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 第一章 因为一个偶然的失误,严守一离婚了。清早出门的时候还风平浪静,晚上回来,地雷就炸了。 “快,真快。” 这是地雷爆炸时严守一的第一反应。于文娟患有不孕症。从街道办事处办完离婚手续出来,看着于文娟离去的背影有些飘,严守一想赶上去再说一句话,但这句话半天也没有找出来。等于文娟回身向他收缴家里的钥匙时,这句话他想出来了: “保重。” 但严守一马上觉得,世上没有哪句话比这句话更扯淡的了。 离婚的原因非常简单,二月十一号这天,于文娟从严守一的手机里,发现严守一除了她之外,另外还有女人。一开始严守一认为于文娟离婚是为了别的女人,后来才知道还有别的。 严守一的好朋友叫费墨。二十多岁、三十多岁的时候,严守一好朋友很多,天天聚在一起聊天,场面热闹得像沸腾的火锅;过了四十岁,男人中,就剩下这一个,像凌晨两点的酒店大堂,偶尔有一个人坐在那里,低头喝咖啡。 费墨一九五四年生,属马,比严守一大三岁。费墨是个胖子,是个矮胖子,是个大学教授,北京人,脸上架一深度眼镜,无论春夏秋冬,都爱穿对襟褂子,冬天脖子里爱搭一条围巾,说话文白相间,严守一初见到他,马上想起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的老派知识分子。费墨与严守一的老婆于文娟的小表舅是大学同学。六年前,小表舅的儿子过百天,严守一和费墨碰到一起。那顿饭吃的是火锅。初次见面,严守一以为费墨是个不爱说话的人,因为半顿饭过去,费墨只顾仰身涮肉,伏身蘸料,吃出一脸胖汗,没说一句话。 大家没在意费墨,依旧海阔天空,先聊起一些政治笑话,又聊了一些黄色笑话,接着聊到眼前的火锅,由北京火锅说到重庆火锅,由重庆火锅说到四川火锅,严守一断定如果下锅的麻料产于湖北,湖北臭河沟多,那么所有的火锅都源于四川,因为四川是个盆地。费墨这时摘下眼镜擦汗,慢条斯理地发了言。发言并不看众人,看着房顶。说火锅并不从火锅开始,而是引经据典,从胡人谈起,到成吉思汗,又扯到秦朝,扯到“锅盔”,一个火锅,竟和秦灭六国有关系。六国灭完,众人以为就完了,费墨又从秦朝兜回清朝。说清朝又撇下清朝,开始讲原始社会的陶器,由陶器到铁的发现,由铁器到青铜器的产生。青铜器跟火锅已经很接近了,他又撇下青铜器,开始讲游牧民族和种植人群的区别,满族是如何将二者拧巴到一起的……于文娟的小表舅招呼大家:“边吃边听。” 没想到这话惹着了费墨,费墨又低头吃肉,不再说话,任满族不上不下,悬在半空中;任火锅不明不白,好像这顿饭除了费墨,其他人都是瞎吃。 第二章 以后又碰到过几次,或开会,或吃饭,一草一木,一碗一碟,费墨都能引申出另外的意思;言语之间,又总有人惹得费墨不痛快。严守一看他是个杂家,又好为人师,适合做电视节目,便邀他到《有一说一》当策划。《有一说一》是个社会、生活栏目,话题繁杂,不愁费墨没有用武之地。没想到邀了两次,费墨辞了两次: “我不会说话。” 这时严守一已与费墨熟了,严守一:“你要不会说话,全国人民都得憋死。” 费墨瞪了严守一一眼:“我说的不会,不是这个不会,而是那个不会。” 严守一明白了,他说的“不会”不是“不能”,而是“不愿”。严守一:“为吗呢?” 费墨:“话有话的用处,我不至于拿话赚饭吃。” 严守一:“你在大学讲课,不也是拿话赚饭吃?” 费墨瞪了严守一一眼:“这怎么能一样呢?一个是授徒,一个是作秀,一个是授业解惑,一个是自轻自贱,一个是孔子,一个是戏子,明白了吧?” 严守一恍然大悟,只好作罢。但过了两个月,严守一又去邀。因在两个月之中,严守一经常想起费墨,一想起就笑。严守一还从来没有这么难忘一个男人。严守一说:“老费,我这是三顾茅庐。知你看不上我们,无法与我们对话,但你也得顾及影响。我这次来,并不是代表我自己!” 费墨倒吃了一惊:“那你代表谁呀?” 严守一:“我代表天下的苍生,再不能让我们这么不明不白地活着了!如果你再把授业解惑局限在学校,你就是自私。” 费墨盯着严守一看,看后叹了口气:“原来以为你是一个花马掉嘴的人,谁知也是个有心人。原来以为你是个名利之徒,谁知也稍微懂一点朋友。” 就这样,费墨被严守一拉进《有一说一》。一开始严守一并不强迫他做什么,平时爱来不来,到月底就送酬金。后来倒是费墨坐不住了,主动过来策划节目。 费墨加入《有一说一》的策划队伍,《有一说一》果然和过去不同。严守一一开始担心费墨放不下大学的架子,大学和电视台,正像费墨说过的那样,一个是阳春白雪,一个是下里巴人,同样的话,两种不同的说法,担心费墨给弄拧巴了,没想到费墨能上能下,进得厅堂,也下得厨房,从深刻到庸俗,转变得很快。费墨说话慢,做事也慢,严守一从不催他。但几年之中,费墨策划出几期节目,个个叫好,使《有一说一》一年上一个台阶。 短短几年,严守一和费墨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四十岁之前不知朋友的重要,过了四十岁,就知道有话无处说,显出朋友的重要来了。费墨当着人爱摆架子,单独和严守一在一起的时候,偶尔会露出本相。特别是两人喝醉的时候,费墨就不是费墨,费墨就成了另外一个人。两人在一起的时候,都是费墨说,严守一听。费墨不说到口吐白沫不算完。 第二章 以后又碰到过几次,或开会,或吃饭,一草一木,一碗一碟,费墨都能引申出另外的意思;言语之间,又总有人惹得费墨不痛快。严守一看他是个杂家,又好为人师,适合做电视节目,便邀他到《有一说一》当策划。《有一说一》是个社会、生活栏目,话题繁杂,不愁费墨没有用武之地。没想到邀了两次,费墨辞了两次: “我不会说话。” 这时严守一已与费墨熟了,严守一:“你要不会说话,全国人民都得憋死。” 费墨瞪了严守一一眼:“我说的不会,不是这个不会,而是那个不会。” 严守一明白了,他说的“不会”不是“不能”,而是“不愿”。严守一:“为吗呢?” 费墨:“话有话的用处,我不至于拿话赚饭吃。” 严守一:“你在大学讲课,不也是拿话赚饭吃?” 费墨瞪了严守一一眼:“这怎么能一样呢?一个是授徒,一个是作秀,一个是授业解惑,一个是自轻自贱,一个是孔子,一个是戏子,明白了吧?” 严守一恍然大悟,只好作罢。但过了两个月,严守一又去邀。因在两个月之中,严守一经常想起费墨,一想起就笑。严守一还从来没有这么难忘一个男人。严守一说:“老费,我这是三顾茅庐。知你看不上我们,无法与我们对话,但你也得顾及影响。我这次来,并不是代表我自己!” 费墨倒吃了一惊:“那你代表谁呀?” 严守一:“我代表天下的苍生,再不能让我们这么不明不白地活着了!如果你再把授业解惑局限在学校,你就是自私。” 费墨盯着严守一看,看后叹了口气:“原来以为你是一个花马掉嘴的人,谁知也是个有心人。原来以为你是个名利之徒,谁知也稍微懂一点朋友。” 就这样,费墨被严守一拉进《有一说一》。一开始严守一并不强迫他做什么,平时爱来不来,到月底就送酬金。后来倒是费墨坐不住了,主动过来策划节目。 费墨加入《有一说一》的策划队伍,《有一说一》果然和过去不同。严守一一开始担心费墨放不下大学的架子,大学和电视台,正像费墨说过的那样,一个是阳春白雪,一个是下里巴人,同样的话,两种不同的说法,担心费墨给弄拧巴了,没想到费墨能上能下,进得厅堂,也下得厨房,从深刻到庸俗,转变得很快。费墨说话慢,做事也慢,严守一从不催他。但几年之中,费墨策划出几期节目,个个叫好,使《有一说一》一年上一个台阶。 短短几年,严守一和费墨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四十岁之前不知朋友的重要,过了四十岁,就知道有话无处说,显出朋友的重要来了。费墨当着人爱摆架子,单独和严守一在一起的时候,偶尔会露出本相。特别是两人喝醉的时候,费墨就不是费墨,费墨就成了另外一个人。两人在一起的时候,都是费墨说,严守一听。费墨不说到口吐白沫不算完。 第三章 但一次喝醉的时候,费墨说着说着,突然不说了,像空中断电,突然出现了空白;好不容易等电路接通,费墨又开始伤感,突然点着自己的嘴:“贫。” 又点自己的嘴:“可它除了贫,还会干什么呢?” 严守一倒学着费墨平时的口气安慰他:“费老,不能这么说,对您叫贫,对于我们,您牙缝里剔出来的东西,就够营养大家一辈子了。” 费墨没理严守一,照着自己的思路继续感叹:“嘴里贫,是证明心里闷呀。” 接着泪流满面。严守一看着费墨,倒半天说不出话来。久而久之,严守一闷的时候,也常对费墨说知心话。对妻子于文娟不能说的话,也对他说。严守一在某些事情上管不住自己,外边有些男男女女的事,他瞒别人,不瞒费墨。 二月十一日这天清早,严守一开车到费墨家接费墨,一块去电视台录像。平时接费墨,费墨知道是去《有一说一》剧组,胖脸都是笑呵呵的。严守一故作卑谦状,给他接包,拉车门,他都大咧咧地享用。但今天费墨从门洞里钻出来,一脸苦霜,对严守一的接包和拉车门不理不睬,严守一便知道费墨昨天晚上在家里度过的很不愉快。费墨的老婆叫李燕,是一家旅游公司的职员,也和社会上其他人一样,不知道费墨对于世界的重要,言来语去,常惹费墨生气。这时严守一又发现费墨另一个毛病,除了有些文人的小心眼,还爱迁怒。他与老婆闹了矛盾,也会在别人身上和别的话题上找补回来。严守一看他上了车还耷拉个脸,开车便提了小心。出了宿舍区,严守一小心地问:“费老,我们是走激情的平安大道,还是走理性的四环路?” 费墨看着窗外不理人。严守一只好闭上嘴,埋头开车。等车上了四环路,费墨果然开始迁怒了:“老严,我不是说你,没事也坐下来看点书,知识欠缺,是会误事的。” 昨晚《有一说一》播出的节目叫“如今我们没发明”。费墨:“里面有硬伤,你知道吗?你怎么把蒸汽机说成是牛顿发明的?” 严守一吃了一惊:“不是他?那是谁?” 费墨:“瓦特,瓦特知道吗?” 正在这时,严守一突然想起一件比瓦特和牛顿更重要的事,不再理费墨,打起右侧的转向灯,躲着身边驶过的车流,从最里面的快行道靠到外边的慢车道,停到临时停车线上。费墨瞪了他一眼:“又搞什么名堂?” 严守一:“手机落家里了。” 费墨顺着自己的情绪一阵烦躁:“那怕什么?该录像了,顾不上了,下午我还有事。” 严守一双手把着方向盘:“今天于文娟在家。” 接着将车从立交桥快速往回盘,费墨在旁边又一阵烦躁:“你来往的那些人,说好听点叫‘蜜’,说句实话就是破鞋!