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喜》 缘起 有天,我接到一封信,署名七喜。不知男女,来历。央我去珠穆朗玛峰脚下一个叫万榕的村庄一聚。说有个关于我此生最大的秘密来源此地。 其间,在旅途中,我经历了许多有趣的人。他们是:车夫韩寒、客栈老板石康、女导游雪漫、吝啬游客痞子蔡、神秘人蔡骏、失恋欲自杀女沧月、探险家孙睿、疑似逃犯的江南,以及随便什么坏身份的强盗甲老路等。 发生了许多故事。 后来,秘密终于被揭开…… 要求: 要有旅途见闻。要有相关人物。(不一定人物都出现,人物身份也可以改。) 可以写古代也可以现代,可以写玄幻,也可以武侠,也可以浪漫言情,总之什么性质的故事都可以…… 序·韩寒 这几天西藏又成了新闻,勾起了我对西藏之行的回忆。其实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非常向往西藏,负责地说,这种向往完全是附庸风雅。在大概我初中的时候,西藏突然开始和"心太软"一起流行,都说西藏是圣洁的地方,可以洗涤心灵。这很好,大脑已经被洗涤了,心灵再去洗涤一下,齐了。 我对西藏的向往都是小资小调的,是伪情怀的,而且根据我的观察,似乎周围的人都是这样的。没人弄明白藏传佛教和藏獒有什么关系的时候,大家的人生梦想都是去一次西藏,似乎每个去完的人回来,人生观和世界观乃至消费观都发生变化。那个时候我也是其中的一员,我觉得去西藏是一件很高级的事情。 后来我长大成型了,都一直没有成行。记得我当年说我的理想是去西藏的时候,很多无知小女生都写信告诉我,你真有追求。然后《萌芽》在2000年连载了一年多的一篇关于西藏和可可西里的纪实文学,作者的女朋友恰巧也叫韩寒,于是很多小女生又给在上海郊区家里的我写信道:你真是我们的偶像,说到做到,而且雷厉风行,我们还没买到中国地图,没弄明白西藏和新疆哪个在上面哪个在下面你就已经颠了。所以至今在一些《萌芽》的读者的心里,我于2000年已经去过西藏了。而且我还没写文章,隐忍不发,是最高境界,只有和我同游的另一个男作家写了感想。 那位作家也怪,通篇就没和他的女朋友亲热过。 后来我几乎没有动过这个念头。因为我对西藏失去了兴趣。我不需要依附于辽阔之地和世界之巅来给我假的强大和虚的感悟。论坛上一直是自驾游去西藏的,但平时都忙于比赛,所以空下来都不想开车。 再后来有了这个机会,行家和七喜以及万榕文化邀请我参加去西藏的活动。其实我一开始有点犹豫,一方面听说要跟随一些其他人,让我觉得很不自在,另一方面我总觉得这等于一次走穴,然后回来写一个走后感,对于一个写作者来说似乎太过残酷。但是在多方讥笑我是不是怕高原反应,是不是不敢徒步去雅鲁藏布江大峡谷的刺激下,再回想起那也是我儿童时候的梦想,就毅然去了。 去的第一天,我为了防止迟到,特地睡在虹桥机场里面的酒店里。算算时间差不多了,我从容出发,出酒店步行十秒,到了候机楼,一看离截至办票还有十分钟,这算是我近年来最宽裕的一次登机。我慢慢打通了领队的电话,大家相约在一号门。我站在一号门下,寻觅领队张翼的身影,电话那头说,我也在一号门呢,你看见我没? 我说:没有,我举着手呢,你举手…… 电话里说:我伸手了,我怎么没看见你举手…… 第二天的同一个时间,我准时到了浦东机场,飞往成都,再转机西宁,和前一天飞走的领队张翼汇合。我们直接开车去拉萨。 青藏线是非常好走的,至少比上海的外环线平一点。因为我对主办方一直表达对司机技术的担忧,所以他们派出了最好的李师傅和我一起开车去拉萨。听说路上会有砂石和暗冰,所以我的意思是,路况好的时候由司机驾驶,路况复杂的时候由我驾驶。主办方的意思是路况好的时候我可以开着过一把驾车的瘾,路况差的时候由司机驾驶。我们的意思完全岔了,我是一点驾车的瘾都没有,也不觉得在民用公路上驾驶有任何的乐趣,我只是不放心别人开车,坐别人的车我天生紧张。结果到了当地一看,一马平川,连个鸟都没有,也没有任何的悬崖,从上海内环线上掉下来至少要比从青藏线马路上掉下来高十倍。而且坐了一公里车,李师傅的驾驶也是非常的沉稳老练,我就很快睡了。 醒了的时候就是青海湖。我又睡了。再醒就到了第一天该住宿的地方。这里的人都热情问我,有没有反应,有没有反应,我一开始不明白,偷偷摸了摸下面,说,现在还没有反应。他们说,你现在没有反应是正常的,等明天,你就有反应了。 我暗想今天晚饭是不是放了什么藏药秘方。 接着他们说,有的人到了这里,就有反应了,整个人都不行了。你行不行?不行你就说。 我说:我行,我行,我没反应。 说着真是矛盾。 第二天去往格尔木。一路都是高山白云,风景就像是复制粘贴。途中经过了可可西里,很快看见一只藏羚羊,我一个朋友激动地下车,说,藏羚羊。藏羚羊很机敏,撒腿就跑,我朋友撒腿就追,司机李师傅看了直摇头,说第一次看见用人力来追藏羚羊的。 我那朋友跑了三步就吐了,从此开始高原反应,一路反应到拉萨,整个一千多公里都反应不止,一直在车里昏睡,醒了就喊着要寻死。所以下文就忽略此人。在格尔木好好休息了一个下午和一个晚上,上海发生了一些事情,我一直心情不好,这样的风景也没有办法提起我的兴致。我想风景总是次要于人类的,因为风景是背景,主体如果没表演好,背景好看也枉然。 我从那曲开始有高原反应,因为我着凉了。在那曲的酒店我洗了个澡,开始发烧。高原的一切都来得很快,立竿见影。一晚头疼,怕自己烧坏了,回去不记得自己去了哪,没办法写这个序,但又不好意思打扰隔壁房间的司机和领队,所以一直扛到六点多,给隔壁打了个电话。他们起床后决定送我去医院吸氧。但那曲的医院在哪是个问题,我艰难地收拾好东西,上车求医,当时天未亮,找医院和急症室大概花了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街上偶然出现的人都指引我们去到莫名其妙的地方。在漆黑中一阵乱开,终于找到了一个加号,进去吸氧半小时,打了一针退烧针,又马上全部康复。 从医院出来已经天全亮,我们惦记着要去吃点早饭,走出医院大门,我回头凝望,突然发现紧挨着医院的建筑群有点眼熟,定睛一看,是住的酒店。 剩下来的路程还有两天,但我决定一天就到。途中我们要翻越最高海拔的唐古拉山口。路上巨大的冰川,那些都是长江的源头。但当我看见那些自然界神奇壮观的景色,我总会去想,这是多么狠的一件事,这就是文明的源头,因为这是河的源头。但这些神奇总是理所当然的,因为肉眼所看见的事物,都应该是理所当然的。 然后我们就到了拉萨。我住的酒店正对面就是布达拉宫。晚上去了大昭寺,坐在领队张翼带去的一个餐厅和酒吧里。那里拥有了情怀,我看了一些留言册,里面都是对姑娘的表白,显然,这些姑娘都不是此刻坐在对面或者旁边的,另外还有对理想的决心。在凡是表决心的留言下,我都跟贴了。我想,既然是握着笔,我就不能写"顶",于是,我在所有的决心下都写了"批准"。有的时候,人下的决心其实一点都不坚决,分分钟一个闪念就能摧毁,如果自己批准不了,我想,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或者一个陌生男人的批准都是会有帮助的。但是,理想在此刻还是淹没在本子里大断的情话和伤感爱情里。我想,一个人来拉萨的乐趣总是不及两个人去拉萨,完美的境界是一方面又没反应,一方面又有反应。两个人如果喜欢,可以去拉萨四处走走,只是因为……空气好。你如果看见他人的留言,请多看眼前的人几眼。至少你还有得看。在这个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城市,又有宗教给你们的痴言助兴,多好。 倘若有喜欢之人,又得手,真是一件开心的事。 我在某本某页留了一句话,你们永远都不知道。 之一·遇见自己,在雪域中·蔡智恒 2007年12月19号,我收到一封署名"七喜"的信。 信上的文字有些虚无缥缈,大意是说如果想找到自己,就来西藏。 这对我很有吸引力,因为我常常找不到自己。 尤其是考试过后看榜单时。 更何况西藏几乎是世界上最圣洁、最纯净的地方,多少人梦寐以求。 不过考虑到我还得上课,还没有安排假期的心理准备。 只好把这封信当作一个诱人的广告。 当我想从信件中查看"七喜"到底是何方神圣时,掉出一张机票。 台北飞香港、再由香港飞上海,而且机票上面竟然是我的名字! 在这诈骗横行的年代,我无法天真地相信这是事实。 打了通电话到航空公司询问。 发现有人已帮我订好了三天后飞往上海的机票。 几经思量,按捺不住冲动,拨了信上留的电话号码。 电话刚接通,正准备询问为什么帮我订机票时,那端反倒先开了口。 "沙子漏完了没?"她问。 "啊?"我很纳闷,"你说什么?" "你耳背吗?"她说,"我再问一次,沙子漏完了没?" "为什么这么问" "如果你答不出来,你手中的机票三分钟内会自动爆炸。" 现在是怎样?在拍电影《不可能的任务》吗? "漏了三次后,终于漏完了。"我随口说。 "你答对了。"她说,"把台胞证号码给我。" "为什么?" "台湾同胞入藏得申请批准。我可以帮你申请。" "你不是诈骗集团吧?"我问。 "如果我是诈骗集团,我会承认吗?" "当然不会啊。" "那你还问。" 我犹豫了一下后,起身拿出台胞证,念了号码给她。 "12月22号晚上,我已经帮你在上海万宝酒店订了间房。"她说。 "如果我不去呢?" "你不来的话,你手中的机票三分钟内会自动爆炸。" "你还来这套!" "总之,"她下了结论,"三天后上海碰头。" 然后电话断了。 我考虑了一天,决定接受邀约,去拜访诸佛的国度--西藏。 我向学校方面请了三天的假,请假的原因写上: "到上海为两岸学术文化交流略尽绵薄之力。" "蔡老师。"校长说,"这活动太有意义了,三天不够。" "喔?" "我再多给你两天。"校长笑了,"要好好宣扬本校啊!" "嗯。"我略低下头,心虚了。 请了五天假,连同前后两个星期六、日,我共有九天的假期。 西藏的冬天可不是件好玩的事,我得好好准备御寒衣物。 去书局翻了翻介绍西藏的书,西藏的美自然不在话下。 但去过的人都是挑春、夏、秋三个季节,没人在冬天去。 我心里有些忐忑。 "老师,别担心。"临行前,学生说,"佛菩萨一定会保佑你的。" "为什么?"我问。 "你从没当过人,想必积了很多阴德。" "最好是这样。" "记得要平安回来呀,我们这学期的学分就等你来给了。" "尽力而为了。"我说。 "要平安回来呀!" "要健康而完整地回来呀!" 学生的声音散在十二月底的寒风中,越来越细、越来越远。 唉,好凄凉。 拉着行李,坐上飞机到香港,然后再转机到上海浦东机场。 在机场柜台询问公交车路线,搭上公交车进入上海市区。 下了公交车,拦了辆出租车到万宝酒店。 进了房,卸下行李,才刚进浴室洗完脸,门铃便响起。 我打开房门,一个三十岁左右留着短发的女子站在门口。 "你就是七喜?"我说。 "我不姓七。"她说,"我姓饶,叫饶雪漫。是个导游。" "饶小姐妳好。" 我小心翼翼咬字,免得把"饶"发成"老"。 我请她进房,她才走进房门两步,便问:"七喜这名字,让你想到什么?" "嗯……"我想了一下,"一种饮料厂牌。英文叫7-UP。" "那么7-UP代表什么?"她又问。 "白雪公主跳脱衣舞。" "呀?"她瞪大眼睛。 "白雪公主旁边不是有七个小矮人吗?"我说。 "他们都是男的,所以当白雪公主跳脱衣舞时,他们会有生理反应,就UP了。" "你……"她涨红了脸,几乎说不出话,深吸了一口气后,说,"这答案虽然低俗,但还算是个答案。" 说完后,她给了我上海飞成都,再由成都飞拉萨的机票,日期是明天上午。 还有一张《进藏台湾同胞批准函》。 "药带了吗?"她问。 "药?"我很纳闷,"什么药?" "你没听过高原反应吗?"她很讶异。 "听过啊。"我说,"不过应该还好吧。" "夏天也许还好,但冬天的西藏高原,空气含氧量只有平地的百分之六十,有些地方甚至不到百分之五十。高原反应的症状会更剧烈的。" "我什么药都没带啊,怎么办?" "不怎么办。"她说,"反正那是你的因果。" "喂。" "你只要记得,刚进入西藏,动作放轻,脚步放慢,做什么动作都要慢慢、慢慢地来。适应了以后就没问题了。" "喔。" "还有一点最重要,进入西藏前三天,千万不要洗澡。" "为什么?" "若是感冒就糟了。还没适应西藏的气候前,洗澡很容易感冒的。" "真的不能洗澡?" "我像开玩笑吗?"她板起脸,"我保证你洗完澡后就会进医院。" "哈哈哈……"我大笑了起来。 "笑什么?" 小时候家里没热水器,冬天要洗澡时妈妈总是烧一锅开水送进浴室。 但一锅热水哪够用?于是常常得在浴室里发抖等热水。 所以我小时候最讨厌的事,就是在冬天洗澡。 没想到这世界上还有冬天绝对不能洗澡的地方,那简直是天堂啊。 "我一定会在西藏找到自己。"我笑得很开心。 "也许七喜选错人了。"她仔细打量了我一会,然后说,"你必须再通过一个测验。" "什么测验?" 她从包里拿出一本书给我,说:"仔细看完每一页、每一个字。" 我翻开第一页,里头的字根本不是汉字。 "不用测了,我完全不会。" "你不必看得懂,你只要看就够了。" "只要看?"我皱起眉头,"看不懂文字,看有什么用?" "看就对了!"她提高音量。 我不敢再顶嘴,低下头,快速扫过每一个字,扫完后再翻页。 这本书很薄,不过才二十多页,不过纸质相当坚韧,颜色偏黄,而且纸上还有不规则纹路。 "看完了。"我将书还给她。 她接过后,又从包里拿出两个像饼之类的东西。 伸手递过来,说:"这是藏民的主食--糌粑。你吃吃看。" "谢谢。"我没接过,"我先洗个手。" "干嘛先洗手?" "咦?"我很疑惑,"吃东西前先洗手很正常吧。" "不用洗了。"她把糌粑收回包里,"你通过测验了。" "啊?" "这本书的纸是藏纸,藏纸主要原料是一种叫狼毒草的有毒野草,因此藏纸不怕虫蛀鼠咬,也不会腐烂。用藏纸制成的经书,即使历经千年仍是完好无损。" 她顿了顿,接着说:"狼毒草连狼都怕,何况是人。你刚刚用手指翻了书,如果不洗手就直接吃东西的话,恐怕……" "恐怕怎样?" "死是死不了,不过或许会拉肚子吧。"她终于露出微笑,"总之,恭喜你。你通过测验了。" "这算哪门子测验?"我大声抗议,"这是整人而已嘛!" 她没理我,收拾好东西,说:"我还有旅游团要带,比你晚一天出发。不过我已经安排了人去拉萨机场接你。"她说,"你试着在西藏寻找自己,如果还是找不到,可以到珠穆朗玛峰脚下的村庄,或许可以得到解答。" 说完后,她留下手机号码,便走了。 我满肚子疑惑,坐在床边沉思。 不知不觉间,把手指伸进嘴里轻咬着,这是我的习惯。 然后心里突然闪过一道光亮。 哇! 狼毒草啊! 可能是心理作用,早上起床后到坐上往成都的班机前,总是觉得嘴唇隐隐发麻。 到了成都机场,先到转机柜台办理登机手续。 我递给服务人员那张《进藏台湾同胞批准函》。 "你是台湾同胞?"他看了我一眼。 "嗯。"我点点头。 "去西藏的目的?" "这是个好问题。" "嗯?" "没事。"我说,"到西藏旅游。" 可能因为现在是冬天,而且我只是一个人,因此他打量我的眼光带点狐疑。 办好登机手机,登上成都飞往拉萨的班机,机上多数是藏胞。 三个小时后,飞机抵达拉萨贡嘎机场。 我谨记饶雪漫导游的吩咐,一离开飞机,便放慢速度,放慢脚步。 行人从我身旁匆匆而过,连三岁小孩都走得比我快。 我好像变成刚登陆月球的阿姆斯特朗,在机场太空漫步。 从下飞机到走出机场,如果不包括提领行李的时间,短短的路程我走了将近二十分钟。 刚走出机场,迎面走来一个二十多岁的长发女子,五官透着一股艳丽。 她手上捧着一条白色哈达走到我面前。 我弯下腰低下头,她将哈达挂在我后颈上。 "扎西德勒。"她说。 "谢谢。"我说。 "为什么这么久才出来?"她问。 "因--为--我--要--慢--慢--适--应--高--原--气--候--啊。"我一字一字,缓缓说。 她看了我一眼,说:"你跟我笔下的人物好像。" "嗯?" "我叫沧月,是写奇幻小说的作家,我小说中常会出现鬼怪人物。" 她说:"那些鬼怪通常都是这样说话的。" 为了避免得到高原反应,被美女小小嘲笑一番是可以容忍的。 她领着我走向车子,才走了半分钟,我就已经落后十多步。 她钻进车子,系好安全带,倒车出来时,我还有三十米的路途。 当我终于上车后,她说:"我下次想塑造一个长痔疮的小说人物。你走路的姿势给了我灵感。" 从机场到拉萨市区,大约还有一个小时的车程。 沿途我们几乎不交谈,只有经过聂塘大佛时,她简单介绍一下。 聂塘大佛就在路边的山壁上,是彩绘浮雕石刻佛像。 相传是元朝帝师八思巴所建。 车子顺着雅鲁藏布江的支流--拉萨河走,四周都是山。 道路和偶见的藏式民居,应该都在河谷两岸。 西藏果然不愧是高原,放眼望去都是山,山山相连。 人们只能在切山而出的河谷两岸居住。 "夏天西藏很美,花红草绿;但现在花谢了,草色也染上灰。"快到拉萨市区时,她终于主动开了口,"为什么冬天来西藏?" "听说冬天的西藏很干?" "嗯。"她点点头。 "正因为干,天空完全没有云,只是纯净的蓝。"我说。 她视线略微朝上,我相信她跟我一样会发现,天空没有一丝杂色,是一气呵成的蓝。 "没想到冬天的西藏天空这么清澈、纯粹、湛蓝。"她说, "但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如果夜市里的人非常稀少,逛起来便会少了一点味道。"我说,"但西藏的游客如果太多,西藏深层的美,就听不见了。" "听不见?" "西藏的美,不光是用眼睛看,还要用"心"去"听"。"我说,"所以我决定冬天来,倾听西藏的声音。" 我说完后,她沉默了一会。 直到车子进了拉萨市区,她才开口:"我今年夏天失恋,一度有轻生的念头,朋友劝我来西藏。夏天的西藏真的好美,我逐渐忘掉失恋的苦痛。但冬天一到,我似乎又想起以前那股失恋的剧痛。" "生命还是值得热爱的。"我说。 "刚刚在机场看到你走路的样子,让我想起了一句老话。" "哪句话?" "蝼蚁尚且偷生。"说完后,她终于笑了。 车子到了饭店,我下了车,还是用蝼蚁挣扎求生的姿势走路。 "西藏人有句俗话:傻瓜是不会得高原反应的。"她说,"所以你放心,你不会有高原反应。" "最好是这样。" "雪漫明天就到了,有问题可以找她。我走了,再见。" 车子重新起动后,又听见她说:"我也会用心倾听西藏的声音。" 我提着行李,走到柜台办理手续。饭店大堂的藏式彩绘,别具风味。 进了房,卸下行李,简单洗个脸后,天色也渐渐暗了。 离开饭店到街头走走,拉萨虽小但还是像座城市,没想象中荒凉。 我钻进一家藏式茶馆,点了碗藏牛肉面。 面条的外观跟一般面条相似,只是用青稞粉制成,口感较粗韧。 牛肉是牦牛肉,很有嚼劲。汤头也很清甜。 吃完面便慢慢走回饭店,不用洗澡的冬夜显得格外幸福。 到目前为止,身体似乎没有高原反应的症状,真是可喜可贺。 看了一会电视,觉得困了,倒头就睡。 睡到一半却被电话铃声吵醒,是柜台打来的。 "您好,本饭店即将停电,请问您需要蜡烛吗?" 我看了看表,十二点半耶!睡着的人还要蜡烛做啥? "好吧。"我叹口气。 我躺在床上,没多久"咚"一声,电果然停了。 然后门铃响起,我下床打开房门,吓了一大跳。 漆黑的世界里,突然有人拿支蜡烛,火光映在脸上。 应该叫沧月来住的,这一定可以提供她写奇幻小说的灵感。 把蜡烛放在电视旁,正准备再入睡时,突然想到一个严重的问题。 深夜的拉萨气温是零下,没电的话就没暖气,那…… 赶紧套上毛衣,再从衣橱里翻出一床棉被,盖了两层棉被才敢入睡。 高原上的日出特别晚,八点多天才微微亮。 我等到九点多天色看来像是平地的早晨后,才出门。 拉萨的出租车很有人性,只要在市区内都是十块钱人民币。 到了布达拉宫山脚下,我下了车。 这座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宫殿,依山而建,气势磅礡。 还没来西藏前,早就在电视、书本或明信片上看过布达拉宫了。 但亲身站在山脚下仰望布达拉宫,还是被它的气势所震撼。 红、白、黄色石块的主体建筑,在纯蓝天空的衬托下,更显壮丽。 布达拉宫严格限制每天游客的数量,因此旅游旺季时若没先订票,恐怕得排上二十四小时以上才有机会入内参观。 虽然由于青藏铁路开通,进藏方便多了,游客大幅增加,但冬天进入西藏的游客依然少之又少。 所以我根本不用排队,直接买了票,登上布达拉宫。 爬上又高又陡的石阶梯,高原稀薄的空气让这段路途更吃力。 要进入宫门前,被墙上色彩鲜艳的彩绘佛像吸引住目光。 我拿出数码相机拍个过瘾,因为一进宫门后就不准拍照了。 带着虔诚谦卑的心,我脚步放轻,仔细欣赏每一寸的美。 我从红宫进入,红宫高四层,有各类佛像殿。 还有存放历代达赖喇嘛法体的灵塔,从五世达赖到十三世达赖,但独缺六世达赖仓央嘉措的灵塔。 白宫高七层,是历代达赖喇嘛生活起居和政治、宗教活动的场所。 我从白宫后面的甬道下山。 离开布达拉宫,我到围绕大昭寺的环形街道--八廓街逛逛。 这条已有一千三百年历史的街道,两旁尽是古老藏式建筑, 白墙黑框,彩色窗帘。 店铺里面琳琅满目的唐卡、饰品、法器等,让人流连忘返。 回到饭店后,刚躺下休息没多久,电话便响了。 "我是雪漫。"她说,"晚上到玛吉阿米来吃饭。" "玛吉阿米在哪?" "你随便问个人就晓得了。" "你也是人啊。"我说,"我现在就随便问你。" "到八廓街一问就知道了!" 电话挂了。 天色已逐渐灰暗,我躺在床上看着今天拍的数码相机图文件。 正赞叹布达拉宫的宏伟气势时,突然直起身。 因为我看到有张佛像壁画上,有两个光圈。 记得当时是在室内,也没有阳光,怎会出现光圈呢? 而且其它的照片都很正常啊。 莫非……? 我带着满肚子疑惑走进玛吉阿米。 玛吉阿米是一间藏式小酒馆,在八廓街东南角。 周围都是白色藏式建筑,只有这座两层小楼涂成黄色,酒馆在二楼。 今晚刚好是耶诞夜,酒馆内的气氛颇为热烈。 雪漫所带的旅游团员共有七位,在靠窗的长桌坐下。 他们今天傍晚时分才到拉萨,听说已有两位团员有高原反应。 桌上点了两盏酥油灯,摆满藏式、印度、尼泊尔菜肴。 另外还有香浓的酥油茶,以及店家自酿的青稞酒,酒味甘甜柔顺。 在西藏过圣诞节,那真是想都没想过的事。 在佛的国度里庆贺耶稣的诞生,也是挺有趣的。 这场盛宴的气氛很欢乐,认识的或不认识的都互相道声耶诞快乐。 我起身四处看看,这里的每一件摆饰、每一样器皿,都充满浓厚的西藏风味。 当我看到墙上一幅彩绘佛像时,突然又想起佛像壁画上的光圈。 我便坐了下来,拿出数字相机,再仔细端详一番。 "你怎么看起来晃晃悠悠的?" 我闻声抬头,看见一个体型高大的男子,脸上挂着微笑。 "因为我的心支离破碎了。"我说。 男子发出爽朗的笑声,然后坐了下来,在我对面。 "我叫石康。"他说,"目前是这家店的老板。" "目前?" "老板出国玩去了,让我帮他看一个月。" "喔。" "喜欢这里吗?" "非常喜欢。" "知道为什么店名叫玛吉阿米吗?" 我摇摇头。 "三百多年前的某个月夜,这里来了个神秘人物。恰巧这时也有个像月亮般美丽的少女走进店里,少女的容貌和笑颜深深印在神秘人物的心里。从此,他常常光顾这里,期待与那位美丽少女重逢。" 石康说到这,斟了一杯青稞酒,递给我。接着说:"神秘人物后来写了首诗,那首诗在西藏几乎人人都会吟唱。" "什么诗?" "在那东方高高的山尖,每当升起那明月皎颜,玛吉阿米醉人的笑脸,会冉冉浮现在我心田。" "那位少女叫玛吉阿米?" "玛吉阿米不是人名。"石康摇摇头,"玛吉在藏文的意思是未染,可解读成圣洁、纯真。阿米的原意是母亲,藏人认为母亲是女性美的化身,母亲的身上有女性所有内外在的美。因此玛吉阿米的意思应该是纯洁的少女或未嫁的姑娘。" "原来如此。"我点点头。 "你知道那位神秘人物是谁吗?" "不知道。" "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 "啊?"我大吃一惊,"难道当初仓央嘉措时常溜出布达拉宫,就是跑来这间小酒馆吗?" "没错。"石康哈哈大笑,"就是这里。" 仓央嘉措虽然五岁时即被寻访为转世灵童,但当时西藏政局混乱,于是他被秘密隐藏着,直到十五岁时才坐床,入主布达拉宫。 二十四岁时康熙下令将他执献京师,在押往北京途中,他病故于青海。 