot;你帮我一次，我回报一次，互不拖欠。quot;

    quot;可是，quot;解语忙说，quot;我不过是举手之劳。quot;

    杏子斡紧接着说：quot;我也是。quot;

    解语笑了。

    quot;我一直想认识你。quot;

    quot;是我的荣幸。quot;

    解语走过去，伸出手来，想与他相握。

    可是杏子斡说：quot;解语，我自颈下瘫痪，不能与你握手，歉甚。quot;

    解语的动作僵住。

    一脚踏前，一手伸出，样子滑稽，那姿势凝在半空。

    接着，是杏子斡无奈的话气：quot;连我的声音，都是声带震荡经过仪器演绎，你才能听到。quot;

    解语缩回手来。

    她半边身子有点麻痹。

    太意外了。

    现在，她完全看清楚了杏子斡。

    他穿着便服，坐在轮椅上，两只手臂安放在扶手上，双足并排整齐地搁着。

    面孔略为瘦削，五官却十分端正，笑容舒畅，约三十岁左右年纪，他耳边套着一只微型麦克风。

    解语震惊、惋惜、恻然。

    半晌，她慢慢走过去，把手轻轻按在他的手上。

    quot;你好，杏先生。quot;

    quot;大家好。quot;

    那不是他真正的声音。

    解语不由得难过地问：quot;发生了什么事？quot;

    quot;从来无人提及这个明显的问题。quot;

    quot;你能告诉我吗？quot;

    面孔好熟，自然，他便是那次在方玉堂办公室外为杏子斡推轮椅的那个人。

    quot;我是老金。quot;

    解语笑，quot;你好。quot;

    老金比上次神气得多，他对东家说：quot;花小姐益发漂亮了。quot;

    解语忽然有点腼腆，她笑笑转身出去。

    所有的走廊都有窗，此刻晴天，窗户打开，全部面海，碧绿海水映进整间屋子来。

    解语回到客房，和衣躺在床上，十分震荡，多么可怕，杏子斡那么精俐的灵魂被拘禁在一具无用的躯壳里。

    如果可以换一具肉体就好了。

    她闭上眼睛，转一个身，睡着了。

    半晌，有女佣进来，轻轻问：quot;花小姐，晚饭时候到，起得来吗？quot;

    解语立刻睁开双眼，微笑起床，quot;自然可以。quot;

    她掬一把清水洗一洗脸，打开行李，换上一件裙子，女佣一直在门外等她。

    她带解语走向饭厅，解语可以看到漫天红霞。

    杏子斡已在等她。

    吃的是清淡的西菜，说得正确点，是杏子斡看着她吃。

    他解释道：quot;我只喝流质。quot;

    到底年轻，这也没有影响解语的胃口，她立心做一个好客人。

    解语没有碰桌子上的红酒。

    quot;喝一点，是我们家在加拿大卑诗省南部的实验产品。quot;

    quot;啊，quot;解语喝一小口，quot;我是门外汉，不懂得。quot;

    quot;味道如何？quot;

    quot;很香，有果子味，又不太甜，容易入口。quot;

    杏子斡很高兴，quot;这已是极佳评价。quot;

    解语笑着放下酒。

    他从桌子另一头凝视她，quot;解语，你在生活上有何愿望？quot;

    quot;我？我没有愿望。quot;

    quot;真的？quot;

    解语想一想，quot;希望姐姐的新戏卖座。quot;

    杏子斡笑，quot;这个我帮不到你，这是群众的意愿，我可用高价把影片买下，可是没有人能叫观众入场，在自由社会，捧出一届总统易，捧出一颗明星难。quot;

    quot;那，quot;解语笑，quot;我没有其它愿望了。quot;

    quot;解语你真是一个可爱的女子。quot;

    quot;那是因为姐姐把我照顾得很好。quot;

    杏子斡略为踌躇，quot;她其实不是你的姐姐。quot;

    quot;我听说过。quot;解语欠欠身。

    quot;你不想证实此事？quot;

    quot;我不想她为难。quot;

    quot;你真诚爱她。quot;

    quot;她爱我更多，那么艰难都把我带在身边，名分上头，何必多予计较，这些年来，她也够吃苦，家人不体谅她，还有谁。quot;

    杏子斡颔首。

    解语微笑，quot;我不擅钻牛角尖。quot;

    quot;那是天大福气。quot;

    quot;用次把影片底片赎出，真救了我们一家。quot;

    quot;千万别客气。quot;

    quot;我特来致谢。quot;

    quot;我极想认识你，你愿意来此做客，我非常高兴。quot;

    解语轻轻站起来，帮杏子斡把轮椅推到露台上，看那银盘似月亮。

    二人无言。

    杏子斡一向镇定的声音忽然有点颤抖，quot;解语，假如你愿意留下来，这一切都是你的。quot;

    解语一愣。

    他做这种表示，需要极大的勇气吧，一向发号施令惯了，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四肢不便，对做生意来说，没有丝毫影响，运筹帷幄，靠的是一副脑力，可是在感情方面，他肯定一筹莫展。

    解语很幽默地说：quot;我们认识，才不过半天。quot;

    杏子斡歉意地说：quot;是我冒昧了。quot;

    quot;我只不过是一个学生，我要这王国来何用？quot;

    quot;我可教你运作整个架构。quot;

    quot;你属下共有几名伙计？quot;

    他想一想，quot;约五万名左右。quot;

    解语咻地一声，双手乱摇，quot;我才不要背这种担子。quot;

    杏子斡又笑了。

    解语温和地说：quot;叫你取笑了。quot;

    连消带打，把杏子斡刚才的建议轻轻抹过。

    quot;你是惟一叫我笑的人。quot;

    quot;有时我们真需要笑。quot;

    解语握住他的手。

    杏子斡沮丧，quot;我希望我可以感觉到你的手。quot;

    解语闻言，连忙把手挪到他脸旁，轻轻说：quot;我可以吗？quot;她把手按在他脸颊上。

    杏子斡感动，quot;我希望，这不是出于怜悯的缘故。quot;

    解语很直接地回答：quot;你富可敌国，无人会同情你，放心。quot;

    他又笑了。

    老金这时在远处咳嗽一声，quot;杏先生该休息了。quot;

    由他推着杏子斡离去。

    解语坐在露台上动也不动，百感交集，看着风景。

    半晌，老金出来了，quot;花小姐，请回寝室，夜深露重雾深。quot;

    解语抬起头，quot;老金，告诉我，那是一宗什么样可怕的意外？quot;

    老金站定，踌躇片刻。

    quot;请告诉我。quot;

    老金自然知道她在东家心中地位，因此答：quot;是手枪失火。quot;

    quot;谁的枪？quot;

    quot;他的父亲。quot;

    啊。

    quot;意外一年之后，他父亲病故，他承继了整个事业。quot;

    quot;没有兄弟姐妹？quot;

    quot;杏先生是独子。quot;

    quot;他母亲呢？quot;

    quot;我从未见过，亦未听他说起。quot;

    quot;意外之前，他是个怎么样的人？quot;

    quot;学业杰出，是名运动健将，特喜英式足球。quot;

    quot;他此刻可乐观？quot;

    quot;已经难能可贵。quot;

    quot;我也这样想。quot;解语吁出一口气。

    quot;在这世界上，他十分孤独。quot;

    quot;你们对他很好，朋友也都尊重他。quot;

    quot;他像其他人，需要一个伴侣。quot;

    解语不出声。

    quot;可是，他又不想对方是为着他财势的缘故。quot;

    解语微笑，quot;就算是，也无可厚非。quot;

    老金忽然问：quot;花小姐会留下来吗？quot;

    quot;我已经在想家了。quot;

    老金叹息。

    解语忍不住轻轻说：quot;这并非一座魔宫，他不是一名受咒的王子，即使有少女愿意献出真爱，他亦不会复元。quot;

    没想到老金回答得那么快：quot;可是他会快活用多。quot;

    解语站起来，quot;我想休息了。quot;

    quot;是，花小姐。quot;

    杏子斡有一具没有生命的躯壳，靠诸般仪器维持。

    解语读科幻小说，曾看到诡异故事：一个庞大的秘密机构幕后主持竟是一副搭着管子浸在药水中的脑子……

    她掩住嘴，太可怖了，她不该这样看杏子斡。

    他的寝室就在楼上，她敢去参观吗？

    解语把枕头蒙住脸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解语起来，在晨曦中，到那个幽美的人工池中游泳，这才发觉，泳池用的是咸水，同在海中畅泳完全同样感觉。

    不消片刻，已有早班佣人前来伺候。

    真在这里过一辈子，倒也逍遥。

    看样子，没有什么事杏子斡办不到，即使有，也无甚相干，躲在这里就不必理会世上一切牛鬼蛇神了。

    她里着雪白毛巾喝果汁吃早餐。

    池子另一边，是浩瀚的马六甲海峡。

    她身边有一棵大红花，七彩蜂鸟不住前来花蕊啜蜜。

    人间天堂不过如此。

    解语深深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老金也起来了。

    他笑说：quot;这么早，花小姐，屋子里有了你就有生气，假使喜欢游泳，地库还有一座淡水暖水池。quot;

    解语用毛巾擦头发，quot;这里很好。quot;

    老金又去看早餐款式，同佣人说：quot;让花小姐试试我们的石榴汁。quot;

    quot;杏先生呢？quot;

    quot;他在准备。quot;

    解语不出声。

    身在福中不如福，所有在早上一骨碌可以起床的人其实都不应有任何埋怨。

    老金低声说：quot;护理人员正替他按摩肌肉，做物理治疗。quot;

    quot;他们也住在屋里？quot;

    quot;住西翼。quot;

    quot;我去更衣。quot;

    女佣一直跟着。

    解语客气地说：quot;我自己来。quot;

    有手有脚，何劳别人服侍。

    女佣微笑，捧来一叠衣服。

    原来早一日换下来的衣裳早已处理干净，至此，解语不得不承认被服侍确是一种享受。

    家中不乏不语只穿过一两次的时髦华丽服饰，可是解语从来不去碰它们，她自穿她的学生装束，白衬衫，蓝布裙。

    她淋浴更衣。

    出来时，发觉桌子上多了几本照片簿。

    一翻，发觉是杏子斡的旧照。

    解语津津有味看起来。

    这当然是他命人给她送来，好让她了解他多一点。

    照片自少年时期开始，他穿着寄宿学校制服。背景是木球场，这分明是英国南部某郡。

    然后，他发育成为青年，不算英俊，可是活泼壮健，爬在帆船上。

    接着，照片上开始出现漂亮的女孩子，有一位相貌秀丽一如哪个电影明星似。

    杏子斡紧紧搂着她。

    少年的他，是多么的快乐，美丽的她，不知怎么样。

    解语深深叹息一声。

    照片簿里，自然有他在足球场上的雄姿，满身泥巴，捧着银杯。

    身后有声音传来：quot;怎么样？quot;

    解语满脸笑，转过头来，quot;早。quot;这时，她发觉她的演技其实胜过姐姐。

    quot;你才习惯早起呢。quot;

    quot;我每天早上六时正起来温习。quot;

    quot;我也喜欢清晨。quot;

    解语清清喉咙，quot;照片精彩极了。quot;

    quot;就怕你会闷。quot;

    quot;怎么会，这位漂亮的小姐是谁？quot;

    quot;受伤前的女友，当时已论婚嫁。quot;

    quot;真美。quot;

    quot;我一直喜欢好看的女子。quot;

    quot;谁不是。quot;

    杏子斡笑。

    quot;后来呢？quot;

    quot;瘫痪后她陪伴我一年，一日，忽然崩溃，痛哭倾诉她无法再继续下去。quot;

    解语替杏子斡不值，因而挪揄该美女：quot;她喜欢跳舞，因而无法忍受，是吗？quot;

    杏子斡沉默一会儿才说：quot;也不能怪她。quot;

    quot;她走了多久？quot;

    quot;十年了。quot;

    quot;有无嫁人？quot;

    quot;嫁得很好，已有三个子女。quot;

    quot;无情之人多数生活得很好。quot;

    杏子斡笑：quot;你替我不值？quot;

    quot;自然，那是你最需要她的时刻，她却离你而去。quot;

    quot;你参观过我的卧室，想法恐怕不一样。quot;

    解语合上照片簿，quot;我正想去看看。quot;

    quot;请随我来。quot;如此坦诚相见，是有心与她做朋友了。

    残疾就是残疾，他不打算隐瞒什么。

    解语把轮椅推进电梯。

    推开门，先看到一间宽敞舒服的起座室。

    接着，两扇门之内是一间书房。

    杏子斡说：quot;看到这部音量控制的电脑吗，另一部在天文物理学家鹤坚斯教授寓所。quot;

    quot;世上只有两部？quot;

    quot;是帝国学院机械工程及电脑科学生的杰作，尚未公开发售。quot;

    解语颔首，quot;给你帮助一定很大。quot;

    再推开一道门，才看到他的寝室。

    骤眼看，如一间小型的物理治疗室，光线充沛，仪器整齐。

    quot;你都看见了。quot;

    quot;是。quot;

    quot;感觉如何，骇人吗？quot;

    解语答：quot;寝室装修完全看私人需要，比较叫人倒抽一口冷气的是粉红色电动圆床。quot;

    杏子斡半晌才轻轻说：quot;我还是低估了你。quot;

    quot;让我们回到书房去吧。quot;

    quot;当然。quot;

    quot;你就是在这里控制整个机构？quot;

    quot;不，这不过是个通讯站，我每天回公司总部工作两小时。quot;

    quot;总部在何处？quot;解语好奇。

    quot;新加坡。quot;

    原来如此。

    解语笑，quot;相信在意外之前，你未必这样专心事业。quot;

    quot;被你猜到了，当年时为一辆新款跑车废寝忘餐。quot;

    quot;人一定要受过伤才会沉默专注，无论是心灵或肉体上的创伤，对成长都有益处。quot;

    quot;你呢，是什么使你早熟智慧？quot;

    quot;杏先生，quot;解语摆手，quot;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一出生就是某种障残儿。quot;

    quot;其实你天天和生母在一起。quot;

    quot;可是，她一直只认是我姐姐。quot;

    quot;我还以为你不觉遗憾。quot;