麻烦,为搞破鞋,多麻烦呀。” 严守一的妻子于文娟今天倒休。于文娟在一家房地产开发公司上班。严守一回家拿手机时,她正在家练气功。结婚十年,两人夜里从未采取措施,但一直没有孩子。到医院检查,不是严守一的问题,是于文娟的问题。 第四章 于文娟便开始一罐一罐喝中药。后来见了一位气功大师,开始练气功。一阵气功一身汗,于文娟从容不迫。看她孜孜追求,严守一感到有些好笑:“没有就没有吧,时尚青年都喜欢丁克家庭。” 于文娟不好意思笑了:“我不是为了你,是为了奶奶。” 这里说的奶奶,是指严守一他奶奶。十年前结婚时,两人回了一趟山西老家,奶奶把一枚祖传的戒指送给了于文娟。以后春节回去,奶奶便盯她的肚子。严守一:“她一农村老太太,懂得什么?” 于文娟:“答应过的,不可失信于人。” 后来严守一发现于文娟孜孜追求怀孕并不是为了奶奶,而是她知道严守一的性格,怕他在外边胡闹;想怀孕生子,用一个孩子套住严守一。 后来严守一又发现于文娟追求怀孕的目的并不单是为了套住严守一,而是想找一个人说话。结婚十年,夫妻间的话好像说完了。刚结婚的时候,两人似有说不完的话,能从天黑说到天明;现在躺在床上,除了干那事,事前事后都没话。有时也绞尽脑汁想找些话题,全是些八竿子打不着的别人的事。而且是干聊,像机器一样,缺润滑油,转着转着就不动了。最后就索性不说。 严守一对这婚姻无所谓满意,也无所谓不满意,就好像放到橱柜里的一块干馒头一样,饿的时候找出来能充饥,饱的时候嚼起来像废塑料。 严守一开着车回到家,让费墨在楼下车里等着,自己三步两步上了楼。在家门口,他屏了一下自己的呼吸,然后若无其事推开门。他记得自己的手机清早出门时忘在了鞋柜上,现在看鞋柜上手机没了,心中不禁一惊。到了客厅,见于文娟放着音乐,在正常练气功,心又放回到肚里。于文娟眼睛没有睁开,问:“怎么又回来了?” 严守一:“把文案落家里了。”接着去茶几上翻一叠材料。拿起一份材料往外走,似乎突然想起什么,摸自己身上的口袋:“我把手机也落家里了。”接着从于文娟身边的沙发上,拿起自己的手机。于文娟:“刚才有三个电话,一个是剧组的,催你,说观众都入场了;一个是记者,要采访你;还有一个女的叫伍月。” 严守一一边往外走一边支应着:“知道了。” 这时于文娟睁开眼睛:“那个叫伍月的是谁呀?她没想到接电话的是我,一上来,口气怎么对你那么冲啊?” 严守一心里“咯噔”一下,但他故作镇静说:“噢,她呀,一出版社的,老逼我写自传,张小泉的学生,说话老没大没小。” 张小泉是严守一的大学同学。这种情况过去也发生过。出现不好解释的事情,只要说出一个熟人的名字,于文娟就不再深究。严守一说完,走出了家门。 但他没有想到,今天和往日不同。 严守一主持《有一说一》已经七年了。一张嘴,七年总说一个节目,说累了。 这也是严守一从镜头前走下来,在生活中不爱说话的原因。这也是他和于文娟共同沉默的另一个讲不出口的理由——在电视上天天演自己,在生活中就不愿再演了。 第五章 严守一拿上自己的手机,和费墨匆匆赶到电视台,已经比预定的时间迟到半个小时。严守一让化妆师简单在脸上扑了一下粉,穿上大家熟悉的那件花格子西装外套,匆匆上了台。这时大灯亮了,严守一向大家深深鞠了一躬:“对不起大家,今天我迟到了,路上有些塞车。当然塞车不是主要原因,而是赶到电视台门口,碰到一个女主持人。她叫什么我就不告诉大家了,她拉着我的手,又谈了一会儿心,让我忘了时间。但大家知道就行了,录完像,别到处乱说。” 演得还行,大家笑了。现场开始平静下来。严守一:“许多朋友是第一次到《有一说一》,在录制节目之前,我事先给大家说一下,现在明明是白天,但我一会儿要说成晚上,因为我们的节目首播是晚上;在我黑白颠倒的时候,请大家不要笑。” 大家又笑了。烦躁的气氛一扫而空。每个人的身体和心情都得到了放松。但这段词严守一已经说了一千多遍。严守一说烦了,但每一次热场的时候,现场的观众都是第一次听到,都会哄堂大笑。这也是严守一和现场观众的别扭处。这时所有摄像机的红灯亮了,严守一开始主持节目:“大家晚上好,这里是《有一说一》,我是严守一。今天和大家讨论的话题是‘结婚几年是个坎’,这个节目的策划是我们这里新来的女大学生小马,她现在还没有结婚。” 众人又笑了。严守一对这种利用调侃别人获取利益的手法也开始讨厌,但它在节目中屡试不爽。严守一:“在讨论开始之前,我先向大家和电视机前的观众做一个检讨。上次在‘我们如今没发明’这期节目中,我把蒸汽机的发明者说成是牛顿。 我们节目的总策划费墨先生,他是一名大学教授,和瓦特比较熟,便说蒸汽机不是牛顿发明的。刚才我给牛顿打了一个电话,牛顿也说蒸汽机比较平常,要发明咱就发明地球引力。看来我错了,在此我向广大的电视观众致以深深的歉意!” 严守一向电视镜头深深鞠了一躬。现场鼓掌,笑。 “结婚几年是个坎?三年,五年?俗话说七年之痒。我现在结婚十年,已经过了这个坎,我主持节目倒是七年。现场有多少结婚七年以上的?” 观众中掀起一个高潮,人群中兴奋地举起许多手臂。严守一当头一棒:“看来劫后余生的比例还是很高的。” 观众都笑了。这时费墨皱了皱眉:“还是有些心神不定啊。面上顺,心里还惦着别的。” 电视台主持人的业务培训今天下午开课。严守一上午主持完节目,下午和一帮主持人赶到戏剧学院,像学生一样上台词课。电铃一响,二十七八岁的女教师沈雪走上讲台。女教师披肩发,大眼睛,高鼻梁,瘦身,让人眼前一亮。严守一看她的神情像新闻节目的主持人,倒没什么感觉。 讲台上的女教师上来并没有讲课,而是像在中学一样,拿出花名册,开始一五一十地点名。点到严守一时,严守一裤兜里的手机哆嗦起来。进教室之前,他把手机的铃声改成了振动。他边掏手机边慌忙答:“人在呢。” 第六章 女教师抬眼找到他,又继续往下念。 点完名,女教师合上花名册,走到正低着头看手机的严守一身边。严守一刚收到一封短信,正在回复。沈雪:“严守一,课堂上不准打手机,你知道吗?” 突然有人在头顶上说话,把严守一吓了一跳。他忙将手机合上,仰起脸笑着答:“沈老师,我只是看看,没打。” 沈雪环视四周:“我知道你们都是名嘴,我尊重你们,但,我希望你们也尊重我。” 这时严守一多了一句嘴:“沈老师,没谁不尊重您。赶紧讲课吧,不然一会儿就下课了。” 没想到沈雪认真了,眼睛盯着严守一:“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严守一倒有些结巴:“我,我没什么意思呀。半堂课过去,怪话全是他们说的,我一直没吭声,没招您呀。” 接着不理沈雪,继续低头回短信。没想到沈雪脸色铁青,一把抓过严守一的手机,从窗户扔了出去。幸亏窗外是草地,否则早摔裂了。沈雪:“我告诉你们,这是大学,不是你们电视台!” 把手机突然抓过去扔了,是严守一没有想到的。严守一也火了,“忽”地站起来,指着窗外:“沈老师,我上过大学,我认为您应该把它给我捡回来!” 教室里所有的人都愣了。僵持一分钟,沈雪转身走出了教室。两分钟后,严守一的手机拿回来了。沈雪将手机拍到严守一的课桌上,指着门外:“以后凡是我的课,你在,我走!” 接着眼中涌出了泪。这时严守一知道事情闹大了。所有主持人也觉得玩笑开得有些过分,纷纷上来劝沈雪:“沈老师,别生气。跟小严,不值当!”“小严就是属狗的,经不起玩,说急就急!” 严守一被诸多主持人推到讲台上:“马上写检查,就在黑板上!” 严守一也觉得应该给沈雪一个台阶,不然就显得自己太小气了。何况他还着急回手机里的短信,短信是清早担心的“鬼”发来的。于是在黑板上用粉笔写道:沈老师,我错了。清早出门的时候,我妈就跟我说,跟谁闹别扭,别跟老师闹别扭,不然考试会不及格。刚才一激动,忘了。 故意写得歪歪扭扭,像小学生。大家笑了。沈雪也破涕为笑:“严守一,你无耻!” 五环路旁边有一个涵洞。涵洞旁边有一条僻静的杨林道。严守一的汽车卧在树丛里,在雾气中显得影影绰绰。 严守一正在车里淘气。跟他一块儿淘气的女孩叫伍月。伍月理一男孩头,脸盘长得并不漂亮,嘴角左边还有几粒雀斑,但身材好,细腰,翘臀,大胸,将手伸进内衣,像摸到了两只篮球。冬天,伍月爱穿短夹克,走在街上,稍一伸腰,便露出一抹雪白的腰肢。最勾人的是她的两只细眼,老蒙着,半睁半闭;偶尔睁开,看你一眼,就将你的魂勾了去。 严守一和伍月相识在庐山。去年夏天,《有一说一》在那里做一期节目。伍月在熊猫出版社当编辑。当时熊猫出版社正在庐山开年会。《有一说一》的编导大段和熊猫出版社的社长老贺是大学同学,双方都住在庐山宾馆,晚上便合在一起吃饭。 第七章 这顿饭吃下来,严守一彻底喝大了。吃过饭,大家又借着月光到如琴湖散步。 伍月后来在酒桌上也喝大了。渐渐两人落在了后边。由于喝大,两人不知不觉拉起了手。伍月一伸腰,月光下,露出腰间一抹雪白的肌肤,比月光都白。严守一的手便伸向了那里。伍月弯下腰“咯咯”笑了,突然将脸贴近严守一的鼻子:“你是不是想跟我做爱?” 看到严守一惊慌失措的样子,伍月又弯腰“咯咯”笑了。突然她又用手掰过严守一的脸:“我住102房。” 然后撇下严守一,追前边的人去了。 当晚的后半夜,严守一从三楼下到一楼,进了102房。我的天,严守一在世界上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解渴”。同时证明以前包括于文娟或其他女孩子,顷刻间变得味同嚼蜡。但让人解渴的还不止是这些,而是在整个过程中,伍月嘴里都在说着世界上最脏最乱的话。严守一被她勾得,也把心底最隐秘最脏最乱平时从无说过的话都说了出来。从凌晨两点,到清早六点,两人一直没有消停。身体解渴还不说,肠胃也好像被脏话洗了一遍。彻底脏了以后,反倒像脱下脏衣服换上新衬衫一样,浑身倒干净了。 回到北京之后,严守一恍惚半个月,好像被生活噎了一下。回家与于文娟在一起,夜里也不由自主地开始说脏话,于文娟马上停住他警惕地问:“严守一,你怎么突然变得这么脏?” 严守一马上清醒过来,又回到现实世界中。整个过程又开始一言不发。这时他对庐山的行为才开始感到后怕。现实和一时的癫狂是两回事。过去和别的女孩胡闹完,他都关一个礼拜手机,怕与他胡闹的女孩给他打电话。但严守一把伍月想错了。 他关了一个礼拜手机,一个礼拜后再打开,也不见伍月给他打电话。一个月后,倒是严守一憋不住了,又想起庐山那个夜晚,想到解渴和消毒剂,主动给伍月打了电话。 