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歌》 楔子 晚上看来,虹口区的弄堂老墙像个罹患皮肤病的老太,层层叠叠的招贴字报长满一身。压着梨膏糖的招贴半张纸,王沐天“啪”地按上了自己的杰作。他故意贴得高一些,一个仰视才能看真切的高度,那是他心中事业至少应有的位置。 然后,就像来时那样,王沐天拔腿就跑。灵猫一样的小身影飞快地跑出弄堂,留下一串蹬蹬蹬蹬的脚步声。被他贴在墙上的招贴卷翘起一个角,被风呼扇起来,那上面是幅漫画,一个矮胖的日本兵用三八枪打着膏药旗,旁边用毛笔写着:“打倒日本短腿猪猡!” 对十六岁的王沐天来说,他理解的抗战就是这类行动,而这样的夜晚,就是他们的抗日战役。 “撒库拉,撒库拉,雅又一莫萨拉哇……” 几个醉醺醺的男声合唱着一首日本歌,歌声从挂着“居酒屋”招牌的日式小酒馆的布门帘里传出来。 1939年的上海,日本歌交杂着西洋乐,法国的咖啡、英国的雪茄、鸦片烟的迷香中,法国梧桐的树叶沙沙作响。明枪铁骑的骑警巡逻在英法日的各个殖民区里,维系那里的歌舞升平。 1939年的上海,是世界上最大的调色盘。这样的歌声随处可闻,是半座城市的背景音。 王沐天猛地转进街角,几乎是把自己扔到墙上。他背心贴着酒馆的窗根儿又笑又喘,探出头去瞄着来路。一只秃尾巴扫帚戳到了王沐天的鼻尖底下,扫帚上浸透的机油气味呛得他顿时咳嗽起来。三四双半大孩子的眼睛里闪着坏笑和紧张,盯在王沐天的脸上。 “我们早贴完了,又是你最后!”带个方眼镜的小郑压着声音说。小郑是一群孩子里年纪最大的一个,顺理成章成了头头。他人瘦成一根竹竿子,正是蹿个子的时候失掉了营养,但因为年轻的缘故,瘦也不觉得嶙峋,说起话来爱端架子,惯是一板一眼。 王沐天不爱听数落。他潦草地夺过扫帚,跟七街六巷里拼凑来的小战友们蹲在窗根儿下,试了试投掷的角度。 这是早已部署好的作战计划,王沐天伸手从口袋里拿出打火机——众人蹲在这里等他,无非等他口袋里这亮晶晶的小东西——嚓地点燃,整支扫帚轰然燃烧成了火炬。就着刚才拿捏好了的角度,王沐天兜手把火炬往酒馆里一扔…… “跑!”王沐天大笑着蹿了出去。 又是一轮飞奔,几个十六七岁的男孩狂飙一般跑过弄堂,他们身后,酒馆内的歌声瞬间变调,在爆炸一样的咒骂声中,鞠躬尽瘁的火把被扔了出来,门里头紧跟着冲出两个日本兵。奔跑的身影们太过抢眼,日本兵跳着脚朝那些身影指着,尖厉的哨声连续刺破夜空。王沐天边跑边回头,胜利的得意拌着刺激在心口怦怦狂撞,他简直想大喊一声:短腿猪猡! 但是马上,王沐天感觉自己被坑了。或者说,吃过猪肉的他实在没有机会见猪猡走,他没想到短腿倒腾起来能有这样的速度。 男孩们跑出弄堂,跑进街心公园,每人扑向一棵法国梧桐,猴子一样蹿上树干,逐个消失在梧桐树茂密的枝叶里。王沐天有样学样,一头扑在树上,手脚并用地往上蹿却又手脚并用地滑下来。 爬树的技能是他人生中的一大缺陷,他的胳膊还太细弱,绸料的衣服也太过绑身,身后混合着痛骂的日本话和奔跑声越来越近,王沐天早已笑不出来。 骑在树上的小战友们急得鼻尖冒汗,他们扒着树枝狠狠冲王沐天做着毫无意义的手势。三四个日本兵已经冲破夜色闯进了他们的视野,再有两个喘气的工夫,暴露在地的王沐天一定跑不脱了。 最后一次从树干上掉下来之后,王沐天放弃了爬树的努力。他变戏法一般从裤子腰里拽出一条女孩的长裙,恶狠狠抖落开,让裙角覆盖住自己的裤腿和脚面,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条丝头巾——王沐天有着一头西方洋娃娃一样浓密的卷发,用头巾一裹,露出的额发恰似年轻小姐的刘海。他知道树上的那帮猴子在笑,让他们笑去吧,王沐天愤愤地想。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他迅速地把自己武装成女孩儿,然后,夜幕下一个转身,迎着日本兵慢慢走去。 跟那几个失去目标的日本兵擦身而过的时候,机警而调皮的笑容重新出现在王沐天的眼睛里。他斯斯文文低垂着头,轻轻念出:猪猡! chapter 1 “什么节呀,”洪望梅讲起话来像倒豆子,一字是一字,叮叮当当地脆利,“我爸爸今天从杭州讲课回来,我妈给他接风。” “不是还没到饿三天的时候嘛。”管妈还是那副脸,“不然少买点肉,单给小姐开个小灶……” 这话有力度,小郑他们愣了一愣,旋即又是大笑:“游击队还用夜壶啊?” 隔着落地玻璃窗,王沐天机敏地看了一眼母亲和三个女眷,飞快掘出一块包着破布的硬物。他把它塞进裤子口袋,又把两手上的泥土在裤腿上胡乱一蹭,这才起身,端出一副悠闲身段来打算溜出客厅。 管妈把嘴一撇,摇着头走开。 王沐天乖而敷衍地喊人问好。 洪望梅惊讶地问:“为什么?” 犹太人开的旧货铺里,王多颖一进门便看见孙碧凝在那里挑拣衣料。 又是两声枪响,这一回的子弹简直是削着王沐天的头皮呼啸而过的。舞男忍无可忍地大叫:“跳啊!” 舞男马不停蹄地奔到厕所窗边,一把推开窗朝下看了一眼,扭头冲着王沐天一别下巴:“你先下,不要慌。” “剩下三个人怎么办,谁骑谁不骑?” “既然我们现在经费充足,应该一人买一部脚踏车。因为我们下面一次行动需要撤退的速度。” 王沐天便一低头,每日都听一万遍的唠叨这时候派用场了,“妈说,爹走了以后,我们家就在啃家底,金山银山也经不住这样啃,已经把一部汽车啃光了,再啃只能啃房子了。姐姐的嫁妆是不能动的……” 孙碧凝没好气地用鼻孔哼出来:“还什么,不用还了。” 十八岁的王多颖跟弟弟一样有着一头丝绸一样天然卷曲的秀发,她的发色接近柔润的松木,小洋人一样微微发黄,更衬得下颌尖尖双眼大大,两腮肌肤晶莹得仿佛杏仁豆腐,碰上一指头就要颤颤地破了似的。五街四巷里王家小姐是出了名的美人,但是在十六七岁少年们的审美眼光中,这等女孩子便过于精致,过于脆弱,在轰轰烈烈的抗日运动时期,像她这样的小布尔乔亚年轻人,从来都是他们的歧视对象。 三伯伯和朱玉琼的声音飘进书房,王沐天埋头盯着铺展在书桌上的一幅山水,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眼前的山水疏疏朗朗开阖纵横,很不像出自女人的手笔。瞧着这样的画作的时候,王沐天内心中会对母亲生出复杂的疑问。她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琐碎了呢?是一直这样的吗?一直这样的,心里倒搁得下这样的河山! “我要强,就不会容你这么跟我说话了!你跟我陪嫁到王家,仗着我妈活着的时候喜欢你,抽空子就占我上风!”说着,朱玉琼便真的眼泪汪汪起来。 王家洋房的楼下,参与夜间“战役”的几个战友都还等在那里。王沐天从楼梯口出现,他扬起手里裹着破布包的金条,严肃而得意地说:“经费来了。” 王沐天停住手,没意思地站起身来说:“……算了吧,我不要了。” 朱玉琼看着他的脸,下巴一拧进了客厅:“在家里就闻到黄鱼了是吧?没有新鲜黄鱼不来看我的!” 洪望梅捂着嘴咯咯笑:“告诉我,我又不说出去!” “人家洪家计较这些?”管妈只差用鼻子哼着,“太太,你也太要强了。” 王沐天犹豫了一下:“我要是不说,你借不借给我?” 王沐天戴着墨镜,走到一面直立的镜子前打量自己,从镜子里看见母亲和三伯伯会心一笑。 王沐天猴子一样躲开,嚷着:“三伯伯戴起来像老阿飞!” 洪望梅愣了,也把声音放低:“你要钱干什么?” “踩稳了。”舞男压低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他一级一级紧跟着王沐天向下攀爬。 此时的舞厅里,四五个越南巡捕和两个便衣打着巨大的电筒,一边查看着钻在桌下、趴在地上或者躲在吧台后的男女们,一边吼喊:“都出来!站好!拿出证件!” 王沐天把钞票往手里一划拉,扭头跑了出去。他习惯了母亲的这种炫耀,亦痛恨母亲的这种炫耀,这让他一秒钟也没办法面带笑容地忍耐。 王沐天把眼睛一抬,直截了当地打断她:“我抗日去了。” 洪望梅扬眉叫起来:“口气吓死人!那你呢?连这点钱都没有,还要跟我借!拿去啊!” 朱玉琼抬眼瞟了儿子一眼,慢吞吞地掏出小荷包,故意把里头的充实内容亮在另外三人的眼皮底下,“阿沐最喜欢你们来了,当着你们,他好敲我竹杠!”她溺爱地轻轻打了一下儿子的手:“是吧?” 王沐天认出了那张脸,他松弛下来。他还不能算作认识这个舞厅中蓦然出现的男人,但是这个人已经两度救了自己。从他这份娴熟的随机应变和大胆做派看来,这人无疑正是王沐天心中的抗日前辈。 楼上的钢琴声戛然而止,窗户打开,王多颖探出身来:“阿沐,你们又在搞什么鬼?” “这是哪一班火车,怎么这个钟点到啊?” 王多颖一路穿过客厅进了隔壁书房。朱玉琼瞪着眼睛瞪了一会儿,自己也索然了。 大厅里的灯突然熄灭,音乐骤停的短暂绝静中,王沐天把捂在胸口的传单一把扯出,“哗啦”一声朝天撒出。 朱玉琼装着没听见,起身向客厅外走去,扬着声音喊人倒茶,便有知根知底的牌友在沈太太耳边告诉:“羊癫风!