但也有人说他没死,而且逃掉了,然后辗转各地弘法传教。 无论何种说法,布达拉宫都不会有六世达赖仓央嘉措的法体灵塔。 "仓央嘉措在西藏一直是个传奇人物。"石康说,"他也真是特立独行,身为活佛,却写下大量浪漫的情诗。" "嗯。"我点点头,"我也拜读过他的诗歌。" "不在布达拉宫当活佛,却时常溜到这里与情人幽会。"石康笑了, "他的诗句也曾提到他在雪地留下脚印而使形迹败露呢。" "或许仓央嘉措始终不觉得自己是活佛,只是个平凡人而已。" "喔?"石康的表情有些惊讶。 "仓央嘉措十五岁时才坐床,这年纪坐床,已经不算小孩了。或许在世俗中待久了,会觉得自己比较像人吧。" "或许吧。" "我听过一种说法,仓央嘉措坐床前有个爱人。当他在布达拉宫时,之所以会常溜到这儿来,那是因为这家店里端酒少女的侧面,很像他的爱人。" 石康又在我杯子里斟满酒,并比了个"请"的手势。 "或许仓央嘉措就常坐在我这个位置,静静地望着那位美丽少女。" 我举起酒杯,望着柜台,绑马尾的藏族姑娘正忙碌着。 石康也转过身,看了柜台一眼。 "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负倾城。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这是?" "仓央嘉措的诗句。" "当一个平凡人,好像比较幸福。"石康说。 "嗯。"我点点头。 我和石康同时沉默了一会,然后石康举杯邀我干杯。 "想知道台湾版的仓央嘉措结局吗?"我说。 "台湾版?" "嗯。"我笑了笑,"因为我是台湾人。" "哈哈。"石康笑了,"有朋自远方来,得再喝三杯。" 说完后,我和石康又干了一杯。 "他既没有在青海病故,也没有四处流浪传教,而是回到家乡,与爱人重逢。" "这结局挺美的。"石康又哈哈大笑。 "或许是因为台湾的小说家非常同情仓央嘉措,便编了这个结局。" 我说,"这就是所谓,小说家的善念吧。" "你也写小说?"石康问。 "偶尔而已。" "你的本业是?" "水利工程师。" "喔?"石康微微一愣,"很难想象。" "大家都这么说。"我笑了笑。 "为什么你刚刚一直看着相机发呆?"石康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 "你看看。"我将相机屏幕转向他。 "咦?"石康只看一眼,"怎么会有两个光圈?" "我也百思不解。" "相机给我。"石康站起身,"我去打印出来。" "好,相机给你。"我说,"但这家店给我。" "二十分钟内我没回来,这家店就是你的。"石康边走边说。 十五分钟后,石康回来了,手里拿了张A4大小的纸。 "只差五分钟。"我说。 "好险。"石康笑了。 印成纸张的相片,光圈更明显了,我和石康仔细琢磨着。 但始终得不到合理的答案。 "或许是佛菩萨显灵呢。"石康开玩笑说。 "是吗?" "大昭寺有个活佛,你可以去问问看。" "活佛想见就能见?" "当然不行。"石康摇摇头,"但你还是可以碰碰运气。" 我和石康又讨论了一会,还是得不出解答。 把这张A4的照片对折两次,夹进台胞证内,我便起身告辞。 刚走出玛吉阿米,抬头望了一眼星空。 三百多年前仓央嘉措离开这里要再溜回去布达拉宫时,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我回到饭店门口,吓了一跳,里面黑漆漆的。 摸黑走到柜台,服务员说今晚停电,但十分钟后电就会来。 我打开手机,借着手机的微弱光亮,摸索着前进。 好不容易爬上四楼,找到自己的房门号,用钥匙开门进去。 躺上床,四周都是黑的。 我思索着明天该去哪? 就依石康的建议,去大昭寺吧。 "咚"的一声,电来了。 大昭寺位于拉萨古城中心,公元647年兴建,距今超过一千三百年年,是藏传佛教最神圣的寺庙,历代达赖或班禅的受戒仪式都在这举行。它也是西藏最早的木结构建筑,融合汉、藏、尼泊尔、印度的风格。 大昭寺带给我的震撼超过布达拉宫,不是因为它的建筑辉煌壮丽,而是顺时针绕着大昭寺磕长头的虔诚藏民。 立正,口诵六字真言,双手合十高举过头,向前一步。 双手保持合十移至额头前,再走一步。 双手继续合十移至胸前,跨出第三步。 膝盖着地后全身伏地,掌心向下双手伸直向前划地,额头轻扣地面。 起身后,周而复始。 这些虔诚的藏民,双手和膝盖戴着护具,满脸风霜,风尘仆仆。 身子匍匐于地,掌心向前划地时,发出沙沙的声响。 靠着坚强信念,用身体丈量土地,三步一拜,缓缓绕行。 即使只是顺时针绕着大昭寺走一圈,也得花几个小时吧。 远在各地的藏民,沿途跋山涉水,餐风露宿,一路磕长头,可能得花上数年才能抵达心中的圣地。 遇到要涉水时,也会在河岸边磕满河宽的距离,再设法过河。 而在大昭寺旁边,也有一群在原地磕长头的藏民。 虽然他们并不需要步行,但每个人都认为最少要磕满一万次头,才能表达虔诚。 我在大昭寺外被这些磕长头的藏民深深打动,呆立许久。 终于醒过来后,买了票,走进大昭寺。 沿顺时针方向参观寺庙,从画满彩绘佛像的千佛廊,穿过夜叉殿、龙王殿,绕过数百盏酥油灯,来到觉康殿。 觉康殿最著名的,就是释迦牟尼十二岁时的等身像。 这尊金身佛像由印度送给中国,再由文成公主带入西藏。它的意义不仅仅在于历史价值、文物价值或是艺术价值,最重要的是,这尊佛像跟两千五百年前真实的释迦牟尼一模一样。 等身像是释迦牟尼得道后,应徒众要求所建造和真身一样的佛像。 据说参照了佛祖母亲的回忆,并由释迦牟尼亲自开光。 我很庆幸这时的游客非常稀少,于是不知不觉间,学习大昭寺外磕长头的藏民,在佛像前原地磕长头。 我祈求佛祖保佑这世界祥和安康,也请保佑我这次西藏之行顺利。 一次又一次,不知道磕了多少次头,直到听见有人说:"你是从台湾来的?" 我停止磕头,站起身,回过头看见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喇嘛。 "你怎么知道?" 我很纳闷,莫非我长着一副蕃薯脸,所以一看便知从台湾来的? "你的台胞证掉了。" 他手里拿着浅绿色的台胞证向我晃了晃。 我摸摸外套口袋,台胞证确实不见,可能是刚刚磕长头时掉了。 我接过他递过来的台胞证,说了声谢谢。 瞥见夹在台胞证内的A4照片,我鼓起勇气说:"请问……" "有事吗?"他闻声回头。 我将照片摊开,递给他,问:"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他看了照片一眼,似乎吓了一跳。 "想见活佛吗?"他突然问。 "可以吗?"我有些不敢置信,"真的可以吗?" "应该可以。" "那我该怎么做?"我很紧张。 "献哈达就行。"他微微一笑。 我赶紧到大昭寺外面八廓街上买了条白色哈达,再回到大昭寺。 他引领我走到一个房间,然后他走进房间,我在门口候着。 当他探身出来朝我点个头后,我带着紧张与恭敬的心走进房。 活佛坐在铺了藏毯的床上,床边脚下摆了盆木炭火炉,炭火正旺。 我双膝跪地,双手捧着哈达高举过头,身体弯腰前倾,双手平伸将哈达捧到活佛足下。 活佛用手接过,将哈达挂在我后颈上,然后用两端打了个结。 眼角瞥见活佛右手拿了本经书,将经书轻放在我头顶。 活佛口中喃喃出声,似乎在念着经文。 我闭目聆听,直到诵经声停止。 "你可以起身了。"身后的喇嘛说。 我缓缓站起身,弯着腰低下头,退后两步至喇嘛旁,再直起身。 "扎西德勒。"活佛双手合十。 "扎西德勒。"我赶紧又弯腰低头,双手合十。 活佛微微一笑,看起来年纪虽超过七十,笑容却像纯真的孩子。 本想开口询问照片上的光圈,但又担心这样很不礼貌。 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身旁的喇嘛开了口: "每个光圈代表一尊佛菩萨。" "啊?"我吃了一惊,转头看着喇嘛。 "活佛刚跟我说,这表示你与佛有缘。"喇嘛又说,"他提醒你,要随时随地记得心存善念。" "嗯。"我双手合十,朝活佛点了点头。 活佛又对着我微微一笑,口中说了几句话。 活佛说的应该是藏语,我听不懂,不知该如何应对。 "蓝天刺白矛,枯柳披金衣。"喇嘛说。 "什么?" "活佛的话翻成汉语,大致是这意思。" 喇嘛提醒我该离开了,我便跟着他走出房门。 "那是金刚结,可以避邪。"喇嘛指着我胸前哈达上的结,"记得别解开。" "我知道了。" 我跟喇嘛互道了声"扎西德勒",他将照片还我,便走了。 我登上大昭寺顶层绚丽的金顶,俯视大昭寺广场,又遥望山顶上壮观的布达拉宫。 沉思了许久,才离开大昭寺。 经过一排排圆柱形的转经筒,我开始顺时针转动所有的转经筒。 转经筒外壁刻上六字真言,转经筒内部也装着经咒。 藏民相信每转动一次转经筒,便等于诵了一遍转经筒内的经咒。 转了一会经,便在八廓街上随意漫步,走着走着来到玛吉阿米。 我走进店内,上了二楼,刚好遇见石康。 石康拉着我在靠窗的桌子坐下,然后拿了壶酥油茶过来。 "见到活佛了吗?" "见着了。"我说。 石康有些惊讶,问起活佛的种种,我告诉他活佛说的那两句话。 "蓝天刺白矛?"石康猛搔头,"枯柳披金衣?" 我摇摇头,表示我也不懂。 "蓝天刺白矛这意思太简单了。" 我和石康同时转过头,一位穿黑衣黑裤戴黑帽的年轻男子站在桌旁。 "你们看。"黑衣人右手指向窗外,"那就是蓝天。" 我和石康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什么。 "再拿根白矛刺刺看就知道了。"黑衣人又说。 "混蛋!你说啥啊!"石康站起身。 黑衣人一溜烟跑到楼梯口,说:"我不是混蛋,我是神秘人蔡骏。" 说完后,便跑下楼。 石康说西藏这地方虽然圣洁,但还是有疯子。 "不过枯柳这句倒让我想起一样东西。"石康突然说。 "什么东西?"我问。 "公主柳。" 石康带我走到大昭寺前的小广场,在著名的"唐蕃会盟碑"旁,有一座围墙,围墙内种了株柳树。 据说这是当年文成公主亲手栽种的,所以当地人称"公主柳"。 石康说公主柳夏天时仍有茂密翠绿的叶,冬天叶子掉光了, 或许可视之为枯柳。 我们在公主柳旁待了许久,也研究了半天,始终猜不透"枯柳披金衣"的意思。 天色暗了,卖藏饰品的小贩也开始收摊,我们便离开。 "难得来西藏一趟,你多出去走走。"石康说,"边走边琢磨,或许可以得到解答。" 我想想也是,便点点头,再跟石康告别。 回到饭店房间,简单洗个脸后,打算下楼吃晚饭。 走进电梯,看着电梯门上发亮的数字:4、3、2、1。 发亮的"1"突然变暗,电梯内的灯光也瞬间熄灭。 啊?又停电了! 电梯内的紧急呼叫铃似乎失去了作用,按了几次也没回音。 试着在电梯里喊:"来人啊!救命啊!" 外面也没回应。 打开手机,带来一点光亮,而且手机内也还有讯号。 想了一下,只能拨电话给雪漫。 "我被困在电梯内了。"我说。 "那是你的因果。"雪漫淡淡地回答。 "喂!" 雪漫拨了通电话到饭店柜台,柜台来了人到电梯门口。 "里面有人吗?"外面的人轻轻敲着电梯门。 "有。"我说。 "您再忍耐一下,我们正紧急发电。" 二十分钟后,电梯门开了。 我走出电梯,柜台的藏族姑娘给了我一个歉意的笑。 活佛提醒我要随时随地心存善念,因此我也没抱怨,甚至还说:"我没事,你别担心。" 又拨了通电话给雪漫,感谢她的帮忙。 "我们明天会到林芝。"她说,"车上还有空位,一起去吧。" 我回了声好,然后到外面随便吃点东西填饱肚子。 吃完晚餐回饭店,不敢再搭电梯,只好爬楼梯回房。 隔天一早,拉着行李在饭店门口等着雪漫团的旅行小巴来接我。 "早上好。"柜台的藏族姑娘说,"要去哪玩?" "林芝。"我说。 "那是金刚结吗?"她突然指着我胸前问。 "嗯。"我说,"大昭寺活佛打的。" "那么你一定可以看见南迦巴瓦峰。"她说。 正想问南迦巴瓦峰是什么时,车子刚好到了。 拉萨到林芝约四百公里,走的是风景最美,路况却最险的川藏公路。 沿途经过达孜、松赞干布的故居--墨竹工卡、工布江达等。 车子总在群山间盘绕,山的外貌都不一样,有时像白发老者;有时像身上穿着灰绿色藏袍的朝圣者;有时像傲骨嶙峋的侠客。 车子在海拔超过五千米的米拉山口略事休息。 依旧是深邃且清澈的蓝天,不远处的山头上满是积雪。 整个山口被蓝、白、红、绿、黄的五彩经幡覆盖,一片幡海旗林。 经幡迎风飘扬,据说每飘动一下便意味诵经一次。 在这风势猛烈的米拉山口,我可能已经听了上万次诵经声。 走了十个小时才到林芝地区首府所在地--八一镇,晚上在此过夜。 一路上舟车劳顿,我吃过晚饭后便立刻钻入被窝睡觉。 隔天起了个早,吃完早餐后走出饭店,四周的山上飘了些白云。 这是我进藏第四天后,第一次看见蓝天里有白云。 林芝果然不愧有"西藏的江南"之称,气候湿润多了,平均海拔也"只有"三千米。 饭店外面停了辆Jeep四轮驱动越野车,一个年轻男子站在车旁。 我听见他叹了一口气,嘴里嘟哝说着:"零下一度啊。" "是本好书。"我说。 他微微一愣,然后笑了笑,说:"没错。" 我和他在车边聊了起来,他看起来只有二十多岁,年轻而帅气。 他说他叫韩寒,是个赛车手,从成都沿川藏公路开到这里。 待在林芝三天了,一直没看清楚南迦巴瓦峰的样子。 "南迦巴瓦峰?"这是我第二次听到这名字。 南迦巴瓦峰是世界第十五高峰,海拔七千七百八十二米。 2005年《中国国家地理》杂志评选为中国最美的十大名山之首。 之所以会有这样的评选结果,主要的原因是由于它的难见性。 南迦巴瓦峰所在地空气湿润度大,以致云层偏低,所以能见度很低。 人们常说珠穆朗玛峰一年只有二十九天接受世人的瞻仰,但能清楚看见南迦巴瓦峰全貌的天数,比珠穆朗玛峰还要少。 "前两天只看见南迦巴瓦峰的朦胧身影。"韩寒说,"刚听说色季拉山上是零下一度,空气又湿润,恐怕会下雪。那就更难见着了。" 我突然想起昨天离开拉萨时那位藏族姑娘的话,便说:"别担心。今天一定可以看见南迦巴瓦峰。" "为什么?"韩寒很疑惑。 我指了指胸前的金刚结,告诉他拜见大昭寺活佛的事。 "可以跟我一道去看南迦巴瓦峰吗?"韩寒问。 "有何不可。"我说。 韩寒很高兴,请我上了车,我们便出发。 车子开始爬上色季拉山,翻越色季拉山的途中可以远眺南迦巴瓦峰。 一开始山上还是云雾袅绕,爬了一会云层似乎散去一些。 我们边欣赏四周的美景边聊天,心情很愉悦。 突然间,韩寒大叫一声,然后将车子停在路旁,打开车门跑出去。 我也跟着离开车子,只见一座雪白的山峰突然矗立在眼前。 那就是南迦巴瓦峰。 南迦巴瓦峰与我所站的地方,垂直落差达四千米以上。 对仰观者而言,这种视觉震撼是非常强烈的, 也因此更能感受所谓山之高与峻。 此时约早上十一点,蓝天只是单纯的蓝,没有半点白云,空气清净。 南迦巴瓦峰的全貌一览无遗,毫无掩饰。 韩寒又叫又跳,从车上拿出脚架,拼命拍照。 我静静体会这种视觉上的震撼,身子某部分好像已飘向南迦巴瓦峰。 然后我突然想起"蓝天刺白矛"这句话。 不远处有个朝圣者正三步一拜,沿路磕长头,从山上往下。 这种绕着心中的神山沿途磕长头的方式,应该是所谓的"转山"。 他来到我面前时,我看了一眼,他的外貌看来像是汉人。 当他不知道第几千或几万次从匍匐于地到爬起身时,动作突然停了。 "那是金刚结吗?"他问。 我点了点头。 韩寒似乎也对这位朝圣者好奇,便走过来询问。 这位朝圣者叫路金波,是内地的出版商。 一年前到西藏后,深深被磕长头的藏民所打动,也开始磕长头。 这一年来绕着神山转山,绕着圣湖转水,为土地与世界祈福。 路金波对金刚结很感兴趣,我也简单告诉他大昭寺活佛说过的话。 "你们知道南迦巴瓦在藏语中的意思吗?"路金波问。 "不知道。"我和韩寒同时摇头。 "南迦巴瓦的意思,就是直刺蓝天的长矛。" "啊?"我很惊讶,不禁又转头看了一眼南迦巴瓦峰。 我恍然大悟,这应该就是"蓝天刺白矛"。 "那么枯柳披金衣呢?"我问。 "我也不知道。"路金波摇摇头,又说,"不过半年前我在日喀则的扎什伦布寺时,倒是对寺庙外的高原柳印象深刻。" 我默记扎什伦布寺这名字,打算前去。 "可以请你为我祝福吗?"路金波说。 "扎西德勒。"我双手合十。 "谢谢。" 路金波点个头后,转身继续三步一拜,往山下磕长头。 "要记得按时给作者版税啊!"韩寒朝他的背影大喊。 韩寒了却观赏南迦巴瓦峰的心愿,想往西到拉萨,邀我同行。 我心想雪漫她们会待在林芝玩三天,便决定与韩寒回拉萨。 沿途偶见沿公路磕长头的藏民,在绵延的山路中,他们的身影看似寂寞,在我眼里却很巨大。 我和韩寒都觉得,这是我们在西藏所见,最令人感动的景象。 韩寒毕竟是赛车手,回拉萨的旅途快多了。 当我闭目休息时,南迦巴瓦峰的景象便浮上脑海。 车子突然剧烈颠簸,我便睁开双眼。 "这里在修路。"韩寒说。 看了看四周,发现是水资源局的工程,像是兴建电厂。 原本不以为意,又闭上眼,但脑中的白矛突然刺破蓝天。 我明白了。 西藏河川上游的水量常来自融雪,冬天天气冷,融雪量少。 而且西藏冬天的降雨量远比夏天少,因此冬天河川水位很低。 西藏主要依赖水力发电,冬天水位低、水量少,发电量自然更小;但因为冬天必须常开暖气的关系,用电量却比夏天大。 这说明了西藏冬天的发电量根本不够,所以得赶紧兴建电厂, 也说明了为何这次我在拉萨天天遇到停电。 我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开始担心起什么。 不过水力发电是干净的能源,不会对环境造成污染,应该可以放心。 但心里还是隐隐觉得不安。 晚上八点半回到拉萨,布达拉宫的夜景非常灿烂夺目。 我们找了家川菜馆(其实西藏的内地菜几乎都是川菜)吃麻辣锅。 吃到八分饱时,服务员走过来说:"十分钟后即将停电,可不可以请你们先付帐?" 韩寒觉得很夸张,我倒是已经见怪不怪。 韩寒年轻,身手较敏捷,掏钱包的速度比我快多了。 因为他很会赚钱,人又帅,如果不让他请客,他会折寿的。 活佛提醒我,要心存善念,所以我抱着慈悲的心让他请客。 我建议韩寒到拉萨的另一头找饭店,"为什么?"他问。 "如果我猜的没错,拉萨会采取轮流停电。"我说。 我们果然在没有停电的区域找了一家饭店,互道了晚安后,便进房歇息。 虽然可以开着暖气睡觉,但我反而有些失眠。 一早醒来,韩寒说要载我到日喀则的扎什伦布寺看看。 "你才刚到拉萨,不多待几天吗?"我说。 "反正我要到珠穆朗玛峰,日喀则是顺路。"他笑了笑,"从珠穆朗玛峰回来时,再留在拉萨玩几天。" 日喀则距拉萨约三百公里,走的是中尼公路,路况好多了。 过了曲水大桥后,我们先往南到羊卓雍错游览。 "错"在藏语里是"湖"的意思,因此所谓羊卓雍错便是羊卓雍湖。 羊卓雍错是西藏三大圣湖之一,海拔四千四百四十一米。 往羊卓雍错的途中得翻过海拔超过五千米的岗巴拉山口,山路狭窄。 弯道据说有九十九道弯,车子常贴着悬崖边盘旋而上。 一旦两车交会,恐怕得提心吊胆,稍一不慎便会堕入万丈深渊,尖叫十几秒后也未必会碰到地面。 还好冬天人车非常稀少,沿途并未与任何车辆交会。 "这地方练习赛车技术最好。"韩寒笑着说。 车子抵达山顶,圣湖羊卓雍错便在眼前一览无遗,湖平如镜。 据说夏天时湖水是碧绿色,但此时四周的山无半点绿意,天空却是纯粹的蓝。 湖水的颜色便跟天空一模一样,水天一色。 羊卓雍错在群山环抱中显得雍容娴静,完全没有波动。 站在山顶俯视清澈且湛蓝的湖水,湖水好像是天上的神画上去的,并非真实存在人间,我们只不过是看到神的绘画作品而已。 远处的山峰还有一座世界上海拔最高的羊湖水力发电站,利用羊卓雍错跟雅鲁藏布江之间超过八百米的落差进行水力发电。 但眼前的羊卓雍错是如此平静,既无流入的水,也无流出的水。 千百年来她便这么静静地躺着,连呼吸时也看不见起伏。 如今要放水发电,她是否会被惊醒? 虽然羊湖水力发电站是抽蓄发电站,亦即用电尖峰时放水发电;用电离峰时,再用多余的电力将雅鲁藏布江的水抽回羊卓雍错。 换言之,抽蓄发电的最大意义是在调配用电,并非增加电量。 因为放水时产生多少电,把那些水抽回也就要相同的电。 如果西藏的电量始终不够,又该如何调配? 会不会因而放的水多、抽回的水少? 如果这样,那么美丽的羊卓雍错是否会逐渐苍老? 正胡思乱想间,韩寒拍了拍我肩膀,说该上路了。 绕回曲水大桥,沿着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天河--雅鲁藏布江西进。 四点半左右,终于抵达后藏首府和政教中心--日喀则。 扎什伦布寺就在日喀则西北方,是历代班禅的驻锡地。 寺内有五世至十世班禅的法体灵塔。 扎什伦布寺西边有座强巴佛殿,"强巴"是藏语"未来"的意思。 未来佛也就是汉地的弥勒佛,释迦牟尼佛涅盘后五十六亿七千万年,将下生人间成佛。 刚走进强巴佛殿只觉得庄严,不经意抬起头时突然震惊。 有尊佛像约七层楼高,矗立在眼前,感觉伸长了手就能碰触。 这是世界上最大的镀金铜像,佛像高二百二十四米,莲花座高三十八米,总计二百六十二米。 佛像上镶嵌了各类宝石,眉宇之间更镶了一颗核桃般大小的钻石。 昏暗的寺内照明,让佛像看起来像是"画"在墙壁上,有些虚幻。 我左右移动了几步,才确定佛像是立体的,而且真实存在。 说来奇怪,不管我站在哪里,总觉得强巴佛正微笑地注视着我, 彷佛说:"嘿,你来了。" 我心里暖暖的,有一种幸福感。 走出强巴佛殿,韩寒便问:"你为什么一直在笑?" "有吗?" 话一出口,才发觉嘴角挂着笑。 然后我索性笑了起来,韩寒看了我一眼,应该是觉得我疯了。 时间快六点半,很快便要天黑,我们准备离开扎什伦布寺。 走到围墙边时,发现围墙外立了一排约三层楼高的高原柳。 江南的柳树总在水边,婀娜多姿,像含羞的美人。 但高原柳不同,虽然树枝依旧茂密且婀娜,但树干总是挺立。 眼前的这排高原柳,叶子早已掉光,看似干枯,却有一股坚毅之气。 而且株株高大挺立,全身金得发亮。 我脑里突然响了声闷雷,这不就是"枯柳披金衣"? 原以为只是阳光的反射,但举目四望,并没有阳光射进扎什伦布寺。 即使是寺庙的金顶,此时也已显得有些灰暗, 但这排高原柳却发着金光,像传说中的金色佛光。 耳畔隐约传来喇嘛们的诵经声,我仰头注视金色的柳,倾听诵经声。 突然间,脑海里浮现一幅影像: 二十年前,我考完大学联考准备填志愿的那个午后。 我记得从没在志愿卡上填上水利系,所以当发榜结果是成大水利时,我甚至打电话去询问是否计算机出错? 这些年来,这个谜团始终存在心中。 但此刻脑海中的影像清晰地显现,那个午后我坐在书桌前望着窗外。 然后我好像突然领悟了什么东西,于是低下头开始划志愿卡。 我看到我在志愿卡上划了成大水利的代码,我甚至还看到代码。 我心下突然雪亮。 没错,我确实填了水利系。 "喂!偷生的蝼蚁!" 脑海中的影像被打散。我转过头,竟然看见沧月在十步外。 "你怎么也在这?"我往她走了几步。 "你走路变正常了。"沧月笑了笑,"没得到高原反应吧?" "我已经忘了有高原反应这件事了。"我也笑了笑。 沧月说那天从机场载我到拉萨后,便到处走走,今天刚好来日喀则。 "我已经听见西藏的声音了。"她说,"生命果然值得热爱。" "是啊。" "我得好好写篇小说,宣扬蝼蚁尚且偷生的观念。"她又笑了。 "最好是这样。"我说。 沧月挥挥手,道声再见便走了。 我和韩寒在日喀则找了家宾馆,吃过晚饭后便休息。 我躺在床上,想起这二十年来时常埋怨当初念了冷门的水利,而不是热门的电机、机械或信息,以致常觉得郁郁不得志。 但现在心中法喜充满,这一世当个水利工程师是有特殊意义的。 刚闭上眼试着入睡,喇嘛们低沉的诵经声彷佛又响起, 而金色的高原柳在脑海里越来越大,最后整个画面充满金色。 一觉醒来,神清气爽,彷佛得到新生。 韩寒要继续西行到定日,然后前进珠穆朗玛峰;我则要回到拉萨。 我和韩寒道别,并感谢他这几天的帮助。 "要好好拍电影啊!"韩寒的车子起动后,我朝车后大喊,"别光顾着和女孩子谈恋爱啊!" "师兄!"韩寒将头探出窗外喊,"这样也是一种执着啊!" 我到贡觉林路上搭车回拉萨。 下午四点左右回到拉萨,一下车我便直奔玛吉阿米。 "哇!"石康带着一壶青稞酒走近我,"几天不见了!" 我和石康聊起这几天的所见所闻。 "原来蓝天刺白矛、枯柳披金衣是这意思。"石康似乎恍然大悟。 我说我的假期结束了,明天得回台湾。 石康说他这代理老板的身份今天也会结束,明天真正的老板会回来。 "明天我送你到机场吧。"石康说,"然后我也想去珠穆朗玛峰。" 