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曲军校恋歌》 序言 刘震云:纯洁的力量 二十年前,我曾写过一篇小说叫。一群乡村少年,在乡村,还是睡打麦场的年龄;当他们被一列火车拉到戈壁滩军营时,政治、社会对他们天性的改变。这个改变是如此迅速,新兵连短短三个月,就使他们由一个人变成了另一个人,就使过去的群体和共有的观念土崩瓦解,猝不及防和囫囵吞枣地演变成另一个群体。后一个群体不但吃掉了前一个群体,也使掉队者付出了血的甚至是生命的代价。惟一不变的,是血红的晚霞和火车汽笛的长鸣。 二十年后,当我读到陈华的长篇小说《军校女生》时,使我一下回到了二十年前或三十年前。《军校女生》不同于。写的是三十年前的事,《军校女生》写的是二十年前的事;写的是一群乡村少年,《军校女生》写的是一群如花似玉的军校女生,来自各个不同的城市;写的是人性与政治的搏斗,《军校女生》写的是人性、爱情和特有规则的搏斗;但是当我看到这些五花八门的爱情故事时,我对这生活,这人性、这搏斗,又是如此的熟悉和亲切。人的性别不同,面对的风车不同,但人的天性,这天性的扭曲和扭曲后带来的创痛和辛酸,却是相同的。 为什么会这样呢?答案只有一个,因为那个时候,我们天性的底色是:纯洁。社会的底色是:单一。 二十年三十年过去了,生活发生了很大变化。生活开始多元了。生活开始庞杂了。后一个生活,又吞噬了前一个生活;后一个群体,又吞噬了前一个群体。在中国历史上,再没有一个时代,歌舞升平的背后,充满着如此浓郁和赤裸裸的钱的气息、血的气息和性的气息,这些气息混合发酵的浑浊的气息。 朋友,没有谁再相信纯洁了。 恰恰在这个时候,我读了陈华的《军校女生》,如同在浑浊炎热的街头,饮下一杯清澈的山泉。被生活追赶的如此疲惫,原来也可以坐在树荫下歇息片刻。和青春的记忆有关,但饮下山泉之后,我又突然明白,原来纯洁也是一种力量。无非我们相信浑浊之后,把它忘记得太久了。 《军校女生》写的是几个军校女学员不同的爱情。在如今的大街上,爱情也算烂了街了;在如今的书摊上,爱情也算烂了市了。但那些爱情都与爱无关,叫性;《军校女生》中叶小米、郝好、朱颜、丁素梅、姚小遥、马小蕾们的爱情,就显得别具一格。她们每一个人的爱情和爱情的过程都不一样,但在共性上,又是相同的:那个时候,她们都相信爱情。于是这爱情不管多么曲折,核心又是相同的:纯洁。她们刚刚还是一群唧唧喳喳的城市女孩,转眼就穿上了军装。在特殊的军校环境,遇到了另一群各不相同的男人,任天行、廖凡、张雪飞、孙宏雷、彭鹏、邓海云、陈骁、郭福来、庞尔,也就遭逢了几段不一样的爱情。由于军校的规则,三年的军校生活,使所有的爱情都只开花没结果。于是这些爱情更加埋在了心底。随着军校生活的结束,每一个女孩,在心里,都变成了另一个女人。这个宿舍里的女兵,或美丽,或可爱,或有些心计或小心眼;因为爱情,或变得快意,或变得嫉妒,或变得丑陋;但是,所有的爱情都不是逢场作戏,所有的爱都是真实的;所有的限制也是真实的,所有限制的执行者,大队长朱金亮,班主任老安和老洪他们,执行起来也是真实的;因其纯洁,连丑陋都变得美丽;因其真实,连限制都变得动人。如小说中“我”也就是叶小米的爱情,现实中有些缥缈,但到心里,又变得那么强大和实在;一个爱情,像磐石一样,整日压在这少女的心上。当她跟这男人任天行分别的时候,随着火车汽笛一声长鸣,她好像才刚刚懂得什么叫爱情。 我突然有些怀疑,二十年前和三十年前的时光,真是这么纯洁吗?如果真是这样,我们可有些傻。不是人傻,是这搏斗傻。因其傻,因其傻与青春相连,它又显得格外宝贵。青春易逝,长存于心,所以作者用了回忆的笔法。陈华在这部小说中,多次写到对军营熄灯号的留恋,如同我常常想起二十年前、三十年前火车汽笛长鸣一样。它再一次证明,纯洁是一种力量,它力量之大,甚至能够战胜污浊,及后来吞噬我们的一波又一波的生活。 由于内容,带来这部小说的创作手法,也是两个字:朴素。陈华重视的不是手法,而是朴素地表达。朴素的结构,朴素的情节,朴素的细节,朴素的人的内心;在众多浮躁、虚华、莫衷一是的文字中,又显示出它格外的力量。 这是这本小说的价值。 2008.4.北京 1 没上军校几天,我的大号“006”就被叫开了。 这既不是我的学员证号,也不是我被委以重任而有了光荣异常的使命。有句话叫“从零开始”。我的军校生活,就是从手枪及步枪射击两个光头的耀眼战绩和一顿饭吃下六个包子的惊人胃口开始的。 这是一个平常的夏日午后,军用大卡车载着我们一行人奔赴靶场,一路上我不断遭遇热心的问候和真挚的鼓励。同学们都对我特别友好,因为这些补考的学员里就我一个倒霉蛋女生,并且首度创下了军校打靶历史上的双零纪录。 为了鼓舞士气,几个军训班长轮流带领我们这些补考的学员唱歌。我一边机械地动着嘴巴,一边望了身后匆匆掠过的风景,紧张得直想跳车。手枪和步枪射击都是颗粒无收全脱靶,两个光头的成绩,让我接连做了好几夜的恶梦了。梦里头,全是烽火硝烟的战争场面,枪声大作,我吓得躲在战壕里用手捂住了耳朵。战友们都冲杀上去了,而我呢,最后不是野战部队特派来的军训班长把我拽出战壕要枪毙我,就是军训大队长朱金亮扔了把枪在我面前狠狠地嚷道:“软蛋一个!自杀去!可是啊,就你那射击水平,我都怀疑,你能不能打得准你自己。” 天高云淡,热风习习。打靶场设在大山里一处空旷的平地上,命令一下,立即枪声四起,报靶的声音此起彼伏。我举着一把五四式手枪,像个女游击队队长一般冲上山头,对着可恶的敌人,敌人自然是假想的,靶子竖立在100米外。听到一声哨响,我狠狠地抠了一下板机。“砰”的一声,子弹飞了出去,枪口前顿时升起一片白烟,耳朵里也“嗡嗡”直响。那声音震天撼地,像是穿透了我的胸膛。五枪下去,山坡上一片尘土飞扬,子弹偏偏不往靶子上跑,就爱亲近大自然的一草一木。我很干脆地就收获了一个光头。 “给她再上五发子弹!”大队长朱金亮在我身后沉着命令道。朱金亮五十开外,头发已经有些花白。此人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参加过西南边境的那场战争,曾有“军中神枪手”的美誉。听说,朱大队长还有两年就要退休了,这是他最后一次带军训生了,所以对我们的训练要求是格外严格,一招一式绝不含糊。军训不久,他就被我们在后头偷偷叫成“巴顿队长”了。 面对了我这样一个笨蛋兵,他双眉紧皱,面色铁青。军训班长给我上足子弹,我又一次做女游击队队长状凛然开枪。我重新瞄准后扣动扳机,子弹出膛时巨大的后震力撞得我肩胛窝隐隐作痛,也不知打中靶心没有。可惜,又一次荒山秃岭颗粒无收。 “再上五发!”朱金亮踱上了步子,眉心拧成了一个大疙瘩。 我举枪的手哆嗦起来,冷静冷静,我不能这么糟蹋伟大人民的正义子弹啊!还好,这一次不是光头,有一个打了个8环,一个打了6环。可是还是不及格呀。 “再给她上子弹,上五发!”朱金亮不踱步了,叉腰站在一处高坡上,眉心的疙瘩变成了一块铜钱大的红色。 终于终于,我以四倍于同学的子弹量,获取了一个手枪射击的及格。 可还有步枪射击呢。装弹、卧倒、出枪。我的几个准备动作一气呵成利索完好。军训班长在一旁鼓励我说:“就凭这动作,打‘光头’也是好样的!”同学们都笑。我心里却一阵扑腾,生怕他一语成谶。 好在,上帝还是给我留了点面子,步枪没这么丢脸,一次就过了。从打靶场上上走下来的时候,我感觉两腿发软,身上的军用作训服已经湿了大半了。 射击补考回来的路上,晚霞当空,晃荡的大卡车里,学员们一起高歌:“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男生廖凡凑到我跟前说:“老乡,你可真给咱北京人长脸呢!我们都是5发子弹,您却来了个20发,过瘾吧!绝对得特殊人才啊!” 我能做的,就是除了给他一双愤怒的白眼,再给他一对更大的,出离愤怒的白眼。 而在当晚,由我一手制造的一顿晚饭吃下六个包子的辉煌记录,其威力远远超过了射击场上的那20颗子弹,它的影响力和杀伤力,在未来的漫长时光中口口相传长生不老。这,是作为当事人的我在当时所绝对没有想到的。 这天晚上,不知是心血来潮还是早有安排,军校领导突然在晚饭时间来看望我们新生了。院长、政委一行人由军训大队长朱金亮的陪同直接进了食堂。我们哲学系的饭桌挨着门,头头脑脑们就先走转悠到我们这边来了。 当晚的伙食是包子、绿豆汤。包子是三鲜馅的,味道香分量足,一个少说得有二两。那天晚饭前我似乎特别饿,胃部已是生命不能承受之空。打靶这一关总算过了,虽然是一波三折浪费了大量人民的子弹。可能是心一落定,我的好胃口就来了吧。我一气儿糊糊涂涂地连吃了五个包子,正在为要不要去中间的大盆里取第六个包子而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的当口,院长大人已经驾到,在饭桌前停下了脚步,他制止了我们大家要起立的动作,而后挨个问候着饭桌边的新生。院长带着明显的四川口音,话语里带着浓重的关切之意:“饭菜还合口吧?习惯吗?吃好!吃好才能打胜仗嘛!” 学员们还是一一起立毕恭毕敬回答问题。轮到我时,院长特别停下了步子,格外温和地问道:“小鬼,能吃几个包子啊?” 我的父亲是四川平昌人,是从巴山蜀水走出来的,乡音令我倍感亲切。我肯定要十分认真地回答院长的问题了,以不辜负这亲切的乡音。我迟疑了一下,飞快地盘算了一下,能吃几个?我觉得自己再干掉一个包子一点问题也没有。关键时刻我的大脑还是比较跟得上的,于是我起身报告道:“报告院长,六个。” 我的声音并不小,但院长似乎没听清,下意识地追问了一句:“几个?” 我一字一顿:“报告院长,我能吃六个包子。” 院长脸上怎么那么惊讶呢,不,应该是欣喜吧。因为,他很快就忍不住笑起来了:“六个,六个好啊!好啊,好嘛。”院长的声音在食堂中分外清晰。食堂里安静数秒,突然发出一阵猛烈的轰笑来,那声音越来越响,像暴风雨前的雷声一般滚过食堂的上空。 与我一个饭桌吃饭的男生大都笑了,只有一个人没笑,就是坐在我身边的邓海云,一个天津男生,军训期间他是我的副班长,后来一直是我的班长。邓班长压着嗓子冲组里的人嚷:“笑什么笑?好好吃你的包子!自家姐妹出了洋相。嘛!还乐,没个阶级感情。”邓班长是天津人,说话带家乡口音,尤其喜欢带那个“嘛”字。而后,他贴了我的耳边叹了口气说:“丫头,你也太实在了。不能人家一打听,你就把自己和盘托出。这样下去,嘛!以后你怎么嫁得出去啊?”一边哀我不幸怒我不争,他还是往我面前的盘子里放上了一个包子,“来,该吃吃,别难过。嘛。没啥大不了的。不就六个包子嘛!吃吧。” 我沮丧,我难过,说真话的代价咋这么大呢。此刻院长声音朗朗:“同学们不要笑嘛,这有个啥子好笑嘛。我觉得这位女同学很诚实,坦率,是块当兵的料!胃口好才能身体好嘛,身体健康才能当兵打仗保家卫国。我希望你们每个人都能吃饱吃好,确保我们的军训任务圆满完成!”全场随即爆发出热烈的掌声,还是院长他老人家高瞻远瞩。 于是,我抬起头,鼓起勇气伸手拿起了盘子里的包子,放到嘴边大口咀嚼。这才是我今天遭遇的第六个包子啊,我才不死要面子活受罪,饿着肚子喊万岁呢。我得让这六个包子名副其实啊。 不久,关于那六个包子的打油诗就赫然出现在了我们的黑板报上。它的作者,就是我的北京老乡廖凡。我记得廖凡的那首诗写得自然风趣,读得当事人我都有些乐不可支。但如今,我似乎怎么也记不起它来了。也罢,省得你由此牢牢记住我的好胃口。 很快,男生们又把这“六个包子”写进了军训联欢会的三句半中。并且,在我们毕业后的十多年里,成为军校同学大小聚会和重逢时刻的保留段子。 军校里的女生是罕物,可以说是奇缺。男女生近乎十比一的比例,把男生们动物凶猛的热力给兜头泼了盆凉水。军校里的男生是大太阳底下高歌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背过身就想骂人,啥破地儿呀,修个庙门就成和尚庙了。那些个抱定了要保家卫国献身国防的革命青年,以及一心要到军营里建功立业的雄心勃勃者,还是很能豁达地看待眼前的性别失衡的,毕竟他们来军校不是为了谈恋爱的,成就一番事业才是他们的初衷。可还是有为数不少的男生们一进军校的门就把肠子悔青了,直恨得要把头往白墙上撞。见识了野战部队派来的军训班长叠成豆腐块样的军用棉被,并且明白了这便是四年里每天早起必备的第一道功课,听了军校里三令五申的禁止学员谈恋爱的明文规定,再放眼一望眼前近乎清一色的和尚军,他们顿时就大脑缺氧一般神情呆滞两眼无光了。 实在地说,军校里的女生是焦点,走到那里都能引来一派注目礼。男生的说法是,军校里是狼多羊少,女生长得再寒碜也是走到哪里哪里亮。作为焦点的我们,你说内心里完全没有一点喜滋滋的感觉吧,当然是不可能的。作为一个青春少女,谁不希望拥有来自异性的关注和欣赏呢。回头率和你的魅力指数显然成正比。但实在地说,这样特殊的眼光,时时会令女生们感到的一种猝不及防的尴尬,甚至是压力。 比如眼前。军训里,我们区队的五个女生渐渐成了33名男生的眼中钉。我们气儿吹起来一样的浑圆身材和太阳吻出的黑红的胖脸蛋,映衬着绿军装和红肩章,个个像是杨柳青年画上的喜兴大胖娃。这一年的夏天,军校生刚一入学,正赶上我军又一次历史性的大换装。军校学员服的肩章被设计成了两块长方形的红牌子。军校生们顶着这两块光秃秃红彤彤的红牌牌,军旅生涯由此拉开序幕。区队的男生们望着穿梭在庞大男性王国的仅有的这五个女生,忍不住满面失望摇头晃脑。见了我们没心没肺的样子,东北来的男生张雪飞摇头叹息:“军校真是个毁人的地方呢,这才多长时间啊,可爱的姑娘就变成胖大婶了!” 当我“006”的大号正响彻在风口浪尖上的时候,我们区队的另一个女生郝好,突然就拥有了一个风靡全校的雅号。 掌声中,军训誓师大会正式开始。代表女生发言的郝好,步伐坚定脚下腾腾地第一个走上台来。郝好中等个儿,身材谈不上好,少女该出来的腰没有出来,就显得丰满的胸和浑圆的臀多少有点累赘,整个人像个圆不棱登的圆柱体,看上去不够轻盈和生动。但好在她的脸生得很争气,眉眼出奇地俊俏。一双粗黑的眉毛神气地向两边扬着,一双杏眼黑白分明。她梳着军校女生统一要求的齐耳短发,出操时把那军用宽皮带往腰间一系,活脱脱就是过去样板戏里女党代表一类的人物,威风凛凛,英气十足。 郝好是西安一所重点中学里的连年三好生和学生会干部,父母的独生女,去西安招生的军校教员一眼就相中了她。郝好的父亲是部队上的师政委,面对家访的军校教员,郝好的父亲说:“我可就这一个宝贝闺女,从小当儿子养,金贵着呢。交给你们,交给部队,我一百个放心!”于是郝好花落军校。 同为军人家庭的孩子,郝好身上的爽朗大方热情质朴令我感觉亲切。但她却显然和我有着一些不同。郝好的身上,似乎天生遗传着她的军人父亲的革命性,凡事特别注重纪律和原则,军训才开始,她就第一个向组织上交了入党志愿书,这家伙政治上似乎过于狂热了。 因为太激动了,郝好上台的步伐就有急切,像枚运行中的炮弹一般。发射到位,郝好开始了讲演。或许是舞台上灯光的映照,明晃晃得照得郝好两腮上像是各悬了个小太阳,明艳动人。 台上的郝好感情充沛地演说着:“……是现实是残酷的,当军训开始的时候,我忍不住想要退缩了。面对一系列高强度的训练,我有了强烈的畏难情绪。你想啊,像我这样一个,一个……”郝好迟疑着,八成是想不到讲演稿上准备好的那个词是什么了。只见她短发一甩,临时发挥道:“像我这样一个,一个——弱不禁风——弱不禁风的女孩子,要去应对……” 观众席里忽然爆发出一阵不大不小的笑声。而后,这笑声却一直没熄,却像是个引子一般,一路迤俪着着点爆了串串鞭炮,而后,礼堂里就乱了,劈里啪啦放鞭炮一般的笑声响成了一片。 “弱不禁风”——天!我满脸的笑纹都快撑破了,可是我还是以最大的努力克制住了。我的郝好同学啊,咱们在台下练习的时候可没说过这句啊。怪不得大家要笑,这一届的新生里,就咱俩身材茁壮容光焕发得最没资格用“弱不禁风”这个词了。甚至“参天白杨出水芙蓉”的您都可以招呼,但“弱不禁风”不行啊,咱不带这么谦虚的。 此时,台上的郝好显然清楚地听到了,竟还有那不学好的坏小子在鼓倒掌呢。郝好腾一下敬了个军礼,而后瞪圆双眼,朝那个响着零星掌声的地方眼神狠狠刮了一眼。 郝好满面通红地走下台来,坐到了我旁边的空位上。气还没喘匀,呼哧呼哧的,鼻音挺重。我伸手去拉她的手,滚烫滚烫,天,不会是发烧了。事实上我的判断没错,当晚,郝好就发起了高烧。 自此,郝好无论走到哪里,“弱不禁风”的窃窃私语就跟到了哪里。 接下来是调子很高的各路演讲。有声泪俱下通说革命家史的,有铿锵豪迈表达献身国防的宏伟决心的,还有热情奔放地表达着对我们军校的无限热爱,和对即将开始的军校生活的美好憧憬的。高八度的声音,听上去有点舞台剧的感觉,令人难以产生共鸣沉浸其中。就在我眯缝起眼睛,注意力有些游移的时候,我听到了一个声音的分贝骤然降落,一个低沉浑厚不疾不慢的男声在说着—— “……我是个半南不北的皖西人,安徽西部,大别山里。以黄河为界呢,我是南方人,以长江为界我又是北方人……”我抬起了头,目光在主席台上寻找。这小说联播里听到的讲故事一样的开场白,来自什么样的一个人呢?这男生的面相并不十分出众,眉毛过于浓烈,纠集在眉头中心有些毛扎扎的。单眼皮,眼睛也不大,但眼神相当犀利,看定前方透射出一股子灼热。鼻子不够挺,嘴唇很厚实。说话中间有停顿的时候,嘴唇不由自主地绷一下,看上去一派倔强。这显然是个豹子一般的男人,高身板宽肩膀,投射出十足的男人气势,令人不容小觑。 2 他继续沉着地讲述着—— “我是个往届生,按照规定,军校是不收我这样情况的学员的。高考落榜后的那一年里,我渴望过一种高尔基的我的大学那般的生活,梦想着在社会这所大学里一展身手。我做过筛碳工、瓦工,在粮食加工厂烤过面包,去农村插过秧,还在农贸市场上卖过猪肉,浑身旺盛的精力似乎只有靠不停歇的劳动才能消耗得出去。后来,是我的高中班主任李老师把我找了回来,他鼓励我复读,还让我住到了他家去。那一年,我高考过了分数线整50分。