看着是个美少年,假长了这么好个坯子……” 朱玉琼眼睛顿时亮起来:“真的?” 舞厅里炸了窝,比刚才的骚乱更甚,所有人都在尖叫着往外挤,门口却被便衣堵住。王沐天趁乱发狂地挣扎,他用力过猛到差点把自己摔倒,扭头才发现刚刚揪住自己的便衣像条人皮口袋一样向下瘫软,额角正汹涌地往外冒着黑糊糊的液体。那只能是血了。 这话从昨夜男子的嘴里说出来,掷地有声铿锵作响,王沐天嘴里说出来就很没那么得人心。戴眼镜的小郑把眼睛眯起来说:“哦……你怕了?” 王多颖就红了脸:“人家要骂我老面皮了!” 静默了一秒,立即有人跳了起来。 “连跳探戈和伦巴都是抗日,懂吗?” 王沐天把筷子放下:“那别动了,给洪伯伯留着吧!” 王沐天如释重负,听话地抓起林林总总的一把钱,正要点数,望梅在一边说:“别数了,一共五十三块。” 朱玉琼撇嘴一笑。在这个男人面前她是贪嘴的小姑娘,总要他带了填嘴的零食来才满意。她心里滋润,依旧端着懒洋洋的架子接下橄榄:“电报你先看,我老花镜找不到了。” “你姐姐嫁过来,头一桩事情我就是要教她过日子。弹钢琴能把锅里的饭弹熟了?别到将来又是一个玉琼。要多少?” 王沐天气急,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皱巴巴的钞票使劲往地上一扔,转身便走。又突然停住,回头说:“拿去吧!我已经跟真正的抗日游击队联络上了,你们给人家倒夜壶人家都不要!” 王沐天不明所以,懒洋洋地重新打量画作:“嗯?” 管妈无奈地看着她。 舞男咬牙咒骂一声,脚步急刹而后急转,凄凄夜色和七拐八拐的弄堂被他熟练地利用起来。他与王沐天的身影渐渐甩开追逐,两人再次猛地拐弯,闯进菜市场的弄堂。 朱玉琼在一边咂嘴:“阿沐啊!弄坏了!三伯伯这副眼镜贵得不得了!” 有些抗日活动,王沐天觉得没有人可以信赖,所以就只有由他自己去完成。他觉得只有抗日老手才能胜任那些危险的任务,比如说,这一次。 孙碧凝挨着玻璃瞧见了,眼睛一亮:“哟,这个戒指是新摆出来的,上次没看到过。同样的钻石,看看人家的镶工……你姆妈有个戒指,是她跟你爸爸在美国的时候买的,有点像这个。” 沐天感觉有些异样,心里咚咚直跳,不禁往后缩了缩。“今天我刚跟我姐姐吵架……” 半晌朱玉琼出了浴室,自觉没有把话说痛快,扶着楼梯一溜声地又喊管妈。对着楼梯的大门一开一合,三伯伯手里拿着一封电报,慢条斯理地进了屋。朱玉琼下楼下到一半,看见他,眼睛闪烁了一下,一种中年女子脸上少见的娇憨飞上面颊。 小郑便鄙夷地说:“我家要是有钱,我才不怕花呢!” 管妈咂着舌头蹒跚着脚,嘀咕着叹气:“还叫我走呢!走了谁给你拿草纸!” 网状的世界霎时消失——王沐天气喘吁吁地瞪大眼睛,看到面前的男人手里抄着一张破草垫子。原来那是他刚刚顶在头上的东西。此刻的王沐天看清自己身在一条菜市街上。时候晚了,鸡鸭菜贩早都收拾了摊位,随地铺些毛垫子草框子,在墙根下横七竖八胡乱睡倒。王沐天就是被塞进了这众多毛垫草框之间,此刻枪声和追逐的脚步都已听不见了。 朱玉琼进了浴室,“咣当”一声,门关上了。 法国公墓的树林子里,几张铺在草地上的旧报纸既当桌子又当凳子,中间的报纸上搁着丰盛的罐头肉、罐头鱼、香肠、面包和汽水,“革命小战士”们团团围坐,阶段性的胜利和阶段性的经费充足让这些孩子们一个个雄心万丈。 孙碧凝满面春风地说:“阿沐,来来来,昨天晚上烧的,放了二两冰糖,咬上去糯米一样,精彩得不得了!” “沤不了多久了,”孙碧凝半是宽慰她,半是宽慰自己,“等望楠在后方安顿好,他会想办法把你接过去成亲的。” 门口,孙碧凝领着王沐天欢天喜地地走了进来:“梅梅,添一双筷子,阿沐来了!阿沐,换换鞋子!我去厨房替你舀一碗绿豆百合汤,消消暑!” 王沐天愣着,背后却被粗暴地推了一把。他要回头,推他的人已经一把抓住他的手,揪扯着他朝与门口相反的方向奔去。逆流而上的一顿狂奔后,王沐天跟着那人跌跌撞撞上了楼梯,被直接扔进了舞厅的厕所,嘴巴啃在墙上。他回过头,看到一个手中持枪的陌生男人正在迅速地把门插上。 孙碧凝思磨了一回:“是不是玉琼自己不好意思来张口,让你来的?” 为了彰显自己的立场,王沐天用冷漠的面孔对着姐姐:“喊什么,没干什么。” “昨天是过什么节?”王沐天笑着问。 三伯伯在扶手椅上坐下,撕开电报,看了一眼,抬起头。 王沐天打住话头,慢慢地拿起筷子。孙碧凝展展手坐下:“开饭,开饭!梅梅啊,你们刚才在说什么钱?” 王沐天咬着牙,忍受着孙碧凝对母亲的责难。王家风气从上到下都是这样的,自家人自家可以瞧不起、瞧不惯,别人说一个不字那都不可以。王沐天飞速地找补:“妈说印子钱利息蛮高的,一收回来,马上就还给你。” 这一回醒来,王沐天是被硌醒的。不知是蜷在什么地方了,脖颈和后背刺刺硬硬,痛得很,张开眼睛时世界被分割成了细碎的网状,重重叠叠看不清楚。昏迷前的回忆以缓慢的速度苏醒回来,王沐天记起了自己近乎呕血的狂奔,记起了颠簸在眼前的黑暗弄堂,记起了身后煞人的枪声……王沐天猛地坐了起来。 “那好,回头我把那几根条子都让你带走。” 舞男抱住王沐天顺势跪下,他也喘得快断气了,两手急促地在王沐天身上摸索着寻找。没有枪伤,没有血迹,这让舞男略略松了口气。 中午,洪家公寓客厅里,洪望梅仰在沙发上看画报,一只穿着时新丝袜的纤纤脚尖在膝头上一点一点的,透着年轻女孩子的活跃和不安分。 王家楼上的小客厅里,这个时间,朱玉琼照例在打麻将。玩牌的时候朱玉琼一向投入得很,乃至王沐天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从她身边走过,她眼角也没动一动。王沐天压着狂奔半夜的喘气声,轻轻绕到阳台。 “有二十三岁了吧。”朱玉琼回思一阵,又说:“大概是去年从美国的大学毕业的。我还没见过她,见过几张照片,都是她十岁前照的。”她指着茶几玻璃板下压着的一张全家福,上面有个八九岁的女孩,“喏,这个就是。她姐姐比她大五岁,嫁到英国去了。” 进了自己卧室,洪望梅把门一关,到桌前去翻抽屉,深深弯腰的动作让旗袍把她的腰身勾勒成了一个漂亮的葫芦,这个葫芦持续填充在王沐天的视野里。王沐天坐在女孩儿闺房的单人床上本就不自在了,这会儿脸上一红,移开了目光。 枪声是从头顶传来的,王沐天抬头时,原本还在他上方的舞男撒手而下,越过王沐天直接坠落在地上。王沐天瞪着厕所窗口伸出来的两只黑洞洞的枪口,眼神发晕,心想那个人被打中了,他被打中了…… “唉,你在新加坡的哥哥,有个小女儿,是不是叫小霞?” 夜上海舞厅,王沐天匆匆地在跳舞的人群里穿梭。 “跳!”“被打中”的人好端端地站在梯子下,冲着王沐天伸出手来。漆黑夜幕中唯见他两只眼睛炯炯到吓人。王沐天惊喜交加地瞪着他。 孙碧凝口中的望楠,是洪家长子。洪王两家原是世交,祖上一齐显赫过来的,如今也一齐日薄西山,两家孩子从小一个屋子一张床上摸爬滚打地长起来,说青梅竹马都嫌不够熟络,王多颖跟洪望楠是早就订了婚的。见这么问,一时关心也就忘了避嫌,王多颖失落地叹气:“一个多月没有他信了。”觉得不好意思,又赶忙加上一句:“说不定望楠在内地相好了一个摩登女郎,信也不给我写了!” “给谁做?”王多颖伸手去摸摸。 洪望梅诧异地上下打量王沐天,转而撇嘴一笑,起身往自己的屋里走去,“你跟我来。” 听见门响,王沐天抬头。门口,王多颖回手把门带好,脸上挂着神秘而威胁的微笑。 “差得太远了。”王沐天叹了口气,“你怎么才这一点钱?” “哟,什么病啊?” 她转身往回走,上到楼梯口停下,把头一扭,又是那样娇憨霸道地看着他。 三伯伯倒是笑了:“让他戴吧。” 孙碧凝:“我还没答应借给她呢,怎么还呀?” 王沐天气不打一处来:“你才怕呢!” 王沐天抖抖地向下看去,细长的阶梯仿佛还有天之于地那么高似的。爬树真的不是他的长项,爬梯子亦然,王沐天感觉过了半辈子那么久,终于还有八九级梯阶就要落地了,突然一声枪响,王沐天惊得一个失手差点翻滚下去。 王多颖脸上那个神秘而威胁的微笑渐渐扩大,变成得意,她走上前来,两只手撑在画作上。 舞男背对王沐天,把枪对准了门口。 看热闹的不嫌事大,小高嘻嘻哈哈插在两人中间起哄:“阿沐怕花钱!阿沐今天出了这么一大笔活动经费,他心疼了!” 洪望梅笑嘻嘻地打岔:“姆妈你怎么听的!没提到一个‘钱’字呀!阿沐这么个小鬼头,要钱干什么?再说,王家姆妈会让她宝贝阿沐缺钱花?” 男孩们扭头看着这个瓷器般轻盈雪白的女孩。 王沐天脸上滚烫,正要说什么,门开了。洪望梅跳起来迎上去:“爸爸!” “谁家的姆妈这么害自己女儿!……要不然,我现在都在内地读大学三年级了,说不定还能常常见到望楠!”这个话头不能提,王多颖每次一提都会酝酿出上一辈子的委屈来,“她装病骗我,把我从学校的船上骗下来。我考大学熬了那么多夜,都白熬了!现在闲在家里,天天都在过黄梅天,心里都要沤烂了!” 朱玉琼一愣:“对呀,怎么了?” 除开神话传说,自家花盆里能挖出金子的这种故事,大约也只能发生在王家。王沐天父亲死了一年,赶上当下时候不好,显赫的王家如今日薄西山,朱玉琼一个寡妇,带着王沐天和王多颖一双儿女前后搬了两次家,藏钱的地方也算想绝了,最后一拍脑袋,索性把手头家当统统兑了金条埋在花盆土里,号称以土生金。