离开玛吉阿米,我打了通电话给雪漫。 雪漫说他们晚上会回拉萨,见面再说。 "我要回台湾,不去珠穆朗玛峰了。"一见到雪漫,我便说。 "你找到自己了?"雪漫问。 "算是吧。"我说,"而且我从此不再迷失,所以也不需要寻找。" "恭喜你。"雪漫说,"那么你不用再到珠穆朗玛峰了。" "可是我还不知道七喜是谁?" "别执着了。"她说,"何况你知道自己是谁就够了。" "我可不可以再执着最后一次?" "嗯?" "让七喜再帮我买回台湾的机票吧。" "这不叫执着!"雪漫大声说,"这叫得寸进尺!" "说说而已。"我笑了笑。 雪漫拿出一张藏纸要递给我,我说等等,然后先戴上手套再接过。 字条上面写着: 那一天 闭目在经殿的香雾中 蓦然听见 你诵经的真言 那一月 我转动所有的转经筒 不为超度 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 我磕长头匍匐在山路 不为觐见 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 我转山转水转佛塔呀 不为修来世 只为在途中与你相遇 --仓央嘉措 ~the End~ 之二·倘若我叫七喜·饶雪漫 我叫方若虹,很一般的名字。 不过我貌美如花,这一点从十岁起我就知道。美丽的女子总是不会寂寞,但我却真是一个寂寞的女子,这一切说明,我还是有些许特别的。 追我的第一个男生叫阿毛,后来他死了,死于一场急病。阿毛不帅,甚至一般。我把我的初吻给了他,夏日的葡萄架下,他隐约的汗味和迫切的眼神,让我一时间忘记了矜持。回家以后我却为自己的轻浮悔青了肠子,这是我的初吻,就算没有红酒玫瑰,有杯可乐也不错。可是什么也没有,我就这样轻易将它丢弃了,唯一的解释是那一刻我的脑子一定是被什么堵住了导致我短暂性脑瘫。 世上当然是没有后悔药的,自那以后我见了阿毛就绕道走,仿佛他是场瘟疫避之唯恐不及。阿毛死后的半年我在一家大型超市遇到他的表妹,她表妹用世上最恶毒的眼光看着我,吐出一句话:"方若虹,你不得好死。" 我不怕,我本不是什么好运的人,好死坏死对我都一样。 试问,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她会害怕什么呢? 但事实是很长时间内我怕爱情。当然还是有男生追我,如果有人给我写情书,我会读完后折成纸飞机,让它飞到教室的窗外。如果有人约会我,我多半会答应,然后理直气壮地放他的鸽子,如果遇到死缠烂打的,我会告诉雷大义。 雷大义是我的继父。在我三岁那年,他娶了我母亲。 平心而论,他对我还算不错。最大的证据就是我十岁那年,我母亲跟他离婚又变成一个单身女郎之后,他依然每月给我零用,生日的时候买很贵的新衣服给我。我如果和母亲吵架,可以到他家住上三天三夜,他供我吃吃喝喝沉默地听我埋怨我母亲。 十四岁的时候我问过母亲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离开雷大义? 这个问题让母亲有些失控,她抬起她的手掌,不知道是不是要打我。但她又很快把手收了回去,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喝红酒去了。她酒量不高,红酒只为美容,但她那夜喝醉,醉了就唱歌:有一个美丽的小女孩,她的名字,名叫小薇…… 那是雷大义最爱唱的歌。 我用手机录下那声音,发彩信给雷大义。我希望雷大义能跟她复合,这样方若虹起码还有一个家。但是希望永远是希望,大人们的感情孩子永远也不懂得。就像孩子的感情,大人也一样不明白一模一样。 "如果你敢恋爱,我就把那男的杀掉。"这是我十五岁的一个晚上,我妈在餐桌上跟我说的一句话。 我跟阿毛不算谈恋爱,但是阿毛也死了。 如此说来,疾病比人,甚至比一个二度离婚心理变态的女人还要可怕。 十八岁那一年,我考上了我们省的师大,自此离开一个心理变态的女人,一个说不上继父的继父,一个不像家的家。 大二那年,我便开始自己挣学费,不再向她要一分钱。 因为,我想恋爱,我必须恋爱。可能我并没有准备好去爱谁,但我急切需要一种被人爱的感觉。这种爱,不是像她的爱一般压抑让人窒息,也不是像雷大义的一样沉默而无处安放,我需要被一个人明目张胆恣意妄为地爱着,爱得好像星冰乐上的奶油,爱得好像四月里的花朵。 我不想让她来砍我的男朋友,因为她砍也砍不过来。一个女人如果二八芳龄、略有姿色而立志谈恋爱,没有不成功的。 大学四年里我谈了数不清的恋爱,每一次的对象都是学校最优秀的男生。其实内心里我稍微有点搞不懂他们为什么对我趋之若鹜,在大学里,如花美貌的女孩子多了去,我并不显得特别突出。 但不大的校园里,方若虹确实是个名人。 大二那年的夏天,我回家,有两个男生跟着我。一个有钱,长得不咋滴,在我家附近找了一个宾馆。另一个没钱,却超帅,住同学家。他们每天抢着跟我约会,我烦了,就躲到雷大义家喝红茶。雷大义老了,白头发一根一根地冒出来。他看着我关掉的手机用比我妈还要忧心忡忡的语气对我说:"眼光要看准啊,这种事不是开玩笑的。" "什么事?"我明知故问。 "嫁人啊。"他说,"乱来就是跳火坑。" "不行就离呗。"我说。 "说得轻松。"他骂我。 我知道他还想我妈咪。我那五十岁的妈咪风韵犹存,拎香奈儿的包,涂LAMER的面霜,每周去市里最贵的发廊做头发花足大半天。她做的小本生意哪里撑得起这样的场子,没人知道她的钱从何而来,或许雷大义有贡献也未可知。 "她到底哪里好?"我问雷大义。 雷大义不答,容忍地看我。 我胡乱建议:"你又不是没钱,娶个年轻漂亮的,气气她。" "她是你妈。"雷大义说。 那晚雷大义请我去吃西餐,不错的一家西餐店,对面有个姑娘好像对我有意思,老是盯着我看。不过我是正常人,对再好看的姑娘都没感觉,更何况她长相平平。后来我们在狭小的洗手间相逢。她面对着我,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乱伦!" 看着她屁股一扭一扭走掉的样子我才终于想起来,她是阿毛的表妹。 你瞧瞧,事隔这么多年,仇恨依然那么坚挺。纵然我方若虹一直都是良家妇女,又有多少人会真正地相信呢? 那晚我喝醉,不是跟雷大义,是跟那两个较着劲追求我的男生,我跟雷大义分开后打电话约他们到酒吧,我告诉他们谁喝得多我就做谁的女朋友。结果挂了的人是我,我在酒吧鬼哭狼嚎,跟他们各自拥吻,直到我妈冲进来,众目睽睽下扇了我一耳光。 她没有砍那两个男生,她真正的本事只能是扇我。 虽然全是我的错,至少我找到理由跟她恩断义绝。 新学期的秋天,我已经决定完全将自己和爱情隔离。每天中午,我独自去学校外的小韩国餐馆吃拌饭,我完全没想到艳遇会来得这么快。 那是一个帅男。 帅到什么程度呢,我以前从没见过的程度。 无论我在那个钟点、坐在哪个角落里吃饭,他都坐在我背后大约四十五度角的位置。我从窗户的倒影里能看见他偷偷地打量我,但只要我侧过身,他就马上紧张地转过头去,假装在观察柜台里那个穿着假冒民族服装的服务员。 想都不用想,他在跟踪我。而且,是一个极不老到的跟踪者。 而他跟踪我的目的,用脚趾头都能想出来。 有天中午我心情忽然极端恶劣,于是要了一份拌饭一叠五花肉一碗大酱汤一碟泡菜,在窗边的座位上吃得风生水起。吃完了,我用餐巾纸抹抹嘴,看也不看来收账的服务员,对着墙角一指说:"那位先生买单。"然后站起身来扬长而去。 他一定会乖乖地付账。对这一点,我有十二万分的把握。 第二天,我故意在下午三点才去吃午饭。才进门就看见他,坐在我昨天坐的那个位置,手里拿着一本不知道什么书,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在看。 我走过去坐在他对面,伸手把书拿掉。那一天,我不知道为什么,心情特别好,好到不像话,所以很有耐心地问他:"先生,请问您到底为什么要跟着我呢?" 他似乎有些错愕,抬头不可思议地打量着我,好像在犹豫要不要抵赖。过了半天终于答:"因为你美丽。"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不过我还是很凶地骂他:"你不觉得无聊吗?" "还好。"他沉稳地答。 我站起身来想走开,没料到他伸手,拉住了我的衣袖。 我忽然心软了。 心软是一种很奇怪的情绪。我妈和雷大义离婚那天,雷大义为了哄住大哭的我,抱回家一只小狗。我根本不领情,踢了它一脚,对它吼:"不稀罕,给我走!"那只小狗惊得跳起来一下,但是出乎意料,没有狂吠,也没有反抗,只是用一双棕色湿润的眼睛,怯生生地看着我。 我一点都不喜欢狗。但是那一刻,它的神情让我心软。我俯身抱起它,不再哭也不再闹,我看着我妈收拾好箱子,看着她伸手招了一辆出租车。坐上车的那一刻我觉得我已经是大人,因为我怀中有一个被我伤害过的生物。我没有尊重过它,但它毫不怨尤,忽然我想要用全身力气保护它,永远。 我的衣袖还在他的手心里。出乎自己的意料,我听见我叹了一口气,又坐回去,看着他,尽量诚恳地警告:"没有人告诉你过你要小心我?" "小心什么?"他镇定地说,"方若虹,你那么美丽,对我来说,能接近你,能跟你说话,已经是奇遇。" "你太夸张了。"我说,"我除了长得漂亮,其他没什么优点。" "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一起吃饭,一起上自习,看着你笑。在你摔倒的时候第一个扶你,天热的时候给你买喜欢的冷饮。"他应对如流地说,"其他的,我真的懒得想那么多。" 他的眼睛,他的声音,他无所谓的淡然表情,在某一刻,让我想起了雷大义。 "好吧……"我说,"能不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雷同。"他说。 他居然姓雷。我忽然觉得,这一定是命运早就给我挖好的一个陷阱。而我,居然就这么义无反顾地跳了进去。 雷同真的很帅,我一直认为,我的幸福生活开始了。平心而论,他对我真的算不错,体贴,温柔。和他最甜蜜的时日,我想过嫁他,替他生个孩子,我们买个房,过最俗的小夫妻生活。我是心甘情愿地这么想的,他真的和以前那些男生完完全全的不同。他教会我爱情,教会我思念,教会我吃醋,同时,也教会我什么是欺骗。 是的,欺骗。 自他抛弃我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办法清醒。 真的没有办法清醒。 确实是他抛弃了我。而且,确实是第一次我让男生给抛弃了。 雷同跟我说了太多的谎言。他告诉我他家是工薪阶层,父亲下岗,因此每一次出去消费我都抢着买单,后来我才知道,他家开着一大片超市,是那个小镇上的首富;他告诉我他从来没谈过恋爱,跟女生说话会脸红,后来我才知道他至少跟二十个妹妹谈笑风生;最夸张的是,他告诉我他有先天性的心脏病,可能随时会不久于人世,以至于我四出搜罗治疗心脏病的秘方,而到最后,那些用小楷密密抄下来的土方只证明了我的愚蠢。 这些毫无意义的谎言只说明了一点,就是,从一开始他就在耍我。 他把这一切,当成一个再好玩不过的游戏。而我居然在那么长的时间里恍然不觉,直到他亲口告诉我这一切,并跟我提出GAME OVER。 他公开真相的原因不是有愧于我,而是,他忽然厌倦了。 "没想象中刺激。"他说,"他们都说你难追,而我不过使了三成力。" "你有没有爱过我?"我哑着嗓子问他。 "有。"他说,"最初那会儿,你确实迷人。" "你在开玩笑吧?"我做着可怜的垂死挣扎。 "方若虹,何苦呢?"他看着我,一字一句,仿佛充满不解地问,"我以为你是玩得起的那种人,不是吗?" 我发誓,如果那一刻我手里有刀,他已经死了一万遍。 两个月后我在一个博客上看到他的照片,不是他一个人,是他和某女的合影。那个女人是阿毛的表妹,他们靠在一起,笑得甜甜蜜蜜。 我输得这样彻底。 毕业之前,我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我拒绝了好几家大公司的OFFER,决定用半年时间去旅行。 是我忽然觉得累了吗?我不晓得。然而四年来辛苦兼职的积蓄已经足够我休息半年甚至更长的时间,我甚至变卖了几条以前某男友送我的限量版名牌手链以备不时之需。出发前我没有和雷大义打招呼,只给我仍然单身贵族的老娘发了条短信:"已出发,勿念。" 我的计划是先取道四川,然后走公路入藏,在西藏过完藏历的新年,然后翻越高原,将行程终结在尼泊尔。 其实选择这条路线的唯一原因,是我听说这么走很危险。不仅要遭受一场场剧烈的高原反应,闹事的僧人、黑店、甚至过境时不晓得哪国的游击队,都可能在我毫无准备的时候要了我的命。 我不晓得我是在和谁较劲。 就算是不得好死,也不能死给那些等着给我收尸的人看。 当我开始准备旅行的时候,才发现我完全是个新手。我不知道怎么办护照、怎么办签证,不知道怎么找到便宜的旅馆,甚至不知道旅行有什么必备用品。 当我最终弄明白这一切,夏天已经来临。当我看着我的一身装备,忽然发现,那一双登山鞋,配着我拉风的短裙,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我还是穿着我九寸高的高跟鞋义无反顾地踏上了旅途。 我不愿意承认,我所做的这一切,是为了忘记雷同。 那样一个卑鄙的人,根本不值得我去忘记。我的旅途一帆风顺,高跟鞋给我带来艳遇无数,大巴上,只要我皱一下眉头,自有男人愿意来背过我的大包;在旅馆好几个背包客争着为我买单,我坦然受之,不为所动,每天晚上把自己房间的门闩得紧紧的。 在你摔倒的时候第一个扶你,天热的时候给你买喜欢的冷饮。 或许有数不清的男人愿意为我做这些。但我渴望的,却是永远不会再向我伸出的一双手。 甜言蜜语全都是狗屁。 让我有点失望的是,旅途远不如我想象的艰险。最惊险的经历大概是在拉萨,我走在街上忽然被一个黑黝黝的藏族汉子拦住,嘴里嘟嘟囔囔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我听了半天才明白大概的意思是:"美丽的姑娘,我看上你了,我家里有数不清的牦牛和绿松石,做我的女人吧,我会让你一辈子什么活都不用干要什么有什么!" 我瞥一眼他挂在腰间的一尺多长的藏刀,吓得魂飞魄散。 "Sorry, sorry,"我急得讲英语,"我已经结婚了,那个,那个是我老公,他在等我,等我离了婚再回来找你噢!"我顺手指了指街对面的一个男的,飞奔过去挽起他的手。 不过我也没忘了对那藏族男子回眸一笑,不管怎么说,谢谢欣赏。 只是我的旅途不能停在这一站。 只有不停地走,或许才可以遗忘。我想要遗忘掉生命中每一个羞耻的细节,或许只有这样,不可一世的方若虹才可以回得来。 十一月中旬,我到达尼泊尔,加德满都。 这是尼泊尔旅游的最好季节。 我算得很精确,我的旅费,还够支持我在这个消费不算高的小国游荡一个月左右。 加德满都太热闹拥挤,我在那里呆了一个礼拜便到了博卡拉,住在费瓦湖畔的一个小客栈。 博卡拉确实是非常美丽的城市,游人如织。我放任自己过着猪一样的生活,每天中午起床,然后找一间小网吧上网,在论坛上跟人吵架。吵不过的时候我就贴照片,这样自有人会跳上来帮我吵。 虽然已经有半年没有化妆,我仍然是一个美女。走在大街上仍然有人对我回头,坐在咖啡馆里仍然有人给我免单,但是,日复一日,我越来越喜欢只是坐在沉静的湖边,想一些不着边际的事。 我忽然很不想回去。 干脆就在这里找个人把自己嫁掉算了。我对自己说。 如果那些男人不是那么黑,不是那么说这蹩脚的英语,不是一看见我就走不动路的话。有什么不可以呢? 因为想在这里呆久一点,我花钱很省。从湖边走回客栈,一路上要经过很多美丽的小店,但我一眼都不往里面看,各色鲜艳的羊绒制品真假参半,恐怕还是假的居多,而我,早已对一切谎言深恶痛绝。 日子本来过得很平静,如果不是有天我坐在湖边时,接到她的电话。 "若虹,若虹,死丫头你死哪去了,怎么还不回来?"尼泊尔的手机信号不好,我的电话断断续续,但还是听得清她在那边的哭喊,"雷大义死了!他死了!" 我的手机掉到地上。捡起来,继续再听,只是已经丧失了一切表情。 雷大义死于车祸。这样的事情,在我们的小城里,其实时有发生。我忽然想起一句话,婚丧嫁娶,生老病死,人生而已,算不得传奇。 所以,就算是雷大义的死,也属平常吧。 只是她,会不会后悔自己终于没有来得及,在他的有生之年,与他共同度过最后幸福的岁月? "若虹,若虹,"她的声音仍是带着哽咽,"我知道你一直怪我不跟他和好。你以为我……"她又呜呜地哭起来,"若虹,你回来,你快回妈妈身边。" 她需要我。 这么多年,只有雷大义不在了,她才知道她需要我。 我把手机塞进口袋,头埋下去,用双膝用力地压迫我的双眼。 不可以哭,不可以。 这个世界谁都不可能再让我哭。 半小时后,我进了一家卖二手登山器材的商店。 博卡拉有最适合攀登安纳布尔纳山脉顶峰的路线。1950年法国著名的Maurice herzog就是从这里登上了超过八千米的安纳布尔纳山脉的1号山,成为人类历史上首个登上此峰的英雄。 我也是英雄。只是,暂时不会有人知道。 无数间卖登山器材的商店我独挑了这一家,只因为它的冷清。 似乎东西要卖得贵一些。便宜没好货,贵了也可能没好货,不过现在我不在乎这一切,能少些人打扰便额首称幸。 店里的老板也不招呼生意,远没有其他店主般热情。 我眯起眼睛看,他坐在柜台的一个角落看书,微微地弓着背,白色t恤上停留着博卡拉特有的带着湖水颜色的阳光。 他没有抬头看我,我也懒得看他,随便挑了几样便走过去付账。他一样一样把价格写在纸上,用计算器算给我看。我捺着性子看着他慢慢地摁着键盘,等最终数字出现,数钱给他便走。 "小姐,"他忽然在背后叫住我,"你还需要一双鞋,是不是?" 我看了看自己脚下的白色高跟鞋。 "不用。"我淡淡地说。 走出店门不到两百米,忽然听见背后有人叫喊。我回头,居然是那个店主,他挥着手跑上来,拦住我。 "你应该买一双鞋。"他强硬地说,英语虽不流利,发音却标准。 "谢谢你,我不需要。"我维持基本礼貌,对他轻颔首,便转身。 他忽然抓住我的衣袖:"小姐,你到底在想什么?你这样子去登山,是非常危险的,你的同伴没有对你说吗?" 我不知道为什么居然会微笑着对他说:"我没有同伴。" 其实我应该说的是"关你屁事"才对。 我没有忍心说粗话,只为一个原因。在回头的一瞬间,我忽然发现,他是个帅哥。 是完全不同于当地尼泊尔男人的一种帅,白皮肤,挺直的鼻梁,头发是栗色,非常明亮的棕色眼睛。 "小姐,我的店里有一款极好的鞋子,如果你买,给你八折,如何?" 我笑,这么急切,原来还是为了做生意。 然而这一切,对我来说,都是无可无不可的事。仅仅为了他是个帅哥,我转身随他折返去他的店里。一路上他总是握着我的衣袖,我暗暗挣了几回他都没松手,我叹一口气,由他去吧。 这样一路拽着我,直到店堂里他才松手。里间忽然走出来一个妇人,穿着尼泊尔的传统服饰,他用我听不懂的语言快速地和她说话,很快,这妇人给我搬来一张凳子,送到我身边之前,先用绒布细细擦过。 他自己就取出一只形状奇怪的茶壶,又打开一只木盒子,从里面取出几种香料。有一种,他是放到我的鼻子底下来闻,问我:"中国有这个吗?" "桂皮。"我用中文说。 他忽然用一种心花怒放的眼神看我,我不知道为什么,难道我讲了一句中文他就值得这么激动?开水已经烧好,冲进杯子里散发出奇异芳香,他小心地把杯子递给我。 "喝一杯茶再走吧,"他说,"你确定是要去登山吗?现在不是好的天气啊。" "不是去登山,我是去找死呢。"恶作剧地用中文说,嘲弄地看着他。 他显然没听懂,不然不会仍然那般微笑地看着我。我也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他应该还年轻,眼角没有皱纹,最重要的是,眼神还足够温柔。那个给我搬凳子的女人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店堂里就只剩下我跟他两个人,茶雾氤酽给人一种更加安静的错觉。我忽然听见心跳的声音,却忽然分不清,是他的还是我的。 真见鬼。 只不过要卖一双鞋给我,却不惜这么大费周章,看来如今世道上,生意当真难做了。 我站起来。 "先生,我想看看你给我推荐的那双鞋,不知道在哪里?" 他似乎没听见我说话。我以为是自己英文不够好,有点尴尬,低头找鞋,忽然觉得背后火辣辣。猛然抬头,却正好跟他的目光相撞,于是明白了那阵不安的感觉,因为这个人,正在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每个女孩都希望一生中能有一个男人用这样的眼光看自己,哪怕一分钟也好。那样的眼光里充满了不加掩饰的欣赏、依恋、渴望,这样的目光,我应该是很熟悉的吧,然而,那一刻我猛然惊觉,从来没有人是如此看过我,他们的目光里,都有得失和欲望。 也许阿毛曾经那样地看过我吧。只是当时我太小,还真的不懂得。 我忽然很生气,莫名地生气。 "我可以去其他的店里再买一双鞋的。"我冷淡地说,要多冷淡有多冷淡。然后我扭头走出了那间店。 这一次,他没有跟上来。 我到底还是买了一双鞋。 因为我想要跑到足够高,这样,才能更好地实施我的计划。 不过说实话,我也没有什么明确的计划。爬到最高峰然后往下跳?很可能,在没有到达最高峰之前,我已经死于寒冷、雪崩或者食物的匮乏。 在山脚下,有几个登山队正在集结。我的装备之简陋颇引起了一些注意,但是,这一次居然很顺利地,没有人来拉住我问长问短, 看来,我是真的注定不得好死,这一次,连老天都给我开了绿灯。 那么就死在一个永远人迹罕至的地方好了。不需要葬礼,让冰雪把我埋住。 这个想法也许纯真得矫情,却是我这一生中,第一个最真实最强烈的愿望。 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我没带地图没带指南针,故意选和登山队相反的方向走,很快就已经分不清方向。 时间应该是下午,雪山反射着箭一样的白光,我觉得有点累,坐下休息。防寒服底下也透出一阵凉意,我打开随身的背包,掏出一瓶水一包饼干,想了想,扔掉了。 它们顺着陡峭的山壁迅速地滴溜溜地滚下去,很快不见踪迹。 忽然间这好像一次绝对的单身旅行,我一直是个寂寞的女孩子,虽然我一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寂寞。但是在这山中,我忽然明白了,其实寂寞才是生命本来的样子,就像两峰之会,只有风肆虐地吹过,人无论怎么喊都听不到回声。 我觉得非常冷,但也非常困,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没有经过多少挣扎我就睡着了,意识越来越沉,直到有人使劲拍我的脸把我打醒。 "你醒来,醒来!"一个陌生而急切的声音。我不情愿地睁开眼, "现在太阳已经下山,你这样睡在这里,会死掉!"他看见我醒来,似乎松一口气,"快跟我下山去,现在这里很危险!" "哦。"我说。 "我找了你很长时间……" "为什么找我?"虽然问得生硬,我却不是不感动的,素不相识的人,他居然一直默默尾随着我。 "因为我还没有告诉你我的名字,"他居然对着我笑,"我叫Neo,你应该记住。" 见鬼,我为什么要记住他的名字?我气呼呼地瞪他,他却还是微笑,就好像从来不会别的表情。 "让我一个人呆着!"我吼他,"你给我下去!" "让你一个人死在这里?"他摇头,"不。" "你是不是喜欢我?"我用中文问他。他有点茫然,动作却还没停顿,一把拖住我就要下山。 我憋足了劲,用力将我的登山杖向山谷里甩过去。 他一愣,我又从他的登山包侧袋抽出他的电筒,用更大力气扔出去。 "你疯了!"他猝不及防地吼,一个耳光抽在我的脸上。 我是疯了。我镇定地看着他:"天快黑了,"我说,"你如果马上出发,可以找到一个营地,你可以安全,活着。但死,是我的选择。" "我是不是没有选择?"他忽然也不生气了,就那么,似笑非笑地看我。 "有,"我说,"离开我,或者我们一起死。" 他好像想了想,但回答得很快:"那么我们一起死。" 他说,我们一起死。 忽然间我哭了。我终于哭了。这是雷同离开我之后,我第一次哭出眼泪。我第一次发现我的人生有这么多委屈,阿毛给我的,他表妹给我的,雷同给我的,雷大义给我的……而我居然顶着这些委屈活了二十多年而没有疯掉,我到底是为什么? "你哭得太大声,引起雪崩的话,我们可以死得快一点。"