于是又见了一面。仍像庐山那么解渴。或者说比庐山更加解渴。于是以后的见面就一发而不可收。但严守一一次次觉得比过去可怕。因为根据以往的经验,一个月之后,对方就会提出要求。但半年过去了,伍月什么也没提,严守一放下心来。 但放心之中,反倒更加不放心了。一次事情完毕,严守一终于憋不住,主动试探: “你说我们这算什么?” 伍月倒奇怪地看他:“饥了吃饭,渴了喝水呀。” 严守一看伍月的神色,也不像欲擒故纵,于是踏实下来,这关系也就不上不下地保持下来。 但今天见面不同往常,伍月昨天给严守一打来一个电话,说她最近谈了一个男朋友,马上要结婚了;结婚之前,想见严守一最后一面。 严守一这时感到自己有一丝醋意,但这醋意又无法发出来,于是约定今天晚上见面。但严守一清早把手机落在了家里,所以慌忙回家去取。谁知伍月这时打来一个电话,被于文娟接到了。好在严守一蒙混过关,没出什么事。出了家门,他马上给伍月打了一个电话,伍月在电话里告诉严守一,今晚见面要改地方。严守一当时答应下来,但一天下来,他也没有找到地方。 第八章 下午在戏剧学院上台词课时,伍月又发来短信,问在哪里见面,严守一还没想出地方,一边回短信一边想,手机就被女教师沈雪扔出窗外。一直到晚上,严守一用车接到伍月,两人还没地方去,就开车来到了五环路的河边。 车窗外影影绰绰,不远的五环路上,车灯来往穿梭,让人没有安全感。动作上不好放开,脏话也不好出口。他就在前座抱住副座上的伍月,凑合着吻起来。等他吻到耳唇,突然将头躲开问:“苦,什么呀?” 伍月:“傻瓜,香水。” 正在这时,严守一的手机响了。严守一偷空看了一下,是“于文娟”的名字。 严守一马上止住伍月,打开手机。于文娟在电话里问:“在哪儿呢?回来吃饭吗?” 严守一的心头“怦怦”乱跳。一天忙乱,晚上有事,忘了给于文娟打招呼。他一边压住心跳,一边说:“不回去了。下午去戏剧学院上课,剧组的策划会移到了晚上。” 于文娟的声音在电话那头有些迟疑:“开策划会,我怎么听着是在外边呀,有汽车声。” 严守一故意满不在乎:“正跟费墨找饭辙呢,能不在外边吗?” 于文娟:“怎么有人喘气呢?” 严守一:“没开车,正跟费老赛跑呢。” 于文娟把电话挂了。伍月又抱住严守一:“今天非跟你做。等我结了婚,你再见不着我了。” 这话刺激了严守一。严守一将车发动着:“那咱们换个地方。” 严守一将车顺着杨林道开到郊区一个村庄旁。在村庄的狗叫声中,在汽车后座上,他和伍月折腾了两个小时。折腾之前,为了谨慎,也为了专心,严守一把自己的手机关了。 但他没有想到,正是因为关手机,他和伍月的事被于文娟发现了,出了大事。 其实出事并不全是因为严守一关手机。出事的起因,是因为严守一的老家,那个叫黑砖头的严守一的堂哥,给严守一家打来一个电话:“我找严守一,我是他砖头哥!” 这个黑砖头堂哥,于文娟在严守一老家见过。长得跟黑塔一样,爱喝酒,爱吹牛,爱搅事,每一个事又被他弄得乱七八糟。于文娟:“砖头哥呀,我是于文娟。” 黑砖头大为惊喜:“咦,弟妹!电话没打错。我找你们,是跟你们商量一事! 咱村陆国庆,小名叫大脸猫,在镇上开饭馆,最近他买了一部新手机,把他的旧手机淘汰给我了,三百块钱,我问你们值不值。” 第九章 于文娟:“买手机花钱,买完打手机也花钱,你不怕破费呀?” 黑砖头:“咦,打一次手机顶多两块,到北京找你们得花二百。再说,我买手机也不是为了我,是为了咱奶。昨天咱奶还念叨,想北京她孙子了。我跟她急了,眼前每天侍候你的你看不见,尽想那些没用的。弟妹,你说我这话对不对呀?” 于文娟又觉得这个黑砖头有些狡猾,买手机,还打着奶奶的旗号。但她笑着说:“对,你有用,守一没用。” 黑砖头:“让守一接电话,让咱奶跟他说两句!我给咱奶说,这小砖头能跟北京他孙子说话,她还不信。” 于文娟:“他在外边开会,你打他手机吧。” 还没两分钟,电话又响了,还是黑砖头:“咋搞哩,他手机咋不通哩?” 于文娟:“通啊,晚饭前,我还给他打电话。” 黑砖头:“快一点,时间一长,这家伙还真费钱哩!” 于文娟又笑了:“那你把手机挂了,我找他,让他给你回过去。” 于文娟挂断电话,又拿起拨严守一的手机。这时严守一正和伍月在村头的狗叫声里。电话里传来的声音是:“对不起,对方已经关机。” 关机也没什么意外,过去严守一开会时也关机。如果这事只牵涉到黑砖头,于文娟不会在意;但因为黑砖头说奶奶要与严守一说话,于文娟就认真了。这个奶奶,于文娟回过几趟山西,对她印象颇好。 于文娟放下电话想了想,又拿起电话,开始拨费墨的手机。因为晚饭前严守一在电话里告诉她,费墨跟他在一起吃饭,吃过饭在一起讨论话题。费墨的手机通了。 问题出在这里。据费墨后来说,费墨接手机时,刚刚在家吃完饭,正在他们家楼下遛狗。下楼之前,还跟妻子李燕拌了两句嘴。 于文娟的电话打了过来,张口就问:“老费吗?在哪儿呢?” 费墨正在气头上,一时也没听出于文娟的声音,随口答:“谁呀?在楼下遛狗呢。” 于文娟在电话里:“遛狗呢?我是于文娟,严守一呢?” 费墨:“严守一……”这时脑子突然清醒过来,想起严守一清早回家取手机,心中有鬼,便知道他晚上出了岔子,脑子开始高速运转,替严守一找词,支吾半天说:“他晚上好像要参加一个什么活动。我想起来了,是一移动公司的老总,晚上要请他吃饭。上午录完像,我好像听他说了那么一些。” 没想到于文娟在那边半天没有说话。费墨也开始慌张:“文娟,你听着吗?怎么了?” 这时于文娟在电话里冷笑一声:“上午,移动公司,我晚饭前给他打电话,他还说跟你在一起,你们晚上在一起讨论话题!” 接着“啪”地把电话挂了。 严守一把伍月送回去,便开着车往家里赶。费墨后来告诉严守一,这期间他给严守一打过十几个电话,想告诉他出了岔子,让他提前做好思想准备,但严守一的手机一直关着。费墨牵着狗又不敢上楼,怕李燕知道电话的内容,又节外生枝,于是这狗也遛了两个小时。 第十章 严守一将车开回自己家楼下。临下车,突然又想起什么,忙打开手机,调出一天里打进打出的电话,将伍月的名字全部删去。这时又想关机,想了想,觉得不关更光明正大,于是没关。他没想到,这个没关,又使今天的灾祸雪上加霜。 严守一进了家,一开始并没有发现异常。他又悄悄闻了一下自己的袖口,香味已不明显,开始放心换鞋。他来到客厅,于文娟光着脚从卧室走出来,笑眯眯地问:“回来了?策划会开得怎么样?” 严守一还在那里编呢:“咳,跟费墨抬了一晚上杠。费墨这人好是好,就是太啰嗦。” 这时于文娟上前搂住严守一的脖子,温柔地在严守一的脸上、脖子上和嘴上亲吻着。这也没有引起严守一的警惕。因为他每天晚上进家,于文娟都要这样迎接他。 这时于文娟慢条斯理地说:“守一,你今天嘴里,好像不是你的味儿。” 严守一的脑袋“嗡”地一声炸了,嘴里有些结巴:“那,那是谁的味儿?” 正在这时,重新打开的手机又发作了,有电话进来。严守一故意作出烦恼的样子:“谁呀,这么晚了。不管是谁,我都不接了。” 欲直接关机。这时于文娟镇定地伸过手:“我替你接。” 于文娟刚打开手机,还没说话,电话里就传来费墨急扯白脸的声音:“你可算开机了。还在外面胡闹呢?我可告诉你,两个小时之前,于文娟打我的电话找你!” 费墨的声音,一字一句,也传到了严守一的耳朵里。于文娟没搭费墨的碴儿,直接把手机挂了,眼睛一动不动,盯着严守一:“你不是说,晚上和费墨在一起吗?” 严守一知道事情闹大了。但还想极力补救。他作出懊恼和忏悔状说:“今天是我不对。晚上我没跟费墨在一起。是一赞助商请我吃饭。吃过饭,又去洗桑拿。还有……还有小姐按摩。我想总不是好事,没敢告诉你。” 过去严守一胡闹时,就用这理由搪塞过。一个礼拜不理,之后关系会慢慢恢复。 没想到这时手机又“呗”地响了一声,进来一封短信。于文娟打开短信,这短信是伍月发来的。上面的话倒很体贴:外边冷。快回家。记得在车上咬过你,睡觉的时候,别脱内衣。 于文娟看完,又将手机举到严守一脸前。严守一看到短信,脑袋又“嗡”地一声炸了,知道这下彻底完了。于文娟:“守一,把你的衣服脱下来好吗?” 严守一迟疑半天,只好将上衣一件件脱下,露出赤裸的上身。 于文娟的目光在严守一前胸上仔细看了一遍,轻声说:“转过身来好吗?” 第十一章 严守一木然地将身子转过去,他的后肩胛上,在明亮的吊灯下,露出一排清晰的牙痕。 严守一再转过身来,发现于文娟的眼泪,从里到外,慢慢地涌了出来。严守一想说什么,但鼻子一痒,“阿嚏”一声,打了一个喷嚏,脱衣服冻的。 于文娟盯着严守一,慢条斯理地说:“守一,你没我了。”说完这句话,竟笑了。 严守一离婚了。 三个月过去了。 这期间,严守一给于文娟打过许多电话。但于文娟一看是严守一的号码,马上就挂了。他再没有听到过于文娟的声音。 火车提速以后,过去由北京到长治需要二十多个小时,现在十个多小时就到了。 三天前,严守一接到老家堂哥黑砖头一个电话。说老家下了三天雨,奶奶住的院子,院墙也被雨淋塌了半边。正好这些天《有一说一》密集做了几期节目,严守一时间上有空闲,便向电视台请了假,回了一趟山西老家。一是为了砌墙,二是为了看奶奶。大半年没有回去了。从小娘死得早,爹又是个脾气,不会说话,一把屎一把尿把严守一拉扯大的,全是这位奶奶。 和严守一一块回山西老家的有费墨。费墨这学期在大学没课,带博士生;这就等于放羊,可带可不带。费墨的老婆李燕带团去了新马泰,家里就剩费墨一个人。 与严守一和费墨一块回山西的还有戏剧学院的女教师沈雪。这个女教师初接触事很多,而且没完没了,一个短训班,第一堂课点名,第二堂课又让大家选班长。 因严守一与她发生过冲突,其他主持人便故意使坏,把严守一选成了班长。上完课,沈雪便把严守一留下谈话,让严守一协助她抓纪律,抓每个学生的思想动向。严守一冲口而出:“沈老师,班上每个学生都比你大,世界观人生观都已经确立了,是死是活,由他们去吧,咱就别自己给自己找罪受了。” 沈雪一愣,又要发火。严守一忙举起双手:“咱俩要谈也行,得换个地方。” 沈雪又一愣:“换哪儿呀?” 严守一:“晚上六点,还有人请我吃饭,你跟我吃饭去得了。” 沈雪张大眼睛,看着窗外:“把电视台交给你们,是全国人民瞎了眼。” 接着斜看严守一一眼,开始弯下腰笑。一笑就没个头,像个傻丫头。放下虚撑的架子,还原本来面目,倒让严守一心里一动。这天沈雪果真跟严守一吃饭去了。 严守一满腹心事,酒桌上又喝大了。 当晚车在路上被警察扣下,严守一和沈雪拦出租车回去。