朱玉琼自觉滴水不漏,连儿女也没告诉,王沐天却一早就知道了这处宝地。 经济地位决定社会地位,王沐天顿时被围住,小郑兴奋地推着眼镜:“好样的!明天可以多买点写标语的纸!这个钟点儿哪一家当铺开门?” 朱玉琼哭起来,往浴室走去。 屋里的灯光很快重新亮起,王沐天回头,看到抓住自己的是个陌生男人,他挣扎,男人连个轻蔑的表情都懒得做,顺手把他的膀子反拧到了背后。别住筋的剧痛让王沐天脑子里轰轰作响,他想这回搞砸了,这男人是个便衣。 ①长江三角洲部分地区的方言,为“姑妈”的意思,有时也指婶婶、邻家阿姨之类的女性长辈。 三伯伯便笑,纵横商海、精明决断的生意人的一副披挂在这一笑之间全然卸去。面对朱玉琼,这个男人不再是叱咤半个上海滩的精诚银行老总,只是个有耐心、好说话、温情脉脉的中年人。 王沐天抬头:“那怎么可以?” 一身风尘的洪涧琛进了门。洪涧琛年过花甲,头发尽都银白了,同他夫人一样,老教授瘦而笔挺,常年的忧思让他脸上纹路深刻。在女校里,这位教授讲起课来诙谐倜傥,风度慷慨,下了学却是惯不爱说话的。王沐天自小有些怕这位严肃的长者,他怯怯地喊:“洪伯伯。” 店里两人说着话,马路对面几个半大男孩子匆匆走过。王多颖看得愣了一下,那里头一个卷毛头的背影把她眼光给勾了去。 “你这不是占我上风吗?说你都说不得了,一说就要走!……你走啊!” 王多颖扭头看着窗外,“今年天热得早啊。” “就马上还给我。知道了。”孙碧凝替他说完,自己摸了钥匙去开柜子,“不还也没法子,肉都烂在肉锅里,我们以后横竖是两亲家!” 枪声近了。 为了摆脱姐姐而进到客厅,王沐天没话找话,冲三伯伯亲热地咧嘴:“三伯伯,你上次说要给我买一副进口墨镜的!” 奔跑中的舞男被身后的力道给拽了个趔趄。他狂怒地回过头,愕然看见王沐天像一截木头一样栽倒在地。 王多颖甜甜地喊:“洪家姆妈!” 可知道归知道,他自己从没动过金条的心思,在他眼里,母亲藏金的谨小慎微已属俗不可耐,他有着截然不同的追求,同母亲,同姐姐,同这死气沉沉的大房子中的所有人都不一样。这一次,要不是小四眼说抗日活动的经费不足……王沐天轻轻转动着小刀,刀尖碰在了一个硬邦邦的物体上,停了。 屋里静下来。孙碧凝瞪视王沐天半天,才开口:“哎哟,真没想到。那三伯伯对你妈,一点儿都不照管?” 王沐天拿出慷慨的姿态:“有钱了,我们开会可以到法国公墓去野餐,边吃边开会。” 见孙碧凝去了厨房,洪望梅咬着嘴唇,笑着打量王沐天:“一个学期没见你,你又长高了呀。” 人们惊魂未定地按照指令行动。 镜子前头,王沐天头皮发炸。 王沐天心里有些不自在了,他顿了顿:“昨天不是排练。” 王多颖的卧室里传出流畅的钢琴声,王沐天避着管妈来到紧闭房门的寝室门口,再次变戏法一样从裤子里拉出那条裙子,匆匆脱下,又从口袋里掏出丝头巾。王沐天蹑手蹑脚推开门,钢琴声如同流水一样自门缝里倾泻出来,他把那一大团皱得如烂咸菜的裙裾和头巾往门里一扔,自己回身下了楼。 王沐天愣了一下,这简直是考验自己的时刻到了,他下意识地挺起胸让自己显得高些:“国难当头,匹夫有责。” “能不能借点钱给我?”王沐天忽然小声说。 洪望梅一骨碌翻身起,把书一丢,轻快地整了整自己浅粉色带白点的短袖旗袍,见到王沐天便甜甜地笑了:“阿沐口福太好了,姆妈烧了你最喜欢吃的菜:红烧蹄髈!” 王沐天愣愣地伸手去摸自己,吓了一跳,脸上半干半湿,干的地方已经凝固,硬硬的拽得皮肤发痒,湿的地方就是泥浆一样,稀稀拉拉还在往下淌。王沐天本以为那是血——至少那还壮烈得很,结果手指放在鼻子下一闻,臭得犹如挨了当头一棒。 “你有癫痫病?”面前的陌生男人眉毛拧到一起,问他。 舞男消失在弄堂尽头。王沐天着实被骂得挺惨,但嚼嚼这九死一生之后的滋味,却兴冲冲地笑了出来。这一回,他心里的抗日有了更扎实的存在感。 “旧货店逛了好几家,没碰上这个牌子的。”三伯伯惯孩子跟惯着朱玉琼是一样的,他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墨镜,盒子烫金的“Mont Blanc”在灯光下晶晶发亮。 王多颖点头,又觉得不好太期待了,便撒娇地把嘴一撇:“好像我急着要成亲似的!” 王沐天反应过来,舞男已经起身要走。他赶忙追上去:“抗日不分老幼!你是前辈,我看得出来,我……” 朱玉琼两个丹凤眼一竖:“小姐出嫁不要钱吗?嫁给别人家也算了,嫁给洪家的少爷,洪家和王家祖上通好,办点不值钱的嫁妆,不怕洪太太笑死!” 王沐天愣了半晌,小声地:“一根金条的数。” 管妈摊手:“你要是嫌我,我走好了。” 王沐天不知如何是好,傻乎乎地把嘴唇在她脸蛋上碰了一碰。滚烫的温度传递过嘴唇闪电一样射进王沐天的脑子中,王沐天不禁打了个抖。 望梅翻出一个小盒子,用一把袖珍钥匙打开上面的小锁,盒子里放着年轻姑娘的全部体己,有首饰,有钞票,还有十几块大洋。 朱玉琼满屋子里走过来走过去,安分不下来,边走边嘟囔:“小霞这一来,我还非得拿出两根金条来了。我哥哥去世以后,我跟他家的人都没有来往了,侄女第一次到上海,上海的世面总要让她见见吧?” 每次失去意识后醒来,王沐天都不知道自己睡了有多久。感觉是很久的,他在那些时候里做过一些风起云涌飞沙走石的梦。梦的全景是记不清了,零星的片段里他总是在出走,一遍一遍从自家古老得发霉的房子中离开,从屈辱的牲畜围栏一样的法占区离开,漫无目的地出逃,去向哪里他尚不知道,总之离开就是好的。尽管饲料再周到,围栏里的牲畜总是想着离开围栏的。 王沐天不作声了。孙碧凝叹息着站起身。 “危险性太大,实际作用不大,得不偿失。”王沐天用一个淡然的眼色看着众人,“要想当勇士,首先要学会珍惜生命。” 王沐天额头上急出汗来,默然半天,他想到一个名字。 王家书房里,老管家婆管妈照常挂着一张寡妇脸,一钉一铆地在跟女主人朱玉琼算菜账打饥荒。 “我精诚银行里有个襄理,很会做这方面的投机生意。我替你找他去。” 孙碧凝起身走过来,心疼地搂了搂沐天的肩膀。“可怜的阿沐!……你这个妈,不是我背后说她,这岁数了还像个不懂事的孩子!家底都啃空了,还摆那么大个架子,光佣人就雇了好几个,做事情倒没人做,而且个个都敢顶她的嘴!你说说,你这个妈,一身本事,琴棋书画样样通,过日子没一样用得上!” “天天吃豆腐还不吃伤了胃口?” 王沐天把筷子一撂:“我今天来,其实是跟洪家姆妈借钱的。” 整个舞厅的所有人都在乱,于是门口的这场小小骚乱没有引来过多注意。便衣拧着王沐天的胳膊把他往门外拖。王沐天拳打脚踢地被拽着,挣扎中看见据守在舞厅另外两个角落的几个便衣迅速向这里移动过来。王沐天懊恼了,他愕然于自己的失察,更让他懊恼的是,当联想到自己将要付出的代价的时候,他害怕了。他竟然会害怕!这简直不可原谅。 管妈正要走,朱玉琼在浴室里叫起来:“草纸呢?管妈!草纸没了!帮我拿点来!” 她追着王沐天回到餐厅,见王沐天皱眉坐在桌前,自己也坐了过去:“你一定在外面吃了大官司了,为什么要这么多钱?” “闭嘴!”男舞者猛地回头,声音压到极低也没压住光火,两只眼睛炯炯的,夜色里头像是要射出闪电。“你这样的毛孩子都出来抗日,我们抗日的人,干脆回家帮老婆洗尿布!” 两人在这里说悄悄话,孙碧凝已经捧着一盆子湛清碧绿的西湖牛肉羹笑着进来了。“什么秘密呀?两人可以去做间谍了。” “昨天下午,你做什么去了?”王多颖盯着王沐天。 那个时候的上海便衣无处不在。 孙碧凝定了心,把毛料交给戴黑礼帽的犹太店员。店员转身去包裹了,孙碧凝和王多颖边等边有一搭无一搭地浏览着店里其他货色。一个带灯光的柜子贴墙摆得显眼,里面陈列着各样的老旧丝绒盒子,盒子里头流光溢彩的全是首饰珠宝。 王沐天替自己脸红,点点头。 孙碧凝五十出头,虽比不得朱玉琼的细腻红润,保养得也算很好。她个子小,人瘦,眉眼里安安静静,因为教养极好的关系,一辈子肩颈笔直,瘦也撑得起大家夫人的架子。孙碧凝这会儿看中一块灰色呢子,用手指捻着布料跟老板搭讪着价钱。 沐天急着要走,母亲叫住他:“刚才你在阳台上抽烟啊?” “在厨房里看见管妈买的黄鱼,真大,还那么新鲜。”三伯伯说。 没有回音,王沐天浑身紧缩,一颤一颤地抽搐着。 他扔下这句话,趁着混乱扭身便逃,跌跌撞撞挤过混乱的人群冲到门口时,手臂却被一把钳住。 一瓶子汽水不知从什么地方飞了出来,准准地砸中了顶棚上的吊灯。一时之间轰然作响,汽水的泡沫和碎裂的玻璃一齐炸开在人们的头顶,舞厅再次陷入黑暗。这下子,重新亮灯怕没那么快了。 金条被自己挖掉用了,挖的时候王沐天脑子里本也过了一下子来日朱玉琼发现了该要怎么办,他也没当真想,谁知道“来日”这么快就到了眼前。 王沐天走远后,小郑带着人也就散了,杯盘狼藉的野餐布丢在地上也没人收拾。挨着餐布不远的一棵老树背后,王多颖独自消化着刚刚看到和听到的内容,一霎时心惊肉跳。 望梅要把小盒子推过去,推到一半,又忽地收了回来,她抬手摸了摸沐天的卷头发,手指径直顺着头发摸到脸蛋上,眼睛里亮闪闪地擎着笑。 两人说着,王多颖从外面风风火火地进来,照例当朱玉琼是透明,看见三伯伯就亲热地笑了,“三伯伯来了?”