我的体格还算不赖,于是到大别山地区招生的何教员,一眼就看中了我。何教员把我的情况跟军校领导一汇报,军校经过慎重研究,最终特批了我这个指标,于是我就被军校录取了。所以,我是幸运的。 一般人理解,上军校就是当军官,一身军装很威武。我就是觉得上军校很适合我这样的人,特想干一番名堂的人。因为我时时渴望,渴望过一种不那么循规蹈矩不是一眼就能望到头的生活。 我很感谢军校,真心实意地感激。说军校给了我二次生命吧,这话听上去太像是句套话了,但却是句实话。我爱军校,军校绝不单但是给了我一次机会,一次上大学的机会。而是,它给我我一次实现人生理想的机会。虽然我的分数上别的大学一点没有问题,但我想上军校。像我这样的从社会下层走出来的青年,军校在给我知识的同时,也给了我建功立业的可能。所以,我珍惜这次机会。我会让自己在四年的学习生活中好好历练……” 他说出的每一句话,吐出的每一个字,实实在在落地有声,又仿佛有种特殊的韵律,像是钢琴上的重音,一下下敲击着我的心。我屏神静气,洗耳恭听。 当晚熄灯前,我们的宿舍里,女生们沉浸在演讲失利的悲痛中。郝好闭目躺在床上,身上盖着绿色的军被,额头上顶着一块白毛巾,凉水浸过的。视荣誉为生命的郝好同学,此次重大失利令她骤然发起了高烧,三十九度五。精神上的重创更使她一回宿舍就一蹶不振地躺倒在了床上,真真成了“弱不禁风”。 朱颜、丁素梅、姚小遥和我四个人,坐在各自的小马扎上围坐在郝好的床边,气氛很有几分肃穆,令人极容易联想到某种悲痛欲绝的告别场面。 “乖乖,我的妈呀,三十九度五呢。郝好,不能硬扛的。咱们去门诊部好不好一遍。不可思议啊。”朱颜一边对着日光灯眯缝了眼看体温计,一边对了床上的郝好说。江城姑娘朱颜的当地口音挺浓,不南不北,有点愣头愣脑的可爱。 朱颜的身材,可称之为玉树临风的那种,一张脸也生得十分耐看。报到那天,她脑后拢着利落的马尾辫,一件铭黄色的连衣裙把她衬得芬芳四溢。最有特点的是她的那双毛毛眼,睫毛稠而长,仿佛眨一下就会掉下来几根。她看人喜欢眯缝着眼睛,很有几分媚态。但我知道朱颜不是故意做出来的,因为不喜欢戴眼镜的轻度近视眼都这么看人。她显然是朵黑牡丹,肤色黝黑得像两广地区的少数民族少女。但好在她的黑不是那种木炭一般的无望的黑,是微黑。是春天的晚上,天色将暮未暮时的色调。 “郝好,你发言蛮好的啊。真得,我就爱听。下来后,好几个人都夸你发言不错哩。”丁素梅也在劝。安徽姑娘丁素梅的底子十分好,细眉细眼,标准的瓜子脸,有种天然的清秀和水灵。不说话的时候,一副很柔弱很文静的样子。一说话,却骤然间成熟老到许多。 “想开些吧。做人谁没个马失前蹄的时候啊。做女人难,做军校的女生更难啊!难上加难!”朱颜起身把体温计收好,又赶紧坐回到小马扎上,一边把郝好头上的毛巾翻过来。哲学系女生似乎天生善于反思人生,朱颜这一特点已经显山露水了。 湖南来的姚小遥不吭声,低头削苹果,而后把苹果仔细地切成小块,用牙签往郝好嘴里送。郝好扭过头,闭紧嘴巴不吃,十足宁死不屈的女八路做派。 我在一旁接了过来,张开嘴就吃。苹果酸酸甜,小遥望了我笑,干脆喂起我来了。美女就是可爱。 我们五个女生里,不,我敢说整个军校女生中,湖南女孩姚小遥才是道地的美女,从她踏入军校大门的一刻,她的脚下,就似乎绵延开了一条光芒万丈的红地毯。她摇曳动人的身姿被一袭火红色的吊带裙携裹着,映衬着她那湘江水调养出的锦缎一般的好皮肤。她昂着白天鹅一样骄傲的脖颈,长长的马尾辫高高地吊在脑后直至腰际。这美丽的尤物一出现,一刹那就把军校里的所有的雄性动物唤醒了。那可是20年前啊,一袭吊带裙可比今天各种电影节上走红地毯的女星们着的晚装前卫惹眼多了。那一刻,她款款而行的美丽风姿,绝不亚于那部当时还没有诞生的意大利电影《西西里的美丽传说》中的女主角玛琳娜。 那一瞬间,但凡军校里活着的雄性动物,无论是从宿舍窗户往外探身张望脖梗儿伸得像只抢食的鸭子,还是在操场上正踢球呢忽然就趔趄了步子张了嘴原地入定,抑或是在林荫道上驻足观望哈喇子流得哗哗的,都仿佛见了美女罗敷的使君一般,一时间雄性荷尔蒙骤然加大了流速。男生们几乎同时听到了自己胸膛里发出的,噼里啪啦踢里匡当的声音,像是肋骨断裂开来了。那,绝对是情窦初开和动物发情的美好声响。 没想到的是,这个杀伤力绝对一级的女孩子,竟步伐款款地走进了我们的宿舍。当晚,她像只温柔的小猫一样卧在在了我的上铺,成了睡在我上铺的姐妹。对这样一个美女的降临,我由衷兴奋。我不嫉妒小遥,在外貌上我们显然距离过大。 于是,我选择崇拜,这是对美的崇拜。 朱颜用她的迷梦一般的眼睛看定了我说:“叶小米,你好胃口啊。这事可有你的责任啊。郝好发言前,不是跟你面前练习过好几次吗?你怎么把的关?” 这话我不爱听。我睁大眼,推了下眼镜,把一块苹果块囫囵吞了下去。“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练了几遍也没扯上这个词啊。郝好人家是现场发挥,才……”我望了床上弱不禁风的郝好一眼,不忍说下去了。 “你们能不能不这么围着我?我离含笑九泉还远着呢。”撑了半天的郝好腾一声坐起了身,她终于在沉默中爆发了。 笑声响彻在军训期间我们的临时宿舍里,泉水一般欢畅。 命运多舛。既郝好和我失足落马之后,不久,朱颜也跟着壮烈了一把,得了一个封号叫“朱黑手”。 天落大雨,可我们的训练并没有停止。训练的科目是匍匐前进。南方雨水多,从半夜开始的雨哩哩啦啦一直没停,到了一大早,落下的已是瓢泼大雨。越是这样的天气,我们新生的训练科目就越捡难度大的上。 操场的草地上,朱颜一路吃力地向前爬着。她本来并不畏惧这样的训练,但那天她身上恰巧来了老朋友,雨水一浇,军用作训裤合着雨水和血水,像是粘在屁股上一样,令她感到很不自在。并且小腹开始一阵紧似一阵地疼,人在地上爬,禁不住浑身发起冷汗来,挪动起来的动作便不由迟缓了许多。朱颜勉强着挪到了一个土坡前,按规定是要把身子横过来,而后一路滚动下去的。但这时她刚把身子横过去,只觉小腹处一阵的剧痛,她趴在地上喘着粗气,感觉身体像面条一般一点劲儿都没有。她原本一直朝前仰着的头埋了下来,趴在地上一动不想动,想着稍微积蓄一点力气再前进。 不想她刚趴下,屁股上突然就被人猛拍了一掌。朱颜回身望望,雨雾遮挡了视线,加上本来就轻度近视,朱颜一时间分辨不清是班上的哪个男生。想了想,或许是个误会吧,她于是忍了,快速地就又向前滚动了几下。 刚滚了几下,一阵剧烈的疼痛感涌了上来。朱颜趴在地上实在动不了了。“嘿,你没事吧?”那男生跟了上来,朱颜的屁股上又挨了一下。士可杀不可辱,这还一而再而三了。一下子,朱颜恼了。她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突然跃身而起,腾一下就蹲坐在了土堆上。对面,一个男生懵里懵懂正抬头望向她,一怒之下,冲动之下,她伸出左手,上去就给了那张脸来了刷刷两记耳光。而后,她一甩头,腾一下立起身,走向了收操的队伍。 没想到当天晚上,男生廖凡就找上门来了。熄灯前,他立在走廊上狂喊朱颜的名字。听出是廖凡的声音,我还好奇地探了下头,廖凡就喊住了我。廖凡是跟我坐同一趟火车来军校报到的,捧着不本尼采的《查拉杜斯图拉如是说》看了一宿没合眼。我当时就判定,这个身着粉红衬衫的长发青年,注定是我们哲学课堂上的楚翘。如今,他却是一副义愤填膺的愤青模样。 “她打我耳光。还两个。左右开弓。干吗呢?你说,我好好的招谁惹谁了。绝对得,她精神有问题。”廖凡愤然不平。我这老乡说话,特别喜欢加上个“绝对得”三个字。 “他打的是你?”我惊愕住了。朱颜说了一天的那个流氓,那只揩她油的黑手,就是廖凡吗?不可能,绝对的! 此刻,宿舍里,讲究生活品质的朱颜正在换下身上的那件睡裙。为了接见廖凡,原本已经准备卧床的朱颜只能又把军装换上了。 她那件所谓睡裙,是件半透明的粉红色的丝绸裙子,第一次在宿舍里见她抖落开的时候,我曾很是好奇地问个不休。 “这是睡裙啊,睡觉的时候穿的。亏你还是大北京来得呢,连这个也不懂。女人,就是要讲究一点的。”朱颜很认真地为我讲解示范,睡裙穿在她身上,实在地说真把她衬得有几分风姿绰约呢。不久后,突遇夜间紧急集合,狼奔豕突之际,朱颜竟把睡裙当成件大褂穿到了军装里面去,结果军装短袖后身拖出一大块粉红。长跑结束,天色大亮,朱颜的粉红尾巴惹来了一片笑声。众目睽睽之下,朱颜当即发誓从此告别有品质的夜生活,和我们大家一样穿了军校发的裤衩背心沉入梦乡,彻底回归了革命军人的本色生活。 朱颜终于从宿舍里晃了出来,被我劝了半天的廖凡气还没消,上来就质问她,为什么要打自己那两耳光。朱颜惊得连退了好几步,唱戏一般用手指点了廖凡说:“怪道,怪道,你一整天都在瞪我啊。”她马上拉了脸说:“啊,那只黑手是你呀,我还没找你呢,你倒来找我了。” 廖凡急了:“谁是黑手?谁是黑手?你才是黑手呢。朱黑手!大雨滂沱的,我没戴眼镜,你头发理那么短,还戴着作训帽,想不把你当男生都难。你,朱颜,必须给我平反,道歉,否则我绝对得没法做人。” 朱颜生气了:“你这个人好不讲道理,我受了伤害还要向你道歉。我是直到现在才知道,那个人耍流氓的是你啊。” 廖凡一下好激动:“你把话说清楚啊朱颜同学,谁耍流氓了?当着小米的面,你把话说明白了。” 两个人在走廊上争辩了半天,要不是我把他俩给拉开,两个人肯定还要没头没尾地吵下去。 当晚,熄灯号响过之后。静默中,从我的上铺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 “请问楼上的小姐,这大白天你搅得天下大乱,这晚上了云心云水的,有何闲愁吗?”我问小遥。20多年前,小姐可还是个褒义词啊。 “扑哧。”上铺的小遥笑了。 此刻,朱颜在郝好的上铺不停地翻身,她肯定辗转难眠。那个廖凡,竟然管她叫“朱黑手”啊。 我听出了朱颜的躁动,“你叹什么气吗?不就是‘朱黑手’嘛,比我那‘006’强多了。”我故意逗她。立时,一个枕头斜着飞到了我的脸上来。我高叫了一声“有刺客!” “姚小遥,你怎么想到上军校的呢?军校有什么好?男女不分。”枕头杀手朱颜不理我,转向了小遥。 “不许污蔑我们伟大的革命军校啊!”我接茬说,而后转向小遥。“你上军校真是太英明了,真的。你这才一露面呢,军校里的男生就都变成了餐馆门口的那几个字——生猛海鲜了。晚饭时你看那些男生,见着你,一个个眼珠子瞪的,都快掉饭盆里了。” “是不是家里有当兵的?替父从军,不,子承父业?”“弱不禁风”的失误之后,郝好似乎并没有悬崖勒马,反而更喜欢咬文嚼字了。 “说出来呀,你们可能不信。我是为了听这熄灯号,才来上军校的。”姚小遥悠悠地说。 “熄灯号有这么神吗?我都听了19年了,没听出来有什么特别嘛。”我很有些不解。 “她这叫熄灯号情结。我特理解。”朱颜已经不生气了,侃侃而谈,“我读的中学与咱军校就隔个小马路,你们知道的,江大附中,全国重点啊。每天早起,从宿舍楼望见军校操场上的那一队队绿色的方阵,真觉得好神秘啊。就总想着,自己穿上身军装会是什么样啊。这不,我就来了。” “你这是典型的军装情结。”我拾人牙慧地总结道,而后,我冲楼上的小遥说,“嘿,小遥,以后我们叫你小妖得了,你整个一个颠倒众生的小妖精啊。” 大家一同响应。连一直不吭气的丁素梅也说好。 小妖有“熄灯号情结”,朱颜是“军装情结”,那么,我上军校又是为哪般呢?仅仅是因为,那部突然跃入我眼中的,老电影《大浪淘沙》里的几个镜头吗? 军校的夜如此静谧。不远处的长江,有江轮的汽笛声响过,悠远而绵长。 “上军校我百分之百支持!”听说我转换门庭报考军校,我妈的态度变得相当友好和豁达。“军校环境好,伙食好,管得也严,我放心!再说了,军校里男多女少,物以稀为贵。好找对象,毕业时顺便把你的个人问题解决了,省得回来再麻烦我。”我妈这个革命军队里的白衣天使人民军医,说话永远保持着一贯的客观理性和坦白实在。 “你可不能瞎引导啊,军校里可是不允许他们战士学员谈恋爱的啊。”我的一贯讲求原则的已经有了近三十年兵龄的父亲在一旁开口道。父亲16岁从四川老家参军到部队,同行的一条船上的二百来号人,如今就留下他一个人还穿着这身军装。他参加过抗美援朝和西南边境战争,出生入死枪林弹雨,对军队的感情远远大于对家庭的投入。 报考北大中文系,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和目标。当我点灯熬油发奋读书,近乎挣扎地度过了艰难晦涩的青春期,我已经把自己武装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文学女生,同时把人生的目标锁定在了未名湖畔。可高考前的一次次模拟考试,与一类重点线近20分的分数之差,把我和这个梦拉远了。 我怎能甘心,高考前我坚决不改初衷依旧要报考北大中文系,我的人生理想就是到那所书香弥漫的名校去成就我的作家梦。我态度坚定地表示,即使今年考不上还有明年,为了实现理想我宁肯牺牲自我再复读一年。我妈当即出马,不但态度强硬地制止了我,而且还用她那秋风扫落叶一般的无情语再一次摧毁着我的作家梦。在我这个当军医的妈眼里,当作家是纸上谈兵海市蜃楼一般的事,学中文远远不如有门手艺来得安全可靠。她坚持让我填报金融或者法律专业,那正是当年的热门行当。我坚决不干,这些显然都是和我的作家梦南辕北辙风牛马不相及。我与我妈冷战数日,最终局面僵持不下,而上交高考志愿表的日子也眼看着一天天临近了。 仿佛是天意,老电影《大浪淘沙》里的几个画面,在一个午后,突然就蹦到了我的眼前来了。 高考前,我所在的重点中学讲究培养学生的自学能力,一开春就早早把学生们放回家复习功课,只有每周六上一天课,老师来回答学生们的各样问题,称之“解惑日”。温习功课着实不是个有意思的事情,母亲又把我爱读的小说和诗歌都没收了,百无聊赖之中,我就在父母上班以后偷偷看电视。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的一个春天,电视里的节目也就两三个台,老电影走马灯一般轮番上演。一个沙尘飞扬的下午,我邂逅了老电影《大浪淘沙》。荧屏上那些身着戎装,高唱着激昂的歌曲,迈着大步走在革命队伍里的热血青年,特别是那几个英气十足的军校女生,一下点燃了我。那些男女军人之间欲说还休荡气回肠的爱情,深深地把我的心勾住了。 考不上北大怎么办?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另辟蹊径。我想,何不到军校去闯荡一遭呢?那时节,我的偶像是作家三毛,心中时刻有一种浪迹天涯四海为家的冲动。 于是,在填报高考志愿的时候,我忽然提出着要在提前招生栏添上这座江城的军校。我那一双军人父母一时间格外惊喜。我的哥哥当时正在大学里读工科,披着一头长发狂热迷恋着甲壳虫乐队和崔健。当年父亲动员哥哥去考军校,没想到我哥就是死活不去,说是在家里已经受够了军营化管理,才不要去军校受二茬子罪,理那种犯人一样的颗粒无收的发型。如今我主动投身国防建设要去上军校,自然令父母兴致盎然,一时间仿佛喜从天降。 我的高考分数出来了,发挥得不错,与一类分数一分之遥。在顺利地通过军校的体检后,录取通知书就来了。随之而来的的是军校的两名招生教员,来我家做家访的同时,也带来了军校领导的意见。说军校在北京原本计划招生一名女生,但考虑到我是军人的后代,并且高考分数在北京地区报考江城这所军校的考生中高居第二名,学校决定临时增加一个女生名额。 当晚我几乎彻夜难眠,在日记本上大书特书洋洋洒洒了一番。临到出发前的一夜,哥哥叮嘱我,说既然上了军校要好好表现,为了她这一个额外增加了的女生名额,母亲特意给一个父亲的老战友打过电话呢。我一下很是沮丧,对上军校忽然有点提不起精神了。这么说,我不成了一名后门兵了吗?这是多么令人沮丧的事情啊。 都临上火车了,我还对送站的爸我妈叨咕着:“我不想去了!我不想当后门兵!”眼镜后面,我的圆眼睛一定瞪得圆圆的,我是认真的。 3 我妈一把把我拉到身边,拿她好看的丹凤眼瞪我,“你现在说撤退就撤退啊,那你可成逃兵了啊!逃兵最可耻了。”大约是平日里我口出狂言惯了,我妈并没把我的话当真。她一边帮我整理t恤衫的领口,一边用眼梢关注地扫了一遍那几个同行的男生,顿时满面春风笑意盈盈,看上去简直有点乐不可支喜上眉梢了。她神秘地凑到我耳根子底下小声说:“别整天疯疯傻傻魔魔怪怪的,像个女孩儿样!看看人家,一个个,多好的同学啊。听话!”我有些不耐烦了,一扭身上了车去了。 父亲来到了车窗下,望定了我说:“小米,是好兵还是孬兵,我等你的答案噢!后门兵也可以当成好兵,全在个人!不要放弃你的爱好,多动笔,让作品说话!”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不争气的眼泪忽然就在眼睛里打起了转。好在列车很快开起来了。此时,同行的男生大都在使劲朝家里人挥手,只有一个女生形支影单地靠在窗边沉着地喝水。这个叫马小蕾的女生是我们之中的最高分,分数远远高于一类重点大学的录取线。她矜持地不看任何人,只是低头喝水。我并不知道,那一刻马小蕾的心事其实比我更重,她想到的已经是四年以后还能不能重新回到这个城市,回到需要她的家人身边。 谁能想到呢,马小蕾的故事和命运,此刻已经随了这趟开往南方的列车,一点点逼近它的新的内核。而其中的悲喜,更是令人无从预料和猜测。 列车渐渐开出了暮色笼罩的北京城,一位粉红色衬衫牛仔裤打扮的长发青年,背着一只大大的双肩背包,突然出现在了我们九个同行的伙伴中间。粉红衬衫的贸然现身,立即得到了几个警惕性极高的男生的严厉盘问。最终,一番问答之后是彼此热络的招呼,差点误车的哲学系男生廖凡才算坐定。这是我们之中的第十个。透过我的度数很浅的眼镜镜片,我清晰地看见粉红色衬衫的右肩膀处有一块破洞,像是被什么挂破了。 车窗外夜色苍茫,旁的同学都昏沉沉入睡了。埋头在看尼采的那本《查拉杜斯图拉如是说》的廖凡,终于抬起了头,用眼镜后面的那双充满睿智光芒的大眼,开始从上到下打量着我。绝对得不是我有什么可值得他惊艳的,而是十个人里面,就我们两个还睁着眼醒着。 