    解语无奈地笑了。

    过一刻她问：quot;十年来，都没有出去看风景吗？quot;

    他没有即时作答。

    解语说：quot;我明天下午起程回家。quot;

    杏子斡说：quot;我希望可以与你通电话。quot;

    quot;欢迎之至。quot;

    quot;我把号码也给你。quot;

    解语问：quot;你可以游泳吗？quot;

    quot;不行，我的活动范围只限于头部。quot;

    quot;那么，我们来下棋。quot;

    quot;我有一副特殊构造象棋。quot;

    解语笑说：quot;我知道，当你说：士急马行田！棋子会自动移走。quot;

    quot;被你猜到了。quot;

    以解语的耐心，没有什么人应付不了。

    这是外婆说的，有时忙得慌，忘记喂小解语一顿半顿，别的孩子定会大吵大闹，解语却不声不响，跑到厨房看了又看，静静等到黄昏。

    在最困难的日子里，很多时候，一顿饭只能给一只面包。

    解语很记得外婆取了金器到店里卖的情形。

    外婆常常说，金子最好，买进卖出毫无亏损，她坚持相信现金会贬值，房产不可带着跑，还有，股票只是一叠纸，至靠不住。

    解语跟着她吃过苦，因此养成一种旁人没有的机灵及耐性。

    她陪杏子斡下了三盘棋。

    他的棋艺不怎么样，可是棋品不错。

    下了子从来不后悔，游戏而已，何必瞎认真，这想法同解语观点吻合。

    她一向无所谓输赢，故此与她相处的人都觉得舒服。

    老金在他们身后咳嗽一声。

    解语会意，笑道：quot;你梳洗的时间到了。quot;

    自有男看护来推走轮椅。

    解语站起来伸个懒腰。

    老金连忙说：quot;我给你去准备点心。quot;

    quot;这样舒服，享福是会习惯的。quot;

    quot;花小姐不如多住一段日子。quot;

    quot;我要读书。quot;

    老金笑了，quot;书中的黄金屋远比不上这幢别墅，还有花小姐你自己就是颜如玉。quot;

    解语讪笑。

    quot;花小姐是不舍得家人？quot;

    解语不出声。

    quot;要不要把他们也接来？quot;

    过一刻解语轻轻说：quot;我姐姐有点麻烦。quot;

    老金笑，quot;这是美人的特权，花小姐你从来不用也就是了。quot;

    老金恁地会说话。

    quot;我比较熟悉外头的世界。quot;

    他忽然问：quot;你听过桃花源记的故事？quot;

    解语温和地问：quot;你怕我再回头再也找不到你们？quot;

    quot;不不不，我们一定会派飞机来接花小姐，只不过，这世界如此混乱龌龊，有一个地方可以避一避，值得考虑。quot;

    解语非常感慨，老金说得对。

    不过，她还是决定明日走。

    quot;花小姐也许需要考虑一些时候。quot;

    quot;对了。quot;解语微笑。

    quot;近十年医学正勉力研究脊椎伤患，说不定会有巨大突破。quot;

    解语轻轻说：quot;我也希望杏先生会得痊愈。quot;

    quot;他资助多间大学做研究。quot;

    quot;我会为他祷告。quot;

    老金很高兴，quot;谢谢你花小姐。quot;

    杏子斡要等晚饭时分才出来，他一日内活动时间，只不过三数小时，即使见客，也困在轮椅之上，椅子设备虽然完善，因装置复杂，不宜在户外逗留太久。

    他们在紫藤花架下看海涛。

    quot;明天，我不送你了。quot;

    quot;你不必客气。quot;

    quot;回到家，你会立刻听到坏消息。quot;

 第6章

    解语吓一跳，quot;什么事，可是外婆的健康——quot;

    quot;不，她很好。quot;

    quot;我知道了！姐姐的投资终于失败。quot;

    杏子斡无奈，quot;观众不愿入场，毫无办法。quot;

    要命。

    难得他消息如此灵通。

    quot;请把详情告诉我。quot;

    quot;上了三次特别场，门可罗雀，戏院方面打算取消正场，听说她不甘心，坚持一拼。quot;

    quot;争这一口气，要花多少？quot;

    quot;恐怕要变卖若干产业。quot;

    解语吁出一口气。

    quot;别担心，也不是很大的数目。quot;

    quot;我不愿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出手。quot;

    quot;为什么，你不欲再见到我？quot;

    quot;不，quot;解语握着拳头，quot;我想与你平起平坐。quot;

    quot;那是完全不必要的，我根本站不起来。quot;

    解语握着拳低下头。

    解语一夜不寐。

    她根本不想再离开这座岛屿。

    可是清晨来临，她又起来了。

    行李早已为她收拾好，老金亲自打点一切。

    那一天上午，杏子斡都没有出来见她。

    临上车之际，解语忽然听得有人叫她，转过头，抬眼看，只见他站在露台上。

    他样子有点怪，僵硬、不自然，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分明由一座特别构造架于在身后支撑着站立。

    解语泪盈于睫。

    她奔上去，在与他有一个距离之处站住。

    她说：quot;这是完全没有必要的。quot;

    杏子斡微笑，quot;你看，终于与你平起平坐了。quot;

    解语落下泪来，那样自苦，不过是为着讨好她。

    quot;不要怕，许多老年独裁元首见外宾时用的亦是这套支架。quot;

    解语气苦，quot;这不是说笑的时分。quot;

    quot;解语，顺风。quot;

    她伸出手来，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脸颊，转身离去。

    解语回到家中。

    虽然心中有数，看到外婆不住痛哭，也觉心烦意乱。

    quot;真没想到有一日要卖房子，叫我住到何处去？quot;

    quot;我不明白这盘烂帐，白白给戏院放映不就完了，何为一天还要赔百多万？quot;

    quot;以后日子怎么过？quot;

    花不语异常不耐烦，冷笑道：quot;且来看可共富贵不可共患难的实例，还是亲生母，如此叫人心寒。quot;

    解语劝道：quot;外婆是为大家担心。quot;

    quot;有这种事？真是新闻，这些年来你们真为我操过心？quot;

    quot;姐姐，我一直关心你。quot;

    quot;是吗，那就不该袖手旁观罗，你那只剩一个头的男朋友难道视死不救？quot;

    解语愣住了。

    她如头顶被人淋了一盘冰水。

    quot;你当我不知道？quot;

    解语退后一步。

    quot;你想瞒我到几时？你吃我穿我住我，我提供你一日三餐，书本学费，你有了出路居然瞒我？quot;

    解语目瞪口呆，不知如何应付不语。

    quot;你这样报答我养育之恩？quot;

    解语跌坐在椅子上。

    外婆这时抹干眼泪，quot;不语，那是一个瘫痪残废不能医治的病人，你要顾全解语终身幸福才好。quot;

    不语忽然尖声笑起来，quot;那，我的幸福呢，为什么她的幸福那么可贵？quot;

    外婆呜咽起来。

    电光石火间，解语明白了，这是一场戏。

    对白、表情，都夹得这样天衣无缝，是以剧情雷霆万钧。

    最惨的是，人物关系完全真实，故此花解语不得不堕入彀中。

    解语脸色苍白。

    过很久，她才轻轻说：quot;他残而不废，我很尊重他。quot;

    外婆先吁出一口气，四肢活动起来，刚才是走台步，现在自由了。

    她说：quot;如果有感情，又另作别论。quot;

    解语不相信耳朵。

    都说有种老人心越老越慈，看穿天地万物，一笑置之，可是另一种老人越老越虔，心态自私，惟我独尊，她一直以为外婆纯是前者，可见是误会，要紧关头，人人自危。

    到这个时候，解语犹自低着头，她怕她的目光出卖她，她到此刻尚不想拆穿自幼把她带大的外婆。

    不语戏剧化地扬扬手，quot;不要再说了，我还得去推延债主。quot;

    她抓起手袋，一阵风似飘走。

    外婆哭泣着回房去关上门。

    她的眼泪绝对是真的。

    每一个女子的生命里，总有叫她们落泪的往事，只要往回想一想，不难饮泣。

    解语沉吟一会，站起来，隔着房门对外婆说：quot;我出去找朋友想办法。quot;

    外婆没有回答。

    解语一径往方玉堂办公室。

    他亲自迎出来，满面笑容：quot;解语，贵人踏贱地，有何指教？quot;

    解语看着他，quot;你倒是很清楚我的行踪。quot;

    方玉堂搓着双手赔笑，quot;我是介绍人嘛。quot;

    quot;是你告诉不语？quot;

    方玉堂直认不讳：quot;她见你无故出门，前来大兴问罪之师。quot;

    quot;她怎么知道同你有关？quot;

    quot;哎呀，解语，你统共才认识几个人？不难猜到啦。quot;

    解语轻轻坐下，quot;不语负债累累。quot;

    quot;的确麻烦。quot;

    quot;喂，你别一个劲儿唱双簧好不好？quot;

    方玉堂咳嗽一声，quot;她叫我帮她放房子。quot;

    解语叹口气，quot;外婆的噩梦！quot;

    quot;总而言之，要害一个人，大可教唆他拍电影、办报纸，或是搞一本杂志。quot;

    解语不出声。

    quot;今年年头迄今，股票升了百分之四十五，倘若不语投资在市场里，财产增值不少。quot;

    quot;还在放马后炮？你不是想与她重修旧好吗，这是机会了。quot;

    quot;解语，你在说的，是一个赌徒的烂摊子。quot;

    解语问：quot;你见死不救？quot;

    方玉堂笑了，quot;有你这个妹妹，她怎么会死？quot;

    解语长长吁出一口气。

    quot;只要你说一声，我立刻命人同戏院老板去谈判，把票房刺激一下，虚拟一个数宇，开庆功宴，都不是难事。quot;

    解语不出声。

    轮到方玉堂反问：quot;你不会见死不救吧？quot;

    解语的头垂得更低。

    quot;我会派娄律师警告花不语，叫她悄悄落台，此事决不可有第三次。quot;

    什么，已经发生过？

    quot;解语，你不是真相信她制作的第一套电影曾经卖个满堂红吧，可怜我公司里诸职员以及他们每位亲友都被逼看三次以上，票根到会计部退还现金。quot;

    解语张大了嘴。

    quot;东南亚及欧美版权由什么人买下？你到杏府度假时没看到成箩底片？quot;

    解语颓然。

    quot;我这里付款给你，单据最终还是到杏子斡手中，我是他的伙伴，只占四分一股权。quot;

    解语沉吟。

    quot;你想怎么样都可以，十八岁了，已有主权，只需同我说一声。quot;

    解语仍然不响。

    方玉堂欲缓和气氛，quot;杏子斡是个极富生活情趣的人，残而不废，足智多谋。quot;

    解语不由得微笑，quot;说得好。quot;

    quot;有无陪他下棋？quot;

    quot;棋艺不怎么样。quot;

    方玉堂大笑，quot;他近十年几乎囊括了欧洲所有大奖，他故意扮幼稚园生讨好你。quot;

    quot;何故？quot;

    quot;他很喜欢你。quot;

    quot;那是为什么？quot;

    方玉堂摊摊手，quot;解语，我何尝不喜欢你。quot;

    解语气鼓鼓，quot;到这时还开什么玩笑。quot;

    quot;绝非虚言。quot;

    quot;他是怎样受的伤？quot;

    quot;一个下午，他父亲在书房抹自卫手枪，他不幸推门进去，手枪失火，子弹自他左边颈项射入，自另一边穿出，伤及脊椎第一节，故从此自颈下瘫痪。quot;

    quot;可怕。quot;

    quot;是，但作为他的朋友，又不觉得意外前后有什么大分别，他思路清晰果断英明一如从前，慷慨疏爽乐于助人的脾气丝毫未改，那样的人，即使四肢失却活动能力，仍叫我方某钦佩。quot;

    quot;说得真好。quot;

    quot;杏府没有愁云阴雾，整个环境是乐观的、正常的，多年均此，并非伪装出来。quot;

    解语颔首。

    quot;不过，作为他的伴侣，当然是另外一回事。quot;

    这时，解语忽然微笑说：quot;我还好，我尚年轻，肉体需求不十分旺盛。quot;

    方玉堂这个历年来在男女关系中打滚的人，忽然觉得不好意思，轻轻咳嗽一声。

    言归正传，他说：quot;解语，你需立刻下决心。quot;

    quot;不能再等几天了吗？quot;

    quot;再拖下去，她的面子会非常难看。quot;

    quot;我不想顾及这种无谓情绪。quot;

    quot;解语，为人为到底，送佛送上西。quot;

    解语诧异，quot;你倒是多情。quot;

    方玉堂无奈，quot;不然，你以为女子喜欢我什么？都会中不知多少真正的财主。quot;

    这是真的。

    quot;那，你开始救亡活动吧。quot;

    方玉堂掏出手帕抹了抹汗，可见他也紧张。

    quot;你有条件不妨说出来。quot;

    解语讶异，quot;我没有什么条件。quot;

    quot;你愿意陪伴杏子斡？quot;

    quot;是，我不介意再到乔治镇去。quot;

    quot;下一次会面，可能是在希腊的考芙岛。quot;

    quot;他喜欢海。quot;解语微笑。

    quot;对了，所以胸襟广阔。quot;

    看得出方玉堂是真的欣赏他。

    quot;解语，可要搬出来住？quot;

    quot;外婆需要我。quot;

    quot;已经撕破了脸，我怕你难堪。quot;

    解语却笑了，quot;我有什么脸？穷家女，找生活，荣辱不计。quot;

    方玉堂为之恻然。

    解语站起来告辞。

    她与娄思敏律师有约。

    到了娄律师事务所，忽觉劳累，见长沙发一张，便躺下来，面孔朝里。

    娄思敏挪揄她：quot;十八岁就觉得累？四十八岁时你才知道。quot;