也不是真问,丢下话就穿屋而过。 王多颖脸上又是一红,“蛮好的。是要让他穿这个才好看,上次带回来的相片,人又黑又瘦,活像个内地土人!” “学着点吧,这把鸡粪说不定可以救你的命呢。”舞男半是奚落半是潦草地不再看他,“去洗洗。穿过小旅店后门就是电车站。回家好好念书去。玩什么都行,别拿命出来玩,要想当勇士,先要学会珍惜生命。” 朱玉琼还在盘算:“现在物价又这么贵,肉都快吃不起了,我们少吃点肉,不能亏待孩子。再说,衣食住行,都是钱,一根金条兑出去,用不了多久。” 朱玉琼吃了一碰,心情正好,在满桌翻飞的兰花指之间终于瞥见了王沐天。“阿沐,叫过人了吗?” 显然舞者是觉得自己浪费了时间,这几句话的工夫浪费得更多,他扭头飞快地走去。王沐天呆愣了,又见他自夜色里突然回头警告:“还不快走?等着我揍你啊?” 朱玉琼“啪”地把笔往砚台上一拍,生气起来:“唉,你这副脸给谁看啊?好像我虐待自己女儿一样!” “宠他为什么呀?”朱玉琼撇嘴,“他从小到大病恹恹的。看他现在活络,说犯病就犯病,犯起来吓死人!” 窗外的消防梯上,王沐天已经爬了一半,他的脚哆嗦着伸向下一级梯阶。 王沐天明摆着是要挨时间把姐姐拎起的这篇给翻过去,他打开盒子,从里面拿出墨镜戴在脸上,“那你这副先让我戴!” “吃伤了吃豆腐干!” 三伯伯跟进来,扬扬手里的信:“喏,电报。在大门口正好碰到邮局老林送电报来。我签了我的名字。从新加坡打给你的。是谁呀?” 看着王沐天跑出去,朱玉琼的牌友沈太太半真半假地称羡:“要有这么个儿子,我会比你更宠!” “就因为三伯伯把我姆妈的钱都拿到他精诚银行放贷去了。我妈说,等她把印子钱连本带利收回来,就还给您。” 由两侧四层楼的法式公寓组成的里弄,沐天和舞男狂奔而来。他们刚抵达弄堂的另一个出口,身后的追击者便已经赶到。 王沐天傻了,呆呆地看着洪望梅。望梅已经凑过来,把手指在丰盈紧致的脸蛋上轻轻一弹:“这里。” 而洪涧琛却不知道,在昨晚的那列火车上,他与自己已经一年未见的儿子仅仅隔了一个车厢。 王沐天不再理会他们,加快脚步离去,心里轻蔑地哼出一声:“幼稚!” 管妈停下脚,扭头瞧她,朱玉琼越发收不住气:“家里吃饭的开销已经寅吃卯粮,现在就在啃王家这点家产。王世辉走的时候,值钱的就留了一座房子、一辆车子,现在车子也啃掉了,再啃就要啃房子了!这是什么时候?外头打仗呢!日本人以后连鱼都没得给她吃!” “喂喂,你怎么了?” 阳台上搁着几大盆花,当年送来的时候朱玉琼也是爱惜了一阵,天天守着侍弄观赏,后来兴头一过也就平平了,如今因少人打理,花叶都有点黄瘦。在一大盆月季花旁,王沐天蹲下身,用身上的小刀在土里仔细地挖着。 三伯伯把电报合上:“她明天到上海。” 王沐天在门口站住,转身。他的神情慢条斯理,全然是成年人对少年人的矜持和慵懒。 “哦,肉涨价了?那就多吃点鱼吧。”朱玉琼敛着袖口写毛笔字,写好一个,挑眉端详着。 “望楠是那种人吗?他也好久没给我这个老妈写信了。”孙碧凝知道是玩笑,那也得半认真地安慰一句。她把料子展开,对着光细看。“你看这块料子多好?又软又轻,正好够做一件春秋大衣。”眯起眼睛看看上面的尺码,又点头说:“自从上海来了这么多犹太人,把他们的好货色当旧货卖,我都不进百货公司大门了。百货公司都是日货,毛料到底还是人家西洋人做得好。” 王多颖咧嘴一笑,像雪白的小鸟一样飞了出去。 王沐天默然听着,脑子里闪闪跳跳,电影一般掠过昨夜的画面。终于被问到意见了,王沐天仰脖子把手里的汽水喝光,以一个豪气干云的架势把瓶子往脑后一扔,站起身来,说:“下面的行动,暂时都取消。” 舞男直起腰来,他像是又气又笑又笑不出来。末了,只憋出一句:“前面有个小旅店,去那儿把脸洗洗。” 孙碧凝懂得,轻轻打了她一巴掌:“一提你姆妈,你就打岔!一年了,还不肯叫她?” 洪涧琛疲惫不堪地展着衣裳:“昨晚就上路了。日本兵临时进驻校园。上了火车又碰到日本兵搜查火车,折腾到今天早上才让发车。” 洪望梅笑起来:“小败家子儿!” 王沐天在灯红酒绿的光线下,悄然把手伸向角落里的开关电闸。 王多颖眉毛一扬:“不要跟我装聋,每次跟他们几个人在一块儿,都是排练五重奏,是吧?” 王沐天一惊。 孙碧凝顺她眼光瞧了瞧,就了然了:“是要看紧点儿!你姆妈天天忙着打牌,看不住他。一看那几个孩子,就像是惹是生非的。” “前辈”两字在脑子里一闪,王沐天便难为情了。总归刚才,他是拖了后腿。 沐天正要接过钱,望梅摁住他的手,半真半假地挨近他:“诶,亲我一下!” “就买两部吧……阿沐从家里偷的一根金条哪里够一人一部。” 王多颖不甘心地追一句:“吃罐头肉喝汽水也叫抗日?” 孙碧凝讶异地打量王沐天:“不会的吧?你家家底,我还不知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烂船还有三千钉呢。” 孙碧凝吓了一跳,瞪着他。望梅也傻了。 王沐天便叫起来:“唉,你不要把姆妈的画弄坏了,还没画完呢。” “不如你把金条都拿出来,贷出去,总有些利息吧。”三伯伯抽着雪茄。自打失了男主人之后,三伯伯明着暗着帮衬朱玉琼。朱玉琼当起家来有出无入,手脚还甚大,偌大个王家现今还能顿顿吃足,另有留客摆饭的余地,不如说是三伯伯在一手撑着。 朱玉琼没好气地换块地方另外落笔:“那就请小姐多吃点豆腐。” 王多颖不笑了:“她也不叫我。” 她上前抢了电报飞上两眼,转而惊喜地说:“哎呀,我哥哥去世以后我跟嫂子合不来,都断了书信来往这么久了……是明天?” 朱玉琼的声音追着她:“你到哪里去了?中午饭都没在家里吃……” 洪望梅二十一岁,红润润的苹果脸,明眸大眼一身的活泼,跟一脸纤弱学生气的王多颖不同,这个年纪女孩子的风韵和成熟在她身上已初见规模。此时大学放了暑假,洪望梅挨在家里正在无聊。 三伯伯“哦”了一声,抽一口雪茄,旋即眉头皱了起来,眼光重又落在了电报上。 王沐天心里还在盘算,敷衍着:“我吃什么官司啊。” 在人们的尖叫声中,王沐天听到了两声枪响。 chapter 2 站在街头的洪望楠深吸一口气,这是他离别了一年的上海,是他自小跑到大的福州路,不绝于耳的家乡话,匆匆忙忙的小职员,花枝招展的女人们,衣冠楚楚的绅士们……他曾经以为这个城市是属于他的,但此刻的他却实在像是个异乡人:亚麻色西装,黧黑的皮肤,草编礼帽,墨镜,南洋华侨似乎都是这种鬼样子。 洪望楠现在身份证上的名字叫江平燹,这个名字很有些诗意:以平生所学,平天下兵燹。不过旅馆门房却探究不出任何诗意,挠着后脑勺问他最后一个字念什么,他笑了,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念燹,跟‘危险’的‘险’字一个音。” 旅馆房间简朴洁净,洪望楠推开一扇朝南的窗户,阳光和树影不失时机地透过来,一只蝉在树上拼命地叫着,不远处的楼上,有人拉胡琴吊嗓子,好像要跟鸣蝉比赛谁声音更好听。这些久违的场景难免勾引起洪望楠几分思亲的惆怅,不知父母是否安好,不知多颖是否也在念他……可惜眼下虽近在咫尺却不能和他们相见,因为他此行的目的并不是探亲,也不是谈情说爱。 不过打个电话总是可以的,他鼓励着自己走出房间,在旅馆斜对面找到一间电话亭,拿起话筒,对接线员报出一串熟悉到无法再熟悉的数字。孙碧凝的声音很快从话筒中传了出来:“喂?哪一位啊?” 听到母亲的声音,洪望楠一时竟说不出话来,显然他高估了自己的定力。 “喂,喂喂,谁啊?”孙凝碧提高了嗓门儿。 洪望楠握紧话筒,极力压抑住自己内心的激动,“姆妈,是我。” “啊?”孙凝碧一声惊叫,“望楠!儿呀,你终于来电话了!快跟妈说下,你最近好吗,为什么还不回来啊?姆妈真想死你了!”孙碧凝因为这意外惊喜陡然语无伦次起来。 “姆妈,我在香港,暂时还不能回去。”洪望楠有些惭愧,欺骗母亲的滋味并不好受,“爸爸身体还好吧?小妹还好吧?” “都好都好!哎,我说望楠,你怎么不问问阿颖啊……”孙碧凝的笑声穿透了电话线,接着又是一番问长问短,洪望楠的思念之苦很快被温暖全面包围了。 开心并未持续多久,洪望楠注意到有两个人在旅馆门口鬼鬼祟祟地转悠,过了一会儿,一个走了进去,一个仍把守在门口,后来,进去的人出来跟门外的人会合,交头接耳。这让他警惕起来。 孙碧凝说:“你爸过来了,让他跟你说几句话!” 电话里传来洪涧琛的声音,洪望楠却必须挂电话了,他有秘密任务在身,一切都要小心行事。 洪望楠返回到旅馆门口,那两人直勾勾盯着他,其中一个忽然开口:“洪先生!” 洪望楠并不理会,依旧朝里走。另一个男人冲到洪望楠跟前:“先生等一等。” 洪望楠停下脚步,假装一脸疑惑:“叫我?” “请问您是洪先生吗?” “对不起,您认错人了。”洪望楠不动声色地自两人之间穿行而过。他来到柜台前,低声招呼门房,问有没有人给他的房间留信,门房翻了翻档案,然后把一个小纸包递给洪望楠。 回到房间,洪望楠很仔细地解开那个茶叶行的纸包,里面确实是一包茶叶。他用手指在茶叶里细细摸索,什么也没有找到。他又拿起那张包装纸仔细看,灯光下,纸上印着绿色的图案,每一个绿色的菱形中间都有草书的“永青”字样。