突然,廖凡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望定了我,他开口了:“看得出,你,绝对得,喜欢尼采。” 我没绷住。笑声骤然去除了我心中的那一份黯淡。 夜色中,列车不管不顾风驰电掣,一路奔向了长江边的江城,我们共同的军校。 体检复查、理发和领军装,是新生们到军校报到之后的开门三件事。 因为一直把眼镜藏着没敢堂而皇之地戴出来,开头的几天里我一直有点懵里懵懂的。离开北京时,飒爽的秋风已经把白杨树刮得哗哗作响,秋意已至。而位于长江边上的江城却还是实打实的夏天。气温居高不下,天气闷热难当。长江上的水气格外充沛,因而令人感到天天在蒸着桑那一般。没有了眼镜的帮助,我眼前的人物和景象都多少有些混沌气质,大脑也有点缺氧似地跟不上趟。 别以为进了军校的大门就万事大吉了,因为还有一次体检复查,所以新生们都心照不宣地提着神儿呢。我的近视度并不深,视力测试也完全符合这所文科军事院校的招生条件。可眼见着班上除了廖凡,再也没有人戴眼镜,我不由自惭形秽,宁肯裸着两只眼睛凝望模糊的世界。从高中我就戴上了旁的女生惟恐避之不及的眼镜,我只是觉得戴上眼镜很有气质,很容易让我和那些俗不可耐的小女生们彻底划清了界限。而直到三个月的军训结束后,上课的第一天,我迟疑着把眼镜戴上,无意中四处一望,眼镜们已经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来的时候,我不由哑然失笑。朱颜也有些轻度近视,但她就是坚持着不戴眼镜。她说:“女人一戴眼镜就毁掉了哎,谈起恋爱来,磕磕绊绊的,接个吻都麻烦。” 体检结果出来有人大放悲声,还是个男生。正是午饭的时候,他拿到了那张决定命运的血液化验单,据传是肝功能不正常。那男生放下手里的饭碗就哭开了,很快就被两个学员架了出去。两条长腿像面条一般软软地悬在空中,无辜得狠。来军校报到前,新生们在各自的考点已经接受过一次体检了,这回是复查。我看不清那号啕着的男生的面容,面条挂在半空的造型却是刻骨铭心,而那满腹冤屈的哭声也是声声入耳。在我的童年时代,也就是上世纪七十年代里,只有在周总理和毛主席逝世的时候,公共场合才见识过这样的悲声大放。军校的神秘和冷酷,在这一声声号哭中瞬间掀开了冰山一角。 理发的场面可说是蔚为壮观。教学楼前一字排开五把椅子,五名理发师同时展开手中的推子和剪刀。新生们在每一个师傅身后自觉地排好了队,带着些须忐忑上了理发椅,而后近乎麻木地走下理发椅。因为这不是常规意义上的理发,理发师傅完全不需要征求你的任何意见。他们从这只筐里拾捡起一只粗皮糙肤的土豆,而后利落地动手操练,只几下,就把你削成了一个军校所要求的制式土豆。男生被削成了一律的小平头,个个成了建国之初的进步青年。女生则被理成了一水儿的短发,个个可以立马登台出演《红色娘子军》里的革命女战士。 11名女生们单排了一队,这一届也就12名女生,哲学系和历史系各五名,新闻系两名。郝好来报到就是齐耳短发,完全符合发型要求,所以没排在我们中间,已经赶去领军装了。排队等待理发的男生们都不自觉地往女生这边看,带着些好奇和惋惜的表情,一边还有人窃窃私语。那个一入学即集无数火辣目光于一身的姚小遥,走上理发椅的一刻,表情肃穆得与走向铡刀的刘胡兰有一拼。而众男生们望了小遥根根秀发飘落,一头青丝转瞬被削去大半,那充满悲愤的眼神,简直就是众乡亲目送刘胡兰的情景再现。 小遥走下理发椅的时候焕然一新,长发依依的多情女郎摇身一变成了干练帅气的短发女兵。美女实在是不容易被打败的,甚至,一头短发映衬的她,眼睛更大更亮,气质里一下多了几分果断爽利。但小遥偶一触及周遭这些热切的目光,两腮瞬时倏地就滚落了两行泪,猝不及防像是晴朗的天空上突然降下了几滴太阳雨。这太阳雨令理发现场的空气骤然间伤感起来。丁素梅走上前搂住小遥,红着眼圈在小遥耳畔慢声柔语。丁素梅刚刚把肩头的两把刷子辫削掉,与小遥可谓是心有戚戚。 朱颜从理发椅下来的时候,理发现场的人已经寥落起来,男生们顶着土豆脑袋散开去了大半,才使得现场的压抑气氛不至于掉落谷底。朱颜的头发被剪得短短的,按照条令上的说法,是标准的青春式。看如今看上去青春倒是有了,无奈何性别丢了。朱颜掏出面小镜子左照右照,嘟个嘴不满意。 哲学系的最后一个女生也就是我坐到理发椅上去的时候,不知是理发师傅对改颜换面的女生们对了恻隐之心,还是我圆乎乎的模样给了他创作灵感。理发师傅俯下身对我左观右察,而后手起刀落,不是砍我脑袋,而是给我剪了一个标准的童花头出来。于是顷刻间我圆乎乎的脑袋上便似扣上了半个西瓜一般,齐齐的刘海儿遮住了了大半额头,紧下面就是两只圆圆的眼睛,圆头圆脑的鼻子,连嘴巴都给带成圆的,圆嘟嘟的嘴唇呈现撅着的造型,像是跟谁赌着气。我顶着新发式出现在晚饭桌上的时候,男生们都用惊异的眼光注视着她。我虽没戴眼镜,但还是感觉到了非同寻常的关注,我愿意一厢情愿便把这样的目光理解为了“惊艳”。文学女生多少都有自恋癖。 军装随之发下来了。宽大的军装一上身,女生们的婀娜身段全不见了。我胸前的军装却紧绷绷一片,军装似乎很合我身。不是我刻意制造女性魅力,那时候我可还相当蒙昧,绝对得纯真无邪。我喜欢宽松,可这已经是军装短袖上装里的最大号了。 历史系的一个叫余丽娜的女生当即摸出剪子,准备对我军的制式军服进行自行改装,但还没容她下刀子,就被她们的班主任当场呵斥了一顿并立即没收了凶器。实在地说军装穿在女生们身上并不难看,别有一种素朴清纯的美感。但那时候我们多年轻啊,年轻得眼睛里只有万紫千红争奇斗艳的春天。 穿上军装后,男生们的喜悦却是由衷的,特别是那些农村来的同学,穿上军装就不下身了。入学的时候,农村来的男生们步履沉稳地出现在了校园里。他们一个个面庞黝黑,发型带着浓重的乡气,衣着的颜色不是太沉就是太花,样式也过于守旧,手上的行李更是简朴到一个布包袱了事,其特征与那时节街头刚冒出来的民工无异。但是等军校给大家统一理了发,再换上新发的军装,这些农村男生的精气儿神一下就出来了。黑的皮肤成了阳刚的标志,配上军校统一打理的平头,新发的军装又上了身,有款有形的,辉映得整个人亮堂堂的,简直可以称得上英武帅气了。他们相互交换着喜悦的眼神,彼此认真地打量着,你给我整整肩章我给你上上领花,一个个神气活现忍不住说了——这军校还真上对了! 小小的失望过后,女生们很快就沉浸在了一派喜悦之中。眉梢带喜忍不住对着镜子照了一遍又一遍,并很快举着相机出现在一切能出现的场合,把她们不爱红装爱武装的飒爽英姿摄进镜头。我也有点兴奋,跟在笑声朗朗的女生们后头,忍不住也搔首弄姿,让她们给狠拍了几张。 当军用大轿车飞驰在公路上的时候,窗外正是南方妖娆美丽的夏日风景。是个晴天,只是空气很有几分闷热,潮湿得过头。这并不是出行的好时节,但大家的好心情一点都没有受影响。一路上,车里一直播放着流行歌曲,同学们有的跟着哼唱,有的独自安静地倾听。坐在我身旁的,是我的邓班长邓海云。他眯缝起那双波光荡漾的大眼睛,望了车外,一语不发,完全沉迷在了流行歌曲营造的一派缠绵悱恻之中了。 军训里,我们的班主任老安组织了这次外出游玩,说是让大家放松一下心情。车子还没到燕子矶,远远地我们就望见了长江。 燕子矶是长江三大名矶之一,在江城北郊的观音门外。山石直立江上,三面临空,形似燕子展翅欲飞,因称燕子矶。江风很猛,甚至有几分狂暴。天空明丽,江水澄碧,水色天光交映,是一番我从来没有见过别致风景。 一路沿着陡曲的石砌山径走走停停,天空突然落起雨来。这突如其来的雨一来,就把我们几个女生给打散了。我和小妖落到了后面,加快脚步一路寻找躲雨的地方。而今小遥已经坦然接受了我们对她的昵称,改叫小妖了。 小妖在我前面走,轻快的步子,灵巧的身姿,一会儿就把我甩下了。我在后面追啊追的,一会儿就有些气喘吁吁了。我实在有些累了,索性顾不上雨浇,找了块平坦些的石头坐下了。 小妖突然在前面冲我使劲招手,喊着:“小米,快来!上面有个小亭子。”并且她赶紧回了身,几步跑到我跟前,拉着我就往亭子里跑。 前方,离我们十来米远的地方,一座亭子突兀于群山之中,像是只栖身在山石上的飞鸟。我们笑闹着跑进了亭子。站在亭中远眺,只见大江东去,烟波浩淼,浪淘轰鸣。亭子下,浩荡的江水就仿佛在脚下流过。想来滚滚长江一路曲转流转,奔腾而下,不知穿越了多少山陵沟壑,在大江两岸造就了多少雄奇美景呢。 突然,我的眼神定住了,定在了我们前方的峭壁山石间。在离我们二十米开外的地方,我看到了一个穿军装的背影。雨雾中,那人立在纷扬的雨中,背对了我们,手交叉放在身后,正极目远眺,听惊涛拍岸。雨水,已经把他的军装彻底打湿了。那穿军装的高大的背影,挺拔的身姿,似曾相识,但又一时判断不出具体是班上的哪一个男生。 小妖也发现了那人,我们两个都没有做声。我久久地望了那男生的背影,内心不由有些撼动。这一刻,他完全像个诗人,感日月之华叹江河之奇,而后落笔成雄奇文章;他又如一位将军,观江山之险察水路之遥,之后指挥千军万马征战四野;他还似一位参透了人生的智者,望过眼云烟睹水过无痕,愈加神闲气定波澜不惊。周遭是愈来愈密集的灰色的云朵,青色的山石,脚下是浪滚滚声滔天的长江水。他就那么默然站立,任由雨水冲刷,仿佛入定了一般。 突然的,天空猛然响了个霹雷,轰隆一声,仿佛天地间一下有了应和。我和小妖不由靠在了一起,但那个背身却依然一动不动,似乎,他等待的,正是这一声与上天的呼应。 雨还在落,那人突然转过身来,浓烈的双眉,犀利的眼神,厚嘴唇倔强地紧绷着。正是那个在军训的誓师大会上做过演讲的,牢牢吸引住中我的耳朵和眼睛的,豹子一般的男人。眼前,我们虽然还不熟悉,可我早已经记下了了他的名字。那是一个天马行空特立独行的名字。他,叫任天行。 只一刻,我感觉我跃动了19年的心脏,突然被一种看不见的外力猛然击中了。 神色迷离中,我望见他竟然攀上一处山石,冒着大雨,似一名独行侠客一般,迈开一双长腿,往高处一路跋涉而去了。 满山苍翠,雨声和涛声此起彼伏。风好大,天色灰蒙,天空有勇敢的鸟儿翱翔的身影。那一刻,天地是静寂的,时间也停止了流动。 身边,小妖在拉我。我才恍然把目光收回,雨水飞溅进亭子里,我们上身的军装短袖已经湿了大半了。 军校里还有这样的男生吗?真好!他应该是出现在北大校园未名湖畔的啊。我听到自己的心脏在欢快而热烈地跳动着。 我们踏上归程的时候,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早已经停了,临近黄昏,天空已经恢复了它最初的明艳。车上的放音机卡带了,没有了歌声的衬托,一时间空气有些沉闷。这时候,我突然听到了一阵吉他声,轻扬飘忽,仿佛一股流泉正从山涧里落下。而后,我听到了一个低沉而宽厚的优美的男声唱道—— “像一阵细雨洒落我心底, 那感觉如此神秘。 我不禁抬起头望着你, 而你并不露痕迹。 那是你的眼神, 明亮又美丽, 啊,啊, 有情天地, 我满心欢喜。 ……” 是那首《你的眼神》。我寻着声音赶紧回头望,是坐在后排的一个男生。啊,不是他,不是任天行。我怎么就那么庆幸地长舒了一口气出来了呢。灰姑娘总会不由自主地想,太过耀眼闪亮的东西,我还配享受它的光芒吗? 一望而知,这唱歌的男生和任天行是两种类型的。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阳光男孩。天生两道剑眉,眼睛像外国人那样向里凹着,眼波含情。军装穿在他身上,像是凭空的就能穿出一种性感来。而今,他一边拨弄着手里的吉他,一边轻声唱着。迎了我的目光,他微笑着,一双明眸闪亮,和他的歌声一样,令人有如浴春风之感。 我偷偷拿眼睛去找任天行,那个雨中独行侠。找到了,他靠了车窗,眼睛望着窗外,似乎若有所思,身上的军装还湿着。 一曲歌罢,车上掌声热烈。有人喊着:“庞尔,再来一首!”这阳光少年叫庞尔吗?也是一个别致的名字,让人一下就记住了。一派静寂中,吉他声再次响起,这次,小溪加快步速奔腾起来了,欢快的旋律过后,庞尔的歌声再次响起—— “读你千遍也不厌倦, 读你的感觉像三月, 浪漫的季节, 醉人的诗篇。 唔…… 读你千遍也不厌倦, 读你的感觉象春天, 喜悦的经典美丽的句点。 唔…… 你的眉目之间锁着我的爱怜, 你的唇齿之间留着我的誓言, 你的一举一动左右我的视线, 你是我的诗篇, 读你千遍也不厌倦。 ……” 深情款款的美少年庞尔啊,一下成了我们女生的最爱!我们围拢着他,一首歌接一首歌地唱着,只唱到窗外已是苍茫的黄昏景色,车子驶入了已是万家灯火的江城市内。 车子进了军校,我听到身后有个男生叹口气说:“哎,现在女人都喜欢奶油小生了,像庞尔那样的,绝对得,吃香!”另一个淡淡地笑了一声,而后说:“你多虑了吧老兄。是大丈夫,真男儿,何愁没有红颜相许呢。” 不用回头,我就知道头一个发感慨的是我的老乡廖凡,绝对得是他。而后一个,听上去怎么像是他的声音呢。 我不由回头望望。就是他,粗黑的双眉,犀利的眼神。这位大丈夫真男儿,正是那个雨中独行侠。是他,任天行。 有件事每天都在困扰我,就是我经常为找不到自己的宿舍而苦恼。军训期间,我们这一届的学员被临时安排在教学楼的三层统一住下。军校的这座教学楼说起来相当有名堂,据说是当年前国民党的交通部所在。外观看上去一派巍峨古朴,气度不凡。内里则堂皇精致,回字形的结构迷宫重重,去趟盥洗室出来就很可能走到楼道的另一方去了。我人本来就迷糊,这一下更是懵懵懂懂地反应不过来,夜间都不敢去上厕所,生怕误走到男生宿舍那头去。 4 因为是夏天,男生宿舍的门都大敞着,连个门帘都没有,所以在熄灯前短暂的洗漱时间里一旦走错路,很容易就能一眼撞见男生宿舍的乍泄春光,光着膀子或者穿着军用裤衩的男子汉们。一见有异性出现,他们往往夸张地“噢”上一声,两手捂住要害部位,几下飞奔到你看不到的角落里,或者干脆往床上一扑。对军校的治安之好,我的北京老乡廖凡在班务会上如此慷慨陈辞:“军校的环境绝对得好,就是那八个字了——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以前对这八个字只是字面意思的理解,这回,绝对得是有切身体验了。” 和廖凡一个组的朱颜把他的发言传达给了我。她一边嗑瓜子一边学了廖凡的口气说了:“你老乡挺能拽的啊。他跟我说,人家叶小米可是军人世家,绝对得根正苗红。知道人家为什么叫小米不叫大米吗?学问啊。人家小米的哥叫步枪。革命就是小米加步枪。”朱颜吐出一口瓜子皮接着说,“哼,是你告诉他的吧。看把他得意的。我看出来了,绝对得,他对你有好感。”这“绝对得”三个字好象很容易传染嘛。 我满面诚恳,老实回答:“是来军校报到那次,坐夜车聊天时瞎说起来的。他呀,绝对得是在试探你。我和他之间,虽然有共坐了一趟夜车的交情,但绝对得没有电流。你挨他近,接收电流最便利。绝对得有戏啊。” 朱颜和廖凡两个人在队列里的位置挨着,两个人身高接近,身材相仿,朱颜的短发被军帽一口,走队列的时候无论从后面还是前面看,真有几分雌雄难辨。听了我的话,朱颜当即给了我一飞腿。她个子高腿长,喜欢炫耀优美的腿部线条 “黑手”事件之后,后来好长一段时间,朱颜和廖凡两个人都不说话。这样一直到了前不久的那次夜间行军,两个人的关系才开始解冻。 夏夜里的一次军事地形学野外作业,朱颜和廖凡恰好分到了一组。那天考核的是夜间野外行军,学员们四人一组,黄昏时出发,在当夜12点之前完成行军,并且找到指定目标者才算合格。黄昏时分,新生们被大卡车运到了郊外的山野地带,而后就按组行动起来。 朱颜这一组三男一女,行军之初情况还不错,路也摸得顺,该找的目标也都能如期找到。但慢慢的就出了问题,除廖凡外的那两个男生在路线问题上发生了争执,两个人把一只指北针抢来夺去,双方的口气渐渐硬起来,火气明显都不小。 廖凡跟在后头闷头走路,不是他不想发言,而是他早已是一头的雾水。廖凡对哲学问题日夜求索洞若观火,组织个活动也是嘴皮子利索颇具煽动性。但军事素质却明显差着一大截子,很多时候相当影响他的自信。一路上朱颜并没有主动跟廖凡说话,那件事之后,她其实知道自己是错怪人家了,嘴上挺硬,心里多少还是对廖凡带着几分愧意的。眼见着两个男生意见相持不小,跟在后头的朱颜开始一边走一边暗暗用心辨认着方向。 因为意见无法统一,那两名男生最后用抓阄的方式决定胜负。依照其中一人的意见,四个人向着大山深处走去。等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山里以后,夜色已经很是浓厚,风吹云涌,月亮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一路走下来,四个人终于转了向。那两个男生已顾不上吵架了,只顾赌气般地胡乱向前迈着步子。 廖凡显然慌了神儿,步子开始不断趔趄起来。他水壶里的水早已喝干了,而今口干舌燥的,心头不禁沉甸甸的,不时回头求救似地望朱颜一眼。后来,他像是走不动了,落到后头并排和朱颜走起来,一路跌跌撞撞像个才学步的孩子。我的老乡廖凡像大多城市来的同学一样,没有农家子弟那般吃苦耐劳,体质上也要娇气一些。 朱颜并不说话,两个男生争得凶,又黑灯瞎火的,所以一路上她始终没有发表意见。但眼见着这样下去他们小组考核失败不说,四个人还有可能就此迷失在这野山中,于是她便暗中开始留心起来,有意在走过的路上做了一些标记。见到旁边廖凡那个慌张样子,与平时侃侃而谈的他简直判若两人,她心里不禁暗笑,一边不时好心地扶上他一把。又见他晃荡着走路张大嘴喘气,实在看不下去他那个狼狈样,朱颜就把自己的军用水壶递给了他。 夜色越来越深了,四个人游荡在山路上。有了朱颜的一路关照,又喝过了水,廖凡的心绪平静了许多。这时,朱颜脑子里色思路已经完全清晰下来,她要来了那个一直被前面两个同学把控的指北针,左观右看了一番,而后只淡淡扔下一句:“你们要相信我,就跟我走吧!”而后便头也不回径直朝大山的更深处走去。连廖凡在内的三个男生或许是被朱颜的这份从容镇住了,不由分说跟了上去。 那天夜里,在12点之前,朱颜他们小组如期到达了指定地点。 