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地枭雄》 遍地枭雄-1 劫车人中的大王不同寻常,读过许多书,很会思想。毛豆对辖制他的大王的喽罗二王、三王不要命地反抗,反而使大王暗中喜欢起他来。车开到外地—家饭馆前,停了下来,他要回去,劫匪不让他回去;他的车在几天里被大王找到买主,得来的钱分成四份,大王给他一份后才放他回去。大王说这份钱是毛豆应该得到的。放他回去之前大王还叫二王、三王分别向他敬酒,每人说一句临别赠言。三王将喝干的杯底朝他照—照,说:“千言万语汇作一句,好人—生平安。” 韩燕来,也叫毛豆,一个上海北郊的男孩,在家中是老小,又是父母中年时生的,人称“奶末头”,家中人都娇宝他。他高中毕业后,断断续续地打过几份工。其间也与同学商量,合伙做生意,自己做老板。但这只是停留在商量阶段,刚出校门的人总是好高骛远。他多数时间是在家闲着。后来比他大八岁的姐姐替他在驾驶学校报了名,还为他付了学费。几个月后他考出驾照,开起了出租车。 毛豆的车行驶在市区夜晚流丽的街道。他有些目眩。他还在人生的嫩尖上。夜晚给城市罩上了,或者说是揭开了帷幕,有多少意外的剧情上演啊!夜晚的客人形形种种,但给他深刻印象的是午夜,凌晨,穿着黑裙,长发遮面,血红唇的小雌动物。有一回,—个小女鬼被一个壮大男人携裹着上了他的车,两人在后车座就没—刻安稳。他的车开不直了。在他们乡下人的观念里,像他这样的童男子,都是贵人,干净得很。平时在家中,母亲姐姐的内裤都是让开他的衣服,晾晒在—边的。现在,他却被来路不明的人欺侮了。后来,这种事见多了,他的反应就没有第一次强烈了,倒也不是见怪不怪,而是,似乎他已失了贞操,不那么在乎了。这城市的夜晚,就是如此地,一点一点地剥夺着人的廉耻。 圣诞夜,不再是小女鬼的天下,或者是小女鬼都化了人形。毛豆的车在圣诞夜里穿行,生意好得很。在去外滩的路上,又有人扬招,上来三个男客人。车子漂亮地调头,轮下发出尖锐的摩擦声,车上三个客人不由得摇动了一下身子,又赶紧抓住顶上的把手,坐好了。这使毛豆觉得有点好笑,笑他们就像从来没坐过车。没过多久他就不觉得好笑了,他被迫从驾驶座上下来,其中一个客人驾起了他的车,平稳地起动,加速,开得比他还漂亮。他遇到打劫了。 劫车人中的大王不同寻常,读过许多书,很会思想。毛豆对辖制他的大王的喽罗二王、三王不要命地反抗,反而使大王暗中喜欢起他来。车开到外地—家饭馆前,停了下来,他要回去,劫匪不让他回去;他的车在几天里被大王找到买主,得来的钱分成四份,大王给他一份后才放他回去。大王说这份钱是毛豆应该得到的。放他回去之前大王还叫二王、三王分别向他敬酒,每人说一句临别赠言。三王将喝干的杯底朝他照—照,说:“千言万语汇作一句,好人—生平安。” 毛豆揣着钱一个人来到了常州火车站广场,在人流中有点懵懵懂懂。出租车变成了这一包钱,他回去后如何向搭档解释,如何向公司解释,还有劫车人,他连他们的名字都不知道。想到回家,并没有使他高兴。他闲逛着,没有马上回去,直到第二天的晚上才去火车站的售票处。他仰头在车次表上寻找自己要乘的一班,忽然背上一紧,受到了某种感应,他浑身一激灵,不由得回过身。身后不远处立了三个人,真是又熟悉又陌生,他的嗓子眼噎住了,说不出话来。 大王,二王,三王,他们准备沿铁路线旅行,这一站是往镇江。半小时以后,毛豆同他们一起,乘在了上行的火车。 以上是毛豆过去的生活,小说的上半部分。下半部分毛豆跟着劫车匪开始过上了一年的黑道生活。 大王是黑道里的思想家,曾经当过兵,不喜欢女人,滴酒不沾,喽罗们听大王演讲,是最为沉静的一刻;二王没有家,学过轻功,会爬墙,能够爬上几十层的高楼,在空调机上落脚,倒悬身子进入气窗;三王也没有家,票贩子出身,能眼光六路,耳听八方,察言观色。毛豆也比较了他们的开车风格,大王身手不凡,沉着,流利;二王野,无所阻挡;三王的车风有些接近大王,有控制,灵,随机应变,但总归不如大王的手笔大。而毛豆尽管是开出租车的出身,但开车还没有形成自己的风格。 他们劫车就像游戏,玩笑一样。搭上人家的车,与车主谈笑风生,然后途中下车小解,诱发车主也下车小解。然后乘其不备,“啪”地将车门一关,车一溜烟地开走。 毛豆想离开他们,但又鬼差神使地离不开他们。毛豆的家阴盛阳衰,父亲与哥哥都有退让的性格。毛豆从来没有领受过男性的权威,现在他从大王的眼光里感受到了。大王说,中国人有一句古话:“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这是天经地义。什么人能成胜者?强者。天下山河,民生民心,理当归强者才是上策,难道还要归弱者不成?什么又是强?大王以为有两条:一为勇,一为谋。大王说话喜欢引经据典,有思想的威慑力,也有男人的从容不迫,还处处照顾他,这些都吸引着毛豆,也使失去生活目标的毛豆感到跟着大王有安全感。 大王经常给他们三人做训练思维的游戏。比如“叙事接龙”,由一个事端,一节一节往下走,看谁能走多远,又看谁能刹住尾。大王开了一个头,有点像侦探小说的开头。二王接了下去,然后是三王,然后是毛豆,再回到大王这里,第二轮开始。谁接得好不好,看大王的表情就知道。二王说,刑警到宾馆探头录下的影像搜索,搜索到几个模糊的画面,仔细辫认,忽然就觉得面熟。是谁?大王拨声问道。三王接着说,是本地高级领导人与女主持人。大王靠回到椅子上,吁了一口气,几双眼睛都看着大王,显然大王是失望了。大王叹息道,错是没错,可毕竟不高;高官与电视人瓜葛,是典型的小报风格。 有一回大王独自一人去寻访战友,留下他们三人和车。他们三人去集镇的一家饭馆吃饭,吃罢饭出来,饭馆服务小姐见他们有车,就对他们有点意思了,要让他们捎她一程,到了她说的目的地也不肯下来,要跟他们在一起,最后她被赶下车。大王听了他们的汇报就说,这车留不得了,越早出手越好。车上最忌什么?女人,女人身上带血,兆血光之灾。 大王马上要走,叫他们在宾馆里等他二十四小时,二十四小时他要不回来,就到枣庄火车站等他,再等二十四小时,他不到,就往济南火车站。毛豆说,明天再走行吗?大王的眼光几乎是慈爱的,他对毛豆说,天下有—种草,叫含羞草,手指稍一触摸,叶子立即合起来,我们都是含羞草。 大王与他们三人分头行动,其间他们三人在“魏家桥”市镇上的剃头铺子住过—夜。那 个在前两天为他们剃过头的铺主见他们来看他,非常热情,要留他们喝酒住宿。他们不好意思,去买了一些熟食,—瓶洋河酒;为了表示对主人的敬意,也是做客的礼数,买了—件礼物,—条小狗。晚上喝好酒以后,客人睡里屋,铺主睡外屋。但睡到半夜他们三人出来了,因为三王发现了铺主藏在里屋画片后面墙洞里的一卷钱,就把它拿走了。他们以为铺主熟睡着不会在此刻醒来,偏偏铺主长着类似蝙蝠一样的器官,能接受空气震荡的音波,他睁开眼睛,见客人要出门去,不由得说出一声,别走!他万万没想到这一声“别走”会引起如此迅疾的反应,连他们三个人,包括二王自己都想不到,二王的出手如此之速,就好像预先勘察过似的,他一搭手,就抄起镜台上的剃刀,送进铺主的怀里,小狗“叽”一声跳下床,仰头看着它的新主人,铺主脸上留着殷切的挽留的表情,眼睛,陡地深陷下去,一下子没了底。三王和毛豆一起拉住二王的手,结果却是二王将剃刀再往里送了送。 半年之后这帮劫匪躲进了浙西的一座山里。大王对他们三人曾说过—句古话:“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这山是大王的——用他的话说,小隐之处。三王问,“现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大王说,“现在”的意义就是“度过”。有没有进过庙堂,看见过“渡海观音”?就是那个“渡”字,我喜欢渡海观音——二王忽骇声道,观音是娘娘啊!大王心里不由得一惊,但他立刻镇定下来,观音是男女同身,菩萨哪有雌雄?然而,二王的话终究触动了他,他一下子减了说话的兴致。大王想,其实征兆早已经有了,他白天下山回家看老婆,这一着就走得蹊跷。要说,他从来不是儿女情长的人,白天下山时,也并没有回家的打算,可不知怎么,抬腿一绕,进去了。 夜里外面绵绵下着雪。本来就与世隔绝,如今雪又将这僻静的一隅裹起来。他们中的哪一个,想起“坟墓”这个字,他想,他们好像躺在坟墓里。大王已经响起轻柔的鼻鼾,这就是大与小的差异了,当真正的危险来临之际,那些巨型的兽类,全是沉静的,而小兽们则骚动不安。 雪停了,终于有人来接他们出山了!看见来人,他们一点没有惊慌,甚至于,很奇怪地,还流露出一点高兴的表情,似乎是,终于看见人了!终于有人来接他们出山了!大王,二王,三王上一辆中型警车,毛豆则单独上一辆小车。毛豆在这里出现,使前来的上海警方感到十分意外,他们以为他已经丧身于劫匪的手下。 案子破得很简单,先是在苏皖地区侦破一个销车市场;继而查到一辆桑塔纳,虽已改头换面,依然看出是上海地区的出租车;通知上海,正好与上海报案登记的丢失车辆相符;顺藤摸瓜,大王这个人便露出水面。新年前夕,苏,浙,皖,沪几地联手搞一次打击劫车路匪行动,就正式立案并案,着手侦察。也是大王的劫数,他正巧回了一次家,盯着的派出所民警看了个正着,依着安排,没有动手,只是跟到了山脚下,最后由一名山民带路到此。 毛豆坐在车里,忽听满耳的沪语,一时间竟不知他们在说什么。车进上海,已是华灯初上,毛豆只觉着,一片灯海浮起。他将头伸在窗前,贪婪地看这城市的夜景。相隔只一年,他已经认不得它了。 大王,二王,三王的警车紧跟其后,从上车始,大王就一直双目微闭。可是忽然间,他陡地睁开眼睛,双目圆瞪,他来不及出声,就见二王举起铐着的双手,往头顶重重一放,双掌之间夹着一枚长钉。二王身上总是藏着一些民间秘传的暗器。耳边是三王失声的叫喊:我的哥!警察扑了过来。二王最后一句话是:一人做事一人当!大王骤然闭紧双眼,头在窗栅栏上一撞,心里是无限的痛惜,痛惜这兄弟的愚笨——你当是剃头铺子的命案事发,傻兄弟!车拉起了警笛,人与车便都纷纷让它,于是,光的洪流分开道来,挟裹着他们,箭一般地过去。 遍地枭雄-2 燕来在一岔道上的公厕又撒了一泡,公厕前停了几辆出租车,隔了车窗说话。燕来听他们说今年圣诞节生意不能跟往年比,经济不景气,小姐们都在抱怨,“阿哥”不肯开瓶。事实上呢?不是“阿哥”不肯开瓶,是“阿哥”实在开不动!燕来不完全懂他们的意思,但却知道了今年的圣诞节其实是清淡的,这多少有些扫他的兴。可是,他也不能够完全服气,忍不住插进嘴去:我倒是没有停歇过。 从废弃的道口过了铁路,铁轨间的枕木已陷到地里去了,只有钢轨在楼群的阴影里微弱地发光。楼里的灯昏晦地明着,街灯也是昏晦的,有一些人影在暧昧地活动。只隔了几分钟的车程,就到了光华照耀的大马路上。比他离开时更寂静了些,但这并不证明圣诞夜将要结束,恰恰相反,说明已经进到了圣诞夜的心子里。要不,路上那些出租车忙乎什么?现在,是出租车的市面了,公交车,公车,都少了,所以,道路变得通畅,出租车几乎都要飞起来。很快,燕来就载上了客人,无疑的,都是圣诞节的朋友们,吃完了圣诞大餐,再要赶下一个庆典节目。也有与圣诞节不相干的,只是偶尔地撞上了圣诞夜,从一个地点赶往另一个地点,但是,无心地,也染上了节日的光辉,总带着些喜气呢!夜,真的深了,商厦关了门,只有光在空中和地面流丽。路上的空车多了,车速也略慢下来,于是,整个节奏便舒缓了。可是,“朋友”们都不打算回家呢,因为,时不时地,路边会有人扬招。终究是与平常的普通的夜晚不一样,虽然临近午夜,可阳气还旺得很,不再是小女鬼的天下,或者是小女鬼都化了人形。有一伙男女,大声朗朗地在路上走,手里擎了一束气球,还有一大捧棉花糖,穿着都奇形怪状,却色彩鲜明,就像戏装。他们使夜晚喧哗起来,表明圣诞夜正在高潮。 燕来在一岔道上的公厕又撒了一泡,公厕前停了几辆出租车,隔了车窗说话。燕来听他们说今年圣诞节生意不能跟往年比,经济不景气,小姐们都在抱怨,“阿哥”不肯开瓶。事实上呢?不是“阿哥”不肯开瓶,是“阿哥”实在开不动!燕来不完全懂他们的意思,但却知道了今年的圣诞节其实是清淡的,这多少有些扫他的兴。可是,他也不能够完全服气,忍不住插进嘴去:我倒是没有停歇过。那两个“朋友”是没听见,还是不屑于同他争论,丢掉手里的烟头,发动了车。岔路前就是延安路,光亮,平滑,是这城市的通衢大道之一。燕来随着也驶出横街,向外滩方向去,很快就靠向路边,停下了,又有人扬招。上来三个客人,说去浦东,关上车门,车开动了。燕来熟练地打着方向盘,在空旷的路面上调一个头,因调得过快,轮下发出尖锐的摩擦声,车上三个客人不由得摇动了一下身子,又赶紧抓住顶上的把手,坐好了。这使燕来觉着有点好笑,笑他们就像从来没坐过车。燕来多少是存心地,将车漂亮地甩了几个尾,然后加大马力,一溜烟地开往过江隧道。他很想听见客人们的惊呼和斥骂,可是没有,客人们很沉默。车进了隧道,隧道里意外地明亮着,而且光线柔和,有一种温馨的气氛,是因为封闭的穹顶将夜晚隔离了。往返的车不那么多,可也绝不间断,近隧道口时,光线就有些迷蒙,好像水汽浸润。已经是午夜了。燕来忽然想起,这是平安夜的高潮时候,可是他差不多忘了圣诞节了。这隧道似乎将圣诞节隔开了。出了隧道口,看见陆家嘴的高楼,高楼下的宽平大道,大道上铺着如泻的光。可又不是圣诞节的意思,圣诞节不是这样壮观的,而是,而是怎样的?燕来也说不出来,总归是应当有人,有车,挤一些也不要紧,应当有许多“朋友”,穿梭一样跑。可是这里,几乎没有人,有那么几辆出租车,路宽地方大,只能远远地看见顶灯,“朋友”们都很孤寂似的。燕来问客人在什么地方停车,客人回答一直往前开。燕来听出客人说话里带了江北腔似的音,知道是外地人。他又发现,这一差客人不爱说话,一直保持着沉默。他很谅解地想,外地人到上海,难免紧张。为让他们放松,燕来有意用调侃的口气说:一直往前就开到吴淞口去了!他以为客人会笑,可是没有。但他的话似乎提醒了客人什么,到了高庙,客人就让小转,燕来恍悟道:你们是要去金桥啊!说出这话,他便感觉后座有一阵小小的不安,似乎在调整座位。此时,燕来忽然发觉四周都是旷野,灯光烁烁的浦东大道已经到了身后。浦东的天地多么开阔,星月显得大而明亮,是的,星月都升起了。燕来想起极小的时候,也看见过这样广阔的夜空,夜空底下是什么?他回想着。忽然间,身边那客人叫了声“停车”,燕来一惊,本能地踩住刹车,车上人前伏后仰一阵,车胎在路面发出锐叫,车停住了。前座的客人坐着没动,后座两个客人下了车,绕到驾驶座边,拉开车门,两双手一起伸进来,将燕来往外拖。燕来脑子里一片空白,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抗拒着,把住方向盘,不肯出去。那两个客人探进身子,没头没脑地抱住燕来,一劲地往外拖拽,两边都使了蛮力,竟然将车身都拖动了。前座的客人也下了车,站在地上,投下长长一条影子。到底一个比不过两个,燕来终被拖出驾驶座,往地上按去,他痛惜地想到,新西装要弄脏了,却已经被按了个嘴啃泥。 燕来再也动弹不得,紧紧贴在地上,耳朵边是粗重激烈的喘息声,也包括有他自己的。喘息了一阵,燕来明白自己是遭到打劫了。因为事情突然,他还没来得及害怕,只是趴在地上,等待发落。劫匪没有继续行动,而是静了一会儿,似乎是,还没想好下一步做什么。此时,他们三个人就堆成一团,好像在做一种人叠人的游戏,另一个,则站着。有一辆集装箱卡车从后面过来,“嗖”地过去,根本没有注意到这里发生的事情。但卡车过路大约使劫匪们警觉起来,他们必须赶紧动作,不能在此久留——他们商议了一会儿,燕来完全听不懂他们的话了,很快他就脱离了地面,被提起来。没等他定神看看跟前的人,他的眼睛已经蒙上了,嘴也堵上了,然后被推进车后座。燕来不再抵抗,晓得抵抗也无用,反要吃亏,于是也觉得那几个人下手轻了些。现在,他坐在中间,一左一右是他们的人,将他的头按到膝上,他就坐了个极不舒服的姿势。前边的车门砰地关上,车开动了。 燕来方才以为他们没坐过车的想法是错了,那车平稳地起动,加速,在静夜里穿越而去。那几个人难得交谈几句,用的是一种奇怪的方言,似乎是每个单字燕来都能听懂,连起来却一点也不懂了。当对面有车灯打来,两辆车要交会的时候,燕来就奋力挣起头,嘴里发出“唔唔”的声音,希望对面车能看见这里的反常情况。可是左右两人的手一刻也不放松,此时只会再加一把劲,燕来的头已经塞到裆里去了。那两个人将燕来挟得更紧了,燕来只得再一次放弃抵抗。意识到了处境的无望,不由地浑身打战。车沿了公路向前开,拐了几个弯,有一段似乎下了公路,在土路上走,就有些颠簸,但也并不剧烈。开车的真是一把好手!车走得又轻又飘,而且稳。燕来打了一时寒战,渐渐平息下来了,这才觉得浑身屈抑得难受,而且憋闷,几乎透不过气来了。可左右的手,箍桶般地箍着他,连一分动弹的余地都没有,他只得又“唔唔”地发出叫喊。开始,他们并不理会,可后来,大约是烦了,就抓住燕来的头发将头拔起来,压低声说:想吃生活啊!这一回说的是普通话,“吃生活”几个字则是上海话的普通话,挨揍的意思,说明他们虽是外地人,却是在上海地方混迹过的。燕来直起脖子,略微透了些气,眼睛蒙着,看不见,却感觉间或有灯光掠过,车静静地向前开,也不知是几点了。这时,开车人——燕来看不见,却感觉无论他们后座闹出什么动静,开车人始终没有回头——这时,开车人说了一声什么,那两人又将燕来按倒了。这一回,不是按下头到裆里,而是整个人顺倒了按在车座脚下。地方是窄了,可毕竟不用曲背弯颈,只需将双膝拱起来,就可安稳了。燕来从两人的腿弯间伸出脸,蒙住了的眼睛,有光亮映照,显然灯光比方才稠密,而且强烈,听得出,车辆也繁忙了,估计是又回上了大道。 现在,燕来冷静下来,想,为什么他们不把他杀了?就像从“朋友”们那里听来的出租车打劫的故事一样。他们不杀他,却要带着他,是要把他怎么样呢?他,燕来,能对他们有什么用呢?他心里转着这些念头。蒙住的眼睛上面,光亮有节奏地掠过,有一回,停了车,光就一直停留在他的眼睛前边。燕来猜想是到收费站了,于是又挣扎了一下,企图有人发现他,还是动弹不了。要想发声,一只手早将他的脸捂住,还使劲揉了一把,以示警告和教训。很快,车又开动了,在深夜里明亮的公路上,跑动着这么一辆车,谁也不知道车里正发生着什么。燕来忽然想起,也是他们“朋友”中间传说的一件奇闻,说的是有一个“朋友”,也是在深夜,被客人扬招停下,说要去浙江黄岩,连夜就出发,开出的价码是两千元。那“朋友”自然应下了,于是请客人上车,客人又让再去接个人,拐了一个弯,在一条偏僻马路上一扇铁门前停下。门里出来两个人,抬着一个白布卷,上了后车座。车刚要开动,却听铁门内一阵骚动,有杂沓的脚步声响起,头一个上车的客人立刻急躁地催促开车,“朋友”一踩油门,车冲出去老远,只听后头追出来的人跺了脚喊:抢死人!抢死人!“朋友”一下子抖起来,方向盘也握不住了,问客人:后面上来的是什么人?客人说:你拉这一差,我付四千!一下子加一倍。“朋友”却把车停下了,让他说清楚,不要“捣糨糊”。客人被逼不过,只得告诉后头是他方才去世的老母亲,按他家乡的规矩,是要停灵三天三夜,亲戚朋友要是知道他把老母亲独自放在抽屉里——他这么称呼太平间的停尸箱——就要戳穿他的背脊骨!他这么做实在是不得已,请师傅无论如何帮这个忙。恰巧这个“朋友”也是个孝子,再则客人又将车资提到了五千,他叹息一声,就上路了。这一路,就是在夜间的高速公路上走过,灯光明亮,前后左右的车兀自开着,看上去是喧闹繁忙的,事实上呢,咫尺天涯。那后座的两个人,不停地喃喃地说话,叫着:阿姆,回去了噢;阿姆,快到了噢;阿姆,天要亮了噢!“朋友”毛骨悚然,幸亏前座的客人一会儿递他一支烟,一会儿递他一支烟,上好的烟,红塔山!就这样,吸了一夜的烟,天亮时分终于赶到地方,进了客人家门。“朋友”几乎惊呆了,那家原来是个富豪,那幢房子,别的不说,只说一件,楼内装有一架三菱电梯。 