据沈雪后来说,上楼的时候,严守一的嘴虚虚实实,在沈雪脸上蹭着,被沈雪打了一巴掌。严守一却不记得,只记得第二天早上醒来,脑袋像炸了一样疼,对睡在沈雪宿舍他不感到奇怪,而是奇怪地问:“昨天晚上,知道我喝醉了,还坐我的车,不怕跟我一块送命啊?” 沈雪看着天花板:“送就送呗。” 又让严守一心里一动。接下来,一礼拜七天,他们有两天在一起吃晚饭。短训班结束,严守一和沈雪开始天天在一起吃晚饭。虽无睡到一起,但分别时搂楼抱抱,已属正常。 第十二章 处得久了,严守一开始喜欢听沈雪说话,她一张口就傻不棱登,句句让人好笑。 这是沈雪与于文娟和伍月的不同。这次回山西老家之前,严守一给沈雪打电话,告诉她自己要回山西老家,顺便开玩笑说:“跟我走吧,也让俺奶相看相看。” 这也就是一句玩笑。没想到沈雪说:“好哇,我也相看相看你们家。” 于是一块来了。 回到村里第二天,严守一与黑砖头商量重砌院墙的事。严守一的意思,既然墙要扒掉重砌,干脆连门楼也一块扒掉重砌。黑砖头看了严守一一眼,开始扒拉算盘算账:“院墙,砖、灰、沙;门楼,木料、砖、灰、沙、钉子、腻子;这样算下来,料钱一共是三千六。八九个人,活儿得干三天,一天三顿饭,吃饭得六百;烟、酒、茶,又得三百;一共是四千五。我出两千,你出两千五。” 严守一从书包里拿出五千块钱,从桌上推过去:“这是五千。” 黑砖头马上急了:“你这是恶心谁呢?让咱奶知道了,又说我占你便宜!” 严守一:“我出钱,你出力。我不告诉咱奶不就得了。”沈雪在灶旁兴高采烈地帮厨师做饭。灶是大眼灶,烧的是湿煤,下边用了两个鼓风机,火光熊熊。沈雪系着围裙,挽着袖子,切菜,切肉,动作很大。还亲自掌勺,做了一盆红烧肉。等饭菜做齐,沈雪又用水瓢往脸盆里舀了一盆热水,先向费墨说:“费老,开饭了。” 又扯着嗓子,用山西话向所有清理废砖烂瓦的人喊:“洗脸吧——热水!” 老太太也笑了,费墨把她从太师椅上扶起来。这时老太太环视四周空荡荡的院子,又唠叨:“划不着,我都九十四了,还能活几天?” 沈雪系着围裙,跑到她跟前,钻到她脸下看:“奶奶,我看你像四十九。” 院子里的人又笑了。费墨用折扇敲了一下沈雪的头:“马屁拍得不着调。” 在家已经呆了五天,明天就要返回北京了。新院墙,新门楼,静静地站在月光下。枣树的叶子,一片片映到院墙上。严守一扶着奶奶在院子里转了一圈。这时奶奶说了心里话:“好,盖得好。” 用拐棍指指墙,指指门楼:“结实。”又指一指:“严实。” 严守一将奶奶扶到屋里炕上,老太太倚坐到被垛上,严守一坐在她的对面。这时严守一掏出两千块钱,搁在老太太枕头旁。老太太刚要说什么,严守一:“不是我给的,是沈雪,让你零花。” 老太太不再说什么,但也没将钱收起,而是从炕头一个旧梳妆匣子里摸出一张照片,举在电灯泡下看。照片上是严守一、于文娟过去和老太太的合影。看来老太太和于文娟还是挺有感情的。严守一知道这一点,离婚两个月后,才把消息一点点透给了老太太。老太太当时没说什么,现在看着照片,叹了一口气:“不用你说,我就知道,当初的事,一点不怪人家,怪自家的孩子。” 这时严守一从口袋里掏出一枚戒指。这是十年前严守一和于文娟结婚,一块回山西老家,奶奶送给于文娟的。严守一:“分手的时候,文娟说,让把它还给你。 我想了几天,没敢给你说。” 第十三章 老太太瞪了严守一一眼:“我知道人家孩子的意思,是想让我吵你呀!”抓起拐棍,照严守一胸口杵了一下:“你呀,以后长点心眼吧!” 老太太又将戒指交给严守一,严守一以为她要把这戒指转交沈雪,没想到老太太说:“回北京以后,还替我还给文娟。跟她说,她不是俺孙媳妇,还是俺孙女。” 又说:“要让孩子知道,孙子不懂事,那个老不死的,还是懂事的。” 严守一趴到奶奶腿上,“呜呜”哭起来。 从山西老家回来,严守一和沈雪住到一起了。 冬天到了。 今天开大会,在大办公室里间。本来想策划下一期节目,下一期节目准备做“河南人为什么爱撒谎”,但开会之前,费墨在小办公室发了火,告诉严守一,他有话要说。他觉得这两个月的节目做得有些滑坡,有些言不及义,有些漫无边际,有些松;换言之,该松的时候紧,该紧的时候松。于是开会之前,严守一拍拍巴掌:“大家静下来,今天开会,先不说河南人的事,先由费老说说我们。我们这一段的工作,又离费老的要求有一段距离,请费老帮我们把距离缩缩。” 开会间,严守一的手机响了。他打开手机,看也没看,劈头就说:“开会呢!” 欲关手机。 谁知电话是伍月打来的,而且人已经来到了电视台门口,正在门口给严守一打电话。严守一:“你来电视台,事先怎么不打个招呼呀?”又说:“真不凑巧,我在外边办事,不在台里。”也是躲伍月的意思。但伍月在电话里告诉他,门卫说,他清早开车进了电视台。严守一一方面无法抵赖,另一方面怕手机接长了,费墨发火,只好说:“那你把电话给门卫吧。”接着对门卫交代:“我是严守一,让她进会客室吧。” 忙关了手机。费墨突然想起什么,点着众人:“我倒觉得,我们应该做一期节目,就叫‘手机’。”首先指着严守一:“‘我不在台里’,瞎话张嘴就来。”又指众人:“我看不是河南人爱撒谎,是你们!你们在手机里说了多少废话和假话? 汉语本来是简洁的,现在人人言不由衷。手机里到底藏了多少不可告人的东西?再这样闹下去,早晚有一天,手机会变成手雷。我看倒不如把手机里的秘密都公布出去!” 费墨拉开架势,又要长篇大论一番,严守一看他正在兴头上,估计一番话讲下来,又得半个小时,他想起伍月还在下边等他,担心她等急了,闯到办公室来,那也是一颗手雷,于是趴到费墨耳边悄悄说:“费老,您先讲着,我去找一下台长。” 费墨瞪了他一眼:“正在开会,找他干什么?” 严守一:“费老这策划毒,我去给他扇乎扇乎,如果这事能定,今天就定下来。” 这谎撒得不够圆满,估计费墨也听出了其中的意思,但皱着眉摆了摆手,将严守一放行。 严守一在一楼会客室找到伍月,接着领她上楼,去电视台三楼咖啡厅。伍月边走边“呸”了严守一一口:“别害怕,没人搅你的好事,我今天找你是正事。费墨写了一本书,想在我们社出,我们贺社长想让你写个序。” 第十四章 严守一想了想:“这事你可得慎重。让我写序,费墨未必瞧得上。” 伍月:“瞧不上也得写。费墨这书,没法说了。书名叫‘说话’,我看他就不会说话,从亚里斯多德到孔子,从联合国到大学课堂,还有你们的‘有一说一’,圈子绕得挺大,每句话都很深奥,动不动还引用些洋文,但最后什么都没有说清楚,于是等于什么都没说!” 严守一:“既然你们这么瞧不上他,书为什么还要出呢?你们老贺脑子进水了?” 伍月:“老贺脑子没进水,因为老贺的女儿,是费墨的研究生。” 严守一明白了。伍月:“老贺让你写序,并不是觉得你会比费墨写得好,而是想用你的序给费墨的书提提神,借一下你的名字给书打广告,不然这书一本也卖不出去。” 自和沈雪住到一起之后,严守一一到晚上就犯愁。犯愁不是犯愁别的,而是沈雪是戏剧学院的教师,晚上爱带他看戏。严守一不是不爱看戏,正经戏,《雷雨》、、《哈姆雷特》,你哪怕是看京戏呢,严守一都能忍受;但这些戏沈雪不看,说过时了,没劲,她一看就是行为艺术和实验话剧。 今天晚上,沈雪又把严守一带到一座纺织厂废弃的厂房,看一出叫“八又二分之一”的实验话剧。 严守一跟她来到这座位于北京西郊的废弃的厂房。正是下班高峰,三环四环都堵车。路上用了一个多小时。等严守一和沈雪进场,戏已经开始了。废弃的厂房里,站满了男男女女。其中还夹杂着许多外国人。一些外国人扛着摄像机,正对着场地中间拍摄。场地中间放着一摞大芯板。不时有民工过来,把一张张大芯板抬走,钉到厂房四周的窗户上。两个小时过去,四周的窗户一扇扇被大芯板钉死,厂房的光线越来越暗。严守一站得腿发酸不说,还有些发困。他想打哈欠,但看身边的沈雪,够着头看得津津有味,便一直忍着。终于,当厂房只剩下一扇窗户,这窗户仅剩一束光线时,最后一张大芯板被钉了上去,厂房里一片漆黑。这时房顶的大灯亮了,一个工头模样的人,戴着安全帽,走到场地中间:“厂房一共有四十八扇窗户,八扇门,大芯板用了九十八张,一张大芯板九十五元,共九千三百一十元;钉子六斤半,一斤十三块五,共八十七块七毛五;壮工二十八人,每个工五十元,共一千四百元;合计共花费一万零七百九十七块七毛五。” 接着摘下安全帽,露出一个光头,这时换了一副腔调:“我是这个戏的导演。 我叫胡拉拉。” 厂房里掌声雷动。沈雪也兴奋地拍巴掌。严守一只好跟着拍。这时一个民工打扮的人,开始手持话筒采访观众,问大家对《八又二分之一》的看法。 第十五章 严守一忽听有人喊他的名字,接着话筒杵到了他脸前,几台摄像机的灯光,也打在他脸上,把他吓了一跳。手持话筒的民工:“严老师,您说两句行吗?” 严守一躲着灯光:“我就算了,我不懂戏剧。” 手持话筒的民工:“那就说说您的感受,第一感觉。” 严守一还想躲,沈雪用胳膊捣了他一下,悄声说“说两句吧,胡拉拉给的票” 严守一只好找词:“好。挺好。这个场面我很熟悉。上次回山西老家,我们家砌墙,也是这样热火朝天。工头是我堂哥,算灰算沙子,也是这么仔细。但它不叫‘八又二分之一’,它就叫砌墙……” 这时沈雪在下边踢了严守一一脚。严守一忙改口:“但我觉得今天的演出比生活深刻。是生活,又高于生活。是它,又不是它。所以我堂哥是一农民,胡拉拉是一位非凡的导演。这样的话剧,看一遍是不够的,可惜我听说这座厂房明天就要拆,演出又不能重复。好,很好。我回去再好好消化消化。” 众人给严守一鼓掌。等灯光移走,严守一悄声问沈雪:“咱们能走了吗?” 沈雪马上急了:“你什么意思?让你看戏捧个场,你还认了真,说话夹枪带棒的,现在又要溜号,我告你,演出还早着呢。现场所有的观众都是演出的一部分” 严守一只好作出恍然大悟状,“噢”了一声,继续留在原地。采访已经结束,胡拉拉带着一帮民工,又脱光膀子,开始在厂房里跑来跑去,边跑边喊:“乌拉,乌拉!”并用身子相互撞着。 看完实验话剧,已是夜里10点半。开车回到戏剧学院,已是夜里11点半。严守一和沈雪,同居在戏剧学院宿舍。这时天上零零星星飘起了雪花。沈雪要查学生宿舍,让严守一一个人先回家。 严守一:“我陪你一块去。” 宿舍都熄了灯,但许多女生夜不归宿,其中三楼一个宿舍最严重。 沈雪推开门,手电的光束从一张床移向另一张床,从下铺移到上铺,都是空的。 最后,手电的光束停在上铺一张脸上,一个女生刚从被窝里坐起来。沈雪拉开屋里的灯,冷冷地问:“都夜里12点了,人呢?” 这个女生揉着眼:“不知道。” 沈雪:“你怎么还在?” 