他用取笑的口气说。我气急,抡拳打他,他灵活地躲过,然后我整个人,便跌倒在他怀里。 我挣了一下,没挣开来。他的手指轻轻抚过我的头发,我听见他轻到快听不见的叹息:"从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没办法把眼睛从你身上移开。女孩,你到底来自哪里?你叫什么名字?这一些,对我都不重要,我只知道我不能错过你,有一团火在我心里烧。" 他的手在探寻着我的手,他的嘴唇,也寻找着我的嘴唇。我忽然不想再抗拒了,为什么要抗拒,我们都要死了,不是吗? 只是天黑得太快,气温下降得也太快。我冻得直打哆嗦,他松开我从背包里拿出一小瓶酒,然后又把我搂得更紧一些。"冷吗?"他说,"喝点酒暖和一下,我去支帐篷。" "不要去!"我喊,"不许去!"我拉住他,酒让我极端兴奋,变成了一个话痨,我忽然觉得有那么多的事情要跟他说,好像要把这一辈子所有重要的事向他一吐衷肠,但又完全不知道从何说起。 "我和你说,其实我一点都不冷。" "我跟你说,大学的时候我们班的男生都想和我一起去野营。然后他们会想办法在路上弄丢我的帐篷。然后半夜的时候我没有帐篷,但是忽然他们也都不敢说方若虹你和我共用一个吧,反而是乖乖地两个人挤一个,空一个给我住,然后赔给我帐篷。你说他们是不是自讨苦吃,哈哈。" "我从来不觉得我会爱上一个男生,我甚至连雷同都不爱,我只是觉得心里有个缺口,如果不填补,我一定会死掉……" 思维越来越混乱,说英文需要越来越多力气。后来,我也搞不清楚我自己在说英文还是中文。只能记得他一直好耐心地看着我,眼睛里一直闪着光,那些光里有怜惜,有温柔,有很多的温度……他能不能听懂我说的话?我能不能在这不知道还剩下多少的时间里,对他解释完我这二十四年的人生?我能不能向他解释清楚,其实我原本不想成为这样的一个人?其实我可能有机会深深地去爱一个人,也为人所爱,就像这一刻我和他一样? 我们是在相爱吗?在这生死未卜的黄昏,相爱着吗?我看着阳光已经一点一点隐去,绝望地伸出手,用力地探求他的脸。 终于触到了,是和我自己的手一样冰冷的温度。我用力将身子再往上探一点,可以摸到他鼻梁的轮廓,再往上,终于触到一丝潮湿的温度,是他的眼泪。 他为我而哭下的眼泪。 忽然间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仰身往后便倒。 哎,现在就死掉好了。 "无论如何,一切都得重新开始,这是必须。" Neo说。这是我昏过去以前,听清楚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结果是,我没有死。 杂草一般微贱的生命力,助我闯过了人体的极限。医疗队用担架抬着我下山,从他们的嘀咕里我才知道,我只不过上了不到两千米。 下山的过程中,Neo一直握着我的手。半昏迷状态的我,仍能感觉到从他掌心传来的体温,我们一直没有再说一句话,我甚至没有睁开眼睛,但是我知道他一直在看着我,用我能想到的最炽热的眼光。 一个被这样看过的女人,真的不应该再寻死。 我在医院里躺了三天,便即康复。 这三天,我的床头一直有新鲜的花朵。尼泊尔的鲜花并不多,但是不晓得Neo哪里给我找来那么多白色的雏菊,插在透明的玻璃杯里,梦里都有淡淡清香。 他来看我的时候,我们一直不说话。他在我的病房里看书,阳光洒在他的身上,他会看着我微笑,我也贪婪地看他,他实在太帅,我怀疑我这一生再也找不到这么帅的男朋友,他给我倒水,喂药,喊护士来看我的体温计,而我像个任性的小孩般缠住他,不肯让他离开我视线一步。 我的钱已经所余无几,医药费都是他在打理,我也安然承受,对我激烈的自尊心来说,这是奇迹。 第三天我办出院,到客栈里去拿我的行李。他开车送我去博卡拉的小机场,我的行程是回到加德满都,然后是上海。 我仍然穿着白色的高跟鞋。他跑去给我办登机手续,回来的时候额上有汗。我伸手去拿,他却忽然发起疯来,死死地攥住那张纸和我的护照,不肯还我。 "飞机要起飞了呢。"我提醒他。他仍然是那样地看着我,这一次,目光里多了几分孤注一掷的味道。"你留下。留在我身边。"他说。用的是中文,不知道事先演练过多少次。 "Neo,"我出奇不意地问他,"那天,在店里那个,是你太太吧?" 他的脸一下涨得通红。 "那是……我的家庭,可是……"到底还是个老实孩子,做了点亏心事,马上拘谨得连英文都不会说。 我微笑,好脾气地伸手,帮他理顺额上的乱发。 "你们佛教徒,可以娶很多妻子的吗?尼泊尔的法律可以吗?"我还是不厚道地开着他的玩笑。他的脸愈发红了,我终于不忍,伸手握住他的手:"Neo,你知道我爱你。这三天是我一生里最幸福的三天。唯一幸福的三天。" "可是你不会留下来和我一起。"他悲伤地说。 我别过脸去不看他。小机场里的喇叭,催人登机了。 如果他始终没有把护照还给我,我会不会走? 如果他那一刻对我说他爱我,没有我就不能生活,我还会不会走? 可是他始终没有这么说,他只是把我看得很清楚,我缺少一双登山鞋,我一个人爬山,我需要钱来付医药费,我需要有人送我去机场,帮我拿行李,需要他帮我去换登机牌,需要有人用悲伤的、清澈的眼睛看着我,然后什么都不说。 我需要的仅仅是爱而已。 而这份爱,从他不顾自身危险尾随我上山那一刻,便已表露无遗。 我再也不需要任何其他的证明。 在回国的飞机上,我遇到一个旅行团。游客们戴着黄色的帽子,一派喜气洋洋的神色,他们都不知道,这是一个悲伤的国度。 那个旅行团由一个个子矮矮的女导游带领,她长着一张娃娃脸,让人看不出年龄。飞机上,她正好坐在我旁边,问我:"一个人旅行?" 我点头。 "喜欢尼泊尔吗?"她问。 "还行。"我说。 "下次可以找我。"她递给我一张名片,"我对东南亚很熟,跟我的团,又便宜又放心啦。" 我看名片上她的名字:"七喜。" 一定不是真名,但真的是个好名字。听上去就解渴,喜庆。 记得雷大义曾经跟我说过,一个人的名字里藏着很多命运的玄机,我捏着那张纸片胡思乱想,倘若我叫七喜,我的爱情,会不会是完全不同的结局呢? 当然这都是想象。方若虹永远只是方若虹,然而Neo说得对,无论如何,一切都得重新开始,这是必须。 之三·莫卧尔宝石·蔡骏 我--是一个哲学家,出版过大百科全书与哲学辞典;同时是一个诗人,我的韵文曾在伊斯法罕和君士坦丁堡的宫廷传唱;还是一个小说家,我的书已被基督徒翻译成拉丁文在罗马出版。 尊敬的读者们,请不要感到奇怪,在我们那个年代,哲学家、诗人、小说家,甚至最伟大的宰相,这些头衔都可能是同一个人。当然,我要补充声明一下:目前我还没有当上宰相,否则也不会经历这场故事。 我们的宰相家世高贵,属于最早随巴布尔大帝入侵印度的家族。而我则相形见绌,尽管我的家族也可追溯到帖木尔大帝时代的撒马尔罕,但我的曾祖父不过是阿克巴大帝麾下的骑兵,我的祖父是僻居旁遮普乡间的阿訇,到我的父亲已沦为皇家图书馆的看门人。不过也因为这一便利,我得以在图书馆中度过童年。所有阿拉伯文、波斯文、希腊文、拉丁文的图书,都被我装在了并不怎么大的脑袋里。荷马、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维吉尔、海亚姆,这些伟大先贤的著作与诗歌,我可以一字不差倒背如流。感谢我默默无闻的父亲,他选择了一个最幸运的职业! 二十年后,我成为整个莫卧尔帝国最著名的哲学家、诗人与小说家。就连帝国最高统治者,神在大地上的影子--沙贾汗皇帝陛下,也将我召入他豪华的宫廷内。皇家大象驮着我进入德里红堡,在威严的皇帝陛下面前,我滔滔不绝地讲述了三天三夜。从古希腊与古阿拉伯的哲学,到即兴创作波斯语的诗歌,直到我那构思中的史诗小说。整个皇室都为我所倾倒,美丽的皇后泰姬对我十分尊敬,她希望自己的女儿--珂赛特公主能够学习波斯语,因为这是皇后故乡的语言,她聘请我每天向公主传授波斯诗歌。 珂赛特公主,是皇宫中最神秘的人物--据说她的眼皮上写有咒语,只要一闭起眼睛,看到她的人就会中毒身亡!当我第一次面见公主之时,也恐惧得双脚颤抖,期望神能够拯救我,让杀人的公主永远不要闭眼。 终于,公主缓缓走出珠帘,裹着一身紫色的丝绸披肩,睁着一双波斯湾似的大眼睛,带着天生的玫瑰香气来到我面前。 不,她不是想象中的魔鬼,而是天堂里的贞女!她是如此美丽迷人,每一次眨眼,每一次微笑,每一次回眸,都让我神魂颠倒。当她闭上充满诱惑的双眼,听我朗诵最得意的情诗时,我再也不惧怕她的眼皮了--事实上什么咒语都没有,那都是为了吓唬求婚者,因为泰姬皇后最爱这个女儿,希望最爱她的男人才能娶她。 没错,按照小说里的通常情节,我迅速爱上了珂赛特公主! 每夜我都会在灯下奋笔疾书,用波斯语创作一首又一首情诗,次日带入红堡念给公主听。再次感谢我那图书馆看门人的父亲,使我成为最有才华的诗人--每当公主听到我的情诗,她都会安静而羞涩地微笑,因为她知道这些诗都是送给她的,没有比这些赞美更痴情的了,也没有什么能比我的心更着急的了。 是,我决心向珂赛特公主求婚。 事实上公主也是这么想的,她的每一个眼神都在暗示着我,每一次交谈都颇有深意。她交给我的那些诗歌作业,都记录着她最真实的心情--她渴望离开宫廷,走进我那并不华丽的小屋,每夜都被我的诗歌赞美。 终于,在某个炎热的下午,当沙贾汗皇帝召我入宫讲解哲学,问我需要得到什么报酬时,我庄重地回答道:"尊敬的陛下,我不要黄金,也不要官爵,更不要采邑,我只要您的掌上明珠--珂赛特公主!" "我亲爱的诗人,你没有开玩笑吗?" "尊敬的陛下,我已下定决心,无论任何困难,都无法阻挡我。" "可你既不是王子,也不是贵族,更没有万贯的家财与万里的封地,凭什么娶我的女儿呢?" "尊敬的陛下,您需要什么才能把公主嫁给我?" "一份最贵重的聘礼!珂赛特公主是我的无价之宝,只有同样的无价之宝,才能值得上我的女儿。" "什么才是无价之宝?" "上个月,土耳其苏丹要用一百座城市来换我的公主,但我说一百座城市还不及公主的一根头发,现在你明白什么是无价之宝了吗?" 这次谈话让我沉默了三天,虽然我的诗已使我名满天下,但我只是图书馆看门人的儿子。我的全部财产,除了脑子里的智慧以外,不过是一间小屋,半片小院,几只母鸡,还有一条狗而已。我到哪里去寻找一份"无价之宝"的聘礼呢?此时皇帝又下令,不准我再靠近珂赛特公主,没有皇帝的亲笔召唤不得入宫。 就在我陷入绝望之时,突然收到一封来自远方的信: 诗人先生: 若你有兴趣,请光临喜马拉雅山脚下的万榕山庄。本庄藏有一枚无价之宝,只有具备大智慧者方能获得。 期待你的光临。 七喜 这封信实在是奇怪,是一个乞丐放在我家门前的,当我追出去时乞丐已经跑了。 我捧着信思考了整整一夜,这喜马拉雅山脚下的万榕山庄究竟是何地?那无价之宝又是何物?什么人才是具备大智慧者?写信的七喜到底是什么人?是否一个陷阱一个阴谋? 但为了我的珂赛特公主,所有的危险我都愿意尝试,我下定决心收拾好行囊,告别炎热的印度平原,向从未涉足的喜马拉雅山前进。 艰险的旅途刚刚开始,我就遇到了许多困难:身上的盘缠不足,只能夜宿古庙之中;白天太过于闷热,只能在危险的黑夜赶路。 第七天,当我在干旱的大地上筋疲力尽时,身后响起一阵急促的蹄声,一辆骆驼车停在了我的身边。 年轻的车夫包着白色头巾,也许来自西部的拉贾斯坦,他抚摸着高大的骆驼说:"喂!你要去哪儿?" "我想去喜马拉雅山!能否带我一程?" "好吧,坐到车上来吧。" 我心满意足地坐到车上,由骆驼载着我继续前向。年轻的车夫对路很熟悉,他向骆驼挥舞了几下鞭子,便在大道上飞奔了起来。没想到骆驼飞奔起来如此之快,我紧紧抓着车栏十分担心,万一连人带车摔出去就惨了。但车夫驾驭得非常稳,骆驼车居然还转过几个弯道,就连最快的驿马也追不上我们。 "非常感谢你!"我爬到车夫的旁边,与他并排坐在驼车上,"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汗·汗" "汗·汗?真是奇怪的名字,你很喜欢赶车吗?" "是的,这是我的职业。" "你去过喜马拉雅山吗?" "当然去过!" 汗·汗已把我当作好朋友了,一路上和我不停地聊天,而骆驼车的速度也丝毫没有减慢。他挥着鞭子大声说:"你知道吗?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到我的骆驼车变成了四个轮子,而骆驼变成了一个长方形的盒子,不再需要给它喂草料了,只要定期给它加一些油。你明白吗?是一些特殊提炼过的油,来自地底的深处,据说在阿拉伯人那里非常丰富。" "那还叫骆驼车吗?" "当然不叫骆驼车,而应该叫--汽车!" 汗·汗越说越兴奋,猛赶着骆驼向前走,"反正梦里就是这么叫它的,人就坐在这辆车的里面,还有顶棚可以挡风避雨。前面有一个圆盘,抓着它就可以控制方向,向左转圆盘车就向左,向右转圆盘车就向右。要是让车加快速度,就踩脚下的一个踏板,要是让车停下来,就踩另外一个踏板,甚至还可以让它往后面开。这样前后左右各种方向就非常方便了,我就在梦中开着这辆车,飞驰在这条大道上。旁边也有许多辆相似的车,到了十字路口还会有红色和绿色的灯,红灯就必须停下来,绿灯就得快速通行过去。如果你闯了红灯--嘿嘿!就会有士兵跑过来没收你的本本,那样你就不能再开车了。" "真是奇特的梦啊!" 汗·汗突然让骆驼停了下来,抱歉地说:"亲爱的朋友,我要去参加一个骆驼车比赛了,接下来的路只能由你自己来走了。" "你已经让我快了许多,非常感谢。" 我跳下车与汗·汗依依惜别,继续走上北印度干旱炎热的大地。 几天后,我感到地势渐渐升高,气候也开始凉爽起来。我发现兜里还有几个卢比,便在客栈里暂住了一夜。 也许是这里太过于荒凉,整个客栈里居然只有我一个客人。而老板已经苦等了三个月,望眼欲穿地盼来了我,立刻端出最上等的菜肴招待我--事实上他还兼任了厨师、小二及客房服务。老板的名字叫石·康,他对我无微不至的照顾,让我感激涕零,即便我所能提供的小费,只有我临时口占的一首短诗。 我在客栈里度过了一个宁静的夜晚,还好不是想象中的幽灵客栈。次日清晨,石·康老板突然敲开我的房门,满脸惊恐地向我述说:"听说你是个哲学家?" "是的,难道我的房费不够吗?" "不,请你帮我研究一下,我刚才做了一个奇怪的梦,非常非常奇怪--" 石·康在屋子里转了几圈,额头上已满是冷汗了,"我梦到在我的房间里,就在案几的位置上,突然出现了一个木头箱子,而箱子当中还是玻璃做的。那块玻璃当中突然闪起灯光,接着黑暗的屋子就被照亮了,而灯光里竟跳出一个人!" "是什么妖怪?一千零一夜里常有这种东西。" "但那个人就躲在箱子里不肯出来,玻璃中出现了一片森林,还有一口孤零零的井,同时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听着让我感到毛骨悚然。是的,那个人是从井里爬出来的,白色的衣服,长长的黑发,遮盖着脸庞,是个年轻的姑娘。她显得非常痛苦,每走一步都耸动着肩膀,黑色的发梢在胸前摆动,向我越走越近,眼看就要从箱子中钻出来了!我吓得躲到房间角落里,只见玻璃里的女孩撩起长发,露出一只没有黑眼珠只有眼白的眼睛,嘴里发出地狱般的呻吟:贞!" "这是什么?听起来像中国字。" 感谢父亲看守的图书馆,里面还藏有一些中国的图书。 "谢天谢地,那个女妖没有从玻璃里爬出来,接着她就迅速消失了,变成了一排文字从黑色背景上升。然后箱子里出现了一个男人,他对我说:"这就是电视机!你可以写下一个故事,然后找来几个人扮演你故事里的角色。你有一台神秘的机器,可以将所有的事件记录下来,就和你亲眼所见到的一模一样,这些记录将在电视机里播放,让全世界的人都可以看到--这就是电视剧!"这段话让我非常兴奋,因为在我客栈老板的生涯里,曾经见过各种各样不同的人,每个人都给我说各自的故事,我有许多精彩的故事可以变成电视剧。是的,从此我将可以成为最棒的编写电视剧故事的人,我的故事在电视机里播放出来,千百万人都沉浸在我的故事里,这真的是很奇妙!" 我只能附和着老板说:"是的,是很奇妙。" "然后,我的梦就醒了,我又回到了小屋子里,再也没有那个木头箱子了,但我相信这个梦会变成现实的。" "但愿如此!" 我辞别了客栈老板,继续独自踏上前往喜马拉雅山的道路,脑中仍然回响着石·康的梦。 几天后,景象已与印度平原截然不同,这里也脱离了莫卧尔帝国的统治,成为一片独立的王国。在满目苍翠的群山之中,四周宛如世外桃源的仙境,本地居民的相貌也颇为独特。 路过一条湍急的溪流,有个村姑正在溪水中洗衣服,我走到村姑身边问:"请问,你听说过万榕山庄吗?" "当然,我曾经去过那个山庄,不过离此地还有很远的路--翻过前面那个山口,沿着河谷往上游走去,还需要一个月的路程。" 村姑对我莞尔一笑,看来也不是泛泛之辈,难道这山谷之中还藏龙卧虎? "请问姑娘芳名?" "我只是一个小小的村姑,名叫雪·漫,我看你心事重重的样子,是要去万榕山庄找宝贝吧?" "是啊,你怎么知道?" "这样宝贝世人皆知,但究竟是什么却又是个谜。"她一边在溪水中洗着衣服,一边神秘地微笑,"昨晚,我还梦到了万榕山庄--梦中的庄园在喜马拉雅山脚下,占地极为广大,园中有许多条街道,两边都开着各种小店,贩卖女孩喜爱的物品。在街上逛的都是十几岁的少女,每个女孩都可以在学校里读书,而你们帝国只有男孩才能读书,梦里真是个好地方啊。她们佩戴着奇异的首饰,可以不用蒙着面纱,可以在街上放声大笑,遇到年轻漂亮的男子经过,还可以追着打量一阵。" "什么?你梦里的女孩们还调戏男生?这是什么世道!" "就是这样喽,难道这样的世道不好吗?梦里头我也过得很爽呢,我们每个女孩都牵着一条狗,带着一群家丁,路上看到漂亮男生就拿来调戏调戏。而庄园里的男人都流行漂亮美丽型的,还有许多男人的选美大赛。男人都长得越来越像女人,而有的女人也长得越来越像男人。" "真是人间地狱啊!我若活在你的梦里,一定被折磨死了。" 我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赶紧辞别了村姑雪·漫,涉过小溪往前面的山口进发。 第二天,我进入深深的河谷之中,越往上游走去就越是人迹罕至,地势也越来越险要,回头望去让人头晕目眩。 黄昏时分,就在我准备露宿在山崖下时,只见对面走来一个人影。那奇怪的家伙骑着毛驴,神色匆匆地从山谷中赶来。 在这空旷的地方遇见我,他也非常惊讶地喊道:"你要去哪里?这里非常危险,常有强盗逃犯出没!" "啊,我要去喜马拉雅山脚下的万榕山庄。"我随即警觉地打量着那个男人,"不过我身上也没几个油水,强盗抓到我也没什么兴趣。" "万榕山庄?我刚从那出来呢!不过路途遥远险恶,我劝你还是不要去了吧。" 我心中更有疑惑了,摇头道:"我是从莫卧尔帝国的德里出发的,走到此地已花去数十天,怎能半途而废呢?" "哎,你把时间浪费在无用功中,不如听我说个梦吧?"这家伙从毛驴背上跳下来,撩起溪水喝了一大口,"最近我每晚都做这个梦,真是奇怪--我梦到家里多了一个发光的玻璃盒子,玻璃里面出现了许多文字,还有一排琴键般的东西,上面标着各种字母。按下那些字母,就会有相同的文字出现在玻璃上。而我的其他朋友们,每个人的家里都出现了这个东西,每个人都可以往玻璃里面写字,而不同人写的文字,都可以在玻璃里面看到。" "你可以看到别人的文字,别人也可以看到你的?" "对,虽然一连几天都足不出户,但感觉就像坐在茶馆里,大家喝着茶磕着瓜子聊天,你可以和大家一起说话,也可以单独找人说悄悄话。若是你遇到了心仪的女子,不必每天见面,也可以这样说说情话,胜过鸿雁往来徒费痴情--这就叫"网"!" 我心中一动,这家伙的梦若能成真,我与珂赛特公主也可以夜夜传情了:""网"?网人网情,此梦妙也!" "还有更妙的,我在梦中写下一篇小说,记述我通过此玻璃机器,与一位美丽女子聊天而产生的感情,我无意间将这篇小说放在"网"上,没想到竟有成千上万人观看,都被我小说中的故事所感动,赚尽了无数眼泪,同时也赚到了金条银砖。这篇小说还被改编为戏剧,搬上舞台表演,成为一代人成长的标志,许多人都能背出我的文字--" 他竟在山野间大声背诵出梦中的诗句: 如果把整个浴缸的水倒出, 也浇不熄我对你爱情的火焰。 整个浴缸的水全部倒得出吗? 可以。 所以,是的。我爱你。 这最后一句听得我汗毛直竖,急忙从他身边夺路而逃,爬上险要的河谷缺口。 此刻,身后传来那人的呼喊:"诗人,请记住我的梦;也请记住我的名字,我叫痞·蔡!" 奇怪--他怎么知道我是诗人?但来不及多想了,我连夜在河谷中赶路,脑中却始终无法摆脱痞·蔡的梦。 我在河谷中走了三天,直到前面再也没有水了,只剩下茫茫无边的大山。气温也急剧下降,尤其是夜里简直冻得人发疯,我被迫披上一件兽皮袄子御寒,继续往喜马拉雅山赶路。 清晨,我见到对面远远过来一个女子,骑着一匹雪白的马,如神话传说中的人物,披着红色的斗蓬,腰间还挂着一把佩剑,在我面前勒马停下。 "喂,你去哪里?" 她骑在马上扬起下巴,眉宇之间英姿飒飒。 "万榕山庄!" 我一时搞不清这是女强盗还是女国王,但为了保持帝国最著名诗人的尊严,还是站直在她的面前。 "怎么你也要去那里?你是什么人?" "我是哲学家、诗人兼小说家。"我警觉地后退了一步,"你又是什么人?" "我是沧·月剑客!在喜马拉雅山两边行侠仗义,专门捉拿强盗与逃犯,你可曾看见一个名叫江·南的瘦高男子?此人言语中夹带西洋话语,专门花言巧语欺骗商旅,又行杀人越货拦路抢劫之恶事。" "没有,没有!" 幸好她所描述的逃犯与我太不像了。 "嗯,暂且信你。"女剑客在马上转了转眼珠,微笑道,"你是哲学家?你能否帮我圆梦?" "圆梦?中国的紫微,阿拉伯的占星术,欧洲的塔罗牌,我都有所涉猎。" "好,昨夜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来到一个遥远的地方--云荒大陆,那是天地的尽头,传说中的奇幻世界,但却是真实的存在。在云荒大陆的中心,是巨大而神圣的镜湖。方圆三万顷的湖面宛如镜子,倒映着湖中心的城市--伽蓝圣城。城市正中有一座白塔,高耸入云,壁立千仞,飞鸟难上,是为伽蓝白塔!此塔建筑于七千年前,由九百处子之血祭天,驱使三十万众,历时七十载,高六万四千尺方建成!" "这听起来像是奇幻小说?" "这是梦!"她再一次纠正了我,"而我在这座城市中,是一个天才的建筑师。我躲在一间地下室里,年复一年地描绘着建筑图纸。在暗无天日的工作环境中,我万分痛苦地分泌着想象力与智商--尽管我非常喜欢这份职业。但我的梦想是去写小说,将我的沧·月剑客生涯写成文字,让全世界的人们都能看到。" "哦,你想成为我的同行吗?" 沧·月剑客骑着白马绕了我一圈:"但在梦中我依然是个建筑师,伽蓝圣城中的大部分建筑,出自于我的图纸,凝结了我日日夜夜的心血,以及宝贵的青春岁月。我亲眼看着我设计的大厦拔地而起,当然也有幽静美好的庭院,濒临镜湖的海镜别墅,宏伟阳刚的大竞技场……这是一个镜的世界,无论是天上的诸神,还是隐藏在湖底的灵魂们,抑或高塔下的芸芸众生,我们与镜子,无法分辨清楚。究竟现实是在镜中?还是镜子已是现实?你既然是哲学家,能否解答我的疑问呢?" "那就把镜子打破吧!即便它就是现实,这是最简单的方法。" "你是残忍的哲学家。" "是啊,人生中有许多无法解决的问题,这是命运。"我决定结束此次谈话,继续踏上前往喜马拉雅山的道路,"告辞了!" "祝你一路平安,小心强盗逃犯。" "好的,也祝你美梦成真。" "谢谢!"她纵马向南奔去,却回头大声喝道,"当然,因为我是织梦者!" 此后的几天,山道渐渐趋于平缓,进入一望无垠的寒冷高原。我也感到头晕目眩,时常气喘吁吁,当我加快脚步之时,甚至会呼吸困难!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高原反应?还好有几个牧民救了我,他们赶着牦牛和帐篷车过来,给我喝了许多牛奶,让我逐步适应这里的气候。 我继续向万榕山庄进发,当我可以眺望到喜马拉雅白色的雪峰时,迎面走来一个身着黑色劲装的男子。他留着一撮小胡子,背着个大大的包袱,手里拿着一支登山手杖,看起来相当专业,一定对周围的地势非常熟悉,于是我跑上去问道:"请问万榕山庄怎么走?" "怎么还有人要去那里?"