燕来想着这件奇闻,心里渐渐充斥了惊恐,夜间行车有多少危险害怕的事啊!他碰上的究竟是哪一件?这三个人那么沉默,一旦开口说话全是他不能懂的,燕来都不晓得是方言的缘故,还是,那根本就是一种黑话。燕来感到了恐惧,脸上掠过的光亮令人惊悚。他不晓得时间,不晓得是在夜间哪一个阶段上,于是,就觉得夜晚无比的漫长,永远过不到头似的。他原先还有些嫌夜短呢!生怕这个圣诞夜转瞬即逝。燕来想到了圣诞夜,禁不住热泪盈眶。平安的生活似乎一去不返,他如今连生死都不定呢!车一径在开,不晓得开往哪里。燕来完全错了方向,上路半年内掌握的地理方位,现在混成一团酱。那三个人又开始交谈,还是听不懂,从他们交谈的简短来看,他们的目的地是肯定的,早已经计划好,而且一切顺利,正在他们的预料之中。燕来实在是在他们手心里了。有一阵子,燕来睡过去了,好像只一闭眼的功夫,又醒过来,眼睛前面似乎有些泛白,像是晨曦。这点晨曦样的白亮使燕来想起他们“朋友”中的另一桩好差,就是拉客到江苏乡下捉蟋蟀。那都是南市文庙的蟋蟀朋友,租一辆车,傍晚出发,夜里到地方,已是露水月光,一片蟋蟀叫。停留到下半夜三四时许,再启程往回开。一路上,天就渐渐亮了。可是,眼睛前面的光又变黄了,是不同的灯光所造成的错觉,时候依然还是在夜间。有关出租车行内夜间行车的传奇,连连浮现起来,燕来还来不及经历其中的一桩呢!他入行实在很浅,浅到他都没什么经历值得回想,却临到了结束。 现在,眼前忽然暗下来,换成一层薄亮,不是来自于灯,而是月色,是下半夜的月色,倘若没有灯光作对比,也是亮堂的,而且有一种透,是爆亮的灯光做不到的。车也颠簸起来,是下公路了。车身颠簸得越来越剧烈,虽然令人不适,却让燕来有一种回到人间的心情。这一段无穷长的车程,终于到头了。避开公路上的灯光,眼前并没有暗下来,反有一种清亮,可燕来什么也看不见!当他窝得难受,试图要曲一曲腿的时候,就会遭来一脚,警告他老实。很奇怪地,燕来挺欢迎这样的拳脚,虽然叫他着恼,可是,有了这些皮肉的接触,就不那么孤单了。似乎是,终于有人来照应他了!所以,多少是有意地,他不时要动上一动,有一次,他的脚还踢到车门上,发出“砰”的一声响。这样,腿上,身上,连头上都挨了一下。穿了旅游鞋的脚踢在耳朵和半边脸上,不止是疼痛,还屈辱。燕来火了,拱起双膝胡乱蹬着,那两双手自然要来辖制他。这一回却没那么容易压服,燕来几乎在逼仄的车座底下翻了一个身,脚也不晓得踢到那两人身上的什么部位。他们简直捉不住燕来了。三个人在暗中撕扯,彼此都不作声,只听得见喘息,肉体的撞击,还有一直没有停息的汽车发动机声。燕来在这拼命中兴奋起来,心里高喊着一个声音:来吧!来吧!意思是,命运的裁决来吧!车开得飞快,顾不上颠簸,有几次,后面那三个人都弹起来,重新落下时又调整了位置似的,再开始新一轮的撕扯。就在这反抗与压制的搏斗中,车戛然停下。 车停下,车门拉开,他们将燕来往外拽,而燕来抵死不从,脚钩住座椅的铁脚。到底是有拼命的心了,那两个人都搞他不过,脾气也上来了,七手八脚地,燕来的身子就拖出车门一半,另一半却死死不肯出来。此时,燕来也不考虑为什么不肯出来,只是一心要与他们抵抗,不让他们得逞任何事情。他们一个拽燕来的胳膊,一个到另一侧车门,企图将燕来的脚从座椅的铁脚上扯开来,向那头送出去。不料,上来就挨燕来一脚,正踢在脸上,火了,抛下原先的战术,抱住燕来的脚就往外拖。这样,燕来就好像在上古代的大刑:车裂。一时间,双方都忘记了真正的目的,混战成一团。开车人已下车,没有参加,静静地在一边。撕扯中,燕来封嘴的布带松了,他仰脖大叫:救命!这一声在空旷的静夜陡地散开来,就不显得响亮,但还是吓着了劫匪,那开车人都似乎动了一下。他们忙着去堵他的嘴,却又扯落了封眼的布带。燕来不由得静了一下,因看见了天空,满天星斗,几乎像倾倒下来。那三个也怔一下,有一时,双方都停了动作,互相对视着。但仅只是一瞬间,立刻,更激烈的争斗开始了。这一回,燕来不仅是嘴和眼,连脖子都被扼住。燕来感到窒息了,他想,他这一回一定是要死了,可是却没有,他的手脚还在抓挠,甚至于,又喊出一声“救命”。他有些糊涂,不晓得这几个人的用意是什么,似乎,并不真地要置他于死地,难道三个打不过一个?他燕来有这么勇武吗?这晚上的经历简直是一锅浆!燕来完全判断不出他究竟遇上了什么遭际。糊涂中,他被重新推进了车,这时,连那开车人也挤进了后座,两边车门关上,黑着灯。虽然燕来的眼睛已经解放了,可他只看见四面都是黑幢幢的人头的影,紧紧地逼着他,粗重的喘息喷到他的脸上,扑辣辣的。从方才的身体较量,以及现在簇在一起,发出的热量,燕来感觉他们都是年轻人,与他的年纪差不多。燕来的嘴也自由了,可只是喘息着,说不出话来。他们四个人沉默地挤坐在一辆出租车的后车座内,在即将拂晓的时候,情形十分古怪。经过半夜的行车以及搏打,此时坐在这里,似乎不晓得该如何继续下去。停了一时,终于,三人中的一个发话了,他说:我们谈判。 燕来立即顶一句:我不认识你,有什么好谈!那人又说:你要懂江湖上的规矩。燕来又顶:什么江湖不江湖,我不要懂!那两个见燕来这样嘴硬,威吓道:当心,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燕来高声道:你当心,当心吃花生米!他忽然变得无比大胆,置生死不顾。这一夜蹊跷古怪的经历已经锻炼了他,他落在这么个暧昧不明的处境里,还有什么可怕的呢?主张谈判的人,此时却轻轻一笑,显示出首领的风度,倒使燕来静了下来。他笑了一声,说:我们不主张暴力,取人性命是最下策,上策是——燕来逼问道:是什么?那人又一笑,神秘地收了口。燕来不由得感到有一股深奥莫测的气氛,渐渐充斥在这个狭小的气闷的空间。大约是到了黎明前的时刻,星月都收了光,湿润的黑暗从四边涌入。停了一下,那人接着说:西楚霸王,你知道如何败给刘邦的?垓下之战是如何输的?燕来,及那两个喽罗——燕来在心里这么称他们,这三个有些听入神了,黑暗中,一片静寂——败在四面楚歌!那人说。当时,楚军被汉兵围困几十重,楚霸王不惊;军中弹尽粮绝,楚霸王也不惊。可是,四面楚歌响起,楚霸王大惊,他怎么说?他说:“汉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什么意思懂吗?燕来听出他说话声里的笑意,有一些讥诮,却并不叫他生气呢!他和那两个喽罗都回答不了,于是,说话人又继续下去——其实是怎么回事?是刘邦让他的人一并唱楚国的歌,动摇军心啊!楚霸王就晓得,大势如长江东去。 一时上,燕来几乎忘记自己的处境,那人的一句结束语却唤醒他来:所以,有识之士讲的是攻心——诸葛亮的“空城计”,也是攻心术,大兵压境,城中空无一兵一马,诸葛亮如何?敞开城门,独自端坐城墙头上,抚琴唱歌,司马懿不由得望而却步,不晓得城内是怎样的千军万马,伺机待发!迟疑良久,一步一步退远,撤军!不用一刀一枪,不战而胜,这就是上策。这逼仄的车后座,成了书场,肃静着,听那人抑扬顿挫地讲演。他说的是北方普通话,但带着一种柔软的口音,不知来自天南海北哪一处;音色是明亮里含有稍许喑哑,挺悦耳;语速较快,却又不减从容。他显然也很陶醉自己的叙说,一开头,就有些收不住。可是,切莫以为他会迷失方向,不会!他说完“空城计”,又说“草船借箭”,还说了一段刘备,这就说到了用人的术略。正讲到海阔天空,忽然话锋一转,说:我们不会杀你——又回到主题——要杀早杀了,何苦冒了风险带你走这大半夜,一夜都快过去了,你们听——这三个人就都侧耳听,什么也听不见。他沉静地说:这就是夜声。你们以为什么声音都没有就是没声音?大错特错,声音和世界上一切物质一样,应该说,它也是物质,所以,就合乎物质不灭的定理——所有的声音,一旦发出来之后,就永远存在了,有时候不过是沉淀下去,像河底的泥。夜晚,就是声音的河底。这个话题比较费解,因此也就比较乏味,听的人都有些犯困,燕来不由得打了一个哈欠。这也表明他已经不那么紧张,放松下来,意识也变得朦胧,朦胧中只听见一个声音汩汩地流淌着。这瞌睡其实仅止一分钟,燕来忽然无比的清醒,因为他听到一个字:“车”!那人在说他的车。他说,物质不灭的定理里面还有一条,就是物质会转换成为另一种形式而存在,比如车,桑塔纳车。燕来一个惊醒,竖起耳朵——车可能转化为钱。钱——燕来脱口道。是的,钱!钱这一种物质,是最为灵活的形态,就像什么呢?他沉吟了一下,像水。 关于物质的话题从抽象进入的到具体了,那就是燕来的车。此时,燕来的意识显然有些混乱,以为这车是一桩与他无关的,存在于大千世界万物之中的一件物质。他与那两个人静静听着头的调配——你看,燕来心里也称他是“头”了,头说,这车,倘若能找个好买主的话,六七万应该不成问题,他们四个人,每人都有份,要分,各人至少可得一万五,做个小本生意什么的也行,要不分,合在一起,也许倒可以做些事业。那两个都说:合在一起。头就问:你呢?这个“你”,自然是指燕来。燕来有些醒过来,说:我又不是你们的人!头说:我们不排外,一视同仁。燕来又有些糊涂,但却力图清醒:我总归要回家的。那两个就笑,头阻止了他们,说:没问题,钱到手你就可以回家。燕来又问:那么车呢?这一回,连头也一并笑了:车卖了呀!不卖哪里来的钱呢?燕来的思路渐渐清晰起来:可是车是我的呀!头就问:这车是你自己的?燕来解释道:是公司租给我的。头说:那么还不是你的。燕来说:只要我向公司上缴费用,这车就归我使用。头说:那就是说,你只有车的使用权。燕来老实坦白说:我和老程共有使用权,老程和我搭班开这辆车。头说:事实上,你只有一半的使用权。是的,燕来说。头用一种惋惜的口气问:这怎么能说是你的车呢?可是,它归我开,就算是我的,燕来辩解着。自己也觉着自己的辩解软弱无力。那两人就笑,头虽然没笑,可燕来却能感觉到他怜悯的好笑的目光。其实,燕来根本没看见过他,完全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有着什么样的目光。现在,应该临近天亮,可是却更黑了,也许还因为人到了下半夜,头脑都是昏然的,视力也就模糊了。最后,燕来丧气地说:我要没了车,怎么向公司交代?头用启发的口气说:你难道就没想过怎么向我们交代?听到这样奇怪的逻辑,燕来简直想哭,不料却是笑了出来:我和你们有什么关系?我和你们签过合同吗?头说:现在,我们不正在谈判? 终于,进入了主题,谈判。谈判的气氛应当说是很诙谐的,双方不时发出笑声。这笑倒不是出于相互的理解,会心地笑,相反,是彼此觉得匪夷所思,由此而感到滑稽。由于燕来一方只他一人,那方是三人,头又是个辩才,力量渐渐向他方倾斜。燕来很快就处在了退势,最后无话可说。燕来垂头坐在他们中间,这样被他们强行挟持来,强行做一场辩论,耗去了他的精神体力,他感到浑身软弱,再也坚持不下去,就要求他们放他回去,车,他也不要了,无论它转换成什么物质,他都不要了。可是,不行,他们三人一起说道。喽罗里的一个很凶狠地说:你以为我们会放你去报警?燕来向他们保证不报警,因为,他不知道他们是谁。起先他被蒙着眼睛,现在,是黑漆漆的车里,他们都不让他转头。他晓得他们的厉害,怎么敢惹他们?他认输还不行吗?他怕他们还不行吗?燕来几乎是向他们讨饶了,话音里都带了哭腔。不要哭,头说。我没有哭,燕来说,眼泪已经下来了。不是我们不相信你,而是,你应该相信我们,你应该得一份钱,否则,就不公平,真的!头的声音很温柔——你我萍水相逢,也是缘分一场,从此,我们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无论今后,分了钱以后,我们也许将天各一方,可我们依然是一条船上的人,四海之内皆兄弟——你听过这句话吗?所以,我们必须要给你应得的一份!燕来歪过脸,在衣领上擦去眼泪,说:你说的,我拿了钱,就可以回家了?头说:当然,等你领了钱,就真正是我们船上的人了,到了哪里,也不会忘记我们的!燕来又问:什么时候能拿到钱呢?头笑了:这就不好说了,要看我们的运气,也要看你的运气,其实,从现在开始,我们的命运就绑在一起了!静了一会,燕来说:我一拿到钱,你们就放我回家?头说:什么“放”不“放”的,你是自由的,从前是自由,现在是自由,将来也是自由,只是,从现在起,我们的自由是连在一起的了。燕来说:反正,我一拿到钱就要回家。头一击掌:一言为定!谈判结束,天竟没有一点亮,时间的概念在这诡异的夜晚全混淆了,可是这一夜也实在够长的。 车里的灯按亮了,人脸从黑暗中跳出来。坐在燕来身边的人说: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大王。那一边坐着的自报:二王。一半坐在二王腿上,一半压在燕来身上的,自然是三王了。那么,燕来叫什么呢?燕来脑筋一转,说:我叫毛豆。 遍地枭雄-3 毛豆开着车,行驶在外环线高架,开过杨浦大桥,向北去。大王坐在他身边,身后是二王和三王。阳光已将车窗染成金黄。车中的人,看上去并无什么倦意,相反,还都有着飞扬的神采。因为年轻,哪怕一夜里只在天亮时分睡一小伏觉,洗一把冷水脸,就又抖擞起来。他们中间,最年长的大约也不过二十三四岁,余下的,就是十八,十九,二十紧挨着。因为年轻,所以他们也都很快活,你要是能伸进耳朵去,就能听见他们说话有多逗人了。而你也不要以为他们只不过是油嘴滑舌,那就把他们简单化了,他们其实有着对事物的独到见解,这种见解是他们幽默的来源。所以说,幽默感并不是一种个人风格,而是世界观。比如,他们中间,人称二王的那一位,对着车前车后、车左车右的车辆有一个发现。他说:你们有没有发现?凡是开好车的,宝马,奥迪,凯迪拉克,开好车的人都长得很难看,我们这几个,所以还不难看,就因为我们的车比较差。于是,他们就笑。要说,他们果然长得不差,而且很奇怪的,他们彼此都有些相像呢!其实,也没什么奥秘,因为年轻嘛。年轻人总有着清朗的眉眼,只要没有特别的显眼的不端正,看上去就都好看。除去年轻这一点外,他们还都过着一种立足于体力的生活,这就使他们无论脸形还是体格,都瘦削却结实,也增加了好看和相像。倘若从气质上比较,坐在前座的大王要沉着一些,当然,他本来就要年长过那几个。他脸上有一种思考的表情,这使得他的眉,略微蹙起来,咬肌则有些紧,腮帮的线条就硬了,成了见方的脸形。也是由于思考的缘故,他的眼睛也比那几个要亮和锐利,在微蹙的眉毛底下,看得很深远的样子。可能是昨晚上说多了,现在,他变得很沉默,没有参加聊天。当有人口出妙语,他只是不出声地微笑一下,转而又陷入沉思。他边上开车的那个,也是沉默着,倒不是也在思考着什么,而是,有心事的表情,并且,还有一些不高兴,似乎受了委屈。要说不像,他是他们中间最不像的一个,这不像还不是在眉眼脸形方面,是在于,他看上去落落寡合,和那几个人有些疏远。他的穿着也与他们不同,他们穿的是牛仔服,皮夹克,前头那个则裹一件军大衣,总之是休闲的风格。他呢,穿一件藏青色的西装,里面是硬领衬衫,系一条领带,很正式的样子。他是这车人里的不谐和音。 所以,车内的聊天说笑,基本就是后座上那两位在进行。他们一唱一和,一捧一逗,因为都是会闹的家伙,就也很热闹。他们俩是会被人当作兄弟,事实上却又不是的那种。一家子的兄弟往往并不相像,好比一棵树上发的杈,越长越远的趋势。而两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因为之间深切的友爱,忠诚的敬慕,朝夕相处,竟会越来越像。这就是后天的社会生活的力量。他们有着同样的乐天的表情,调侃的语言风格,还有高兴时将一只手压在另一只手背上,挨个儿按响手指骨节的习惯。也如同最相像的亲兄弟常会有的情形,一种难以觉察的差异,微妙地将他们区别开来。那略微年长的,眉间有一些窄,这使他不笑的时候,会有一种怒容似的。而且,不经意时,他偶然地会突发出一个激烈的动作,比如,猛击一下椅面,或者一跺脚跟,边上的人就惊一跳。略年幼的那一个,则是安静的,甚至于是温驯。他顺从地跟随那略大的,鹦鹉学舌似的,那一个说什么,他紧跟着也说什么,又像是回声。连高兴时,依次按手指关节,他也慢那一个半拍。那边手指关节“咔吧吧”响起,这边紧接着“咔吧吧”随声附上,听起来,也像合唱里的“卡农”。可是,即便这样,人们也不会一味就是这一个追随那一个,这一个的安静里是有一些主见的。假如你留意看他们间的眼神,你就会发觉这点。那就是,当那一个突发某种激烈动作的时候,这一个只需看他一眼,他便意识过来,收住了。所以,或许不是在行为上,但至少是在情绪上,这一个有效地控制了那一个。 这么说起来,车内的人还是各有性格,而且,处境也不尽相同,可是,命运让他们走在了一起。在上班的早高峰来临之前,车已经从恒丰路桥口子下了高架,开过沪太路,又驶上沪嘉高速。迎面而来,往市区的车流眼看着汹涌起来,而出市区的路畅通无阻,这使他们的车有一种逆向而行的意思。后面的两位此时也安静下来,看着车窗外边掠过的房屋和农田,车内一时上只听见发动机声。在这大放光明的白昼里,他们的行为似乎变得有些吓人,于是就沉默下来。在一个空寂的时段,前后左右都没有车,天地间就只剩了他们自己,形单影只的。好在,他们的车又赶上前边一辆“苏”字号的载重卡车,然后,不久,前面也来了车,世界才又变得活跃了些。但等到了收费站,站前竟有一片小小的车阵,好像四散的车都聚在这里等他们似的,他们就又沉寂下来。后座两个的眼睛一齐盯着驾驶座上的那一个,前座的那人倒把眼睛移开,看着另外的方向。开车的那个摇下车窗,送去一张纸币,又接过收据,再把车窗摇上,车开动了。车内的人虽没有说话,可是明显地,空气松动了。前座的,比较年长和成熟的那位,嘴角露出一丝笑容,这丝笑容将他的嘴形略扯歪了,一边高,一边低,就是这点,使他现出不凡的风度。他在座位上动了动,说:唱支歌吧!于是,除了开车的,所有人齐声唱道:“难忘今宵,难忘今宵,不论天涯与海角,神州万里同怀抱,共祝愿祖国好——”他们唱得很好,音色一律圆润,明亮,不仅如此,他们还有着对歌曲的独特理解。这首委婉的曲子,本是不适宜合唱,可他们的合唱并没削减它的抒情格调,而是使其更加饱满,听起来相当激动人心呢!毛豆也有些受感染,他一直生着气的脸,此时缓和下来。跑在这公路上,顶上是煌煌日头,底下是不断后退又不断延伸的白森森的路面,身边的车,虽是近在咫尺,其实远在天涯,各往各的目标去,都是交臂而过,谁知道里面藏着的是什么呢?谁知道谁的“今宵”是怎么样的,你是你的“今宵”,我是我的“今宵”!这歌声就有些悲伤,让人鼻子酸酸的。 他们纵情地唱着,是从心底里发出的歌声。要知道,方才他们走过了一条多么危险的路线?他们竟然劫持着人和车,从浦东回到浦西,穿过上海。而且,被劫持的人,毛豆——多么奇怪的名字,听起来就是来自安居的富庶的生活,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意思,毛豆,他是自觉自愿地驾着车,载了他们从浦东回到浦西,从外环路高架穿越上海。这就是大王战术的特别之处,也是胜人一筹。大王平时常常与他们说,暴力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强食弱肉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如今的时代是什么样的时代?是契约的时代。联合国是什么?联合国就是契约组织。什么叫外交?外交就是契约。所以,在这个契约的时代里,就必须遵守规则,利用规则,才可能畅行无阻。但是——“但是”这两个字一出口,就表明大王将把理论引向更加深邃的地方,这不是简单的转折,而是一种杠杆原理的性质,利用一个小机关,增强力度——但是,要使得契约能够有效地执行,首先,必须要培养人们的契约精神,这样就可自觉地纳入契约的轨道;其次,是需要有权威出现——这听起来有些矛盾,不是吗?