廖凡从此对“朱黑手”的那两记耳光既往不咎,并且从此对朱颜刮目相看,几次三番邀请朱颜到操场上散步,共同探讨哲学问题。军校里除了图书馆,就操场上这块地儿敏感。这是块爱情的绿洲,地球人都知道。于是女生们对相约到图书馆和操场这类事都甚为敏感,于是朱颜当即毫不犹豫就给了廖凡一个“No!” 清晨,一辆军用大卡车缓缓驶出了校门。炊事班的两名战士坐在前面的驾驶室里,我和两名男生坐在后头的敞蓬座上。上车前,见来了个女生,战士们都把我往驾驶室里让,但我却很是客气地谢绝了。我不进驾驶室,坚持要坐在后面。旁人不知道,我对这样的军用大卡车一直充满了深厚的情感。父母在野战部队工作的时候,每到假日,军人和家属们就是坐着这样的大卡车出了军营,去城里采购日常所需。 另外,还有一个原因使我想呆在后头。因为这次同行的男生里,就有一个是他,任天行。另一个是张雪飞,一个颇具明星气质的东北男生。 每周星期一这天,炊事班要到街市上做一次大采购,先买蔬菜和肉蛋,再去一个军用仓库运面粉和大米。因是在军训中,每次采购,我们新生都会被抽调去帮忙。 正是清晨,街道上几乎不见行车。卡车开过一条小街的时候,正遇见前方驶来的一辆军用卡车,两辆卡车同时让行,同时按响了喇叭互致问候。慢慢交错而过之后,我一眼望见,那辆车的后面竟也载满了学员,还是清一色的女学员,大约是哪个军医学校的。这么一早就外出,像是新学员去靶场打靶。张雪飞趴在车尾,拼命向对方挥舞起手中的军帽致意,很快就引来一片女孩子的笑声。女孩子们的笑声远了,张雪飞突然举手向着车外的蓝天,高声朗诵起来:“都来吧,所有的日子都来吧,让我编织你们,用幸福的金线和青春的璎珞……” 是王蒙的小说《青春万岁》里的诗句,我们这些出生于阳光灿烂的日子里的一代,对这样的作品是不陌生的。眼见着有人如此流利地背诵,以文学女生自居的我不由笑出声来了。军训的这些日子,野外拉练,紧急集合,日常操练,我的军校生活进行得狼狈不堪,似乎每时每刻都在狼奔豕突疲于奔命。而这一刹那,这个似乎在电影《青春万岁》中出现过的画面,张雪飞的即兴朗诵,骤然间令我感受到了军校生活少有的一丝浪漫。我的笑声或许过于爽朗了,任天行望向了我,张嘴也笑了,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他的笑容宽厚温暖,似乎,还有几分羞涩和腼腆。 卡车到达一个军用仓库时已经临近中午。办过取货手续后,两名战士和任天行、张雪飞便开始从仓库里往外扛面粉和大米了。我在一边看车。大米和面粉50斤一袋,分量不轻。任天行一把甩掉军装短袖,露出结实的前胸后背。张雪飞则赶紧脱去上衣,一身白细肉毕现。两个人相互打趣着,一边就去扛粮食袋。 任天行是把粮食袋扛到肩上就走,脚步噔噔。他扛着粮食袋一路走来的时候,他那黝黑而结实的前胸后背就完全呈现在了我眼前。乍一下看到这副男人的健壮的上身,我的眼睛赶紧下意识地避开了,像是遇见了什么刺眼的强光一般。但很快的,我又把自己放到远处的目光给找了回来。我四下望望,把军帽的帽檐压低了一些,有了这层遮蔽,以为就可以大着胆子来观察任天行了。趁任天行来往着运粮食,我偷偷拿眼睛去扫他的前胸和后背。这独行侠有着明显的胸肌,后背的线条也极其流畅,那形体有着一种古希腊雕塑一般的力量美。 好容易运完粮食,中午吃饭的时间就到了。炊事班的战士开了车,把大家引到了街上的一家饭馆里。这是家小饭馆,门脸不大,客也不多。两个战士显然是这里的熟客了,一进门就和老板娘打招呼说笑,直说上几个大菜来吃吃。 我拣了个靠窗的座位坐下,任天行和张雪飞一人坐在了我的一边。一个战士取了瓶白酒来,让过司机,挨个给大家倒酒。到我跟前时,我把面前的杯子一把捂住了。立刻那战士嚷嚷着不愿意起来。说是大家都是战友了,这个女生可不能看不起人。任天行把我手里的杯子拿了过来,举到那战士跟前让他斟满了,随意地往我面前一放。对我微微一笑,低声说:“别紧张。只是礼貌一下。”而后,他起身到老板娘那儿取了瓶饮料回来,换了个干净的杯子,给我倒上了杯饮料在面前。 很快的凉菜就上来了,大家举杯之际,两名战士又嚷着让我一道喝酒。任天行急忙拦住了,他也不说话,只是把我那杯酒端在手上,仰头一饮而尽。不久热菜大盆大碗地热气腾腾地铺了满桌,多是些大鱼大肉。席间,大家边吃边聊起来。 那两个战士都是老兵了,年底就要复员回家了。在部队里干了三年的炊事兵,多少就有些牢骚要发,两个人话说得磕磕绊绊,情绪明显有几分不快。我闷头听着,任天行也一直没开口,好在有张雪飞插科打诨,饭桌上的气氛才不是太沉闷。 “两位大哥不必妄自菲薄,是真英雄总有风流处!来,人生处处有相逢,干!”大约是喝了些酒,一直不说话的任天行突然起身,一气儿连敬了三杯白酒,并且全干了。两名战士也坐不住了。司机斟了满满一杯茶,说是以茶带酒。另一名战士则举起一大杯白酒,双双起身回敬任天行,对这个不怎么显山露水的小兄弟表露出由衷的感谢和欣赏。 话说开了,大家的话题,就开始围绕着我们为什么上军校而来展开了。张雪飞大大咧咧地说:“我喜欢穿军装,从小就喜欢,这身国防绿太诱惑人了。打小我就喜欢打仗,我觉着吧,男人这辈子不穿军装简直白活。” “我来上军校,是有野心的。男人,就得有点野心。你们知道吗?我这个人名利心特别重。小时侯,看到公告上那些犯人的名字,我都在想,要能把我的名字印成铅字,广为流传,那死也值得了。要么流芳千古,要么遗臭万年!这是我的人生准则。当然,我绝不会遗臭万年的!”任天行仰头喝下一杯酒,语调沉着如是说。 后来,我一直想不明白的是,是从誓师大会上听到他那句句实话的讲演开始呢?还是在燕子矶,窥见了他的雨中独行侠的的背影的那一刻?再或者,就是从眼前的这一刻起,我爱上了,这个狂放雄肆的男人的。 接着,在他们几个热情的催问下,或许也是被任天行的坦率所打动,我老实交代了一个后门兵的故事。一时间,我不由自卑地低下了头。 “你的高考分数并不低,素质应该不错。后门兵也可以当成好兵,你不用有心理负担。是好兵还是孬兵,全看你自己的了!”任天行对我,也是对大家说。 这话怎么听上去似曾相识呢?好象有点耳熟?对,是父亲,是父亲在送我来上军校那一天,在站台上对我这么说过的。 我抬起了头,望向了他。一双明亮热辣的眼睛里,满是信任和鼓励。我心头的那一点冰霜,在这样的注视下开始一点点融化。 正是中午,太阳升到了正中,阳光把一条街晒得亮堂堂的。两名战士已经晃荡到到街上闲逛起来,说是再买点调味品就回军营。两个年轻的军人一出现在街头,立即成了小商贩们殷勤招呼的对象。他们两个则很是自得地一路走走停停,见了年轻女孩看管的摊位,必要上前搭讪一阵流连半天。 有几束光还探到了小饭馆里来了,透了窗玻璃正打到我的身上,暖暖地令人不觉有了几分倦意。张雪飞靠在椅子上打起了盹。任天行坐在被已经收拾干净的餐桌上,趴在那里翻着几张不知哪天的报纸。我偷眼去看他,大约是喝了点酒的缘故,他的面孔透着红润,映衬得他的眉眼很是鲜亮。任天行正点了一只烟在手上,那是刚才一个战士给敬上的。他把那只烟夹在手上,却并不见他狠抽,只是偶尔吸一下,淡淡的烟雾就那么在空气里一点点弥散开去。 也不知是不是饭后有些困倦了,我偷偷望向任天行的眼神不由渐渐有些迷离起来。 这是一个禀赋多么奇特的男生啊。 军训总会给人留下很多符号性质的记忆,比如叠成豆腐块的被子,出早操晚点名,以及紧急集合什么的。而多少年过去了,我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一幕。 无数次在梦中如美国大片里的恢弘画面一般展开的,是那样的一个月光清凉的军校的夜。凌晨三四点的样子,一弯新月高挂,是细细的一钩。清淡的月光笼罩着这座城市主干道旁的军校,一两声江轮的汽笛声不时从不远处的长江上传过来。月影徘徊,绕过梧桐树的婆娑的叶,照在了教学楼下军训大队长朱金亮那张紧绷绷的脸,和他已经有了几分花白的头发上。 他的穿着军用胶鞋的脚在地上来回踱步,步伐极有节奏。朱金亮眯缝起他那双睿智的小眼睛,犀利地不时扫向教学楼的三层。教学楼的一个窗口灯光两灭一闪后,朱金亮果断地举起了手上的哨子,郑重地举到嘴巴跟前,使劲全力吹了起来。“呜呜呜——呜呜呜”几声,急促的哨音立时划过静谧的夜空。 几秒种的停顿之后,“咣当当”一声响,像是谁把椅子推到了。须臾,这座前国民党交通部的所在,如今军校的主教学楼,如地震了一般,大地在颤动,树叶哗拉拉做响。但没有灯光,也没有人声。听上去像是一堆人在黑暗中无声地搏斗,是群殴。按军校的规定,夜间紧急集合是严禁开灯和说话的。 不到三分钟,教学楼前的篮球场上,已经集满了密密匝匝的学员,月光偏来凑趣。就了它的好事,依稀可见小跑着赶来的新生们跌跌撞撞的身影,人人身后背着鼓囊囊的背包,一个个到位后似乎惊魂未定,背对了同伴让人帮着整理背包,或者低头整理军装和皮带。我落了后,军训中除了吃饭似乎其他事情我似乎一律落后,从内务检查到队列训练再到打靶射击。 郝好永远要被我拖累。这个从军训开始就和我头对头睡在另一张下铺的姐妹,不是上辈子欠了我什么,就是我在上一世曾救她于水火之中。所以,紧急集合的哨声一起,她打好自己的背包就来帮我,睡觉前一只胶鞋不知被我踢到哪儿去了,郝好爬到床底下摸索好一阵才摸出来。她再帮我系军用皮带,那宽大的长长的一条,一紧张我不是系不上就是打不开。终于我们跑出来了,满面狼狈仿佛两个迟到的消防员。 宽大的军帽扣在我的圆脑袋上,行进中一下一下地打着我的头,连累得鼻梁上的大眼镜也不断往下滑,我只能腾出只手不断地推它。郝好在我后面跟着,不断帮我拽拽系背包的带子,我的背包松松垮垮的明显基础不牢,郝好不放心地又把塞在上面的两只胶鞋顺了一顺。 整队的命令之后,是快速的报数声,而后,大队长朱金亮点名。 “刘保国!”“到!”“来云龙!”“到!”“史连杰!”“到!”“向忠顺!”“到!”“李翰林!”“到!”“戴忠贤!”“到!”“毛殿中!”——“扑哧”一声,我笑出了声,引得周围的几个女生,郝好、朱颜和小妖也是一片会心的笑。班上的五个女生只有我身边的丁素梅没笑,她还轻轻捏了我的手一下以示警告。 “注意纪律!”军训大队长朱金亮高声警告了一句。我们几个女生才使劲憋住笑。这些名字一个个古意磅礴掷地有声,有些还令人情不自禁地联想到某个形象不那么光彩的古人,于是总是一次次触动了我们的那根笑的神经。没办法,女生们的思想往往是团结活泼的,在应该严肃紧张的时刻。 天蒙蒙亮,由新生108人组成的队伍环成一个绿色的长龙绕了操场跑动着,“一二一”的口令声和“一二三四”的口号声此起彼伏。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像是在接受特殊培训的女特工,作别家园远离亲人,经受肉体和精神的双重考验。一时间,一种神圣的情感和荒凉的情绪同时涌上心头。 东方的天色渐渐发白发青,早操的队伍似一条长虫一般一路蠕动着身子爬出了军营,一路迤俪着奔上了城市的主干道。我跑在队伍里,只感觉热,头发闷在军帽里,滚下来的汗珠子把眼镜都浇湿了,模糊了视线里前方的路。空气里弥漫着的,是炸油条的香气,街边的早点摊已经开始出摊了。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队伍的步速突然加快了,由匀速跑步变成急行军的步速。突然,我背上的背包忽然软绵绵的,像是撑不住了要散架,眼看就要扑向大地的怀抱。我有点慌,绑在上面的两只胶鞋已经滚落下来了。我梦游一般忽然收住了脚步,就要挡在队伍中间了。就在这当口,背包好象长了翅膀,停在半空后要就要向上飞翔。一双仿佛从天而降的大手牢牢地从后面把我的背包接住了。“快,跟上!”一个急促的声音对我命令着。随后我的身子被人从后面推了一把,确切地说是托了一下。背包飞走了,连背包带都跟着三下五除二地从我身上给拽走了。我像个被松了绑的犯人一般,立时身心轻盈奔放起来。 队伍最终在一座气象宏伟的大桥上停住了。桥下,涌动着的,竟是一派浩瀚的汪洋。长江!这浩浩荡荡的水流一路澎湃欢歌,敲击着江岸,跃动着灵性,不停歇地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奔腾着。远处有帆影流连,第一班江轮开动出来了,汽笛声悠扬响亮,仿佛在向长江一声声地道着“早安!”此刻晨曦已破,东方天边上的一轮红日,正一路升腾着往上挪。队伍宣布解散,学员们跑向桥栏,聚拢着欢呼着,把军帽拿在手上晃动着,向江轮上的人招呼着,而后,向空中抛去。 我也跟着大部队欢呼了好一阵,深切感受着一种革命主义的浪漫。激动好久我才忽然想到去队伍里找那个帮我接背包的人,是他。背着两个背包的人不难找。此刻,他正站在欢腾的人群外,望了长江独自屏神静气,我喊出了他的名字—— “任天行!任天行!” 他终于听到了我的呼唤,目光也在寻找着什么。一双闪亮的眸子,掩不住他的骄傲和神气。当我们彼此就要奔向对方的一刻,朱金亮吹向了集合的哨音。 新生们回到军校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了,解散后的队伍乱纷纷的,我怎么也找不到他的影子了。早饭后新生们被拉上了一辆大卡车,到野外的一处靶场练习射击。这一去就是一天,连午饭也是在外面吃的。回到驻地已是日落西山了。晚上就寝前,我蓦然想起自己的背包来。正在着急,这当口,门口有人高喊着我的名字。 “叶小米,叶小米!”是在叫我。 我跃到宿舍门口,一撩门帘走了出来。走廊的那一头,一个宽肩膀高身量的男生正笑吟吟地站在走廊的暗淡的光影里。他侧肩背着个背包。刚发的土布军用白衬衫扎在军裤里,显出一种素朴和干练的美感。军用的白衬衫是粗布的料子不够挺颜色不够白,穿在他身上却是那般妥帖。他的一双瞳仁在暗影里星星一般闪亮,微笑时露出的牙齿像月光一样皎洁。他的身材那么得挺拔,背包的姿态优雅得让人觉得,他背着的不是四方的背包,而是一架手风琴或者一把吉他。 是他。任天行。 永远是他。 我要是问你,你觉得我们五个女生里谁会头一个恋爱?你一定会说,是小妖!恭喜你,答错了。 军训半月不到,我们区队的美女小妖的确收到过一封情书。这情书不是从邮局寄来的,而是从门缝里塞进来的。显然,这封情书的作者来自军校内部。“此致敬礼”后面,落款留的是——一个每天注视着你的人。紧跟的是一首情诗。一首抄袭痕迹很明显的情诗,这躲不过我这个文学女生的火眼金睛。 拿到信小妖把我单独约了出来,在熄灯前的操场上,我们俩头挨头坐着,举着个手电筒把这封信认真研读了一遍。小妖显然没有了往日的平静,动人的大眼睛眨巴眨巴望了我,连呼吸都有几分急促。美女对别人的示爱一般都是一副司空见惯的劲头,这是怎么了。自从上军校以来,小妖受到的信最多了,那些对她心存好感和幻想的中学男同学,而今从祖国各地的各所大学纷纷给她来信,或含蓄或直露,主题却只有一个,希望小妖做他们的女朋友。而今,这么一个不明不白的“每天注视着你的人”就令她芳心大乱了吗? “怎么。动感情了?”我问。 小妖摇头,而后说:“小米,你帮我分析分析,他会是谁呢?” “天,这就爱上了吗?你的抗击打能力也太差了吧。品位也有待提高啊。这什么人呢,诗是抄的,名字也不敢署,‘每天注视着你的人’,呸!每天注视你美女小妖精的人多了去了。我看不出他哪点值得你动心!”我很客观。 “我不是爱他。我就是觉得,这一段风声这么紧,他还敢写信,挺有勇气的。”小妖柔声说。 军训里除了训练就是学条令。军校明文禁止学员谈恋爱,一切不良动向要及时向组织汇报。这一条整天里被各级领导传达来传达去的,大家听得耳根子起茧子而不知觉间就被洗了脑了。昨天班主任老安还在晚点名时强调,一切不良动向包括收到情书,要及时向组织汇报。 “哎,倒也是。顶风做案确实需要勇气啊。可这人脸上又没写字,怎么找?每天注视你的人,天,军校里的雄狮子,少说也都有上千头呢。会是哪一头呢?哎,你想想看,谁最近对你总是挤眉弄眼脉脉含情来着?”我启发小妖展开分析。 小妖满面茫然,摇头。 “是没有啊?还是暗送秋波的雄狮过多?数不过来了吧。”我问得很紧。 “扑哧。”小妖笑了。 “严肃点!你这个态度可没法分析?怎么分析?要不,咱们发个寻人启事得了?”我望了小妖问。 “咯咯咯……”小妖笑出声来了。 “没看出来啊,你还挺深情的。美女是不是都特冷酷啊。你收到那么多情书,都怎么处置啊?我可是搞创作的,什么时候拿给我借鉴借鉴啊?”我起身,拉起了小妖,沿操场边的跑道走起来。离熄灯号响还有十来分钟。 “这可不能随便给旁人看的。你有不爱的权力,别个有爱的权力。情书我是随看随烧,天知地知他知我知就可以了。”小妖回答。 “这么多情书,你就没遇见一封令你心动的?或者说,没有哪一个男人让你有了爱的从动吗?”我问小妖。 “没有,还真没有过。我觉得呀,爱情来临的时候,那感觉一定是非常不一样的,应该是,天空爆炸了一般的,轰,要听得见的声音的那种。”说到爱情,一向寡言的小妖,说出来的话竟如此诗意。 在爱情面前,人人都是诗人。 5 那一晚,我们没听见爱情在天空爆炸的绝响,却听见有人在前方冷静地叫着我们的名字。是老安。没曾想,我们才走到那幢教学楼的楼下,老安已经满面严肃地等在那里了。 熄灯号响过半个小时,小妖回来了。少顷,她从上铺扔下来一个纸团,打开来,就着手电筒的微光,我看见白纸上那一行触目的黑字—— “情书暴露,有人通风。我没承认,情书已毁。打死不说!切记切记!!!” 天,整个一个《红岩》里的对敌斗争。陡然间,我觉得周遭的空气都冷峻起来了。 通风报信者是谁?当我和小妖不约而同把目标锁定在一个人身上的时候,军训已经结束了。那人,竟以意想不到的奇怪方式浮出了海面。 周日下午四点一刻,我和小妖坐在正对了军校大门的教学楼外的台阶上,眼巴巴盼着朱颜的倩影在大门口出现。五点是晚饭集合时间,朱颜一般在四点半会准时出现在校门口。我们这么盼着朱颜回来不是我们有多想她,一个晚上和一个白天的分离并没有使我们滋生出这么澎湃的思念。我们爱的是朱颜带回来的那些江城的美食小吃。小笼包、烧卖、糍粑,有时,朱颜还用一个大保温桶提了她妈妈包的小馄饨给我们吃。