小胡子苦笑了一声,然后回头指着喜马拉雅山说,"看到那座最高的雪山了吗?笔直向前,步行七天,即可到达!" "多谢拉。" "等一等,既然我告诉你怎么走,那么你也应该有所回报!" 这句话让我心里一凉,难道是传说中的逃犯?这下是要我买路钱了? "这位仁兄,实在抱歉,我已是身无分文,再无油水可刮,请再觅良人下手吧。" "哎呀,你误会了,我是个探险家,来自大山那一边的中国,名叫孙·睿。" 我仍将信将疑道:"那你要什么回报?" "你做过的最精彩的梦是什么?" "梦?我虽然是个哲学家、诗人兼小说家,不过我所做过的梦实在是乏善可陈,因为我把想象力都用在清醒时的创作上了。" "好吧,那我告诉你一个梦,是我所做过的最精彩的梦--我梦到了数百年之后,每个人都有机会读书了,我也获得了教育的机会,进入一座繁华的城市之中,享受人生的各种机遇。那个世界实在太特别了,城市里都是几十层高的楼房,街道上飞奔着不用牲畜的车,每个人都穿着各自的衣服,商店里贩卖着各种奇珍异宝。" "你梦到了罗刹海市?还是大西洋底的亚特兰蒂斯?" 探险家孙·睿有些激动地说:"不,这是数百年后的整个世界!我徜佯在这城市之中,却丝毫都感受不到快乐。虽然大多数人都衣食无忧,还有不少人终日纸醉金迷,但他们并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许多人泡在暧昧的灯光之下,彻夜不眠狂歌滥舞,还将自己灌得酩酊大醉,只愿不问这尘世的烦恼!还有人渴望自己为世人所知,动辙芙蓉出水,转瞬艳照奇门,更有红花主教,各领风骚数十天!更有人一心为利为名,不惜尔虞我诈,害人害己,搞得家破人亡!" "哎,无论放在哪个世界,人心莫不如此?" "但世上已经无神了!有人说上帝已死去,有人说佛陀本凡人,有人说自己就是神!你说这个梦可怕不可怕,疯狂不疯狂?"他不知不觉之间,已是老泪纵横,"因为这个梦,所以我甘愿流浪四方,只为寻找世上的真理,可惜万榕山庄也无法给我答案。" "根据我哲学家的判断,有多可怕就有多美妙,有多疯狂就有多理智,世界本来如此。"我长叹了一声道,"你的梦实在很精彩呢,请问你也去万榕山庄寻找过无价之宝吗?" "也许世上本没有什么无价之宝,祝你好运吧!" 探险家孙·睿与我挥手作别,继续在荒原上寻找真理。 而我仍然要踏上前往万榕山庄的道路,往前的环境越来越恶劣,地势也更加陡峭险峻。到处都覆盖着厚厚的积雪,还有绵延亘古的冰川,禁锢着几千年来不化的尸骨。仰望天空连飞鸟也没了踪影,白茫茫的大地上只有我一人独行,在刺骨的寒风之中,心底却念起珂赛特公主,便又一次加快了脚步。 终于,天空飘起了鹅毛大雪,我固执地向最高的雪山进发。突然,我感到脚底一空,整个人便坠入一个无底深渊…… 世界陷入黑暗。 寒冷彻骨,如地狱的最底一层。 我死了吗? 当我重新睁开眼睛,却看到一点幽幽的火光,四周都是白色的世界,要比刚才温暖了不少。有个男人正端坐在火堆前,用一双狼似的眼睛盯着我。 原来这是雪里的地穴--这样可以躲避寒冷,我不小心踩动上面的雪层,便掉到了这个地穴之中。 再看穴中的男子,体形瘦瘦长长,形容诡异,怀中还暗藏兵刃,让我立即提防起来。 "NICE tO MEEt YOU!欢迎光临喜马拉雅山!" 此人的第一句话居然是英吉利语,意思是"很高兴认识你",再看他的外表与特征,完全符合沧·月剑客口中逃犯的形象--真是倒了大霉,居然在这地方偶遇了凶残的逃犯!这地方实在太适合躲藏了,根本没办法找到啊,我要怎么才能逃出去呢?只能胆战心惊地问道:"敢问英雄大名?" "老子行不改名坐不更姓,风流倜傥玉树临风前美少年今大帅哥--江·南!" 此话一出,不知要呕倒多少人了,我也强忍着自己的反胃,厚颜无耻地附和道:"果然是一枝梨花压海棠!" 逃犯江·南朗声大笑:"这位帅哥,你可是去万榕山庄?" "你怎会知道?" "嘿嘿,此乃喜马拉雅山最高峰,也是普天之下最高峰--珠穆朗玛峰脚下,方圆数十里渺无人烟,惟有一家万榕山庄,修造在万丈悬崖之上,传说拥有一件无价之宝。庄主向天下四方广发英雄帖,但迄今却没有一人可得此宝物!" "这个……这个……江·南大哥你又为何在此?" "我在此做梦。" "做梦?"没想到还有人大言不惭地说自己在做梦,"可是何等美妙之梦?" "美不可言,妙不胜收!" "愿闻其详?" 我被迫装作虚心求教的样子,江·南眯起眼睛娓娓道来:"我已在此地穴之中,蜇伏了三年有余!更有一位沧·月女剑客追捕了我三年有余,但我不顾孤独寂寞栖身于此,只因为在这珠穆朗玛峰脚下,我每夜都能做同一个梦--在梦里我成为了商人,起初是去西洋米国求道,掌握经邦济世之道,更得国子监博士之学。因我乘坐一只大海龟归国,故又被称为海龟族。此时我邦盛行海龟,不少西洋富商携万贯金银来此,愿倾力投资我等年轻帅哥。所从事之买卖包含贩卖人口,倒卖军火,拐骗妇女,诱惑儿童……" "啊,你!你!你!" "莫要惊奇!兄台你一定以为我是个大逃犯?其实我是老实本分的生意人,不过在梦中过了一把买卖瘾而已。何况我梦中的这些买卖,也并非丧尽天良的干活,而只是虚拟经营--你明白"虚拟"二字吗?就是假的,宛如一场游戏。没错,游戏也变成了一项大买卖,成千上万人同时玩同一个游戏,经营者可以日进斗金,乃至成为全国之首富!" 我再也不愿对他客气了:"梦中你还在行骗术?" "哎呀,兄台言之差矣,岂可用骗术来形容?此乃网络游戏,并可以融资经营,那些富商巨贾,往往有多余资财,投资到我等海龟帅哥身上,可以一本万利乃至无穷无尽。虽然风险巨大,但收益同样也可观。其人投资十个,只要成功一起,不但可连本带利回收,还可以狠狠大赚一笔呢!" 江·南在地穴的火光前面,越说越兴奋,再度放声大笑起来,不禁让头顶的雪层为之松动,坠落下来几大块,并露出了一个洞口,可以望见飘雪的天空。 我趁其不备爬出了地穴,赶快向雪山上跑去,不顾漫天遍野的大雪,只愿摆脱那危险的逃犯。 在陡峭的雪地里走了不久,便看到一片悬崖绝壁,其上似乎有一组宏伟的建筑,宛如天上的宫殿。 好不容易才找到上去的路,等我一步步走到悬崖之上,才看到一扇铁皮大门,上面用汉字、梵文、阿拉伯文、希伯莱文、拉丁文、希腊文分别撰写着庄名--万榕山庄! 果然到了万榕山庄!一路上来的艰辛困苦酸甜苦辣,让我不禁泪如雨下,激动地敲响了庄门。 铁门缓缓打开,露出一座绿色的建筑,偌大的地方却见不到半个人影。我小心翼翼地走进去,来到一间华丽的厅堂,壁炉里生着熊熊的火焰,倒一下子也不觉得寒冷了。 我在大厅里徘徊了许久,这里陈设着许多西洋名画,还有不少中国瓷器,更有一排排书架--罗列着许多我闻所未闻的古书,真是个奇怪的地方! 当我实在忍不住要大喊"有人吗"时,前头屏风前闪出一个人影,同时亮出洪亮的嗓音:"诗人先生,你终于来了!" 再定睛一看这位庄主,却是瘦得像根竿子,头顶的发丝都直起来,顶端却打了个弯弯,衣着宛如还在夏日,与周围的环境极不协调。 "你就是庄主?" "没错,我的名字叫七喜,是我给你发了英雄帖,请你来一睹本庄的无价之宝。" "究竟是什么无价之宝?惹得那么多人想要得到?" 七喜庄主大笑了起来,他说话的洪亮声音,实在与纤瘦迷你的体格太不相称。他伸手按了一下花瓶,从大厅天花板上吊下来一个玻璃盒子,就悬挂在半空中伸手却触摸不到。 玻璃盒子里发出灿烂夺目的光芒,简直刺痛了我的双眼。我只能低头揉着眼睛,许久才适应里面的光线。 宝石--玻璃盒子里是一枚宝石! 难以置信!万能的造物主啊!请你原谅我的贪婪,我无法用人类的眼睛来注视它!古往今来的诗人们啊!请原谅我的愚蠢,我无法用人类的诗句来赞美它!历朝历代的君王们啊!请原谅我的胆怯,我无法用人类的宝剑来夺取它! 是的,这枚宝石竟是如此美丽,用任何美丽的女子来比喻它,都简直是对它的亵渎。这枚宝石又是如此神圣,用任何先贤的智慧来比喻它,又简直是对它的侮辱。 它的美不属于人世,完全超出我们的想象,让我五体投地地拜倒,再也不敢用正眼瞧它,再也不敢靠近它半步,以免我那凡夫俗子之气玷污了它。 对,这枚宝石就是传说中的"无价之宝"! 它当之无愧又名至实归,就算是千百万人为它而牺牲生命也绝不可惜。 因为它无法用金钱来衡量,无法用权力来衡量,无法用荣誉来衡量。 它是无价的! 而我--小小的哲学家、诗人兼小说家,怎有福气去接近它享有它? 然而,就当我望而却步之时,心中却浮起了一张面容。 啊,就是她。 宇宙间只有一样事物可以与这枚宝石媲美--我的珂赛特公主! 瞬间,勇气重新充塞于我胸间,就如我万水千山跋涉至此,为的就是得到这无价之宝。 "请告诉我,怎样才能得到它!" "好,有一大半的来客,见到这枚宝石以后,就自动灰溜溜地逃跑了,真正敢于提出挑战的人不多。"庄主七喜再度大笑起来,"我给你三天两夜的时间,若你能在此期间,将你做过的最精彩的梦告诉我,这枚无价之宝就归你了!" "真的吗?" "万榕庄主从无戏言!" 七喜庄严的声音传遍了整座山庄,或许也传遍了整座珠穆朗玛峰。 "好!" 这一晚,我就住在了万榕山庄之中。 庄主给我安排了一间温暖而幽静的房间,没有风雪和寒冷来打扰我,这么多天来第一次住得如此舒适,莫卧尔皇帝的寝宫恐怕也不过如此。 为了做到一个最精彩的梦,我故意折腾到子夜以后才睡下,在这种疲倦状态是最容易做梦的。 果然,当晚我做了一个奇妙无比的梦,梦中发生了许多曲折动人的故事,让梦中的我兴奋异常。我甚至自己在做梦,还有意识地控制着梦中的情节,让其往更精彩的方向去发展,若是写成小说一定可以成为最伟大的经典。 次日清晨,当我从梦中惊醒之际,却悲哀地发现自己一点都记不得了! 该死的!我拼命地抓着头发,几乎要将头皮给扯破了,却一丝半点都记不起来。我只记得自己的梦精彩纷呈,故事引人入胜,无论讲述给任何人听,都是有史以来最棒的梦。 然而,我却全部都忘得精光了,怎么回想都没有办法记起来。我痛苦地想要从悬崖上跳下去,为什么不在做梦最高潮的时候,从床上爬起来记录下来呢? 我的意志几近崩溃,如热锅上的蚂蚁坐卧难安--突然,我想起来到这里的路途上,我遇见过的七个怪人,那七个人分别给我讲述了他们各自的梦。每一个梦都是那么奇怪而有想象力,有的梦还让人深省不已。 若把这七个人的梦串联在一起,不正好是一个精彩漂亮的梦吗? 我仿佛又获得了新生,赶紧找到庄主七喜说:"我已有了最精彩的梦,请容我细细道来。" 于是,我把一路上所听到的七个梦,巧妙地编织在了一个故事里,作为一个梦讲述了出来。 我真是个天才!这些梦被我编得天衣无缝,如同一个完美无缺的整体,少掉哪一部分都不行,而合在一起又强大无比。 听完我讲述的这个梦境之后,庄主七喜沉吟了许久,仿佛被我的故事深深地征服了。我强行按捺住激动之情,等待他说出"宝石归你了"。 终于,他走到我面前说:"很好,很强大!" "我成功了?" "不,你失败了。" 我立刻大惊失色:"什么?" "对不起,你刚才说的这个梦--事实上是七个梦,我都早已经听过了。"七喜微微一笑,"你是不是见到了一个年轻的车夫;一个古板的客栈老板;一个八卦的村姑;一个多嘴的游客;一个骑马的女侠;一个愤世嫉俗的探险家;一个坑蒙拐骗的通缉犯?" 庄主的这一番话,已经让我彻底投降了:"没错,在我来万榕山庄的路上,依次见到了这些古怪的人们。" "其实,他们也都收到过我的信,也都兴奋地赶到这万榕山庄上来,说出了他们做过的最精彩的梦--可惜,这些梦虽然都还不错,但没有一个是我心目中最好的。" "啊,那么把这些梦串起来呢?" 骨瘦如柴的七喜又一次微笑起来:"一百匹驴子加起来,终究还是驴子,不可能变成马。" "那我怎么办呢?" "我说过给你三天两夜,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大半,你还剩下最后一夜,好好把握吧!" 庄主的话让我感到绝望,我只能回到我的房间里,面对墙壁苦思冥想了一整天。但临时抱佛脚也无济于事,我痛苦地倒在床上,心中却满是珂赛特公主的身影。 这是我在万榕山庄的最后一夜,明日若不能说出精彩的梦,我便要被赶出山庄,终身不得再见识那无价之宝,公主恐怕也不能再与我相见了。想到这里,心中又升起无限恐惧。 也许是壁炉里的火太温暖了,不知不觉之中,我竟倒头睡着了。 后半夜,我做了一个梦。 可惜,这个梦实在太平庸了,以至于我虽然记住了这个梦,却实在没有勇气再回想一遍。 梦--我梦见自己娶了珂赛特公主,没有价值连城的陪嫁,也没有欢天喜地的婚礼,甚至连一个小侍女也没有。我将她带回我的小屋,让她躺在我那并不宽敞的床上,然后亲吻她美丽的唇,给她讲一个古老的故事,再为她作一首深情的诗,最后为她唱一首情歌。从此,她成为了我的新娘。我们不需要华丽的住宅,不需要成群结队的佣人,不需要堆积如山的财宝,也不需要权倾朝野的地位。我只需要她--美丽的女子,是不是公主并不重要。她也只需要我--有趣的男子,是不是哲学家也不重要。我只要每夜陪着她数星星,每天伴着她去田里劳作,养肥自家前院的老母鸡,吃一串自家后院的甜葡萄。然后我们生下一儿半女,彼此长相厮守。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她一起慢慢到老…… 这就是我的梦。 这个梦丝毫都不华丽,一点都不曲折,甚至连一丁点的哲理也没有。既没有阴谋也没有凶案,既没有帝王也没有将相,既没有圣贤也没有伟人。缺乏想象力与创造力,不过是普通生活的累积,就像街头巷尾随处可见的农夫村姑,到老也只有那么一点出息! 事实上,这个梦我已经做了无数遍!从确定自己爱上珂赛特公主的那一夜起,我就开始做这个梦。每夜都重复着相同的梦境,直到我踏上前来喜马拉雅山的旅途,依旧每夜都会梦到自己娶了公主,而每次都是这么平庸这么没有创意。 但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在最后一个白天,我垂头丧气地来到庄主七喜面前,低声说:"昨晚,我又做了一个梦,可是那个梦实在太差劲了,我根本没有勇气说出来。" "说吧,我愿意做一个倾听者。" 于是,我如实地将昨晚的梦说了出来,没有任何添油加醋,也没有任何修饰描写,完全是我梦中的真实情景。 七喜平静地听完了我的讲述,然后拍了拍我的肩膀说-- "年轻人,这枚宝石的名字叫爱情,它属于你了。" 一开始我没有听明白,以为自己还在梦中:"什么?你说什么?快点让我从梦里醒来吧。" "你现在没有做梦,我是在告诉你--你已经说出了我心目中最精彩的梦,因为你刚才说的这个梦,若能够实现才是真正的无价之宝,这枚宝石又算得了什么呢?" "比无价更无价吗?" "是的,宝石属于你了,快点拿走吧。" 随即,庄主七喜取出了灿烂的宝石,将它塞到我的怀中说:"哎,我还真是舍不得它,快点带着它下山吧,趁着我还没有改变主意之前!" 我就像做梦一样抓过宝石,飞快地冲出了万榕山庄,一口气跑下了珠穆朗玛峰。 为了躲避路上的强盗们,我装扮成乞丐晓行夜宿,又经过两个月的艰难旅程,回到了莫卧尔帝国的德里。 终于,我将这枚无价之宝--世界上最美丽的宝石,我给它取名为"莫卧尔宝石",献给了沙贾汗皇帝陛下。 皇帝与皇后连同满朝的文武大臣,都被这枚无价之宝惊呆了,他们纷纷称赞这是帝国昌隆的象征,而我则为帝国立下了不世之功勋。 我庄重地跪在皇帝面前说:"陛下,这枚"莫卧尔宝石"是我迎娶珂赛特公主的聘礼,你的承诺如同整个帝国的最高法律,比喜马拉雅山还要贵重,请你履约!" 沙贾汗皇帝犹豫了片刻,但泰姬皇后则微笑着说:"皇帝是神在大地上的影子,怎么会自食其言呢?现在公主属于你了,勇敢的年轻人!" 三天后,我带着珂赛特公主走出了皇宫。 由于我既不是贵族的儿子也不是大臣的子弟,所以沙贾汗皇帝并没有给我一个卢比的嫁妆。珂赛特公主既没有骑上皇家大象,也没有坐上金色的牛车,而是被我用一头小毛驴牵了出来。 我快乐地牵着毛驴和新娘,来到我那并不宽敞的小屋。没有管家也没有侍女,只有我的小狗在门口欢迎她。就在我那张普通的床上,我给她讲述了我在喜马拉雅旅途中的故事,又给她唱了一首在群山中听到的民歌,共同度过了一个幸福的新婚之夜。 我的平庸的梦想成真了。 在我们新婚的第二天,珂赛特公主悄悄拿出了一个漆盒,打开来居然是"莫卧尔宝石"! "这是我从妈妈的首饰盒里偷出来的。" 珂赛特偎在我的胸口说。 而我的心底立时慌张起来,万一被皇帝知道,我和公主都有性命之忧。 这时,我看到门外经过一个乞丐--正是那天将七喜的信放到我家门口的那个人。 我脑中闪过了什么,马上冲出去将宝石送给乞丐说:"这块石头放在家里没什么用,送给你去玩玩吧!" "哈哈,这石头长得可真丑,我会把它送给恒河女神去的。"乞丐嘴里又嘟囔了一句,"还不如送我一碗手抓饭呢!" 说罢,乞丐带着宝石向恒河方向走去。 眼看我将"莫卧尔宝石"送给乞丐,珂赛特却没有责怪我的意思。 我搂着她的肩膀说:"我已经得到了我的无价之宝。" 珂赛特微笑道:"我也是。" 没错,她才是我的"莫卧尔宝石"。 2008年3月9日 星期日 之四·奇游记·孙睿 2008年1月1日,我正掰着手指头算距离奥运会闭幕还有多少天,门铃响了。我打开门,地上躺着一个信封,我以为又是寄来的稿费,盘算中午吃顿什么好的,拆开信一看,不是汇款单,就一张白纸,上面写着:来一趟。落款:七喜。 一封奇怪的信。 我又看了看信封,没写收件人,只写了我家的地址,发信的地址是西藏自治区珠穆朗玛峰县万榕村。我又抖了抖信封,不相信里面没有汇款单,我上个月在《西藏文学》发表了一首诗,是一首五言绝句,算上题目,一共二十二个字,按千字三十的稿酬,应该有六毛六,再四舍五入,应该是七毛钱,估计杂志社嫌麻烦,会给我寄一块钱的,够我买根红豆沙吃了。果然,从信封里又飘出一张纸,上面写着: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一看不是汇款单,我就把纸放在一旁,继续写诗。 我的理想是靠写诗发财。现在码字的人,都爱写长篇,长篇卖得好,字也多,无论拿版税还是稿费,都不少。而我只写诗,特别是只写五言的,七言的都不写,我从不为了多拿稿费而凑字,我觉得五个字能说清楚的意思,不必再用七个字来表达,现在提倡节约型社会,文字也应该节约,纸这么贵,印上那么多废话,就好比一池子鲜花抹上了牛粪,造孽呀。 但是我得生活,生活需要物质基础,诗歌不是物质,是精神,所以,我只能卖掉精神,换来物质基础。可是所有买诗的人,他们都按字而不是按艺术价格算钱,他们说,艺术是无价的--言外之意,我的诗还不够艺术。他们给我的诗开价千字三十,资产雄厚又大方的杂志社开价千字一百。我的一首诗,算上题目,最多二十几个字,所以,我只能不停地写,靠数量取胜。现在我的诗已经写了一厨房了,冰箱都被我用来放诗了,冷藏室里是爱情诗,冷冻室里是怀古诗,微波炉里是思乡诗,新华字典上的汉字差不多都被我排列组合过了,所以,我陷入了困境,不知道往下还有什么可写,我不愿重复自己,试图突破,用中英结合的方式写绝句。 在我进行诗歌革新的时候,那张纸又映入我的眼帘,后面还有半句话我没看见:不来你就后悔。 连起来是: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不来你就后悔。 我反复读了几遍,觉得这封信似乎很重要。 我看了日历,不是4月1号。 去珠穆朗玛峰有两条路,一条是从西藏进入,一条是从尼泊尔进入,我选择后者,因为我长这么大还没出过国。尼泊尔也算外国。 中国的首都叫北京,尼泊尔的首都叫加德满都,两个国家的首都没有直达的航班,不知道是政治还是地理的原因。之前我对尼泊尔的了解仅仅限于两件事儿:一,有一年世界杯预选赛,该国足球队买不起飞机票,退出比赛。二,葛优在《不见不散》里说,如果把喜马拉雅山炸出一豁口,让尼泊尔的暖湿气流吹过来,青藏高原就成了鱼米之乡。 先坐飞机到香港,再转乘加德满都。从地图上看,北京、香港、加德满都,构成一个直角三角形,香港就是那个直角的点。根据勾三股四弦五的原理,到香港多走了五分之二的距离,但是我和韩磊一样,愿意多走,走四方,路迢迢,水长长,迷迷茫茫一村又一庄,多好啊。我巴不得转机的地方是东京,南辕北辙更好。 到了香港,下了飞机,我感觉并不像从西安或沈阳火车站出来那么陌生,耳边萦绕的,是多年来一直伴随着我成长的香港普通话,打小我就在港片儿里听。 距离换乘还有几个小时,我出了关。过边检的时候,看见查我护照的人我就想笑,因为港片儿里牛逼的人都是黑社会的,穿制服的都特虽,特别是我面前的这位还戴了一副所有特二的警察都要戴的那种眼镜,我憋着没笑出来,怕他认为我犯坏,不放我过。 出了机场,想我该去哪。没有要探望的亲戚,没有一定要买的东西,没有一定要逛的地方,看着眼前的大海,我想起在海的那边,深圳,有我一个特别好的哥们儿。上大学的时候我们常在一起混,浪费或享受青春。三年前我去深圳找他,我们去小梅沙游泳,他指着大海的对面告诉我,那边就是香港,我说,咱们游过去吧,他说,你游吧,我就能游五十米。现在,我到了海的这边,不知道他在那边正在干什么,应该不是在游泳,这会正是他上班的时间。 此时,我真萌生了唐宋诗人经常面对高山河流或到了秋天而思念友人的那股忧伤。我觉得应该去找他一趟,往返的时间够用,但怕他拉我喝酒,误了飞机,大学的时候,我和他就因为头天晚上喝多了,误过第二天的考试,于是我打消了这个念头,决定老老实实地在机场待着,欣赏香港美女。 我在出机场的门口找了个座,搜索着过往的香港美女。过往的女的不少,但美女很少,香港美女就更少了,多数姑娘操一口内地口音,特别是东北腔,让我想起了陈果的《榴莲飘飘》。 时间耗得差不多了,去换登机牌,柜台前几个尼泊尔人在托运行李,全是编织麻袋,不知道这算特色,还是特困。 加德满都的机场很破,破得让你不相信它是一个机场,还以为是鸡场。 出了机场,我上了一辆出租车。机场门口停了很多车,偏上这辆车的原因是,别的司机都在招呼我,唯独这辆车的司机坐在驾驶座上一动不动,我想看看,他是不是和我想的一样--死了。 这样我就可以把他的车开跑了。 我拨弄了司机一下,他一头栽倒在副驾驶座上。 我正准备把司机推下车,司机突然睁开眼说,不好意思,刚才睡着了,您去哪? 我说,珠穆朗玛峰县万榕村。 司机说,对不起,那属于中国,我的牌照是尼泊尔的,不能越境。 我说,那你就给我放珠穆朗玛峰底下,我爬过去。 司机说,现在还没有人从尼泊尔境内翻越珠峰成功,用不用通知一下媒体,给你开个发布会,再派文字图片记者各一名跟着你,及时发回前方报道。 我说,不用了,我低调。 司机说,你的身体行吗。 我说,没问题,我同学他们单位体检,都让我替他们化验去,咱们走吧。 司机说,不行。 我问,为什么。 司机说,因为我不跑长途,开到珠峰至少四个小时,媳妇还在家等我吃饭呢。 我说,我加钱还不行吗。 司机说,不行,钱哪有媳妇重要啊。 我说,那算了,我坐别人车吧。 司机说,你干嘛那么着急去那啊,听说这两天大雪封山,爬不过去,你不如先找个地方住下,玩两天再说,没准以后你就没有玩的机会了。 我说,此话怎讲? 司机说,说不定你爬到一半,就死山上了,还玩什么啊,玩完了。 我觉得司机说得很有道理,决定在尼泊尔好好玩玩。 司机说,先找个店住下吧,我带你去个特色的地方。 我说,我不需要色情服务,还是找一个干净的店吧。 司机说,你理解错了,是建设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特色,不是特别色情的特色,尼泊尔妇女不干那事儿,你想要还没有呢。 我说,那就好。 司机把车开得疯快,我让他当心点儿,他说没事儿。 这时候,我发现没有计价器,车窗上挂了一个牌,上面贴着司机的照片,下面写着名字:韩那个寒。 我问,你这是黑车啊? 韩那个寒说,对啊,就是黑色的车。 我说,你是拉黑活的吧,你不怕城管? 韩那个寒说,城管管不着我,要钱的才是拉黑活的,我不要客人一分钱,还自己搭油钱。 我说,你图什么啊? 韩那个寒说,为人民服务,我就爱开车,完全出于兴趣……你坐好了。说着,一脚油门,车到客栈了。 客栈叫"石康客栈",我问有何含义,韩那个寒说,含义深了,因为老板叫石那个康。 正说着,石那个康晃晃悠悠地出来了,问我,您是打尖还是住店还是吃面。 我说,我都想。 石那个康说,那您可找对地方了,里面请。 韩那个寒说,你进去吧,我再去机场拉个活儿。 我说,早点儿回去,你媳妇还等你呢,等待的滋味不好受。 