因为契约的前提是平等,怎么又要有权威的出现?这就是辩证法了,什么叫对立统一?什么叫民主集中制?什么叫计划经济体制下的市场运作?总之,什么叫矛盾?在此,大王就会讲一个故事,关于一个卖矛又卖盾的人的故事,结尾是一个顾客提出的问题:要是那你的矛去刺你的盾呢?这里面牵涉到的哲学问题是非常深奥的。简单,或者说具体到契约与权威的关系上,其实就是一句话:谁来制定与掌管契约?哪就是权威。契约遵守与权威确认,这两项在某些情况下,是暂时地需要强力,这就像帝王打天下和子民享天下的关系一样——没有秦王李世民发起玄武门之变,哪里来的几百年大唐盛世?好了,勿需扯远,眼下的事实证明了契约时代的来临,至少,在他们与毛豆之间的契约是成功的。毛豆甚至都没有意识到,在沪嘉高速收费站,向站里的人呼救,转眼错过了这个好机会,也是最后的机会。现在,他们已经行驶在江苏的地盘上,离开了毛豆的家乡,上海。 此时,他们换了一首欢快的歌曲,看起来,也是他们经常唱的,已经练习得完美无瑕。最出其不意的是,在一些拖音里,二王和三王依次压响手指骨节,咔吧吧吧,起到沙球的伴奏效果。而且,多少有那么一种意思,就是向新来的毛豆表演,因为唱的是:“啊来来来来,阿来来来来,汗水浇开友谊花,纯洁的爱情放光彩——”毛豆心里的郁闷,又缓解了一些。不过,在面子上,毛豆还下不来,一半是因为他确实很生气;另一半也是因为,他毛豆怎么能与他们做一路人。所以,他必须生气。有几次大王问他累不累,要不要喝水,后面的人立即送上矿泉水瓶子,他不理睬。大王便笑一笑,“大人不把小人怪”的意思,过去了。但大王将一支烟递到他嘴边的时候,他就只好衔住了。接着,低下头去接大王给的火,两人的头凑得那么近,之间的关系好像也跟着近了。大王示意将车窗放下一些,他便听命放下一些,看起来,他也算是大王的人了。 大王从窗户缝里向外吐出一口烟,窗外的景色渐渐有了改变,田地变得广大而且荒凉。田野中间,有一些简陋的厂房,烟囱里吐着烟。偶尔见一二个农人,在路下的田地里刨着什么,收过秋的田呈现出灰白色。也曾遇到过调皮的孩子,朝他们的车扔石子,使他们意识到一辆上海的出租车行在外省的公路上有多招摇。车里人又一次沉默下来,就在这时,大王的烟头向前点了一下,毛豆就将车开出二零四国道,下到普通公路。他现在已经能会意大王的表情了。公路上有年轻的女孩子迎了车伸手,是要拉客到自家的饭店。她们拦车的动作有些拘泥,缩着手臂,半张开手掌摇一下,再摇一下,不像拦车,像是打招呼,似乎过往的客人都是她的熟人。她们脸上带着忸怩又大胆的笑,是不好意思然后又豁出去,于是就变得无耻了的笑容。与那个上海只相差几十公里,小姐们就乡气许多。她们拦截车头的姿态有着一股不怕死的劲头,就像在磨道里制服不听话的犟驴。她们手扶住车身,跟着跑了好十几米,这车才缓缓停下。也有的车并不理会,兀自开了去,那小姐就会跟着追上一百米,甚至一百五十米。遇到无聊的司机,就从车窗伸出头,做出不正经的手势,让“妹妹”加油。那小姐就变了脸,恶声骂一句停住脚。正午时候,公路上的气氛就激烈起来,小姐们都从各自店里站出来。车呢,则迟疑着放慢速度,怕压着了小姐,有认真找饭吃的,也是迟疑着,打量哪一家饭店合适。小姐们就在缓行的车辆间绕来绕去地留客。似乎是对上海开来的出租车的敬畏,小姐们大多放过这一辆普通桑塔纳,去追逐那些远途的载重卡车。这一辆车穿过喇叭声声,横七竖八的车阵,离开了这一片饭店密集的路段。车沿了公路继续走,路边的饭店稀疏了,偶尔才见一个小姐,穿了桃红或者柳绿的毛衣,手脸冻得发紫,站在路上。大约久无生意,神情就有些木,等车“嗖”地开过,才想起伸手,却已来不及了,只给车里人留下一个惶悚的脸色。时间也已过了正午,大王终于指示停车在一家饭馆跟前。 大王指点车尾靠墙,车头向路地停好车,车里人鱼贯而出,先到房屋后头撒尿,再向老板要热水洗了手和脸,就等着上酒菜。这家饭馆是新起的二层楼,外墙马赛克贴面,窗和门的周围贴了花色瓷砖,虽是乡气和古怪,却有一种光鲜,看得出老板过日子的心思。地坪抬高了两级台阶,门里照进一方阳光,毛豆就坐在这阳光里面取暖。这里的气温似要比上海低许多,而且还干燥有风。仅大半日的行程,毛豆的脸就皴了,一下子生出好些小口子。两只手握起来,一搓,沙沙响。头发摸一把,也是沙沙响。隔着皮鞋底,他都能感觉地砖的凉,不由得悬起脚,踩在凳子的横档上,双手托着下巴,就像一只愁苦的鸟。毛豆看着他的车,眼光漠然,就像看着别人的车。这车和他有什么关系呢?他漠然地想到,车的另一个主人,他的搭档老程。老程一定在骂自己了,他会以为自己拉到长差,就霸住车不给他;还有这车的真正所有者,公司——敲出毛豆的骨髓来,也是还不起这车的。可是,这些与他有什么关系呢?他关心的只有一件事,回家。说出来,怕人不相信,毛豆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一晚上是不回家的。他就是这么个居家的孩子。他已经表过态了,车,他不要了,只要让他回家,拗不过大王非要公平待他,要他领了他的一份再走,不领不行!他就只能留下了。可是,什么时候才能将车兑现成钱呢? 身后面的餐桌上,酒和菜都摆上来了,喊了他几遍,他才颇不情愿地转过身,拖去自己的凳子,坐下。给他斟上酒,他推到一边说,他要开车不能喝酒。大王说,下午不用他开车了,又把酒推回到他跟前,他就只得喝了。他有些怕大王呢!一方面,大王主宰了他能不能回家,什么时候回家的命运,也就是掌握着执行契约的权力;另一方面,还是因为大王他,具有着一种,怎么说呢?应当说是领袖的气质,使得人们不得不服从他。俗话说:一人向隅,举座不欢。因毛豆情绪沮丧,餐桌上的气氛难免有些闷,大王就说:行个酒令,“接龙”。“接龙”就是一个人说一个词,下一人必以他的词尾作词头,再说一个词,就这样首尾相接传下去,哪一个接不上来了,就认输罚酒。大王先起头两个字:喝酒。下一个接道:酒仙。再下一个:仙人。然后轮到了毛豆,毛豆低着头,不接。人们就催促他接,让他选择,是接,还是喝酒。毛豆还是低头不语,也不喝酒,他心里憋着气,想他们凭什么指使他,他认识他们吗?大王宽容地一笑,解围道:我代毛豆接一次,人民!听大王代他接了,毛豆倒有些不安,嗫嚅了一句什么,谁也没听见,“接龙”继续。接了方才代毛豆的那句,大王再接一次:民众。下一个接:众人。再下一个又是“人民”,兜了回来,算数不算数?就起了争议。前边已经有过一个“人民”了,现在再有一个,等于抄袭,应当罚酒。可是,这一个就不服气了,说要是罚应当上家罚,因他说出“众人”的“人”就不对,前边也已有过“人”字的结尾,分明是设了陷阱给下家跳。两人于是争论不休,争到激烈处,两人都说起他们那种奇怪的方言,毛豆一句不懂。大王提醒他们说普通话,说香港都在推广普通话,他们有什么理由不说普通话?于是又回到普通话。争了半天没有决断,大王就说:罚还是不罚,决定在于毛豆,因为毛豆是“人民”的下家,接不接下去,毛豆说了算!大王把仲裁权交给毛豆,毛豆就不好不说话了。停了停,他说出两个字:民心。大王满意地一笑,端起面前的茶,喝了一口。大王跟前没有酒,就像他有绝对把握不输不受罚。再往后,毛豆会发现大王滴酒不沾,而他果然从来不输。此时,“接龙”继续:民心,心脏,脏器,器官,官员,员工,工人,人情,情感,感觉,觉悟,悟性,性情,情感,感情,情感,感情——这就有些存心了,又不是打乒乓球,推过来,挡过去,于是,罚酒,下家起句。下家是毛豆,他看大王一眼,大王正鼓励地看着他,这眼光,有些像兄长呢!毛豆的哥哥因从来受压制,并没有做兄长的地位,也就不会有做兄长的自觉性。毛豆的父亲也是退让的性格,不是让人觉着有依靠的人。说起来,毛豆的家里,有些阴盛阳衰的意思,都是女性,他的母亲,姐姐,有着强悍的性格,所以,毛豆从来没有领受过男性的权威。现在,他从大王的眼光里感受到了。这种来自男性的威慑力量,似乎更有负责的意味,执行起来也更从容不迫。像他的母亲和姐姐,总是以呵斥,谩骂,甚至于眼泪来进行辖制,其实是令人不安的。 毛豆起头为四个字的成语一句:酒足饭饱。大王接:饱食终日。二王接:日久天长。三王:长久之计。毛豆:计上心头。大王:头痛医头。二王接的很好:头头是道!三王为:道路宽广——为这一句是不是成语,大家又争了一番。虽然不能算成语,可是——三王说,事先并没说非要成语不可,只要是四个字便成。于是,通融过去。这一通融,以后就都放开了:广阔天地,地理位置,置换房屋,屋顶漏雨——这句出口,连毛豆都禁不住笑了,再没什么可商量的,罚酒。罚过酒,又接了几圈,除了大王外,都喝了罚酒,就玩得差不多了。吃过饭,大王让老板开个房间,老板神情立时紧张起来,说:我们不做这生意的。二王和三王就吼他,骂他当他们是什么人?可见是专做这类生意,此地无银三百两!老板叫他们训斥得不知如何是好,局促了半天,才明白他们只是要个地方休息,就引他们上了二楼,打开一大个房间。房间里一满堂卧室家具,除一张大床,还有大小一圈沙发,原来是老板和老板娘自己的房间。二王三王上了床,毛豆睡沙发,大王不睡,坐在单人沙发里抽烟。毛豆看见大王的脸在烟雾中朦胧起来,逐渐远去,看不见了。等毛豆睁开眼睛,已是满屋暮色,大王还是坐在沙发上抽烟。再仔细看看,大王却变成二王,大王到哪里去了?毛豆望着天花板,塑花吊顶上面垂挂下塑料做的葡萄藤,里面藏着一串串的,不是葡萄,而是累累的小电灯泡。老板和老板娘是新人呢!床上的铺盖是新鲜的红和绿,四壁家具则是簇新的油黄色,即便在沉暗的暮色里,也闪烁着光亮。这时,他看见了另一张单人沙发上坐着三王。二王和三王,坐在他的一头一脚,分明是挟持着他。大王呢?毛豆一下子坐起来。 二王和三王坐在沙发里,望着他笑。昏暗中,这笑容显得很诡秘。毛豆说:做什么?不做什么!那两个说。毛豆就站起来要往外走,二王一伸脚,拦住他的去路:做什么?不做什么!毛豆说,跨过二王的脚去。二王一个倒钩,险些儿把毛豆绊倒。毛豆火了,非要往外走。这时,二王和三王就都起来了,站到他跟前,请他回到沙发上。毛豆用手推他们,起先他们由他推,可后来见他手重了,忍不住就也推还他。于是,一来二去,就有些打起来的意思了。撕缠了一时,并没打起来。两个的一方占了强势,自然要有风度,不能认真和那一个计较。最后,就将那一个摁到了沙发上,一左一右地拉着他的手,看上去,就好像与他很亲密的样子。二王和三王很恳切地说:我们不能放你走。毛豆就说:你们有什么权力?你们是我的什么人?凭什么就要我听你们的?毛豆的愤怒复又生起火来,是因为行动又一次受到限制;还因为大王不在;再是,有些微妙地,他觉着大王对他好,就不怕他们。说罢,就又要站起,无奈两只手被他们紧紧握着,又一次拉回到沙发上。三王哄道:我们看电视。将毛豆的一只手交给二王保管,自己到沙发对面,倚墙横放的多用柜前开电视机。二王拉住毛豆的两只手,将他的身体也拉得侧过来,就好像他们俩在拥抱似的。电视机打开了,三王并不回来,用遥控器切换频道。切换的速度很快,就只见画面迅速地转换,音响也迅速转换,听起来就像噎住了。电视荧屏闪烁,房间里变得光怪陆离,诡异得很。房门推开,探进老板的脸,问要不要吃晚饭。回答等一等,老板退出去,房门关严了。 三王回到沙发上,要回毛豆的手,三个人就很友好地,并排坐着看电视。电视正调到上海台的频道,虽然很模糊,又有许多杂音,可那个白玉兰台标,却是眼熟的。毛豆怔怔地,望了那屏幕,屏幕上在重播前一日的案件侦破节目,关于一桩入门盗窃案。三个人一同看这节目,其间插播了几次广告,关于洗发水,牙膏,胃药。看完后,二王以同情的口气对毛豆说:你们上海的警察都不来找你。毛豆想回他一句,却没有回出来,只是朝了电视瞪着眼。三王就安慰说:他们不要你,我们要你。毛豆不理睬,二王又说:你要是个大款,或者港台的投资大户,他们早就找来了,可惜你不是!三王接口道:这个世道多么势利啊!两人就这么一唱一和,听得出,他们是想学习大王的雄辩,可因为没有大王的才分和修养,所以就显得嘴碎。电视屏幕上继续播放着上海的节目,这一回是新闻。播音员是熟悉的,画面上的巷里坊间也是熟悉的,毛豆怔忡着,眼泪涌了上来,那两人趁了屏幕的亮瞥见了,不由都一愣:他哭了!毛豆又是一阵火起,挣着起来,起不来,干脆弯下腰去咬他们的手,他们自然不让他咬。三个人在沙发上球过来,球过去地球了一阵,真有些压不服他了。要知道,一个疯人是十个常人也对付不了的。最后,那两个不由得也急了,捶了他几下,问道:你这个白眼狼,我们是诚心待你,你到底要干什么?毛豆的脸被摁在沙发上,眼泪哽住了喉头,停了一会,说:我要撒尿!那两人才松了手,却要与他一同去厕所。厕所就套在这间卧房里,也是新婚的气氛,空气中洋溢着桔香型的清新剂气味,大理石镜台上堆满了各色化妆品,两人挟持着毛豆撒了尿,又从镜台上取一把梳子,替毛豆梳齐方才弄乱的头发,还旋开一罐摩丝朝发上喷了。三人重又回到沙发上,看电视。 中央台新闻联播过后,开始播气象预报了,三王从窗玻璃上看见了车灯的亮,就说:大王回来了!于是关了电视机,三人一齐下楼,大王已经进了门。大王向他们扫一眼,说声“吃饭”,就坐在桌边抽烟。二王叫来老板点菜,三王则又打开墙角的一架电视机。这一架比那一架尺寸小,而且破旧,缺了许多台,又有许多台信号模糊。调来调去,找到一个勉强可看的,也不知是哪个地方的台,台标是奇怪陌生的。店堂里,此时竟有一点居家的气氛。毛豆不再闹了,看见大王,他不由得安静下来。似乎是,他晓得和这个人拗是没有用的;还晓得,跟了这个人也是靠得住的。大王这个人,就是奇怪地散发出这样一股子权力的魅惑。饭和菜很快就上桌了,没有酒,菜都是大盘的浓酽的下饭菜,饭是用脸盆大的盆端上来的。四个人呼啦啦地埋头吃,看起来,就像四只下山虎,很是痛快。至多一刻钟,盆干碗净。四个人面不改色,只是如同上了一层釉,有了神采。老板与老板娘除去上菜撤菜,都是呆在灶房,将一个店堂让给他们。公路边开店,不知有多少行动诡异的客人,他们总是一个看不见,不知道。四个人放下碗筷,抽着饭后一支烟,电视屏幕上也不知演到哪一出,声音和画面都是激烈的,但在这晚上的路边饭馆内,却又现出一股寂寥。大王自进门说出那声“吃饭”,一顿饭间都没有说话,此时缓缓吐出一口烟,说话了:情况有些变化——三个人一齐看着他,他却谁也不看,眼光从他们三人中间穿过,朝向前面——本来计划今天车子出手,让你晚上回家。大王说,将眼睛看向毛豆。那两个人也一齐向毛豆看,毛豆的脸涨红了,他不曾想到原来他今晚上就能回家的,可是,他刚知道这一点,事情就已经改变了。不巧得很,下午我送车去我战友的车铺,不料我战友出差去了——大王的眼睛一直看着毛豆:我向你保证,等我战友出差回来,车子交到他手上,立刻让你拿钱走人。你战友出差去哪里了?毛豆的声音里是无限的失望。大王不由得一笑,温和地说:我战友他过几日就回来了。毛豆又紧着问:你战友什么时候回来呢?二王和三王在边上看不下去了:这样逼着问,是不是太没礼貌了?大王又一笑,再一次回答:仅有几天。毛豆却还不依,再次要求:能不能给你战友打个手机问一问。这一回,三个人一起笑了。笑了一阵,三王说:我们是不用手机的。毛豆这才发现,从没见他们打过手机,自己的手机被他们没收去以后,从此也不见了。 毛豆问:为什么不用手机呢,手机联络不是很方便?三个人又笑了一阵,渐渐息下来,大王就问出了这样一个问题:我们要方便做什么?毛豆也要笑出来了:方便不好吗?难道不方便反而好?大王就接着问:为什么方便一定好过不方便?毛豆简直要强忍住才不至于笑出声来:难道不方便要好过方便吗?大王脸上有几道细纹呈现出绽放的趋势,一种雄辩的快乐洋溢起来。他将烟揿灭,然后把烟头揣在了口袋里——毛豆很快注意到大王的这个习惯,他从不遗留烟头在任何地方。大王揣好烟头说:换个提问的方式,什么是方便?毛豆想了想说:就是快!还有吗?大王向四周扫视一遍。二王说:就是容易。三王又补充:就是轻松。好——大王点头——很好,举个例子,驾车要比走方便,因为快,容易,和轻松,对不对?三个人都点头。好——大王接下去说——可是开车需要有驾照,要有车,汽油,还要有路——毛豆又要笑,却被大王的一个手指有力地止住了!你不要笑,你以为天生有路?告诉你们,连地球都不是天生成的。太阳系运动了多少万万年,经过多少万万次宇宙大爆炸,物质分裂,聚合,转化,最终才有了地球。有了地球还不算完,要经历冰川纪,大洪水——大洪水,读过“圣经”吗?里面有一段,讲到诺亚方舟。洪水将要淹没地球,上帝透露消息给一个好人,诺亚,让他及早地做条船,劫后余生。总之,又是多少个万万年的地壳变化,才划分了陆地,高山,海洋,然后,才谈得上路;你们都读过这句话: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有了路——毛豆忽想起一个人,老大,他也使用过这一句话,可是意思完全不一样——大王说: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有了路!这才是指人走的路,车走的路呢?见没见过修路?三个人都噤了声,表情肃穆起来。大王在各人脸上看了一遍,激情的潮红从他脸上褪下。停了一时,他轻轻一句收了尾:这就是方便的代价!他忽然笑了一声,这一声笑却是带了轻蔑,并且,这轻蔑远不止是对跟前这三个人,而是对了极广大的人世。 老板买单!他扣了一记桌子,二王应声而起,点出钱付了账,四个人走出饭馆。暗处停了他们的车,二王坐进驾驶座,将车开出来。就着门内的灯光,毛豆看见车尾的车牌已换成“浙”字头的号码,而他心里也没起多少波动。这车,早已经和他生疏了。这回,三王坐前座,大王和毛豆坐后座。毛豆摸到车座上有一件尼龙面真空棉的风衣,正要推开时,大王说了:给你的。毛豆也不客气,穿上了身。车子上了路,在路当中退身掉头。拉开距离,看那路边饭馆,周身贴了马赛克和瓷砖,在渐亮起来的星光之下,有一种水果糖样的光洁,嵌在了夜幕之中。他们的车,在夜幕中穿行而过。 遍地枭雄-4 大王他曾有过五年的军旅生活,当兵的地方是在徐州警备区,城市的卫戍部队,相对一般陆军多少要散漫一些,空闲也多一些。尤其到了后两年,他以一个超期服役的老列兵资格,就可又多获一点自由。这些空闲,大王全用来做一件事:读书。他读完警备区阅览室里的书,又在徐州市图书馆办了借书证,将那里的书也读完了。这时,他就结下了几个地方上的朋友,他们接着向他提供书,有一次,还带他去过一个师范学院的教授家里拜师,但去过一次之后却没有去第二次。 大王他曾有过五年的军旅生活,当兵的地方是在徐州警备区,城市的卫戍部队,相对一般陆军多少要散漫一些,空闲也多一些。尤其到了后两年,他以一个超期服役的老列兵资格,就可又多获一点自由。这些空闲,大王全用来做一件事:读书。他读完警备区阅览室里的书,又在徐州市图书馆办了借书证,将那里的书也读完了。这时,他就结下了几个地方上的朋友,他们接着向他提供书,有一次,还带他去过一个师范学院的教授家里拜师,但去过一次之后却没有去第二次。关于这次拜师的经过,等一会再说。总之,大王他读过的书,在量和质上,远远地超出他所受的农村初中三年级的程度。如果撇去杂和乱不讲,也超过了一个大学生,甚至研究生。也正因为这个杂和乱,大王阅读的面就非常广:小说,散文,诗歌,哲学,医学,数学,地理,考古,军事,只要是到手的一本书,他必是从头到尾地读完。很难说大王有多么深的理解力,但他的记忆力却是惊人的。多少是有一些自觉地,他训练着自己的强闻博记。最典型的表现是他从来不买一本书,都是借,倘若有人会送他一本书,那么,他一定是看一页,撕一页,等到看完,这本书就不复存在,就好像被他吃进肚子里面,他将它全部背了下来。可以说,他不是凭理解,而是凭记忆,吸收了书本给他的知识。所以,他的阅读就给了他两项成就,一项是知识竞赛。先是在警备区自娱自乐的联欢会上得利,奖品不外乎毛巾,笔记本,水笔一类的小东西。然后,被推举到师里的比赛上,奖品和名声都要重一些。接着,军区举办的知识竞赛他也得了第一名,奖品是一部《辞海》。