可爱的朱妈妈,四年里,我们吃了她老人家亲手制作的多少美味啊。朱妈妈做的小馄饨最好吃了,特别是那汤的味道鲜美之极,简直要把人吃晕过去了。遇到朱颜心情特别好的时候,她还会给我们捎上一包煮熟的蚕豆来,那种叫做茴香豆的家伙。咸亨酒店孔乙己的最爱。茴香豆吃到嘴里香喷喷软绵绵的,往往是我们人没走到宿舍呢,豆子就被我们干掉半包了。 军训结束,我们原以为可以出去好好逛逛了。不曾想军校里外出一次相当困难,每个周日全区队38个人也就有限的几个外出名额。十人一班,一个班也就能轮上一两个人外出。朱颜就幸运多了,家在江城,每周六晚上晚饭后至周日晚饭前,她可以进行一次短暂的探家。但到了军校生活的第三年,小妖的那件事情发生后,军校对学员尤其是女学员严加管理,朱颜只能一个月回家一次了。 眼前朱颜迟迟没有出现,我们的视野里,却出现了一个形容和举止都有几分可疑的年轻女子。那女子身材高挑,留着齐耳短发,上身穿一件紫色的半长风衣,下面是一条黑呢裤,脖子上围一条白色纱巾,身背个大包,这都没有什么奇怪的。奇怪的是已是黄昏时分,她却带着一副大大的墨镜。并且,墨镜下的一副白色的口罩,严严实实地罩住了她的半张脸。如此以来,她是个啥模样令人完全无法瞻仰到了。天气虽然已到了深秋,但也没凛冽到要带口罩的地步。那女子挎了个大包,她的身边,是一个身材瘦长的戴眼镜的青年男子。眼镜男推了辆28男车,车前挂着一网兜的水果,两个人走走停停,嘀嘀咕咕,女的不断地朝那男的招手,像是不让他跟着。眼看要进大门了,两个人却又磨磨蹭蹭地就是不往大门这边来。后来,两个人索性改变方向往回走,转过弯朝了军校大门旁的一片茂密的树影走去。 “呜”的一声,小妖向我吹了声口哨。天,她还会这个,文武双全啊。“有情况!”小妖轻声向我发出信号。什么情况?望了那一对青年男女渐行渐远的身影,我除了有几分纳闷没想别的。“跟上!”小妖一面嘀咕着,一面朝我挥了一下手,她利落地跳起身往大门边的围墙飞快奔跑。 我一直觉得小妖是个很不凡的女孩子。她在我们班上年纪最小,可学习成绩和军事素质却相当过硬。这点在军训中就看出来了。打靶她和郝好一样是双十,体能测试也是优秀,但她做事没有郝好那般处处讲原则守纪律,没有朱颜那样张扬咋呼,也不像我笨手笨脚狼奔豕突,更不似丁素梅那般暧昧闪烁含糊不清,她做事从来不显山露水却每每出奇制胜。聪明过人,美貌出众,且洞察能力非凡,心理素质极佳。如果日后小妖做个女特工什么的,一出动绝对势如破竹所向披靡。 我知道有情况了,小妖从来不故做玄虚。但具体有什么情况我的心头却是一片茫然。我傻呵呵慌张张地随小妖怪跑到围墙底下。这是一片我们的卫生责任区,平日里我们没少在这里挥动笤帚清扫落叶,低头弓身拔去杂草。原本绿油油的草地已经泛黄,已经是秋天了。小妖贴着墙根底下,来了个刚学的马步蹲裆式,“快,上去!”我一头的雾水,问:“上哪儿去?”“快,上到我肩上去,快!”小妖拍拍肩膀。 “这,还是你上吧。”想到自己五大三粗的体格,我实在不忍心如此践踏一个柔弱的姐妹。“别罗嗦!快!”小妖瞪起了她那双美目,生气起来她更好看了。我笑了,赶紧往小妖身上下脚。“真笨啊,脸朝着大门外!”小妖骂我道。我赶紧调整了方向,三两下就跨到了小妖的肩膀上。小妖一边命令我扶住围墙,一边慢慢支起她那柔韧的身子。我很不安,120多斤的一堆肉扛在这样一个美女身上,两袋50斤的大米还富余一袋20多斤的面呢。我没法安心,虽然说这样的动作我们在军训中没少练习。等小妖站稳了,我又慢慢拔出两腿,两只脚站到了小妖的左右肩膀上去。 “看见什么了?”小妖的手按在我的两只脚上轻声问我。 “看见,看见大街了,汽车,好几辆,自行车,还有,行人!”我手扒着围墙的边沿如实报告,有了小妖的支撑,我的两只眼睛刚好露在围墙外面。还好,围墙上方没按电网或者玻璃渣子什么的,只有一些末梢尖锐的朝天竖立的铁条条。 “笨死人了!让你看围墙下,树丛里,就在你眼皮底下。”小妖晃了一下身子,差点要把我从她身上摔下来了。 看见了,看见了。就在围墙下,隔了一条日夜流淌着涓涓细流的人工河,我看见刚才那一对男女站在了一棵矮墩墩的但绝对茂密的灌木丛的阴影里。男的已经把自行车支上了,手里提了一网兜的水果。大包也换到了他手上,他背在身上站在那里。那女的突然脱掉了上身的风衣,里面露出来的,竟是件军装的夏长服上装,红色的肩牌很是醒目。是个女学员耶!她把风衣递给了那个眼镜男,而后,手按到腰上,像是要结腰带。天!眼镜男忍不住后退了一步,像是给吓的,而后赶紧回头朝街上望望,下意识地往前靠靠,像是要给那女子遮一遮外面的视线。那女的三下五除二就把下面的裤子也甩下来了,正如我预期的,她下面穿的是一条军裤。而后,女子把脖子上的纱巾拽了下来,口罩也摘了,露出一张面容清秀的脸。天呢,是她!我激动地哆嗦了一下身子,下头的小妖跟着也是一阵乱颤。“是丁素梅!”我赶紧低头向小妖小声报告。“接着观察!”小妖冷静命令道。 在军校的最初两年,学校规定军校生外出必须着军装,后来就提倡便装出行了。所以,像这种在临进校门之前换掉军装的事很常见,像我就是经常在军校外的一处公共厕所里解决。 我再抬脸去望目标的时候,天呢,丁素梅怎么就倒在眼镜男的怀里去了呢?网兜里的水果,红彤彤的苹果黄灿灿的梨滚了一地。丁素梅靠在眼镜男身上,她的头埋得很低。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很快眼镜男的脸在往下移,他扶住了丁素梅的脸。天,他把自己的嘴唇一路按下去了。那一刻我只觉得脸上一阵发烫,喉咙里干得要命,我很是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眼睛却睁得更大了。这时,丁素梅却猛一把推开了眼镜男,把换下来的衣服纱巾和口罩团成一团塞到大包里,而后,抬了头,一边看看手腕上的表,一边跟眼镜男急急地说了句什么。那眼镜男忽然就猛然扑向她,又一次把她拽进了怀里。天呢,这一次,两个人不约而同都抬起了头,深深地,来了个KISS! 我晕!长到19岁上,我还是第一次这么真切地看两个大活人接吻。当然,以前在公园的小树林里突然撞见或匆匆一瞥的那些少儿不宜的画面除外。并且,眼前这大活人里还有一个我认识。我受的刺激不小。我身子一后仰,一下就从小妖身上跌落下来了。 我重重地仰面倒在了卫生责任区的草地上。 那天晚上,轻度脑振荡的我,特别用心地观察着丁素梅,想从她身上找出些特殊的东西来。除了晚上熄灯后她一个人躺在床上,像个老鼠一般啃着只苹果或是梨子,其他情况一切正常。 听着那“喀嚓喀嚓”吃水果的的声音,我的口水一次次涌上来,我使劲地一次次吞咽下去。黑暗中我在想,她如果能分给我一只就好了。但我同时十分理解,这水果是丁素梅的那个他给她的,这是爱情的果实。而爱情是不允许同别人分享的,只能独吞,所以我不应该有任何妄想。 小妖说,那天她和丁素梅一起回宿舍,同时在门缝里发现了那封情书。除此,就只有我知道了。全身心享受爱情果实的丁素梅,应该不会是那个告密者吧。 舞会绝对是军校生活里一道奇异的风景。虽然它如昙花一现,不久就从我们的生活中永远消失了。 一转眼,梧桐树换上了金黄色的外衣。军训结束,天已深秋,女生们涌向了军校的周末舞会。 军校的舞厅就在主教学楼的最顶层,吊灯璀璨,富丽堂皇。军校的这个舞厅原本就是个舞厅,遥想当年,也是达官贵人阔妇名媛出入的地方。而今它属于我们的军校,它的主人已换做堂堂正正的,我们军校里的兄弟姐妹了。 说是这么说,可舞会每个周末举行一次,军校里的姐妹可以随意出入,军校里兄弟却不是人人都能踏进来的。舞会的门口有两名全副武装的战士把守,那架势真不含糊。大门边立着块牌子,上书“舞会须知”四个大字。下面的小字密密麻麻的,明确注明着舞会的各项规定。其中一条固定格外醒目,使许多跃跃欲试的人望而却步。这一条便是——参加舞会的男宾只能是军校的领导、教员以及干部学员,青年男学员禁止入内。前两者自不必说,所谓的干部学员,是与青年学员相对的一种叫法,指的是来军校进修学习的有干部身份的学员。而青年学员则指的是高中毕业直接考到军校的学员。舞会的这一规定沿袭多年,虽不断遭到各届青年男学员的强烈抗议,但却一直未见有任何变动。 一到周末,军校里最亮丽的所在无疑就在舞会上了。军校里的女生本来就少,到了周末的晚上,大半都会被约请到这里来。平日里她们总是素面朝天戎装在身,展现在人前的是她们的飒爽英姿。而当晚她们则个个是卸去盔甲后的花我,粉黛巧施,裙摆飘飘,尽显女儿的自然美态。可惜的是军校里的大多男生却无缘领略这美少女的芳容,只因为“青年学员”四个字无情地阻挡住了他们迈向青春盛会的步子。于是在周末的晚上,舞会上的乐声一起,男生宿舍楼里总会发出一阵长一阵短的吼声,那声音似旷野上的狼嚎一般,凄厉地游荡在军校的上空。如果这时离军校不远处的长江上恰好有江轮驶过,所发出的汽笛声便与这吼声汇成一提,如泣如诉无比哀怨。军训结束,男女生们已经搬回了各自的宿舍楼。 我们区队的五个女生有四个都跑到舞会上来了。小妖天生丽质难自弃,舞跳得相当好,一现身便成了舞会上的公主。一个秋天下来,小妖明显得瘦了,很快恢复了她进校之初的傲人风采。初次登场的小妖如此受到拥戴,这使得和她同来的我们几个既振奋又有点惭愧,郝好、朱颜和我对跳舞完全生疏,只能眼巴巴望着小妖在舞池里左右回旋。丁素梅躲进图书馆看书去了,死活就是不来。自从那次对她偷窥成功而我被摔成轻度脑振荡之后,她在我心里就成了一个谜团。 两只舞曲的间隙,郝好和朱颜围拢在小妖一左一右,完全是两个忠心耿耿的女保镖。邀请她们两位共舞的人不是没有,但两个人却就是死活不肯下舞池。郝好说了,不习惯被个不认识的男人搂着,要多别扭有多别扭。军训结束,郝好被选举为了我们的团支书。真没看出来郝书记还挺封建。而海拔高度明显突出的朱颜,却是横竖高低看着那些大小军官不入眼,她曾就读的重点中学江大附中,和军校就是一墙之隔,可就是这堵墙令朱颜对军校产生出各样神秘莫测的想像,并且最终在班主任的大力推荐和军校招生教员的热烈动员下,迈过这道墙成为了其中的一份子。而今,那些记忆里的高大俊朗的军人哪里去了?怎么眼前晃动着的净是些矮冬瓜土八路啊。 我完全被眼前堂皇的舞会景象完全吸引住了。从小到大,在军队大院里长大的我还从来没有来过舞会这样的地方。新年的时候,我倒是去过机关礼堂举办的游艺会。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改革的春风刚刚刮起,社会上开舞会的风气已经盛行起来,可军队大院里还没有普及开来这一崭新的文化娱乐。 而今站在这似梦如幻的所在,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我不觉有几分痴迷起来。背靠了舞池边朱漆色的大柱子,我眯缝起了双眼。望了舞厅上方璀璨的吊灯,光影下那旋转着的对对双双,我怀想过往,不由沉迷其间。 “傻丫头,来,跟我跳一曲吧!”我身边忽然晃过一个高大的身影,金黄色的肩章在我眼前一闪,像是个一毛三的上尉的牌子。没等我看清那人的脸,我已经被两只有力的大手一把拽进了舞池中了,而后腰部被人沉着地一揽,旋即就要加入了舞会的行列。我懵懂着但却绝不含糊,我挣脱出自己的两只手,想一把推开了这莽撞的舞伴。但那人却像在有意在逗我,搂紧了我的腰就是不放。慌乱中我不由狠狠踩了对方一脚,只听那人颇带夸张地“哎呦”了一声,松开我,抱住一条腿做仰面倒地状。 哈!是张雪飞。也不知他从哪里找了身上尉的夏长服穿上,嘴唇上还粘着道一字胡。此刻,冒牌上尉正呲牙咧嘴地瞪了我,金鸡独立着一路后退,靠到了舞池边上一根大柱子上去了。柱子旁,立时传来一片豪爽的大笑。 我半张了嘴,一眼望见柱子边上站着的两个人,正是班上声名远播的“三大公子”中的另两名,廖凡和庞尔。 “三大公子”的名号是朱颜和我的创意,一经申报立刻在女生中沿用并很快推广至全区队直至全校。 大公子廖凡披一件咖啡色的长风衣,立领。他把自己装扮成一位踏着秋天的落叶深沉走来的青年。并且,还戴着一副配以标签的墨镜。他的这身打扮使他看上去像是国产老电影《保密局的枪声》里的地下党人物,总是穿梭在舞厅里左顾右盼极不安分,与接头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惟恐天下不乱。我的这位老乡平日里走路总有几分含胸驼背,显得老成持重谨慎低调。他戴着副白边眼镜久坐书桌前,发言时慢声细气而总有令教员激赏不已的真知灼见。廖凡坐在教室里和图书馆中的时候周身散发着浓烈的书卷气,可等下课后他换上他那身千疮百空的蓝色带斜白杠的,当时北京的中学生上体育课穿的那种运动服,跃身球场,足球在他脚下滚动而脏话从他口中吐出,十足的京腔和淋漓的国骂,仿佛一转身,廖凡就变成了一个北京街头混不吝的小痞子。 二公子张雪飞最招人眼。说是有新闻系男生看他不入眼而放出风来要收拾他。明星气质浓郁的张雪飞的确有些扎眼,在农村背景的男生居多的军校里引起如此愤慨并不奇怪。今天舞会上的这身打扮是他的标志性招牌装。一身白色的西装倒没啥,关键是下面那条白色的西裤,是条吊带裤,两条带子一勒,这就显出了过分的刻意。脚上则是一双白色的三结头皮鞋,油光锃亮的。因为他来自东北的一个曾是著名的战略要地的小城,他的这身打扮使他很快获得了一个雅号叫做“少帅”。其中自然暗讽的成分多些,但张公子自己却很受用并且果断地蓄起了小胡子。自然,八字胡的形刚刚长出,就被班主任老安勒令推去了。凭心而论张雪飞是个长相极具杀伤力的美少年,生得是鼻直口方面相俊朗。张雪飞有些自恋着实不假,但其实并没有令人觉得有多讨厌。他本没有文艺青年的范儿,但平日说话总好带几分文艺腔,没头没脑天真浪漫。一次趿拉着拖鞋去澡堂里洗澡,路上见着刚出浴的我和郝好,上来就热情寒暄:“姐儿俩刚洗完呢。澡堂里头人多吗?”问得我和郝好当场应不出一句话来。本想骂他句流氓,见了他满面无辜都懒得再和他计较。 还是三公子庞尔看上去自然。这个青岛小伙子上身穿一件军校发的制式白衬衣,本白,发点淡淡的黄色,下面是条军校发的草绿色的作训裤,白衬衣往皮带里一扎,很随意的样子。庞而是众人眼里不折不扣的阳光男孩,面容英俊不说,走起路来晃悠着两条长腿一窜一大步,样子很是潇洒。军装穿在他身上,怎么看怎么提气。我们几个女生都有同感,军装穿在他身上,像是凭空的就能穿出一种性感来。不穿军装的时候他也总显得与众不同,清新明亮的样子着实迷倒军校里的不少女生。女生们都知道庞尔则是三大公子里最浪漫的一个。他爱玩。玩乐器,什么都能拨弄两下,吉他尤其弹得好;玩摄影,他的作品还上过报纸呢;还对天文有兴趣,晚上经常趴到操场上对了台天文望远镜看星星。再就是,他特别爱出去疯玩。军校里外出名额有限制,一个人在一个月里顶多只能轮上一次外出机会。每到一个月里的这仅有的一次外出,庞尔往往是连早饭也顾不上吃就溜了出去,把江城的那些名胜都转遍了,一直要玩到快晚点名了他才气定神闲地悠然登场。 三大公子整齐地站成一排,神情悠然,重装出场。我朝他们身后望望,惟独没有,没有我最想见到的那个人。这样的时刻,他在哪里呢? 不知何时,我身后已经站上了郝好、朱颜和小妖。她们三个也惊讶地望向对面的三大公子,眼睛里写满好奇。天呢,翩翩少年们向我们走过来了。 小妖和张雪飞立刻成了舞池里最为完美的一对舞伴,仿佛王子和公主,立刻征服了周遭。郝好则被绅士一般的庞尔也带进了舞池里走,在庞尔的引领下,郝好生疏的舞步很快变得自然多了。我站在朱颜和廖凡的中间,望望这个,又推推那个,他俩就是不肯下舞池。 朱颜高傲地绷着一张脸像在跟谁置气,她在生廖凡的气我知道。朱颜和廖凡的关系可谓一波三折。误伤事件之后,两人冷战。夜行军患难与共,两人关系解冻。后来,朱颜对廖凡的印象慢慢好起来,特别是开课不久,廖凡就在学院的学报上,发表了一篇相当有分量的学术论文之后。 于是在我的极力煽乎下,朱颜一度对哲学才子廖凡很是留意,甚至有过暗送秋波之举。可一次周日晚上开完班务会回来,朱颜提了小马扎进了宿舍,一见我就很没好气:“以后别在我面前提你那个尼采尼老乡了,抽烟,牙都抽黄了!还邋遢!他床底下总共放三双鞋,没一双不是破的!说他不懂生活是抬举他。简直是,生于忧患,死于邋遢!”每周日晚,区队点先名开大会,再以班为单位展开班务会。班务会都是在男生宿舍进行,所以原本有点小心思的朱颜才有幸瞻仰了男人廖凡的俭朴生活,既而收获了深深的失望。 廖凡脸上的表情则无从猜测因而显得讳莫如深,他本不会跳舞,本意是来舞会上观景的,所以也就不敢贸然相约舞伴。对他互冷忽热的朱颜同学又一脸正气,他就没敢再往上凑趣搭讪,好在一双大墨镜把他的两只眼牢牢实实遮住了,外人完全无从看出他的内心活动。 那一天的组合完全是随意派对,但有谁知道,场上场下,不远的将来,竟然就有两双心灵撞出了火花。这奇异的人生呢,很多时候,仿佛上帝就在不远处偷望着我们呢。 我走出了舞厅,走到了图书馆的楼下。与舞会的绚烂相比,这里一派安然肃静。我用眼睛搜索了一遍,从一楼到三楼,除了同宿舍的丁素梅和班上的区队的其他几个男生,我没有望见我想要遇见的那张面孔。 当我心意阑珊地走到操场边的时候,我望见一个正在单杠上用力做着引体向上的身影。我绕了过去,沿操场开始了散步。 “叶小米吗?”当我再一次转到单杠旁的时候,一个声音在唤着我的名字。我转过了头。一个身影麻利地从单杠上跳了下来,是他。军训结束,他被任命为了我们的区队长。 “怎么,一个人散步呢?没去跳舞吗?”任天行开口问我。 “你为什么不去跳舞?”我开门见山。 “我,想去啊,说不感兴趣是假,可青年学员不许进是真啊。”他回答。 “好象没那么严吧。咱们班好几个男生都去了。要不下次,我带你混进去。”我怎么这么热情主动啊。 “别引诱我犯错误啊。哈!玩笑啊。等以后有机会吧。”他乐呵呵地说着。 军训下来,他似乎瘦削了一些,一张脸更加轮廓分明,英气了许多。担任区队长以后,他似乎内敛沉静了许多。 “好啊,我教你。”我真敢开牙。我这个舞盲刚刚才给了张雪飞狠狠一脚啊。 他身上究竟是什么东西在那么强烈地吸引着我呢?他喜欢说自己是北人中的南人,南人中的北人。