    解语叹口气，quot;生命没意义。quot;

    没料到娄律师居然赞同：quot;谁说不是。quot;

    解语轻声问：quot;我的事，你都知道？quot;

    quot;是。quot;直认不讳。

    quot;我的生母，确是花不语？quot;

    quot;是，尚余什么问题？quot;

    quot;我外婆年轻时做什么职业？quot;

    quot;她有个艺名，叫香芍药。quot;

    啊，这可不是护士教师警察的名字。

    quot;我怎么不知道？quot;

    quot;稍迟，她们也许会告诉你。quot;

    quot;她也是演员？quot;

    quot;她在舞厅工作。quot;

    quot;真看不出来。quot;

    quot;只要她是好外婆，何用计较其它。quot;

    这也真是的，身家清白，仁人君子，满腹经纶，不爱外孙，又有何用。

    quot;过去之事，已成历史，也不用理它。quot;

    quot;我外公呢？quot;

    quot;拿了一笔钱，到内地去了，据说住在一个亲戚家中，已久无音讯。quot;

    啊，花家是女儿国。

    而且，是吃尽咸苦酸苦的女儿。

    解语仍然躺在沙发上，精神略为松弛。

    真没想到，她的身世，要由一个律师来告诉她。

    quot;如果我有女儿，我会亲自将故事告诉她。quot;

    娄律师微笑，quot;有这个必要吗，关她什么事，何必把包袱加诸她身上，试问，又有几个身世故事是喜剧。quot;

    解语一怔，quot;这么说来，她们是为我好？quot;

    quot;简直恩重如山，你想知道五十年代舞厅沧桑吗，抑或，七十年代片场血泪？quot;

    解语看着天花板。

    娄思敏温言道：quot;你甚至不会想知道我学师过程。quot;

    quot;替姐姐还了这笔债，人就要到杏子斡那里去。quot;

    quot;听说你对他没有恶感。quot;

    quot;你可以说有好感。quot;

    quot;有些女子会害怕。quot;

    quot;怕什么？quot;

    娄思敏答：quot;他全身只有头颅可以活动。quot;

    解语说：quot;有手有脚像禽兽的也很多。quot;

    quot;你能这样懂事我亦觉宽慰。quot;

    quot;娄律师，换了是你，你会怎么做？quot;

    娄律师咳嗽一声。

    quot;娄律师，你饱读诗书，贵为专业人士，你会怎么做？quot;

    娄思敏轻轻说：quot;许久没有人问我如此具挑战性的问题。quot;

    quot;你的答案是？quot;

    quot;我是一个实事求是的女子，在这万恶庸俗的社会打滚已有多年，在一个坏天气坏情绪的早上，照到镜子，自觉尘满面，鬓如霜，我今年四十二，未婚，一生靠自己双手，十指已磨得见骨。quot;

    解语呆住，没想到娄思敏会说出这番话来。

    解语静静听着。

    quot;如果是我，我会到杏府去，婚后三年，他一半财产属于我，届时，爱做什么都可以通行无阻，解语，世路难行钱作马。quot;

    解语吃惊。

    quot;没想到我会这样说吧。quot;娄思敏苦笑。

    解语点头。

    quot;我在这间律师行工作已届八年，自三年前，老板便答应升我为合伙人，可是他一点诚意也无，一味似猫耍老鼠，到了今年，人前人后表示我对公司已无更新贡献，想叫我知难而退。quot;

    解语轻轻说：quot;老板，都一个样子。quot;

    quot;要是我有一笔款子，便可自己创业，可是，此刻我无路可走。quot;

    quot;我还以为……学问是世界之匙。quot;

    娄思敏哈哈大笑，几乎没落下泪来。

    过一刻她说：quot;生活到处一样肮脏，卖身与卖脑一般凄惶，所不同的是，前者往往能沽得善价。quot;

    解语冲口而出：quot;太偏激了！quot;

    quot;那么，我们不说这种老实话。quot;

    解语如释重负，quot;是，是。quot;

    quot;如果我是你，我会去。quot;

    quot;谢谢你的忠告。quot;

    解语情愿她模棱两可。

    可见给人忠告永远困难。

    她说：quot;我要杏子斡的财产无用。quot;

    quot;也许是他喜欢你的原因。quot;

    quot;那样一个病人，其实不能独自生活。quot;

    quot;自然，如同婴儿一样，事事需要人服侍。quot;

    解语深深叹口气。

    quot;娄律师，祝我好运。quot;

    quot;好心的人总有好报。quot;

    解语踱步回家。

    刚来得及听到学校电话：quot;花解语你何故旷课？quot;

    quot;家中有事，我已决定辍学。quot;

    quot;那你得正式来办理退学手续。quot;

    quot;一有空我马上来。quot;

    外婆整张面孔浮肿，闻声出房，不发一言。

    解语最看不得老人及幼儿吃苦。

    她笑说：quot;外婆，问题已经解决，你放心好了。quot;

    外婆狐疑，quot;你有什么办法？quot;

    quot;嗳，quot;解语笑，quot;我人面广，八宝多，你放心，外婆，现在轮到我出面了。quot;

    外婆怔怔地，quot;这幢房子……quot;

    quot;明天到娄律师处把房子转了你名字，那你可放心，没人可使你无家可归。quot;

    外婆发愣。

    别的人家由长辈买了房子送子女，这一家却刚刚相反，不过，花家从来不是普通人家。

    quot;真的？quot;外婆含泪握住解语的手。

    quot;千真万确。quot;

    这幢公寓让不语按进按出数次之多，已令外婆心惊胆战，解语觉得应该由她解救外婆焦虑，她年轻力壮，由她来吃苦好了。

    quot;明天早上九点，娄律师会叫你签署过户文件。quot;

    外婆并没有问解语是何处来的钱，她才管不到那些，她只求自保。

    当下她松出一大口气，整个身躯放心地佝偻起来，老态毕露。

    片刻，花不语回来了。

    她显然也得到了好消息。

    本来紧皱着的五官又放平了，盈盈笑曰：quot;解语一句话，我又可再世为人。quot;

    解语问：quot;债主呢？quot;

    quot;统统找娄律师去了。quot;

    不语扔下手袋，把自己抛到沙发上去。

    quot;唉，quot;她叹气，quot;有钱真好，你便是我救命皇菩萨。quot;

    quot;姐姐，你变了。quot;

    quot;不不不，quot;不语笑说，quot;我怎么会变，是你以前没把我看清楚。quot;

    她根本不在乎解语怎么看她。

    解语已无话可说。

    quot;连我都羡慕你，那位杏先生是如此慷慨——quot;

    quot;不要再说了。quot;

    解语忽然明白方玉堂叫她搬出去住的原因。

    不语耸耸肩，quot;飞上枝头了，故此可对家人随意吆喝。quot;

    解语汗颜，quot;对不起，quot;她央求，quot;我情绪不大稳定。quot;

    quot;我决定去跟方老板那日，下大雨，可是我还不是替你办妥小学入学手续才到他家去，我的情绪没你的矜贵。quot;

    quot;对不起。quot;

    quot;一家人，不用客气，也只有你帮我，因为从前只有我帮你，记住这一点，大家往后容易过日子。quot;

    解语答：quot;是。quot;

    quot;你有的，我也有，我比你早卖，如此而已。quot;

    解语低头不吭声。

    quot;别以为你卖得好价就可以作威作福。quot;

    这个时候，解语才闻到不语身上的酒味。

    quot;你真幸福，杏某人只剩一个头。quot;

    外婆此际忽然说：quot;够了，你妹妹已经够累。quot;

    不语笑，quot;是，大家都苦，可是神明庇佑，一家子又活了下来，quot;她怔怔落下眼泪，quot;是我不好，不该赌这一记，如不，解语还好好在学校里。quot;

    解语过去握住她的手。

    她们俩同时哭了。

    那出戏总共上演了三个星期，每间戏院约有三成观众，收入却过千万，戏院分到帐，自不追究，花不语光荣下台。

    她架上太阳眼镜，带着七件行李，到北美洲旅行去了。

    所住的房子转名到老人名下。

    外婆签名时激动得颤巍巍。

    从此摆脱威胁，不用担心流离失所。

    一切都是值得的。

    花不语当日想必也是这么想。

    娄思敏请解语到她办公室说几句话。

    quot;解语，自下月起，我已是本律师行的合伙人。quot;

    解语笑，quot;恭喜你如愿以偿，你等了许久，这是你应得的。quot;

    娄思敏凝视解语，quot;谢谢你。quot;

    quot;咦，怎么谢我。quot;

    quot;是你同杏子斡提过这件事吧？quot;

    解语只是说：quot;我对法律，一无所知，事事都得请教你。quot;

    娄思敏微笑，quot;盼望多年，忽然属实，心情复杂。quot;

    解语笑答：quot;会习惯的。quot;

    娄思敏轻轻说：quot;你现在是一个很有财有势的女子了。quot;

    解语眨眨眼，quot;我不过是狐假虎威耳。quot;

    她伴外婆回家。

    不语外游，屋里只剩她们二人，十分宁静。

    解语去办退学手续。

    老师十分惋惜，quot;读得这样好……quot;

    解语只是赔笑。

    quot;我看过你的记录，真是一波三折，是家庭影响你不能上学吗？quot;

    quot;不，是我自愿退学。quot;

    quot;校方可以帮忙吗？quot;

    quot;一切属我自愿。quot;

    quot;受过基本教育的人比较懂得处理生活。quot;

    解语欠欠身，quot;修读社会大学，也是一样的。quot;

    年轻的老师恻然，quot;那是很辛苦的一件事。quot;

    更年轻的解语感喂：quot;各人命运不一样。quot;

    老师无计挽留，只得替她办理手续。

    自学校出来，解语发觉身后仍然跟着男生。

    搭讪地问：quot;花不语是你姐姐？quot;

    解语转过身来，看着那个穿着白衣白裤校服的小男生。

    他虽然幼稚无聊，发育得东歪西倒，五官笨拙，动作愚鲁，可是他是一个健康的人，四肢可自然移动，颈项毋需支撑随意转移。

    解语叹口气。

    那男生见解语仔细打量他，以为有一线希望，傻笑起来。

    可是他还来不及开口，解语已经走过对面马路去了。

    有一部黑色房车在对面马路等她。

    司机立刻下来替她开车门，quot;花小姐，回家去？quot;

    她点点头。

    车子经过戏院门口，看到拆下来的广告牌，正是花不语那套戏，一幅幅，这一边是花不语的眼睛，那边是花不语的嘴唇，七零八落，堆在一角，预备抬上垃圾车。

    不语曾笑说：quot;真不明白何以那许多名媛，都希望照片登在报纸上，我亲眼见过一个阿婶用海报垫饭盒，把骨头吐到我彩照的面孔上，相信我，感觉很差。quot;

    解语听了这话一直畏惧，怕抛头露面，给闲人评头品足，然后，放狗的时候拿着的报纸上有她的照片。

    quot;花小姐，到了。quot;

    解语回家。

    外婆正在做捐给教会的百衲被，这是一温馨图画，小时自学校回来，最喜看到这一幕。

    然后，不语的电话来了。

    解语问：quot;好吗，习惯当地生活吗？quot;

    quot;温埠华人圈子小小，都是熟人，不愁寂寞。quot;

    quot;那多好。quot;

    quot;而且个个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以崭新姿态出现，既往不咎，用最佳状态来与老华打成一片。quot;

    解语骇笑，quot;可以吗？quot;

    quot;过气二十年者都被称为大明星，非常受到尊重。quot;

    quot;你呢，有否把你当电影皇后？quot;

    quot;那自然，去到哪里都不用付帐。quot;

    quot;且不说这些，实际一点，有无人追求？quot;

    quot;有。quot;

    quot;是个怎么样的人？quot;

    quot;人一个，有手有脚。quot;

    话一出口，觉得造次，quot;我不是那个意思。quot;

    quot;我知道，我并无多心。quot;

    quot;他与妻子新近分手，在温埠做建筑生意。quot;

    quot;那好呀，是名正当生意人。quot;

    quot;知眉小眼，不习惯。quot;

    quot;可是场面容易控制。quot;

    quot;解语，你长大了。quot;

    解语笑，quot;可不是，小孩变大人，大人变老人。quot;

    到底血浓于水，一笑泯恩仇。

    解语说：quot;别再回来了，设法落地生根。quot;

    quot;我知道你们讨厌我。quot;

    quot;谁说的，人生总得迈进新阶段，安顿下来，接外婆过去度假，两边跑，不亦乐乎。quot;

    quot;你倒是教起我来了。quot;

    quot;不敢不敢，quot;解语说，quot;小小一点意见。quot;

    quot;我也有此意，钱带到这边非常经用，房子与车子都便宜，食物新鲜丰富，适合退休生活。quot;

    十六岁出来为生活挣扎的她很容易看破红尘。

    quot;一次往东岸探朋友，在飞机上碰见方玉堂。quot;

    世界其实只得一点点大。

    quot;有无交谈？quot;

    quot;有，像老朋友一样，十分亲切，毫无介蒂，我自己也有点吃惊。quot;

    quot;那多好。quot;

    quot;解语，自你双眼看出去，每个人都是好人吧。quot;

    quot;人人总有为难之处，许多事何必深究。quot;

    不语深深叹息。

    解语笑，quot;我俩许久没有好好聊天了。quot;

    quot;你来，我招呼你，这幢洋房的海景非常好。quot;

    解语只是笑。

    quot;呵，我忘了，现在你才不稀罕。quot;

    解语说：quot;我明日动身到新加坡。quot;

    quot;自己当心。quot;

    quot;我们再联络。quot;

    挂了电话，外婆抬头问：quot;是不语吧？quot;

    quot;正是她。quot;

    quot;她说温埠像个避难所，许多人躲在那边悄悄过新生活。quot;