大王的理想,是到电视台参加竞赛,可却不知道应当通过什么途径,据说需要交一笔数目不小的报名费。其实电视台收钱的说法未必确凿,但大王却似乎喜欢这样的说法,这满足了他的好胜心,说明他所以没能参加电视台的竞赛不是因为别的原因,只是没有钱;也满足了他和社会的对抗心,他就此可得出“社会是势利的” 这样的结论,两点都是年轻人的心理需要。这是第一项成就,第二项则是他的辩才。他的辩才随了知识的积累,不断地增进。开始的时候,大王是以量取胜,就是将他的知识一股脑儿地堆砌起来。由于强闻博记,辩论的材料就十分富裕,供给充足,一张口就来,似乎是触类旁通,事实上是很拉杂的。但是,却造成一种雄辩的印象,在气势上占领了上风。当这些知识化成词语,就好像自动地,从大王嘴里滔滔涌出,大王他模糊感觉其中隐藏着一条首尾相衔的锁链。是这条锁链,将那么些不相干的环节收拾起来,串连起来,这就是逻辑。大王所受的初级教育没有给予他哲学的训练,他只能靠自己摸索。这个发现使他十分兴奋,用个不敬的比喻,他就像猎犬一样满地嗅着,试图寻找到这个神奇地将种种事物联系起来的隐形线索。这线索埋在他的庞杂的知识之下,忽隐忽现。有时候,他差点儿就拽住它的尾巴了,可惜不知觉中又让它滑脱。一旦从电视里看到大学生辩论会的节目,他便被迷住了。迷住他的并不是双方各持一见的观点,而是,竟然无论站在哪一方,都有得胜的机会。他又模糊感觉到了那条锁链。这条锁链的衔接其实无比灵活,它是可以根据需要去串连那些于己有利的知识,以集合力量,在观点的内容之外,起着推动的作用。他以灵敏的嗅觉,嗅出了具体事物之下的抽象定理,他无法去描绘这形而上的存在,凌乱杂芜的现象——这现象由于他无节制的阅读又繁衍出现象的现象,就像鸡生蛋,蛋生鸡,它们压迫了他的知性。可他就是感觉到那奇异的存在呢!在大学生双方的辩论中,他眼见着失利的一方,攀着这看不见的链子,渐渐地站起来,站稳脚跟。大王他,凭着蛮力,在壅塞的知识堆里,开出一条逻辑的路,他摸着了诡辩的窍门。 辩论的乐趣很快取代了知识竞赛。而辩论也不像知识竞赛,必需特定的条件,比如,用他的话说,缴纳报名费才可参加电视大赛。辩论是随时随地都可进行,任何一件事也都可作辩论的题目。比如,一盘下到中场的棋局,预测胜负就可一辩;车马炮的功能也可一辩;过河卒的原理再可一辩;棋局的规则更可大辩特辩;于是,何为胜何为负也是可辩的了。辩到此处,下棋这件事本身就都变得可疑了。而这就是大王最为得意的结果。就是说,经过一轮一轮的辩论,最终将辩论的主题推翻,使其不存在。当他在辩论中掌握了主动权,引向预定的方向发展,逐渐接近目标时,他兴奋得都红了脸,全身血液涌到头上,眼睛灼灼发光。他四处寻找辩论的机会,看起来就像是寻衅滋事,人们都有些怕他了。他还没开口,对方就说:我认输,我投降!没有人能作大王的对手。也有不知天高地厚的,可上去没几个回合就下来了。大王渐渐感到了孤独,他甚至变得少言寡语,有过那样精彩的雄辩,日常的讲话显得多么无聊而且无味啊!方才说的,他地方上的朋友带他去师范学院的老师家拜师,就是在这时候发生的,他心里想的其实不是拜师,而是,辩论。那位老师住在城西,师范学院的教工宿舍,新盖的公寓楼。老师将他们引进一间四壁都是书柜的书房,因是在家里,老师就穿得很随便,背心裤衩,脚上却怕风寒似的套了一双尼龙丝袜。老师的年纪是在五十岁上下,可说正当学术的壮年。能够分配到新公寓,足见得在学校亦是受重视的。大约是出于一种惜学的古风,才会接待他们这样师出无名的读书青年的拜访。老师将他们引进书房坐下,双方有片刻无语。在他们自然是紧张拘束,在老师,恐怕是不了解他们的来意,而不知从何说起。静了一时,那引见的朋友说:老师有这么多的书啊!老师就回答:不多,不多。老师是朋友的朋友的父亲,而朋友的朋友正在外地上大学,主客就都是生分的。趁了书的话头,那朋友就将大王介绍出场:我这位朋友特别爱看书。老师与大王这就对视了一眼。大王这日没穿军装,一件圆领汗衫,束在宽大的军裤里面。身体不是高大魁伟,甚至还不是结实,但却有一种紧张度,显现出操练与纪律的影响。头发是剃成平顶,展露出平整的额角,眼睛明亮,直视着老师。老师将眼睛移开,问道:平时看些什么书?大王回答:瞎看罢了!老师就温和地教导说:看书还是要有选择地看。大王问:老师以为如何选择好呢?此时,老师的眼睛又回来了,他慈爱地看着面前这个谦虚好学的青年:是啊!书是那么多,而人生是有限的,选择就尤为重要,意味着你可能将有限的人生利用到怎样大的程度。就这样,话题从读书转向人生。做老师的,总是会被语言蛊惑,然后迷失方向,他也已对这个青年放松了警惕。本来,青年的目光多少让老师起了戒心,现在,演讲占据了注意力。当他讲到人生的有限与认识的无限的时候,冷不防,青年将话题拉回来:那么我们如何选择读书呢?老师一怔,发现自己离题了,但到底是有学识和修养,立即接住话头:认识,就是认识,我们应该选择的书是从中获取认识,而不是知识。青年又问:什么是认识?什么又是知识?这显然撞上了老师的枪口,老师笑了:知识是不告诉你不知道,告诉你就知道了的,认识却是,简单地说,一个字,就是看,你看见的是什么?你如何去看?所以,知识是第二手的,而认识,却是第一手。那么,好学的青年又发问:什么是第一手,什么又是第二手?老师又是一笑,他简直有点喜欢上这个青年了,完全没有察觉,已经被他牵入一个埋伏圈。 第一手的,就是你所见所闻,直接反映在你的脑中,心中的一切;第二手,则是别人已经获取的经验与结论,转而由你所获取——那么,青年截断道,那么,这第一手,也就是“所见所闻”里面,是不是包括了别人的经验和结论?老师伸出一只手掌,暂时地挡住青年——举个例子,比如说水——老师举起案上的一杯水,“水”这个说法就是知识,认识是什么呢?是流动的,要渗漏的,无色透明,可食用的一种物质。青年以一种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紧接着:“物质”又是什么?老师一怔,放下手里的水杯:你的意思是——这个小小的迟疑,已经使老师开始走入被动。我的意思是“物质”这个词是知识,还是认识?老师不由一笑,这一笑里难免含有着讥诮的意味,因觉着这问题的质量不怎么样。青年对讥诮恰巧十分敏感,他不依不饶地再一次问:物质,是知识,还是认识?因带有情绪,这一遍问就有些像发难。老师便也收起笑容,表情严肃起来:“物质”是一个概念,它是客观存在的总称,是认识的对象;但“物质”这两个字,却是认识的结果,一旦成为结果,便成了知识。青年动了一下,虽然很轻微,却令人感觉他浑身毛发乍起了,就像一只好斗的公鸡:那么就是说,“物质”是一个名称,知识就是名称?老师停下来,看着青年,他不知道青年是要把话题引向何处。此时的老师显得比实际年龄年轻了,也可能他就是年轻的,只不过败顶使他看上去像个老先生。青年开始发表宏论了:依老师的说法,这个世界一旦被认识了,就变成第二手的,也就是变成知识,更就是变成名称——认识是不断发展的,老师怔怔地说了一句,就像在为大王作注释。而大王滔滔不绝——所以说,事实上我们是生活在一个名称的世界里,也就是知识的世界,第二手的世界。第一手的世界在哪里?我看不见,您也看不见。流动的物质在哪里?我们分明只看到水,氢和氧的最普遍的化合物。这第一手的世界一旦进入认识,就已经是变成第二手的,知识的,名称的,第一手的世界就此灭亡了。你说的其实是存在决定意识,还是意识决定存在,这是唯物论与唯心论的重要分歧——老师努力从青年的言论中辨别思路。青年感激地向老师一笑,现在,他们的位置颠倒过来了,青年是老师,老师是学生——这个世界是意识的,意识就是存在,难道不是吗?意识不是存在的一部分吗?听到这里,老师就又是一笑,这一笑是宽心的一笑,他放松下来了,因他看出这青年没有受过训练,思想是混乱的。这笑容又一次激怒了青年,他眼睛更加灼热,言语也更汹涌澎湃,他蛮劲上来了,制胜的心情使他急躁起来,他开始偏离逻辑的线索——存在与意识是共存的,互相依附,没有意识就没有存在,没有存在也没有意识,这就好比先有鸡,还是先有蛋,最初的形成是鸡还是蛋?这也好像地球的第一次推动,是谁的手?谁能够回答,最先形成的是意识,还是存在?老师觉得青年简直是胡搅蛮缠,他不再发言,从辩论中退出,只是作一名听众。这再次激怒了青年,他站起来——所以我们就很难说什么是第一手,什么是第二手,我们立足的这个世界,可能就是在意识中的,不是有“庄子梦蝶”吗?什么是真,什么是梦?我们现在,可能就是在梦里面,老师您,还有我,可能根本就不存在,就是一种意识,然而,我们在说话,交流思想,就又是存在了,至少在梦里——老师在内心深处,承认这位青年有发达的头脑,甚至,也承认青年确实读过一些书,可,他还是认为这是一场胡搅蛮缠,简直是开玩笑。他站起身走出书房去,其实他只是去上厕所,但总归是有怠慢的成分在内,至少,可以事先打个招呼嘛!青年的演讲戛然而止,他也知道自己是有些说乱了,而且急切中,把“庄周梦蝶”说成“庄子梦蝶”。 和老师的辩论成为一场羞耻了。他几乎可以像棋手复盘一样,将辩论的全过程从头再走一遍。他分明是掌握了主动,节节推进,每一个关节都是他占上风,可是,失败的趋势却不可阻挡地笼罩全局。他就知道,他输了。在某些关键的地方,他差那么一点,滑了过去,错失机关。这些机关隐匿在蔓生蔓长的枝杈之间,他就是看不见,抓不住它们呢!可他,是那么一种生性颉颃的人,怎么能叫他服输呢?他抓不住那些机关,不要紧,他可以另开辟一条新路。用现成老套的话说,就是大王他的方法论上出了偏差。他要是甘愿做平庸的人,满足于感性的印象世界,倒也好了;可他不是,他要向抽象的形而上世界攀登,却又缺乏思维的膂力,跨越不了分界线。他就悬在中间。照最通常的俗话说,就是高不成,低不就。结果,便没了个安身立命之所。有谁能看清大王的尴尬处境呢?匆匆忙忙的人世,都在奔自己的生计,能要求谁去了解大王,一个小当兵的,或者说老列兵的,知识的痛苦呢?比他低的,都敬畏他,像方才说的,怕他;高的,老师那样级别的呢,又不爱与他对话,觉着他野路子,胡搅蛮缠。所以,大王他的内心,是有着无限的孤独。 当兵又把他当油了。初入伍时的志向在一个接一个干枯的日子里,早已经磨蚀得无影无踪。他是有些眼高手低呢,这是所有的思想者差不多都有的毛病。那些为实现目标必须施行的劳动,在他们看来,都是可笑的,甚至贬损人格。看着人们努力,争取,其中最幸运的人亦不过是入党,提干,进军校,他们高傲的眼睛,最终将目标也看成可笑的了。这有什么意思呢?这是他们最常说的一句话。不知不觉中,他们从实际的生活里走出来,人生变得虚无了。而他们又不是真正的思想者,能够在虚无中享受哲学的快感;他们甚至不是虚无主义者,那也可以有另一番乐趣,颓唐的乐趣。他们一半向着虚无,另一半又向着现实。现实的世界并未与他们绝缘,事实上,多少有一点是,因为现实没有满足他们的欲求,才用虚无来搪塞。他们说,“这有什么意思呢?”原意其实是,这么点小“意思”满足不了他们的胃口。总之,他们不是那种彻底的虚无,也不是彻底的现实,两下里都沾一点,所沾的那一点不是去芜存精,各取所长,而是他们要什么就拿什么。因此,他们同时就还是个人主义者。在这一点上——谢天谢地,他们真正做到了彻底,不至于分裂他们的人格。也因此——谢天谢地,他们虽然有一点苦闷,却远远及不上痛苦,他们没有痛苦这种高尚的感情。个人主义者都不会有痛苦的,但也不会有幸福。 就这样,当兵把大王他当油了。但这“油”并不在表面上,像某些老兵油子那样,军纪松懈,行为放纵,被老百姓骂作“丘八”。外表上,大王恰恰保持着一个军人的严谨,这种严谨甚至于超出了军人,而在向政治家靠拢。就是说,他的风度,不止是在仪态上,更是出自内部的一种控制力。老兵复员退伍,是军队里气氛最骚动不安的时候。在这个驻军九个师,自古兵家必争之地的古城里,流传着许多兵炸的故事,都是发生在军人复转时期。或是用手榴弹,或是用枪,最不济的也用棍棒敲碎几扇兵营和民房的玻璃窗,发泄心中的愤懑——多年惨淡经营无果。这多是发生在农村兵身上,他们抱着改变命运的希望来到部队,最后希望落空,光阴却一去不返。他们还不是再走上一辈的老路,娶妻生子,面朝黄土背朝天!送行宴上,酒都喝过了量,趁了酒,又说了过头话,有哭的,有笑的,有打起来的。一片狼藉中,大王他却声色不动。他没有沾一点酒,他是早知道酒的坏处的。看上去,就有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意思了。他一个背包来,又一个背包去,回到了老家,浙江西部,与安徽皖南交界的山庄。他到家当年,就结了婚,妻子是等了他五年的初中同学,在乡里小学教书。隔年生下一子,再隔年生下一女。家中的生计是靠山吃山,种菜竹。竹子这样东西是自生自长,到季节只管去采,自有商贩上门收购。早几年,父母就将他与哥哥分了家,各人名下有一片山地,再有几间瓦房。他的复员费加上老婆的积攒,翻造了水泥预制板的小楼,带一个庭院。一院倒有半院盆栽,没有花,全是草本。背靠青山竹林,就有一些归隐的意境。每日里,用胶皮管接了井水浇盆栽,扫庭院,偶尔上山里看看竹子,他连书都少看了,只是看老婆从学校带回的几份报。有时,暮霭中,你看他一个人立于庭院,仰头看着房后屏障般的山,最后一点残照落在他身上,勾出一个清晰的背影。你心里不由会一惊,此人在想什么呢? 作为一个有过见识,又读了这许多书的复转军人,从外面的大世界回到闭塞的务农生活里,他似乎显得太过平静了。在这平静底下,有着什么样的奥秘呢?在浙西的山地里,不知什么地方就凹进去个山坳,坳里藏着个小村子,村里头几户人家。这隔绝的生活中,人的长相多少是奇峻的,似乎有些像山中的兽类。身量短小,却可根据需要延长与弯曲四肢。面目五官布局紧凑,轮廓突出,有一种观察的神情。总之是,有着远超出容积,于是压缩起来的能量,是为适应环境生存,物竞天择,进化的结果。大王则与本地人生相不同。他从小就是白皙的孩子,在本地人中间,他还算得上高,这大约也是一种异秉的表现吧!后来,到了部队,他的身体与五官又发生了些变化,变得比例和谐,匀称,这是在开放的社会生活中,骨骼肌肉自行调节的结果。在眉宇间,还含蓄地保留了一种来自遗传的机敏表情。他从那个交通枢纽的城市徐州,回到这山坳里,真是沉得下来,三年时间就这么过去了。三年里,他没有外出过,哪怕只是淤潜县城,只是在收竹笋的季节,接待过几个外面来的客商,来自临安,杭州,甚至还有一个上海。同所有的村民一样,大王也在家里请了酒饭,客商们自然要讲些奇闻异事。比如,有一桩贿赂案,是怎么败露的?一天开常委会,主席台上坐着的领导见底下几个常委,在玩一只打火机。这只打火机很奇异,任谁打都打不着,惟有它主人的手打得着。原来是专为他一个人做的,将他的指模做上去,就认他一个人。领导便想,是谁替他做的打火机呢?派人去查了,不料一查查出个上千万的大案。再有一桩雇凶杀人案。一个人被杀了,可查来查去也查不出他有什么仇家,他家也无钱财。寻不到杀人动机,破案就难了,结果是怎么一回事?原来杀手认错人了,于是就杀错了。最蹊跷的事情是一个骗子,从银行里贷到第一笔款,投资房地产;然后以建筑中的楼盘作抵,又贷到第二笔款,投资第二个楼盘;再用第二个楼盘作抵,贷到第三笔款……就此,银行都抢着要贷款给他,因他资金一直在活跃地流动,事业兴旺极了。最后,事情败露,骗子坐了班房,可他的楼盘,却如雨后春笋,在城市的各个角落生长起来——因是贩笋的客商,用了“雨后春笋”的成语,就有一种风趣,主客都笑起来。 这样类似隐居的生活过了三年之后,大王就有些松动的意思。在他们邻近的县份里,有一座山,应是安徽境内著名的黄山的尾脉,新近开发了旅游业。七、八、九月份旺季的时候,他就去那里做一名轿夫。轿夫中多是山里的村民,原先也是靠山吃山,如今将山一古脑儿卖给旅游开发的集团公司,先还以为赚了大便宜,因从来没见过那么多钱的,不曾想从此没有了生计。可白纸黑字大红印地签了合同,反悔也反悔不得,惟有的办法是村长每日到公司去坐着,再要讨些补偿。一个山里人能说出什么道理来,反是犯了错似的,要人家看在千把 口子过日子的分上,帮帮忙。但他有山里人的耿劲,早出暮归,像上班的职员一样,一日日地下来,搞得人家怕了他,纷纷躲他,却也并不会再给一分钱补偿。每日清晨,游客们还未上山,村长已经走到设在半山的公司办公室门前,聚在山路平台上的轿夫就喊他:点卯啦!几日关饷?中午吃几荤几素的盒饭?村长手里擎着泡了茶叶的雀巢咖啡瓶,腋下夹一个黑皮包,就像往日去开征粮纳税的会,装没听见人们的嘲骂,头也不回地进了大门,有一点丧家犬的意思。轿夫们再一起哄笑。大王也在里面一起笑。轿夫们的活计其实亦很清淡,因毕竟不算名山,上山的游客并不十分踊跃,又大多年轻力壮,即便要乘轿,不过是好玩,乘一段就打发开了,但终究聊胜于无。像大王这样外来的,本地人多少会有一些排斥,觉着来抢他们饭吃。好在山民生性都很淳厚,竞争意识又不顶强,几日下来厮混熟了,就当自己人一般。大王尤其不跟人争抢,甚至还推让。他外出当兵这几年,也已将山上的活路荒疏了,轿夫更是苦力,认真要争,未必能争过,大王又不指望靠这个养家活口。那么,他究竟来做什么的呢? 大王终日打量着这座山。从小在山里长大的人,山是同生计联在一起,照理不会有什么欣赏山的雅兴。但大王看这座山,却是有着特殊的心情。日落以后,最后一些游客已下到山底,轿夫们也各自回家,他却还流连在山里。潭水清彻,水里的卵石简直晶莹剔透,鸟在空山啁啾,树叶子落下都掷地有声。大王一个人,对着这座山,这山就像是活起来了,彼此都能听见心声似的。大王从游人所走的水泥台阶走下,走上樵夫和采药人踩出的小道,慢慢偏离了那些人工开发的景点,进入真正的山的腹地。偶尔有几次,他会遇上人,在暮色里紧张地动作,猛一回头,双方都吓一跳。只见那人收拾起家伙,转身就走,隐进杂树丛中。那是山上的村民,趁了没人偷着种和收一点药材,以为大王是旅游公司巡山的人。这陡然邂逅又迅速遁去,并没有使山因此变得热闹,反是更空寂了。大王用手里的棍棒扫着山路边的杂草,草丛里慌慌张张奔走着一些昆虫,可见在这静的深处,其实有着相当活跃的原动力。暮色渐变得湿润稠厚,四下里起来广大均匀的潇潇声,是夜露降下的声音。大王知道是下山回去的时候了,于是踩上一条下山路。回首间,蓦然见一道屏障般的山峦,顶上立几棵松柏,将天幕剪出参差错落的边。天幕是蟹青的蓝,山是黛色,其余的细节都归入这两色里,天地忽变得简约,并且抽象。大王的眼前几乎就要浮现起一个人的面庞,可终究没有浮现,还是隐匿在历史隧道的纵深处,融入无形之中。这个人于大王是无限的远,可是又近在身边,这座山是因这个人得名,这一处,那一处,留下传说。就在这山的顶上。说来叫人不信,大王从来就没上过那顶,是出于一种什么心情?顶上有千亩草甸。当年朱元璋——对,此人就是朱元璋!朱元璋被张士诚追击,率残部上山,在此屯兵,积养数载,骤然间,犹如猛虎下山,蛟龙出海,杀了张士诚,一举打下天下。现在,千年草甸已是这山的最重要景点,游客们爬山的目的地。每日里多少人登上山顶,观看那起伏的草浪。好几次,大王已经接近了山顶,可他还是没上去,似乎是,他还没做好准备,他以为他还不到时候。听见“朱元璋”三个字在上山的游客,不论老少妇孺的口中念来念去,他有一种“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的历史悲戚感,还有一种好笑,笑世人轻薄。他想,有多少人,才能懂帝王之心?他对那类牵强附会的传说同样嗤之以鼻,比如某一块石头上,朱元璋曾经睡过觉,等等的,也是轻薄。王气岂是凡人可感悟的?这些小零碎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把戏!他还嫌有人闹哄哄地扰了这山的气象。天色向晚,游人走净,他独自徜徉山间,感觉到四周有一种氤氲,渐渐弥漫生起,合拢过来,洋溢于天地之间。王气重又聚敛,这山的真面目显现了。