然后他发现纸张下面印着小小的一行字,是茶叶行的地址。 傍晚时分,洪望楠到了永青茶行。茶行颇具规模,四扇屏风隔出一片空间,透过屏风上的纱帘,能看见两张红木小方桌,以及围桌的鼓形凳子,供客人品茶使用。洪望楠从口袋掏出那包茶叶,放在柜台上。 茶行老板三十来岁的年纪,身材瘦削,面带客气的微笑。看到那包茶,他马上走过来问:“先生有什么吩咐?” 洪望楠问老板:“这是贵行的茶叶吧?” 老板看了眼包装,点头称是。洪望楠放缓了语气:“今天有个朋友送给我的,我喜欢,想给家里人多买一点儿。” “好啊,就要同样的毛峰?不尝尝我的猴魁?”老板眼里透出一丝亮来。 洪望楠点点头说:“那就尝尝。” 老板指着屏风内说:“请到那里坐一会儿,茶马上泡出来。” 转过屏风,老板脸上的笑容不见了,表情变得郑重,声音也低沉下来:“我叫季家鸣,欢迎你回上海。” 洪望楠上前握住季家鸣的手:“你好!” 季家鸣扫了一眼屏风外,低声说:“本来想在茶叶包里给你留个条子,想想还是不好,万一多事的人打开它……满城都是日本人雇佣的狗。” 洪望楠不由得对季家鸣的细心表示佩服,这个人看上去不简单,从他的言谈举止里可以看出一种老练和从容。他很快沏出茶来,洪望楠端着细巧的紫砂茶杯品了一口,有些感叹地说:“上海跟我走的时候比,味道不一样了。” 季家鸣好像不喜欢说废话,“日本人在探听中央飞机制造厂的准确方位,他们的特务消息真灵,居然知道你回来了。” 洪望楠一惊:“怎么可能?” 季家鸣目光有些冷:“在香港住旅店,你是不是用了真名?” 洪望楠皱眉不言语了,季家鸣含蓄地警告说:“所以啊!日本人把笕桥的中央飞机制造厂炸了,现在美方和国民政府刚签订建立新厂的合约,他们就在想点子破坏,你要是落到他们手里,苦头可要吃大了。” 洪望楠苦笑:“怪不得今天有两个人到旅馆打听我……那些特务的耳朵怎么这么长?” 季家鸣警觉起来:“那我马上帮你换一家旅馆。另外我会派人保护你,你自己行动也要小心再小心。”他拿出一个纸条,“原来制造厂的技术骨干有二十多个已从杭州搬到了上海,我找到了一部分,还有一部分没找到。这是找到的人的名字和住址。” 洪望楠看罢纸条,两眼放光,激动地说:“这些技术骨干非常重要,将来的制造厂规模比过去要大,要制造美国的新型歼击机和轰炸机,虽然发动机直接从美国运来,但机体全都靠蓝图在厂里生产,技术要求很高,需要大量熟练工人和技术骨干,短时间里来不及培养。我这次必须把原先的技工和制图员都带走。” 季家鸣摇摇头:“没有找到的那一部分人可能搬出上海了。”他的眼里忽然露出一丝不屑来,“有多少人能住得起上海?还有少数人在日伪公司里找到了差事,也动员不动他们。” 洪望楠想了想,下了决心:“我去跟他们谈。报国之心人皆有之,尽量争取他们。” 两人告辞。但很快洪望楠又退了回来,神态很不自然,季家鸣疑惑地抬起头,他摆摆手苦笑:“看见了一个亲戚。” “怕他不可靠?” 洪望楠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倒不是。能不能见家人和朋友,上级还没有给我指令。” 季家鸣往门口张望一眼:“帮你叫辆黄包车吧。小丁!” 车子很快就拉来了,洪望楠做贼一样低着头快步出来坐上车。可惜他还是没躲过去,一声大叫传进了他的耳朵:“望楠!” 有情人的世界总是很小,王多颖和洪望楠狭路相逢了。此刻的王多颖一身雪白,像个木偶公主,半信半疑地瞪着眼,那是她日思夜想的望楠吗? 洪望楠努力不让自己回头,只是一个劲儿低声催促车夫:“快走!快一点!”车夫撒脚如飞跑了起来。这一跑,王多颖醒悟过来,眼看着洪望楠的黄包车汇入洪流,她忽然把心一横,脱下高跟皮凉鞋,拎在手里,发力追了上去。 夜色更浓了,白雪公主在黑夜中不顾淑女的体面,追着她的白马王子,只是车上的人却是狠心的,再也不肯回头。 前面路口红灯亮了,王多颖趁机追近。等赶到路口,黄包车夫已经又撒开两腿跑了起来…… 王多颖停下来,喘息着,忽然感到脚有些发疼,她抬起自己的脚,看到脚掌一片血迹。这时正好一部黄包车过来,她急忙拦住跳上去。 洪望楠满头大汗地下了车,这次久别重逢实在谈不上美妙。到了柜台取钥匙,值夜班的换了个年轻后生,问他房号,他似乎感觉背后有人走过来,马上改口:“45号。” 柜台后的确有一个穿香云纱短衫的年轻男子。那男子在二楼楼梯口叫住了他:“请洪望楠先生留步!” 洪望楠冲男子耸耸肩:“对不起,我姓江。” 话音未落,却听到楼梯下面一声清脆的叫声:“望楠!” 有人揭穿了洪望楠的身份,年轻男子轻声笑了起来。 王多颖剧烈地喘息着,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笼罩的脸上又是沮丧,又是愤怒,眼睛再也不肯放过洪望楠:“你为什么要躲我?” 洪望楠内心发出一声叹息,表面却故作镇定,他不理会年轻男子,对王多颖说:“我刚到上海,到这家旅店来找一个人。” 年轻男子忽然又凑上前,递上一张名片:“洪先生,你找的这个人是我吗?” 洪望楠接过名片,名片上写着林祖安三个字,心情一下子放松了。原来这林祖安是受了季家鸣的嘱托,来这里是帮洪望楠换个住处的。 洪望楠看到王多颖正坐在旅馆藤椅上小心翼翼地用手绢擦拭着脚掌上的血迹和泥垢,不由心疼起来:“阿颖,怎么这么傻呢?” 王多颖委屈的眼泪一下子如断线珠子不停地掉,还把小脸扭到一边。洪望楠更感不忍,对王多颖说:“你等下。”然后迅速到自己的房间拿出一块绷带,递给王多颖,“喏,上面有消毒药膏。” 王多颖停止了抽泣,默默地接过绷带。洪望楠为难地看着她:“阿颖,有些事,我暂时不能告诉家里,也不能……” 王多颖抢白说:“好了,不要解释了。我才不会多心呢。”她的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毕竟两人一年未见,所谓怨恨也是徒有其表。 洪望楠故意反问:“为什么不会多心?” 王多颖抬起了头,直视着洪望楠:“你多少天没照过镜子了吧?不看看你自己,面孔晒得墨黑,活像个安南捕头,除了我,全上海的小姐有人要你吗?”说完这话,她陡然意识到自己的不矜持,红了脸。这一红,勾引得洪望楠一下子醉了。 一大早朱玉琼便带着王沐天和管妈来到公共租界,到公和祥码头去接人,朱玉琼的南洋侄女桑霞马上就要到了。朱玉琼从皮包里掏出那张压在玻璃板上的照片,“全家福”上的八九岁女孩在她老花了的视野里非常模糊。为了将就她的老花眼,她伸直胳膊,把照片尽量挪远,眯起眼睛打量照片上的女孩。 王沐天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张事先写好的纸牌,上面写着:恭迎桑霞小姐。朱玉琼把纸牌抢过来扔在一边:“用这种东西干吗?又不是陌生人。血脉相承,气味都闻得出来!” 王沐天不以为然地反驳:“什么气味?是香的还是臭的?”朱玉琼瞪了他一眼,骂他油嘴滑舌。 很快,王沐天便嗅出了桑霞的气味:那是新鲜阳光的味道。在她出现的那一刻,阳光猛然照进了他的世界,从此再也挥之不去。 桑霞约莫二十二三岁,皮肤微黑,身材高挑而丰满,头戴宽檐草帽,身穿西洋式白衬衫,下着米色西装裤,这身打扮显然是标准的南洋姑娘的派头。她拎着一大一小两个藤条箱子走到朱玉琼面前,重重地把藤条箱子放下来,被汗水浸得湿漉漉的脸上呈现出一个完全没有生疏感的笑容:“娘娘!” 朱玉琼吃惊了,她没想到面前的女子就是桑霞,不禁有些疑惑:“你是小霞?” 桑霞微笑点头,她搂住朱玉琼的肩膀,紧紧拥抱她。朱玉琼惊得嘴唇也掀开了。 桑霞松开姑妈,将目光转向王沐天:“这是阿沐吧?”说着便亲热地握住王沐天的手,“这么大个子,面孔还是像小时候!” 王沐天有些不知所措起来,他甚至显得有些害羞,多么不同于上海的女孩子!他第一次看到这位南洋姑娘,懵懂的青春忽然开窍了,原来青春除了抗日,还可以如此美好。是的,美好。 一路说说笑笑,桑霞跟着到了王家,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箱子,先是拿出一块瑰丽的印花丝绸面料,接着又是一块美轮美奂的丝绸面料:“这两块料子是送给娘娘和表妹的。” 朱玉琼好久没有接受过如此隆重的礼物了,夸张地说:“唉呦,这么漂亮的料子,做出来我到哪里去穿?穿出来人家要骂我老妖精了!真是糟蹋钱!”不过说归说,还是拿着料子在身上比划起来。 桑霞微笑着,又从箱子里拿出一个小盒子:“这是我爸送给娘娘的。” 玉琼打开盒子,看见里面一块蓝宝石,脸上立刻是夹杂着惊喜的抗议:“我自己的首饰都从来不戴!” 桑霞说:“我爸去世前说,你和姑父结婚时,他就欠你一件礼物,这一欠就欠了这么多年。他还说,娘娘住在上海十里洋场,是什么眼光啊?拿不出好东西就不如不送,他物色了好多年,才物色到这块泰国宝石。” 玉琼在屋里亮亮的光线里欣赏着宝石,眼圈却又不禁红了,她想起南洋死去的哥哥,临死都没能见一面。幸亏管妈过来解了围。管妈抱着两个枕头,拎着一个深红漆木小马桶,沐天夹着一卷细草席走上楼来。 桑霞上去接过管妈手里的枕头,瞪着漆木小马桶问:“这是什么?” 