    解语笑，quot;终于找到桃花源了……quot;

    quot;你明日出门？quot;

    quot;是，娄律师会派人来照顾你。quot;

    quot;我不用人帮。quot;

    quot;是一个女孩子，每天来三两小时，替你打打电话买买东西看看帐单。quot;

    quot;呵是秘书。quot;

    quot;时髦点的说法是私人助理。quot;

    外婆颔首，quot;轮到你来替我打点生活了。quot;

    解语紧紧搂着外婆。

    她的记性非常好，回忆到四五岁之际，外婆帮她洗脚洗头的情况，打一盆水，婆孙坐在小矮凳上，一边聊天，一边泼水。

    外婆从来没有怨言。

    那时，不语一定趁着青春在外陪人客应酬。

    逼人的，一向是生活。

    只要老少的生活被安顿好，荣辱不计。

 第7章

    第二天，解语穿着白衬衫蓝布裤乘飞机到新加坡。

    这次老金亲自来接她。

    quot;杏先生好吗？quot;

    quot;一早就催我们做这个做那个，知道你要来，紧张得不得了。quot;

    解语笑，quot;好像不怕我来了不走。quot;

    老金伸长了脖子，quot;你肯吗，花小姐，你肯吗？quot;

    解语说：quot;我就是要与他商量这件事。quot;

    老金一愣，满面笑容，忽然之间，笑容未逝，流下泪来。

    解语颔首挪揄，quot;居然那么大一个人，听见我可能不走，就吓得哭了。quot;

    老金啼笑皆非，咧开了嘴，合不拢。

    两人上了车，往市中心驶去。

    杏宅在一间大厦顶楼。

    私人电梯门一打开，就看见杏子斡坐在轮椅上等。

    解语立刻笑着迎上去。

    杏子斡欢喜得不知说什么才好，过一刻才说：quot;解语你穿白衬衫蓝裤子最好看。quot;

    解语笑着同老金说：quot;这是否暗示我节省服装费？quot;

    老金笑得用手帕拭眼角，quot;花小姐谈笑风生。quot;

    自有佣人斟上香茗。

    每一所杏宅都自建筑文摘中示范单位。

    杏子斡告诉她：quot;刚与罗斯齐男爵开完会。quot;

    解语笑：quot;这些人我一个都不认识，你不用跟我说。quot;

    quot;我想在你面前建立声威。quot;

    quot;唬人。quot;

    杏子斡笑了。

    解语蹲下来，握住他的手。

    他整条手臂没有生命力气，沉重、呆木，似一块橡胶，可是，隔一会儿，她发觉手臂是温暖的，那肌肤里照样流着血液，那只是一条沉睡的手臂。

    将来引擎有机会重新开动，手臂会自由活动。

    可是目前还不能够了！

    解语不想杏子斡知道她想得那么多，把轮椅推到客厅去。

    她站在长窗前看风景。

    quot;你每个住宅都占尽优势，景色如画。quot;

    quot;我所能用的，也只有眼睛罢了。quot;他感喟。

    解语的秀色可餐。

    quot;巴黎的寓所更美？quot;

    quot;你要是愿意的话，明天就可以出发。quot;

    quot;那太累了。quot;

    quot;大家都怕我辛苦。quot;

    quot;你别多心，我老听姐姐说，二十五岁后至怕搭长途飞机，巴不得四肢可以折叠起来。quot;

    这个时候忽然有秘书前来与杏子斡轻轻说了几句话。

    他抬起头来，quot;解语请饶恕我，我得去听一个电话。quot;

    他进书房去了。

    解语看着他背影。

    幸亏那么忙，否则早上不知起来干什么。

    老金在她身后问：quot;花小姐，你会留下来吗？quot;

    解语微笑。

    老金即时道歉，quot;我太急进了。quot;

    解语进房去梳洗。

    那是特地为少女设计的寝室，所有装修，用一种浅得粗心人以为是白色的淡紫。

    茶几上放着一盘贝壳，门外汉都看得出是十分完整及名贵的品种，一只黄金宝贝足有手掌大小，另一只玫瑰骨螺一条刺也不少。

    解语和衣躺在床上。

    她已经没有家了。

    她能把杏宅当她的家吗？

    此刻她不过是一个客人，一点保障也无。

    所以非结婚不可，万一不能够，身边至少要有点私蓄。

    一个管理科大学毕业生此刻年薪不过二十余万，天天穿妥西装打好领带朝九晚六那样勤奋上班，除却车钱饭钱所余无几还得考虑组织家庭。

    那些人在今日来说无论如何不是她的对象。

    有人敲房门。

    quot;进来。quot;

    quot;轮椅太大，进不来。quot;

    解语连忙去开门。

    杏子斡说：quot;看到你真好。quot;

    quot;我也是。quot;

    老金却如影附形那样跟来，quot;医生找你呢。quot;

    杏子斡颓然，quot;讨厌。quot;

    像幼儿被强迫午睡那样。

    解语呵呵大笑起来。

    傍晚，她换上一件色样简单的礼服。

    老金看到她赞美说：quot;花小姐人如其名。quot;

    quot;老金我怀疑你是文人出身。quot;

    老金笑了。

    杏子斡愣说：quot;解语只需略事妆扮。quot;

    她坐下来喝一口香摈，quot;你必须明白有姿色三五七载之后必定逊色。quot;

    杏子斡一怔。

    quot;而世上没有什么堪称永远。quot;

    解语声音里有着十分早熟的沧桑凄惶。

    quot;所以，如果这段关系只属短暂，请告诉我。quot;

    杏子斡愣住，英明聪慧的他突然领悟到花解语要求的是若干保障。

    他凝视解语。

    解语毫无惧意，与他深湛的目光接触。

    他终于开口：quot;解语，要是你愿意，我们可以结婚，你可分享我的财产。quot;

    解语微笑，quot;那太过慷慨了。quot;

    quot;我会做出适当安排，令你高枕无忧。quot;

    解语轻声说：quot;我抱歉我不得不做出若干要求，我是一个孤儿，在世上一无所有。quot;

    quot;我明白。quot;

    quot;谢谢你。quot;

    quot;请在我外套左边口袋里取出一只小盒子。quot;

    解语轻轻走过去，轻轻探手人袋，取出盒子。

    一看就知道盒子里装的是一枚指环。

    打开一看，果然是只蓝宝石订婚指环，镶工精致，那宝石颜色如海水一般清晰明艳。

    quot;请接受我求婚。quot;

    解语低声说：quot;我恐怕我缺乏热情。quot;

    杏子斡忽然笑了，quot;即使有，我亦无福消受。quot;

    解语忍不住笑，然后，她悄悄落下泪来。

    quot;你只要如今日般陪伴我就很好。quot;

    解语颔首。

    quot;明日我会在全球英语报章上发布简单的订婚启事。quot;

    解语说：quot;我无异见。quot;

    杏子斡叹一口气，quot;日后，你若觉得不满，可自由离去。quot;

    quot;我明白。quot;

    quot;律师明朝会拿若干文件给你签署。quot;

    解语喝尽了手中香槟。

    她一直纳罕他们与她们之间是怎么谈的条件，现在她知道了，同洽商所有生意一样，冷静诚恳地，摊开来讲。

    解语把戒指戴在左手无名指上。

    老金推门进来替他们斟酒。

    quot;恭喜你花小姐，恭喜你，杏先生。quot;

    他满面笑容，他可不理花解语是真情抑或假意，这个忠仆只是高兴主人终于觅得他的红颜知己。

    解语站在露台上深呼吸一下。

    夜间清凉，天气并不如想象中燠热。

    天空忽然电光霍霍，接着呼啦啦一个雷下来，解语吓一跳退后，她转过头去，发觉杏子斡的轮椅已经不在。

    她追出去，看到轮椅在走廊中。

    quot;子斡。quot;她叫住他。

    他闻声停住。

    她走过去，quot;这是你第一次生我的气。quot;

    他却否认，quot;我才没有。quot;

    quot;你为何不声不响地走开？quot;

    他微笑辩曰：quot;轮椅控制器出了毛病。quot;

    解语温和地说：quot;原来如此。quot;

    她把住轮椅扶手，不让他走。

    quot;我有点累。quot;

    解语问：quot;是因为我的缘故？quot;

    quot;永不。quot;

    quot;这个答案使我安心。quot;

    quot;晚安。quot;

    quot;明天见。quot;

    最难一关已经过去，就像成千上万的求职人士，第一件事是讲妥酬劳。

    然后，才诚心诚意为老板服务。

    解语睡着了。

    她记得姐姐也睡得着。

    有时，脱下来的白色晚礼服腰位上有明显的手指印，解语真不明白那些人的手为何那样脏。

    第二天，女仆前来唤醒她：quot;花小姐，律师已经在会客室等候。quot;

    quot;我马上来。quot;

    十五分钟后她在会客室见到娄思敏。

    这对解语来说真是意外之喜。

    娄思敏笑说：quot;我特来代表你。quot;

    杏子斡进来了，解语立刻过去握住他的手。

    双方律师谈论细节，解决疑点，很快得到共识。

    然后轮到杏子斡与花解语签署。

    这时，娄思敏忽然说：quot;我想与我当事人说几句话。quot;

    quot;请便。quot;

    娄律师与解语被请到会客室。

    她先抬起头打量墙壁，quot;有无监视系统？quot;

    解语不禁笑出来，quot;他不是那样的人。quot;

    娄思敏点头，quot;听见你这样说真是高兴。quot;

    quot;你要同我说什么？quot;

    quot;合约上全是财产过户事宜，并无条款提及何时结婚，你有自由及自主。quot;

    解语又笑了，quot;我不是那样的人。quot;

    娄思敏说：quot;解语，你很勇敢。quot;

    quot;谢谢你。quot;

    quot;你准备接受他的馈赠？quot;

    quot;我很想有一个自己的家。quot;

    quot;你可能有更好的机会。quot;

    解语微笑，quot;可能有，可能不，我性格比较稳扎稳打。quot;

    quot;那么，出来签名吧。quot;

    杏子斡耐心地等候。

    先待解语签了，他才盖上指模。

    娄思敏这时才笑着说：quot;解语，你姐姐下个月结婚，希望你去观礼。quot;

    解语张大嘴，十分错愕。

    人生如戏。

    花不语贯彻始终。

    然后，解语脸上泛起一丝会心微笑。

    只听得杏子斡笑问：quot;有元请我？quot;

    quot;有，帖子在这里。quot;

    quot;我愿意观礼。quot;

    解语笑道：quot;我得过去帮她办嫁妆。quot;

    娄思敏也笑，quot;你不问她嫁的是谁？quot;

    那不过是一个归宿，谁不一样，quot;对，谁？quot;

    quot;你姐夫叫高志尚。quot;

    quot;嗳，好名字。quot;

    quot;他是一名殷实建筑商人，人品不错，经济情况也过得去。quot;

    解语有点激动，不语要结婚了。

    曾经有段日子，大约是二十四至二十七岁左右，她最渴望有个归宿，一天到晚沮丧地抱怨青春将逝，一点保障也无，老是希望方玉堂有所表示。

    无奈方玉堂这人有点贱格，不去体贴女友心事，她越是想，他越是拖延冷淡，不让她得偿所愿，仿佛藉之要挟。

    再过几年，不语忽然丢下此事，不再理会。

    没想到今日水到渠成。

    解语忽然问：quot;还打算生孩子吗？quot;

    quot;看样子会的，不然何用注册结婚。quot;

    quot;外婆怎么说？quot;

    quot;非常高兴，说是一生中最好的消息。quot;解语也觉得喜气洋洋。

    花不语立定心思要做一个家庭主妇，她一定会落力演出，这种角色不难做，她会称职。

    律师们告辞。

    解语笑道：quot;巴不得立刻飞到姐姐身边。quot;

    杏子斡却轻轻说：quot;别去太久。quot;

    解语温柔地答：quot;讲讲而已，她哪里需要我，我还去剥花生？帖子都叫娄律师交给我。quot;

    杏子斡放下心来。

    现在，侍候他才是她的主要任务。

    杏子斡问：quot;不语最希望得什么礼物？quot;

    quot;她同我说，少年时想拥有一双溜冰鞋。quot;

    quot;呵，之后呢？quot;

    quot;体贴的丈夫，听话的孩子。quot;

    杏子斡笑，quot;还有呢？quot;

    quot;名成利就，扬眉吐气。quot;

    quot;她都一一做到了。quot;

    解语感慨，quot;由此可知，一个人所可以靠的，不外是他的双手。quot;

    杏子斡说：quot;你真是她一条手臂。quot;

    解语一怔，quot;不不。quot;她摇着手，quot;我自顾不暇……quot;

    是不语养活她。

    半夜三更拖着疲倦身躯自片场回来，坐在化妆镜前卸妆，那残妆抹来抹去犹自留着颜色的渣滓，解语如果未睡，一定帮姐姐按摩肩膀。

    那其实并不是她的姐姐。

    解语吁出一口气。

    quot;那我们该送什么礼？quot;

    quot;她随时可以用得着的东西。quot;

    quot;那送现金。quot;

    quot;好像不够尊重。quot;

    杏子斡笑了，到底还是年轻，世上还有什么比现金更尊贵的物件。

    quot;那么，由你定夺吧。quot;

    杏子斡因为解语的缘故，得以闲话家常，这是一种罕有的额外享受。

    第二天，解语在理发店，听到身后有两位女士在交谈。

    quot;你看，这花不语要结婚了。quot;

    解语一怔，不语显然已对记者宣布此事。

    quot;还嫁得出去，真是稀奇，已是四十年旧烂货一件。quot;

    quot;对方当是宝贝。quot;

    quot;你看，多有办法。quot;

    quot;女人是要有点名气是不是。quot;

    quot;著名烂货一件……男人至吃这一套。quot;

    quot;新的时候哪里轮得到这种小生意人。quot;