在暮色的薄暗中,谁也看不见大王脸上的微笑,他笑的是世人的浅陋,非要往那顶上去,一双俗眼能看见什么呢?而他,不用看,也不是听,就是——在一起。他不相信《圣经》上的,耶稣现身的事情,他觉着西人有些像小孩子:一是一,二是二,钉是钉,卯是卯,太实心眼了。说有神,神就化个人形来了!他也信神,但他信的神却是无形,是钟灵毓秀。 入秋以后,游人渐渐少了,进入淡季,眼看着树叶凋黄,却有几株变了红叶,如几炬火焰。轿夫们也散了,各自寻找下冬季的营生,相约来年再见。等到来年,聚拢的人多少要有变化,几个年老力衰的不来了,却又添了几个青壮的后生。谁也不会记起曾经有一个缄默的汉子,不怎么与人搭拢,却也有些人缘。肯吃亏,轿夫间起了争执,他会用一二句话调停。像个读过书的人,可从不见他拿书。人们甚至不知道他是哪里的人,只知道不是本地,租住在村里的半间旧屋,自己起炊做饭。收活时在潭里洗澡,捧起水一扑,扑到脸上,倘有人招呼,便呼啦啦一抹,回头一抖一笑,飞溅开的水珠子里头,眼睛一亮。就像不知道他从哪里来的一样,轿夫们也不知道他往哪里去了。 大王回到家中,住了几日,又出发了。他的老婆,人称叶老师的小个儿女人,问他这回去什么地方,他说杭州,叶老师就不多问了。她已经习惯男人这种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习性。他们是初中里的同学,家在相邻两个村庄。叶老师是班上的好学生,而大王只能算位居中游。叶老师平素都不曾注意过大王,在已经发育成少女的她的眼睛里,大王只是未脱孩子形骸的小男生中的一个。在那样的年龄段里,女生们很难注意到同年龄的男生,谁叫他们晚熟呢?三年初中毕业,叶老师如愿升了高中,大王则应征入伍。两年以后,叶老师在县城街上迎面遇见一个军人,骑一架自行车,忽地停在她跟前。叶老师很诧异,不知道此人是谁,等来人报出名字,她依然想不起当年同学中有这样一个体格匀称,态度沉着的男生。当他们靠到路边聊起来以后,她发现这个想不起的男同学竟然记得她的许多事:有一次她得了县里奥林匹克数学奖;有一次体育达标考试,五百米跑了三次她才通过;又有一次,她穿了一件上海买的白色连衣裙。时间就在回想当年中飞快地过去,他们在县城的街边聊了两个小时。下一次见面,就是周日放假。男同学直接来到她家,带了厚重的礼物,烟,酒,保健品,火腿,茶叶,那意思就很明白了。叶家的父母为了回报客人的厚礼,留了午饭。临时杀鸡,割肉,向方才宰了羊的邻居借了一只羊肺,办得很隆重,多少有着些回应的意思。叶老师觉着这位昔日的同窗操之过急了,但心里却是高兴的,因受人积极主动的追求。此人既是旧相识,又是新交情,是了解又是新鲜。再下一日,叶老师就去了他家,见过父母兄嫂,同样吃过一餐饭。饭后,随男同学参观了新房子,也就是他们如今住的这个院落。其时,还只是平房,而且是个房壳子,没有刷墙,也没有铺地,甚至也没有隔间。畅荡荡的房里边,搭了一张铺,是回来探家的男同学临时住的。铺的上方墙壁,贴了一张很大的世界地图。就在这张世界地图底下,男同学和叶老师做了那件所有少年人都好奇的事情。 叶老师这样的好学生,从小到大都是大人教训孩子时推荐的榜样,就算是长相好看甚至妩媚的,也不会有男生主动上前表示什么。优越地位养成的骄傲又不允许她主动向人家表示什么。高中里,男女生,尤其是女生,大多谈了恋爱,成双成对的。老师批评起来,也总是拿她作正面的例子,她却不像过去那么喜欢老师的夸奖了。老师的夸奖非但不使她骄傲,反而感到自卑。乡下的女孩都成人早,她也知道,有些女生都有过了和男生的经验,甚至有一二个悄悄去了邻县医院堕胎。宿舍里,女生们因要避着她,用暗语交流避孕的措施。她们的表情并无半点羞耻,而是一种得意。她心里,其实是相当落寞的。现在,简直就像是从天而降白马王子,那样坚决,肯定,甚至带些蛮霸地,攫住她了。当他扶她坐在床沿,从口袋摸出两片药片,用矿泉水喂她吃下,她没有一点疑问,也没有抗拒。凭她从同宿舍女生隐晦的只言片语,她猜想这是避孕药片。她也知道大多数男生不喜欢用避孕套,避孕套而且也不安全。她顺从地由大王摆布。有几次,两人的眼睛上下相对,竟然都很平静,也有一种陌生,好像在问:你是谁?这初次的经验并未达到她原先预期的,出自一个爱读小说的女学生的浪漫想象,以为的如胶如漆,相亲相爱。其中似乎有太多的技术和操作的成分,占去了大半的注意力。他们并没有因此而亲密起来,甚至于未来的叶老师都不大能确信,他们的关系就这么决定了。这个人,自从与她有过这样的肌肤接触后,就变得缄默起来,再没有头一次在县城街上邂逅时的滔滔不绝。她发现,他们彼此远远谈不上了解。可是,她依然对这个经验感到满意。尤其是在事后的回忆中,这个经验又渐渐填入了她的那些浪漫想象,变得亲密了。 大王探亲结束回部队,就没有来信。她不是牵挂,也不是想念,而是觉着做了一场梦。这个人倏忽而来,倏忽而去,显得那么不真实。等到她差不多把这个人放下了的时候,他就又来了。她坐在他的摩托车后边,随他来到他家,又到了那个属于他的院落里。房子还是畅荡荡的一座,孤零零的一张铺,墙上的世界地图还在,略微黄旧一点。他们依然是在地图下面做了那事。这一回,他们彼此都比一年前激动了些,因为动了欲念。紧紧箍着对方的身体,从男欢女爱中生出了些真情。可是大王回到部队上,依然没有信来。对于他在徐州那边的生活,叶老师无从想象,于是也不去多想。到了再下一次探亲,大王又出现在跟前,虽然是有意外的惊喜,但似乎也在预料之中。直到他正式退伍,将房子翻盖,装修,不等涂料干透,便将她娶进了门。此时,她已经从二年制的师范专科毕业,在镇上小学做一名公办教师。她对他依然谈不上有什么了解,但四五年的等待有了确凿的结果,就可证明这是个一诺千金的人。于是,再无他想,铁心跟定他了。 遍地枭雄-5 在一爿私人小旅馆里住了三天,等战友出差回来,战友却音信全无。他们是在江苏的地界上,一条无名的街市,临一道龌龊的河,不知是从什么地方流来。街上多是木器工场,单间的门面,一户挨一户。伸进头去,见里头无限深长,就像一条甬道,黑洞洞地摆满体积庞大的家具坯子——一种嫩红色的材质,打成仿古的款式。甬道尽头又亮起来,因通向后院,木匠就在那里做活。后院中的一个,就停了他们的车,是旅店老板给找的地方,大王与他说是车坏了,要找人修。老板并不细究,立刻去交涉,然后引他们的人去停车。街的尽头,有一家冷轧厂,机器日夜轰鸣,冷却水直接从河里抽起,又直接回到河里,这条河的污染全是因为它。厂里用了些外地的民工,所以,他们这四个外乡人在其间出没,就并不显得突兀了。可他们还是很少出门,大多时间是在这旧板壁楼的二楼房间内打扑克。这座二层小楼不晓得有多少年的历史,杉木壁被河水与潮气浸润成朽烂的深黑色,歪斜着,后屋檐马上就要倾到河面上。瓦也碎了,缝间长出品种多样的草,一只野猫又在上面刨抓,将瓦行刨乱。从外面看,就觉得这小而腐朽的楼盛不进四个血气旺盛的青年,单是重量,就足够压坍了。可是,偏偏就装下了呢!你看,那古式的,明清风格的,木窗户支起了,探出头,向底下河里吐一口唾沫。抓紧时间看清楚,数一数,里头正是四个人,围一张方桌。那破板壁就好像胀起了似的。河边的几棵柳树都落了叶,赤裸的枝条垂下,在灰色的河面划出疏淡的影。朔风吹来,河水带着影动一动,有些像冷粥上面结的膜。楼下前客堂辟出半间,是个剃头铺,光顾的客人都是老人,剃光头。剃头师傅在刮刀布上来回地光着剃刀,声音传上楼,楼上的人就笑,说是“磨刀霍霍向猪羊”。想到刀下的老头成了猪羊,就又笑。他们都年轻,兴致又好,就觉着世界上有许多好笑的事。他们笑这河水的肮脏腥臭,河边倒伏的破船,河上的石桥——三步跨过去的一条横搭的石板,还正经八百地叫个“善人桥”,这才叫“欺世盗名”!他们中间那个比较年长老练的说,“磨刀霍霍向猪羊”也是他的妙语。 大王兴致很高,他发明了一种新的扑克玩法,还是争上游,规则也不变,但是输赢却是反过来,牌脱手算输,手中牌越多越是赢。说起来似乎很简单,一旦打起来就全乱了套。比如,原先是要计划着出牌,现在谁都不愿出,哪怕是一张小二子,也没人敢要。一圈下来,还只有庄家的小二子在台上,再怎么打下去?于是,修订规则,每个人必出牌不可,出不来牌的,就由他开始下一轮。出牌的问题是解决了,大家也都变得很吝啬,只肯一张一张地出牌,再不肯出对子,更不肯出三带二,四带一,一条龙,姐妹花,生生将一副整牌拆成零碎。因此,牌局就进行得很慢,而且很闷,老半天也打不完一局,就好像在集体怠工。可大王非逼着往下打,不让停。终于有个人打着打着瞌睡了,头碰在桌子上,红出一个包,大家就都笑。大王忍住笑,说了一个故事。说的是外国的一个农场,农场主为决定继承权给老大还是老二,想出一场奇怪的竞赛,就是让兄弟俩赛马,但不是比快,而是比慢。于是,两兄弟全都伫步不前,没法得出分晓,就当父亲要取消继承权,谁也不给,千钧一发的时刻,两兄弟翻身下马,小声商量一下,然后又翻身上马,扬鞭拍鞍,飞也似的向前驰去。大王让大家猜,这两人商量的是什么,为什么一变而为快马加鞭?三个人面面相觑一阵,大王说出答案:兄弟俩换了马。先是愕然,接着便一片声地赞叹起来。大王将牌剁齐,重新发牌,宣布了第二种玩法。还是争上游,但不是大牌压小牌,而是小牌压大牌。这倒不算太出格,只要耐心转脑筋,可问题是,大王说要读秒,每人出牌不可超出三秒钟,难度就上去了。大王说,这是训练他们正反切换的思维能力,而且——大王说,这里面还藏着一个道理,什么道理呢?就是大和小的关系。大就是小,小就是大。这回他们不大能明白,大王宽容地笑了,说,这个道理对你们可能太深了,但我还是努力地解释一下。他从牌里挑出同种花色,方块,依次排列——A,2,3,4,5,6,7,8,9,越来越大,是不是?再继续大上去,10!他指了牌上的“10”字——看没看见,个位数这一档里,“9”忽然就变成了“0”,“9”和“0”谁大?你们会说因为进位到十位数上了,可十位数上也只是一个“1”呀?“1”和“9”谁大?再继续大上去,11,12,13,14,15,16,17,18,19——好容易又有了最大数“9”,可大上去一格,又变成“0”——“20”!终于把十位数增到“9”,个位数也增到“9”,然而,请注意,然而,一眨眼功夫,老母鸡变鸭,“99”变成“0”加“0”——100。毛豆问了一句:那么一百不是比九十九大吗?大王很高兴能有人提出问题,他爱惜地看了毛豆一眼说:很对,这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还是那个问题,“九”和“零”谁大?“九”和“一”谁大?这下,连毛豆都没问题了。大王就像一个魔术师,大王就是一个魔术师,将司空见惯的事情变出一个新面貌。 再说,大王把纸牌重又合起来,其实,说到底还是个名称!我们就为什么不能称“一”是“九”,“二"是“八”,“三”是“七”,“四”是“六”,“五”是“四”,“四”是“三”,“三”是“二”,“二”是“一”?这又是谁规定的?大王的声音轻下来,情绪似也有些灰暗。话说到这般,打牌就打不下去了。好在,隔壁面店老板送上他们要的四碗腊肉面,放下扑克不提,吃面。 午后的街十分寂寥,太阳是略略热烈了点,但依然是苍白。寂静中,刨锯的声音就格外清晰,锯末的清香也很清晰,几乎盖过了河水的腥气。有几只鸡在石板路上踱步,蜡黄的鸡爪着力很重,有几处都刻下了竹叶状的足印。猫在门槛上打盹,麻雀在太阳地里蹦跳着啄食。毛豆一个人在街上闲逛,他们已经对他有一些信任,或者说是把握,于是他就有了一些自由。此时,大王出去寻找战友的消息,二王和三王在午睡,毛豆自己下了楼。沿街的敞开的门里,可看见饭桌,饭桌上吃剩的菜碗,地上有小孩子的学步车,门前晒着菜籽。有些门上了锁,门上写着水表与电表的字数。这些凌乱的杂碎,倒使破败的小街有了一点过日子的温馨。有几段粉墙上用墨笔大大地写着“吊顶”,“水空调”,还有“冰棺材”的字样,对后者毛豆感到了费解,正揣测,边上一扇木门里走出一个女人。因是看见生面孔,就盯了毛豆几眼。毛豆抓了时机请教,什么叫做“冰棺材”?女人解释说,天热的时候,人去世了,放在冰柜里可以不坏,冰棺材就是冰柜的意思……毛豆的注意力有些分散,他没有听进女人的解释,耳朵里却注满了女人的声音。这是什么声音?女人说的分明是苏州话。这里是什么地方?毛豆身上一紧,心跳加速了。他们行驶这么久,日里赶,夜里赶,难道只是在与上海紧邻的苏州地方?毛豆从来没出过远门,开出租车以前,连上海市区都是陌生的。他见识有限,他以为他已经去到天涯海角。女人的口音却是他熟识的,因他们那里,都爱听苏州评弹。电视,广播,有的茶馆也请了说书先生开书场。毛豆紧着又问:阿姨,这是什么地方?女人就有些疑惑,反问道:你是什么地方来的?毛豆话要出口,脑子一转——到底是境遇不同了,毛豆变得警觉了。毛豆脑子一转,也不正面回答女人,而是再次发问:这里离苏州还有多远?女人说:这里就是苏州,木渎晓得吧?离木渎仅只两块钱中巴,木渎很好玩的呢!女人认定这是游客了,又追问道:你是什么地方来的?开车过来的?毛豆觉着与这女人说话有些多了,不敢再搭讪,模糊应着离开去。可是女人的一句话却在耳边,似乎提醒着他什么,就是:“开车过来的吗?”是呀,毛豆心里说,是开车过来的,有一辆车,车呢?那天,车是由二王送去停的,这么点卵大的地方,不相信他韩燕来找不出来!“韩燕来”这三个字此时跳出来,他方才发现,已经与这名字生分了。他在街上急急地走着,双手在滑雪衫口袋里握成拳。他从木器店门口探头往里望,目光穿过幽深的,被家具坯子夹挤着的甬道,看见尽头的光,锯刨声正是从那里传出。阳光中飞扬着金色的刨花和锯末,给灰暗的冬日小街增添了亮色。他发现,店铺后面的院子,大约是这猪尾巴长的街里,惟一能停车的地方了。他从一条缝似的巷道挤过去,因为背阴,巷道地上化了霜又收不干,泥着鞋底。韩燕来浑身发热,几乎穿不住滑雪衫,就解了扣子,敞开怀,两片衣襟像翅膀样奓开着。韩燕来忽然明白,原来他是准备逃跑! 他反而平静下来,心跳也平缓了,只是背上流着热汗。他走到后街,后街要比前街宽敞。后院对着几块菜地,几户人家,也间隔着一些空地。空地上有粪池,或堆了玉米秆,芝麻秆。后院里,凡张了大帆布棚,有锯刨声的,就是木器店,韩燕来就循了去看。院门多是敞开着,有一些活从院里铺张到院外,木匠们忙着划线,契榫,并没注意到韩燕来。韩燕来踩着嫩红的刨花,脚底软绵绵的,有一点腾云驾雾的感觉。他听见有人问他:小老板,寻哪一个?他不知道自己回答了还是没回答,眼前忙碌的木匠身影里,他忽然就好像看见了熟人,就是那个有心收他学徒的海门表叔。韩燕来想起了他的家人,不由得热泪盈眶。他在院里穿来穿去,肯定是碍了人家做活,背上挨了不轻不重的一下板子,还被搡了一下,搡到了墙边。院子也是狭长,与前边的铺面一样,除去木器活计,似乎放不下一辆车。韩燕来渐渐冷静下来,他站在后院外的空地上,空地上竖了一架稀疏的短篱,上面乱七八糟挂了些藤蔓。太阳比方才又热烈了,视野里便亮丽许多。就好像一个刚从暗处来到亮处的人,韩燕来眼前有一些光圈。忽然,前面店铺起了一阵嘈杂,后院的木匠也丢下活计,往前去了。他返身跟进去,铺里的家具坯子都离了原地,壅塞在铺中央,堵住了甬道。但仔细看,却是秩序井然,相互错开着向外移动,原来是运货的船来了。搬运夫用麻绳兜底穿了两道,又拦腰一横,打个松松的活扣,插进杠子,“嘿”一声就离了地面。一前一后呼着号子,传过石板街巷,来到河边。河边停了一艘机轮船,几乎占去河道一大半。本以为这是一条死水,此时却有了些蒸腾的气象。圮颓的房屋门里,也走出了大人小孩,立在河两边,还有桥上。韩燕来不知不觉跟到河边,看搬运夫将跳板踩得一弯一弯,木器一件一件上了船。偶一回头,见临河的窗也推开了,伸出一张张脸,其中有二王和三王。此时,他们一上一下打了个照面,就像不认识似的,彼此都觉着无限的陌生。韩燕来心想,自己与他们究竟有什么关系呢? 木器上船,船吃了重,就有些动荡,听得见水拍岸的噼啪声。这条河,原先简直不知道在哪个犄角里边的,此时却和外面的大世界连接起来了。太阳晃晃地照着,照着小孩子红通通,胖鼓鼓的脸颊,上面皴出了细小的口子。女人皲裂的手指上的金戒指,也晃晃着。挑夫们的额上冒出了热腾腾的汗气,脱了棉衣,汗气又从棉毛衫底下冒出来。家具坯子上了船,嫩红色的木质在亮处显得格外细腻,都有点像陶瓷了。原来这就是红木,上漆之前的红木颜色。跳板抽走了,马达发动起来,声音大得压住一切。大人说话,小孩子哭,全听不见了,只看见嘴动和哭脸。船往前开去几十米,在略宽的河湾,奇迹般地调了头,又奇迹般地穿过石桥的桥洞。当它过到桥洞那边,忽然就变小了,速度也加快了,一会儿就不见了影子,留下一些儿马达声。韩燕来随船走了几步,眼看船驶远了,他感到一阵怅然,似乎是,方才打开的世界此刻又重新闭拢,重又离群索居。韩燕来又想起他的车,他急急地回转身,要往木器店继续寻找他的车。就在这时,他看见一扇后门旁边,就在他们住的旅馆楼下,剃头师傅正与一个人接火,那人回过头对了燕来微笑。燕来觉着又熟悉又陌生,怔了一时才认出,原来是大王。日光下的大王的脸,格外清晰。燕来是第一次那样清晰地看见大王的脸。顶光在他脸上投下了几块阴影,强调了脸形的立体效果。这是个好看的男人,而且,自信心十足。 这天晚上,他们又一次出发。毛豆跟了大王去开车,车果然就在木器铺子的后院。毛豆曾经进来找过,却没发现。原来它就在墙根,罩了一张油布,这个后院实是要比看上去的宽大。车从后边的院门出来,在高低不平的空地上摇晃,路口等着二王和三王,悄然上了车。夜幕降临,这小街又沉入寂静。星月还没起来,天色就格外黑。车灯“刷”地劈开路,蛮横地扫过街角,出去了。早歇的乡间,连鸡狗都眠了,其实不过八时许光景。受环境的影响,车里的人静默着,气氛变得沉重。车在路上走了一阵,上了公路,路灯照耀,车辆“嗖嗖”过往,就像混沌里开了天地,心胸也舒朗了。他们活跃起来,嗓子眼痒痒的,又要唱歌了。这回,连毛豆也跟着一起唱了。他们同是青年,生活在同一个时代,有着共同的未来,分歧只是暂时的,终将走到一起来。这回他们唱的是“涛声依旧”。这也是毛豆喜欢的歌,但他是个腼腆的人,从不好意思开口唱歌。现在,和这几个快乐的青年在一起,他竟也放开了。而且,他发现自己唱的还不错,有几处险些儿荒腔走板,却被同伴们拉回来了。“涛声依旧”反复唱了两遍,大王就指示毛豆将车拐进一条窄路,沿窄路又拐进一个敞了门的大院,院内停了三五辆车。毛豆停了车,四个人鱼贯下来,出到院外,回头一看,正好一盏路灯照在院墙,墙上写了“人民医院”的字样。说是“人民医院”,却只是一个荒废的空地,不知等待着作何用途。此时,他们才发现窄道另一边的一行柳树后边,是一条齐整的宽沟,沟那边则是一排院落,虽也是静的,可不是那样寂寥的静。有时,会有一扇院门推开,露出灯光,走出人,脚步清脆地击在石板路上,静夜的空气便搅动了。但他们却反而沉默下来,这些院落里藏着的安居乐业的生活,总有些叫他们生畏似的。黑暗里,这四人,低了头快着脚步穿过直巷,又穿过一二座石桥,来到一条横贯东西的长街。这条长街显然新近修葺不久,在路灯的照明下,楼面的漆水新鲜油亮。因是仿明清的风格,全做成木格雕花的门扉窗棂,楼顶是黑瓦翘檐,山墙粉得雪白,门楣上有写了字号的横匾,立柱上则用绿漆写着对联。一时上,他们好像不是现实里的人,而是成了古人,并且是电视剧里的古人,都有些恍惚的欣喜。他们木呆地嘻开嘴,四下里看着。路灯的薄亮里,人往来着,而且,口音南腔北调,他们竟是不知身在何处了。大王显然白日里来打样过了,熟络地将他们绕到一爿颇具古意的中药店背面,于是,就看见了粗糙的水泥预制板的楼体,露天下一道铁梯直接通上二楼。上到二楼,门厅里挂有老年茶室的牌子。此时,门里却旋着一盏彩灯,五颜六色,斑斓幻化的光里面是鬼魅一般的人影,跟了震耳欲聋的音乐动作。大王带他们在一张空桌边坐下,要了茶水饮料。他们想说些什么,可是只看得见对方嘴动,彼此都觉着很滑稽。现在,他们回到了现代生活里面,有些兴兴头的。