女生:“沈老师,我病了。” 因是女生宿舍,严守一在门外等着。沈雪走到门外:“你去,到外边饭馆,端回来一锅砂锅面。” 严守一端着砂锅面回到学校,宿舍的女生已经从上铺下来了。吃着砂锅面,她果然上了沈雪的当,突然哽咽着说:“我知道宿舍的同学干什么去了。” 第十六章 沈雪:“干什么去了?” 女生:“跟人去歌厅了。” 沈雪走到窗前,看着窗外路灯下飞舞的雪花不说话。女生吃着吃着面条,又哭了:“沈老师,刚才在上铺,我背着您给她们发了一封短信,说您查夜来了。” 沈雪:“她们什么时候回来?” 女生:“马上。” 沈雪:“从哪个门?” 女生:“一般都从西门,那里没有传达室。” 楼外的雪越下越大。地上已经铺了厚厚一层。等沈雪和严守一来到戏剧学院西门,一辆奔驰600 也开着灯缓缓停在门外的雪地上。车的前门被推开,下来一个女生,接着又下来一个女生;其中一个把后门拉开,从里边往外拽人。拽出一个,又拽出一个。一辆奔驰,竟从里边钻出九个人。从车和人的关系,就能看出她们干什么去了。奔驰调头回去,女生开始蜂拥攀越大门栏杆。等她们跳到大门里边,发现沈雪站在她们面前。 九个女生在大门的栅栏前站成一排,都耷拉着脑袋。 沈雪在她们面前背着手来回踱步。突然停到一个女生脸前,鼻子凑上去嗅了嗅:“没少喝呀。” 严守一躲在树丛里偷偷捂着嘴笑。正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一看姓名,是费墨,便打开接了。费墨是从医院打来的。他在电话里告诉严守一,于文娟正在妇产医院,刚刚生下一个孩子。 严守一的脑袋“嗡”的一声炸了,他脱口而出的话是:“她怎么会……谁的呀?” 费墨在那边呵斥道:“还能是谁的,你的呀!” 严守一一夜没有合眼。他怎么也想不到,于文娟会突然生下一个孩子。一开始严守一怀疑这孩子是不是自己的,但算一算月份,又不会是别人的。严守一意识到,他从此的日子复杂化了。这个突如其来的孩子,会像一种激素掉进原料桶里一样,整桶的原料都会发生裂变。 第二天一早,严守一假意去上班,却开车去了费墨家,想先探听一下虚实。见到费墨,没容他说话,费墨皱着眉先急了:“怎么现在才露面?昨天夜里接到电话,就应该赶到妇产医院。” 严守一如实答:“脑子有些乱。”接着只好拉上费墨和他的老婆李燕,一块去妇产医院。路上费墨告诉他,于文娟生的是个男孩。 李燕和于文娟她哥去病房照顾于文娟,费墨和于文娟的小表舅领严守一到婴儿室看孩子。婴儿室里横横竖竖摆了几十张小床。费墨和小表舅把严守一领到一个婴儿床前。那个陌生的婴儿倒安静,闭着小眼,躺在床上不说话。 严守一看着婴儿,没有说话。这时他又对于文娟产生些无名火。 第十七章 这个无名火不仅是说她结婚十年没有怀孕,离了婚倒生了孩子———是中药吃的,还是气功练的?而是说她离婚之前,怀了孕也不告诉丈夫,十来个月又让他蒙在鼓里。严守一这时不是同情于文娟,而是觉得她有些毒。 费墨又向他解释:“文娟告诉李燕,离婚的时候,她确实有了症候,但是还不明显。本来想给你一个惊喜,没想到你们就出事了。” 严守一苦笑一下,没有说话。这时婴儿醒了,睁开眼睛,没有哭,先去吃手;接着扫了严守一一眼,似乎也没在意。但严守一浑身像冰冻一样激灵了一下。他看了费墨一眼,试探着问:“我去看看文娟?” 费墨:“该去看看,刚生完孩子,身体很弱。” 小表舅在旁边说:“有这个必要吗?看看孩子就行了。”又说:“正是因为身体弱,别弄得双方都不愉快。” 费墨打着圆场:“已经来了,看还是应该看。”又叮嘱严守一:“但见了文娟,就不要再找补了。她这么长时间瞒着你,覆水就难收了。” 严守一叹了一口气:“她是在惩罚我。” 三人从婴儿室出来,向于文娟的病房走去。到了病房门口,严守一突然想起什么:“等等。” 然后甩开二人,一个人向医院外跑去。他越过街上的车流,到医院对面的手机专卖店,给于文娟买了一部手机。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于文娟从来不用手机,说麻烦,世界上没人有急事找她。 回到医院,严守一在外面喘了一口气,才进了病房。一进病房,严守一就看到了于文娟。于文娟躺在病床上,头上戴着孕妇帽。刚生完孩子,脸上果然有些憔悴。 别的妇女一生孩子都发胖,她倒似乎比过去消瘦许多,躺在那里,床是平的;严守一倒心里一酸。 他硬着头皮走上前去。他先从口袋里掏出一枚戒指,还是上次回山西老家,奶奶又让他捎给于文娟的那枚,今天早上特意找了出来。 他把戒指放到于文娟的枕头旁:“前些天我又回了一趟山西老家,按你的意思,把它捎给了奶奶。奶奶又让我把它捎给你。她说,你不是她孙媳妇,还是她孙女。” 这时严守一发现,躺在床上的于文娟,眼泪夺眶而出。 严守一心里稍微放松一下,赶忙又掏出刚买的手机,那是一柄最新款的,彩壳,以红为主,也放到于文娟枕头旁:“这部手机是给你买的。你和孩子有什么事,随时能找到我。从今儿起,我的手机,二十四小时为你们开着。” 费墨赶紧帮腔:“这就对了。一个人照顾孩子,不容易。” 这时于文娟擦擦泪,对李燕说:“燕子,麻烦你一件事行吗?” 李燕忙站起来:“你说。” 于文娟:“帮我把手机拿开,脏。” 李燕不知所措,看严守一。严守一也愣在那里,知道事情并不像自己想的那么简单。李燕又看于文娟的小表舅和于文娟她哥,两人也扭脸不说话。倒是李燕尴在那里。李燕又看费墨,费墨皱着眉点点头,李燕上去将手机拿开,还给了严守一。 第十八章 这时严守一口袋里自己的手机响了。严守一掏出手机看了看,是沈雪打来的。 这种时候,他接不好,不接也不好,只好接了,但下意识地将身子背过去:“别打了,正开会呢。” 沈雪在电话里的声音似乎特别大,房间里每个人都能听到:“小苏的婚礼快开始了,人家可真是在乎你,你别迟到。” 严守一:“知道了。”忙把手机挂了。于文娟看着窗外树上的雪挂,一言不发。 这时于文娟的小表舅走到严守一面前:“你忙,我走吧。” 严守一忙说:“不忙,不忙。” 沈雪的同事小苏的婚礼,在戏剧学院旁边一个叫“明星大都会” 的酒店里举行。严守一赶到婚礼现场,仪式已进行了一半。沈雪一脸不高兴。 严守一迟到是因为到医院看于文娟和孩子。就是没有于文娟生孩子的事,他也不愿参加这种场合,一是觉得这种应酬没劲,二是怕这种场合又刺激沈雪,引起不必要的后果。何况今天不同于往常,于文娟刚刚生下孩子,他犹豫是否马上把这件事告诉沈雪。不过现在这种气氛,人家正在结婚,告诉她这个消息总是不合适。 婚礼结束,严守一明显喝多了。回到宿舍楼下,已是半下午。沈雪架着他上楼。 一觉醒来,已是晚上。严守一觉得脑袋还有些昏昏沉沉。睁开眼睛,首先看到自己的包摆在床的另一边,包里的东西摊了一床,沈雪正在那里归置。严守一心里一阵烦躁:“我说,你怎么那么爱归置我这包呀?” 话音没落,他发现沈雪手里,拿着今天上午他给于文娟买的那个新手机。他的酒“忽”地一下醒了。沈雪拿着手机正在愣神:“哎,严守一,你什么时候两手机呀?” 严守一怪自己匆忙之中有些大意。事到如今,由手机再回头去说于文娟生孩子的事,就显得有些被动,于是将话岔开说:“费墨的手机坏了,剧组给他买了一个新的。” 沈雪放下手机,去整理别的东西,边整理边说:“谁去买的呀,怎么给费墨买这么花哨的手机?”突然想起什么,又重新拿起手机看,看着看着脸上变了色: “不对。严守一,女孩才用这种手机!”又盯着严守一看。盯得严守一也有些发毛。 沈雪“啪”地把手机扔到床上:“我说你今天神色有些慌张,上午婚礼上也迟到了。 你说你在开会,狗改不了吃屎,给哪个小妖精买手机去了吧?” 然后甩下严守一,一个人去了阳台。严守一穿上衣服,也来到阳台。他把手放到沈雪肩上,决定对她说实话:“我实话告诉你,这个手机,不是剧组给费墨买的,是我给于文娟买的。她昨天生了个孩子。” 沈雪听到这个消息,也蒙在那里。张张嘴,想说什么,但似乎突然忘了,又没说出来。半天才说:“这叫什么事儿呢?” 严守一附和着她说:“是呀。” 好像二人观点非常一致,世界上不该有这个孩子。 沈雪流了泪:“我怎么觉得所有人都在骗我呀!” 严守一:“谁骗你了?没人骗你。” 第十九章 沈雪又说:“我怎么觉得那么孤独呀!”然后身子伏在栏杆上,“呜呜”哭起来。 严守一看着她哭,想说什么,但再也找不出话来。他突然有跟于文娟在一起的感觉,那时也是半天找不出话来。这时严守一的酒劲儿又涌上来,感到万家灯火,在他们的脚下旋转。 孩子满月之后,于文娟被她哥接回南京休产假。在南京一呆就是半年。严守一松了一口气。这期间,严守一悄悄往南京寄过两回钱,但都被退了回来。 春天到了。 据伍月后来跟严守一讲,她从庐山给严守一发的那封要命的短语,也是一时冲动。八月,北京很热,伍月陪一位新潮女作家到庐山修改稿子。出版社社长老贺把这个任务交给伍月,伍月马上说:“我一见她就起鸡皮疙瘩,我不去。” 老贺把手按在伍月的肩上:“得去。这不是旅游,是工作。” 伍月将老贺的手从肩上移开:“真他妈事儿!” 到了庐山,住在庐山宾馆。伍月突然发现,前年来庐山开会,她恰巧住的也是这个房间,102.伍月躺到床上看电视。换了几个台,突然屏幕上出现了严守一,原来电视里正在播《有一说一》。伍月笑着骂:“王八蛋!” 看了一会儿,伍月下了床,只穿着胸罩和裤头,推开阳台的门,走到阳台上。 放眼望去,香炉峰笼罩在暮色的雾气里。树也是真的,草也是真的,两年前也长在这儿。电视里杂七杂八的声音,继续从房间里传过来。伍月事后告诉严守一,就是这句话,使她想起前年在这个房间的许多细节。那天晚上,他们说了多少话呀。严守一抱着她,两人的汗如同雨下。严守一一遍遍疯狂,一遍遍疯狂地说:“我爱你,我爱你……” 完了事,还抚着她的胸脯说:“绿水长流。” 阳台上的风有些冷,但她不觉得,她的泪当时就流了下来。恼怒之下,她给严守一发了那封短信。 当时严守一正和费墨、沈雪、李燕在“良家洗脚屋”洗脚。这家洗脚屋刚刚开张,沙发和洗脚的家什倒是新的,但房间里充满了油漆味儿。 严守一的手机“呗”地响了一声,进来一封短信。严守一一开始并没有介意,掏出手机看。一看来短信的姓名是“伍月”,沈雪又在身边,心里一惊,不看内容,忙合上手机。坐在他对面的沈雪随口问:“谁来的短信呀?” 严守一一边将手机装到裤兜里,一边随口说:“大段,又是那些黄色段子,没意思,不看了。” 本来这事情也就过去了,但严守一趁沈雪不注意,又悄悄掏出手机,隔着洗脚的小姑娘,把手机的“震铃”改成了“振动”。