果真是一方水土一方人,他的粗犷而不乏细腻的性格,真是很吸引我。但我同时担心,军校这样的环境,会不会把这样的一个内心激流涌动的男人,给渐渐磨成一个豆腐块军被一般制式平板的人呢? “快熄灯了,小米,快回宿舍吧。一会儿我得查铺,我先走了。晚安!”任天行和我招手作别。 “晚安!”我喃喃着。 就在他转身的一瞬,月光如水,熄灯前的军校一派安详,熄灯号突然悠悠地响起来了。第一次,我觉得这号声听上去如此温暖安详,如此平易委婉。正如他的那声“晚安”。 在冬天里的一次舞会上,我看见了历史系的女生马小蕾,同我第一次来舞会一样,她也是靠在大柱子上四下里张望。我并不是舞会的常客,多数时候是陪小妖来。小妖舞跳得好但也并不痴迷于此。只是一到周末,请她去跳舞的人太多,晚饭后回宿舍的路上,我们身后能粘上一串干部学员。我们班的男生酸溜溜地管那叫做小数点后的若干位。 夏天里,我和马小蕾是坐了一同列车来去军校报到的。列车从北京站开出的时候,同行的男生大都在使劲朝家里人挥手,只有马小蕾形支影单地靠在窗边沉着地喝水。因而我对她印象深刻。并且,马小蕾是我们北京考生中的最高分,因了她的出类拔萃,排名第二的我差点就与这所军校擦肩而过了。 在舞会上见到马小蕾我很有几分惊异。因为,从踏进军校的第一天起,马小蕾就表现得忧心忡忡满面心事。军训时,我手枪和步枪打靶打了两个光头,第二天要补考,头天晚上我慌得睡不着觉,一趟趟上厕所。夜里马小蕾也上厕所,见了我,满面的冷静:“慌什么慌,打十个光头又怎么样了?毕业了还不是你回北京。我呢,还不知道给发配到哪儿去了呢。”说得我满面惭愧,无语应和。 她有危机感,确切地说从拿到军校录取通知书的一刻马小蕾就有了危机意识。招生教员当时对我们说:“我们军校的待遇是好,但军校的分配可是全国分配,你们可要考虑好了。”来到军校,不用打听,就听说北京一年里考来十名学生,四年后能分回去的还不到一半呢。军训刚一结束,马小蕾她就给自己制定了周密的学习计划,有了毕业后考研究生的打算。那一段,她永远是一本英语新概念二或三不离手。其实还在军训里她就开始行动了。那阵儿正赶上军校新生们离家后的第一个中秋节,我们几个女生们坐在桂花丛边梧桐树下,一首歌一首歌地唱,想家想得抱在一起直哭,而只有马小蕾一个人闷在宿舍里沉着地背单词。这次周末舞会,是她们宿舍的几个女生好说歹说才把马小蕾拉来的。 实在地说军训结束后马小蕾倒好看了许多,她本来过于瘦削的脸颊,饱满起来后脸色也跟着红润了许多,使她换了个人似的有了一些活力。马小蕾的面容乍一望有些憔悴,仔细看却有一种秀丽之色。眉形很正,眼睛也秀气。今晚,背靠了舞池边朱漆色的大柱子,一抹微笑淡淡地挂在马小蕾的嘴边,舞厅的灯光洒在她周身,令她看上去有几分不真实的梦幻感。 不久,我就看见马小蕾被一个干部学员热烈问候着。那人曾经纠缠了小妖好一段,有点鹰勾鼻,所有我多少有一些印象。几次三番后,那人拉着马小蕾的手,在舞池边上一步步走着舞步,像在教马小蕾跳舞。 关于马小蕾的故事,无意间,就从舞厅开始了。 是马小蕾脸上那抹微笑,不经意间就被舞场猎手,进修班的干部学员孙宏雷捕捉到了。 上尉参谋孙宏雷起先向小妖频频出击,却一直难获美人芳心。经过几个回合的征战,和几个与他一样有掠美之意的学兄就败下阵来,连小妖的名字都没问到。孙宏雷不免感到了几分落寞,徘徊在舞池边上,眼睛里像个怨妇一般满含幽怨。望着舞池里翩然起舞的对对男女,他不由对舞会生出了一种厌倦,甚至顿时有了归隐之意。意兴阑珊的孙宏雷溜达着,不经意间,忽然就瞥见了一个女生,静静地靠在舞池的柱子旁,脸上带着如梦似幻一般的微笑,望了那舞池中旋动的人们,久久地一动也不动。这场景令孙宏雷心下一动,他站住了。 那是马小蕾。 舞会上的失利使孙宏雷一番反思之后重新调整了战术。只有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他觉得以往自己对军校的女生太缺乏了解了,贸然上阵,自然要铩羽而归。由此他快速总结出了一套新的思路方法,觉得未必一上来就要动真格的,可以采取迂回前进的游击战法。他打算在军校里先找个女孩练练手,这就好比大考之前的模拟考,实战之前的演习一般,对取得最终的胜利是非常重要的,这一环绝对不能省略。这叫什么呢?孙宏雷套用在部队上经常用的一个词——大练兵,权且就把它叫做大练兵吧。 孙宏雷在舞厅里很是不安分地转了几圈之后,一下被马小蕾的微笑拈住了。经过对马小蕾由上而下几番仔细打量,马小蕾脚上的那双鞋,让孙宏雷的目光久久没有移动。 那是一双军校统一配发的黄绿色的军棉鞋,棉鞋的形状憨憨大大的,样子显得有几分笨笨的。棉鞋的边角已经被磨损得起了毛边,鞋面的颜色有点发白,显然穿了有不短一段时间了。在军校里,在男生们脚下看见这么一双棉鞋倒不奇怪。男生们大多不讲究,军校发什么就穿什么呗,何况这军棉鞋就是暖和。但女生们却几乎无人穿它。冬天里,女生们的脚上大多套着双自己买的样式精巧的棉皮鞋。有爱打扮的,还会蹬双式样时髦的皮靴来,靴子的腰藏在军裤裤边下,鞋跟高高的,走起路来“咯噔咯噔”的,很是神气。军校里大家都穿着同样的军装,能显出区别和个性的,无疑就是一上一下头脚两处了。讲究一点的女生,往往就爱在这两处做文章。乍一下在一个女生的脚上看见这么一双军棉鞋,孙宏雷不觉满面诧异。他再一次抬头望向这双鞋的主人,望见的依旧是马小蕾那散发着出尘气息的微笑。孙宏雷心里咯噔了一声。 实在地说,马小蕾这样的女孩子对孙宏雷其实并不具有杀伤力,令孙宏雷感到心仪的是那类高大圆润的女孩子,而马小蕾无疑显得单薄了一些。但马小蕾脚上的那双鞋,却着实把孙宏雷撼动了一下。她算不算是白天鹅里的丑小鸭不知道,但她应是天鹅群里不那么骄傲的一只。这正是他此刻所需要的对手。 孙宏雷是东北人,到江城的这所军校进修前是东北某部队的上尉参谋。孙宏雷在舞场上的自我感觉很是良好,他那样的脾性和气质的人,一望而知就是在哪儿都会感觉不错的。这位28岁的青年军官,据民间的说法他似乎很有来头。有人说他的父亲是东北数得着的大老板,生意大得很,在欧洲好几国都有分公司;还有人说孙宏雷的一个叔叔是北京的高干,跟中央领导经常在一起开会吃饭;还有人说,他的几个姐姐都在南方做生意,家里好几辆宝马奔驰车。军校虽看似是方净土,但其实也是鱼龙混杂,林子大了啥鸟都有,在有些方面还媚俗得格外蹊跷。有关孙宏雷的这些传闻真真假假,大多人听后多是一笑了之,并没有人太当真。但奇怪的是虽然没有人真信,但孙宏雷却因此有了不小的名气,加之他平日里出手大方,在军校里很快就有了不错的人缘。 终归是在江湖上混了些年头了,孙宏雷落落大方的一番自我介绍,成功地就当上了马小蕾的舞蹈老师。他迈着大步迎上前去,笑容可掬风度翩翩,没费多少周折就打着要教马小蕾学跳舞的旗号,把她一把搂到了自己的怀里。 马小蕾的故事便不露痕迹地继续下去了。 传说,大约3000多年前,古希腊美女海伦就被视为“世界第一美女”。荷马史诗中说:“她的美貌足以击沉数以千计的船只”,她的移情别恋,与情人私奔,导致了世界上旷日持久的特洛伊战争。 在认识姚小遥之前,我对这个传说半信半疑;认识了姚小妖之后,我对这段历史深信不疑。 说到因为小妖而引发的那场新闻系男生和我们哲学系男生之间的火拼,请注意我在这里用的是火拼而非别的,意即同伙之间的斗争。我之所以把新闻系和我们的系的男生看成一伙,是因为两年后当小妖的那场意外变故发生之后,有人亲眼看见这次火拼中的领袖人物,新闻系的彭鹏,在军校的小酒馆里抱着我们系的男生廖凡哭泣。 说到那场内部斗争就不能不先提提我们的女生宿舍。因为,我一直觉得女生宿舍虽不是整个事件的导火索,但绝对是故事的缘起之一。 江城的这所军校是一所军队文科院校,男女生的比例是10比1。女生们集中住在一幢两层小楼里,小楼正对操场,操场过去,就是七层楼高的男生宿舍。男女生宿舍中间隔了个操场,跑道是圆环形的。于是就流传下了个说法,管男生宿舍叫牛郎楼,女生宿舍自然就叫织女楼,中间隔着的自然是星汉迢迢的银河了。 女生宿舍的小楼前种着几棵法国梧桐,梧桐树伸展着繁茂的枝桠,像悠长的手臂一般直举到女生宿舍的窗口。门口有花坛,花坛里有两棵月桂树,两株玉兰。春天玉兰花开,白色的花瓣散发着清雅的香气,总有女孩子在树下拾花瓣往树本里夹。一到秋天,幽雅的桂花香便荡漾在了空气里,连女孩子们晾晒在窗口的衣衫上都熏上了淡淡的香气。从宿舍楼下经过,经常能听到从楼里传出的各样的演奏乐器的声音,有小提琴的如泣如诉,手风琴的轻快旋律,还有笛子悠扬乐声。有时是首完整的曲子,有时则长一声短一声的,像在做起步练习。虽不是很流利,到底也有着音乐的悦耳。经常的,能听到女孩子们的笑声,银铃一般悦耳。 女生宿舍总给人以无限的遐想,特别是在你根本就无法进门的时候。 还没踏进女生宿舍楼的大门口,就能望见门上方的玻璃上横着四个大字——男宾勿入。四个字是用黑色的墨刷上去的,规整的楷体,透着严肃和警告的意味。走到大门口,一眼就瞥见了一张长桌,紧紧地抵着门口斜放着,只留下一个能通过一个人的小口。长桌后面终日坐着一个面孔严肃的妇人,眼神炯炯地望向每一个经过门口的人。这女宿监其实长得并不赖,鼻直口方,梳着利落的齐耳短发,颇有点妇救会干部的英姿。但她的神情却总让人不由不感到畏惧,那是一种很奇怪的神情。眼睛发着亮,从中发散出来的光束是直的,直直从你的脸上扫过,再从上身扫到下身直至脚下。如此一层一层地打量着,像给你做了遍彻底的X光检查,让人忍不住先为自己的肉身自惭形秽。她的嘴巴紧闭着,两边的嘴角却一努一努地往两边抻着,像随时准备嘲笑什么人和什么事。 6 日子久了大家都知道了,这女宿监是军校里某个教员的随军家属。之前在村子里,一直担任着乡党委书记,也是大红大紫大鸣大放的人物。跟着丈夫一进城,英雄无用武之地,困顿数日后终于在女生宿舍找到了自己新的人生坐标。她以过硬的党性原则和扎实的工作作风,完全做到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令女生宿舍多年来如一块圣洁的处女地,始终保持着她的纯洁无瑕。 你禁不住会问了,在这样的重重戒备之下,能有多少爱情的花儿尽情绽放呢?是啊,正是十七八岁的青春华年,相处久了,男女间难免会产生出异样的化学反应。这就像种子入了地要发芽,果子熟了就要坠地一般自然。但在军校,纪律上的特殊要求使得恋爱成了一种违规行为。男生女生间的交往完全没有私人空间,永远是处在人民群众的雪亮的眼皮子底下。而愈是这样,似乎就愈容易上演那种飞蛾扑火一般的令人瞠目的景致。 寒假过后,开春了,美女小妖的追求者在蛰伏了一个冬天之后,纷纷开始登场出动了。不久,众多的追求者中突然杀出了一匹黑马。 追求者彭鹏来自新闻系,家里的背景据说在军界极为可观,算是个军队的高干子弟。这男生形象气质都不赖,算得上是个帅哥。笑起来的时候爱把头向后仰,神情一派优越。平日里周围总跟着一干小兄弟,做派很有几分啥都不吝的架势。元旦里,因为一句话不对付,就和几个干部学员在军校的小酒馆里干了一仗,自己虽没动手,可底下几个拥戴他的小兄弟却趁乱给了人家几脚。他因此背了个警告处分,但我行我素不改咄咄逼人之势。 彭鹏怎么看上小妖的详情不晓,其实也不用去想,军校里谁人能不注意到小妖呢?他追求小妖的路数有点特别,起码在那时节的军校生看起来很有些洋派。他不给小妖写情书,小妖收到的情书太多了,恐怕就不那么容易脱颖而出。所以他有意剑走偏锋。他派了个整日里跟他形影不离的小兄弟,在从食堂回宿舍的路上猛跟小妖搭讪,塞了张票在小妖手上,邀请小妖在周日时,去离军校三站地外的军人俱乐部游泳。 早春时节,穿着游泳短裤的高干子弟彭鹏同学在游泳池边望眼欲穿,最终没能等来泳衣遮身的美女小妖。第一次贸然出击失利归来,难眠的夜里彭鹏在铺位上辗转腾挪,一个接一个地打着响亮的喷嚏。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早春的游泳馆还是很有几分寒意的啊。睡在彭鹏下铺的一个兄弟有点看不下去了,就告诉了彭鹏一个信息,那就是小妖最近时不时会出现在周末的舞会上。 彭鹏于是打算到军校的周末舞会走一遭。周末终于到了,他没有像张雪飞那样乔装改扮,而是晚饭也没顾上吃,请假后披上一件黑皮夹克就去了进修班的宿舍。他父亲手下的一个团长就在学院进修,得知了小兄弟为情所困的窘境后,先是把他拉到军校的小酒馆里小斟了几杯,算是做了战前动员和上场热身。而后,他带了彭鹏,一路畅通无阻地就进了军校的舞厅。 彭鹏守候在舞池边,如等待猎物的猎人一般,两眼炯炯望了舞池里的人时刻警惕着。终于,他望见了一个款款而来的窈窕身影,眼睛一下就直了。当晚的小妖,纯白色的衬衣扎在一条水磨蓝的背带牛仔裤里,纤纤细腰勾勒得仿佛盈手可握。小妖一路走来,一边抖开来一条红色的羊绒披肩围在了肩头。瞬间,仿佛舞场里翩然而至了一朵红玫瑰,一下吸引了众多的目光,整个舞厅仿佛陡然间明亮了好几分。 彭鹏赶紧飞奔向前,低头弯腰伸手向小妖发出共舞的邀请。小妖见是他,忍不住愣了一下。同是一届的又有那么一次失约在先,小妖有些难为情,于是把一只手放在了彭鹏摊开的手心里。一旁的团长见彭鹏首战告捷,已经抱得美人在怀,就冲他做了个胜利的手势,转身离开舞场找几个老乡打牌去了。 两个人晃动到舞池中央的时候,小妖已经被彭鹏踩了好几脚了,奶白色的高跟皮鞋上已经落下了点点污迹。不是彭鹏对她的失约寻机报复,而是他着实不会跳舞。小妖满面绯红,几次停下舞步想要终止这次合作,但这个唐突的舞伴却很是执著,一只手顽强地揽着她的腰根本不撒手,另一只手则握了小妖的手迟迟不肯放开。并且,舞伴的一张脸已经红得像她的羊毛披肩一般耀眼,令小妖着实不忍断然抽身。 几个圈子绕下来,小妖出了一身的汗脸上也汗津津的,舞曲终于停下来了,她获得大赦一般赶紧跳离了舞伴。临走,不忘礼貌地冲那男生笑了一笑。天呢,彭鹏被小妖这美人一笑弄得啊,立刻就天旋地转眼冒金花起来。他完全找不着了北。等彭鹏举了两瓶汽水从舞厅外回来,一首舞曲已经在舞厅地悠然响起。此时彭鹏一眼望见小妖正跟一个一袭白色西装的小伙子舞蹈着,两个人步伐配合得天衣无缝行云流水。彭鹏不痛快了,敢抢我的女人?他已经晕得以为小妖就是他的女人了。他举着两瓶汽水,大踏步地就迎着小妖和她的舞伴走上去了。 舞厅里的人们成双成对,起舞翩跹,安然享受这愉快的周末时光,完全没想到,一场冲突已经顷刻将要发生。并且,眼下他们沉浸其中的分分秒秒,已然进入军校舞会告别前的倒计时了。 只听得“劈里啪啦”一声,舞池正中,一瓶汽水被一个穿黑皮夹克的小伙子摔到了地上。旁边,一对金童玉女一般的舞伴惊诧地张大了嘴。周遭的人们全傻了眼,眼望汽水瓶落下的方向,像被定格在那里了一般一动不动。但见那黑皮夹克伸手去拉玉女,穿白西装的金童下意识地把玉女往自己怀里拽了拽,伸手来挡黑皮的手。这一下,他的脑门上立刻和一瓶汽水整了个亲密接触。汽水瓶在白西装的脑门上立时开裂,黑皮喝了酒,手上的劲儿却来得不含糊。血痕毕现,立即有殷红的血从白西装的脑门上涌了出来。汽水瓶的碎片一路滚落下来,再次拥抱了舞厅的木地板,第二次发出“劈里哗啦”的响动。 人群这才有了反应,有尖利的女声发出“哎呀”或者“噢呦”的声浪,仿佛机器人的开关刚刚被启动。场面瞬时混乱起来,人群四散,叫嚷声四起,舞曲里的音乐却还在继续。此刻,舞厅呈现出一种历史倒退感,地下党和狗特务狭路相逢,一场激战在所难免。在老电影里才见过的混乱场景,突然上演,恍然重现。随便哪个拍暗战剧舞厅戏的导演进得门来,不用设计安排,准保抓起机器就能拍个过瘾。 十分钟之后,舞厅里的这场纷争延续成了一场格斗,战场的的外延拓展到了军校的操场。两队体格精壮的男生在操场上分两列排开,中间搁了10米的样子。一列有十人,正是军校里一个班的编制。这是新闻系的彭鹏和哲学系的廖凡经过谈判后,从各自的兄弟中挑选出的精兵良将。更多的人,围拢在周围给两队人马打气助威。 这是一个春风沉醉的晚上,军校的操场上,随着裁判员——一位特邀的历史系男生的一声令下,军校里的20个生猛小伙儿,龙腾虎跃一般奔向敌手,立刻双双抱成一团,开练起了军体课的训练科目一——军事擒拿格斗。这不是平日的军事训练,这是为了捍卫一个美女而发起的战争,不,火并。 那一天晚上,很遗憾我没在军校里。那一天是我20岁的生日,我去了父母的一个战友伯伯家里,亲爱的夏伯伯方阿姨一家人为我过了一个温暖而难忘的生日。当我背着一军用挎包的苹果走过操场的时候,已经是熄灯前的十分钟了。 操场上早已偃旗息鼓灰飞烟灭,完全看不出任何争斗的痕迹。熄灯前的晚间音乐悠扬放送,皎洁的月光下,青草依依,晚风里飘荡着蔷薇花的芬芳,完全是一派和平年代的美好景象。 我一进宿舍的门,梨花带雨的小妖正坐在郝好的身边低头啜泣。见了我,这个军校里的海伦一头就扎进了我的怀里。 那一夜,我20岁生日的那一夜,我失眠了。长这么大,我头一次为自己不是一个美女而心思辗转彻夜难眠。美丽的女人竟然有着原子弹一般的杀伤力?比任何出众的才华任何美好的品质都来得直接?可书上不是一直都在说,心灵美是最持久最有力量的吗?不是一直说,人不是因为美丽而可爱,而是因为可爱而美丽的吗? 我发现,我上当了,上大当了,上老当了。上了整整20年的大老当。我傻啊! 严重失眠中,我轻手轻脚地从床上爬了起来。我穿上军装,套上军用胶鞋,拿上手电筒,下了楼。女宿监每天熄灯号响准时下班。女生宿舍楼前,换上的是两名学员岗哨。在通过了值班员细致的盘问之后,我奔跑在了军校的空无一人的操场上。 天,我才跑了一圈,就望见一个人晃悠悠地门诊部的方向一路走来。走到眼前了,竟是他,胡子拉碴,满面沧桑。我赶紧扶住了高烧中的任天行。 如果任天行那天没有发烧,没有去门诊部输液,担任区队长的他,会加入这场全校瞩目的海伦之战吗? 我希望答案是肯定的,也是否定的。 从我20岁的第一个晚上开始,我有了一个重大的人生决定。我决定,要把自己打造成一名美女!我要在不远的将来,看到任天行他为了我而跟别的男人格斗! 