    常人对名人从无好评。

    常人自践踏名人的名声中得到至大快感，是故常人非常愿意捧一些人成为名人，而名人主要用途便是被常人泄忿。

    解语听了这等评语并不觉得十分难过，自由世界，言论自由，做名人总得付出代价，这种歪论理它多余。

    她可以请专人到家中理发，可是，那样做会完完全全同世界脱节，没有必要做如此牺牲。

    解语离开理发店，看到杏府车子正朝她驶来。

    她刚想迎上去，身边有人叫她：quot;花小姐。quot;

    解语抬起头。

    这时她仍然穿着白衬衫蓝布裤，清纯一如昔日，而杏子斡亦从未要求她做出任何改变。

    对方是一位打扮人时的中年妇女，戴着一顶有面纱的帽子，一时看不清楚容貌。

    quot;哪一位？quot;

    quot;我姓朱。quot;

    解语一向喜欢这个姓字，朱是红色，红是全体颜色中最美的一种。

    quot;朱女士，有什么事？quot;

    quot;我想与花小姐说几句话。quot;

    这时，杏宅的司机已经警惕地下车来。

    解语因说：quot;我有事赶着回去。quot;不想与陌生人多说。

    可是那位女士轻轻拉住解语的袖子，quot;我是子斡的母亲。quot;

    解语一听此话，愣住了，她立刻同司机说：quot;我碰到老朋友，去喝杯茶，二十分钟后你仍在此处等我。quot;

    司机只得退下。

    解语对朱女士说：quot;我们去附近坐下。quot;

    坐定了，解语才看清楚她的脸容。

    解语迅速做出以下结论：这位朱女士，年轻之际绝对比今日的花解语漂亮，而花解语在老了之后，却绝对没有今日的朱女士好看。

    解语不由得问：quot;这些年来，你在何处？quot;

    朱女士苦涩地答：quot;我被逐出杏家，永远不能进门。quot;

    quot;为什么？quot;解语震惊。

    朱女士低下头。

    quot;对不起，我冒昧了。quot;

    她勇敢地抬起头来，微笑，quot;你就是我媳妇？quot;

    解语但笑不语。

    quot;太好了，我真为子斡高兴。quot;

    quot;我有许多缺点。quot;

    朱女士握着她的手，quot;子斡有你做伴，当不愁寂寞。quot;

    quot;这些年来，子斡一定想念你。quot;

    朱女士又低下头。

    隔一会说：quot;我在报上读到你们订婚消息，故前来相认，没把你吓一跳吧？quot;

    quot;我胆子极大。quot;

    朱女士笑了。

    她俩沉默了一会儿，解语一直陪着笑，心中有许多疑团，可是朱女士不说，她也不会问。

    quot;别告诉子斡，我俩见过面。quot;

    quot;为什么？quot;

    quot;他痛恨我。quot;

    quot;没有这样的事，必定是误会，他不恨任何人。quot;

    朱女士抬起头来，牵一牵嘴角，像是笑，可是更像在饮泣，她说：quot;他受伤乃因我。quot;

    解语张大了嘴。

    她的震惊非笔墨所能形容。

    过了相当长一段时间，解语不置信地，用极低的声音问。

    quot;他从一个健康的年轻人，变得面目全非，是因为你的原故？quot;

    朱女士点点头。

    解语忿慨莫名，quot;那天，开枪的人，是你？quot;

    朱女士面色苍白，抬起头来，quot;不，quot;她像是一早决定，要把这件事说出来，释放她自己，quot;开枪的不是我，可是吃子弹的人却本应是我，子斡飞身扑上，替我挡了这一枪。quot;

    解语浑身僵硬，四肢未能动弹。

    她觉得有点晕眩，而且，眼前有金星飞舞。

    她深深吸一口气。

    朱女士开始饮泣，她背个罪恶包袱已有多年，她的痛苦好比一个汪洋，永远澎湃起伏，她的伤疤，永远不会愈合。

    她一阖上眼，便会看到今日的杏子斡，他的伤势，由她一手造成。

    解语茫然，quot;为什么，你们是他的父母，为什么？quot;

    朱女士吐出一口气，quot;我不贞，他要射杀我。quot;

    解语听了此言，更觉凄惶悲凉，quot;可是，那是你俩之间之事，何故祸延子斡？quot;

    朱女士不能回答。

    这时，杏府的司机轻轻走近，看到解语，放下心来，又悄悄退出。

    大错已经铸成，无人可以回头。

    quot;你为什么把这些都告诉我？quot;

    quot;你将成为杏家媳妇，我想你应该知道。quot;

    解语叹口气，quot;是，你说得对。quot;

    她语气渐渐平静，quot;你放心，你以后都不会再见到我。quot;

    quot;不不，我没有这个意思。quot;

    quot;我没有希祈任何人的原谅。quot;

    她站起来。

    解语伸手去扶她。

    quot;我由衷祝你们幸福。quot;

    解语不知如何回答。

    朱女士伸出手，爱惜地摸了摸解语的鬓脚，quot;再见。quot;

    她转身离去。

    解语要过一会儿才想起付帐。

    司机见她出来，连忙把车子驶近。

    迟些，他向老金报告：quot;不知那位太太是谁，花小姐显然不认识她，可是谈了半小时之后，花小姐憔悴失色，像是受到惊吓，并且脸上有泪痕。quot;

    解语到了家，才发觉膝头有点软，关节不听话。

    这个时候才知道，刚才那个消息，对她来说，是何等震撼。

    一进门便发现客厅一片凌乱，家具翻倒在地，摆设一塌糊涂，像是有一匹马闯进屋内，破坏了布置。

    解语惊上加惊。

    她问女仆：quot;这是怎么一回事？quot;

    老金垂头丧气在她身后出现。

    quot;怎么会这样子？quot;

    老金的嘴巴张开又合拢。

    quot;有事不准瞒我！quot;

    quot;是，花小姐。quot;

    quot;说呀？quot;

    quot;杏先生发脾气，开足轮椅马力，横冲直撞，他，唉。quot;

    解语听了，反而放下心来。

    她声音放轻，quot;他在哪里？quot;

    quot;在书房里。quot;

    解语朝书房门走去，敲两下。

    对方像是不相信有人会那样大胆来骚扰他。

    他的声音是不置信的咆吼：quot;谁？quot;

    解语推门进去。

    书房比客厅更乱，一整个书架子半斜倾跌在书桌上。

    电脑线路被扯出，零件散布地上。

    解语只装作看不见，走近他，仔细端详他的脸，quot;真没想到有人那么坏脾气。quot;

    不知怎地，他看到解语，气已经消了一半。

    解语坐下来，轻轻说：quot;有什么事不顺心，尽管说出来，何必吓唬老金。quot;

    杏子斡不语。

    quot;告诉我，是什么事，看我懂不懂。quot;

    杏子斡仍然不出声，但面色渐渐平和。

    quot;告诉我。quot;

    quot;你看他们同我穿的这双袜子。quot;

    解语一看，只见是双深蓝袜子，没什么不妥。

    果然，他沮丧低下头，quot;我真希望可以自己穿袜子。quot;原来如此。

    解语为之恻然，蹲下来，把他双臂轻轻扶好。

    quot;从今天起，我帮你挑袜子，别叫那些粗心大意的人让你不高兴。quot;

    quot;解语，quot;他忽然饮泣，quot;我是一个废人。quot;

    解语搂住他，把脸靠在他胸口，温柔地说：quot;是吗，你真那么想？那么，你打算如何照顾我？quot;

    杏子斡不知怎样回答。

    quot;订婚启事刊在全球英文报章上，通世界亲友都已看到，贺卡贺礼接着涌至，后悔已经太迟。quot;

    quot;你后悔吗？quot;

    解语笑吟吟，quot;当然不，否则，发脾气的人会是我。quot;

    quot;你是我生命中的天使。quot;

    quot;那是老金，我只是你的未婚妻。quot;

    quot;你真滑稽，解语。quot;

    quot;你看这年头，老实话竟变得可笑。quot;

    杏子斡笑。

    解语把轮椅推出书房，门口有护理人员在等。

    老金一见东家，顿时松下一口气，感激地看着解语。

    杏子斡一出去，解语已经累得倒在沙发上，疲态毕露。

    quot;花小姐，我给你准备咖啡。quot;

    quot;用牛奶冲，一大杯。quot;

    佣人纷纷出来收拾。

    quot;幸亏有你，花小姐。quot;

    解语攒着眉尖，quot;老金，刚才，我见到了从前的杏太太。quot;

    老金睁大了双眼，即时明白这年轻女子何以忽然憔怀，他苦笑起来。

    quot;这是何等样的悲剧。quot;

    老金不能置评。

    quot;你说，这家人是否受过诅咒？quot;

    老金忽然大胆地说：quot;花小姐，也许，你便是那个解咒的人。quot;

    quot;除非他会好起来，你说，这有可能吗？quot;

    老金忽然鼓起勇气说：quot;有一丝生机。quot;

    quot;你说什么？quot;

    quot;有一项医学上实验，可予脊椎严重受创病人一线生机。quot;

    解语霍一声转过头来，quot;可望恢复到什么地步？quot;

    quot;腰部以上或许可做有限度运动。quot;

    quot;啊quot;quot;可是两名愿做实验病人均未能离开手术室。quot;

    原来如此。

    quot;以后别提此事。quot;

    quot;今日，医生报告，他双腿肌肉有坏死现象，需加紧治疗。quot;

    解语低头，她早知与袜子无关。

    quot;因此心情大坏，我便想，如果能够劝服他再做手术，也许亦是好事。quot;

    quot;我不会左右他的想法。quot;

    老金无奈。

    quot;不过，有机会可以与那组医生谈谈。quot;

    花不语结婚了。

    解语早到一日，意外地发觉不语胖了一点，心情开朗，并且，不打算铺张。

    解语不动声色。

    她住在杏子斡山上的房子里，一名叫玫丽的秘书立刻来向她报到。

    她这样说：quot;我想给姐姐一个意外惊喜。quot;

    quot;花小姐，我们还有多少时间？quot;

    quot;连今日下午，还有三十六小时。quot;

    那年轻女子笑笑，quot;没问题。quot;

    quot;你知道该做什么？quot;

    玫丽笑，quot;我没有结过婚，不过，此地有婚礼专家。quot;

    quot;好极了。quot;

    解语问姐姐：quot;为何这样低调朴素？quot;

    quot;高志尚不过是一个小小生意人，我的私蓄所余无几，想留以后过日子。quot;

    quot;方玉堂知道你结婚吗？quot;

    quot;他看到报纸，送了礼来。quot;

    quot;送什么？quot;

 第8章

    quot;本地家具店十万元礼券。quot;

    quot;那多实际。quot;

    quot;是，十分慷慨。quot;

    quot;你没有给他帖子？quot;

    quot;对不起，我已不想做戏。quot;

    quot;我替你筹备这婚礼好不好？quot;

    quot;你？quot;

    quot;是，现在我比较有能力。quot;

    quot;解语，这——quot;

    quot;你放心，保证恰如其分，不会夸张，不会难堪。quot;

    不语泪盈于睫。

    解语也有点硬咽。

    quot;解语，我有话跟你说。quot;

    解语全神贯注，以为不语会在这一刻说出真相。

    她踌躇良久，解语越来越紧张。

    终于不语说：quot;解语，你愈发漂亮了。quot;

    解语当然失望。

    可是转头一想，也好，凡是当事人否认的，统统是谣言，她不承认，也就不是事实。

    已经过了十八年，大可继续再过十八年。

    解语微笑，quot;一切有专人负责。quot;

    话刚出口，玫丽已带着人上来。

    礼服公司揽来一袭奶油色婚服，不语一看就被吸引，轻轻走过去，伸手去抚摸料子。

    解语知道她做对了。

    不语一改挑剔常态，什么都说好好好，赞不绝口。

    高志尚亦欣然接受新主意。

    quot;这回子几个同事与朋友可大饱口福。quot;

    请客菜单上有小龙虾及香摈。

    不语终于问：quot;他会来吗？quot;

    解语笑，quot;他已经在这里了，不然，我怎么差得动那许多人。quot;

    这是真的。

    解语打开送来的首饰，quot;姐姐，这一款式你看看。quot;

    是浑圆的淡金色珍珠项链耳环指环手镯一套。

    不语感动地戴上。

    在场诸人均赞叹不已。

    金珠含蓄晶莹的光华映到不语脸上，她面孔重新有了光彩。

    他们自冰箱取出玉簪花球给不语看。

    不语落下泪来。

    解语递手帕给她，一边咕哝：quot;天花板掉下灰尘蒙了眼。quot;

    那是一个美丽的婚礼。

    正规地在教堂中举行，亲友出乎意料之外的多，大部分是高家那边的人，同事占多数。

    打扮过的花不语仍比常女漂亮十倍，所有在场的孩子们都乐意与她合照留念。

    解语十分高兴。

    然后，杏子斡到了。

    老金推着他的轮椅进来。

    北美洲的设施先进，大部分公众场所都有轮椅通道，他与解语坐在前排。

    解语一直握着他的手。

    他轻轻同解语说：quot;从这里看去，不语同你真相像。quot;

    解语笑，quot;她比较鲜活。quot;

    quot;我却喜欢你端庄。quot;

    解语感慨，quot;我希望不语以后毋需流泪。quot;

    杏子斡纳罕，quot;可是，女子与眼泪永远有无可分割的关系。quot;

    quot;胡说。quot;

    杏子斡微笑。

    接着，解语轻轻叹口气。

    礼成后，不语过来与杏子斡握手。

    杏子斡向高志尚自我介绍，并命老金送上贺礼。

    解语在一角冷眼旁观，方玉堂说得对，做他朋友或生意上伙伴，真不觉得他是个残疾人。

    高志尚立刻与他投机地谈起来。

    不语轻轻说：quot;倒不是风凉语！杏子斡真叫人钦佩敬爱。quot;

    解语微笑，quot;他也有软弱的时候。quot;

    quot;晚上请客你会来吧？quot;

    quot;当然，是我点的菜呢，可惜外婆不愿来。quot;

    quot;到了这个时候，我才知道她并不以我们为荣。quot;