可他们都是有涵养的青年,虽然心里高兴,面上却是不怎么热情的样子,甚至是冷淡的。他们各自矜持地坐着,喝茶,抽烟。三王跟毛豆借火时,在他耳边说了一句:大王的战友来了。说是耳语,其实几乎要喊破嗓子了。 桌边加了一张椅子,坐下一个人。灯光正切换到明暗快速交替,骤亮与骤灭。看起来,人与物就好像不停地从照片翻转底片,再从底片翻转照片。还好像电影中的定格镜头,于是,人的动作不再是连续的,而是一格一格向下去,效果十分奇异。那新来的人,就这样,一忽儿变成照片,一忽儿变成底片。一个定格在和大王握手,一个定格给与大王点火,又一个定格是用手指着大王,下一个则是与大王仰头大笑。再一个又是握手,接火,互相指对方,一同仰脖。连接起来,应是一幅相谈甚洽的场面。这一阵激烈的灯光运作过去,又回复到彩灯旋转,景象略微和缓些,就见新来的人身上的毛衣一会成红色,一会成绿色,一会又成黄色。看人家是这样,自己呢?只是觉着有一只色彩斑驳的手,从脸上抹过来,抹过去。这里是年轻人的世界,需有强健的感官神经和心脏,才经得住这般刺激和打击。人明显比方才多,再没空桌了,没占到桌子的,就倚墙站着,或者坐在窗台上。舞池——所谓舞池,不过就是桌子围绕的一块空地,舞池里人挤人。想不到,离开那寂静的小街才十分钟的车路,就有了夜生活。毛豆想起了圣诞夜,而今天,原来是新历年的除夕夜啊!毛豆有些伤感,但很奇怪地,这伤感并不是那种苦楚的,而是,竟然有一点兴奋,也是给眼下这气氛激励的。他这样又酸又甜地想着那个圣诞夜,就像一个混得不赖的人在犯思乡病。二王和三王熬不住也挤到舞池中去,溺水似的,转眼间不见了身影。大王和战友坐着抽烟,舞厅里已是烟雾缭绕,光打上去,人脸便游动起来。二王从舞池中挣出来,拉毛豆过去。毛豆被拖到舞池里,只觉得前后左右都是人,都在蹦跳,二王和三王一人一边架着他,也在蹦跳。害羞得要命,却身不由己,只是笑。他笑得简直支不住,要倒下去了,可二王三王就是不松手,得寸进尺地一人抱住他肋下,一人握住他的脚踝,将他抬起来,左右晃悠。毛豆哪有这么疯过的?他从来就是个安静的孩子,说话行动都不放肆。可是,他到底是个男孩子啊!身体健康,精力旺盛,内心其实挺热情。这时,他都笑不动了,软瘫着,由他们摆布,也趁着不用力休养生息,但等他们放他下地,他立刻拔脚,在人堆里左冲右突,终于脱身,站在了舞池外边。几乎就在同时,心里生出了悔意,他羡慕在那里跳舞的每一个人。他到底不好意思再挤进去,只能回去自己的桌子。可是,他找不着自己的桌子了,因为,大王和战友都不见了。 毛豆有些慌,一张一张桌子找过去,其时,又多出空桌来了,因都跑去跳舞了。舞池也自行扩大,将周边桌子都挤乱了。毛豆茫然地站在挤成一堆的桌子当中,无法决定再回到舞池里去跳舞,还是随便在一张桌子旁边坐下。他正不知所措,肩上被拍了一记,回头一看,是大王。他竟然十分地欣喜,完全没有意识到,他实际上又错过了一个逃脱的机会。可是,怎么能怪他想不到,在这样的快乐的除夕之夜,和这样快乐的伙伴共度良宵,他怎么会想到“逃跑”这种危险的事情。看见大王,毛豆就心定了。大王很容易就找到他们的桌子,桌上还有各人未喝完的饮料。他们坐下来,虽然互相听不见说话,可是却有一股亲切的心情滋生出来。悬在头顶上的大电视机屏幕上,播放世界各地迎接新年的实况:悉尼,多伦多,巴黎,纽约,香港,上海,已临近十二点了。舞厅里的音乐渐渐止住,灯光也缓速旋转,电视机里开始倒数秒: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然后是当当的钟声——不等十二响敲毕,电视内外已是山呼海啸的欢声。音乐继续大作,彩灯也加剧转速。但毕竟是高潮过去,气氛一节一节下来,人意阑珊的意思了。舞池里的人疏落了,甚至有清扫人员过来收桌上的空饮料瓶。二王和三王也回来了,大王就做了个“走”的手势。 喧嚣哗动只在门厅里就消散了,楼外面是睡梦中的镇市,他们踏着铁梯下楼的声音都显得刺耳。狂欢之后的心,不由得沉静下来。默默随大王走了一段,跟着的人忍不住说:车停在那头呢!因大王分明是往相反的方向去。大王并不回答,依然朝前走,走到长街街尾,房屋就矮下去,最终矮成平地,裸露出河道。沿河道走十几米,路边出现一个个的水泥台子,台子后头还有一个大棚,顶上写农贸市场的字样。铁门虚掩着,一推就进去了。没有灯亮,但玻璃钢的屋顶透出天光,所以依稀能看个大概。棚里也是水泥台子,一长条一长条,此时都收了摊,地上扫得挺干净,但还是有鱼肉的腥气,鸡鸭的屎臭,与菜叶的腐味。大王挑了张角落里的台子,台子边有一把破椅子,坐下来,两条腿搁在台子上,紧了紧军大衣,看上去是过夜的架式了。二王和三王很领会地,跟着给自己安窝。一个找来几个筐,叠在一摞,脱下棉袄团在里面,就做成一张舒服的沙发。另一个是搜罗了破纸板箱,拆开来垫在水泥台上,再铺上蛇皮袋,还邀请毛豆一起合睡。毛豆到底不惯,只肯坐在“铺”上。忙碌一阵,终于安顿下来,大王才告诉大家,方才他们跳舞的时候,他和战友专去看了车,可是不巧,停车的地方锁门了,车就没看成,生意也没成交。现在,战友先走了,约他们明天到武进见面。说罢,大王抱歉地看毛豆一眼:本来,想让毛豆新年回家的。毛豆不由生出几分惭愧,大王分明还记得他们的合约,而他倒生出外心,竟想过要私自出走。于是就低下头,喃喃道:我无所谓。大王就笑。 方才度过极度兴奋的快乐时光,又过了子夜,人就亢奋着,没有睡意。各自在暗中睁了会眼睛,又说起话来。大王给大家出了个作文题目,叫作“记一个难忘的人”,不是用笔记,而是用嘴说。谁开头?就用“剪刀,石头,布”来决定。先分两组进行,再胜者对胜者,负者对负者,一时间,就有了冠,亚,季,以及最末名,最末名打头炮。于是,第一讲就由三王担任。三王沉吟一时,开始讲述“一个难忘的人”。 话说从头,一切要从蚌埠火车站说起,在那里,他从事的是倒卖火车票的营生。其实,这也是搞活经济的一种。什么叫市场经济?就是有供有需,或者说有需有供。听客也许会问,车站不是有票房吗?票房不就是卖票吗?要出门的人直接上票房去买不就行了?那么本人也有一个问题,你要穿鞋,为什么不直接到鞋厂去买?而是要鞋厂做好鞋,先批发给大经销商,然后大经销商批给小经销商,小经销商再发给零售点,这时候,你才能见到你的鞋。回头看,一双鞋养活了多少人啊!这就体现了社会主义的优越性,一碗饭要大家吃,众人拾柴火焰高!——好!大王叫了一声好!这些人里面,三王是他最好的学生,领会了他的诡辩的精神,而在讲述的风格上,则又有一种民间说书人的乡俗意趣。大王赞成这样,他不愿意他们只是对他的完全照搬,而是希望他们保有自己的个性。 三王接着说:所以,不要轻视倒卖车票的营生。天有长短之时,人无贵贱之分。好,言归正传。车站也是个小社会,单是倒票这一行,就分有多个门派,就像武林,每一门里,都有掌门人。倒票的掌门人就是从窗口批票的人,是从不露面的。不怕听客笑话,我在门里呆了二年有余,也没看见过那掌门人一面呢!票从窗口批出来,再一层一层往下发,最底的一层,连票也摸不着,只负责找买家。找到买家,就往上线领,交给上线就完事。上线,也未必有票,要往上上线领。这最基层,其实也是最前线,多是由小孩和老人组成。小孩机灵,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眼就看得见,哪一个人在找票。老人呢,有经验,不是说,姜还是老的辣吗?虽然反应不很快,可是他们分辨得出来,谁是着急地找票,谁是不着急地找票。是从行李,穿戴,神情中辨别出来的。这就叫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方才不是说过,倒票的也分门派,听客要问,会不会有争夺?和任何行业一样,有竞争才会有发展。但是,竞争也是要守规矩的,不可胡乱争。所以,是有秩序的竞争——“有秩序的竞争”,这句话好!大王评点道。谢谢——三王像歌星一样道了谢,继续往下。门外人是看不出来,在他们眼里,车站就是车站,广场就是广场。门内人看过去,车站不是车站,广场不是广场——是什么呢?毛豆忍不住发问——是地图,三王回答。就是一幅地图,被划分为一块一块,边界十分清楚,而且,互相绝不犯边越界,这就是每一门的领地。掌门人和掌门人常常会举行会谈,就像联合国理事会。大家都笑了。笑过后,大王说:“难忘的人”呢?这句话提醒了三王,三王说得兴起,偏离了主题——一个难忘的人。 有一年,临近国庆节,车站开始打击票贩,形势变得艰难。满地都是戴黄袖标的联防队员,你简直不能动一动,一动就被盯上。哪怕你什么也不做,只是袖着手走路,联防队员也会过来,轰鸡一样轰你,你就没有立足之地。我几天没有找到买卖了,方才说过,像我们这样的小孩——那时我只十二岁,是专门联络买卖的——我几天没有上手,生活十分困苦。补充说明一下,我们是按劳取酬。生活的困苦在其次,重要的是心里惭愧。我们这些人,荣誉感是很强的。这一天,我在广场上四处转悠。并不是寻找生意,我们都是有规矩的,决不犯边越界,我只是出于苦闷,散散心而已。无意中,我发现一个男人,穿着厚呢衣服,手里抱着棉袄,头上冒着汗。在蚌埠那地方,九月底还没冷出来呢!所以,我断定他是从东北来,临时在这里转车,没买到票。这个时期,对于供需双方都很艰难。因为窗口的票都已出来,中间环节却中断,就不能够及时地送到买方市场。这个人东张西望,我看他是个老码头了,晓得困难时找票贩的出门道理。广场已经肃清,票贩都转入地下,那些联络生意的老人小孩都轰走了。这时节的广场,真的很萧条。他从北往南走,我呢,有意无意地跟着从北往南走。奇怪的是,没有人轰我,也许以为我是他的小孩吧!其实,联防队员已经能认出我们这些人了,只等着掐住腕,一个个揪了,送到遣送站。可是,这时候,竟然没有人认出我,我就大摇大摆跟了东北人,从北到南,穿过整个广场。一到南广场,我们的地界,我立即和东北人搭上话。接下来,就是东北人跟我走了。我把他带到车站南头公厕门口,交给卖手纸的刘大娘——刘大娘是我的上线,交了刘大娘,就转身往南广场回去。才走到半路,就过来一伙人,要我跟他们去谈谈。我一看就是北广场那伙小孩,来找我讲话的。我解释说:我是在南边做的买卖。他们还是说:谈谈,谈谈怕什么!就将我拥走了。路上,我对他们说:大家都不容易。他们不接我的话,只说:谈谈,谈谈怕什么!就这样,来到桥洞底下,几个人围了我站定。我又说了一句: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话没说完,拳头已经封了眼。就在这时候,突然间,有如神兵天降,只听霹雳一声大吼:住手!一个高大魁伟的人影,出现在桥洞口,遮暗了洞里的天地。里边的人不由一怔,歇住了手。天降神兵又喝道:什么人?大胆,竟敢闯入老子的山寨!原来,这桥洞是有主的,桥洞的主回来了。然后,又听头顶上一声呼啸——嗖,一道闪光,是洞主手里的兵器,一根铁管。洞里的人哗然,抢出桥洞,丢下了我。此时的我,躺在地上,腹中空空,口吐鲜血,再也动弹不了。洞主就说:留下吧!于是,我一留数年,至今还与他在一起。 毋庸多说,人们都知道,三王说的正是二王。接下来,是二王讲述“一个难忘的人”。 我拜过师傅,学的是轻功。师傅说:一招鲜,吃遍天,人一定要一技在身。所以,师傅怎么骂我打我,我都不怨,就为学艺。可没等师傅教得我出山,师傅就死了。这是一个难忘的人,不过我要说的,是另一个难忘的人。我没有跟师傅学出师,“飞檐走壁”,“蜻蜓点水”,还谈不上,但我会爬墙。我说的不是院墙的墙,院墙,我一抬腿就上去了,我说的是大楼的墙。无论是多少层,我都能徒手上去。但是,切莫以为爬墙只是腿脚的功夫,其实不然,还要看天时,主要就是看月亮。上半月时,月亮出来早,下半月时,月亮出来晚。上半夜,月亮从东往西照,下半夜时,月亮就到了西边,你就得避开月亮光。最忌的是月到中天,整座楼,整条街,整座城,就像汪在清水里似的,透亮。为什么是要看月亮,而不是看太阳呢?那是因为我们的营生是在夜里。除去看天时,还要实地勘察。城里的房子不像乡下,一律坐北朝南,城里可不是。你们不觉得吗?一进城就转向,东西南北都乱了。所以,城里人说路,不是说朝东,朝西,是说向左,向右。这就是其中的道理。就算是城里人说的朝南,实际上也不是正南,而是要偏一点。所以,看楼一定要看准。到时候,你以为你是背阴面,结果,月光就像探照灯,一下子把你照亮!你看好天时,再看好楼面,四周的环境也要打打样,然后就可以上墙了。说出来,不怕你们不信,有一次,一面楼的窗户全关死了,只有十六楼开了一扇气窗,你们知道我是怎么得手的?我上到十七楼,在空调外机上落脚,来个蝙蝠挂岩,倒悬身子,进了气窗——我可以证明,三王说。当时他在场,就在楼底望风,只见十七层的高空,一条黑影,悬空悠几下,进了墙缝,不见了。 在上海——二王说,“上海”这两个字似乎触动了每一个人,有一时的静止——上海,是个好地方,机会多。当然,难度也大。保安太多。小区里,保安骑着自行车巡逻,你就还要计算时间,计算保安多长时间巡逻一遍,你只能插空行事。可是,上海的楼高啊——二王的声音兴奋起来——晚上,你们知道,我们是夜行人,到了晚上,灯亮起来,数不清的灯格子。直高到雾里面。你看了,由不得就手痒痒,脚痒痒!我就为我的师傅叫屈,师傅没到过上海,没见过这样的高楼,师傅的武艺可惜了。我看到高楼就想上,要有哪一幢高楼看进了眼里,我无论如何也要上它一上。在上海时,我脖子都仰酸了,都是望楼望的。从底下一层一层数上去,先是数,后来只一搭眼,楼层数就出来了。我喜欢上海的楼。二王停顿一下,为平静激动的情绪。就是在上海,我遇到了又一个难忘的人。 这一天夜里,我上了一座楼,二十七层。我从厕所的窗进去,照我的经验,看得出这是写字间,因厕所里没什么杂碎物件。这一间厕所格外地大,照我的经验,是直通老板或者经理办公室的。员工的厕所,一般要分男女。果然推出去是一间大写字间。当中一张大班桌,沿墙一周沙发,很豪华的。不是吹牛,我见识过豪华,我不羡慕,我信我师傅的,“一招鲜,吃遍天”,可惜我不能孝敬师傅了。可是,我很快就又有了,一个难忘的人。我定了定神,就去摸抽屉。其实老板的写字间不会有大收成,不像居家,东西四处乱放。老板的财物都放在保险柜,我不会开锁,这是另一行。俗话说,隔行如隔山。我只能在抽屉里找找。有时候能找到一个金表,一个旧手机,一个镀金的名片夹,或者老板的钱包——钱包没什么用,因为老板都是用卡的。正在我摸抽屉的时候,忽然听见一声笑,我不由腿一软。不是怕,是惊!这时候,这样的地方,大门,二门,三门,层层防卫,除了我二王,还有谁进得来?窗户是那种茶色玻璃的,外面看不见里面,里面能看见外面,外面是万家灯火,映在玻璃窗上,稠得,稠得就像,一锅粥。上海的美景啊!只有像我们这样登高的夜行人才看得见。循了笑声望去,就见背着窗户上的灯光,单人沙发上坐了一个人,正对我点头,然后说道:英雄相逢!这个人就是大王。大王他是怎么进来的?二王想,难道也是一个练轻功的师傅吗?大王却说,他练的是“心功”。怎么说?二王请教。大王就请他在另一张沙发上坐下,说:很简单,我是走进来的。二王又是一惊:走进来的?大王说:当然,我来得比较早,下班以前就来了。二王问:无人阻挡?大王反问:凭什么?人家能进,我为什么不能进?只要你心里认为你可以进,就无人阻挡。二王还是不能明白,还觉着挺委屈似的,他想,他这些年学的艺难道都是白费?他还替师傅委屈。大王看着他木呆的样子,又笑了,用了一个以二王的知识能够理解的比喻。比如,轻功为什么不登梯就能上墙?再有,穿墙术,不破一砖一瓦,人就到了墙那边,这是为什么?二王回答:这是得道了!对!大王喝了声彩,二王心里投进一线光亮。就这样,初次相逢,他们长谈了一夜。最后,二王决定拜大王为师,大王不受,说:谁知道谁是谁的师傅?但二王跟大王的心已定,无论大王到天涯海角,二王,还有三王,都永远相随。 现在,轮到毛豆了。毛豆将他的生平想了一遍,觉着阅历实在太平常,结果,他讲的“难忘的人”,是一同学开车的老大。想起老大,毛豆心里竟有些激动,他发现,那情形和今天挺相似。他们四个学员:老大,老二,老三,还有他,小阿弟;这里是:大王,二王,三王,他,毛豆。他总是排行最末。可是老大和大王是多么不一样啊!他眼前出现了老大白胖,略有些虚浮的脸庞,架着一副无框眼镜,笑起来,腮上会显出女人样的浅酒窝。他的手也是虚浮白胖,左手无名指上箍了个金戒指,也像女人。他走起路来,挺着上身,屁股向后坐,弯着腿,勤奋地交替双脚,像个大肚子女人。可是,这一切都不妨碍他的豪爽心肠。他尽管是个老板,可是,对毛豆很亲切呢!他教毛豆处世的道理,这些道理一句也记不得了,但他说话时热情的态度,却历历在目。毛豆对大王和老大的心情也不一样,前者是尊敬,后者却是喜爱。毛豆怀着一种温存,描述了老大这个“难忘的人”,但在结尾,他略微做了些修改,将老大没有考出驾照,改成他第一个获取成功,并赢得考官们一致的好评。 相比三王和二王的叙说,“老大”这个人物确是要平淡许多,但他却是个有趣的人。在毛豆讲述的过程中,有几处,人们都发出了笑声,最后还给予掌声鼓励。大王的评语是两个字——生动。毛豆发现,自己其实蛮可以的。在这个新历年的除夕夜,毛豆学习了两项功课,一是跳舞,二是讲故事,他就像换了一个人,连自己都不认识了。到此,听的和讲的都情绪亢奋,并无睡意,各人从自己的窝里出来,活动活动腰腿,小跑几圈,再回到原处,听最后一位,大王的讲述。大王讲的“一个难忘的人”,是他今夜会晤的战友。 遍地枭雄-6 战友这个人——大王笑了一下,怎么说呢?老实说,到现在为止,我还说不好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我不喜欢一目了然的人,那样的人,一个字,浅。而战友他,就像什么呢?就像一个谜,而且不是一般的谜。什么“千条线,万条线,下到水里看不见”;什么“花隔子,红帐子,里头睡了新娘子”,一猜一个准,差不多是要张口告诉你了。战友这个谜,是个字谜,谜面是——某人死,刘邦笑;某人死,刘备哭——打一个字,你们试着猜猜。 战友这个人——大王笑了一下,怎么说呢?老实说,到现在为止,我还说不好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我不喜欢一目了然的人,那样的人,一个字,浅。而战友他,就像什么呢?就像一个谜,而且不是一般的谜。什么“千条线,万条线,下到水里看不见”;什么“花隔子,红帐子,里头睡了新娘子”,一猜一个准,差不多是要张口告诉你了。战友这个谜,是个字谜,谜面是——某人死,刘邦笑;某人死,刘备哭——打一个字,你们试着猜猜。三个人全都茫然不知所向,胡乱猜一气,连边都沾不上。大王又笑了,抬起手,在灰暗的晨曦中——晨曦已经从玻璃钢屋顶上渐渐渗透进来,有一个挑担人,不知什么时候进来,在远处的台子上,摆放他的菜——大王的手指在灰白的最初的晨曦中,大大地划了一个字:翠!“翠”是怎么组成的?上面一个“羽”,下面一个“卒”,“羽卒”——项羽死,刘邦笑;关羽死,刘备哭!那三个这才恍悟过来。战友他,就是这样的谜,你要猜他,至少,怎么说,至少要读一部“三国”,否则,人到了你面前,你都不认识。这也是,什么叫“真人不露相”?战友他就是。还有一句话,叫什么?“众里寻他千百度,此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意思是,他 不是在中心,而是在边缘,暗处,找不见的地方,凡胎肉眼看得见,就不是他了。我和战友同在一个连队,一个排,甚至一个班,共事数年,可是我对他毫无印象。你们信不信?他没受过表扬,也没挨过批评;不先进,也不落后;他和战友们不闹意见,也不太搭拢,就好像没他这个人!所以,退役几年后,再遇到他,我已经想不起眼前这个人是谁,在什么地方见过。但是,很神奇地,有一种力量却把我吸引向他,我就觉着这个人——不是认识,不是熟悉,而是,与我有缘——这就是形与神的区别。