别人再来电话神不知鬼不觉。本来他可以关机,但自于文娟生了孩子之后,他总担心于文娟和孩子突然有什么事找他,于是二十四小时开着机。 他将手机改成“振动”后,开始安心洗脚。闭眼让捏了十分钟,兜里的手机又振动起来。严守一怕是伍月又打来的电话,便佯装不知。但给他洗脚的小姑娘坏了事。她也是一片好心,指着严守一的裤兜,对闭着眼睛的严守一说:“叔叔,醒醒!” 第二十章 严守一不知就里,便睁开眼睛:“怎么了?” 小姑娘:“你的电话在口袋里哆嗦呢!” 严守一“呼”地出了一身汗。他偷眼看了沈雪一眼,发现沈雪还没有在意,便掏出手机,看了一下电话号码,不是伍月的,是一陌生来电,于是放心接电话: “喂,谁呀?” 但由于振动的时间太长,对方把电话挂了。严守一放下手机,故意说给费墨,其实是说给沈雪听:“可能又是记者。不知他们又出什么幺蛾子!” 但他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反倒引起了沈雪的警惕。但她故作开玩笑的口气,将手伸过来:“我看看这个电话号码,别是欲盖弥彰,哪个小姑娘来的,故意不敢接吧?” 自上次两人吵架之后,沈雪开始对严守一有所提防。一是看严守一书包里有许多女孩子的照片,虽然严守一说是《有一说一》在选女主持人,她也有所警惕,二是自于文娟生了孩子之后,她开始提防于文娟,怕他们死灰复燃。严守一只好把手机交给她:“你看看,真不认识。” 沈雪看看号码,号码上没有姓名,是一串数字,属于陌生人来电,看不出个所以然,便把手机合上,欲还给严守一。但她突然想起什么,又打开手机,边看边问严守一:“刚才你的手机还响铃,怎么突然改成振动了?” 严守一发现费墨也往这边看,李燕也睁大眼睛。严守一作若无其事状:“不是怕它闹嘛,不是想趁着洗脚眯一会儿吗?” 严守一本来以为事情到此就结束了,但沈雪鼓捣两下,把刚才伍月发来的短信打开了。看完那个短信,她一下将沙发旁的洗脚盆踢翻了,洗脚水溅了给她捏脚的小姑娘一身,也把屋里所有的人吓了一跳。 沈雪:“我说你欲盖弥彰吧,你还狡辩。看,这上头写的是什么?” 李燕是个好事的女人,光着脚跳下沙发,过来看短信。她看完,也愣在那里,把手机交给费墨。费墨看完,也有些发愣。严守一拿过手机看,见上面写道:严守一,你骗我可以,我不能骗你。我现在在庐山,还是那个房间。你说过绿水长流,扯淡! 严守一也吓得出了一身汗。这女人太不懂事了。这时严守一只好抖着手对沈雪说:“这是她发的,又不是我发的,我知道什么意思?” 沈雪气得胸脯一挺一挺的:“你不知道什么意思,你的记性这么差?过去你总跟我说,你跟伍月什么事都没有,当时于文娟就是一误会,现在上边明明写着‘房间’,‘绿水长流’,这不昭然若揭了?” 事到如今,严守一只好低下头,作无赖状:“就是有什么事,那也是几年前了,那时我还不认识你呢。” 沈雪:“单是过去有事吗?怕是现在也没断吧?不然她会发这样的短信?” 费墨这时站出来打圆场:“虽然上边写了‘房间’,‘绿水长流’,但后边还写了‘扯淡’。从情绪看,伍月是愤怒。就算她想招老严,老严肯定也是拒绝的态度。”又穿上拖鞋,上前抚沈雪的肩膀:“雪儿呀,我整天跟老严在一起,我相信他的人品。就是以前有什么问题,现在肯定也不会死灰复燃!” 沈雪推开费墨的手,连袜子都没穿,穿上自己的鞋,一边抹眼泪,一边“蹬蹬” 地离开了洗脚屋。临走时看了严守一一眼:“严守一,我没想到你这么脏!” 第二十一章 严守一告别费墨和李燕回到家,发现沈雪正在卫生间洗澡。严守一便安下神来,坐在沙发上犯愣,想让时间继续冲淡沈雪的愤怒和怨气。但他突然又想起在洗脚屋接到的那个陌生电话,是于文娟她哥的手机号码。自于文娟随她哥去南京休产假以后,于文娟与孩子的情况,严守一都是通过电话向于文娟她哥了解。严守一担心这号码被沈雪发现,于是没有往手机上输姓名。但过去都是严守一给他打电话,现在他突然主动打电话,是不是于文娟和孩子出了什么问题? 严守一便一个人悄悄走到卫生间,慢慢关上门,坐到马桶上,从手机里调出那个电话号码,悄悄拨了回去。但对方的回答是:“对不起,对方已经关机。” 严守一又放下心来。对方关机,没有再给他打,证明于文娟和孩子没出什么大事,于是就想给他写封短信,先说明情况。他坐在马桶上写道:刚才我在开会,把手机落在了车上。给你回电话,你已关机。 明天再联系……正在专心写着,没想到厕所门突然被推开,沈雪走进来找“创可贴”。严守一在马桶上坐着,她没理严守一。严守一猝不及防,下意识地将手机夹在两腿之间。 但等沈雪找到“创可贴”,从镜子里发现严守一的神情有些慌张,又起了疑心。她转过身,问严守一:“严守一,你干吗呢?” 严守一下意识地站起来:“上厕所呢。” 话音未落,掖在两腿之间的手机“啪”地掉到了地上。这时沈雪又发现什么: “上厕所,你怎么不脱裤子呀?”又看见掉到地上的手机,神情突然又严肃起来: “你给谁打电话呢?是不是又给伍月?” 严守一伸手去捡手机:“没有啊。” 沈雪一脚上去,踩住了手机,这时两眼冒火:“严守一,你今天必须说清楚!” 严守一只好用已写好的短信作证,可那封短信只写到一半,内容有些含糊,既可以写给别人,又可以写给伍月,光这一点解释到半夜。 虽然沈雪最后相信了严守一不是跟伍月联系,是跟于文娟她哥,但跟于文娟她哥联系,这条胡志明小道,以前沈雪也不知道。愤怒过后,沈雪又哭了:“严守一,你到底有多少事背着我呀?”“严守一,我跟你在一起过得太累了。”“严守一,我是一个简单的人,你太复杂,我对付不了你,我无法跟你在一起生活!” 严守一搓着手,不知该说什么。 第二天一早,严守一去上班的时候,在车上给于文娟她哥打了一个电话。电话响了两分钟,终于通了。于文娟她哥告诉严守一,昨天给他打电话是想告诉他,于文娟和孩子已经从娘家回到了北京,他从南京来送他们,有事想见严守一一面。 于文娟她哥说:“咱们去保姆市场吧。我明天就走,文娟一个人弄孩子,得给她找一个保姆。” 严守一和于文娟她哥在大棚里见面之后,两人先没有挑选保姆,而是走到大棚角落里,坐在保姆的凳子上说话。 第二十二章 于文娟她哥点燃一支烟抽着,半天说:“这次送文娟来,本来不想给你打电话,但文娟遇到一个困难,你能不能帮帮她?” 严守一仰起脸,马上说:“没问题。” 于文娟她哥:“文娟去南京的时候工作还好好的,但这次回来,她呆的那个房地产公司散伙了,你能不能帮她找个工作?” 严守一愣在那里。 于文娟她哥:“还不能让她知道是你帮着找的。你找好之后,告诉我,我就说是我同学找的。我妹的脾气,你也知道,面上和气,心里很倔,知道沾了你,连我也逃不掉的。” 严守一点点头。于文娟他哥又看严守一一眼,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们离婚了,不相干的,就算你帮我的忙吧。” 于文娟她哥扔掉烟头,又从怀里掏出一张照片,递给严守一:“来北京之前,我给照的。” 严守一接过照片看。照片上,于文娟怀里,抱着一个虎头虎脑的孩子。孩子比在妇产医院见到时大了许多,照片上于文娟笑着,他倒皱着眉,似对什么不满意。 接着两人共同找了一个保姆,甘肃人,十九岁,脸看上去砂红,但看上去也老实,名字叫马金花,怀里抱着一个印花小包袱。办完手续,于文娟她哥将保姆领走,严守一回到车上,又掏出照片看。让他感到惭愧的是,他对照片上的孩子,仍是一点没感觉。仍和半年前在医院里看到时一样,觉得这是个累赘和麻烦。但他赶紧躲避这念头。 因为照这样想下去,他就太无耻了。 接下来一个礼拜,严守一开始悄悄给于文娟找工作。他和沈雪的关系,自那天夜里闹过之后,又渐渐恢复正常。但像给于文娟找工作这样的事,明显又不能让她知道;让她知道了,又是一场轩然大波。 不但背着她,给于文娟找工作,还得背着于文娟。小老鼠钻风箱,两头受气。 严守一有些哭笑不得。 更让严守一感到难堪的是,原来他以为自己是个名人,给于文娟找个工作轻而易举,真到下手找,才知道困难重重。于文娟没有大的技能,除了会犯倔,就会打字,寻找工作的范围就小了。也给一些他熟识的单位的头头、公司的老总打过电话,他们接到严守一的电话都很高兴,名人与他们主动联系,但一听有事情求他们,而且是安排人,态度就变了。也不是一口回绝,都是说“看一看”。这一看谁知看到猴年马月,又不好第二天再催人家。这时严守一才知道自己这个名人有些虚。表面上人家慕名与你交往,但背后你并无实质性的东西与人交换,双方这时就不对等了。 这时伍月从庐山回来,又给严守一打电话,催他给费墨的书写序。 严守一先在电话里骂了伍月一场,说她是个傻逼,从庐山发来的短信,引起一场风波。伍月先是在电话里大笑,接着也回过味儿来,说是触景生情,一时冲动。 这时严守一突然觉得利用自己给出版社写序,让出版社把于文娟的工作给解决了,倒是个办法。但电话里一时又给伍月说不清楚,便想与她见面。见伍月还得顾及沈雪,他想了一下沈雪的日程安排,明天晚上她正好带学生去看实验话剧,听她说实验话剧的名字叫“一斗米”,意思是把一斗米撒到地上,再一粒一粒捡回去,带学生就不好带严守一,严守一想着一斗米怎么也有几十万粒,得捡几个时辰,觉得是个机会,便约伍月第二天晚上吃饭:“明天晚上一块吃饭吧。序怎么写,我还真有些含糊。让你们社长也参加。” 第二十三章 他们把饭局约到了四季青桥附近的一家火锅城。第二天晚上,严守一到了火锅城门口,却发现伍月一个人来了。 严守一便把他给费墨写序,让出版社给于文娟安排工作的事说了出来。伍月听完,马上用筷子点着严守一,筷子上还晃着几片羊肉:“哎哟喂,严守一,你真是越活越抽抽了,给你好朋友写一序,还带一条件!”严守一这时真诚地说:“我也是出于无奈。给你们老贺说,不是让把她安排到你们出版社。” 伍月:“那你要安排到哪里去?” 严守一:“老贺在出版界熟,看能不能安排到别的地方。” 伍月把羊肉扎到锅里:“没听懂。” 严守一这时对伍月说了假话,没有说真实原因:“我给你们写序,她又安排到你们那里,太明显了。再说,你在那里,我因为你离的婚,也不方便呀。”其实严守一是怕工作安排得太直接了,于文娟或沈雪发现这一阴谋;两个人有一个人发现,这事又得玩完。 正在这时,严守一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下名字,是沈雪打来的。他急忙竖起手指放到自己嘴上,示意伍月不要出声,然后接电话:“啊……演出都结束了?