    解语微笑，quot;你太多心了。quot;

    quot;嫁高君比嫁方氏好吧？quot;

    quot;那当然，如果不是越嫁越好，嫁来做甚。quot;

    不语问：quot;杏子斡送的是什么？quot;

    quot;一张车行礼券，送你两部车，一部两座位，一部家庭车，在娘家开了一辈子德国车，没理由现在用日本货。quot;

    不语低头。

    quot;来，带我去看你那海景房子。quot;

    quot;叫你见笑了。quot;

    语气前所未有地客气。

    即使是一家人，血浓于水，也非常现实。

    解语问杏子斡，quot;晚上你可方便出来？quot;

    quot;我可以到十分钟。quot;

    已经很好。

    解语与他共进退。

    他说：quot;你大可留到完场。quot;

    quot;没有必要。quot;

    不语追出来，把首饰盒子还给解语。

    quot;这是送给你的。quot;

    quot;啊，谢谢，谢谢。quot;

    她拥抱不语。

    不语说：quot;我已怀孕。quot;

    解语惊喜。

    quot;预产期在明年夏季。quot;

    quot;太好了，恭喜恭喜。quot;

    老金轻轻走近，那即是催她。

    上了车，解语感慨地说：quot;难怪外婆不肯来，女儿结婚，女儿的女儿筹备婚礼，女儿同她女儿说，她又怀孕，这是我妹妹还是弟弟，抑或，是外甥？quot;

    杏子斡笑答：quot;我没你想得那么复杂，我只知道，这是一个温馨的婚礼。quot;

    解语听了又高兴起来，quot;你说得对。quot;

    山上的大宅静得有回音，半夜起来，耳朵嗡嗡作响，解语发觉有灯光，轻轻走近书房。

    她听见他们主仆在谈话。

    杏子斡说：quot;叫人照顾高志尚的生意。quot;

    老金答：quot;是。quot;

    解语好生感激。

    quot;史丹幅医学院怎么说？quot;

    quot;约百分五机会。quot;

    杏子斡叹口气，quot;太玄了，我只知道，百分之五十机会都靠不住，不信你放两双袜子在抽屉里摸摸看，保证要黑的会拿到白的，或是刚相反。quot;

    解语站在黑暗里一声不响。

    quot;杏先生请早点休息。quot;

    老金推他的轮椅出来。

    客厅宽且深，他们没看见解语。

    解语斟了水，一直坐到天亮。

    天刚亮，她轻轻走到杏子斡的房门前，旋动门钮，门并没有上锁。

    她静悄悄推开了门。

    杏子斡躺在床上。

    那并不是一张普通的床，床的四周围放着仪器、管子、线路，他这一部分时间得倚赖维生机器。

    坐着的护理人员一见解语立刻轻轻站起来。

    解语示意他不要出声。

    解语走近床边。

    杏子斡沉睡的脸如蜡像一样。

    一只手臂搁在床边，解语轻轻把它送回去。

    皮肤的触觉虽然存在，可是讯息不能通往脑部，神经因而中断，也就没有感觉。

    解语看着他良久。

    她与这个人已有感情，内心为他的命运炙痛。

    她站了很久，才抬起头来。

    男看护把手放在身后，一声不响。

    她朝他点点头。

    她离开房间。

    希腊神话中窦姬夜探丘比德寝室，烛光下发现他是一个美男子，满心欢喜，可是烛蜡滴在情人脸上，他惊醒，恨窦姬没有遵守诺言，一怒而去，永不见面。

    被杏子斡知道她见过熟睡中的他，后果又会如何呢？

    早班佣人已在准备早餐。

    解语一进厨房，即有人前来招呼，笑问：quot;花小姐起得好早，可要在饭厅进食？quot;

    quot;不用，我在这里吃。quot;

    新鲜出炉的牛角面包、现磨的咖啡，解语大吃起来。

    美味的食物可化解心中怨忿，吃饱饱，情绪好转，就是食疗。

    许多失恋的人先是瘦，后来胖至不可收拾，可能就是这个道理。

    稍后，老金出来，找到解语。

    他有点焦虑，quot;花小姐你适才去看过杏先生？quot;

    解语微微笑，quot;花小姐是杏先生的未婚妻。quot;

    quot;是，花小姐。quot;

    解语说：quot;我想，反正已经在北美洲，也许应该到医学院去听听最新报告。quot;

    老金答：quot;是。quot;语气听得出十分欢喜。

    quot;一会，我会同他说。quot;

    quot;说什么？quot;

    一转头，看到杏子斡坐在轮椅上。

    quot;老金，你鬼鬼祟祟缠住花小姐说些什么？quot;

    解语微笑，quot;我一吃半打牛角面包他怕厨房不能应付。quot;

    quot;不会是说这些吧？quot;

    quot;我想跟你到史丹福医学院去探消息。quot;

    杏子斡沉默一会儿，然后说：quot;老金，你恁地多事！quot;

    老金额角冒汗。

    quot;是我逼着他说出因由。quot;

    杏子斡想了一会儿，quot;我世上只有你们一亲一友，明日出发到加州去吧。quot;

    那天下午，杏子斡关在书房中，解语推门进去，发觉他在看电视录映带，那是他从前一套生活纪录片，年轻的他正在草地上踢球。

    解语温和地说：quot;过去的事不必留恋。quot;

    他不出声。

    荧幕上的他赢了球，几个美丽的金发女郎一拥而上，亲吻他。

    解语笑说：quot;不怕我妒忌？quot;啪一声关掉录映机。

    杏子斡十分讶异，这个女孩子真的做起主人来，她为所欲为，随意闯入他的活动范围，骚扰他的生活程序，恣意发表意见……

    可是，他却没有生气。

    quot;过来。quot;

    解语笑笑，quot;说请。quot;

    quot;请过来。quot;

    解语缓缓走近。

    quot;你会妒忌吗？quot;

    quot;其实不。quot;

    quot;因为无所谓？quot;

    quot;不，因我天性大方可爱。quot;

    杏子斡还是笑了，只有她使他暂时忘记痛苦。

    除此之外，只有工作。

    quot;我给你看一件最新添置的工具。quot;

    quot;在什么地方？quot;

    quot;在桌子上，请替我戴在头顶。quot;

    解语找到一具头箍，它一侧有小型单筒望远镜。

    她替他戴上。

    他转过轮椅来，看牢电脑荧幕，荧幕忽然活动起来，记录像书本似一页一页翻过。

    解语童心大发，quot;你用眼睛控制电脑？quot;

    quot;是，quot;杏子斡答，quot;这副红外线机器原本是美国国防部的武器装置：直升机师双手驾驶飞机，于是只用眼睛瞄准目标，目光落在何处，炮弹便朝何处射出，不必动手。quot;

    解语说：quot;哗，为眼睛放飞箭下了新定义。quot;

    杏子斡一怔，笑得差点没落下泪来。

    解语看着他。

    quot;唉，解语，你真可爱。quot;

    quot;是，因为我幼稚浅薄，说话奇趣，像大人听了幼儿言语，你啧啧称奇。quot;

    quot;你又多心了。quot;

    quot;两个那样多心的人居然相处得这样好，真正难得。quot;

    quot;因为你心思缜密之故。quot;

    quot;你听过瞎子与跛子的故事吗？quot;

    quot;给些提示。quot;

    quot;一个瞎子与一个跛子逃难，一个看不见，一个走不动，大祸临头，终于被他们想到一个办法。quot;

    quot;呵是，由瞎子背着跛子走，他做他的脚，他做他的眼，结果逃出生天。quot;

    quot;是，我同你，也如此。quot;

    quot;胡说，你并无残废。quot;

    quot;那是因为你救了我，否则，我不知道沦落何处。quot;

    quot;同我一起生活，也不容易。quot;

    quot;我还有一个故事。quot;

    quot;我喜欢听你说故事。quot;

    quot;大发明家爱迪生少年时耳朵就聋掉了。quot;

    quot;嗯。quot;

    quot;他向爱人求婚，轻轻在她手腕上打出摩斯电报密码。quot;

    quot;呵，我不知道这件事。quot;

    quot;对方也用摩斯密码回复。quot;

    杏子斡不语。

    quot;生活，从来不容易。quot;

    杏子斡微笑，quot;确是一个励志故事。quot;

    解语过去握住他的手。

    quot;假使我决定再做手术，也不过想握住你的手。quot;

    quot;我的手并非你想象中那样柔软美好。quot;

    quot;这好比同小孩说巧克力无益处会坏牙一样。quot;

    解语不再辩驳。

    第二天大早，她去探访不语，不语与高志尚正预备出发渡蜜月。

    不语说：quot;时常来看我们。quot;

    quot;一知胎儿性别立刻通知我。quot;

    quot;是。quot;

    quot;一有孩子名字也立刻通知我。quot;

    quot;知道了。quot;

    解语感慨，quot;希望是男丁，做男人总比做女人容易。quot;

    quot;你真的那样想？quot;

    quot;争实胜于雄辩。quot;

    quot;可是，女子总有翻身机会，世上男丐比女丐多。quot;

    解语嗤一声笑起来。

    quot;如果真觉痛苦，请即刻离开他。quot;

    解语摇摇头，quot;我很爱这个人。quot;

    quot;真的？quot;对不语来说，这是不可能之事。

    quot;是，他的魅力丝毫不损，他的人格完整无缺，而且，他对我好，他尊我为女人。quot;

    不语不出声，半晌，她黯然说：quot;也许，这是你的命运。quot;

    quot;姐妹俩都找到归宿，为何还愁眉百结？quot;

    quot;为什么大家都有种慷慨就义的感觉？quot;

    解语笑出来，quot;你有吗，看不出来。quot;

    他们飞往美属处女岛去了。

    杏子斡问解语，quot;她还快乐吗？quot;

    解语点点头，quot;她立定心思开开心心做人，没有办不到之理。quot;

    天堂地狱，不过一念之差。

    健康没问题，三餐一宿又有着落，为什么要不开心。

    他们起程去加州看医生。

    杏子斡笑道：quot;我事先要警告你，你将要看到的录映带、照片，或实况，可能使你绝对不安，你得有所取舍。quot;

    解语答：quot;我不怕血。quot;

    quot;有些情况很可怕恶心。quot;

    quot;我可以接受。quot;

    quot;你胆子那么大，真无恐惧？quot;

    当然有。

    怕病，怕老，怕吃苦，怕社会上的蟑螂老鼠，怕人生的无常，怕动荡的社会。

    她深深叹口气。

    谁会怕一点点血。

    杏子斡是杏氏实验室的成立人，该处经费本来由他一人负责，因为研究成绩超卓，现在开销由大学与他一人一半。

    几位博士早接到通知，很愉快地迎出来招待他们，并且报告最新情况。

    医生口中一切病情只是科学例子，无论多血肉模糊惨不忍睹都是一项事实，人体切开，皮肤之内就是这些器官。

    他们谈笑风生，讲解治疗过程，把医治脊椎说得似修理一具电话似。

    quot;就像折断电线杆，只需把杆子扶起，拉好电线，接驳到总部，此刻，我们已找到理想杆部材料。quot;

    解语一声不响静静聆听。

    quot;请来参观。quot;

    他们均换上白袍戴上帽子手套口罩。

    实验室内空气有点冷冽。

    解语看到奇景。

    一向冷静的她不禁后退一步。

    一位教授非常高兴地说：quot;我们已成功地培殖了软骨组织。quot;

    解语睁大双眼，她看到玻璃箱成群老鼠，老鼠已相当大只，可是如幼鼠般无毛，粉红色，非常难看。

    这还不止，在老鼠背部，长着一大团一大团不属于老鼠肢体的附件，看仔细了，发觉是人类的耳朵及鼻子。

    只听得推轮椅的老金噫地一声。

    quot;软骨组织由老鼠负责供给营养，直至成熟，可割下移殖到人体上。quot;

    解语吞下一口涎沫。

    杏子斡笑道：quot;我们还是先出去吧。quot;

    解语如释重负，她轻轻在杏子斡耳边说，quot;我知道跟着你会增长见闻，可是这种知识实在太过惊人。quot;

    医生们听见，都笑出来。

    quot;至于神经线的移殖——quot;

    杏子斡连忙说：quot;给我一个人知道就可以了。quot;

    整个会议居然轻松起来。

    quot;最困难的，当然还是接驳问题。quot;

    一只背上长着人类耳朵的老鼠走到玻璃前，用绿油油、鬼火般的眼睛看着解语。

    解语浑身爬起鸡皮疙瘩。

    老金重重喘息一声。

    杏子斡转头说：quot;我与这班科学怪人在此多逗留一会儿，解语，你与老金出外喝咖啡。quot;

    他真体贴。

    二人退出。

    解语说：quot;我太窝囊了。quot;

    quot;谁会怪你。quot;

    quot;科学实验真正恐怖。quot;

    quot;可是那些获得新耳朵新鼻子的病人会感恩不尽。quot;

    quot;医生回家都吃得下饭吗？quot;

    quot;我想没问题。quot;

    解语吁出长长一口气，quot;子斡的手术，部分零件也就是靠这些老鼠提供了？quot;

    老金抹一抹额角上的汗，quot;是，是。quot;

    解语好奇地问：quot;他们在何处培养神经线？quot;

    老金守口如瓶。

    解语嗫嚅问：quot;猴子？quot;

    老金递上一叠医学杂志，quot;花小姐，我去看看司机准备好没有。quot;

    解语不再发表意见。

    杏子斡要过大半个小时才出来。

    解语刚读完一篇关于隆胸整形手术的详尽报告。

    看杏子斡的眼神，知道他心情还算不错。

    可是他对解语说：quot;人类的医学何其落后。quot;

    解语给他接上去：quot;可是所拥有的核武器足以把地球毁灭十次。quot;

    quot;而且还要继续试验。quot;

    他们二人相视而笑。

    quot;老金呢？quot;

    quot;他出去呼吸新鲜空气。quot;

    quot;真难为他了，每次来，他都吃苦。quot;