形,是看得见;神,看不见,可却是有影响。书上常说:无形中,什么什么发生了。这“无形”就是“神”的意思。他是一个有“神”的人。共事多年,我对他完全没有印象,可是他其实在我周围,渐渐形成气场。他喊我的名字,我很惊讶,要是换了别人,我决不会搭理,而此时,我却问道:你认识我?他回答说:谁不认识你,警备区的名人!又是一件令人惊讶的事,被他认出,他称我为“名人”,非但不使我得意,反而是,极其惭愧,脸上腾地烧起来。我摆摆手说:别提它了,纯属闹着玩!他就放下不提,说起别的,免了我的难堪。只这么一个小小细节,我觉得他是知我者,不是知我者,是知天下者!这又是“神”,没有什么大举动,大道理,可是,让你心悦诚服。其时,我知道面前这人是战友无疑了,经他提醒,我们曾有一度还睡过上下铺,可我还是记不太起来。奇怪的是,虽然我记不起这个人,但是与他共处的几年时间,却在这一时刻,全部回来,凝聚起来,我觉得认识他已经很久很久了。所以,这又叫“魅力”。 “魅”这个字,大有深意。古代时候,有一种职业,专门将客死他乡的人背回家,怎么背?你们以为真的是“背”?其实不然,是领了尸一同走。总是走在无人的野地,或者萋萋荒草丛中,难得有人看见,远远地,只见一人前头走,后头是一纵一跳的一具人形物件,就是尸首。到了夜晚,宿在庙里,背尸人卧香案底下,尸首则戗在庙门后。听起来不可思议吧!可事实上就有,就是“魅”。你们都听说过关于“僵尸”的传说吧?不会是空穴来风,定有人亲身经历,因解释不了,就说是“迷信”。这个世界,难道仅仅是我们眼睛里看见的这个?这大话谁敢说?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接触过“魅”,但都是用“迷信”两个字解释掉了。浅点说,你们信不信梦?科学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又解释掉了。科学真是个坏东西,它把这个世界减去了大半,只剩下它以为的那一小半。你们好好想一想,是不是,在梦里会时常反复来到一个地方,这个地方很眼熟,很亲切—— 二王说有,他有时会梦见一棵古树,树下有路,路边有一座庙,庙里有一个老和尚。三王也说有,他常梦见的是一条水,水底下是卵石,有鱼在游,他走在水上就好像走在平地,事实上呢,他怕水,是旱鸭子。仿佛间,毛豆也想起一个熟梦,是一片空地,地上长了毛豆,豆荚子打着小腿。大王说:这就是你们的前世。三人不禁一阵胆寒。四下里已有人在设摊,天亮了。大王从破藤椅中站起来,说一声“走”。那三人中的一个忽想起一个问题,问道:你再见到战友的时候,他在做什么呢?大王一笑:他来我们村子收购菜竹,是一个笋贩子。 他们走出农贸市场的大棚,黎明的气象很清新。岸下停了一条木船,船主正在卸黄瓜和青菜。黄瓜是暖棚里出来的,干净得水洗过一般,青菜是江南特有的矮脚菜品种,染了霜,胖鼓鼓的一棵一棵,令人想起家中饭桌上的菜碗。这个镇市,揭开了又一日的帷幕。他们从石桥走到后街,豆浆铺开了张,进去喝两碗热豆浆,吃几套烧饼油条,通夜消耗的热能就又回来了。顺来路走回去“人民医院”停车场,大门开着,他们的车还在,顶上停了一抹朝霞。等他们上了车,车开出停车场,太阳真的就要出来了,灌了一沟的金水,沟边的柳条也变成黄金缕。水上缓缓过来一条船,船上立一个人,握一杆网兜,左一下,右一下,打捞水中的腐草,这有些像仙境呢!他们的车从岸上开过,与船相对而过,开出老街,上了新街。新街上总是另一番气象,车和人汹涌起来,声音也嘈杂了。他们沿大街驶出一段,有运石料的拖拉机和卡车隆隆地过来,远处可见残缺的山形,车就上了国道。 这一路,他们歇人不歇车地赶,只在中途加油时,略停了停。付了油钱,他们所余款项就只有五十元,外加几个硬币。所以,必须在日落前赶到武进,与战友接上头。一人开车,其他三人就在车里补觉。车里开着暖气,太阳热烘烘地晒着外壳,催人入眠。国道上车辆成流,因隔了窗玻璃,听不见发动机声,只看见飞转的车轮,几乎离地似的,你追我赶地向前去。偶有一声喇叭响,也是远远的,好似天外传来。轮毛豆开车,已到了午后,他听见自己肚子在叫。这并没什么,开出租车的人,经常有一顿,没一顿——他想起开出租车的日子,已经是隔年的往事了。那些“朋友”们,在马路上交互往来,车前灯,尾灯,就是打招呼的手势。他知道凡是载了顶灯的桑塔纳,都是他的“朋友”,虽然叫不出其中哪怕是一个人的姓名。他不能不承认,这是一种孤寂的行业。那三个人睡得很沉静,车里就像只有毛豆一个人,于是他的思绪就不受干扰,自由地飞翔。他想起那城市夜晚的马路上,出没着的小厉鬼,涂着鲜艳的唇膏,有一个,竟然涂成黑色的。在这光天化日之下的回想中,小厉鬼们的脸,就像薄脆透明的肥皂泡,一个一个爆破了。他眼前有些缭乱,有一些光圈在游动,是日光的作用,他将车窗上的遮光板拉下来。有一辆面包车从后面上来,与他平行着。副驾驶座上有个青年,向他打着手势,朝他车尾的方向指点。毛豆不晓得他的车后部出了什么状况,放缓速度靠边道渐渐停下,然后下车去。原来是车牌挂下来一半,几乎拖地。于是,打开后车盖找出工具,重新旋紧螺丝。他看见车牌又换了新的,上面是“苏”字头,这车变得越来越陌生了。日头煌煌地照,耳里灌满汽车发动机的“行行”声,还有轮胎和路面摩擦的“嗖”声。毛豆直起身子,四下里望去,心里恍惚,不晓得这是什么地方。冬歇的田间,有一座小水泥房子,大约是变压站。门上新贴了对联,看不清字样,只看见醒目的红。毛豆忽然一阵心跳:他为什么不跑呢?沿了地边往相反方向跑,再跑下岔路,一径跑进村里——车里人正睡到酣处,等睡醒过来,还要调转车头,可不那么容易!毛豆的腿开始发颤,他向路边农田迈了几步,不知为什么,没有跑,而是解开裤扣对了地里撒尿。天地多么广大,看不到边。天又是多么蓝,上面有几丝白,就好像是那蓝起的皱。公路上的车也是甲壳虫,不是像上海城市里,被高楼衬小的,而是被天地衬的,连公路都只是一条裤腰带。还有远处那些房子啊,树啊,桥啊,都是小玩意儿。而他自己,毛豆,简直就像没有了似的。就在这茫然的时刻,车上下来了大王,二王,三王,睡眼惺忪地,也对了地里撒起尿。毛豆知道跑已无望,反平静下来。待上车时,大王换了他,他就坐到副驾驶座上。方才那一时紧张过去,人陡地松弛下来,不一时,便睡熟了。中间有几回醒来,每一回,开车的人都不是同一个。先是二王,后是三王,再又是大王。他睁眼认了认人,就又睡过去。最后一趟醒来,车窗前面的路上方,正悬了一个金红的日头,不停地向后退,退,退,终于退到路边,笔直坠落下去,武进到了。 在冬日短暂的夕照里,街和楼有一时的金光灿烂,转眼间灰黄下来,进入暮霭,却有一股暖意生出,是安居的暖意。虫和鸟都是在这一刻里回巢了。车在街上盘桓,犹疑着要进哪一条岔路。武进出乎意外地大和繁华,因与常州市相连,看上去竟是个大城市。几幢高层建筑兀立于楼群之上,玻璃外墙反射着最后几缕光辉,地下是车和人。可能因为街面无当地宽阔,车与人就无序地漫流着,反使得交通壅堵。大王似乎也有些茫然,在互相抢道的人车堆里,进也不得,退也不得,前后左右的车都在鸣笛。乱了一阵,终于又找着方向,各自调整位置,就像千头万绪中忽有了一个眼似的,轻轻一抖,分外流利地解开来。这样,大王就把车开进直街,驶上另一条平行的马路。大王放慢车速,沿马路缓行。街沿多是临时搭建,结构简易的店铺,发廊,饭馆,摩托车行,洗车铺。有些店铺正打烊,卷帘门“哗啷啷”地落地,另有一些,则悄然张起灯来,暮色沉暗中,显出一种幽微的气息。车开到街尾,过一座水泥桥,再从前街绕一个圈子,回到这街上。车开得更缓,并且贴了街沿,此时,街上无论人,还是车,都稀落下来。有几家饭馆门前,亮起了霓虹灯,竟也显出一些都会的靡颓声色。大王终于确定了地址,在一爿碟片店前停下,然后自己下车,推门进店。 车熄了火,寒意渐渐升起,大半也是腹中空空的缘故,从一早吃豆浆油条到现在,他们再没有进食。但二王三王是受过生活磨练的人,连毛豆,开出租不也常常错过饭时?所以,都保持着镇定,安静坐在车内。天黑到底,街灯显得亮了,柏油路面起着反光。有一时,竟没有一个人,一辆车过往。可仅仅是一时,饭店的门,开关频繁了,突然间冒出人来。也是以年轻的男女为多,沓沓而来。有几辆车开来,停靠在路边,然后车上人下车,啪啪地关上门。饭店门楣上的红灯笼更红更亮,玻璃门打着闪,漏出一点热闹,又掩住了。这一辆车里暗着灯,谁也看不见里面的人,有手脚闲不住地走过来,就车后盖上重重拍一下。车里人也没反应,他们在等待他们的头回来。 大王其实去得并不久,只是很奇怪地,他并没有从进去的碟片店里出来,他们三双眼睛一直看着碟片店的门,大王却从天而降似的,忽然拉开车门,坐进来了。再仔细一看,并不是大王,不等他们回过神来,车已经开动。这时候,他们发现前面有一辆蓝色桑塔纳,正亮着尾灯离开街沿,他们的车跟随其后,相距一段距离,驶出街去。三个人都没发问,倒不是对来人的信赖,而是信赖大王。大王是这样一个特殊的人,跟了他,就必须过一种特殊的生活。车拐了几个弯,每逢拐弯,那一个闪烁的尾灯,就好像大王在对他们眨眼睛。就这样,七拐八拐,汽车出了市区,上了公路。走了一段,忽然车流壅堵起来,渐渐连成长阵,最后干脆停下来,显然前面发生了事故。二王嘀咕一声,没有人回应他,新来的开车的陌生人头也不回,正对着前方。一辆小型货车,将前面那辆车与他们隔开了。反向的车道依然流利地通行,并不很密集,但也是一辆接一辆,车灯像流星一般划过去。他们这里三个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小型货车前的蓝色桑塔纳,生怕会跟丢了。此时车内的沉默变得有一些不安,几个人心里都在想:这人要带我们去哪里呢?又想:大王他到底在哪里?开车人不吐一个字,连他的眉眼都没看见,只觉着他操纵排档有些手重,起动和刹车就会打个格楞。但他们没有一个人提议与他换了开,内心里有些生畏,因想这是大王的战友的人,可是,大王在哪里呢?他真的就在前边那辆车上吗?那辆车在慢慢向前移,又移前两个车位,与他们隔了三辆车,而他们却原地不动。车阵终于动了,越来越快,彼此拉开距离,不一时,恢复了正常的路况。这是一条普通公路,方向大约偏东北,经岔道时,有几回让车,就又落后了些。而前边的车却如脱弦之箭,流畅之极。这像大王开车,坐在前座的毛豆觉得出来。大王开车就是有这么一股骠劲,不开车的人觉不出来。其实,车就是骑手的马,马有好马和劣马,骑手也有高手和低手,风度就是不一样。只是,大王的车,离他们越来越远,几乎看不见了。车里的空气忽变得凝重,公路两边是休冬的田,如今沉陷在夜色之中。远处有几点模糊的灯光,还有几眼发亮的水塘。星月都没有出来,公路上的车,就好像在暗夜的隧道穿行。可他们都是有阅历的人,经过许多危机的时刻,所以沉得住气,始终保持镇定。忽然间,极前方有一辆车出了队列,左尾灯闪着,准备大拐——大王又出现了!毛豆可以肯定,这是大王,大王的那一拐,有一种脱兔之势。他们的车加大油门,到前面地方,也一个大拐,从道左下了公路,驶进一条宽街。和所有旧城的新街一样,路边是来不及长大的树,树下是简易的矮房,路面蒙了水泥色的尘土,尘土的气味洋溢在空气里。灯毕竟稠密了些,但在广大的夜空下,依然是疏淡的,而且,反而照出了夜的破绽——这里破开一个店铺,铺前污水横流;那里臃起一堆瓦砾,猫和狗在上面攀爬;电线杆上糊着治疗梅毒淋病的老军医张贴;破塑料袋东一片西一片地扬起落下,沾着一点反光,就像沾着秽物。穿过灰暗的街道,你再想不到,前边却有一幢大厦,霓虹灯亮着几个大字:五洲大酒店!车在沿街的台阶下停住,开车人终于发出声音:下车。三个人应声下车,那人又发出第二声:东西。二王与三王会意地绕到车后,打开后车盖,取出东西。就在扣上后车盖的同时,车发动了,一溜烟地开走。这三人几乎是被逐下车来,二王对了车后骂了一声娘,被三王止住了。现在,他们三个人,提着可怜的一点随身用品,站在酒店大理石台阶下,门里投出的一片光里,茫然不知所向。正彷徨转侧,忽见门里有人向他们招手,不是别人,正是大王。 他们几个蹬蹬上了台阶,扑开玻璃门,迎面总台顶上的大钟正指向七点半。而他们竟觉着已是夜半,与大王分别了许久。此时,三个人在温暖明亮的大堂,围着大王,感动得眼睛都湿了,他们终于又在了一起。大王说,战友已经替他们登记了客房,现在上二楼餐厅吃饭。他们这才想起饥肠辘辘的肚子,顿时觉得险些支持不住了,一边往二楼去,一边问:战友呢?大王说战友走了,说话间,就进了餐厅。餐厅里还很热闹,屏风拦去大半,后面是哪个单位的新年聚餐,显然已经酒酣人饱,正互相拉歌,喧哗得很。他们四人在稍许僻静的角落里坐下,服务小姐送上菜单,这一回是大王亲自点菜,大王说:今天是庆祝,也是送行。那三个面面相觑:为谁送行?大王对着毛豆笑道:送你呀!我们的合约到期了。毛豆这才悟过来,“哦”了一声。大王继续点菜,点毕后,却让小姐先上一盆面条。这一日是有些饿过劲了,方才还恨不得立刻进食,此时,闻见餐厅里的油气,竟饱了。等面条上来,分到各人,只一小碗,热腾腾地下肚,才缓过劲来,又有了食欲,冷盘也上来了。到底是大王懂得吃的科学。暖烘烘的餐厅里,细看去,玻璃吊灯,水曲柳护壁板,塑料高泡墙纸,都蒙了薄薄的油垢,但也是膏腴之气,增添了丰饶,让人满足。大王吃着菜,说了一个天目山和尚吃粥的传说。说的是天目山上的禅源寺,原先是个大寺,单是禅房就有上万,出家人数千,日出时分,旭日光照大殿,正殿,侧殿,二进殿,三进殿,铺排开一行行案子,案上则排开一行行粥钵和咸菜钵,然后和尚们开始吃粥。滚烫的白粥,竹筷划进嘴里,包住,咽下,竟无一丝声息。想想看,数千和尚喝热粥,悄然无声,是什么场面?那是入了化境。这故事说完,那三个不由都听见了自己的咀嚼声,分外响亮,一时不敢动嘴。并一刻,又轰然笑起来:管它呢!我们又不是出家人。大王说:随意,随意,我不过是在说心功的一种。二王接着也想起关于功夫的一则故事,说的是他的师傅教他,每天早起练功,必是不吃饭,不喝水,憋着屎尿,等一趟拳走完,才吃喝拉撒。讲的也是“并功”。三王说的却是相反,不是“并”,而是“放”。他没有拜过师傅,遇到二王和大王之前,也没有教导他的人,是在同行中间互传经验得到的方法,就是挨打时要大口呼吸。他说,你们一定看见过,挨打的人总是大声叫喊,你们千万不要以为他是受不了,恰恰相反,他是在大口呼吸,这样,伤就不会积淤起来,而是散发出去了。虽然表面上背道而驰,实质上讲的还是一桩事,如何控制身体,增强能量。轮到毛豆了,毛豆为难了一阵,在大家鼓励下,讲他从小在饭桌上受他母亲训戒,吃饭不许出声,说那是“猪吃食”,将来会没饭吃,吃人泔脚的命。这就与三王反过来了,表面上与大王讲的是一件事,实际上呢?却跑题了。到底入道浅,还不能真正领略精神。但是,即便只是表面的相似,也很可贵了。所以,大家还是给予掌声鼓励。 大王让二王三王向毛豆敬酒,并且每人说一句临别赠言。二王一仰脖,饮干杯中酒:禅家说,修百年方能同舟,我们兄弟算是有缘;俗话又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想当初,兄弟我们天各一方,陌路相逢——只听“叮”的一声,大王在玻璃杯上叩一下:打住,累赘了。于是,二王打住。三王将喝干的杯底朝毛豆照一照:千言万语汇作一句,好人一生平安!很好,大王说。毛豆正要喝酒,也说一句回敬的话,不料,大王对了他举起茶杯,大王从来不沾酒——以茶代酒,也要向毛豆赠言,毛豆不禁惶恐地红了脸。大王喝干杯中的茶,脸色忽变得严肃:相逢一笑泯恩仇!“恩仇”两个字是说到节骨眼了,他们不由得都想起彼此相识的往事,说是往事,其实才不过几日时间,这就是阅历的作用了。人都是一生时间,有的一生平淡如水;而有的,应当说是极少数的人生,却起伏跌宕,一波三折。这就使得时间的概念也有了变化,有的人一生像一天,而有的人,一天可经历几世。人生的质量有多么大的差别啊!毛豆必须要作回应了。他喝下满满一盅酒,脸都红到颈脖底下了,这几日的漂泊生活,已经在他身上留下印记。因总是在乡间野外行车,风吹日晒,他变得黑,而且皮肤粗糙。新长出的唇须也硬扎许多,头发呢,长了,几乎盖在耳朵上。令人难以置信地,他似乎还长了个子,有些魁伟的意思了。这样一个大男子汉,此时却窘得红了脸,嗫嚅着说不出话,就像个孩子,看上去实在惹人爱怜。他们发现,短短几日相处,他们都已经喜欢上这个青年了。虽然他来自另一种生活,马上又要回那生活中去,可他依然是个可爱的青年,谁能要求所有人对生活都持同一种看法呢?毛豆嗫嚅了一会,说出一句话来:我永远不会忘记你们!这话说得很朴素,却很真挚,大家都受了感动,再加上酒,眼睛里就汪着泪。屏风那边还在唱歌,伴奏带的电声差不多盖住了一切。但比起他们这边的动静,那喧哗就显得空洞了。 吃完饭,上到客房楼层,进房间。战友给订了两个标准间,浴缸,坐便器,大理石的洗脸台,电视机,沙发椅,壁橱,甚至保险箱,一应俱全,但每样东西都坏了一点。像大王带毛豆住的那间,洗脸池下水道坏了,水直接落到地上,于是就用个塑料桶接着;壁橱里高科技地装了自动灯,可是因为橱门关不上,灯就关不灭,始终亮着;电视机屏幕则雪花飞舞。但不管怎么,也是标准间,比那无名小镇上的小客栈,不知强到哪里去,而且和国际接轨。更何况,几个夜晚是无处可归。大王让毛豆先泡澡,毛豆放了一缸热水,躺进去。浴室里雾气缭绕,浑身舒泰,竟睡了过去。迷蒙中听见房间里的电话响了两声,就想是大王与战友在通话。不知睡了有多少时间,结果是让一口水呛醒的,因为滑下浴缸底了。毛豆赶紧爬起来,匆匆抹肥皂,洗头洗身子,然后,三把两把擦个半干,跑出浴室,想他耽误大王泡澡休息了。浴室里的水汽弥漫进房间,云遮雾绕,大王对着窗外吸烟,看上去背影有些朦胧。毛豆喊他,他回过身来,两眼却是炯炯的。他招手让毛豆过去,指他看窗外的夜景。窗外一片漆黑,定睛一会儿,便见黑中浮着稀薄的光,显现出一些灰暗的线条和块面,是公路和房屋。毛豆看看窗外,又回头看大王,眼睛里是迷茫的表情。大王说:现在,我们就好像站在灯塔上,站在黑暗中的光明里。毛豆并不懂大王的意思,只是觉着大王的深刻,不是他毛豆,也不是一般人能够理解。大王对着黑压压的窗外,说起一条船的故事。这条船的名字叫方舟,就是上帝决定制造大洪水之前,将这秘密惟一告诉了名叫诺亚的好人,嘱诺亚制造的逃生的船。上帝说,这条船必须十分宽大并且坚固,里面要乘进诺亚一家,还有每一种动物,无论天上飞的,地下走的,每一种都是一公一母两只,再要装进大量的食物,足够船上的人和动物度过洪水泛滥的四十个昼夜。等到四十个昼夜过去,诺亚走出方舟,看见洪水已经平息,所有的生灵不复存在,可谓“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然后方舟上的活物登上陆地,重新繁衍出一个新世界。讲到此处,大王就问了毛豆一个问题:为什么上帝要让诺亚逃过大洪水?毛豆说:因为诺亚是个好人。大王笑了:这是不消说的。毛豆又说:诺亚是个有本事的人。大王又笑:这也是不消说的。毛豆不服气道:那你说呢?大王说:因为诺亚在耶和华眼前蒙恩。毛豆又听不懂了,这时电话铃响起,毛豆以为大王会接,大王却让他接。接起来,竟是个女声,毛豆不由得吓一跳,求助地看着大王,大王乐得笑出声来。毛豆问:你找谁?电话里的女声说:我找你!毛豆越发惊慌:你是谁?女声说:哥哥你的妹妹!毛豆“砰”一下挂上话筒,电话却又响起,毛豆不敢接了,看着一阵阵铃响的电话机,急促地呼吸着,大王早已笑翻在床上。毛豆忽又觉着大王不那么深刻了,也不是不深刻,而是在深刻的同时,还有着另一面,不那么费解难懂的一面,就好像是他的兄长。毛豆其实没有多少对于兄长的体验。他的哥哥韩燕飞——韩燕飞是多么遥远的一个人了啊!哥哥韩燕飞从小就不像是哥哥,他被压在家庭的底层,完全没有兄长的权威。姐姐韩燕窝,韩燕窝也变得遥远,韩燕窝倒有权威,可毕竟是女的。