管妈说:“马桶啊,夜里起夜,省得往厕所跑啦。” 桑霞咯咯地笑起来:“这一点儿力气都要省啊?我不用这个。” 王沐天一直很乖的样子,没怎么说话,在桑霞面前,他好像得了失语症。不过这种情形很快被打破了,在跟桑霞单独相处的时候,他的失语症很快就好了。朱玉琼让他帮忙整理桑霞的卧室,桑霞抱着枕头进来,打量着这间充满陈旧书籍气味的房间。到处杂乱无章地堆着书,一张单人小床好不容易挤出点地方,支在墙角,顶上挂了一盘圆形帐子。王沐天很有些不好意思,这件事情本来在桑霞来之前就让他做的,不过他一直忙着“抗日”,算是为了国家放弃了小家。 桑霞拉开窗帘,推开窗子,抱着被单和毯子的王沐天说:“那边朝西,开了窗帘太阳会进来的。”桑霞有些陶醉地说,“新鲜空气也会进来的!” 桑霞翻看地上的一摞旧书,王沐天忽然有些自卑,他急于切割自己和这个充满陈旧气息的家庭的联系,恨恨地说:“为什么我们家老放着一堆破烂?” 桑霞有些不解:“破烂?” 王沐天说:“日本人轰炸江湾,我父亲家的老宅给炸塌了一半,起码有五代人的东西都运过来了,全堆在这幢房子里。谁也没心思整理,谁也不敢扔掉它们,所以就当破烂堆着。” “那应该是古董啊。” 王沐天的神情充满不屑:“对我来说就是破烂,垃圾,颓败的渣子。这张画是唐朝的,那个瓶是宋朝的,有没有一样新发明?没有。所以要被日本人轰炸。我恨不得一把火都把它们烧了。” 桑霞微微一笑:“这么愤世嫉俗?”边说边拿起一本线装书,粗略地读着。从她敞开的衬衣领口,滑出一个金项链坠子:一个心形的小盒。 王沐天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滑入她的因为弯腰而低垂的领口,心跳加快了。 在楼下大客厅吃午饭的时候,三伯伯见到了桑霞。三伯伯看这姑娘挺漂亮,性格是那种大大咧咧的,似乎生来不知道什么是拘束,一见面就跟他大方地拥抱。她跟上海姑娘很不一样,无论是装束还是气质都不一样,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位南洋姑娘,忽然有些抗拒,她虽然是生动的,但她的到来却显得生硬突兀,他甚至有种预感,王家的平静生活会因为她的到来而不再平静。 吃过午饭,三伯伯寻了个机会拉着朱玉琼到楼梯拐角,打算发表他的想法。 三伯伯一向深沉含蓄,但在朱玉琼面前却不隐瞒想法,他把朱玉琼当自己人。他也是个痴心汉,原本他先爱上朱玉琼的,闷在心里爱,结果朱玉琼嫁给了他的堂弟王世辉。那时候王世辉刚从美国回来,顶着个双重博士头衔,朱玉琼就嫁给他了。痴心的三伯伯就一辈子没有成亲。“八·一三”那天,王世辉过世了,朱玉琼服丧三年,现在是第二年,三伯伯的桃花运快来了,到底把朱玉琼等到了。 三伯伯看一眼楼上楼下,拉着朱玉琼又上了几个台阶,颇有些神秘地对着朱玉琼耳语:“我问你啊,你这个侄女,你从来没见过?” 朱玉琼一听这话马上不悦了,三伯伯这是在侮辱她的辨识力。她甩开三伯伯,瞪他一眼:“把我拉到角落里,就问这句话?”说完,抽身向楼上客厅走去。 三伯伯还是不罢休,又跟着朱玉琼到了楼上小客厅,走到茶几前,瞪着玻璃板下面的全家福照片:“怎么看怎么不像。” 朱玉琼瞪了三伯伯一眼:“什么不像?” 三伯伯指着照片中的桑霞:“那个小霞,就是这个小霞?” 朱玉琼冷哼一声:“外面到处跑特务间谍,你是不是给他们闹出特务病来了?” 三伯伯坚持自己的想法,说:“我就是看她一点儿都不像你,也不像照片上这个女孩子。” 朱玉琼眼睛瞪得像鸡蛋,说:“女大十八变,变漂亮了!” 三伯伯说:“万变不离其宗。” 朱玉琼夸张地打个哆嗦:“你不要吓我好吧?讲得我身上冷飕飕的!”她走到一个柜子前,拉开一个抽屉,从里面拿出那个装在盒子里的蓝宝石,“喏,你看吧,我哥哥去世前给我买的泰国蓝宝石,我拿到霞飞路俄国人的珠宝行去请他们镶个项链坠子,他们告诉我它至少值几百块美金呢!总不会是假的吧?” 看着朱玉琼一脸示威似的幸福,三伯伯无话可说了,这个女人永远长不大,一个蓝宝石就把她轻易给打发了。 王多颖一大早就匆匆忙忙出门赶着和洪望楠约会,两人搞得跟特务碰头一样,不过王多颖不在乎,反正有洪望楠在身边就比什么都好。两人坐在外滩公园的一个面朝浦东的凉棚下,不远处,工部局的乐团在演奏施特劳斯的狐步舞曲。 王多颖一直拉着洪望楠的手,舍不得松开,甜蜜在她脸上根本藏不住。洪望楠却看上去心事重重:“现在厂房刚建造好,职工都还没有住处,都住在帐篷里。” 王多颖的声音却充满梦幻:“那多浪漫啊,住帐篷,点篝火,对了,我可以在篝火上给你烧菜吃……我跟管妈学会了烧叫花子鸡,只要有烂泥荷叶,把鸡包在里面,扔进篝火去烧就可以了!” 洪望楠苦笑:“一点儿都不浪漫,我们那里没有荷叶。” 王多颖不以为意:“没有荷叶也能烧熟!只要有烂泥和盐,烧出来的鸡大概一样的!” “可是,我们吃的盐也要从很远的地方运来。所以每人每月只有二两盐。” 王多颖有些惊讶了:“真的?那就用酱油代替好了。” 洪望楠双手一摊,无奈地说:“更没有酱油了!” 王多颖愣住了,洪望楠的生活条件如此恶劣,这是她无法想象的,不禁有些黯然,半天才说:“那算了,叫花子鸡做不成了。”她站起身,沿着林荫小径向前慢慢走着。 洪望楠跟上去,看着她瘦弱的背影,怜爱地一笑:“那你还跟我去内地吗?” 王多颖回过头来看着洪望楠,轻轻地,却又是坚决地说:“去。我不要留在上海,我的同学都跟着学校转移了。”她的眼神又焕发了希望,“现在他们一定在上课,唱歌,打球,排戏,说不定也住在帐篷……” 洪望楠笑了:“住帐篷可不像你想的那样浪漫。晚上蚊子一来,黑茫茫的雾一样,叫的声音像个袖珍轰炸机群。第二天早上……”他用手夸张地比划着,“头这么大,脸皮这么厚,眼睛都睁不开了!” “为什么?” “被蚊子叮肿了!”洪望楠从口袋里拿出几张照片,画面上是一片热带大荒地,竖着几顶帐篷,似乎飘在丰饶的荒草上。 王多颖有些惊奇:“这是什么地方?” 洪望楠的表情显得严肃起来:“我只能告诉你,这是个高度保密的地方,日本人也在寻找它。因为它是我们中国唯一的飞机制造厂。” “离上海很远,对吗?” 洪望楠点点头,指着最后面一顶帐篷说:“我和另外七个工程师,就住在这顶帐篷里。” 王多颖瞪着眼睛看着这无人区一般的居住环境,也变得严肃起来。 洪望楠说:“还想跟我去吗?” 王多颖咬咬嘴唇:“想。” 洪望楠感动了,轻轻搂住她的肩膀:“等上司批准带眷属,我就想法子把你接过去。” 王多颖用力点点头:“我等你。” 下午,季家鸣便带着洪望楠和王多颖到了一个叫塞纳公寓的地方。打开房门,公寓陈设简单,但高档,王多颖在房间里面东转西转,有客厅,有卧室,有卫生间,她打心里喜欢。 季家鸣问洪望楠:“还满意吧?” 洪望楠却征询王多颖的意见:“满意吗?” 少女心事似乎被看透,王多颖脸上又飞上两块红晕:“又不是我住在这里,我满意有什么用?” 季家鸣和洪望楠都笑了。季家鸣的笑有点儿假,他看着洪望楠,露出一丝担忧。洪望楠会意了,对王多颖说:“现在你知道我的住处了,所以你要为我保密。” 王多颖认真地说:“知道。” 洪望楠强调:“连我妈都不能告诉。” 王多颖用力点点头:“嗯。” 季家鸣在一边搭话:“王小姐,我们正在请示上司,假如上司同意洪先生会见家人,当然就没问题了。不过现在工作刚刚开始,目标越小越好。日本人和汪伪特务活跃得很,他们想从洪先生嘴里得到,中央飞机制造厂的情报和美国即将在这个厂里投产的飞机的技术情报。他们已经知道洪先生到上海了,一旦被他们找到,后患无穷。” 王多颖神情严峻地看着季家鸣,又转脸看看洪望楠,意识到原来自己的未婚夫是如此重要的角色,“他们要是捉住望楠,会对他怎样?” 洪望楠用眼色制止了正要说话的季家鸣,他不想让王多颖担心,拉起王多颖的手,发现她的手心里全是汗水,心中一动,故作轻松地安慰她:“别怕,他们是不会捉住我的。” 初次见到桑霞,对于王沐天来说是个大大的惊喜,吃过午饭,也不打算出去找伙伴们玩耍,而是在家里故作深沉地转来转去,期待引起桑霞的关注。到了下午,桑霞又给他一个惊喜,他马上有了献殷勤的机会。 他没有想到那个下午是他真正参与抗日的开始,这是一个富有戏剧性的开始。 管妈叫桑霞接一个电话,从桑霞的对话里,王沐天听出是桑霞同学打来的,桑霞从南洋给同学带了东西,要交给同学。她拎着大藤条箱从书房走出来,正在阳台上和三伯伯窃窃私语的朱玉琼看到了她,问她要去哪里,她笑着说:“朋友托我带的东西,去交给人家。” 朱玉琼吃惊地叫了起来:“带这么多东西?这是什么朋友,那么好意思!” 桑霞把箱子放在地上,解释说:“很要好的同学,他父亲和我爸爸又是老朋友。” 三伯伯赶上来要帮桑霞提箱子,桑霞谢绝了三伯伯的好意,说:“我叫阿沐陪我一道去。” 王沐天正巴不得,喜滋滋地跑了过去,桑霞说:“索性你就帮我送一趟。我人生地不熟,出了门说不定迷路了。那位先生在清风里弄堂口的电话亭外面等着呢,你问他贵姓,他要是说姓贺,住在小北门,就把东西交给这位贺先生。” 王沐天积极性很高:“好的!清风里就在我家隔壁的弄堂。”他拎着箱子刚要走,桑霞又叫住他。 “哎,等等。箱子交给他之后,一定要请他打一张收条,带回来给我。这是人托人的差事,交接要清楚。” 王沐天有些不以为然地笑了,如此郑重地托付这么小一件事,难免是在小看他。他拎着藤条箱子很快来到清风里弄堂口,向电话亭走去,东瞅西看,一个中年男人从弄堂里出来,走向电话亭。王沐天紧盯着他的脸,男人被他盯得莫名其妙:“你在这儿干什么?” 王沐天愣愣地问:“先生贵姓?” 中年男人没好气地说:“你管我贵姓?站远点儿!” 王沐天生气了:“你凭什么让我站远点儿?” 中年男人被气乐了:“这你都不知道?因为我要打电话!” 电话亭不远处,一个穿对襟短袖褂子的男子坐在一个卖凉茶的摊子上,用草编礼帽给自己扇风。他一直在观察着王沐天,看见王沐天六神无主的样子,便从长条板凳上站起将草编礼帽扣在头上,快步走到王沐天跟前,打招呼说:“你是来给贺先生送东西的吧?” 王沐天看着面前的男子,愣住了,他就是那天夜里救了自己的男舞者!王沐天有些激动,这个年轻男子显得活泼亲切,如同邻家大哥,和那天夜里飞檐走壁的独行侠简直判若两人。他咽了一口唾沫问:“先生您贵姓?” 男子轻声说:“我是来给贺先生取东西的。” “箱子我只交给姓贺的先生。” “贺先生临时有事,叫我代他来拿。” “请问贺先生住在哪里?” “住在小北门。” 王沐天把箱子放在地上。年轻男子拎起箱子,道了声谢转身要走,正好一辆黄包车迎面过来,他拦住车。王沐天突然想起什么,急着喊:“等一等!” 年轻男子转身看着王沐天跑上来。 王沐天老老实实地说:“对不起,我表姐请先生打收条。” 年轻男子眼里露出赞许的笑意,脸上却不露声色:“东西还要经过贺先生点验,才能打收条。” 王沐天急了:“我表姐说了,必须要收条!” 年轻男子淡淡地说:“收条明天一定送来。” 王沐天冷不防出手,抓住箱子的拎手:“那你明天带着收条,再来拿东西!” 年轻男子也抓住箱子的把手,微微笑着:“不点验东西,怎么开收条啊?” 王沐天不松手:“那你现在就打开箱子点验。” 两人僵持了半天,年轻男子终于松口说:“那好,上车吧。” 王沐天不明所以:“去哪里?” 年轻男子微笑着说:“跟我拿收条去啊。” 王沐天心一横,跃上车。半路上碰到正好坐着黄包车回来的姐姐王多颖,王多颖叫他,他懒得回应。倒是年轻男子很仔细地看了一会儿王多颖。 年轻男子带王沐天来到一家茶馆的楼上雅座,他背着身,将那个藤条箱子的盖子合拢。锁舌弹动的金属声响使王沐天微微眨了一下眼皮。 年轻男子接着又转向王沐天,拎起茶壶给两人的杯子里各倒了一杯茶,王沐天装腔作势:“谢谢,不过我还要马上走,我表姐在家等着收条呢。” 年轻男子微笑着说:“你不在外面忙着撒传单、贴漫画了?”王沐天对他语气里的揶揄有些反感,他的表情又显得很神秘的样子,“你现在肯定在拼命动脑筋,猜想我是什么人,和你表姐是什么关系。” 王沐天别过头:“我没有猜想。” 年轻男子啜了口茶,慢慢地说:“其实你表姐也不知道我是什么人。”他看着王沐天的眼睛,“你不信?……不信就算了吧。来,我给你开收条。”说着从身上摸出一支自来水钢笔。 王沐天:“我信。” 这一下年轻男子反而意外了。 王沐天做出一副成年人口吻:“对共产党的人我都信。” 年轻男子毫无表情地看着王沐天,忽然闪电一般出手,揪住王沐天的上衣领口:“你相信共产党?”他此刻看起来冷酷得很,王沐天虽然表面假装镇定,心里却忍不住有些后悔和惧怕。 年轻男子揪住王沐天的衣领,把他从椅子上提起来,推向墙角:“我问你话呢!” 王沐天沉默着,他也的确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年轻男子双眼似刀,压着嗓门说:“凭你刚才的话,我就可以把你送到巡捕房去。”他的手使着一股力,王沐天的衣领被越发揪紧。 王沐天面孔涨红,被受辱的感觉给激怒了:“我看错你了!” 年轻男子冷笑:“看错了什么?” 王沐天快要喘不过气来:“你不是共产党……” 年轻男子手上更用劲了:“为什么?” “因为……共产党依靠群众,爱护百姓,不会像你这样对待进步青年……” 年轻男子哼了一声:“走,我们去巡捕房。”他揪着王沐天转了个身,向雅间门口走去。 王沐天在这节骨眼上还没忘记自己的使命:“别忘了把收条送到我家。我表姐在等着。” 年轻男子一下子被逗乐了:“好,好小子。看来不只是撒撒传单,贴贴漫画,还真是有点信仰。”他松开手,王沐天被憋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他深吸一口气,忍住喉咙的不适和被捉弄的屈辱,问:“你可以开收条了吗?” 他看了眼字条,记住了,这个男子名叫贺晓辉。 回家路上他一直回味着刚才的情形,然后长出一口气,也有些害臊,为自己的幼稚表现,太丢人了。 却没想到还有一桩要命的事等着他:他偷金条的事情暴露了。 朱玉琼本来打算把金条交给精诚银行做投机生意的,挖开阳台的花盆,却发现六根金条少了一根。朱玉琼也是会分析的,如果是外边的小偷,不会只偷一根,那就只能是家贼了,家贼只能是她的宝贝儿子啊!当即就掉下眼泪来:“养出这种混账儿子,拿了那根条子,不是送到赌场里了就是糟蹋在哪个窑子里了!” 三伯伯嘘了一声,提醒朱玉琼:“你可别让人家听到了……再说,也不一定就是阿沐……” 王多颖从楼梯上来,听到楼上客厅母亲压抑的抽泣,轻手轻脚地凑到虚掩的门口。 王沐天全然忘了这档子事,他的脑袋瓜里装的全是抗日、共产党之类的问号。当然最重要的,还有他神秘的表姐桑霞。他一时半会儿还搞不明白这个表姐到底是干什么的。 正在屋内弹钢琴的王多颖一直悄悄地观察窗外,看到弟弟回来,赶紧打开窗户,探出半边身子,猛打手势,让王沐天转身快跑。 王沐天感到莫名其妙,这是我家啊,我干吗要跑呢? 王多颖用两只手做成小喇叭状:“你做的坏事姆妈知道了!” 王沐天哼了一声:“我能做什么坏事?” 王多颖瞪他:“你就等着吃生活吧。”说着指了指阳台上的花盆。 王沐天恍然大悟,暗叫一声不好,转身撒腿便跑。 朱玉琼和女眷们正在打麻将,她对面坐的是洪太太孙碧凝,左边坐的是三伯伯。孙碧凝无意间回头,看见楼下院子里正向大门口跑去的王沐天:“哎,阿沐刚回来,怎么又要出去?” 朱玉琼一听便扭过头,正好看见王沐天溜出铁栅栏大门。她站起身就往客厅门口走。三伯伯看着她:“玉琼你去哪里?” 朱玉琼回过头:“三哥,你跟我一道来!”旋风一般冲下楼,撑着一把洋伞,趿拉着拖鞋,小跑到门外街道。 王沐天看到母亲从后面追来,又加快了脚步。朱玉琼威胁说:“你马上给我停住,不然我钻到汽车轮子下面去!” 王沐天不回头地往前跑,跟母亲的距离迅速拉开,眼看要跑上大马路。 朱玉琼的拖鞋跑掉了一只。她停下扶着墙,剧烈地喘息,突然“哎哟”一声,往地上坐去。 王沐天听见母亲的喊声,回过头,朱玉琼已经倒下去了。他有些疑惑,转回身试探着往母亲身边靠近,走了两步,看见母亲的花洋伞滚到了街道上,一飘一飘的,一辆轿车疾驶过来,撞在洋伞上,伞变形了。他紧张了,飞奔回来,抱住母亲,晃了晃:“姆妈!” 朱玉琼一反手,抓住王沐天的胳膊,“我不是你姆妈!我要是你姆妈,你会偷我东西吗?我要是你姆妈,你逃什么逃?” 王沐天还是败给了朱玉琼,被关在王多颖隔壁的客房,在王沐天看来,那是个堆破烂的地方,他死活不愿意进去,但三伯伯心平气和说了句“阿沐,进去吧”,他便像听到一声命令一样挨进门去了。 这一幕被在浴室洗刷的桑霞从锁孔里看到了,她明显感觉到三伯伯在王家的威望。 朱玉琼走进王沐天的卧室,气呼呼地四处张望:一幅画架上搁着的未完成的写生,四壁挂着素描、速写、油画,整个房间凌乱不堪。她拉开书桌的抽屉,满抽屉的纸张、杂物几乎要漫出来。她翻检了一下,拿起一个笔记本,打开阅读,心浮气躁,似乎一时读不出什么名堂。 孙碧凝走到门口,轻轻敲了敲半开的门扉。朱玉琼马上把笔记本放回抽屉,又把抽屉关上。 孙碧凝好奇地打探:“到底怎么了?” 朱玉琼犹豫了一下,转过身,微微一笑:“女孩子长大了,爹娘为她担心;男孩子大了呢,爹娘担心别人,怕他在外面欺负别人家的女儿。” 孙碧凝说:“我才不为人家的女儿担心。我要是有个女儿跟阿沐年纪相当,我一定是跟你亲上加亲,喜上加喜,做双重亲家!” 朱玉琼埋怨说:“阿沐就是你宠出来的!” 孙碧凝笑嘻嘻地说:“好像你不宠他?我儿子快三十了,又不在眼前,想宠也不得,总要有个孩子给我宠一宠吧?” “宠得他出去轧坏道,你就开心了!” 孙碧凝越发好奇:“出去轧什么坏道了?” 朱玉琼刚要说什么,却又改口:“没轧坏道,反正也没轧什么好道。拿家里的钱到外面去花,花起来比他爷爷、比他爸爸还要阔气!” 孙碧凝心里惊动了,表面还是淡定地微笑:“现在我们这个岁数,还有什么大开销?想开点吧!留两个小钱,打打小麻将就够了,钱还不都是给他们年轻人花?就是现在不给他们,将来连房子带地皮,不都是他们的?” 朱玉琼说:“现在不帮他们捏紧点,以后他们还有什么房子地皮?” 孙碧凝突然咯咯地笑起来:“笑死人了!玉琼啊,你四十五岁总算念起铜钱经了!你们王家、朱家两份大家底,还能让阿沐一个小鬼头花穷了?” 