    老金进来了，把轮椅推出去。

    专用车子伸出升降斜坡，轮椅推上车厢。

    杏子斡忽然问：quot;解语，如果决定做手术的话，你会在我身边？quot;

    quot;自然。quot;解语不假思索。

    quot;遗嘱我早已准备妥当。quot;

    解语十分泰然，quot;是。quot;

    quot;我体内可用之器官，将捐赠有需要之人。quot;

    解语亦答，quot;是。quot;

    杏子斡微笑，quot;解语，你可知道我今年几岁？quot;

    解语清晰回答：quot;三十二。quot;

    杏子斡颔首，quot;你很关心我。quot;

    解语微笑，当然要熟读剧本，否则如何演好一个角色。

    quot;手术将在下个月进行。quot;

    老金听了，虽不出声，浑身一震。

    quot;一般人会以为我应无所恋，大可孤注一掷，可是，我对生命仍然热忱，单是每日世界政局变化，生意上落，已令我兴奋好奇。quot;

    解语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quot;何况，现在我又刚订了婚。quot;

    解语不出声。

    quot;你猜，奇迹会否出现？quot;

    解语轻轻答：quot;一班科学家研究了这么久，大约不会叫你失望。quot;

    他叹息一声，quot;你有什么话，趁这段日子好对我说了。quot;

    解语想一想，quot;假使手术后你的情况有所改变，你愿意见一见母亲吗？quot;

    杏子斡一愣，一时像是不明白解语指的是什么人。

    解语恳切地看着他。

    他终于听懂了，冷冷说：quot;我并无母亲。quot;

    解语知道一时急不来，不再游说。

    过片刻，杏子斡问：quot;你见过她？quot;

    轮到解语为难他：quot;谁？quot;

    quot;她。quot;

    quot;谁是她？quot;

    quot;我母亲。quot;

    quot;我以为你没有母亲。quot;

    杏子斡啼笑皆非。

    世上只有花解语一人敢这样对他说话，他日常接触的人太过同情他，都不想伤害他，或是有求于他，不欲得罪他。

    他自觉幸运，至少解语是他的朋友，勇于抢白他，他没看错人，若果他要的是婢妾，不必等到今日。

    他不发一言，心里却是感动的。

    他不出声，解语也不回答。

    车子到达住宅门口。

    杏子斡又问：quot;你见过她？quot;

    quot;是。quot;

    quot;你怎么找得到她？quot;

    quot;是她找到我。quot;

    quot;她说什么？quot;

    quot;大部分时间流泪。quot;

    杏子斡不出声，过一会他问：quot;换了是你，你会怎么做？quot;

    quot;你知道我脾气。quot;

    quot;我憎恨她。quot;

    quot;是，我们总得把过错推在某一个人身上。quot;

    杏子斡说：quot;我知道开枪的人不是她。quot;

    quot;是她，是她，一切因她而起，后来你父亲又郁郁而终，一个家就这样解散。quot;

    杏子斡沉默长久。

    他问：quot;这是激将法？quot;

    quot;不，我只是讲出事实。quot;

    杏子斡苦笑，quot;现在你也是这个受诅咒的家的一分子了。quot;

    解语不再说话。

    杏子斡却道：quot;做一个健康的普通人最快乐：开车、打球、游泳、与女伴跳舞、拥吻，抱起自己的孩子，让他骑在肩膀上……quot;声音渐渐低下去。

    护理人员过来礼貌地与解语打招呼。

    由他们接管杏子斡的时间又到了。

    解语出门去，原本只想晒晒太阳，不知不觉越走越远。

    转过头，看见华厦藏在树荫中，只看到一角棕红色的瓦顶。

    要是她愿意，她可以一直走到飞机场去，永不回头。

    最难的是这一点，她是自由的。

    一切靠自律，不像小学生，交不出功课得站在课室中央，用羞耻来激发他的责任感。

    解语缓缓开步。

    一辆红色开篷跑车自她身边擦过，又缓缓倒车，停在她身边。

    车里是一个华青年轻人，quot;小姐，去哪里？quot;长得面貌端正，又笑容亲切。

    解语想答：去凯利曼渣罗山。

    quot;你是生面人，新搬来？quot;

    他是一个健康的普通人，可以与女伴跳舞、拥吻，要是喜欢，亦可结婚、生子。

    世上最幸福的便是这种人。

    解语凝视他。

    quot;我载你一程可好？quot;他误会了那专注的目光。

    解语摇摇头。

    quot;你住哪间屋子？quot;解语朝大厦看一看。

    quot;呵，那大屋长年没有人，你随家人来度假？quot;

    解语颔首。

    quot;你姓杏？quot;

    解语点点头。

    quot;我叫陶元平，是你们邻居，住三三八。quot;

    他姓桃，解语微笑，华人的姓氏意境佳妙！杏、桃、花、香。

    quot;来，上车来。quot;

    解语摇头。

    quot;对，太危险了，quot;陶元平说，quot;我们改天见。quot;

    他依依不舍开走车子。

    解语一个人站在山坳。

 第9章

    没多久，杏宅的司机开着车来寻。

    看到解语，轻轻停下，quot;杏小姐，风大。quot;

    解语挂住杏子斡，她也正准备回家。

    老金在大门口等她，看到她松口气，前来开车门。

    老金擅用怀柔政策。

    quot;医生说杏先生今日情绪不稳，帮他注射，已经睡了。quot;

    解语轻轻说：quot;我看过一项报告，过量吸食古柯硷会昏迷的原因是毒品使人体误会已吸收足够氧气，故暂停呼吸，因而引起脑部缺氧死亡。quot;

    quot;杏小姐好学。quot;

    解语吐出一口气。

    quot;杏小姐请早点休息。quot;

    杏宅地段大，连邻居的鸡犬声也听不见。

    深夜，解语走到书房找书看，推开门，开亮灯，她呆住了，整一千平方尺大的空间简直像小型图书馆，四面墙壁全是一格格书。

    解语被这阵仗吓坏了，连忙熄灯退出。

    她回房去看电视。

    终于在曙光中睡着。

    接着一段日子，杏子斡天天往医院开会。

    解语自然日日随同。

    天气渐渐转凉，解语加一件乳白色毛衣及深蓝大衣。

    杏子斡说：quot;你需要新衣的话——quot;

    quot;你觉得我需要新衣？quot;

    quot;不。quot;

    quot;那我就不需要新衣。quot;

    quot;陪我到公园去晒太阳。quot;

    quot;好。quot;

    出门时，看到玄关的茶几上放着一大篮白花。

    杏子斡呀异，quot;这是谁送来的？我们家一向不用剪花。quot;

    老金说：quot;大约送错了。quot;

    quot;卡片上可有写名字？quot;

    quot;说送给香小姐。quot;

    quot;这里何来香小姐？quot;

    解语已经知道是谁，可是不出声。

    到了公园，她把他推到海边一个小沙滩，桃树荫下——坐好。

    不远处刚好有座儿童游乐场，成群三五七岁的孩子在嬉戏玩耍。

    杏子斡说：quot;有这无忧无虑的二十年打底，到底好些，以后无论遇到什么，也可以挺过去。quot;

    解语失笑，她连这十年也没有。

    孩子们欢乐地呵呵呵边追逐边清脆爽朗的笑。

    杏子斡说：quot;我怀疑这是上帝惟一可以听见的声音。quot;

    解语坐草地，眼睛看向远处。

    杏子斡何等机灵，他立刻察觉了，沉声问：quot;那边是谁？quot;

    解语答：quot;公园是个公众地方。quot;

    quot;是她吗？quot;

    解语叹息，quot;我眼力不是那么好。quot;

    quot;是你叫她来？quot;

    quot;我不会做那样吃力不讨好的事。quot;

    quot;那么，是她一直跟踪我。quot;

    远处一个穿黑衣的妇女渐渐走近。

    杏子斡盯着她。

    她站定了。

    解语试探地问：quot;可要我请她过来？quot;

    杏子斡肯定地说：quot;我们立刻走。quot;

    解语即时推走轮椅。

    解语把轮椅推往海堤。

    她吸进一口海风，quot;清静了。quot;

    他又踌躇。

    quot;要不要回去？quot;

    quot;不，我只想晒晒太阳。quot;

    老金匆匆寻来。

    杏子斡厉声道：quot;一日到夜如影附形，这里不需要你，你没有更好的事可做？quot;

    老金立刻唯唯诺诺退下。

    解语看着他，quot;伙计是来干活的，伙计不是来挨骂的。quot;

    他十分赌气，quot;你也可以走。quot;

    quot;我不是工人，我活该挨骂。quot;

    杏子斡不再言语。

    quot;像你这样办大事的人，也有使意气的时候，可见人总是人。quot;

    他们回到原地，那黑衣妇人已经不在。

    也许，她只是一个陌生人，公园里其中一名游客，是解语多心，而杏子斡跟着多疑。

    太阳晒到头顶，老金再一次过来。

    杏子斡上了车，解语说：quot;大手术在即，他心情紧张。quot;

    老金笑，quot;杏小姐放心，吉人天相。quot;

    解语也笑。

    手术前一夜，解语很平和地与杏子斡闲话。

    quot;你到过的几间屋子，喜欢哪一幢？quot;

    quot;都太大了。quot;

    杏子斡说：quot;你一向不贪心。quot;

    quot;地皮面积宽敞是十分舒适的一件事，屋子最好维持在两千余平方尺左右已经足够。quot;

    杏子斡沉吟，quot;对，屋后盖个大点的员工宿舍。quot;

    解语取笑说：quot;对，宿舍比主屋还大。quot;

    她轻轻退出。

    quot;你去何处？quot;

    quot;我去睡房呀。quot;

    quot;解语，你今夜可否在这里打个地铺睡。quot;

    解语一怔，立刻回答：quot;当然。quot;

    quot;我唤人来准备。quot;

    quot;不用，我自己做。quot;

    解语取出睡袋，放在他床侧。

    她熄掉灯。

    quot;你可怕黑？quot;

    quot;从来不怕。quot;

    他沉默了。

    正当解语以为他已经睡着，他却说：quot;解语，请握住我的手。quot;

    无论他有感觉与否，解语都乐意满足他，她握住他的手，放在脸颊边。

    杏子斡睡着了。

    解语一直没有放开他的手。

    她耳畔全是仪器轻轻的呓语，像催眠一样，解语渐渐入梦。

    朦胧中夜更护理人员推门进来，那人看见解语，立刻把脚步放得更轻。

    熟睡中的她容颜犹如一个十一二岁小孩般，像有人叹了一口气，也许是那名看护，或许只是机器发出的声响。

    天亮了。

    由杏子斡叫醒她：quot;解语，解语。quot;

    解语老大不愿意睁开双眼。

    quot;解语，又是新的一天，该起来了。quot;

    解语这才想起，她在什么地方，这是什么日子，还有，今天需做些什么。

    哎呀一声，一骨碌起来，看到杏子斡已坐在轮椅上，看护正在替他刮胡髭。

    quot;睡过头了。quot;

    杏子斡笑，quot;刚刚好。quot;

    quot;我去更衣。quot;

    quot;不用赶。quot;

    解语看着窗外，看到一线金光自云中透出。

    她匆匆沐浴更衣，换上一套最舒服的衣裤。

    女佣轻轻同她说：quot;祝幸运。quot;

    解语微笑，quot;谢谢你。quot;

    老金在门外等。

    她有点无奈，quot;就是今天了？quot;

    quot;可不是。quot;

    quot;一切会顺利的。quot;

    quot;我也这么想。quot;

    出门之际，解语一眼看到马路对面站着个黑衣人。

    她一愣，是母亲来看孩子吗？

    那人向她招手，解语才看清楚原来是陶元平。

    杏子斡已经上了车，解语向芳邻点头，quot;早。quot;

    他笑笑说：quot;我牵狗出来散步。quot;

    解语已没有时间，上车去，老金关好门。

    一列车子向前驶去。

    那年轻的邻居诧异，每次出门，那障残者都似带着一队兵似。

    在车中，杏子斡闭目养神。

    连老金在内，大家都显得十分冷静。

    解语问：quot;手术需时多久？quot;

    quot;约十二小时。quot;

    quot;手术医生所需要的，原来是一双强壮的腿。quot;

    quot;是，不能坐下，必需一直站着。quot;

    解语笑了。

    杏子斡忽然说：quot;解语，这次出来，我们要即刻结婚。quot;

    quot;当然。quot;

    他似乎安心了。

    老金这时插嘴，quot;可要请客？quot;

    quot;不必，quot;杏子斡说，quot;我一向不喜这一套，这种脾气遗传自家父，至于母亲，她爱热闹，所以他们二人有极大冲突矛盾。quot;

    这是解语第一次听他说到家人。

    老金笑：quot;未知花小姐看法如何？quot;

    解语连忙答：quot;我无所谓。quot;

    杏子斡温和地说：quot;解语是我所认识最随遇而安的人。quot;

    解语笑：quot;把我说得搓圆按扁一点性格也无，不，我也很有取舍，姐姐说我外圆内方，其实十分倔强。quot;

    杏子斡颔首，quot;是，这我也知道。quot;

    解语轻声说：quot;细节有什么好计较，只要一家人能够在一起，房子大小，婚礼是否铺张……又有什么关系。quot;

    大家都沉默了。

    过一刻老金说：quot;我足足要到四十岁才明白这个道理。quot;

    解语说：quot;所以，穷人的子女早当家。quot;

    老金马上说：quot;花小姐真谦虚。quot;

    杏子斡说：quot;还叫花小姐？quot;

    老金十分恭敬，quot;是，太太。quot;

    这个管家算是没话说。

    他抬起头来，quot;到了。quot;

    医生与看护笑着迎出来，若无其事，杏子斡也冷静平和，与他们说笑。

    解语的胃液已开始搅动，但是她也很沉着。

    手术前杏子斡签了文件。

    解语俯首亲吻他。

    就在这个时候，他们听见有人在身后叫：quot;子斡。quot;

    大家转过头去，看到一个黑衣妇人。

    老金连忙用一半身躯挡住杏子斡。

    解语即时反应，她走到她身边，quot;香女士，你怎么来了。quot;