韩那个寒说,我知道,就像喝了一杯冰冷的水,然后又一颗一颗流成热泪…… 话没说完,黑色的车已经消失在黑色的夜色中。 在前台登记,石那个康要看我工作证,我说没有工作,更没有工作证,石那个康说,那你生活不空虚吗,我说,不空虚,我写作。 石康客栈是五星级的,常有当地有钱人在里这举办婚礼,晚上就有一拨。 放下行李,吃了面,闲着没事儿干,我混进婚礼会场,这是我有生以来参加的最壮观的一次婚礼。大堂里分成多个区域,新人区、家属区、舞台区、乐队区、摄影区、聊天区、吃东西区、休息区,大堂外面是一个露天的自助餐区,各个国家的菜都有,我在中国菜里看见了炸羊肉串和四喜丸子,可惜我吃过面了。 我参加过很多次中国的婚礼,知道滥竽充数很容易,你越高兴,人家越觉得你跟新郎新娘关系近,是在替他们高兴,就越不会怀疑你。我在会场里转悠,服务员见我空着俩手,端来各种酒水问:may I help you sir?我觉得这么大人了,蹭人家酒喝不太合适,就谢绝了。 人们在会场里交谈着,兴致高涨。之前我一直以为尼泊尔没有美女,现在我否认了这个说法,得看在哪,比如这种场合,就有很多美女。她们端着酒杯在人群中穿梭,一个个笑逐颜开,香气袭人。她们的装扮应该算这个国家时尚的打扮了,都穿着高跟凉鞋,腿上穿类似秋裤一样的紧腿裤子,上面有小碎花,裤腿较长,在脚脖子附近嘟噜着,上身穿露后背和肩膀的带鳞片的亮光衣服,每个人只是秋裤和鳞片的颜色不同而已。 从婚礼出来,我回屋看电视,听不懂,就找有女人的台看,哪台女人多看哪台,结果发现,电视直销广告里的女人最多,而这类广告,多以美白产品为主,老高说,因为这的人种黑。 这时有人敲门,我去开,是石那个康。石老板说,晚上睡觉小心点儿,最近犯罪活动猖獗,有一个叫老那个路的犯罪分子已经被公安机关通缉。该人性别男,相貌不难看,身高不矮,常对文学男女青年进行犯罪活动,收缴他们的书稿,然后出版发行,如果对方不给,他就拿高版税相威胁,直到对方交出书稿。 我说,真有这么严重?! 石老板说,我就饱受其害,我把我开店的奋斗史写成一本书,结果被他骗去出版了,卖得还挺好。 我说,这不叫犯罪啊,这叫行善。 石老板站在门口说,可是哥们儿不想畅销,我就想小众,一不留神大众了,悲哀啊! 我说,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石老板说,谁说的,我腰也疼,不行了,疼起来了,我得回屋坐会儿去了。 石那个康走了。我继续看电视,没好看的节目,就CCtV-9和西藏台看着亲切点儿,但听不懂。就在我不知漫漫长夜如何度过的时候,有人敲门。 还是石那个康,带着一位游客,说,不好意思,房间都住满了,就你这还空着一张床,让他和你凑合一宿吧。 我见游客是位男子,不很乐意。 石那个康说,这位先生也会写诗,你们可以交流、切磋。 我一听大喜,在遥远的尼泊尔,可以找个人用汉语交流诗艺,此乃人生一大幸事。 把来客请进屋,开始交流。 我问,你喜欢谁的诗。 他说,我自己的。 我说,你贵姓。 他说,小痞子蔡。 我说,我听过你的名字,你写过一首诗,叫《最后一次亲密但不接触》,好诗! 小痞子蔡说,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不提了,上学时候瞎写的。 我说,我也是上学时候瞎看的……对了,刚才石老板提醒我,说有个叫老那个路的强盗,总爱挖文学青年们的稿子,你要小心。 小痞子蔡淡淡一笑,说,此人已被我搞定。 我说,你怎么办到的。 小痞子蔡说,我写了一本很黄很暴力的书,放出风声,让他知道,故意让他盗窃得手,他也来不及审稿,就出版了,结果被国家出版署查封了,他作为责编,受到了应有的法律制裁,现在被关起来了,奥运会之前不准再出版图书。 我说,干得好,大快人心,可是以后没人出书了老百姓都看什么啊。 小痞子蔡说,现在流行电子杂志,省纸,环保。 我说,可是费电啊。 小痞子蔡说,世间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走一天了,我把拖鞋换上。 小痞子蔡换上印着石康客栈的一次性拖鞋,倒在床上:累死我了。 我说,你来这里有何目的。 小痞子蔡说,挽救一位少女。 听到少女,我来了精神,问道,她漂亮吗? 小痞子蔡说,我也没见过,只在网上和她聊过几次。 我说,闹了归齐是网友啊。 小痞子蔡说,网友怎么了,网友之间也能建立深厚的情谊。 我说,你们有多深了,你能为了她,不远万里,爬山涉水,翻山越岭,来到这里? 小痞子蔡说,你问我们的情谊有多深,月亮代表我的心。 我走到床前,仰望夜空,说,今天阴天。 小痞子蔡说,阴天并不代表月亮不存在。 小痞子蔡因《最后一次亲密但不接触》红遍大江南北,一时间,全国各地的女读者来信络绎不绝,基本都是示爱的,连男读者的来信都有示爱的。但小痞子蔡并没有被这些来信冲昏头脑,没有让女读者变成女朋友。这时,一封与众不同的信出现在小痞子蔡面前,信是用血书写成的,内容大意是,如果你不给我回信,依然对我置之不理,那么,我就要死给你看,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 小痞子蔡看完当场晕倒,因为他晕血。 小痞子蔡醒来时,信还拿在手里,他又看了一遍,看完又晕倒了,因为他晕血,看一次晕一次。 小痞子蔡再次醒来的时候,叠好信,按信封的地址,回了一封信。信的内容是问对方是谁,为什么要死。 对方来信说,你是谁? 小痞子蔡又回信说,我是小痞子蔡。 对方来信说,小痞子蔡是谁? 小痞子蔡回信说,你难道不关注文坛的事情吗? 对方来信说,我在百度查过了,原来你是个作家,对不起,信寄错了。 小痞子蔡:没关系,我想告诉你,不要死。 小痞子蔡这么说的一个重要目的就是怕女孩死了,警察查遗物,发现死前和小痞子蔡通过信,就麻烦了,会影响自己的写作前程。 女孩回信说,不用你管,我就要死。 她这么一说,小痞子蔡更放心不下了,给女孩写了一封语重心长的信,说生命很可贵,地狱很可怕,天堂很冷清,生活很美好,自己很操心。 女孩被小痞子蔡打动,决定先不死了,等考完英语四级再说,有了四级证,去天堂好找工作。 每隔一段时间,小痞子蔡就要问女孩死没死,女孩说还没有,四级明年才考。通信这段时间里,小痞子蔡知道了女孩叫沧阿就月,因不堪失恋痛苦而想结束人生,男友移情,移到不是另一个女孩身上,而是一个叫CS的游戏上,整天泡在网吧。 现在,四级考完了,沧阿就月有了四级证,她写信告诉小痞子蔡,说她可以放心地去了。小痞子蔡问去哪,沧阿就月说,去天堂。 沧阿就月说,她想了若干种办法:抹脖子,太疼;农药,不好喝;跳楼,怕摔不死残废了更难受;吃安眠药,假药太多;手枪,超市没有卖的;跳河,现在是冬天,河水都结冰了。于是问小痞子蔡,该怎么死好。 小痞子蔡回答说,跳珠穆朗玛峰,必死,摔不死也吓死了。 沧阿就月觉得这样死很有诗意,同意了。 我说对小痞子蔡说,你太狠了! 小痞子蔡说,你错了,我会先于沧阿就月到珠峰,阻止其自残行为,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让她对生活重燃信心。 我问,你见过沧阿就月吗? 小痞子蔡说,不用见,到时候,站在山尖上想往下跳的那个女人一定是她。 小痞子蔡看了一眼表说,时候不早了,早点儿睡吧,明天一早我还得动身爬珠峰呢。 我说,能不能晚一天再爬,我明天逛逛加德满都,后天陪你一起爬。 小痞子蔡说,后天就晚了,我算过,沧阿就月明晚就到珠峰。 之五·大话七游·石康 开车的师傅叫韩寒,是一位专写西藏山水动植物的诗人,还是一位赛车手。我们在过一个下面是深渊的急弯时,他加速汽车,并灵活地把档位从三档塞入一档,使车安全通过。我问他,刚才的响声是什么意思?他只是淡淡一笑,说,刚才踩刹车会发生侧滑,有可能漂移得太多,坠入深谷。 我和七喜听罢大失所望,因我们俩同时错过一次意外死亡的机会。 之六·梦·枕·貘·沧月 我站在都市上空三百尺的夜里,侧头静听着远处的钟敲响十二响。 风从底下卷上来,穿过钢筋水泥的丛林,带来地面上才有的氤氲气息——那是脚下那个世界**有的醉生梦死的味道。 钟声消散后,我在高空的冷风中打了个寒颤,睡意朦胧地对身边的醍醐喃喃:“真糟……今天似乎又出来得太早。你看底下的人都还没有几个睡着呢。” “不早,已经过午夜了。”醍醐回答着,站在我身侧往下看,衣带当风,足下踩着世纪大厦金壁辉煌的尖顶,“是这个城市的人们睡的越来越晚了。” 从数百丈的楼顶望下去,地面上一切微小如尘埃——在这个城市里居住了十年,几乎每夜都要这样出来巡游,可是站在高处朝下看去,却依然有目眩的感觉。 仿佛是,望着十八层地狱下的众生相。 龙城是一个奇怪的城市,也可以说是传奇之地。 这样一座繁华宏大的沿海城市,它的诞生和成长,却只用了十年的时间。仿佛被神的手指点中,一瞬间无数金钱、人口、资源源源不断地**而来,汇成了巨大的漩涡,仅仅过了十年,在这个海边的小渔港就变成了一座人口超过五百万的大城市。 我是在十年前的第一批移民大潮里来到这里的。那时候和我同行的,除了怀抱现金准备投资的内地商人,就是一无所有但雄心勃勃的年轻人。他们都是怀抱着梦想来淘金的。而我却是为了他们的淘金梦而来。 我需要他们的梦——那些随着大潮涌入的人们心里所怀有的梦幻与憧憬,不但是我和醍醐生活的来源,同样也是我们生存的必要条件。我们就像洄游的鱼类,这样追逐着梦想而居已然过了三百多年。 而最近这十年,我们居住在这个沿海最繁华的城市。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城市啊……每个人心里都有着空前强烈的欲望,抱着各色各样的梦想、从全国各地**到这里,汇成了巨大的漩涡。在这个崭新的移民城市里,种种尖锐的反差安然地存在。有着金融界翻云覆雨的大亨,也有沿路乞讨的褴褛老人;有着香火鼎盛的寺庙,也存在着圣歌飘扬的教堂。每日里,暮鼓晨钟,川流不息,好生热闹。 同时,魑魅与人类并存, 因此,也就便宜了我和醍醐这样的异类。 “这座城市,迟早有一天会变成不夜城。”醍醐冷冷的说。 他望着万丈高楼底下灯红酒绿的广场——那里正在进行着一场盛大的派对,是为了庆祝这个城市建立十周年ZF举行的公开活动,场面非常大,三教九流挤满了八千平方米的广场,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随着十二点钟声的敲响,一排排烟火升上天空。楼下发出阵阵尖叫,那些人开始庆祝欢呼。无数手臂纠缠在一起,疯狂的对着天空挥动。这时候耳边轰然发出了巨响,惊得我差点从尖顶上掉下去。那一刹那,盛大的烟花已经在我头顶开放,向着我笼罩下来。 那个景象,像极了FF8主题曲里的那一幕。 我仿佛漂浮在夜空中,身周是璀璨的光与影,宛若流星滑落,天河倒挂。 有刹那的错觉——这个城市是如此的华美和绚丽,层层叠叠的锦绣包裹,远离一切饥荒罪恶;这个城市的人们是如此快乐而幸福,充满了热情和活力,对着天空挥舞着他们年轻的手臂,仿佛一切梦想都可以实现。 “这座城市里的人,迟早有一天不再需要睡眠和做梦了。” 然而,醍醐却在此刻冷冷重复了一遍,惊醒我的幻觉。 烟火不断地在我头顶绽放和盛开,但是我却透过浮华,看到了底下这个城市真正的面貌——这是一个到达物质鼎盛时期的城市,在生机已经耗尽,渐渐散发出凋零的腐败味道。这里的人们越来越富有,却越来越吝啬。吝啬于付出,吝啬于感动,连他们的睡眠时间也越来越少,做的梦越来越低劣。近一年来,每当我们半夜出来捕猎,遇到的竟然大部分是伶仃的残梦和残酷的噩梦,对我来说没有任何的用途。 “如果这样的话,我们就又要迁移了。”我喃喃地说,望着那群狂欢的人。 “还能去哪里呢?”醍醐冷冷道,“这个世界到处都开始荒芜了。” 我悲哀地叹了口气,沮丧地垂下头不再说话。如今已经是凌晨一点多,底下的狂欢接近了尾声,整座城市也开始从骚动中安静下来。 醍醐在一旁,看着我在风中架上夜行镜。 “晚上还戴墨镜?”醍醐冷笑,“装什么酷呢?” 我白了他一眼——他以为我是他么? 醍醐那家伙是个典型的御宅男,可以三天三夜不出门。而我却闲不住,喜欢出来到处逛,偏偏又不能如他那般随时随地改变自己的形貌,三百年来用的都是同一张脸。所以,每次在进入别人的梦境之前,我都很小心地戴上夜行镜遮掩自己的面貌——免得在某一日人海里血拼得兴起时,或者在做某次专访时,忽然会有个人对着我失声尖叫。 ——因为,我曾经在他的梦境里无数次大摇大摆地出现过。 镜片后的世界是氤氲而扭曲的,一切像是在蒸气里升腾,缥缈而虚幻。 我从七十七层的高楼顶上掠下,扑向广场旁的十字路口,动作迅捷得如同一头母豹。风灌满我的衣袖,风衣下摆猎猎作响。然而当我落到地上的时候,那群渐渐散去的狂欢者里没有一个人发出惊呼。 他们看不见我。就如我此刻也看不见他们。 我切换了视野的界面,同时也让自己从常人的视线里消失。现在,在我眼里这个城市是空的。所有活人的躯体都被隐藏,而大街上游荡着的、都是苍白而透明的虚无形体——那些在梦境中出门游荡的灵魂。 其实,即便是梦境里,龙城还是热闹非凡的。 大街上人来人往,甚至偶尔还有车驶过,然而却死寂一片。 那些人相互之间并不看上一眼,眼神直直地游荡而过,直奔自己的目标。在交错的刹那,他们的身体对穿而过,无形无迹。 在这里,你可以看到最荒诞的景象。 有人赤裸着从街上飞奔而过,而周围人目不斜视;有人在张开双手做飞鸟状,扑扇着,身体竟真的慢慢腾起;还有人进入银行金库,不停往外搬运着一箱箱的钞票…… 事实上,我知道那个裸奔的,是平日里死板严谨的大学某教授;在空中拍打着双臂飞翔的,是天桥下自行车摊里一个沉默的修理工;做着盗金库美梦的人却形形**,有些面色饥馑,有些却脑满肠肥,然而无论贫富,却都对金钱怀着深深的欲望。 原来在这个富裕的城市里,还有如此多的人心怀饥饿。 那些梦中游魂的数量非常多,幸亏形体虚无,倒从不相互推挤。千奇百怪,无所不有。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你看不到的。 我戴上夜行镜,沿着街道飞奔。 夜复一夜,我奔驰于空旷的城市梦境中,在这样光怪陆离的梦境里源源不断地猎取着灵感。在日出之前,我会和醍醐一起返回出租房,拉上窗帘筋疲力尽的睡去。一直到中午才被叫醒,赖在床上迷迷糊糊地吃完午餐,然后蓬头垢面地坐到电脑前,在午后的斜阳里十指翻飞,将那些离奇的梦记录下来。然后,拿去卖钱。 ——是的,你们猜对了,我是一个码字的。 我叫小枕,枕头的枕——当然,那只是醍醐给我取的一个笔名,因为我总是喜欢抱着那只ty的大枕头。而三年前新换的身份证上,我的名字叫做陈海燕——当然,那也是假的,那是我随手拿了一个责任编辑的名字报了户口。 至于真名是什么,我想这个世上大概已经没有人知道了。 是的,非常可笑,仿佛是如三流白烂小说里描写的那样,我居然患了失忆症。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也不知道自己的出身,只是浑浑噩噩的在这个世界上生活着,一年又一年。当有记忆的生活过了四十年之后,我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容貌依旧停留在二十多岁的时候,丝毫不见衰老——从那时候起,我开始隐约明白自己的与众不同。 而醍醐却没有诧异,也没有问什么,只是带着我每隔数年就更换一次住处,仿佛侯鸟一样迁徙。同样的,我发现这么多年来他也不曾衰老,始终保持着我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模样。 原来,我们都是异类。 日子过的波澜不惊没头没脑。唯一有过的一次惊喜,是接到一封署名江南的电子邮件——对方在信中自称是我失散多年的唯一胞兄。我大喜过望,立刻飞往他所在的城市,期待着兄妹久别重逢抱头痛哭一场,然后解开身世之谜。然而,一见面才发现那个江南长得和我绝无半分DNA重合之处,仔细询问,才发现那个爱吃茄子的海归原名叫陈大海,居然是那个正版陈海燕的哥哥。令我登时大失所望。 这个尘世似乎和我毫无关联,除了醍醐以外,我也不和任何人保持长久的联系。 三百年来,我适应着这个世界的改变,从事过无数职业:从歌女到知青到建筑师,无所不为,经历足足可以写上一部百万字的小说。不过,自从我几年前开始执笔为文赚取稿费以来,渐渐也有人称呼我为作家——往往前面还要加一个美女的定语,很是耸人听闻。 但只有我自己清楚,我只是一个二道贩子。 最近的几年来,我一直靠着贩卖别人的梦想而换取生活,而且在通货膨胀严重的世道里活的还算滋润。一般来说,我每写一千个字可以换到五百块,当然,在我急着交房租水电的时候,千字五十我也是卖的。 ——在这个时代里,只要给得起价格,梦也可以论斤卖。 可笑的是,那些颠倒的、错乱的梦,居然还有那么多人喜欢。 或许因为这个世界的人已经越来越匮乏,匮乏到连做梦都奢侈,所以需要有人代替他们做梦。于是,躬逢盛世的我就从一个猎梦的二道贩子摇身变成了一个畅销书作者——虽然我的书没有沧月的《镜》系列或者萧音的《遗失大陆》这般风靡一时,但每一本至少也能卖出个十万八万,这足以让出版商们对我趋之若骛。 只可惜,我往往写的太慢,又生性懒惰爱睡觉,时常导致经济困窘青黄不接。所以,在发觉明日又付不出房租的情况下,今晚才不得不拉着醍醐一起出来捕猎。 通宵工作真是辛苦。 凌晨一点。庆典已经结束,烟花的碎屑散落了一地。 我深深吸了口气,飞身掠下,准确地落到了晴川路和襄阳路口的红绿灯上,宛如一只猎食的秃鹫噗拉拉的飞下,惊起了一大片异世界的精灵——那里,在都市的路灯下,举目到处都有灰白色的小鬼,密密麻麻。 它们只有一尺多高,有着大如西瓜的头和无神的大眼睛,身体不成比例地小,手足纤细。在这个万众狂欢后寂静异常的夜晚,它们从各家各户的窗口里游荡出来,如往日一般安静地蹲在夜空下,一个挨着一个,茫无表情地发呆。 路灯上,电线上,甚或霓虹灯广告牌上,到处都是一个个挤着的脑袋,默默地看着这个世界,眼里没有丝毫表情。它们不是亡灵的化身,而是活的——它们是存在于活人心里的暗鬼,平日里隐藏得极度秘密,只有到了夜晚睡梦时才出来露一个头。 在我踏上红绿灯横杆的刹那,有几个杆子上坐着发呆的白色小鬼掉了下去,却没有发出一声响,在地上簌簌成灰。 “这个城市的鬼,是越来越多了。”醍醐说着,又踩碎了一只发呆的灰色小鬼。 原来是这样。难怪这个城里的梦也越来越少了。 可是,如果再这样下去,我又怎么糊口呢? 我不是醍醐,可以光靠吞食这些梦就能生存。我虽然拥有漫长的生命,却和普通人类一样需要食物、居所、水电、衣裙和化妆品,而这些,都必需要用金钱来换取。而很不幸的,活了三百年的我既没有穿墙入室掠人钱财的特异功能,也并不具有织梦者那样凭空创造一个新世界的精神力——我没有别的本事养活自己。所以每当入夜之后,就得通宵干活。 从涌金大广场一路飞奔到了外环公路,远远把醍醐甩在了身后。我左右顾盼,上下翻飞,四处寻觅,最后颓然地点足在立交桥上,大喘气。 真是衰到顶啊!跑遍了整个城市,一路上遇到的居然都是一些垃圾之极的梦,不是烧杀抢掠就是行男盗女娼,还差点被一个做着极其变态的自虐梦的游荡者吓到——那些梦里充满了令人窒息的味道,荒淫而铜臭。 这个城市怎么变得这样了呢?记得十年前,哦,不,就算是五年前,我都曾在这里捕捉到过很美的梦,令人至今难忘——比如那个叫做石康康的女孩。 我至今记得那个女孩站在巨大的舞台上歌唱,声音宛如天籁。在她唱出最华美的那一段时,周围排山倒海的欢呼响起,无数烟火升上天空,在她头顶散开,衬得她宛如缪斯女神。她唱得如此投入,就像夜莺在尖刺上唱着最后一首歌。 那样宏大的梦境,不知道需要多强烈的心愿才能幻化而出。 我在一旁看着,和她梦中的那些虚幻观众一起鼓掌欢呼,一直到整个梦结束才张开了手——一切幻象在这一瞬消失,烟雾凝聚向我的手心,最后化为一颗闪耀的宝石落下。 我知道,当那一曲天籁消失的瞬间,那个十九岁的音乐**女学生正在这个梦中阖然逝去。她有无数的梦想,也有为梦想奋斗的决心,但上天却没有给她向世人展现天赋的机会,只有行走于梦境中的我是她唯一的听众。 那个没有实现的梦,被我写入了那一篇《奋斗》里面,以另一种方式在人世得以实现——那也是我最获好评也最畅销的一部作品,改编成连续剧后风靡一时。 那之后我也遇到过很不错的梦,比如说一个叫雪漫的小孩梦见了那个叫做寒寒赛车手化成了一个圣诞老人,在夕阳下驾着金色马车来接自己回家,车上驮满了各种礼物;比如说一个叫痞子蔡的少年梦见自己终于鼓足勇气告白,与暗恋许久的女孩有了第一次亲密接触…… 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 种种情绪变成了种种幻梦,种种幻梦最后凝聚成了七彩的宝石落在我的掌心,然后被小心翼翼地收在了那个玻璃瓶里,就如一瓶五彩缤纷的糖豆——那些糖豆就是我的粮食,每当我要写一篇新的小说时,就会抱着那个大靠枕,叼一颗在嘴里慢慢的品尝。 然后,我就能体味到做梦者心里的任何一丝微妙变化,凝固在纸上成为华章。 为了明日的衣食,我在夜里继续奔跑。三月的夜风灌满了我的衣领,冷得人发抖——真是奇怪,在这个虚幻梦境都市里却依然有着季节天气的变化。 我望着龙城外环附近的建筑区,心有不甘。行到此处,旁边的楼房已然慢慢零落而破败,显示着居住的人口也渐渐稀少。我跳到立交桥的扶手上,高跟鞋踩着巴掌宽的栏杆,如孙大圣一般手搭凉棚四处寻找醍醐的踪迹。 这个死东西,一定是大快朵颐去了。 这个城市看来是越发住不下去了。我喃喃咒骂,在夜风中瑟瑟发抖地裹紧了披肩,放弃了寻找好货色的念头,只想寻到了醍醐一起回去。 管它什么帐单。见鬼,等房东真的杀上门来再说吧。 最多兵来将当水来土掩。 就在我准备撤退的时候,耳边忽地听到了一阵奇特的声音——哒,哒,哒,仿佛从极远处走来,机械而平静,由远而近。 我愕然回头,在雾气里看到了一个旅人。 那是一个风尘仆仆的旅行者,身上装备齐全,登山包冲锋衣一应俱全,正在沿着外环线朝着西面步行。他年纪不大,脸色却苍白,眼神一直凝视着西方,仿佛被什么极其强烈的心愿驱使着,脚步片刻不停。 然而让我失声惊叫的,却是他身后紧跟而来的一个巨大怪物。 黑暗里,视线骤然被古怪的灰白色占满,腐臭的气息逼人而来,令我下意识地后退。那是一个灰白色没有面目的怪物,丑陋而恐怖,只会在人们最恐怖的恶梦里出现。 我下意识地后退,鞋跟却在扶手上扭了一下,几乎从立交桥上直接摔下来。 “小心。”有人及时拉住了我,一个点足,转瞬掠下天桥。 醍醐从不知何处赶来,把我拉到了路边,让那个旅行者不受干扰地静静通过——那个怪物一直无声无息地跟在他身后不到五米之外,散发出腐败死亡的气息,亦步亦趋,不时伸出手来,巨大的手掌离那个旅行者只有几分远,几乎把他攫入掌心。 而那个人只顾着往前走,似乎浑然不知。 “那是什么?”我低声问,“快替我把它吃掉,真恶心。” “是死神。”醍醐回答,却拒绝了我的要求,“我不吃噩梦。” “怎么可能!”我忍不住反驳,“死神怎么会长这样?” “那只是那个人心里对死神的想象。”醍醐回答,看着那个脸色苍白的年轻旅行者,“看来他在现实里已经感受到死亡了,所以心里一直怀着巨大的恐惧。” “他想逃离死神么?”我恍然。 “恐怕不是,”醍醐蹙眉,“他这样在梦境里朝西不停行走已经好几天了——似乎不是为了逃离,而是为了想去某个目的地。” “某个目的地?”我忽然好奇了起来——说不定今晚还能有个收获。 “我知道他是谁了。”醍醐有着通灵的能力,看了一眼就道,“他是华越集团的人。” “华越集团?”我明白了,“是那个人均产值高的吓人的it航母么?” “也是那个每年都有员工过劳死的it航母。”醍醐冷冷道。 “他就是那倒霉的小职员之一?”我问。 “不,他是个大人物。”醍醐低声介绍,“他叫李寻欢,是华越最年轻有为的执行经理和常务董事,商界的新贵——半个月前因为与润宏财团的并购案过于操劳,忽然人事不知,如今正在医院里躺着呢。” “哦……”我长长地应了一声,不再说话。 “怎么?”醍醐斜眼看我。 “人为财死。怎么这个城市到处都一样?”我耸耸肩,“我还以为他做梦都念念不忘的是为了去寻欢呢!结果还是想回到会议桌前血战——真没意思啊。” 醍醐明白了我的失落,大笑:“是啊,如果真是去寻欢还是一个不错的好梦。” 