……我在大西洋火锅城……出版社的几个人……给费墨的书写序的事……”接着迟疑片刻,但马上作爽快状:“好哇,来吧!” 他如实告诉伍月:“麻烦了,沈雪要来。要不你先走得了。” 伍月大为光火:“要走你走,我是不走。你怕她,我不怕她!”又点着严守一:“哎哟喂,严守一,看你那糟糠样,都变成可怜虫了。” 倒弄得严守一有些不好意思:“谁害怕了,不是怕你们见面尴尬嘛。”不好再赶伍月走。不过接着赶紧交代:“见了沈雪,千万别提于文娟工作的事。” 一刻钟之后,沈雪提着手提袋走进小包间。伍月倒大方,马上热情地伸手: “沈雪吧,我是出版社的伍月。” 沈雪一愣,但也马上热情地与伍月握手:“噢,你就是伍月呀?听我们守一说过你。” 严守一看气氛还算融洽,松了一口气,向门外的服务员喊:“再加一副碗筷!” 一边接着跟沈雪说:“贺社长刚才还在,但临时有事,提前走了。” 沈雪看了他们一眼,拿筷子夹了几片肉,一边往锅里涮,一边笑着对伍月说: “本来不想来,但我一听‘火锅’这两个字,就饿。” 伍月也望着沈雪笑:“我也是,一吃上这口就上瘾。” 离开火锅城,严守一开着车,沈雪坐在旁边一块回家。 沈雪这时板着脸:“严守一,我来之前,你们是几个人在包间吃饭?” 严守一:“我不跟你说了,三个呀,老贺有事先走了。”沈雪看着严守一: “严守一,我从桌上的碗筷就能看出来,你们一直是两个人!” 严守一吃了一惊,马上找补:“服务员收了。” 沈雪冷笑:“严守一,你在欺负我的智力!” 第二十四章 严守一不再说话,闷着头开车。半天,叹了口气说:“确实就是我们俩,但确实也是给费墨写序的事,怕你多疑,我才这么说。” 沈雪:“我进来之前,你们还不知怎么预谋呢,我倒蒙在鼓里,成了外人。严守一,你到底想干什么?” 严守一被逼到了绝路上,只好急了:“我想干什么,我还想问你想干什么!给你脸了是不是?这些天接二连三,整天疑神疑鬼,弄得我跟做贼似的。我连见一个人都不能见了!我告诉你,我是找老婆,不是找FBI !”接着将车“嘎”地停在路边,情绪真的急了:“爱怎样怎样,你要不想一块呆着,就他妈给我下去!” 这是严守一认识沈雪以来,第一次发这么大的脾气。沈雪看着严守一,惊愕得说不出话。严守一以为她会推门下车,没想到她伏到车的前脸上哭了。哭了一会说:“我说什么了?我只是说你不该骗我,难道不对吗?”又哭:“一看就是个骚货,让你离她远点,有什么不好?” 严守一这时换了口气:“我离她本来就不近,这不是说正事嘛!” 然后又开动了车。看着沈雪渐渐平静下来,严守一心里又有些安慰。 看来光退让也不行,有时该发火也得发火。过去在生活中很少说硬话,看来该说也得说。 费墨的书出版了。出版社为费墨的书举行了隆重的新闻发布会。 发布会设在国际贵宾酒店。新闻发布会没什么出奇,但新闻发布会之前,严守一无意中发现了费墨一个秘密,却让他大吃一惊。十点开会,严守一九点半就到了。 但酒店前的车场已经被车辆占满。终于,他发现一辆汽车的屁股从一个车位里退出来,严守一急忙将车开过去在那里等待。那辆车开走,严守一把车头抹了进去。往前打量车距时他无意中发现,前排车位上停着一辆小“奥托”,开车的是一个女孩;一般的女孩严守一不会留意,但这个女孩扎着一对小双辫,返璞归真,似乎回到了1969年,倒让严守一多看了两眼。接着他发现女孩旁边还坐着一个胖男人。那个女孩在晃着辫子说什么,接着向那个胖子脸上“呗”地亲了一口。接着那个胖子从小“奥托”里笑着钻出来。由于车小,人胖,那人钻得有些艰难。等严守一把车停好,他吃惊地发现,这个胖子竟然是费墨。 严守一像自己被人抓了个现行一样,脑袋“嗡”的一声炸了。费墨留给他的印象,一直是个循规蹈矩、道貌岸然的老派知识分子,怎么背后也干这偷鸡摸狗的事呀?这不也成自己一族了?严守一有些惊愕,接着又有些莫名的幸灾乐祸。幸灾乐祸不仅是对费墨,还有对这个世界。这才叫环球同此凉热。 严守一憋不住自己的兴奋。看到费墨已从人群中踏上了滚梯,便紧走几步追了上去,低声问费墨:“清早给费老打电话,不让我接,你怎么来的呀?” 费墨看了严守一一眼:“另外还有点事,打的来的。” 严守一捂着嘴笑:“不对吧?不让我接,原来是有人送。车不好,人好。” 费墨这时吃了一惊,脸上的肌肉僵在那里。他明白自己的狐狸尾巴被严守一抓住了,眼神在镜片后躲闪一下:“一个社科院的研究生,学美学的,对我有些崇拜。 但我告诉你,只是正常交往,没有别的,别瞎想。” 严守一:“嘴都上来了,还没别的?”又笑着用手点费墨:“费老一再教导我们,不能乱来,麻烦,您这可是顶着麻烦上了。” 费墨皱着眉看了一下四周,也用胖胖的手点严守一:“老严,我不是说你,你这话有些刻薄。”又说:“老严,做人要厚道。” 严守一连连点头:“好,好,我视而不见,好了吧?”接着搂起费墨的肩膀,共同走进新闻发布会大厅。 第二十五章 新闻发布会结束,贴着费墨头像的宴会厅大门被侍者推开,露出宴会厅。众人“噢”地一声,潮水般涌进宴会厅吃饭。 费墨和严守一都被安排在主桌上。严守一从身上摸出一张照片,悄悄递给费墨。 这张照片,就是前些日子于文娟她哥悄悄给他的那张,说:“放你那儿吧。” 费墨一愣:“为什么?” 严守一:“孩子沈雪能接受,但照片上不是还有于文娟吗?最近又暗地给她找了一个工作,沈雪那里,更得小心一点。”费墨点点头。严守一又悄悄掏出一个存折:“于文娟下岗上岗,经济也不宽裕,我悄悄存了两万块钱,怕他们突然有急用,也放你那儿吧。” 费墨点点头,将照片和存折揣到自己身上。一边揣一边说:“有一个事情我也想提醒你,我老婆原来是不接受沈雪的,因为她和于文娟关系好,后来又跟沈雪裹在一起,这几天,她和沈雪,两人电话通得很频繁。”费墨用筷子划着桌布:“世界上的事情,怕结盟。” 严守一想起刚才在车场发生的事,明白费墨的意思,点点头。刚要说什么,他的手机“呗”地响了一下,进来一封短信。他掏出手机查看,是伍月的名字。他悄悄打开短信,上边写道:我想看你的肢体表演,咬死你。 严守一浑身一哆嗦。一边忙将这封短信删掉。 沈雪后来告诉李燕,那天严守一去参加费墨新书新闻发布会的时候,她正带着严守一一个老乡的女儿牛彩云在戏剧学院面试。等那女孩考完试,她拨通严守一的手机,但手机里传来的声音是:“对不起,对方不在服务区。” 沈雪愣在那里。严守一的手机过去从来没有出现过的讯号。明明去参加费墨的新闻发布会,就在北京城,怎么会不在服务区呢?但当时沈雪并没有在意。几天之后,她给学生上课,一个男生的手机响了。男生埋到课桌下匆匆接过手机,抬头发现沈雪已走到他面前,正冷冷地看着他。这个男生忙举起双手:“沈老师,我关,我关!” 但他接着不是关机,而是抠下手机屁股上的电池,又“啪”地一声推了上去。 沈雪这时倒被他怄笑了:“关机还抠电池,夸张!” 这时另一个男生起哄:“沈老师,这您就不懂了,关了机女朋友跟他急,开着机抠下电池,她一打就是不在服务区。”课堂上哄堂大笑。但沈雪没笑。这让她突然想起几天前和牛彩云在学校操场上,她给严守一打电话,当时严守一的手机就不在服务区。这时又对严守一产生了怀疑。 沈雪事后的怀疑还真有道理。那天沈雪给严守一打电话,严守一和课堂上的男生一样,也把手机的电池从屁股上抠下来,又推了上去。 宴会进行到一半,费墨在旁边又烦躁起来,显得满腹心事,推说学校有事,提前走了。这时严守一的手机又响了一声,又进来一封短信。他掏出来看,还是伍月发来的,还是刚才发过的那句老话:我想看你的肢体表演,咬死你。 严守一不禁心里一阵骚动,向宴会厅四处张望,也没有找到伍月。这时严守一的酒劲还没有上来,头脑还清醒,他把手机躲在酒桌下,给伍月回了一封短信:别闹了,冤家。 刚喝了两杯,手机又“呗”地响了一声。严守一看手机,上边写道:冤家,我在1108房。 这时严守一的酒劲儿上来了。他终于站起身,踉踉跄跄穿过宴会厅,向电梯厅走去。绊着脚走到1108房,这时他脑子还算清醒,临进房间之前,知道把手机拿出来,先删掉伍月的短信,又把电池从手机屁股上抠下来,再推上去。 第二十六章 1108房,是出版社为费墨新书首发式包的一个会务房间。伍月也有些喝大了。严守一一进房间,刚关上门,就被伍月逼到了房间的屋门上,两人开始狂吻。 自去年郊区的狗叫声中一别,两人有一年多没在一起了。唾液一接触,严守一就惊心地感到,在人群中找来找去,在黑暗中最贴心的,原来还是伍月。就好像在自己的影子中找自己,找来找去,哪一个都不是自己。 确实好长时间没有这么好过。由于出了汗,两人的酒倒醒了。这时伍月拿起床头柜上自己的手机,对着床上“啪”“啪”拍了几下,让严守一看手机画面。手机屏幕上是几张严守一和伍月的裸体照片。这时一阵疲惫袭上身来,严守一开始有些懊悔,一边说:“以后不能这样了。”一边想将手机上的照片删掉。但手机一把被伍月夺了过去。 严守一还夺那手机:“删了吧,别让人看见。” 伍月躲着:“我就是想让人看见。” 严守一这时看伍月,发现伍月的神情有些不对。他一边拿过一件衬衫盖到自己身上,一边胡噜伍月的头:“别学傻,我知道对不起你,但我们只能这样。我跟沈雪,已经在一起大半年了。” 伍月:“我不是让你娶我。” 严守一看着伍月:“那你想干什么?” 伍月:“我给你前妻找了一个工作,你也给你前情人找一个工作吧。” 严守一奇怪:“你不是有工作吗?” 伍月:“你们《有一说一》不是正招女主持人吗?我想去面试。” 严守一:“刚才在会上,我是开玩笑。” 伍月:“我不是开玩笑。这事我想了好长时间了。” 严守一看伍月,这时知道她是认真的。严守一将身子仰起来,倚在床头:“你现在不是挺好吗,当主持人干吗?那就是一个戏子,一个‘三陪’。” 伍月:“我就是想当戏子,我就是想当‘三陪’。”用手捏严守一的鼻子: “你不是当名人当累了吗?我这叫见贤思齐。不就是借助电视镜头吗?我觉得我不比别人差。” 严守一:“也没你想得那么容易!” 伍月:“让不让当由你,当好当不好由我!”又晃了晃手机,拧了严守一一把:“你要不答应,我就把它公布出去!” 严守一还想开玩笑:“你这不是讹诈吗?有话不能好好说吗?” 伍月:“不是讹诈,是交换,跟你学的。我知道你这人,好好说没用!”又“呸”了严守一一口:“两年多了,我才知道你是个自私的人!” 严守一光着膀子,将头埋在手里。半天抬起头说:“就算我同意,这事我哪定得了哇?得台长。” 伍月:“你甭管别人,台长会同意,你只说你!我还告诉你,你真以为老贺安排于文娟的工作,是看你的面子呀?