许多年过去了,关于那场海伦之战的胜负,一直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有人说我们系的男生所向披靡旗开得胜,也有人说新闻系的男生心狠手辣摔得我们班男生满地找牙。甚至还有人说,那天其实根本没打起来,擒拿格斗刚摆开架势,就被闻讯赶来的我们的班主任老安给断喝住了。所以有些时候,我禁不住怀疑那是一场在军校生的脑海里虚拟的争斗,是口口相传而又人人希望确实存在的一场大比武。军校生活太过平淡甚至有几分压抑,但狂放的青春不容窒息,冲动起来有时很容易自说自画,给想像插满绕世界飞翔的翅膀。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熄灯前我路过操场的时候,那是个美妙的四月的晚上,春风沉醉,蔷薇花飘香,完全寻不到战争的一点蛛丝马迹。 不久我的怀疑因为当事人的受罚而有些动摇。彭鹏因为当众滋事斗殴背了个严重警告处分。而在处理廖凡的问题上则因发了很大的争议。一派说他集结同学打架,虽然操练的是军校的传统科目但也属不正当活动,理该重罚;一派说一场军事擒拿格斗,也就是一次业余时间的大比武,组织严密程序到位并没有出现任何不良后果,不该承担任何责任。但最后,廖凡行还是得了个通报批评。而正是因为张雪飞一路狼奔豕突赶着报信,才引发了那场为了捍卫美女尊严的大战。因此,脑门被缝了七针的张雪飞倒霉到家,难逃干系,摊上了个班批评。 军校的周末舞会也在那一天完成了使命,残遭封禁后悄然退出了历史舞台。一时间军校的操场和图书馆成了战略要地,后者尤甚。在浩瀚的书的海洋里,经常可以看见数只明里着打捞知识实则收获爱情的成双入对的小帆船,那些交头接耳或传递着小纸条的男生和女生,是军校图书馆一道最平常的风景。但图书馆毕竟不是谈情说爱的地方,所以如此众多的私秘活动,很是引起了一心在这里攻读学问,而脚下有望延伸出几行马克思脚印的学员们的愤慨。他们抗议说,要么就把图书馆改名鸳鸯楼,要么就把这些鸳鸯们请出去! 校园里没有活动空间,且有限的资源着实令人感到知音难觅。正是十八九岁荷尔蒙流量和流速都哗啦啦的年龄,出操训练整理内务课堂学习晚间点名根本累不住他们,三饱两倒(军校里还有午休)倒是把他们的能量储备得一个个如下山猛虎,可以随时拉出去上战场。要完全毫无杂念安分守己地循规蹈矩,那必须是共产党人的意志外加一副钢筋铁骨。 好在还有周日,有限的外出名额还可以让幸运儿们出去透透气。那时节流行一个很著名的节目,就是请到假的男生会不自觉地在校门口集中,而后同乘一辆公共汽车,集体到江城那座著名的艺术院校走走逛逛。在明媚的阳光下,十来个20出头的精壮小伙儿站成一列横队,以一个气势磅礴的横切面出现在艺校里,隆重展示着我威武之师的傲人风采。那精气神儿,怎“生猛海鲜”四字了得啊。 那时节大学里很流行搞联谊。在男生们的强烈呼吁下,由班主任老安牵头,我们区队就和江大的哲学班联系上了并准备开展友谊往来。在介绍那场空前绝后的联谊活动之前,我觉得有必要给你先介绍一下我们的班主任老安。 班主任老安其实并不老,也就是三十七八正当年。但从入学的第一天起,班上的同学就开始在背后喊他老安了。老安年轻的时候一定很英俊,所以临近中年的老安依旧唇红齿白,疏眉朗目,外形上和里美男子唐僧绝对有得一拼。江浙男人外表和行事都不像北方男人那么糙,老起来似乎也要慢上半拍。 老安不仅人长得像唐僧,行事和做派上也颇有唐僧的风范。才当我们班主任的时候,他可能还没有习惯带女学员,和我们女生总是一字一顿有一说一,并且目光永远光明磊落地直视前方,仿佛唐僧入了女儿国一般坐怀不乱。再有就是他传达事情的时候话总是说得很漫长很制式,难免有点小啰嗦,让人不由想起唐僧对着悟空念紧箍咒的时刻。 军校的班主任当得苦,有家不能回,每日里与学员们同吃同住以学员队为家。学员兵不好带,有思想讲个性,一个命令下达前得先讲清楚若干个为什么。老安早年是以特招的文艺兵入伍,后来在大山里当过很长一段的测绘兵,再后来上军校,军校毕业被分派做了教员,而今又做了军校的班主任。 因有教书的底子,老安爱看书,区队的队部也是老安的宿舍里,高高的三组铁皮柜里大半是老安的私人藏书。学员们没事就跑了借书,说是借,基本是看哪本顺眼就给顺走了。老安起初有点气恼,专门在铁皮柜上贴了张纸条,上书——私人藏书,请勿借阅。后来书们眼看被取走了大半完全没了章法,老安把柜子上的纸条取下,又换了一张——私人藏书,借阅登记。倒是有几个自觉的主动登记了,可时间一长,也就总是那几个老实人登记,书们还是照样经常不在位。老安索性贴上了最后一张纸条——流动图书馆,借阅凭自觉。学员们眼见老安如此惜书,于是推选了张雪飞做图书管理员,挨个宿舍进行了一次大搜索,才算把书们大体集合起来,从此开始了正规化的流动。 老安不常回家,有时周末的晚上安夫人就会带着儿子小安到学员队坐坐,给老安送送换洗衣服什么的。安夫人一出现,不用谁招呼,不少男生就会自动涌到队部来。安夫人可不是电影里经常看见的的那类传统军嫂——满面贤良,一脸春风,眼珠只随了老公转。安夫人可不是。她是老安当兵时的战友,舞蹈队的,跳得是独舞和领舞,是部队文工团的顶梁柱,也算一枝独秀。安夫人后来转了业,去了江城的一家文化单位工作。安夫人是扬州人,生就舞蹈演员的标准身型,溜肩长脖,面容姣好,脑后挽髻,韵致颇佳。看上去她也就二十七八,要不是身边立着个白面红唇的小公子小安,真让人难以相信她是个十岁孩子的母亲。 男生们围了安夫人痴痴地望,人家一家子团聚时刻却是有话难讲。于是每回都是安夫人起身离开队部,老安送夫人出来,儿子在前面走走停停,两口子在后面绕了军校的操场散步。一般也就走上两圈,时间长了还不行,熄灯号一响老安还要到男生宿舍挨个查铺。每到这时男生们都会拥到盥洗室,推开了窗户往操场上望。或明或暗的夜色下,安夫人挽起老安的胳臂,俪影双双缓步而行。不少男生倚靠在窗边痴迷地做托腮遐想状,对班主任老安的幸福生活油然神往。 老安做教员的时候教的是宗教,对宗教世界满心热爱。春天里,他带着学员们来到了栖霞山游春。山下的栖霞古寺是佛教圣地,老安带了大家参观。寺里的法师在给学员们讲经说法的时候,接待室里苍蝇当空舞得欢。有苍蝇落到法师脸上,人家轻轻一拂长袖便做罢。对面的老安一脸恭敬,有苍蝇来亲近他,他没有可以拂的长袖,只任苍蝇落在他鼻头尽情撒欢。见状男生们倒还沉稳,我们几个女生向来思维发达,当了法师不敢造次,回来的路上却忍不住挤眉弄眼笑成一团。 我们区队是老安带的第一个队,因而他对学员的事特别上心,情感上也跟大家走得特别近。老安是个细致人,连“三八”妇女节这样的节日也会记得给我们过。安夫人亲自下厨,碟碟盘盘的密匝匝很快摆满了一整桌,都是些色香诱人的南方菜,老安还不忘准备一瓶葡萄酒或者几瓶香槟。晚上邀请来了我们五个女生,一桌子菜很快被馋嘴的我们一扫而光,盘盘见底,惊得老安一边进得厨房亲自上阵,一边赶紧打发儿子小安上街上买点熟食回来。 老安好是好,就是凡事管得过细,不定期的内务检查就把我们几个女生们狠得牙直痒痒。人家别的系的女生就没这一项啊。别看我们女生们同住一幢小楼上,宿舍与宿舍之间却是两重天。人家宿舍里是墙上有画,床上是自己带的花格床单和松软的花棉被,窗帘是带花的,书桌上有小镜子有录音机。可看看我们的宿舍吧,白色的墙壁空虚得连只蚊子都不想呆,窗帘是白色的,床上是军校发的制式白床单,以及四平八稳的豆腐块军被,桌子上空无一物。极度心理不平衡的朱颜早说过了,感觉这宿舍像尼姑庵。军校有正课时间不许回宿舍的严格规定,但逢到自习时间,总有女生喜欢溜回来吃点零食或者躺躺看会闲书洗洗衣服什么的,别的系的女生大白天回宿舍是家常便饭,有几个系更是对女生网开一面,从不检查女生的内务。可我们不行,就是这样的宿舍,你也别想回到里面稍微靠一靠吃点零食调整一下情绪什么的,因为,那一大串钥匙发出的响动声随时有可能在走廊尽头响起,那可不是山间铃响马帮来,这是大追捕前的犀利刺耳的警报声啊,是老安带着公务员来检查内务了。我们五个女生除了郝好,都被老安在宿舍里抓过现行,一人一个班批评是逃不过的。所以我们有时真挺恨老安的,特别盼望听到他外出的好消息。 我们几个女生多次上书,请求终止这项颇具杀伤力的检查,但老安固执起来也是惊人。他用一口绵软却不失铿锵的江浙话说了:“当兵就要当得像个样子!否则将来后悔的是你!”这就是老安,儒儒雅雅但有点婆婆妈妈,很讲原则却不乏真性情的我们的老安。 再回来说说那次令男生们很是失落而令女生们窃笑不已的联谊吧。 这是一个暖融融的春日,双方把联谊活动定在了江城最著名的玄武湖公园。男生们一个个很是振奋,腰杆挺直皮鞋擦得锃亮。尤其是少帅还专门蹬上了他那双标志性的白色三结头皮鞋。 两个班的人在湖畔的草地上围了一圈坐下,半边是军校生半边是江大的,像两个半球的对话。两边的团支书想尽办法活跃气氛,但奇怪的是气氛就是活跃不起来,军校的男生大都有点发蔫。最后我们的团支书郝好和对方的团支书嘴巴都磨破了,愣是没鼓动起一个同学当众表演个节目。来之前张雪飞答应好表演一段霹雳舞的,眼前却只是摆手就是不肯上。于是早早的,大家就进入到最后一项的自由交往时间。 军校的男生大多蔫头耷脑的,起身就围拢在一起就聊开了,像是在军校的课间时间。他们当中只有一个人表现得比较主动,就是他,任天行。他和一个形容素朴外表平常的女生,站在一棵湖畔的柳树下,神情认真地交谈了很久。我频频往他和那女生的方向望,猜想着他们的谈话。 小妖身边立刻围拢过来三四个江大的男生,搭讪着要联系方式。军校的男生见了不愿意了,立马过来几个人把小妖护住往人堆外请。我和朱颜就笑起来,直笑出声来,笑得江大的女生眼神发直,一准奇怪军校里原来是男生腼腆女生奔放呀。 回来的路上,少帅张雪飞在军用大轿车后面的座位上大声感慨:“要说,这学哲学的女生,怎么没一个好看的呢?那家伙,一个个也太差劲了!让人没点情绪。”眼见了我和朱颜两个女生回头使劲瞪他,他忙改口:“说实在的,那家伙,那可比咱班五个女生寒碜多了!准定的,比咱班女生难看!”他这句听上去别别扭扭的一句补充,引得我我们几个的眼睛瞪得更圆,一车男生都笑了。 “哎,任天行,你跟那丫头都聊些啥啊,好象挺热乎的。你倒是也挑个养眼点的啊,怎么,不会是来者不拒吧?”张雪飞大声的,把球踢到了任天行面前。 任天行不接球,望了车窗外独自微笑。 那次英雄救美的壮举过后,张雪飞还真对小妖动过几天心思。可眼见小妖美丽的大眼睛里除了感激,实在没别的情感流露,他就直恨那个彭鹏,恨那小子那天怎么没在他脑门上再多砸个口子出来。不付出点爱的代价,怎么获得美人心啊? 后来,情感丰富的张雪飞只好和中学时代的女同学通过写信建立了联谊。他的课桌抽屉里永远躺着至少两名以上的女生来信和一大叠照片。女生甲一袭碎花连衣裙,娇媚地歪着头躺在草地上笑,做的是姿态。女生乙则靠在一棵湖畔的柳树上,忧郁的双睛望向一泓湖水,整的是气质。女生丙则一袭游泳衣在身,曲线毕露,往海滩上一立,要得是火辣。课余时间,张雪飞经常翻出来一张张欣赏。军校禁止学员谈恋爱,可对学员的对外交往相对要宽松一些。 “这都是谁呀?姹紫嫣红的。”郝好看不惯张雪飞手里像打扑克牌一般整天不离女孩子的照片,有次忍不住问张雪飞。 “我女朋友呗。还能有谁。”张雪飞显然很是骄傲。 “你脚踏两只船,不,数只船。不怕那天水来了,一失脚淹着你。招花惹蝶没好果子吃。”郝好挺认真。 “就几张照片,至于得吗?看得见摸不着的,过过眼瘾还犯法了。”张雪飞理直气壮。 “你——流氓!”郝好有些生气了。 “哎呦,我的郝支书啊。我可真冤啊。几张照片就把我整成流氓了。你没看我都把照片放在教室里吗?都没敢往宿舍带。我们是纯洁的朋友关系,多交几个女性朋友并不违反军校的纪律吧。当然,要是我和你郝大支书谈恋爱,那就是严重的违纪,当个流氓也乐意啊。”张雪飞挺来劲。 郝好当时就狠狠“呸”了他一口。 军校生活的第二年开始了,我们这一届的学员按照教学计划,要接受三个月的下部队锻炼。男生们大部队行动在前,一个个打起背包便向山东日照的部队开拔。而我们这一届的12名女生则被分去了济南,下了火车又再分组,我们哲学系的五个女生就被派到了济南城郊,群山环抱中的一个女兵通讯连。 我们五个被安排住在一间半山腰的平房里,周围是一片小树林,离山上的女兵宿舍还有一段的距离。我在军校睡得是下铺,这次非要逞强住到楼上去,结果刚爬到上铺才铺开被子,床板就晃悠悠从一边斜着倒了下来,我坐滑梯一般直滚到了下铺的朱颜的身上,砸得朱颜夸张地连声嗷嗷,大呼小叫着“地震了!地震了!下肉弹了!” 几天下来,每日里我们并不参加女兵们的日常工作,只是跟着她们一起出操训练,定期和女兵们谈谈心什么的。而我们的主要的任务则是在营区里巡逻、每天更换黑板报、到炊事班帮厨,另外还要烧锅炉供水,跟着炊事班的女兵出公差采买米面粮油和肉蛋果蔬。从早上五点起来烧锅炉,到晚上和女兵们一起接受晚点名,一天的活动排得满满的。晚上躺在床上,女生们个个腰酸腿疼疲惫之极,起初几天真有些不适应。 朱颜唉声叹气地说了:“当年的知识青年插队,是不是就像咱们这个惨样子啊。水深火热哎。”上铺的我马上反对:“有些同志太文盲了吧,插队还得种地呢,你够舒服了啊你。”朱颜不服:“有些小同志的嘴巴很硬嘛,那是谁啊,烧不着锅炉哭得淅沥哗啦的。痛不欲生呢。”我不说话,举了只枕头就压到了上铺朱颜的脸上去。 提起烧锅炉仨字就让我头疼,这可是我的软肋。别的女生一把火烧得旺旺的,可一轮到我当班,准得耽误连队用热水。连队里烧锅炉用得还是柴火,第一步的点火很关键。先要把一团废报纸烧着了,再去引燃一枝劈柴,而后丢到锅炉里去,往上一点点加柴火直至一炉火旺起来。可我就是过不了这一关,报纸点得着可劈柴引不燃。如此两回,为此朱颜在自己当班的时候愣是把我从被窝里揪起来,让我跟着她接受现场指导和技术培训。可不知为何,关键时刻我还是总掉链子。 这不,才凌晨四点半,我就摸黑起床了。俗语说笨鸟先飞,我想着早点到锅炉房展开工作,或许可以从容些打个翻身仗。 还是初秋,山中的凌晨已有几分凉意。散漫的月光有一搭没一搭地游弋着,远处的山村偶尔有一两声犬吠传来。月光下,我像个小野兽一般独行在山路上,一心只想着完成烧锅炉的神圣任务,真也顾不上害怕了。待进了锅炉房了,我先取下眼镜,再把带来的一条白毛巾包在了头上,立即就变做老电影里挖地雷的。 可一个小时了过去了,烟囱里却还没有冒出袅袅的炊烟来。终于我一把拽下头上的花毛巾,白毛巾此刻早给烟熏成大花巾了,脸蛋也一样花。我顶着一张大花脸,狼奔豕突跌跌撞撞一路滚下山去。等把郝好拽到锅炉房再把水烧开,都已过了早饭时间了。后来女生组长郝好就不派我烧锅炉了,于是我一个猛子扎到食堂,成了一名专职炊事女兵。 这会算是专业对口了。在通讯连,我最喜欢的地方就是连队的食堂了,我酷爱帮厨。我喜欢看着女炊事班班长挥动着大铲子在大铁锅里炒菜,这姑娘身手矫捷,锅里的菜肴香味四溢。我还尤其享受和女兵们一起做肉笼的过程,从揉面到调馅,再到把馅铺在面皮上一层层卷起来,而后再盘成一条大蟒蛇一般,放到笼屉里面去蒸。揭屉的一刹那,我每每欢喜得就要叫出声来了。热腾腾的面香肉香扑面而来,炊事班最高大的女兵伸出两手一握,把已经明显白胖起来的蟒蛇往外这么一提,抡起来一转,蛟龙就老老实实地躺到了案板上。啪啪几刀下去,一个个喷香喷香的肉笼就成型了。而后,就是我望了肉笼暗暗吞咽口水的时候了。 当一个个足有二两的肉笼端到了面前,我的大脑会有短暂的几秒钟的缺氧,很想扑上去抓起一个就狼吞虎咽大快朵颐。但冷静下来,一想到自己20岁生日的当晚,从军校里那场海伦之战所受到的极大刺激和鼓舞,眼前随即闪现出任天行那双灼人的眸子。于是,我取下一个肉笼,很秀气很斯文地,只是撕下了它的一角,慢慢地,塞进了自己的樱桃小口,不,樱桃大口,不,核桃大嘴里。但往往是不知不觉中,就这样吃完了第一个,随即是第二个,第三个。海伦之战带给我的顿悟,早已抛回了军校的操场上空。 夜间上厕所对我们绝对是个考验。我们住的宿舍在半山腰,所谓前不见营房,后不见人影,厕所远在山上。从宿舍往厕所去,起码要走五分钟的路。白天这点路不算什么,关键是夜间,黑黢黢的山路,晃动的树影,着实有几分惊险骇人。 7 就有那么一天的半夜,睡在门口的丁素梅睡梦中被一阵凉风击醒了,睁眼一望,月光大把照进房间来,门竟然是开着的。丁素梅一个鲤鱼打挺就起了身,上去就把门从里面插上了。可刚关上门,却听见外面有什么东西在一下下轻轻敲门,一声声挺有节奏。刚躺下的丁素梅听到声音,立刻毛骨悚然,尖叫了一声“有鬼!”噌一下就窜到了我的床上。 睡梦中的我给她这么一扑,不由也有几分忐忑。郝好和小妖都给吵醒了。只有我上铺的朱颜睡得无声无息。自从那次“肉蛋砸人”事件之后,朱颜就和我换了铺,睡到了我的上铺去了。 黑暗中丁素梅大着胆子问了一声:“你是人是鬼还是鬼?”不想门口瓮声瓮气地就有了回应:“我——是——鬼。”一字一顿,声音粗粗得哑哑的。惊得我一下子差点又从铺上摔下来,我几乎是带着哭腔说了:“我们与你无冤无仇,你放过我们吧。”这文艺腔极强的一句话,引得小妖顾不得害怕,“扑哧”一声就笑了出来。门口的“鬼”还真应声了:“放过别人可以,叶小米不行,我喜欢她那种类型的,肥头大耳,珠圆玉润。”屋子里一下笑声一片。我腾地一声就跳下地来,打开门就和门外的“鬼”打成一团。等“鬼”进得门来,一身单衣的朱颜直说冷得不行,爬到小妖的床上一把抱住小妖,说是要让美女给点温暖,小妖笑着和她滚成一团。 原来,半夜里朱颜独自起身去上厕所,虚掩的门被山风一吹就开了。回来后见门关上了,怕吵着大家就在外面轻轻地敲门。不想就引了这么一出人鬼对话。 那段时间我们都特别盼望能有信来。通讯连在深山里,每天除了看看新闻联播基本没有什么娱乐活动。我们都格外关注山外的消息,尤其渴望山外能有人惦记着我们。 下部队锻炼期间,难得的空闲,我拿起笔,把军营生活的一些新鲜体验记录下来。军校的第一年里,我过得一直有些混混沌沌的,虽然我并没有放弃对文学的热爱,但除了随性地读读小说,给我们的黑板报投投小稿,并没有有意地往文学创作这条路上发展自我。虽然父亲一直在来信里反复督促我——“不要停笔!不要轻易放弃你的爱好和特长!”