我迟疑了一下,看着那个人背后如影随形的巨大怪物——那个灰色的死神已经离他越来越近了,腐败冰冷的气息喷在他耳后,不时伸出的巨掌几乎可以将他一把攫取而去。然而他还是在锲而不舍地朝着西方蹒跚而行,苍白的脸上没有表情。 我想了一下,在他路过我身边时轻轻探出了一根手指,查看他心底的梦想。 只是在腕脉上一搭,便触电般的收回。但那短短一瞬所看到的景象却令我惊骇无比,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这、这是什么样的景象啊!雪山、蓝天、神庙……这一切,就像梦境一样的浮现在这个人的心里,召唤着他前行。 如此洁净,如此安详,那明丽的日光仿佛就在不远处的天上,近得触手可及。 ——和这个城市的一切都完全不同,恍如两个世界。 “他……”我低声喃喃,“想去西藏。” “西藏?”醍醐皱眉,脸色不易觉察的一变,“那个鸟不生蛋的地方?” “胡说,西藏是雪域中的梦幻之地。”我望着那个不停在梦境里往西行走的孤独旅人——那应该是困于办公楼和医院里的他,一直不曾实现的一个梦想吧? 我看着他背负行囊的背影——总是背着那么沉重的包,无论是在生活里还是梦中,是怎么也走不到那里的吧?不知道为什么,看着那个背影,我心里忽然间有一种久违了的蠢蠢欲动的感觉,就像是前方有什么在冥冥召唤。 “唉,其实,我也一直想去西藏。”我叹息。 然而醍醐没有回答我,只是抬起头看了看夜空:“只剩下二十分钟,该回去了。” 他没有征求我同意便将我拦腰抱起,向着家里飞掠而去。我愤怒地推搡着他,不甘地回头,看着那个孤单的旅行者的背影渐渐没入黎明前的夜色,他不懈地朝西一直行走,身后有巨大的死亡阴影紧紧跟随。 “怎么?”醍醐半路问,“今天又一无所获么?” 我颓然叹了口气:“没有——除了扭伤脚之外。” 他无声的笑了起来,露出雪白的牙齿,嘲讽:“看来你要改行了,三流作家——否则不出三个月你就会活活饿死。” “呸,”我愤怒地推他,“难道我不能换一个城市?” “到处都一样。”醍醐冷冷道,“这个世界越来越缺乏睡眠和美梦了。” “……”我无法反驳,只能沉默下去。 “不过,我建议你可以改一下风格,老是写那种不着边际的幻想故事有什么前途?”转眼家门已经到了,醍醐在门口把我放下,“我听说今年流行的题材是挖坟和穿越。” “呸,不跟风会死人么?”我啐他,不屑一顾,“老娘我天天晚上都在穿越来穿越去,也没觉得那个有什么好写的。” “倒是傲气。可是不跟风真的会死人——是饿死。”醍醐耸肩,开始满口袋的找钥匙:“或者你可以写写惊悚啊,悬疑啊之类的——你看那个叫蔡骏的不就做得很好么?人家写了这么多年都长红不衰,你要多学学。” 他终于找到了钥匙,却从衣兜里带出了一些玻璃弹珠一样的东西,哒哒掉了满地。 ——那些珠子! “你……”我指着他,愕然。 “我说过我不吃噩梦。所以今天捕猎时沿路遇到,倒是替你收来了几个——”醍醐手指微微一收,那些珠子一起跳回了他手心,“都是很有创意的噩梦,非常惊悚非常刺激,你试一试,说不定能从新言情主义**作家来个成功大转型也不一定。” “我才不要。”我嘀咕着,溜进门摘下夜行镜,“我胆子小。” “没事,有我呢。”醍醐关上门,怂恿我,“试一试吧——要知道明天,哦,不,今天房东就要上门了!” “我才不要尝这些东西……我怕没写完就把自己吓死了。”我执拗地推开那些散发着寒意和潮湿的灰色珠子,嘟囔,“这个和你吃了噩梦会拉肚子是一样的道理——虽然我和你不是同类,你也不能这么害我嘛。” 他耸了耸肩膀,显然对于我最后一句话表示不满。然而他什么也没有说,就把我扔在客厅,一个人转身进了自己的卧室,随手又带上了门。 我怒视了他的背影片刻,一夜未睡的困倦铺天盖地而来,我怒视的眼皮渐渐耷拉下来,连忙溜进了自己的卧室,抱着那个ty的大枕头,脸也不洗牙也不刷的倒头就睡。 小枕……小枕。隐约中,脑海里的那一个声音又浮现了。 回来吧,你的时间到了。 醒来的时候居然已经是夕阳西下。 “醍醐!”我吃惊地坐在床上大呼,然后看到他的脸如平日那样及时的闪现在门缝里,手里拿着一把明晃晃的菜刀。 “几点了?怎么不在中午叫我起来?”我披头散发地从床上跳下来,“糟了,房东呢?那个老太婆今天不是要来收房租么?” “已经走了。”醍醐淡淡道,“她很生气,说要拿走一些东西充抵房租。” 我惊呼着冲到了客厅,想看看有什么被当作抵押物带走了。然而客厅里一切如旧,凌乱而寒碜,沙发上扔着袜子和墨镜,甚至连我昨天吃了一半的比萨和七喜汽水都还留着。 “她拿走了那几颗珠子。”醍醐道,“以为那是什么值钱的珠宝。” “啊!”我尖叫一声,“那是噩梦啊!” “嗯。就让她从今晚开始做连绵不断的噩梦好了——”醍醐以无比酷的姿态冷冷道,“我挑选的可都是顶级的好货:从谋杀到分尸,从贞子索命到BtSM无所不有,足够令她花样翻新的做一个月。” “神啊……”我喃喃,“你难道想让她进疯人院么?” 醍醐耸了耸肩膀,没有回答,继续开始回到厨房切他的洋葱。 无论如何,难关总算暂时应付过去了。我缩回了电脑后,找出那只空空的蓄梦瓶子愁眉苦脸的看了半天,鼓足勇气开始奋战。我想从往昔的文件夹里翻出一些残稿来,看看是否有狗尾续貂一下换取稿费的可能——然而找了半天都不得要领,正在抓耳挠腮之际,叮的一声,一封电子邮件却自动跳了出来,遮住了word界面。 “靠!”我怒了一声,正准备关掉,忽然间却怔了一下。 “晚饭。”这时,醍醐敲着碗从厨房里出来,“洋葱牛柳。” 然而我没有如平日那样从破沙发上跳起来,直扑食物而去,只是怔怔地盯着显示屏发呆。直到连他也按捺不住好奇心,凑过来看。 那是一封**的信件,内容却颇为奇特—— “四月四日,天门洞开。请届时光临喜马拉雅山脚下的贝榕山庄。你将在那里获得你一生想要寻找的答案。七喜敬上。” “七喜?”我看了一眼桌子上的易拉罐,嘀咕,“那不是汽水么?” “神经病。”醍醐低声,伸过手来想要替我关掉那个窗口。 然而被鼠标那么一点,似乎触发了什么,又一个页面立刻弹了出来—— 那是一张摄于喜马拉雅山下的照片。一弹出,蔚蓝的天空、皑皑的雪山,明丽的日光和风里飘舞的经幡登时又覆盖了整个显示屏,洁净美丽的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山脚下有一幢古雅的小院子,沐浴着日光,显得宁静悠远。天际有奇特的漩涡状云流。 我久久的凝望,忽然感觉到了某种冥冥中的召唤。 颅脑里有隐约的疼痛。 四月四日,天门洞开。小枕,你的时间到了。 那一夜,我再度穿行在梦境里。 到处都是暗鬼,密密麻麻,灰蒙蒙的一片。周围的噩梦越来越密集,几乎毒气一样的将我包围。阴霾潮湿的雾气里,不时有腐尸横路电锯狂奔,或是狂魔杀人泄愤厉鬼飘荡索命——简直像这个城市里的人全体沉迷于《生化危机》和《午夜凶铃》一样。 这个城市里的人,心里的压力和阴影已经到这样的地步了么? “我劝你还是转行去写悬疑恐怖小说得了,包你成名。”在替我粉碎一只扑来的可怖异形后,醍醐再度开口,“这里的题材越来越丰富了,随便写写都令人叹为观止——否则,我看你怎么应付下一次的房租?” 我微微笑了笑,看向眼前的道路—— 昏黄的路灯下,那个孤独的旅人还在不懈地跋涉着,在黑夜里背负着沉重的行囊,朝着西方一步一步的走,脸色苍白而执着。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西方尽头,心里头那个声音忽然空前的强烈起来。 “醍醐,”我忽然转过头,轻声,“我也想去西藏。” 他变了脸色,厉声:“不行!” 那样严厉的语调吓了我一跳——几百年了,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这只懒洋洋的家伙用这样的语气说话,仿佛忽然竖起了全身的刺。仿佛也发现自己过于严厉,醍醐缓了一缓口气:“小枕,别闹了——你的身体不好,去不了高原。” “可是我想去。”我的牛脾气又上来了,“说不定那个汽水说的是真的,我一直想找到的那个答案或许就在那里!——我是谁?我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醍醐,我可不想再浑浑噩噩的活着。” “可是去了你会死。”醍醐忽然冷冷道。 “该死的,你敢咒我?!”我吃了一惊,不服气地反驳,“我虽然血糖低心肺功能也不大好,但也不至于如此吧?” 醍醐没有出声,忽然显得有点烦躁。我还来不及反应,他已经点足掠了出去,周围的梦境忽然发生了某种改变,暗鬼们纷纷化为齑粉,噩梦一个接着一个的破灭,仿佛巨大的力量蔓延开来,令虚无的“场”发生了扭曲。 我目瞪口呆的看着忽然发飙的醍醐。他在虚空里化出了真身,巨大的上古神兽纵横在幻境里,一口就吞下了那个紧跟在旅人身后的巨大死神,转瞬喀嚓几声咀嚼吞食殆尽。背后死神的阴影一消失,梦里那个举步维艰的人仿佛忽然间放下了某种重担,拔脚朝着西方尽头飞奔而去,转眼消失在夜色里。 我愕然的看着这一切,直到醍醐重新化为人形转过身来。 “他会好起来,实现去西藏的梦想。”醍醐淡淡道,“但是,你就别去了。” 他的脸色不大好,语气也很僵硬,我想那是因为刚才那个噩梦太难吃的缘故。于是我执拗的说不行,我一定要去,就算真的高原反应死在那里也一定要去——因为我觉得冥冥中有某种东西在召唤我,不去我会后悔一辈子。 “去了你才会后悔一辈子!”醍醐毫不容情,狠狠打断了我的话。 我从来没有见过他那么凶,一时沮丧地败下阵来。 “不要去,”他看着我,眼神凝重,叹息,“小枕,不要去。” 我无奈地耸了耸肩,对他做了一个鬼脸,没有再说什么。 然而两天之后,我已经飞行在青藏高原的上空。 我卖掉了手上唯一值钱的翡翠镯子,换来了一张飞往林芝的机票。醍醐应该还在龙城的日光里睡眠——那一夜吞食了巨大的噩梦,回来后让他足足拉了一天一夜的肚子,至今缓不过神来,何况我又在他喝的七喜里放了两瓶安眠药。 是的,我就是这样的人。从来,我想要做的事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拦。 窗外日光明丽,天色湛蓝,白云如一望无际的绵花田。我喝完了飞机上提供的果汁,无聊地在小小的机窗上呵了一口气,伸出指尖,东一句西一句茫无目的的写着。等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下意识写的居然是一首诗—— 露槛星房各悄然,江湖秋枕当游仙。 有情皓月怜孤影,无赖闲花照独眠。 结束铅华归少作,屏除丝竹入中年。 茫茫来日愁如海,寄语羲和快着鞭。 我茫然地凝视了这首诗半天,才想起这是黄景仁的《绮怀》组诗之一。在大学时,还算是文艺青年的我选修过清代文学,一度对他非常着迷。但不知为何,这首遗忘已久的诗却在此刻浮现在了心头。 江湖秋枕当游仙……结束铅华归少作…… 活了三百年,毕竟是老了么? 我闭上眼睛沉默片刻,等睁开时,窗上呵的气已经消失了,连同着那一句零落写下的诗。我默默将脸贴上冰冷的机窗。俯视下去,万里之下高原苍莽,群山如簇,雅鲁藏布江如同一颗巨大的藤蔓植物,在灰黄色的大地上伸展爬行,在皑皑雪峰之间若隐若现。 那一瞬,我忽然觉得头颅里有隐隐的痛,似乎什么东西正在苏醒。 那样的一条路,似曾相识——我是谁?千百年前,我来过这里么? 飞机降落在林芝机场,我没有丝毫停歇,立刻转乘长途大巴,按照地址连夜奔向喜马拉雅山北麓的贝榕山庄。不知道是不是高原反应,颅脑的疼痛越来越剧烈,冥冥中似乎有一个声音在呼唤着我,令我不顾劳累的跋涉而去。 贝榕山庄位于南麓雪线以下一个偏僻的山谷里,我下车后在积雪里步行了整整三个小时,才在道路的尽头找到那座冷落的建筑——和照片上一模一样。仿古的构造,粉墙黛瓦,斗拱藻井都做的一丝不苟,门上紫檀木的牌匾上写着“贝榕山庄”,字迹古雅,不知道是哪个年代留下的手笔。 门口没有迎宾或门童,我疲惫的拖着拉杆箱自己推开门走了进去。一种清冷悠远的气息扑面而来。在踏入山庄大门的时候,我忽然间有一种头晕目眩的感觉。 是的……我终于可以肯定,我一定曾经来过这里。 我站住了脚步,在铺着白色大理石的大堂内四顾——周围都是木质的家具,华美精致,连灯都是银纱罩着的琉璃盏,一排排博古架上陈列着各种奇特的东西,年代久远。那种格局和摆设,居然让我恍然想起《第八号当铺》里的场景。 我停下来看,微微出神,感觉颅脑的疼痛开始剧烈。 “欢迎光临。”忽然间,有一个声音开口。 我霍然回头——空荡荡的吧台后,不知何时忽然出现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穿着黑色长衫的男子,面目文雅端正,奇怪的是却看不出年纪。那个叫做七喜的庄主站在光线幽暗的大堂里,正对着我微笑——那种笑容非常奇怪,似乎温暖,又似乎诡异,仿佛是千百年前就曾经在哪里看到过。 我忽然觉得害怕,下意识的退了一步。然而那个人却不再看我,自顾自埋头从台子下拿出了一本东西放到台面上:“既然你已经来了,那麻烦先在这里登记一下吧。” 我下意识的接过登记册,翻开,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在我之前入住过的客人—— 可是,那些都是什么名字啊! “乾坤镜”、“金琉镯”、“辟水珠”,“”碧苔莲”,“照夜玑”、“七明芝”……一项一项,都不是人名,而是上古神话传说里出现的器具。琳琅满目,仿佛是神之宝库里的藏品目录。在那些名字后面,密密麻麻注满了时间——某物的离开是什么时候,预计归来又是什么时候,一项一项,事无巨细都记录在案。 这、这是……我忽然间一阵恍惚,几乎无法站立。 “请登记吧。”山庄主人微微的笑,望着我,“你离开的太久了,早该重新入册。” “我不记得我的名字。”我虚弱地道,只觉脑中的声音越来越强烈。 那是什么在呼唤着我? “你忘了么?你姓游。”然而七喜庄主微笑的注视着我,带着某种不容抗拒的表情,意味深长地提醒,“你看,第六十一页的第十五行,写着你离开时的日期——” 我不由自主地往前翻找,赫然在古旧的书卷里看到了那一行字。 “清康熙四十七年四月初四,宝物离匣,三百年后重回天界。” 那一瞬,仿佛有一道光照入,忽然间灵台一片空明,前世今生皆洞彻了然。 我的眼前忽然起了一阵白雾,茫茫然的抬起头——是的,我看到了……九重天上白云飞卷,的确是三百年后天门再度打开!那是一个由缥缈流云幻成的漩涡,五彩的漩涡中心是镜子般空朦,隐约可遥见天界仙境,有霓裳羽衣的仙人来往于云雾之间,绰约不可方物。 那……就是我来的地方? 站在这个古雅山庄的大堂里,我面色苍白的抬头仰望着头顶藻井,静默中白衣忽然无风自动,猎猎翻飞,仿佛袖子里有不知何来的清风涌起,直欲托起我,化为双翅向着那个漩涡中心飞翔而去。 回来吧……时间到了。 那种声音重新在我颅脑里响起来了,仿佛冥冥中有什么在召唤着,令我不由自主的提起笔,在空白的姓名一栏里,端端正正的写下了三个字: 。 在落笔的那一瞬,我听到脑海里的呼声越来越强烈,几乎已经扩大到近在耳侧——不,不!那不是幻觉!那是……那是…… “不要写!”门骤然被推开,有人闯入,厉呼,“不要写!” “醍醐。”我霍然回头,喃喃,“是你?” 我看着他向我奔过来,带着急切恐惧的表情伸出手来,仿佛要拉住我。然而,就在那一瞬间,冰冷窒息的感觉从心底升起,笔从我手指间脱离,跌落在古旧的文卷上,所有人说话的声音变得遥远,眼前起了白雾,好像灵魂被从这个世间抽离。 在我颓然跌落在冰冷的大理石地上之前,山庄的主人七喜从台后鬼魅般的飘然近身,伸出双臂,及时俯身接住了我。 然而,在他怀里,我化成了一枚温润的玉枕。 是的。我全想起来了,原来那便是我的原形——是我的来处和去处。 我不是人类,不属于凡尘,而是天宝年间由西域进贡的一枚玉枕,上古的神器。因为凝聚了梦的精华,千年后幻化成人形,流落尘世历经劫数。 而醍醐是,以食梦为生,所以无论到何处都与我相依为命。三百年的时间里,我们浮沉于人世,经历过盛世繁华,也经历过山河破碎,一起走过无数地方,见过无数梦醒梦破,汲取着隐藏于人心的力量并以此为生—— 然而,当这个世界上的梦想渐渐枯竭的时候,也就是我离开的日子了。 如今时间已经用尽。 “游仙枕落乃山庄所藏宝物之一,入凡间历劫,三百年期满,归来入册。”山庄主人始终都在微微的笑,看着醍醐,叹息,“貘,你也该重新回到密林里去了——不必留恋,百年后机缘再起时,自会和她重逢。” 林立的博古架上,一只金缕盒无声打开,重新收入了那枚玉枕。 “人世荒芜,已然再无梦。” <hr /> 注释: ①游仙枕:传说中的枕头名。五代王仁裕在《开元天宝遗事?游仙枕》记载:“龟兹国进奉枕一枚,其色如玛瑙,温温如玉,制作甚朴素。枕之寝,则十洲、三岛、四海、五湖尽在梦中所见,帝因立名为游仙枕。” ②貘:传说里一种食梦的神兽。它居住在远离人世的幽深的森林里,在每一个月夜来到人们居住的地方,**人们的梦,天亮之前又悄然离开。 之七·再见,加德满都·江南 2008年01月20日,黄历上是这么说的: “宜:修饰墙,平治道途,入殓,移柩,余事勿取 忌:嫁娶,移徙,入宅,开光 冲:生肖属狗 煞:煞南” 这一天老路写了封信给我,邀我去他新买的贝榕山庄度假。 信是一个真真正正的邮差送来的。我都很多年没有见到真正的邮差了,对于这个敲门进来的绿衣服家伙充满了好奇。很显然他来自一个很遥远的地方,黝黑的皮肤,高挺的鼻梁,双眼深邃。他说一口带点印度口音的英语,墨绿色的呢子制服烫得笔挺,袖口上别着黄金的徽章。 我在美国时候跟印度兄弟交好,也曾同在印度自助餐馆舔着手指吃淋满黄咖喱的鸡翅,吃完后痛嚼一种用谷物、冰糖粒、香料混合而成的神奇东西漱口,所以对于印度口音颇有心得。我听懂了他的话,意思是说我带着一份邀请从遥远的地方而来,给尊敬的江南先生。 我从呱呱落地以来不曾如此郑重的接到邀请,除了我那些已经结婚的同学送来的喜帖,我每每收到那种结婚的喜帖就不得不郑重的坐下来,从若干年前我还年幼的时候开始回忆,回忆这个结婚的家伙当年和我关系如何,比如他有没有跟我在课桌中间划三八线,有没有向老师报告我在课本上画乌龟,有没有考试的时候给我偷瞥一眼的方便,如果是女同学,我还会绞尽脑汁的想这个姑娘年轻时候是否有张春光灿烂的脸蛋儿,是否穿着薄薄的纱裙子在阳光里踮起脚尖跳皮筋,身体柔软得像棵春天的小树…… 根据这些回忆,我好准备从钱包里掏出多少张来放进那个让我心痛的红包里…… 当然我的记忆经常会出错,偶尔也会热情的握着新郎的手说兄弟那么多年不见想不到你真是一表人材,夫人也是如此的富态雍容,此时站在他旁边的新娘对我怒目而视说姓江的你握谁的手呢?你是谁的同学你忘记了?你当年买巧克力雪糕问我借的一块钱你快二十年没还了! 信封是很古老的牛皮纸,边角烫金的花纹,花纹由无数双细长而曼妙的眼睛组成,眼角的花纹勾连起来,如树藤般缠绕。收信人一栏写着我的名字,寄信人是“尼泊尔国加德满都市皇冠酒店”。信封里是一张格式非常正规的请柬,藏青色的纸上印着和信封上一样的暗金色花纹,打开来,是一行打字机打出来的文字: “七喜 谨邀请 江南 先生莅临喜马拉雅山贝榕山庄共度假期。” 我不由得有点惶恐,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收到一份请柬,如此的郑重,却并不需要从我的钱包里掏出银子去,而是邀请我去遥远神秘的地方度假。我看了一眼那个满含微笑的尼泊尔邮差,他眼睛里闪动的神秘告诉我不必期待从他那里问出更多的消息来。 我翻转请柬,在背后找到一张补充说明,写在黄色的小便笺上: “江兄: 我刚刚在喜马拉雅山下买了个山庄,一起出去散散心吧,头等舱、五星酒店,一切费用我包了,今天中午十二点到五道口,星巴克门口有车接。 P.S.你一生中最大的秘密将在这里揭晓。” 最后一句话引起了我的注意,也让我有点茫然。我不知道什么是我一生中最大的秘密,对于我妈妈而言是我什么时候结婚,对于我女朋友而言是我是不是爱她,对于我那远在美国的博士导师来说是我到底是不是个中国人……这位学术界的老前辈曾经非常真诚的对我说:“Richard,我注意到你从来不加班做实验,你看起来非常不像一个中国人。” Richard是我的英文名字。我当时面对老板,只有呵呵的干笑两声,我想也许他是在称赞我很像他的美国学生Chuck,Chuck是个英俊潇洒而又豪放的美国年轻人,非常热爱大自然,我们平时很难得见他,一星期能有一次,Chuck会赏光老板的组会,在其他学生展示了一周的研究成果后快乐的学几声狗叫,老板看着他又像是微笑又像是悲伤。这说明我很好的融入了美国社会,如果那里的中餐做得再好一些的话,我本来会考虑在那里再过上几年,但是非常遗憾的,从我楼下那个姓王的台湾厨子搬走之后,美国对我而言像是进入的冬季的伊利诺伊州玉米地那样了无生趣。我有一日登高远望,想到张季鹰有莼鲈之思,关云长有挂印封金,这番邦的红尘富贵又有何可留恋,我非圣贤,然闻弦歌知雅意,又兼想到家乡的臭鳜鱼曾飘在我牙齿之上的余香,于是誓言报国,收拾家当回了中国。 我用归国的例子并非炫耀我海外求学的壮志,而是说我觉得就算揭开我层层掩饰,我这一生的秘密也无非安徽臭鳜鱼和四川满江红火锅那么一点点,这个邀请我的七喜焉能知道我一生中“最大”的秘密是什么? 不过凭着那一行鳖爬般的字,我想我知道这个七喜是谁了,“七喜”是个化名,这个人我认识。 这个人姓路,经营一家叫做贝榕的企业,我们把他叫做老路。老路是个很神奇的家伙,他人生的前一半是个文化人,后一半是个生意人。在他还是文化人的时候他是个忧伤的青年,眼睛里晶晶发亮,在他成为商人之后他是个精明精致的金领男,眼睛里晶晶发亮。其实很多文化青年最后都会变成商人,这样你依旧可以保持眼睛里晶晶发亮,但是不必继续忧伤。我有个朋友说文化人最容易成为成功的商人,因为有张朝阳、李彦宏和丁垒诸公的例子放在我们面前。我以前曾有一本书叫做《硅谷商战》,这本书的作者名叫李彦宏,后来他是百度的总裁,这本书的编辑名叫张朝阳,后来他是搜狐的总裁。 所以我一直看好老路,我觉得他有富贵之相,因为他很有文化。 我想我明白怎么回事了,我没有看错人,老路富贵了,他这是邀请我去他远在海外的山庄秘密的庆贺。 贝榕山庄,这是一座山庄啊!我不认识房地产的大佬,不知道山庄这种楼盘在他们那里卖几钱一个,想来是比联排别墅贵很多的,而且还在尼泊尔,算是海外产权。我心里给这山庄定了个价格,想来没有几亿不可能买一座来玩。而老路和我们一样都做图书业,这图书业无比辛苦,上要伺候一帮成名的作者,永远表露出天使般的笑容和善意,以及无微不至的关怀,下要跟印刷厂和纸厂猛拖账期,不到那些兄弟求告上门揣破了办公室的前脸,断然不能轻易给他结款的,一年到地算下来还没几个利润。 所以台湾一位出版人兄弟如此惨痛的说过:“我们脚踩在水深火热的亚当斯密世界,脸上却要摆出优雅高贵的微笑。” 据我所知,作为一个出版商的老路原来也比较有钱,但绝不会说闲钱多到要对尼泊尔进行投资。那么,他现在有山庄了,他一夜暴富了。 看起来他不像是会去抢银行的人,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他的公司上市了。 世上也唯有上市和抢银行的投资回报率一样高。 从我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我就绝对相信自己的嗅觉,那时候我背着书包从楼道上匆匆跑过,能够从每家窗口飘出的油烟里闻出他家今天的餐桌上会出现什么。长大后我成了一个搞商务的经理,我便能从每个企业最近花钱的手笔嗅出他们是将要飞黄腾达了还是即将摘牌倒闭了。 这是经理人的天赋。我一个兄弟自办企业,意气风发,曾经和老婆一起非常投入的观看央视的一挡节目。节目是揭露贩毒产业内幕的,深刻的揭露了贩毒的危害和从业人员的疯狂,发人深省,引人痛恨。此兄看得认真,全情投入,看完之后无比深沉的对老婆说:“我以前还以为贩毒的回报率和抢银行一样高,现在算起来单个环节不过30%出头,其实也就属于一般的高利润行业了。” 老路上市是个好事,我绝不妒忌他,甚至可以说期待已久。 我有许多朋友做着新兴产业,挥霍着投资人的大把银两准备上市。中国如今是个热门市场,上市好比赶集,我有几十上百个兄弟,从自家后院里扯头驴出来,有的驴叫eb2.0,有的驴叫封闭型渠道,有的驴叫电子商务轻公司,纷纷给它套上个车,车上坐几个好兄弟,就奔纳斯达克去了。