    香女士并无紧逼，只是看着儿子，quot;子斡，你好。quot;

    不料杏子斡也十分平静，quot;母亲，你好。quot;

    香女士得到鼓励，很是高兴，quot;手术后可望何种进展？quot;

    quot;只希望两条手臂可恢复活动。quot;

    quot;一定可以。quot;

    quot;多谢祝福。quot;

    解语连忙说：quot;我陪你出去喝咖啡。quot;

    香女士十分识趣，quot;不，你陪着子斡。quot;她转身离去。

    大家松一口气。

    解语轻轻说：quot;看，不是太难。quot;

    quot;是你叫她来？quot;

    解语辩曰：quot;没有这种事，别什么都赖我。quot;

    杏子斡笑。

    一直到麻醉剂生效，他都带着笑容。

    会客室内，老金斟出饮料。

    解语挥挥手，quot;食不下咽。quot;

    老金说：quot;太太，需要什么，我替你去办。quot;

    解语低头不语。

    研究所长看到她，quot;杏夫人，你在这里。quot;

    解语连忙回应。

    quot;你可在荧幕上看到手术实况。quot;

    解语很礼貌地回答：quot;我在这里等就很好。quot;

    所长也很客气，quot;当然。quot;

    他走开了。

    老金说：quot;太太其实可回家去。quot;

    说得也是。

    quot;近一点，也许他可以感觉到我们的能量。quot;

    身后有一个人说：quot;所以多一人好过一人。quot;

    解语惊喜，quot;娄律师。quot;

    可不就是娄思敏。

    quot;你怎么有空？quot;

    娄思敏回答：quot;你讲对了，是杏先生叫我来陪你，来往头等飞机，按时付酬，住宿大酒店。quot;

    解语怔住。

    quot;你看他多体贴，什么都想到了。quot;

    解语感慨地笑。

    从来没有人对她那么好，也许，也从来没有人为女伴设想得如此周到。

    可是，此刻，她只希望他可以有知觉地离开手术室。

    娄思敏说：quot;对你来说，这十多小时一定难堪。quot;

    解语指着墙上，quot;你可看见那只大钟？那支分针动也不动，真是可怕，时间大神往往趁火打劫，摆弄我们。quot;

    娄思敏笑，quot;少发牢骚，我陪你到园子走走。quot;

    quot;他们可能叫我。quot;

    quot;我有手提电话。quot;

    医院的纪念花园叫杏园。

    一听就知道由杏子斡捐出。

    quot;将来，quot;娄思敏笑说，quot;就名符其实叫杏花园。quot;

    quot;告诉我，你可知道，受伤之前，他是一个怎么样的人？quot;

    娄思敏回忆，quot;在社交圈子里也相常有名，活泼，不羁，异性朋友非常之多。quot;

    解语微笑，quot;这么说来，他曾经有过好时光。quot;

    娄思敏温和地说：quot;解语，即使是今日，他生活质素也不如你想象中差，他有事业、财富、有朋友，还有你这样爱他。quot;

    解语怔怔地，quot;你认为我爱他？quot;

    quot;每个人都看得出来。quot;

    quot;他知道吗？quot;

    quot;我们这些人加起来乘一百也还不及他一半聪敏，你说呢？quot;

    解语又微笑。

    quot;我去看过不语。quot;

    quot;情况如何？quot;

    quot;腹部隆然。quot;

    quot;是男婴？quot;

    quot;被你猜到了，她得知消息后大哭一场，伤心到极点，她想要一个女孩。quot;

    解语笑，quot;到六七岁已可陪她逛时装店，也难怪，我从来不是那样的女儿。quot;

    quot;所以下意识她希望得到补偿。quot;

    quot;男孩子也有好处，将来可以帮女长辈担担抬抬。quot;

    quot;解语，你可喜欢孩子？quot;

    解语答：quot;谁不喜欢，那种极小的，裹在毛巾被里的，以及比较大，鬼灵精般能说会道的，不过我也喜欢女孩子。quot;

    娄思敏忽然说：quot;假使你要孩子，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quot;

    解语笑，quot;我也不至于天真到不知道世上有试管婴儿这件事。quot;

    quot;将来，你可以考虑。quot;

    quot;我情愿单纯地守着子斡。quot;

    娄思敏却一径说：quot;假使你有孩子的话，花不语就晋升为外婆了。quot;

    解语知道娄律师扯得那么远是为着帮她打发时间。

    她笑，quot;不语是外婆？她还需学习做母亲呢。quot;

    quot;别吓坏她。quot;

    两个人大笑。

    半晌解语问：quot;男方对她好吗？quot;

    quot;见她如此阵仗，哪里敢动弹，自然心满意足。quot;

    解语颔首，quot;是，穷家女落了单，男方势必为所欲为。quot;

    娄思敏说：quot;还有男家的诸般牛鬼蛇神，伺机蠢蠢欲动，娘家有力，恩威并施，才镇压得住。quot;

    所以，花不语此刻之处境可叫人放心。

    娄思敏替解语整理一下翻领，quot;你仍穿着我第一次见你的衣裳。quot;

    quot;那前后不过是一年多光景。quot;

    quot;像是有十年八载了，又有时，十多年前的事，却似前两天才发生。quot;

    解语莞尔，这是中年人常有的感慨。

    到了老年，更要口口声声说人生如梦。

    quot;解语，我真佩服你可以如此镇定。quot;

    quot;你没看见我一直在擦鼻尖上的汗？quot;

    娄思敏问：quot;有什么打算？quot;

    quot;他出院后我会去看外婆。quot;

    quot;她生活得很清静舒适。quot;

    解语问：quot;老年是怎么样的一回事？quot;

    娄思敏答：quot;再过几年，我当现身说法。quot;

    她们回到会客室。

    娄思敏第一次失职了，刚乘完长途飞机的她有点累，不禁打起瞌睡来。

    老金取来一方小小毯子，由解语替她盖好。

    老金笑道：quot;难敌睡魔纠缠！quot;

    他张罗三文治给解语，quot;这是羊肉火腿，这是青瓜。quot;

    解语各咬了一口，面包上呈一个半月形。

    quot;太太，不如你也休息一会儿，旅行车就停在楼下，车上有卧铺。quot;

    解语摇摇头，quot;我不累。quot;

    quot;那么，我陪太太下棋。quot;

    quot;我只会兽棋。quot;

    老金说：quot;哎呀呀，我偏没带那个来。quot;

    解语问：quot;还有什么娱乐？quot;

    quot;这本小说相当精彩。quot;

    她答：quot;我不大看英文小说。quot;

    因为焦虑，忽然变得极难侍候。

    解语闭目养神。

    从来没有这样难过的十多小时。

    终于，娄思敏睡醒了，一看天色已近黄昏，不禁自己掌嘴，quot;扣薪水，罚钱！quot;

    解语笑出来。

    这时，有医生出来，quot;杏夫人。quot;

    解语立刻站起来。

    quot;手术过程比预期顺利——quot;

    解语全神贯注聆听。

    quot;但是，情况却有点复杂，有一项程序未能完成，惟恐他体力不支，故只得放弃。quot;

    quot;慢着，quot;解语问，quot;你意思是什么？quot;

    quot;可能毫无进展。quot;

    解语却松一口气。

    quot;医生正在缝合。quot;

    解语无言。

    医生温言安慰：quot;夫人可是有点失望？quot;

    解语答：quot;不，能维持旧状就已经很好。quot;

    quot;我们已经尽力。quot;

    quot;我明白。quot;

    解语若无其事地坐下来。

    娄思敏只觉恻然。

    老金俯首不语。

    解语说：quot;老金，给我们做两杯热可可来。quot;

    娄思敏把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

    解语低声说：quot;人就是这样苍老的。quot;

    杏子斡苏醒长久都没有叫解语进去见面。

    解语一直在外边等。

    到了深夜，老金歉意地出来说：quot;太太，请你回去休息。quot;

    解语阵地一声，站起来，自顾自穿上消毒袍，戴上口罩，一手推开病房门，大步踏进去。

    也难怪杏子斡不想见她。

    他全身搭着管子，面孔像蜡一般，毫无生气，看见解语，喉咙里发出一阵咕噜之声。

    解语责问：quot;叫我回去？我面子搁何处，以后怎么对伙计说话？quot;

    正努力演出，忽然之间失去意志力，坐倒在地，伏在杏子斡身上饮泣。

    只听得他轻轻说：quot;神经线已全部萎缩，根本不能接驳，只得勉强整理缝合……quot;

    他也流下泪来。

    quot;解语，我想你回去。quot;

    quot;我一早再来。quot;

    quot;不，你回家去。quot;

    quot;家，什么家，我没有家，我的家是杏宅。quot;

    quot;听着，我不想害你——quot;

    quot;我一早就知道这种废话免不了，你本以为手术后三天就可以鲜灵活跳打马球去，结果不行，就说丧气话来践踏我，可是这样？quot;

    杏子斡不语。

    quot;我明朝再来。quot;

    她挣扎着要站起来，可是双腿累极放软，又一交坐倒，是太累太紧张太失望了。

    杏子斡倒是急起来，quot;解语，你无碍？quot;

    解语吸口气，一骨碌爬起来。

    她答：quot;我没事。quot;

    quot;出院后我想回乔治岛去。quot;

    解语温柔地答：quot;一切听你的。quot;

    医生进来，轻轻吩咐几句，解语知道是离去的时候了。

    她与娄思敏话别，与老金回家去。

    途中一句话也无，开门进屋，立刻回房洗脸，热毛巾敷在面孔上不愿除下，仿佛蒸气可以帮助抚平伤痕，然后，她倒在床上睡熟。

    解语不是一个做梦的人，白天与夜晚，她都实实在在地做人。

    第二天清早，她亲自出门取报纸。

    看到邻居牵着狗走过。

    quot;你好。quot;

    陶君亦说：quot;杏小姐，你好。quot;

    解语温和地说：quot;我想更正一点。quot;

    quot;是什么？quot;

    quot;我不是杏小姐，我是杏太太。quot;

    那年轻人愣住了。

    渐渐，脸上泛起一种惨痛的表情，呵，他的爱情好比水仙花，尚未开花，已经凋谢。

    早上看见她，午间再来探访，却已经听到这个惊人消息。

    他嗫嚅说：quot;可是，你不像。quot;

    解语轻轻说：quot;我们家流行早婚。quot;

    陶元平十分有礼，他退后一步，他那两只西班牙大马上围上来。

    可是他没有立刻离去，他站在对面马路，一动不动。

    解语取了报纸回屋，还听见犬吠。

    之后，再回头，他已经不在了。

    相信，以后，他牵狗散步，会走另外一条路。

    园丁正埋头种花。

    quot;是什么花？quot;

    quot;太太，是水仙。quot;

    quot;那不好，太不耐久了，有无经开一点的花？quot;园艺工人搔着头一直笑。

    解语这才醒悟，世上并无经开耐久的花卉，她失笑。

    quot;水仙吧，水仙就很好。quot;

    老金出来，quot;太太，杏先生叫我们去医院。quot;

    quot;呵，他醒了，我们立刻出发。quot;

    他的心情比昨天好得多。

    病房中有一戴猴子面具的小女孩读新闻给他听。

    解语关怀地问：quot;你有什么不妥？quot;

    看护回答说：quot;她随家人到郊野公园露营，被一只熊咬脱五官，医生正尽力抢救修补。quot;

    解语惊骇，quot;可觉得痛？quot;

    女孩答：quot;那时不痛，现在痛得哭。quot;

    解语无奈。

    女孩放下报纸，quot;我下午再来。quot;

    看护说：quot;杏氏研究所人工养殖皮肤一流，多间医院都来借用，放心，她的脸没问题。quot;

    quot;为何戴着面具？quot;

    quot;啊今日是万圣节。quot;

    看护走出去之后，杏子斡轻轻说：quot;对不起催你来。quot;

    quot;我正准备到你处。quot;

    杏子斡说：quot;我怕你真的回了家。quot;

    quot;我像是那赶得走的人？quot;

    quot;我不知道。quot;

    quot;再试一下。quot;

    quot;不敢，怕你把握这次机会，一去不回头。quot;

    解语握住他的手，quot;我会咬住你不放。quot;

    她张口便咬。

    杏子斡说：quot;哟，痛。quot;

    两个人都怔住了。

    隔了很久，解语才转过头去，轻轻问：quot;你说什么？quot;

    杏子斡的声音更低，quot;我说痛。quot;

    quot;你不是开玩笑？quot;

    quot;不，我真觉痛。quot;

    解语泪盈于睫，立刻接铃唤看护。

    看护匆匆进来，quot;什么事？quot;

    解语对她说：quot;病人说觉得痛。quot;

    看护张大了嘴，喜不自禁，quot;我马上去叫医生。quot;

    这一段时间内，解语一直没有放开病人的手。

    老金接着进来，兴奋地问：quot;可是有知觉了？quot;声音沙哑。

    解语把手交给老金，一个人走到走廊，蹲下，眼泪汩汩流下。

    刚才那猴子脸走过来，quot;你为什么哭？quot;

    解语擦干眼泪，quot;我欢喜过度。quot;

    小女孩不明白，quot;高兴也哭吗？quot;

    quot;你长大了自然会明白。quot;

    quot;听你们说，成人世界好似相当可怕。quot;

    医生急急跑进病房去，没看见蹲在一角的解语。

    解语问那孩子：quot;你叫什么名字？quot;

    quot;金刚。quot;

    quot;你真名字。quot;

    quot;金刚，我今年九岁。quot;

    quot;好，金刚，来，用你双臂围住我。quot;

    quot;你看上去很需要有人拥抱你。quot;

    quot;说得再真确没有，金刚。quot;

    她俩紧紧拥抱。

    然后，解语听得有人问：quot;杏夫人在什么地方？quot;

    解语举起一只手。

    他们看见了。

    老金说：quot;太太，请你进来听好消息。quot;

    解语应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