在毛豆温驯的表面之下,其实是有一颗男孩的心,他渴望男孩之间的友情。 大王终于进浴室去了,消散了的水汽又一次弥漫出来,缭绕中,毛豆睡熟了。他们好久没有睡过这样干燥暖和的被窝,而且,那辆桑塔纳,经物质转换为口袋里的钱,就可谓化险为夷,他们可以高枕无忧了。这帮子年轻人都是拿得起放得下,经得住熬,也享得起福。前些日子里欠下的觉,吃下的辛苦,此时就抓住机会找补回来。于是他们深深沉入睡眠,忘记了时间。由于年轻和健康,他们都睡得很酣甜,一点鼻鼾声没有,做的全是好梦,安宁和幸福的梦。要是有人能走进他们的睡房,就会感觉有一股热能扑面而来,那是来自强壮的肺活量的呼吸,有力地交换着新的空气。你都能感觉到那气波均匀的节奏,一浪一浪。外面已经红日高照,人们都在忙碌一日生计,在庸常的人生中尽一日之责。窗幔遮住了日光,屋里面便是黑甜乡。底下餐厅开了早餐,又开了午餐,接待一批又一批糊口的人,他们这几个在哪里呢?还在黑甜乡。日头渐渐从西边下去,光变成暗黄,那两间客房玻璃窗上的厚幔子拉开,有了活动的人影。暗黄的光一径灰下去,街灯却亮起了,虽然只是常州市郊的街灯,可也有了那么一点华灯初上的意思。现在,无论在哪里,再是旷野,偏僻,荒凉,猝然间,都会冒出一星半点都会的灯光呢!更别说是在经济发达的京沪线上。 就这样,华灯初上时分,他们好比还魂一般,醒了过来。这一觉可是睡得足,一睁开眼,便目光炯炯,互相看着,然后问出同一个问题:现在做什么?大王说:吃饭。于是,这几个人就又聚在了餐桌旁。不过这一回不是在酒店的餐桌,而是到同一条街上四川人开的酸菜鱼馆,开一个包间。说是包间,其实不过是用板壁隔开,顶上都通着,饭菜的热气,说笑的声音,自下向上,交汇集合,再自上而下,分入各个包间,反更浑浊嘈杂。桌面上挖了圆心,露出生铁的煤气灶眼,上面糊了烧焦的汤汁酸菜叶什么的,起着厚厚的壳,“嘭”一声点着,蓝殷殷的火苗蹿得老高,坐上一大盆高汤,转眼就“咕嘟”沸滚起来,一股辛辣香浓的气味顿时溢满了。大王向二王动了动手指,二王就递上一个报纸包,大王将报纸包拍在了毛豆跟前。毛豆打开一看,里面竟是一封钱,足有一万的光景,他一惊,又掩上了。看他吃惊的样子,那几个王就都露出善意的笑容。大王说:吃过饭,就回家,许多次火车经常州到上海,赶上哪次是哪次,晚上就看见爸爸妈妈了!那两个王又笑了,是“爸爸妈妈”这几个字惹笑他们的。毛豆感到了害羞,他好像是吃奶的孩子似的。他低头有一阵无语,然后忽问出一句:那你们呢?他们就又笑,这回是笑他问题的幼稚。他与他们到底不是一路人,相处这几日,只称得上是萍水相逢,要想成为知己,远不够的。虽然是这样可笑的问题,大王还是宽容地回答了:我们北上。北上哪里?毛豆紧追着问,这就有些犯忌讳了,二王三王收起笑容,眼睛里有了警戒的神色。在这分道扬镳的时刻,他们与毛豆之间,迅速生起隔阂,气氛变得紧张。大王哈哈一笑,说:在这最后的时刻,再给你讲一个故事。大王最后的故事是关于“三生石”。 说的是唐朝,有一个叫李源的纨绔子弟,少年时过着声色犬马的享乐生活,但是后来有了变故,他的做官的父亲,死于朝廷政变,这给了李源很大的教育,从此洗心革面,换了人生。他立下誓言:不做官,不成家,不吃肉,住进洛阳的惠林寺,与世隔绝。惠林寺里有一个和尚,名叫圆泽,和李源做了朋友,二人心心相印。有一天,他们约定出游峨眉山,但在出游的路线上,产生分歧。李源要从荆州走水路,圆泽却要从长安走陆路。李源很坚持,说他已立志不入京都,怎么能再到长安?圆泽听他这么一说,只得让步,二人便乘船前往。一日,船到某地靠岸歇息,见岸上正有一个孕妇在打水,圆泽望了那孕妇,叹一口气,说:这就是我不愿走荆州水路的原因,这女人肚里怀的其实就是我,已经怀了三年,因为我不来,就生不下,现在好了,一旦碰上,再也无法逃跑,咱们俩就不得不分手了。此时,李源后悔已来不及,只是捶胸顿足。圆泽又说:等我出生第三日,洗澡的时候,希望你来看我,我会对你笑,这就是你我之间的约定。然后,再要等十三年,第十三年的中秋夜,杭州天竺寺外,我们还会相见。于是,二人洒泪一番,天向晚时,圆泽死去,而那女人则产下一子。过了三天,李源到那女人家中,婴儿正坐在浴盆里,果然对了李源笑。挨过十三年,李源就往杭州天竺寺赴约。八月十五明月夜里,听见一个牧童唱歌走来,李源大声问:泽公健否?牧童大声答:李公真是有信之士!二人月光下擦肩而过。 听完故事,酸菜鱼吃得见底,各包间的油烟已在板壁上方连成一片,人在其中,眉眼都模糊了。结了账出来,四人站在街上,又抽一会烟,二王忽抬手拦下一辆中巴,一问,果然是往常州火车站。毛豆上了车去,来不及挥手告别,那车门就“啪”一声关上,开走了。大王,二王,三王的身影从蒙灰的车窗前掠过,不见了。 车到火车站,毛豆懵懵懂懂下来,随人流涌进车站广场,广场灯亮着,如同半个白昼。毛豆看着方砖上自己的影子,忽而清晰,忽而疏淡,忽而又交叠。身前身后走着人,携着行李,他们的影子也与他的交互相错。回顾一下,毛豆这二十来年生涯里就没乘过火车。他们村庄前边的铁路线,一日几班车过,路障起和落的铃声,会传进村里,可他就是没有乘过火车。后来,火车少了,再后来,铁路也废了,他们只能远远地听见火车的汽笛,他依然没有乘过火车。那村庄出现在眼前,是一幅剪影,他离开的那晚,留在眼睑里的印象。自他从那里出来,已经过了多久了啊!父母兄姐会对他的失踪有什么猜测?还有老曹,想到老曹,毛豆的心陡地一动,很奇怪地,这是想起家人时候也没有的心情。似乎,家人只是代表家,而老曹,却引出了整个村庄的景象。毛豆好像看见一群小孩神情紧张地去找老曹,将空地上拾来的可疑的“凶器”交给老曹,老曹却漫不经心地往包里一扔,那群小孩里面就有自己。忽然间,空地也出现了,上面滋滋地生长出毛豆,豆棵打着他的小腿肚子,豆荚毕剥落下。毛豆热泪盈眶。他的脚步忽然有了方向,变得坚定起来。他很快找到票房,往上海去的车果然还有几班,都是从北方下行的普快和慢车,多是站票。临近春运,火车率先有了过年的气氛。毛豆看准了一列车,从一个叫“三棵树”地方开来,上车时间在午夜。毛豆在挤搡着的人堆里站稳脚,到怀里摸钱。当他手触到钱的一刹那,他忽然想起一个人来,不由得停住了。这个人就是他的搭档,老程。 他和老程的车,变成这包钱了。他回去要不要见老程?见了老程,又该怎么解释?还有公司,他如何向公司解释?难道他说他遭到劫持?那么要不要报案?倘若报案,他又如何向公安局解释?解释这一万块钱的来历,他被劫的这十来天的经过,还有,劫持他的人,大王,二王,三王——是的,他连他们的真实名字都不知道,可是他们的音容笑貌宛如眼前。是他们劫持了他,使他的处境变得这样尴尬,可是,怎么说呢?他们在一起处得不错。毛豆一迟疑,后面的人就涌上来,将他从窗口挤开,并且越挤越远。他多少有些顺水推舟地离开了票房,回到车站广场。有一个女人过来问他要不要票,他看着女人扎得很低的头巾底下,表情诡秘的脸,心中茫然。待女人重复几遍后,方才恍悟,原来这就是三王以前的营生啊!他并没有因此而感到亲切,却是有一种害怕。他躲闪着眼睛,不敢看那女人,嗫嚅说不要车票,转身走开去。不想那女人却紧跟了他,问他要不要住旅馆。毛豆不搭理,快步走得老远,回头看,那女人倒是没跟过来,站在原地看着他,朝他笑,好像已经成了他的熟人。毛豆赶紧回过头,继续走,这就走到广场边上,临了候车室的入口,人流多往这边集中,都是南来北往的旅客。这时,他听见了乡音,几个上海客人大声喧哗着朝这边过来。虽然市区的口音与郊区的有着差别,可总归是毛豆的乡音。火车站真是个惹人伤感的地方,这里,那里,牵起人的愁绪。毛豆又折回身,这时,他发现广场其实并不大,简直就是巴掌大的一块地方,因为他又遇见了那个女人。这回,女人没看他一眼,很矜持地从他身边走过去。夜深了些,气温下降,路灯底下有氤氲般浮动的物体,是人们的呼吸与寒冷的空气结成的白雾,再有,天似乎下霜了。远处有霓虹灯,“亚细亚”“柯达”等等的字样,嵌在深色的夜幕中,散发出都会的气息。 毛豆决定在这里过夜,等到了明天,也许一切自会有委决。也不知道是他有心找那女人,还是那女人知道他的心思,毛豆一抬眼,竟见她在不远处向自己招手。毛豆不情愿地朝她走去,她一点不见外地,拉住毛豆的手臂就走。毛豆挣了几下没挣脱,便也随她去了,不知情的人看了,还以为是母亲领着娇纵的儿子。两人这么别别扭扭地走出广场,向东边小街走去,钻进一条窄巷。巷里黑漆漆的,门窗都紧闭,倒有一方灯光映在地上,走过去,见玻璃门上写了“五洲旅社”四个红漆大字。推进门去,窄小的门厅,迎门就是一具柜台,柜台下的长凳上坐了几个女人,和这个女人奇怪地相像。即便在室内,也不解下同样扎到齐眉的头巾,头巾下是诡秘的眼神。此时,她们捧着茶缸,大声地吸食里头的面条,大声地喝汤,门厅里面满溢着方便面强烈的鲜辣气味,有一股肉欲的刺激。她们和这女人用几个类似暗语的字句交谈,流露出彼此间的默契。柜台里面也是个女人,样子和装束与这几个略有不同,面色白净些,衣着也轻便整齐,这就区别了她们不同的工作性质,一种是室外,一种则是室内。她拉过一本旅客住宿登记册,让毛豆填写,身份证一栏,毛豆停下了笔。他和女人说因是和同伴走散,所有东西,包括车票和身份证就都不在身边了。女人立即直起眼睛:那你有没有钱?毛豆说有,女人将登记册一合,说出两个字:押金。毛豆交出一百块钱,领了钥匙,由女人指点,上了二楼。这“五洲旅社”总共不过五六间房,五六间房又像是从一大间里隔出来的,毛豆住的这一间隔得尤为勉强,生生将一扇窗从中劈成两半。于是,这一间其实就只能放下一张床。毛豆爬上床,趴在半边窗台上,望着窗下的街道,忽感到无限的孤单。 这一个旅社,今晚似乎只住了毛豆一个客人,窗下的后街,也没有一个人影出入,只有一盏路灯寂寂地照着。电线杆上,糊满了各色招贴,最鲜明的一张依然是治疗性病的“老军医”。这张招贴将全国各地都联系起来,使之成为一个共通的世界。楼下女人们的嘁喳偃止了,大约又各自出去上岗。四下里,就变得十分静。毛豆将头枕在胳膊上,看见了层层屋顶上面的天空,不是漆黑,而是蒙了灰,像是有一层薄亮。其实不是亮,而是天在下霜。毛豆睡着了,先是枕在窗台上,后来又滑回床上,进了被窝。夜里面,从隔开的窗户的另一边,传过来灯光和动静,那边也住上了人。恍惚间,毛豆以为是在过去的日子里,不是太远的过去,只是在这一夜之前,与大王二王三王在一起的日子。他翻了个身,又安心地睡熟。 毛豆起来,已是第二日的中午,他结了房钱,走出旅社。他完全不记得昨天走过来的路线,而且,周遭环境看上去也和印象中大不一样。昨夜静寂的街巷,此时变得喧嚷,沿途多是小铺,饭店居多,还有杂货,碟片,服装,水果,间着发廊和旅馆。毛豆进了一家面店,要了面和一客卤鸭,再又要了一瓶啤酒。他多少是有意地拖延着时间,不想立刻上路。他一个人自酌自饮,看上去并非逍遥自在,反而有一种落寞。车站附近的街巷,总有一种不安的流动的空气,是行旅的空气,从车站蔓延过来,带着催促的意思,令人紧张。可毛豆不急,他想:急什么呢?有的是往上海的车。经过这一夜,他仿佛长了阅历,能够处变不惊。他慢吞吞地吃着喝着,看面店前过往的人。他辨得出人潮里面,操那种特殊营生的人了,无论男女老幼,一律都带有一种佯装的悠闲,里面藏着诡黠。他甚至又看见昨晚带他去住宿的女人,虽然白天看起来很不同,可他依然认出了。夜晚看上去鼓鼓囊囊的身子,原来是一件面上行线的厚棉背心,手上戴着半截手套,头巾扎到齐眉——这是他们这一行的职业装束。拉杆箱的轮子哗啦啦从街上过去,有一些男女,摩登得不该在这样庸俗的地方出现,可他们就是出现了,而且还很坦然,也走进饭铺,要吃要喝。毛豆喝干面碗里的汤,抱着不得已的心情,站起来走了出去。就像是存心地,他朝与火车站相反的方向走去,走到了大街上。大街上人头攒动,店铺里都张着高音喇叭,放着电声音乐,有一派节假日的气氛。毛豆站在十字路口,正对面是“亚细亚影城”,他忽然就想看电影了,于是随了人流走过车水马龙的街心。到马路对面,又见有一箭头标志,直指“天宁寺”三个字,毛豆的心思又从电影上移开,转向了“天宁寺”。他沿了箭头指示向南走,发现行人多是朝那个方向去,还有旅行团的大客车,在往前开。眼看大客车停下,便知道“天宁寺”到了。其实,毛豆并不懂观光,只是随了人流走,有个导游在解说,通过麦克风出来的声音失了真,说的又是什么“道教”,就听声音嗡嗡地响,没有一个字入耳。小孩子只管挣脱了大人的手,在人缝里乱钻,有一个特别调皮的,硬把毛豆从水池边撞开,自己挤到石栏杆前。毛豆当然让他,抬手摸摸他的发顶,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可是男孩并不领他情,稍停一下,又撞开他腿钻出去,留他自己在这里。毛豆顺着人流,不知不觉绕完整座天宁寺,游出寺外,又站到马路上。这却是另一条马路,窄小和安静,沿街有一些香烛店,兼卖杂货。街上过往的人,彼此都认识似的,立定在街心说话,有车过来也像认识似的绕过说话的人。这是休息日下午特有的恬静,还有意兴阑珊。毛豆想:是不是要回家了? 想到回家,并没有使毛豆高兴。前一日的顾虑,倒没有继续困扰他,而是想过了就算是解决了,放下不提。毛豆不是心重的人,他相信船到桥头自会直,走到哪里算哪里。他没有过什么大不顺的时候,就算劫车这一桩事故,在他也不像传说中的那样,造成什么死和伤的严重结果,相反,这些日子他过得不错,以至于他想起家,就觉着闷了。怀着这样恹恹的心情,毛豆走上去火车站的路。这半天时间,毛豆的脚已经认识了这个城市,想也不用想,就走到了车站。可它依然是个陌生的城市,人的穿戴举止看着就是两样,口音也是耳生。其实,这些都不是真正的区别,区别在于,人的表情。那是安居乐业的表情,就是这表情将他和人群隔膜了。下午的车站,还不像夜晚的,有一种暖调子,灯光在黑暗里造了个近乎桔色的小世界。而此时却平坦敞开着,与周边灰暗的街道,楼房连成一片,景象消沉。毛豆闷头走到售票处,售票处人倒不多,一半窗口闲着,他仰头在车次表上寻找自己要乘的一班。正搜索,忽然,脊背上一紧,肯定是受了某种感应,他浑身一激灵,不由得回过身。身后不远处立了几个人,真是又熟悉又陌生,毛豆的嗓子眼噎住了,说不出话来。 大王,二王,三王,他们准备沿铁路线旅行,这一站是往镇江。半小时以后,毛豆同他们一起,乘在了上行的火车上。 后记 倘若多年前,阿城的小说《遍地风流》不那么著名的话,我的这个长篇,就要叫作《遍地风流》了,当然,此“风流”不是彼“风流”。“枭雄”的意思多少要狭隘一些,也直露了一些,但还切我的本意。我本意不止是指那四个“游侠”——“遍地枭雄”这名字真有些像武侠小说,其实我并不热情武侠,总觉得武侠是另一路数,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当属神仙 志怪;但要是从现实出发,想象武侠的前世,也当是在你我他的世界里,不知怎么一脚踩空,跌进异度空间,比如那个叫作“江湖”的地方——我本意却不仅在此,更在“遍地”这二字,就是说处处英雄业绩。当然,这“英雄”也不是那“英雄”,这“英雄”大约可用“大王”这个人作说明。“史记”中写商鞅,听说秦孝公求贤,便找路子晋见。第一次见,说的是“帝道”,秦孝公边听边打瞌睡;第二次见,讲的是“王道”,秦孝公虽然也没用他,但态度好了些,以为此人尚可对话;第三次,商鞅摸准了秦孝公的心思,摆出了“霸道”,结果一谈谈了数日,秦孝公道出心里话,帝王之道费时太久,我等不了,“安能邑邑待数十百年以成帝王乎?”于是用了商鞅。大王就是崇尚霸道,当然不能是秦孝公,“大王”不过叫叫罢了,只能自领了那三个小枭雄,也不能像古时的侠客云游天上,而是在地的隙缝里流窜,最终还是落入窠臼。 由来已久,我想写一个出游的故事,就是说将一个人从常态的生活里引出来,进入异样的境地,然后,要让他目睹种种奇情怪景,好像“镜花缘”似的。我还进一步设想过,一名老实的职员,忽被前来索讨债务的债主劫持,当作人质,带他离开从未走出过的城市,踏入另一个世界。这只是一个故事的壳,壳里面盛什么,心中却是茫然的。后来,看了日本作家 安部公房的小说“砂女”,也是被引入异样境地的遭遇,差不多是同种类型的壳,虽然壳里的东西不尽相同,可因为壳的外部特征太过鲜明,不禁有熟腻的厌倦,便没了尝试的兴味。其实,故事的壳多是大同小异,有些壳可说一二百年地使用着,却并没有磨蚀光泽。比如说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相爱,像亚当和夏娃;比如说一个人杀死另一个人,像“奥塞罗”;再比如说一个人要从死亡里逃生,像“舍赫拉查德如是说”,这些模式演绎出多少故事,至今不使人生厌。那就是说,这些壳容量大,虽然器型简约,可惟是简约才可纳入丰富多样的内容。而器型太过复杂精巧,所容纳的物体反要受限制。于是,我便把那个“出游”的壳放弃了。然而,壳里面却似乎有一种物质依然兀自生长着,而且有壮大的趋势,那就是“遍地”的景象。 二零零三这一年,我走过两处废矿。一处是浙江临安,大明山里的钨矿。四十多年开采,矿藏已经殆尽,余下破碎的山体。从铁轨的路基,涵洞,岩壁的横切面,可看出当年雄伟的生产劳动。就在这矿山的残骸上,开辟了旅游景点。我将这一处废墟作了小说中的场景,让“游侠们”藏身其间,因这里有一股宿命的空气,很适合作逃亡的终局。场景就和人一样,具有着不同的性格,有的平淡,而有的却色彩强烈,你走进去,就会觉着四周围偃息着无穷的声色,不知什么时候,一得契机,便奔涌而出。你禁不住要为它设想故事,有关过去和将来,这就是场景的戏剧性。我要说的第二处废矿,是在马来西亚,西马的东海岸城市关丹, 附近的林明锡矿。英国人在此开采一百年,运走无数锡锭,最终弃下一座空山回家了。进入这个小镇,情景忽就变得不真实,挤挤的房屋——外壁多涂有鲜艳的漆色,是热带居民的喜好,房屋里没有人,是一座空城。犹如从天而降,一间水泥二层小楼却传下《红梅赞》的歌声,原来是华人的同乡会馆,正唱卡拉OK。矿里的工人多是上世纪初来自中国南方,然后世代相袭,在此繁衍一百年,就好像一个中国的小社会。甚而至于,上世纪六十年代,这里也组织了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又当我问起当年,镇上会不会有妓女,人们回答:你说的是流莺?那有!“流莺”这个词,且带着旧式的风尘,也在这里伫步,积压起语言的考古层。矿已封闭,山坡上的入口被疯长的植物壅塞,昔日的运输码头早就颓圮,河流上横贯一座吊桥,一名工人正在修补桥板。为了让我放心走过,他耐心地拖过一条条木板,盖住漏空。我想他是喜欢有人来,与他搭讪说几句话。这条河很像电影里看见过的湄公河,所有热带的河流大约都一个样,掩在茂密的树丛里,有一种丰饶的荒凉。不消说,这一处场景也充满了生动的性格感,它几乎要发出声,它要讲述什么故事呢?我想说的是,这一年,我无意走过两处废墟,这就好像是一种命运的排定,还像是,要为我这一年的旅行和生活规划一个背景,一幅“遍地”的景象。 就这样,这个“游走”的故事又来到面前,但已经从那个形式的壳里脱出来,内里的物质生长着,有了它自己的生命的形状。这其实也更贴近于事实,本来,内部的就比外部来得更重要,更是我的所思所想所要表达,所以,也更有活力,能够自生自长。同时,它也向你要求更多的养料,你必须努力地充实它,使它不至于流失行踪,最终无影无形。写小说就是这样,一桩东西存在不存在,似乎就取决于你是不是能够坐下来,拿起笔,在空白的笔记本上写下一行一行字,然后,第二天,第三天,再接着上一日所写的,继续一行一行写下去,日以继日。要是有一点动摇和犹疑,一切就将不复存在。现在,我终于坚持到底,使它从悬虚中显现,肯定,它存在了。 2005年3月24日 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