一路上几百驴车同路,还特热闹,一边赶车一边打着招呼: “嗨,兄弟,你也奔纳斯卡克去啊?” “还能哪儿去呐?纳斯达克人傻钱多,听说eb2.0一个都卖好几亿美元呐!” “咋的不赶日本和新加坡的集呐?” “日本集要求高,管得特严,新加坡那边价码不好,这赶集啊,还是去纳斯达克!” 这赶集的人多了,就成了时尚。听说要是参加上海的那种海归同学会,一千个人有八百号人正准备上市。所以拿着一杯波尔多敬酒的时候,如果人跟你说他要上市,你就说:“Good luck to you and other 800 companies.” 其实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如今年轻人毕业找工作很难,海龟找工作也很难,不创业,没饭吃。我们知道海龟和文化人都有一颗睥睨云天的心,想赚很多很多的钱,可是他们都没有体力,没法去抢银行。而我们说过,只有抢银行和上市是回报率一样高的。 今天终于看见这些兄弟中的一个上市了。我很激动,心里有种冲动要去厨房里抽出把菜刀来磨磨。我心里盘算好了,让老路先给我投三年六百万广告,再让他跟我签本印百八十万的书,然后买栋房子送我,算是“重奖优秀作者”,最后在请我去迪拜那边住一个星期的豪华酒店,顿顿都吃海鲜辣子拌饭。 等我从走神中恢复过来的时候,我才发现那个高大英俊的尼泊尔邮差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在玻璃茶几上留下了一个方形的古旧铜盒,我打开铜盒,里面满是满满一盒的红色颜料。铜盒边是一张照片,照片上一个女孩在乌黑的木质窗格上对外微笑着,额头用鲜艳的红色点着朱砂痣般的一点。 我认识这个姑娘,这是我妹妹沧月,世人都传闻她是个美女。但是每次我都耸耸肩说啊勒?我从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就认识她,那个时候我可以拍着胸脯保证她还是个土土的丫头。如今我还记得这姑娘第一次时尚起来的时候拍了张照片传给我,对我强调她那对海盗船的耳环。很多年以后这个姑娘一把掷出无数银两去买某个翡翠镯子,眼睛亮晶晶,跟我说那是神奇的玻璃种,可我觉得她还是某个21岁的土土的姑娘。 人的美丑就是这样,看的时间长了你会忘记一个人是美是丑,所有的美丑渐渐都向着中性看齐。 这么想起来我女朋友也说我看起来越来越顺眼了…… 我想知道这个尼泊尔邮差放一张沧月的照片在我桌上是什么意思,色诱我么?没可能的,我宁愿他放一张林志玲。 我捻了捻,发现照片不只一张,下面还有。第二张是个面色略黑的男人,带着一付眼镜,半仰头看着天空,满脸看到阳光的欣喜笑容,抱着一大捆草去喂一头大象,额头一点鲜艳的红。照片的背景是一条清澈的流水,一个宁静的村庄,白色的牛在草地上悠闲的趴着,女孩裹着红色的裙子,袒露出后背和双肩,在河边淋水沐浴。看起来是个非常宁静的尼泊尔小村落。 但我觉得奇怪起来,我认识那个喂象的男人,那是蔡骏,据我所知这个人现在在上海,写他的。 我不能相信蔡骏会去尼泊尔生活,因为他非常喜欢K歌,而据我知道尼泊尔没有卡拉OK,也没有美少女可以飙华丽的高音。 还有第三张照片,香烟弥漫的金顶寺庙前,一个身披黄衣的苦修僧坐在碎花上,双手合十,身上挂满铃铛和羽毛的饰品,他抬起头,黝黑的脸上露出大喜乐的表情,整个额头被涂红,剃光的脑门反射阳光,有些耀眼。 我脑袋里一阵阵的发晕,我认识照片上这个叫做孙睿的苦修僧,但是我认识的孙睿是个学导演的作家,还在北影读他的研究生,孙睿是个有艺术理想的家伙,如果世界上还有事情能让他大发禅心去当和尚,那么唯一的可能是他失恋了。但是我也知道他有个很漂亮的女朋友,距离失恋还有天堂到地狱那么远。 我忽然想到了一些事,翻回第一张沧月的照片。我仔细看了她在照片里的服饰,华丽的红色和金色,勾着极重的黑色眼线,眼角像是飞起的燕子尾羽。我想起这是什么样的装束了,这是尼泊尔处女神的衣服,我曾在一张明信片上看过。 那么现在我认识的三个人都在尼泊尔了,生活得无比快乐,只是身份都有明显的错位。一个上海男人去了小村庄,一个北京导演去当了和尚,最古怪的是沧月这个姑娘已经二十好几了,按照规矩早不能当选尼泊尔处女神了,可看她在窗格后面笑得那么灿烂舒心,好像这一切就是她的生活,不是在旅游景点照相,不是Cosplay,更不是发梦。 我想起来了,还有老路,难道老路也去了尼泊尔改名七喜?这不是他的风格,即便老路不想用真名,也可以用什么花间盗帅楚留香人生何处不相逢李寻欢西域花郎我第一欧阳克一类的名字,显然更加贴近他的风格。 世界随着这个邮差的到来完全错位了,我呆呆的站在那里,照片洒了一地。 照片翻了过来,露出背后书写的一行字:“红色会打开你的门,通向你最大的秘密。” 我非常明智的立刻一个后滚翻远离了那只装满红色颜料的铜盒。别以为我傻,我是个写奇幻小说的,知道这种事情的发生步骤,首先,你发现一个神秘的东西,也许是一颗宝石,也许是一个古老的罗盘,也许根本就是你家的马桶,然后,一些暗示出现,比如宝石变得温暖,罗盘在寂静无人的夜里自己开始旋转,马桶中映出一个中古衣装的美少女的侧影,最后,当你试图搞清这件事的时候,“嗖”的一声,你穿越了。 这类事情我清楚,因为我一个姓吴的校友在做一个叫做起点的网站,他那里整天都是各种人在穿越,有的从现代到古代,有的从中国到罗马,上次听说有个家伙在从地球穿越到仙女座星云的路上被一个黑洞卡住了,我的校友不得不安排一个太空穿越特搜警察去救他,整个营救工作一共花费了三万多字,工程很浩大。虽然最后特搜警察成功把黑洞的公主泡到手了,但是依然不能弥补旅途中消耗的大量能源。 我不否认穿越是件好事,通常这以为着有公主可泡有皇帝可当,幸运的一般都有三千粉黛万人后宫,不幸的也可以是孤单英雄被后人膜拜。但是我很有自知之明,在下拳不足以毙猛虎,智不足以烧赤壁,在校学的是个没用的理科,在办公室是个做综合管理,非常不适合穿越。一般穿越占便宜的要么是些去了异域就可以一身筋肉横扫万人的特种兵,要么就是一些工程师,挖个铁矿就可以自己在异域造坦克,至不济的也是个天文学家,被野蛮人捆上火刑架的时候会忽地仰天高喊说:“月食!” 而我呢……显然我连英国百年玫瑰战争发生在什么时候都不太清楚,我那点历史地理知识,穿越到世界的任何地方——除了我可爱的老家——都只有饿死的份儿。 在我后滚翻的同时,我养的猫从我脑袋上飞跃过去,在我防备不及的时候扑向我昨晚上吃剩下的鸭脖子。而鸭脖子的旁边,就是拿着盛满了红色颜料的铜盒。这只猫儿兴奋的叼住了鸭脖子的同时踹翻了铜盒,一片绚烂的红色扑向我的面门,我最后一瞬间看见的是那猫在铜盒里面撒欢的打了个滚,冲我喵喵了两声。 衰猫,你知不知道贪吃害死人啊? 现在我在尼泊尔了,成功穿越,我抱着一只被颜料染得半身红的猫儿,捏捏它的耳朵,坐在加德满都独木庙的门口等待游人来跟我拍照。 我讨厌这种不给人时间准备的穿越,更讨厌穿越成一个少女,最讨厌我的生意不好。当我眼前那片绚烂的红色落定,我发现自己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穿着尼泊尔民族服装,眉心一粒红,坐在一座古老的庙宇前,面对游人如织的街道。我身边的石阶上坐着七八个和我一样年纪的少女,民族服装,黝黑明媚,偶尔有游人过来和我们拍照,会慷慨的付尼泊尔卢比给我们,有时候他们也会支付人民币或者日元,我个人更喜欢人民币,因为我知道这东西正在升值,比较有赚。 我想起在卡拉OK唱歌的时候听孙燕姿的歌说: “就在一瞬间我们两人眼前 一道光出现到了另个世界 眉中间有个红点 头纱遮住脸 好象每个人都有特别气味 闻了才发现那是咖喱作祟 恒河水 菩提树叶 古老的情节” 现在这个古老而烂俗的情节发生在我身上了,当然还有我那只犯错误的猫。那种鲜艳的红色颜料很显然有种穿越时空的作用,被它洒到的东西,都会穿越到尼泊尔。所以当我出现在尼泊尔的时候,我眉心有一粒红点,我那只猫儿趴在我膝盖上咬着鸭脖子,我面前还有一只被洒上红色颜料的玻璃茶几。但是唯独没有转了我各种银行卡信用卡的钱包以及我的护照。以我现在一付地道的尼泊尔少女的外形,我估计去中国大使馆求助也没有用。 好在我很快发现在这个世界里我是一个“旅游少女”,起码有个不错的收入来源。我找不到更好的名词来描述我现在的职业,总之我就是那种穿着民族服装甜甜微笑的少女,从云南丽江到这个尼泊尔古城都不罕见,游人跟我们拍照就要付钱。虽说这看起来是个不那么上等的活儿,不像上海高楼大厦里的Office Lady,但是做惯之后你会发现它的好处。 首先,我不必穿那种持续站立十分钟会让小腿骨折的高跟鞋;当然,我也不必时刻准备拿出吸油纸在脸上擦来擦去;其次,不会有什么客户色迷迷的看着我的裙下,我也不必顶着那色迷迷的眼神跟他敬酒和谈合作;最后,也不会有凶神恶煞的老板对我说在外面要放开一点如荡妇,在办公室里加班要勤奋一点如菲佣。 老子现在要做的事情只有两样,晒太阳和陪人照相,我现在的公司早上九点到班晚上六点下班,在线签到在线签退,如果你工作时间不够,那个签到网页上的小姑娘会微微蹙眉说:“对不起你今天工作的时间还不够不能签退。”这样即时我没什么事我也会坐在办公室里在猫扑新浪一类的八卦站点流浪,当然,也有些时候我恨不得一天有30个小时,这样我才能有机会去健身馆执行那个我规划了两年的“为了长肉而锻炼”计划。我们公司的英语老师上课告诉我说美国人中产阶级分为两种,一种叫做eekend arrior,一种叫做Coucato,前面那种可以翻译为“周末战士”,是一种总在周末精神焕发,出去买东西做锻炼野外行走的强者,后面那种就是世界闻名的“沙发土豆”,总在电视机面前消磨掉每个周末不多的闲暇。我在课程中心下悲凉,想起我就是那芸芸的沙发土豆中的一只啊。 我内心深处听见李宗盛大哥深沉的唱歌说: “曾经真的以为人生就这样了 平静的心拒绝再有浪潮” 不,不是“曾经真的以为”,而是就是就是和就是。当一个人朝九晚五,生物钟已经随着荷尔蒙分泌的下调而日趋规律,每天不吃早饭便要忧郁,晚上打会儿游戏便要瞌睡,出门走一公里便想着开车或者打车,衬衫洗了都懒得熨……这时候他怎么能不变成一只“土豆”呢? 所以我虽然对我土豆的生命很悲凉,但是我正在考虑买一只更大更舒服的沙发。 然而在尼泊尔这个地方,一切都不一样。这里早上十点钟上班,下午四点钟下班,这里的人每天吃两顿,早一顿晚一顿,有足够多的时间在床上耍赖。这里每天都是阳光明媚,在土路上腾腾的灰尘里天空中一个硕大的太阳,我们这种搞旅游业的姑娘有事做事没事晒太阳,以前我在电脑前坐五个小时一定哈欠连天昏昏欲睡,现在我坐在寺庙前的台阶五个小时跟没事儿一样,高兴起来我就去井盖上躺躺,太阳耀眼了我就躲在阴凉地里,脏了我就去河里洗一洗,对我而言什么周末战士,什么沙发土豆,都没了,这里没周末,也没沙发。 我有个朋友搞的是电信业,经常跑印度线。据他说他以前从新德里机场下飞机,步出机场的时候看见远处屋檐下一排兄弟,个个皮包骨头然而骨骼清奇,皮肤黝黑且显得神光内敛。他一直很好奇这些人是在做什么,有时候他觉得那些人是乞讨,有时候他觉得他们是在做集体瑜伽,更大的可能是两者同时进行,如果讨到钱他们就去吃些东西,如果讨不到他们就练习瑜伽,无论如何看起来都是一种不错的生活,绝对不会饿死。 我曾经对此发表了很多不成熟的嘲笑,但是我现在过的就是这样生活,而且感觉还不错,我现在可以忘记我不喜欢的那些东西了,包括地铁、会议室、机场和电脑显示屏。我没有固定收入但是确定自己不会饿死,我虽然是个少女但是我不需要努力当个美女嫁给金龟婿来为我的后一半人生搞一张稳定饭卡。 贝榕公司的美女Amy说,我美丽,因为我够努力!她这么说的时候我不禁悲哀的看着她,觉得美女在中国混出头也真是不容易。 而尼泊尔就是这么个地方,其实没啥好担心的,其实也不就是早上十点下午四点一天两顿晒晒太阳么? 我也有不满意的地方。不满意的也唯有前面说的三者,一是我没有准备好,现在我依然不知道这个七喜送给我那份请柬和那只铜盒是什么意思,但是毫无疑问没有护照和银行卡我没法回中国去和臭鳜鱼以及满江红火锅重逢,这非常糟糕;二是我现在作为一个少女,行动举止要注意礼节,不能随便抖腿,不能四仰八叉;第三我认为我长得还不错,可是找我拍照的人显然不如找其他女孩的人那么多,我觉得我已经把我自己化妆得不错了,可是当我用英语去询问当地一个导游大哥我长得怎么样的时候,大哥以怜悯加同情的神情拍了拍我的肩膀,用尼泊尔话跟我说了句什么。 我猜测他是跟我说相貌天生莫自弃,人生爱拼才会赢一类的。 但是相貌一般直接影响到我的收入,这样我就很难攒够路费回中国,我在前面说过我的地理历史知识都严重不足,我不得不绞尽脑汁思考喜马拉雅山所在的板块的地质构造是什么样的,除了雅鲁藏布江大峡谷外还有什么通道可以从陆地回中国。我现在没有护照,不能乘飞机。 我的思考终于有了结果,那就是丝绸之路,既然唐玄奘能够从那条路去印度,我也能沿着那条路会西安。 孙睿表示他愿意和我同行,因为他对于印度教的苦修已经小有成就,不介意陪我重温一下大唐高僧的心路历程。顺带他觉得他还是应该回北京看望一下他美貌的女友,他向我保证这不会影响他苦修的心。 我是在穿越之后十分钟遇见孙睿的,那时候我茫然无措,孙和尚则正好从哈努曼神庙修行出来上街买个炒面吃。孙睿老师如今已经很像一个地道的尼泊尔人了,但是他还没有放弃一个艺术工作者对于摄影的爱好,所以脖子上挂着他的尼康单反相机,我凭着这个从人群里找出了他,仿佛找到了亲人。 孙老师对于见到我很坦然,他拍着我的肩膀说蛮好的,至少同作为姑娘,我没有像沧月那样穿越来之后哭哭啼啼的。我不得不打断他说我是个男人,不小心穿越成了一个姑娘。孙睿不以为意,说仁哉智勇,你如此还不哭就更加好了。 我心里想原来穿越之后人的性格也会发生如此大的改变,孙睿显然很有禅心的样子。 沧月住在离开我们不远的地方,一个精致的尼泊尔四合院楼上。她现在是处女神,红粉抹额红衣金饰,每天都有很多人来看她,导游们会在她的绣楼下呼唤她的名字,然后她就走到窗口微微对世人露一下她的圆脸。在她还没有变成美女之前她有个外号叫做大脸猫,那时候她是个乖乖的女孩,经常写书画图纸,半夜里在网上和人瞎聊。后来她出名了就不得不去各个地方签售或者出席各种活动,她单位里的上司也让她多多写书,于是她就不太像我认识的那个大脸猫了。但是现在她俨然又恢复了以前的样子,在一个小小的阁楼里往外张望,露出一张略略有些圆的脸。 沧月不哭了,她也蛮喜欢她现在的生活,现在她每天有很多时间写书,因为处女神每月只能有一次走出她的屋子去和世俗接触,所以她有时间想很多很多的故事,她是坐在笔记本前打字的时候被红色颜料扑中的,所以她带着她的笔记本穿越了,这样她可以很方便的在笔记本前把她想到的故事写下来。 我没有笔记本,这是一个缺憾,沧月不能出门,这也让她有点着急,所以我和孙睿每天傍晚都在游客比较少的时候来到她的闺阁下陪她聊天。孙大师在那边捧着一本经文不断频频点头,我就跟沧月说我刚刚想到一个新的故事说一个叫做姬野的男人他小的时候喜欢一个女孩但是他和女孩都不可避免的慢慢长大长大之后他和女孩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最后他失去了女孩他疯掉了他夺取了世界但是世界并不足够弥补他的心所以他又放弃了世界一个人孤独的死掉了。 沧月说这是一个很俗的故事啊,但是我会把它写下来,然后沧月就从窗口缩回头去,我于是听见阁楼里哒哒的打字声。 我怀里的小猫喵喵的叫,这说明它饿了想要一条小鱼吃,我就对孙睿说今天已经晚了我么去河边弄条小鱼给我的猫吃吧。孙大师就点点头,带着他的相机和经文跟我一起走。 一个会念经的和尚孙睿,一个有笔记本的处女神沧月,一只小猫,还有我自己和独木庙,这就是我在尼泊尔的生活,我还没弄清楚这个故事是从何开始的,也不太清楚它会如何结束。也许其实我们并不需要一个结束,这就像我如果继续生活在北京,那么也是一个结束而已。 结束本身就是结束,无所谓什么样的。 只是很多时候人很难想清楚这一点,或者即便心里隐隐约约的知道,也不愿意承认。 但是忽然有一天孙睿带来了消息,孙睿说他找到了蔡骏。 几个月以来我们一直没有搞清楚整件事情的过程,但是随着一个骑象的人跟着一队游客来到加德满都,又在街头和孙睿大师偶遇,我们的生活要开始改变了。这个骑象人是蔡骏,我们和蔡骏秘密相约在一个吃饭的地方,在最高的四楼,这里是加德满都最昂贵的地方只有,所有客人都坐在毯子上,漂亮的女孩子们穿着系腰的裙子,提着油灯围绕客人们舞蹈。 蔡骏有钱,据说他穿越的时候恰好带着了他的钱包,里面有不少人民币。蔡骏还说这次见面一定得是秘密的,因为这里面隐藏着莫大的阴谋和危险,我们千万不能让人知道行踪。 我们见到蔡骏的时候,蔡骏的眉心点着一点红,喝着烧酒。我觉得他变了,不像是我以前认识的那个上海男人,也不像是照片上那个乐呵呵的养象人。他有点忧虑,带着一点紧张,看到我们的第一眼,透出了一股绝大的喜悦,很快,他强行按住了喜悦,面色淡然的示意我们坐在他的身边。 “这是一个试图剿灭中国文坛新生一代的阴谋!”蔡骏低声说着,环顾左右。 “这跟中国文坛有啥关系?我还没加入作协呢。”我们的处女神沧月说,我还以为她已经忘记作协这回事了。 “我上个月在博卡拉见到了雪漫。”养象人蔡骏低沉的说。 “饶雪漫?”孙睿大师问。 “饶雪漫!《沙漏》的饶雪漫!”蔡骏说得很坚决,“她现在是一个尼泊尔国立初中上学的女生,穿着一身水手服。雪漫说她还见过韩寒、石康和蔡智恒!” “我靠,那么多人?”孙睿大师赞叹,“我一直为我们三个凑不起一桌麻将揪心呢!” “韩寒现在是个在旅游景点开车的司机,石康在那个旅游景点开了个小旅馆,当老板呢,蔡智恒是个养牛的。韩寒开车好,心眼儿多,发现自己穿越了就四周留心,把他们几个都找到了。石康说他琢磨着这事儿是阴谋,是老路搞得鬼!”养象人蔡骏坚决的说。 “老路搞什么鬼?他不是我的出版商么?”沧月说,“我可不信,他还等着我新作出版呢。” “可你交稿了么?”蔡骏瞥了她一眼。 沧月丫头识趣的把眼睛瞅往一边去了。 “老实说我也没有,我最近赶拍一个作业呢。”孙睿大师比较坦荡。 “对头!”蔡骏一拍巴掌,“我们几个恰好都是一种人,跟老路签了某本书的出版合约,没交稿的。你们想啊,我们这拖稿拖下去,老路那边出不出书来,多难过啊?所以韩寒说,老路一定是想了个办法,把我们弄到尼泊尔来。这是一个诅咒,现在对于全中国畅销书的读者来说,我们几个都消失了。我们原来的读者也就不必等我们的书了,老路就可以新找人来写书出版,甚至可以续写我们没写完的书!” “这叫填补市场空白!”我大声说。我忽然想起了我熟悉的那些商业名词。 “对!”蔡骏一拍大腿,“我就说大家英雄所见略同!” “这诅咒可有禳解的办法?”孙睿大师面露忧色。 “有!石康老师有研究,石老师说只要我们八个人凑齐在一起,就可以召唤出神龙,神龙就能送我们回家!”蔡骏说。 “这情节有点像《七龙珠》啊。”我说。 “对!”蔡骏再次一拍大腿,“英雄所见略同,石康老师就是研究《七龙珠》得出的结果,说这天下的道理都是相通的!” “那我们何不赶快出发?”孙睿大师说,“这样我就不用和江南徒步从丝绸之路回去看我女朋友了。” “我的小说还没写完……”沧月有点犹豫。 “小说算得了什么?”我瞪她一眼,“你再不回国,出版圈都不认你这个人了,你写出书也卖不掉!” 处女神沧月明白了事情的严峻,用力点了点头。大家彼此对视,把手握在一起。 那个瞬间我想到加德满都独木庙前的太阳,硕大的,升起在土路的腾腾灰尘后。我和一群旅游少女们坐在古老庙宇前的石阶上,灿烂微笑,像是一个摄像机正对着我们拍摄那样,一口一口雪白灿烂的牙齿。 我忽然有点留恋,不知为什么。其实我在这里没有什么,不像沧月有她的小说,也不像孙睿有他的信仰。我在这里只有井盖上睡觉的懒散时光。 在一个阳光依旧很明媚的早晨,我们几个离开了加德满都,去神秘的远方寻找其他的几个作者,试图召唤出神龙来对抗变成了七喜大魔王的老路。 孙睿大师把他的苦修僧袍脱了下来,处女神沧月走下了她的闺阁,养象人蔡骏拉出了他的大象。我把我的玻璃茶几留给了跟我抢生意的那帮小姑娘,也许没有什么用,不过这东西很大,她们看到它就会想起曾有一个来历不明长得不很好看而且行为举止很像男人的少女和她们并肩坐在那道石阶上。 我怀里揣着我的小猫,骑在蔡骏的大象背上最后一次回头看着加德满都沉睡的清晨,忽然想起很多年之前我为了上大学离开了家乡,又为了出国离开了北京,又为了臭鳜鱼和满江红火锅离开了美国。可是我不是张季鹰我从未真正回到了我十八岁以前所住的地方。 世界对于每个人都是一个原点,和无数个可能的终结,当你知道世界很大的时候,你一定会离开那个原点,无论为了什么。 井盖上晒太阳的日子真的很美好。 后记·八个人行十万里路写一本书·路金波 陈忠实在开头写到:白嘉轩后来引为自豪的是,他有七房女人。 那我拾人牙慧应该如此描述:路金波现在引为自豪的是,他有八位作家。 故事的开始是某一个饭局间来源模糊的消息。说一个和西藏旅游局关系密切的旅行社,正在推广冬季的进藏游,想寻找文化机构合作。那时我们正准备出版蔡智恒兄的新作,编辑们在策划所谓“寻找温暖”的活动,其中一个方案是,离太阳最近而圣洁的高原,是不是更温暖? 其间因为另一个合作草案和百事接触,偶然说到旅行方案,参会的“七喜”组的经理说,这么有品位的活动,俺们可以赞助饮料。 冬天太冷,喝不了太多饮料。 于是,我们设计了“七”条线路,并且答应在活动结束后推出一本书,在“七”后面再加一个“喜”字。 以换得一些盘缠。 成交。 (心下感慨,幸亏这个品牌名还比较有文艺腔,而且开头是个位数,要是“万”宝路就麻烦了。) 组织八位作家在这个寒冬在喜马拉雅山区域(西藏、尼泊尔、印度等)旅游。 我原本就是做了这点俗事。 但是今天,当我静静地阅读这些文字的时候,我真的骄傲起来。 这些天才的作家,把一次旅行变成了想象力的盛宴。 武侠,玄幻,推理,言情,题材各异。 幽默,睿智,华丽,温暖,好的文字又都是一样的。 就在短短数千字之间,你能领略到这些作家的才华和风格。 感谢蔡智恒兄,这位憨厚而风流的老大哥真是劳动模范,他准时交稿,百分之一百忠于约稿信的要求,并且写下了本书中最长的篇幅。他还特意来信说:请把本书的稿酬,捐献给和藏区有关的公益项目。 感谢石康老大,这位空想商业天才时常教导我些做生意的法则,但其实他是特传统的“老派”知识分子,对朋友很热心,连半道还打电话给我,“路上艰苦,我就自己做主给随行工作人员提高住宿和伙食标准了,回头你从我稿费里扣”。 感谢雪漫姐姐,现在似乎我们公司里不分老幼都如此称呼她了。她那么有才,又那么勤奋,还那么好学,不成功简直“天理难容”。我会记住她的一次口误,说要为我“每年贡献三十亿码洋”。 感谢沧月妹妹,在所谓“网络文学”的道路上,俺是看着你长大的(当时我做榕树下网站主编的时候,建立一个“状元阁”,似乎第一邀请的明星就是沧月),也是你把我们这些“老江湖”挤下历史舞台的。如果一个女孩子又年轻,写的又那么好,长的也好看,还会画建筑图纸。我觉得你很快会和刘晓庆一起探讨出名辛苦这种话题的。 感谢江南博士,虽然江湖传言您的博士没有毕业,但是在粉丝们的心目中,您是为了祖国的文学事业毅然返乡的。您和此次因为公务未能成行的冯唐博士一样,都是学贯中西,一边做生意一边著文章的跨界高人。 感谢蔡骏大师,您总是那么高产,也总是那么寡言,您那么高产还每本书都卖的好,您那么寡言还骗了那么好看的女朋友。以后唱歌俺们都带上您,您是唯一一个代表上海麦霸抵挡浙江女麦霸沧月的高手。 感谢孙睿孙导。您越发有艺术家气息了,自从贵圈潜规则曝光以来,很多朋友都指望您早点毕业出来拍片,给大家分点儿副导演副制片的活儿。对了,敝内回来说,孙导不仅摄影好,英语侃价也是一绝,和尼泊尔摊主大战三百合,终于买了一个不漏水的水壶。 也感谢韩寒,我的兄弟。如果您改掉迟到的毛病,我就成立一个助选办公室,力推您成为下一任中国作协主席,以实现您亲自下令关闭这个组织的人生理想。 古人说,读万卷书,行千里路。 他们合计走了十万八千里。写了这么一卷书。 作为行路和出书的策划者,我以这篇小文向读者推荐此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