是因为你给费墨写序呀?” 严守一又吃了一惊:“那因为什么?” 伍月点着自己的鼻子:“是我。是他占了我的便宜。”接着眼中涌出了泪。严守一愣在那里。 费墨出事了。费墨出事那天晚上,严守一正和沈雪在火车站送牛彩云回山西老家。沈雪的手机响了。沈雪接电话:“谁呀?……我还以为你找我呢。找他,怎么不给他打手机呀?”又听了两句,说:“好,你等着。”接着将手机交给严守一。 交之前问:“你怎么把手机关了?” 从前天起,严守一确实把手机关了。因为他在躲伍月。本来自于文娟生了孩子,严守一怕他们母子有事,手机二十四小时开着;现在伍月拍了他俩的裸体照片,开始用这照片要挟他,要去《有一说一》当主持人,他就有些害怕。更让人感到蹊跷的是,前天在电视台录完像,严守一上厕所,碰到主管业务的副台长。 第二十七章 这位副台长似乎突然想起什么,问起《有一说一》正招考女主持人的事。车轱辘话问了半天,似乎无意间说:“对了,有个叫伍月的女孩也报考了,你知道吗” 严守一只好点点头:“知道。” 副台长意味深长地:“这个人我见过,虽然是个疯丫头,但不怵场,说话也有特点,好像很有潜质。”又拍了拍严守一的肩膀:“当然,你是《有一说一》的负责人,初步意见,还是你们拿。” 严守一愣在那里,也忘了撒尿。前天下午,严守一又给伍月打了一个电话,谈了一个多小时。严守一想用曲线救国的方式,把伍月推荐到另一电视台,让她去试着主持娱乐节目。这个电视台一个副总编,是严守一的同学。娱乐节目不要思想,又避开了严守一。但伍月犯了倔脾气,非要到《有一说一》不可。严守一见谈不通,便干脆先关了机,让伍月找不到他,也让事情先缓一缓再说。他再一次想把麻烦交给时间和上帝。现在见沈雪问起,只好支吾着打掩护:“噢,下午录节目时关的,一直忘了开。谁呀?” 沈雪把手机交给他:“李燕。” 严守一接过电话。但他接电话时,还不知道费墨和女研究生的事爆发了。 李燕在电话里也和颜悦色:“老严,你在哪儿呢?” 严守一根本不知道这是一个圈套,答:“在火车站送人呢。”又问:“是不是费老又有什么指示呀?” 李燕:“他现在还没回来。”又似乎顺便问:“哎,你们下午是不是在希尔顿饭店开会呀?” 严守一这时才听出话的一点玄机,意识到这话问得有目的,隐约感到费墨那里出了问题。他的脑子转了一下,先说:“哎,燕子,你等一下啊。” 这时忙招呼牛彩云上车,想利用这个空隙来赢得思考时间。还故意大声说话,让手机那头的李燕听见:“彩云,你赶紧上车吧。记住,一到家就来电话。给你爸你妈说,没事的时候,到北京来玩……” 接着判定费墨出了事,像当初自己在于文娟那儿出事一样,费墨现在还没回家,说不定和女研究生在一起,在拿自己来打掩护,便对着手机说:“对呀燕子,下午我们是在希尔顿开会。我得到车站送人,提前走了。会还没散吗?你们家费老你还不知道,批评起我们来,没完没了,他不说痛快了,谁敢散会呀?” 严守一以为自己说得天衣无缝,谁知电话里突然传来李燕粗暴的声音:“胡扯! 费墨现在就在我身边。严守一,我算认识你了,你让沈雪接电话!” 严守一蒙在那里。拿着手机,半天不知该说什么。 沈雪:“怎么了?”严守一只好把手机交给沈雪:“李燕急了。” 沈雪连忙接过手机,问李燕:“怎么回事?唉,你别激动,慢慢说……”一边看了严守一一眼,一边躲开严守一向站台远处踱去。严守一彻底慌了神。终于,火车开动了,远去了,沈雪回来了。回来时,脸上有一种莫名的兴奋,小声对严守一说:“出事了。”严守一:“出什么事了?” 沈雪:“李燕刚才洗衣服的时候,从费墨裤兜里翻出一个房卡,是新侨宾馆的,李燕问他跑到那儿开房干什么,费墨说你们下午在那里开会。李燕不信,就给你打电话,故意把新侨宾馆说成希尔顿,没想到你就上了当。这不证明费墨……” 严守一和沈雪一进费墨的家,就能看出家中是大战后的暂歇。看到严守一和沈雪进来,李燕又发作了:“骗子,原来是个骗子。原形毕露!说话呀,怎么不转词了?平常我上个网,就说我堕落。” 学着费墨平常的口气:“人生苦短,白驹过隙。”接着戳书桌上那张新侨宾馆的粉红色房卡:“你倒是不过隙,你是只争朝夕!还是美学研究生?破鞋!” 第二十八章 沈雪看了费墨一眼,上去劝李燕:“燕姐,消消气。”又看严守一一眼,继续对李燕说:“咱们里屋说去。”接着连拉带哄,把李燕推向里面的卧室。 两个女人关上房门之后,费墨仰起一脸鼻涕说:“还是农业社会好哇。那个时候,一切都靠走路。上京赶考,几年不归,回来你说什么都是成立的。”又戳桌子上的手机:“现在……” 严守一:“现在怎么了?” 费墨哑着嗓子说:“近,太近,近得人喘不过气来!” 严守一一大早就起了床,这时沈雪把一张照片“啪”地拍到鞋柜上:“带上吧!” 严守一吃惊地发现,这张照片,是他存在费墨那里的,于文娟和半岁儿子的合影。严守一刚要说什么,沈雪又把一个存折拍到了鞋柜上:“也带上吧!” 这张存折,也是严守一存在费墨那里的,怕于文娟母子有急用。严守一心里“咯噔”一下,知道事情坏了。这肯定是昨天李燕对费墨进行了大搜查,搜出之后,昨晚在他们家里间交给沈雪的。严守一只好停止出门,向沈雪解释:“你听我说……” 沈雪:“我说的还不是照片和存折的事,我问你,昨天在火车站,你为什么关机?” 严守一:“不是都告诉你了,录像时关的机,后来忘了开。” 沈雪:“你单是昨天晚上没开机吗?你有好几天都关着机,要么就是不在服务区,你干什么去了?严守一,你一定像费墨一样,还有别的事背着我,这两天我从你的神情就能看出来!” 这时严守一真急了。同时他又想用真急压住沈雪。上次,严守一在车上发了一阵脾气,就把沈雪镇住了。现在也想故伎重演。于是把自己的手机掏出来,开了机,“啪”地一声拍到鞋柜上,一字一顿地说:“你不是怀疑我的手机吗?看好了,开着呢,给你留到这儿,你今天别上课了,在家捉鬼吧!” 他以为沈雪会像上次一样被他震慑住,接着就是哭,这时严守一再抄起手机,横横地出门,问题留待晚上再解决。但他没有想到,沈雪这次没有被他发火吓住,而是迎难而上:“留吧!你敢留,我就敢捉!我还非学李燕一次不可!” 严守一开始进退两难。抄手机不是,不抄也不是。但事已至此,严守一只好拉下手机,赌气出门,又“咣当”一声,将门关上。 在严守一主持节目的时候,沈雪去学校给学生上课。她并没有带上严守一的手机捉鬼。如果回到家之后,严守一的手机在鞋柜上不响,一天的事情也就过去了。 但在沈雪换鞋的时候,严守一的手机又响了。沈雪拿起手机看了看,屏幕上显示着“于文娟”的名字,沈雪心里又起了火。过去严守一告诉她,他跟于文娟没有直接联系过,打听孩子的事,也是通过于文娟她哥;他给于文娟打电话,于文娟从来不接;现在于文娟怎么主动把电话打过来了?可见全是假话。 由于这个电话,她又想起照片和存折的事,越想心里越蹿火。她调出严守一手机的通讯录,这一查不要紧,通讯录上又显示“伍月”的名字,她心里又“咯噔” 一下。看来于文娟和伍月,他都没有断呀。自己都蒙在鼓里呀。于文娟和伍月比起来,伍月对她的威胁更大。想着想着,计上心来,她用严守一的手机,给伍月写了一封短信。因为用的是严守一的手机,伍月收到短信,也不会发觉发信者是沈雪,而以为是严守一。沈雪故意把信写得很含糊:你正在想什么,我想知道。 两分钟之后,严守一的手机“呗”地响了一声,伍月没有回电话,照样回了一封短信。等沈雪看了这封短信,脑袋“嗡”一声炸了。因为伍月回的短信,一个字没有,而是传过来一幅图片。那幅图片上,严守一和伍月并排躺在床上,两人身上都一丝不挂。 第二十九章 严守一打开家门,发现清早拍在鞋柜上的手机不见了,心往嗓子眼儿提了一下。 严守一镇定一下自己的心神,走到客厅,发现沈雪坐在沙发上,面无表情,正一根一根划火柴。茶几上,已扔了一堆燃尽的火柴头。 严守一坐到沈雪身边,拿起离开自己一天的手机。手机的屏幕上,仍停留着伍月发过来的照片。照片上,严守一和伍月裸体躺在一起。 严守一的脑袋,“嗡”的一声炸了,浑身每一个汗毛孔,都出了一股冷汗。 沈雪将燃尽的火柴头,又扔到了茶几上。严守一又拿起手机上的照片看:“你早上说得对,我跟费墨是一样的。这张照片,是前几天我跟伍月在宾馆里,她给拍下的。但我现在的情况比费墨还糟,伍月在用这些照片威胁我。” 沈雪不说话,又拿起一根火柴,“嚓”的一声划着。 严守一:“但她不是要跟我在一起,是想到《有一说一》当主持人。” 沈雪脸上的肌肉搐动一下,仍憋着不说话。正在这时,严守一的手机响了。严守一看了一眼手机,是“于文娟”的名字。这是他和于文娟离婚之后,一年多来于文娟第一次打来电话。严守一马上意识到,孩子出了问题。他马上打开手机。于文娟上来就喝斥:“一天了,你怎么不接电话?你奶奶病了!黑砖头清早就给你打电话,说你开着机,却不接电话,你奶奶又让打到我这里。你奶奶情况可能不好,你赶紧回去吧。”合上手机,他马上站起来,对沈雪说:“我奶奶不行了,她在等我,我得马上赶回山西!”把门“哐当”一声关上,他才听到屋里传来沈雪像狼一样的嚎叫,接着是她痛哭的声音。 严守一驾着车,在京太高速公路上疾驶。于文娟她哥上次在保姆市场找的那个甘肃小保姆,怀里抱着孩子,坐在车的后排。临出发前,严守一开车到过去自己和于文娟的家楼下接孩子,于文娟没有下楼。 等严守一开车赶到老家,已是第二天上午。严守一记得那天阳光特别好。去年夏天新砌的院墙和门楼,矗立在阳光下。奶奶已经去世了。黑砖头告诉他,奶奶已经病了一个礼拜。一开始奶奶不让告诉严守一,昨天清晨,突然喘着气对黑砖头说:“让白石头回来吧。”又说:“给文娟说一声,我想见一见孩子。” 当堂屋只剩下黑砖头、严守一和他怀里的孩子时,黑砖头哑着嗓子埋怨严守一:“老打电话,你老不接,干吗呢!早回来半晌,就跟咱奶说上话了!”又哭了。 七天之后,奶奶出殡。七天中,严守一就打过一次手机,是打给沈雪的。但沈雪关了机。出殡出村,先烧花圈。村西打谷场上,纸花先着,接着花圈的竹篾被燃着,火焰腾起一丈高。严守一悄悄掏出手机,扔到了火里。 出完殡那天晚上,严守一一个人拿着手电筒来到村后的山坡上。 他小的时候,常和张小柱拿着废矿灯,在这里往天上写字。字迹能在天上停留5 分钟。 这天的夜特别黑,伸手不见五指。严守一46岁,拿着手电筒往天上写:奶,想跟你说话。 那字迹在天上,整整停留了7 分钟。 严守一潸然泪下。这时他知道,自己在世界上是个卑鄙的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