但在内心深处,我却一直有一种深深的怅惘,既然已经与未名湖失之交臂了,那也就是和我的作家梦说了再见了。但眼前,我的创作热情忽然就被点燃了。 那时,我们亲爱的班主任老安蹲点在日照,和男生们战斗在一起。他每三天会准时打一个电话给我们,了解我们的训练和生活。他在电话里对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小米,赶紧写东西!大家都希望听到你们女生的声音啊!” 每周,我们都会收到老安寄给我们的简报,那是一份由男生们自己办的一份内部报纸,名曰《战地雄风》。年时,我对这份报纸的热爱已经超乎了我对任何一部文学作品的热爱和投入,甚至,超过了我对肉笼的深刻迷恋。因为,我在报纸的中缝,看见了这样一行不起眼的小字——主编:任天行。那时候还没有电脑,这份简报完全是用油印机像刻试卷那般印出来的。 是这样的一篇诗歌体的小散文,让我忽然有了写点什么的冲动。这篇文章是我在简报上看到的,立即就抄在了我的日记本上。帮厨的间隙,择菜洗菜后的小憩,我坐在阳光铺洒的食堂外的石凳上,掏出了日记本,一遍遍默念着它—— 痴人行 我生在这个世界上,不问为什么,只管要干什么。 一天到晚忙忙碌碌,有板有眼,总是事干。 躺在床上能甜甜地入梦,又一天新的补充。 我乐呵呵地干每件事,乐呵呵地对待自己。 摔倒了傻乐傻乐,站起来拍拍土,依然乐呵呵。 一点也不游戏人生,是笑对人生。 仔细看看早出的太阳,红红的抛开凡心,不暖不凉。 忘却一切,奇妙的幻境。 舒舒畅畅悠悠。 打量打量圆的月亮,会进入荷塘月色的意境。 飘飘忽忽。 辨析辨析星星,感受感受宇宙之大。 天马行空。 在今天的你看来,这肯定算不上一篇绝好的美文,甚至或许普通到你对它并无太深的感触。可在我完全不同,特别是在20岁的我看来,这简直就是天底下最好的文章了。在这篇小文的后面,有着这样的署名,你猜到了吗?就是那三个字——任天行。 不久,就又看到这首略带伤感的小诗—— 无题 当所有的绿叶飘落, 白杨毫不在意, 重新孕育新的希冀。 要是我是一株白杨就好了, 要是我是一株白杨, 就不会在船过神女峰时, 潸然泪下。 就不会在冬夜里无休止地复苏, 春天的记忆。 作者依旧是他。 我发现自己真是爱上他了。一个文学女生对一个诗人的爱情。令我没想到的是,在那样粗犷不羁的外表下,竟然能深藏着那样一颗易感的心,这样的人不能不令我着迷。但我陷入的,却是我一个人的爱情。 在锅炉房烧水时,我望见了他,在舞动的红色的火苗里冲我微笑,一双眸子熠熠闪光。在炊事班帮厨时,我看见了他,在热腾腾的肉笼的蒸气里冲我眨眼做鬼脸,一脸的顽皮天真。在军营里巡逻时,我遇见了他,在军营的宽阔的林荫道上,他朝我大踏步地走来,眼睛里满是刚毅果断。天,我的心里,已经被任天行这三个字塞得满满的了。 我写一首什么样的小诗投给简报呢,不,确切地说,是给他以回应呢?我左思右想,左看右看,觉得哪一首都体现不出我的水平。最后,我就把平日写下的一些小东西寄给了班主任老安。再一期的简报来时,我发现自己写的小文章,大都发表了。 老安在电话里表扬了我,说我的那些小文章很受欢迎。男生们都在说,咱区队出了个才女。我好高兴啊!在那个时代,才女还没像今天这样,堕落成丑女的代名词啊。而今很多事都很好玩,据说美女两个字,已经沦落成了——“泛指女人”。哈! 而我最想知道的,是任天行喜欢我写的东西吗? 朱颜对简报上廖凡写的一首小诗很觉诧异,那首诗也叫。在那个文学还很受尊重的年代,好象特别流行“无题”这一类的标题啊。 哲学家兼诗人廖凡的诗作如下—— 无题 墙内是灰色的房子, 墙外是灰色的小路, 上边眨动着灰色的冥想。 不知何时, 几片落叶, 悄然而至, 搅碎了这一份宁静。 于是, 北方的晴空, 鸽哨的鸣响, 闯进了游子的睡乡。 在我看来,立意和意境都明显差了很多。朱颜起初似乎也不看好它:“什么小路,落叶的,灰不溜秋酸不拉叽,酸文假醋的。”但不久她又自相矛盾,歪着头看着远出的群山说:“没看出来啊,你这个老乡,肚子里除了高深哲学,还有文学才华呢。”天,除了无病呻吟我可看不出什么文学才华来。 我只允许天马行空的那个人在我心中。 那段时间,女生们都说我口中念念有词神态迷离恍惚,像是整日发着高烧。其实我是天天在盼《战地雄风》的简报,期待与那个名字和他的作品再一次的相逢。我掩饰说,这是进入创作状态的正常表现。 其实,如我一般六神无主五迷三道的,而一听来了信就两眼放光,顿时跟打了鸡血一般来神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丁素梅。 那一段时间,渐渐适应了连队的生活后,郝好、朱颜和小妖的胃口都相当好,在大肉笼的催发下茁壮成长,精力和体重都开始一路攀升天天向上。我和丁素梅却没胖起来。我是因为有了心事,陷落在单相思中难以自拔。而丁素梅呢,一个月不到,一张清秀的瓜子脸似乎缩水了,整个小了一号。 她在等信。但是这近一个月里,却只见她晚上打着手电筒一封信一封信地写信,而后跑到连部去送信。军营在大山里,寄的信要统一收齐了再送到外面去。但丁素梅却只收到过一封来信,是她的父母写来的。我怎么知道的呢,因为那天是我去连部取的信,看到有丁素梅的,我有意看了两眼,下头写的是安徽家里的地址。我特别把这封信放在了最上面,想着让丁素梅高兴一下。丁素梅听到我在宿舍外喊她的名字的时候,蹭一下就跳出来,完全没有了往常的温吞劲。到了我的跟前,她两只眼睛里冒的都是小火苗啊。可是,当她一下把信攥到手心里去,一眼望见信封下面的那行字,眼睛里的小火苗立即就不见了,耷拉着脑袋一步一挪地回了宿舍。 这里面只有我和小妖知道,丁素梅是在等那个眼镜男的来信。那一个秋日的黄昏,我和小妖在望眼欲穿地等待美食使者朱颜返校时,意外地发现了那惊人的一幕。在军校的围墙里,站在小妖纤弱的肩膀上,我在目睹了那一幕激情吻别后,身心受到了极大的摧残。首先是那一后仰脖摔的,实打实地倒向了大地的怀抱,满眼直冒金星。我笨重的身子摊在地上半天起不来,后来是小妖把我连拽带拉给搀回宿舍去的。 当天晚上的晚饭我都牺牲了。好在朱颜不负众望和我们前后脚进了宿舍,我一连气吃了两只小笼包和三个烧卖后,基本上已经可以行走自如了。但当天夜里我就开始做梦了,梦中有一只硕大无比的老虎一直在追我,张着一只血喷大口拼命往我脸上贴啊贴的,吓得我跑啊喊啊的,把一床床军被都踢腾到地上去了。 后来,我和小妖都格外地留心起丁素梅来。外出的比例毕竟有限。那一年的春天,没轮到出入证的时候,丁素梅往往是一大早就背上挎包去了图书馆。她一呆就是一整天,像是长到了图书馆,连中午午休也不回宿舍。我和小妖曾经猜测,是不是图书馆里有什么玄机啊,是有一条暗道通往校园外?还是眼镜男乔装改扮混进了图书馆要地?于是在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一个人在宿舍里睡足了午觉之后,浑身旺盛的精力无处宣泄,就决定去图书馆侦察一番。朱颜回家,小妖外出,郝好帮着男生缝被子去了,丁素梅自然长到了图书馆。我夹上一本书,脚步沉稳一脸凝重地向图书馆走去。 我从一楼巡视到三楼,终于在图书馆三层的过刊阅览室望见丁素梅。她坐在一个临窗的窗口,正埋头于一本厚厚的合订本之中。看来人家在学习上还是很下苦功的,恋爱学习两不耽误。不像我,无头苍蝇二流子似的瞎晃荡。一时间我十分自惭形秽,赶紧找了个位置,在丁素梅不太容易发现的一个斜对面坐了下来。 我刚刚让自己遨游在知识的海洋中,丁素梅却一次次地起身了,她走到那扇临街的大落地窗前,一动不动地站着。我抬头望望向她,她斜着身子几乎背对着我,根本看不清她的表情。她就那么站了很久,站到我把一个中篇小说都读完了才回过身来。天,回过了身的她,眼睛里怎么都是泪水呢?一双眼睛红得怕人。我坐不住了,刚想起身上去关心一下。她却已经飞快地擦了下眼睛,抱上那本书,走到书架里面去了。 是什么样的一段恋情?竟引得这个外表矜持很有几分老道的女孩如此多愁善感。一时间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对爱情还是一片茫然认识的我,完全无从猜测这个恋爱中的女孩的种种心思。不由也走到了那扇落地窗前,愣头愣脑地向外观看。站在窗前,正好把校园外的这条江城的主干道尽收眼底。主干道两旁种满梧桐树,正是春天,梧桐树枝叶繁茂,汁液饱满的大片的片子在午后的阳光下熠熠生辉。马路上车水马龙,人行道上行走着自由而幸福的人们。可我们。哎,我不由深深地叹了口气。 所以在十多年后,当都市人几乎人人手执一只小巧的手机,尽情挥洒话语和传送信息的时候,我总是情不自禁地心生感慨。特别是短信,此处无声胜有声。这厢拇指按下或者笔锋一点,几行短信便跃然于荧屏之上,转瞬就把你的所思所想传达到了另一个人手上。于是我不能不对手机的发明者心生景仰。一只小小的手机,几行小小的短信,顷刻就可以把天涯拉成咫尺。我总是想,在遥远的十多年前,在我们的军校时代,没有手机的过往,传达感情对我们军校生是一件多么周折费力的事情啊。而眼前,如果这个低头啜泣的女孩手上握住一个手机,即使她无法迈出军校的大门,她也能在短信中寻觅到外面世界的斑斓,从听筒里听一听心上人的声音,或者微笑,或者怅然,而不至于如此这般伤心地独自哭泣吧。 说远了,再说下部队锻炼这一段吧。到这时,正深深地沉迷在对任天行的暗恋中的我,已经十分理解丁素梅的心情和感受了。可郝好和朱颜不知道,她俩见丁素梅这个样子,有时还会开开玩笑逗逗她。特别是朱颜的那一逗,还就把丁素梅给逗急了。 那天午饭后,郝好蹲在宿舍前的水池子边洗衣服,我搬了个凳子坐在树下看简报,小妖则爬到房前的一棵柿子树上逍遥望风景。这段时间小妖的敏捷身手是大有用武之地,动不动就爬高上低的,像个野猴子一般不消停。只有丁素梅一个人闷在宿舍里。 “呜”的一声,树上的小妖打了个响亮的口哨。“有情况!”她轻声报告。我抬了头,远远地就见山路上晃荡过一个人影,是朱颜,她手插在裤兜里,从连部那边的山坡上一路走了下来。看来今天没有简报寄来。 朱颜还没走近,就很是兴奋地高声喊起来:“战友们,我带给了你们一个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今天晚上放电影,台湾电影,《妈妈再爱我一次》。万岁!电影万岁!万岁岁!” 天呢,有电影看啊。我跟着欢呼起来,乐得小妖在树上打了个欢快的口哨,郝好则一下直起了腰,甩着手上的洗衣粉沫子嘀咕道:“电影放映前肯定要拉歌,得准备一下才好啊。”我则兴奋地一下跳起来一把抱住了扑过来的朱颜。朱颜趁势搂住我,我们两个人蹦擦擦蹦擦擦地在房前的空地上走起了交际舞舞步。 “朱颜,今天有我的信吗?”从宿舍里,传来丁素梅那充满期待的声音。 朱颜停止了步伐,冲我极快地眨了几下眼睛,赶紧说:“有哎有哎,有你一封信的,你不问我都差点忘了。”她一把把我手里的简报夺过去,叠了两下,而后迅速揣到了军裤的裤兜里。 丁素梅马上奔出来了,“在哪儿呢?”她的脸上满是惊喜,惊喜得令我有点不忍心看她。 朱颜说:“在这里呢,你来拿吧。”她指了指放简报的裤兜。我刚要伸手去拽朱颜,丁素梅已经猫捉老鼠一般扑到了朱颜的身上去。朱颜这只老鼠却机敏地一跳脚,一下就跑开了。朱颜拍拍裤兜,双手叉了腰站到了山路上。“哎,你来拿信啊!” 两个人疯丫头一般在半山腰上追啊笑啊的,足有十多分钟过去了,看得我和小妖都忍不住心焦。 果然,终于,丁素梅红着一双眼睛冲下山来来,一头扎进宿舍里去了。朱颜跟在后头,手里捏着那份揉得不像个样子的简报,委屈地嘟囔着:“不就开个玩笑吗?那么当真干嘛啊。” 小妖腾的一下从树上跳了下来,正落到了朱颜的面前。我走过去,挽住小妖,一起横眉冷对四只白眼球对准了朱颜。 “来来来,站成一行,我们把晚上的拉歌提前练一练!头次亮相,我们绝对不能打无准备之战!全体集合!”郝书记已经站在门口一本正经地命令我们了。 从丁素梅失神的眼睛里,我想到了一个人,我的老乡马小蕾。 军校的第一个寒假里,她来我家里找过我一次,也是这样的失魂落魄的模样。我们东拉西扯地说了一些军校的事,不知为何,虽然都是军校生,但我和马小蕾她的谈话总不似和朱颜郝好小妖她们那般,想说什么就说什么,那般畅快过瘾。或许是性格的缘故吧,马小蕾似乎内向许多。但也不对,小妖也是极其内向的,可当了小妖的面,我也是想到什么张口就来的。可是跟马小蕾就不同了。那一天,我们的谈话断断续续,当她面露羞涩地提出要打一个电话时,我赶紧起身出去给她洗水果了。 马小蕾的故事,由舞会开始,是从火车站展开来的。 就她了!此刻,在舞会上火力侦察了好几番的孙宏雷,已经把目标缩定在了马小蕾身上。 话是搭上了,舞也教了,可这女生却就此不出现了,再想见她就只能到图书馆去了。孙宏雷只能摆出刻苦攻读的架势,腋下夹几本书,还找了副平光眼镜带上,人五人六地和马小蕾一次次邂逅在图书馆的同一层。而后他摆出大哥的姿态坐在马小蕾对面,向她嘘寒问暖,没忘记把自己的所谓家庭背景吹了个天花乱坠。而后,他又跑到街上去,挑了双正在降价中的、质地和样式还算不错的棉皮鞋,再到礼品店里给鞋盒子做了个花哨的包装,赶在圣诞节这天,亲自送到了马小蕾的手上。 大练兵出奇地顺利。 寒假到了,马小蕾去火车站赶火车那天,孙宏雷特意找江城的战友要了辆军用吉普亲自护送。到了火车站,看到马小蕾手里捏的是张硬座车票,他又跑前跑后好一痛忙活,硬是自己掏钱给马小蕾换了张卧铺票,而后带领军车大模大样长驱直入就驶进了站台上。 眼见火车即将离站的一刻,马小蕾眼里浮起的离愁越来越浓,孙宏雷满心喜悦浑身舒畅,像打了个翻身仗一般充满豪迈之情。火车开动起来以后,因为情绪颇佳,他又锦上添花地使劲摇晃着一只手,跟着火车往前跑了几步。车窗里,马小蕾不断地招手,眼睛里一时间泪光闪烁。 本是想学着电影里的人来个煽情的慢镜头,不料观影人真就动了感情。做潇洒状的孙宏雷见状不由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那只挥动着的手呆呆地停在了半空,不上不下。一股说不上是什么的滋味蓦地一下涌上了孙宏雷的心头,他站在哪儿愣了半天神儿。 这边火车慢慢开动起来了,眼见孙宏雷和他身后停靠的的小个头在站台上越来越小,最后缩成了一个叹号,以至完全脱离出了视线,马小蕾的眼泪才收住。 马小蕾是动了感情了。其实她并不是个爱流泪的人,似乎从懂事的那天起就没有尝过眼泪的滋味。她不能哭,她怕她的眼泪会引姥姥伤心。所以,她从小就不爱哭。在她三岁那年,父亲和母亲分开了。父亲先搬出去了,后来母亲也成了家,从胡同里搬走了。父亲和母亲不久又都给她添了弟弟妹妹,马小蕾被他们留给了姥姥,慈爱的当爹又当妈的姥姥。她和姥姥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父母亲都在工厂里干最简单的工种,手头上也并不宽绰,给她们的资助极其有限。姥姥就在胡同里拾破烂,有时还走到远一点的街上和公园门口去捡。那么多年了,她们也就过下来了。马小蕾很争气,功课永远在班上是第一,三好生的奖状贴了小屋一墙。她的家庭情况,学校里的老师都清楚,所以极力地推荐她报考军校。班主任说:“上军校没有任何的经济负担,对你这样的情况最合适。”军校的招生教员说:“军校实行供给制,学费全免,每月按照战士标准发放津贴。”于是,她选择了军校。本来是想选择一所家门口的军校来读的,正好可以照顾年近70岁的姥姥。可那一年,招生简章上并没有出现任何一所北京的军校。 军校的招生教员在家访后,了解了马小蕾的家庭情况后都对她很重视,感觉她着实不容易。就对她实话实说了:“我们军校的待遇是好,但军校的分配可是全国分配,你可要考虑好了。当然,你的家庭情况特殊,相信组织上是会考虑照顾的。”对此马小蕾很觉意外,不能回北京,姥姥怎么办?她在矛盾中狠是彷徨了几日,最终,心事重重地登上了南下的列车。 这么多年的生活里,她除了相信姥姥,就是相信自己,并不轻易向旁人敞开心胸。可遇见孙大哥之后,一切都变了。 孙大哥对她的关心,是她从来没有感受过的一种情感。并且,孙大哥又是多么神通广大的一个人啊,他家里的人不是局长就是县长的,他的朋友也都是一个个呼风唤雨非等闲之辈。孙大哥说他在北京有个高干叔叔,以后马小蕾毕业回北京,就让他叔叔给军校的领导打一个电话,准保一路绿灯马小蕾就回了家了。回北京,这对她是多么大的鼓舞啊。当初要不是看中军校的优厚待遇,她怎么舍得离开姥姥半步呢?并且,一天天年迈起来的姥姥又怎么离得开她呢?生活里靠自己靠得艰难,经历的世面毕竟还少,马小蕾很容易就被看似路路皆通的孙宏雷迷惑住了。而在回北京的事情上,她是多么需要这样的上能通天下能入地的贵人的帮助啊。 列车跑出去有好远了,马小蕾的情绪已经平静下来。她久久地把目光停留在了手里的一张小纸条上,那上面记的是一个东北某驻军的电话号码,是孙大哥留给她的。握着它就仿佛握着一张护身符。 那年寒假,突然来访的马小蕾满面恍惚,令我看出,她似乎并没有从电话里找到她要找的人。马小蕾两眼失神地托着腮坐在电话机旁发了好一会儿呆,连我叫她出来吃水果都没听到。 后来的那整整一个学期,我都没在校园里看见过那个教马小蕾跳舞的干部学员。我以为,他是结束进修离开军校了。 而我并不知道,马小蕾和他的故事却并没有戛然而止。 书中洋洋洒洒数十万字娓娓道来了六个军校女生四年的情感路程,性格运命各不一样,共同的是执着,军人骨子里那种不达目标不罢休的执着。 和所有大学校园一样,即便是在严谨的军校,鼓荡的青春也是永远的主题。女主人公小米和所有战友一起接受着独特的洗礼,有关信仰、有关使命,同时也有关爱情。在上世纪80年代,他们在管理制度森严的军校,秘密地谈着理想中的恋爱。 叶小米、郝好、朱颜、丁素梅、姚小遥、马小蕾,六个女生在男人的海洋里站在军校的舞台上走过了人生最美好最单纯的青春期,遮遮掩掩也藏不住青春与爱情燃烧出的火焰,军校生活的神秘和浪漫,冷酷和严峻,显露在一个个暴雨骄阳一般的成长片段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