朱玉琼本来就是憋不住事的人,干脆摊牌了:“老话说,一座金山都能吃空,何况朱家王家加在一块儿也没有一座金山啊。家里是存了点金子,我说出来不怕你笑话,他是一整条一整条金子从家里拿出去花!十七岁的孩子,没轧坏道,怎么能花那么多钱?” 孙碧凝猛然恍悟,心里大大震惊,原来王沐天前两天向她借金条是为这个。她看了一眼未来的亲家,有心想说,最终还是沉默了。 失去自由的王沐天颇感百无聊赖,忽然听到一个女子浑厚的嗓音在哼英文歌曲,是非常独特的音色,纯正的英文发音。他被歌声吸引了:那是一个自由的灵魂才能发出的声音。 为了表示对自由灵魂的尊重,王沐天从房门上的透气窗很自由地爬了出去,门锁对于他来说形同虚设,根本难不住他。他把脸上的汗水在衬衫肩膀上胡乱一擦,顺着歌声来到浴室门口。 看到刻花玻璃门的上方碎裂了一块,他踮起脚尖,眼睛够不着那个高度,回头看到一个小竹凳,便搬过来踮起脚尖。脚下的小竹凳子发出不堪重负的抖颤,摇摇欲坠,凳子腿也变形了。 王沐天的瞳孔收缩了。他看到穿着胸罩和三角裤的桑霞一边哼着歌一边猛力攻击墙上的霉斑苔藓,整个后背上都是亮晶晶的汗珠。她似乎非常享受这份劳动,放下拿鬃刷的手,退后几步,拎起一个小桶,哗啦一下把桶里的清水泼上去,肮脏的肥皂沫被冲走,露出一块块瓷砖原有的洁白晶莹。 她满足地一笑,抬起手臂擦了一把脸颊上和脖子上的汗水。 王沐天看到一个日晒色的女性身体的各个局部:肩膀、手臂、脊梁、腰肢……每个局部都汗水淋漓,如同涂了一层油一般发亮,又像是会动的金属塑像。由于日晒色和汗水,这个女性躯体显得无比健康和青春,充满力量,不像王多颖这样的上海姑娘那样细弱纤柔。这是一个完整的人体,比例、形态和肤色接近完美,他被这种不熟悉的美丽惊呆了。 三伯伯从楼梯口走出来,看见了灵魂出窍的王沐天,却并不惊动他,轻手轻脚地走到王沐天身边,低声说:“午安,先生。” 王沐天正看得陶醉上瘾,被三伯伯一句轻声招呼吓得从竹凳上跌下来。小竹凳子在刹那间散架。 浴室里哼唱的歌戛然而止,桑霞的声音从浴室传来:“谁?” 三伯伯把王沐天拉起来,这个时候,浴室的门已经打开,身上裹着鲜艳海滨浴巾的桑霞出现在门口。她那种机敏和迅捷不是一般人可以达到的。她一眼看到门口散了架的小竹凳子,什么都明白了。 三伯伯镇定地说:“阿沐在修电灯,摔了一跤。” 桑霞微微皱了一下眉头:“没摔伤吧,阿沐?” 王沐天无地自容地耷拉着脑袋,使劲摇头。倒是桑霞对自己裸露的一部分胸脯和肩膀,以及大腿十分坦荡,笑着说:“阿沐你当心点啊。”又把眼光转向三伯伯,“我在刷洗浴室。多好的浴室,至少十年没人刷过它。” 三伯伯赞许地点点头,转身:“你继续洗吧。”扯起王沐天的胳膊,“阿沐,跟我来。” 王沐天逃一样地随三伯伯离开,三伯伯扯着王沐天到了楼下大客厅。他坐在大圆桌一头,王沐天坐在另一头,遥遥相望,他问王沐天:“想好了吗?” 王沐天:“想好什么?” 三伯伯平静地看着王沐天:“你到底把金条拿出去做什么了?” 王沐天不语。 三伯伯接着说:“你知道那一根条子值多少钱吗?……那么一根,就是一个五口之家半年的伙食钱。” 王沐天还是不语。 朱玉琼匆匆忙忙走进了客厅,看到三伯伯和王沐天,心放下了,埋怨三伯伯:“你怎么不跟我打个招呼,就把他放出来了?他再跑出去轧坏道怎么办?” 王沐天终于说话了,显得很不服气:“我轧什么坏道了?” 朱玉琼气呼呼地点着王沐天的脑门儿:“那你把家里的钱偷出去那么多,做什么去了?除了窑子、赌场、大烟馆,哪里用得掉那么多钱?” 王沐天继续抵抗:“我什么时候偷你的钱了?” 朱玉琼声音有些发抖:“你没有偷我的钱,你偷的是你自己的钱,晓得吗?你现在吃的,穿的,用的,还有你上大学的学费,都靠那几根条子!从现在到你成家立业,找到饭碗之前,全都要靠那几根条子!你偷掉的是你一年的饭钱!你们以为我一个寡妇顶着这么一个大家,好玩是吗?” 朱玉琼还没说完就“哇”的一声哭起来,哭得像个孩子。 三伯伯不动声色地掏出自己洁白的、折叠得方方正正的手绢,递给朱玉琼。 朱玉琼抹了把眼泪,继续质问王沐天:“你说啊,你是不是用那根条子去做坏事去了?” 王沐天一听这话又来劲了,叫喊着往门口走:“我没有做坏事!我做的都是好事!” 朱玉琼冲到王沐天面前,拦住他:“你做了什么好事,说出来我听听!是不是吃喝嫖赌那种好事!” 一直在门厅偷听的王多颖及时地插在母亲和弟弟中间:“阿沐不是拿钱去轧坏道的,他用钱去抗日了!” 听到这,朱玉琼更是五雷轰顶,她刚才的力气全没了,连眼泪都没了。 三伯伯迅速关上客厅的门,扫视着在场所有人,低声而又严肃地说:“阿颖,这种话不可以瞎说!万一佣人听见,传出去,都要给日本人捉进去坐牢杀头的!” 朱玉琼无力地坐在椅子上。一直温和的三伯伯,此刻显得异常严厉:“阿沐,你娘问你话呢。你姐姐刚才说的,是不是真的?” 王沐天继续以沉默抗拒。 朱玉琼又绝望地哭起来:“你不要命了?你知道那有多危险吗?日本人杀人比割草还容易,1937年从上海到南京,一路杀过去,杀了几十万人,你不是不晓得……你这个小冤家要害死我们啊?” 洗得焕然一新的桑霞,一边梳头,一边走出浴室。躲在厨房门口偷听的佣人们,听到桑霞的脚步刹那间散开。桑霞正要上楼梯,听见大客厅里传出的朱玉琼的哭声,站住了。 王多颖劝慰母亲:“你们不用担心,也不要怕,阿沐他们那种抗日没什么危险的,就是跟日本人捣捣蛋,捉捉迷藏,要不就是到法国公墓的花园里开开会……” 三伯伯警惕地说:“开什么会?日本人对聚会的人都要抓的!” 王沐天对王多颖的描述很不满意,他感觉到自己被羞辱了:“你懂什么?胡说八道!” 王多颖揶揄王沐天:“是的呀,我亲眼看见的!他们几个人在公墓的花园里开会,也没什么危险,开会也就是吃几听罐头,喝几瓶汽水,就完了。” 客厅门外偷听的桑霞听到王多颖的解释,几乎笑出声来。 王沐天愤怒地瞪着姐姐:“你把我们的行动理解得这么幼稚可笑,庸俗不堪!” 王多颖不以为然:“这还用理解?本来就幼稚可笑。” 王沐天这下找到了发泄的靶子:“你也算个年轻人,麻木不仁的亡国奴,活着还不如一条虫呢!就跟这个家一样,到处都蛀满了虫!” 三伯伯脸色沉了下来:“放肆,怎么跟你姐姐说话的?” 王多颖被弟弟激怒了:“你以为就你抗日?你们那种小儿游戏就叫抗日?你懂得真的抗日是什么样子吗?连飞机大炮都不碰,还抗日呢!你会造飞机吗?你知道望楠为了抗日,有家都不能回吗?” 三伯伯盯着王多颖激动得一挥一挥的手臂——手腕上,一块极小的手表,这是个陌生东西。他轻咳一声:“好了,阿颖,隔墙有耳。” 朱玉琼感到惊讶:“阿颖……望楠回上海了?” 王多颖一个哆嗦,方才意识到自己的失口,赶紧转移话题:“反正你们没必要为阿沐担心,吃两听罐头,喝几瓶汽水,会有什么危险?” 王沐天吼起来:“吃罐头怎么了?吃罐头就不能抗日?” 朱玉琼又想起她的金条了:“那也不对呀!就算你这两天天天吃罐头,喝汽水,还能吃掉我一根金条?” 王沐天一跺脚:“谁吃掉你一根金条了?”愤愤地推开姐姐,走向楼梯口,奔了上去。 桑霞看着他奔上楼梯,随后跟上。 王沐天冲进书房,从一个书架的顶上摸出孙碧凝借给他的金条,外面包着孙碧凝的一块旧的绣花手绢。他把金条塞进裤兜,转过身,发现桑霞站在他身后,微笑着看着他,他不禁一愣。 桑霞说:“现在这里是我的卧室,你应该得到我的同意才能进来。” 王沐天垂下头:“对不起。” 桑霞瞟了一眼王沐天的裤兜,问:“你刚才拿的是什么?” 王沐天看着她,不回答。 桑霞忽然轻声说:“那根金条要是换成钱,用去买枪,可以武装一支小队伍了。” 王沐天惊讶地看着桑霞,从她身边走过去,他感觉到她的目光像个钉子一样盯在他脊背上,快要将他穿透。 chapter 3 桑霞的到来为王家带来很不一样的气象,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感受。朱玉琼的感受简单直接,比如桑霞和她天然的血缘关系,让她产生毫不犹豫的亲切和信任,比如桑霞让她发现家里的浴室原来是白色的;三伯伯的感受却是隐晦的,曲折的,他承认桑霞的表现无可挑剔,但恰恰是这样才让他觉得不对劲,所以他甚至希望能够从桑霞身上发现出什么破绽来;而对于少年王沐天来说,桑霞犹如狂风暴雨,他不知道如何去迎接这狂风暴雨,在她面前,他的自尊总是笨拙的,而他的勇敢也总是苍白的。 此刻的上海刚进入夜晚,在一辆慢慢行驶的雪弗莱车内,三伯伯把目光聚焦在马路前方两个骑自行车的身影上,骑车的年轻人正是桑霞和王沐天。三伯伯对老司机打手势,要他开得再慢一些,尽量和他们保持距离。他成了秘密跟踪者。 门被轻轻推开,桑霞在门口看着这个已经睡熟的男孩,她的目光停在他熟睡的脸上,似乎想探出他刚刚经历的惊涛骇浪。 桑霞递给王沐天几个硬币,要他买瓶汽水喝,然后在这里等她,便转身而去。 一个年轻男子在一盏灯下站立,桑霞朝那男子走去,他们握了握手,然后男子挽起女子的手,像任何一对情侣一样,沿着江边马路漫步。 和桑霞一起的年轻男子是贺晓辉,他向桑霞透露了一个消息:麻醉剂已经送走,新四军的交通员明天就可以送到野战医院去。 桑霞为此高兴,有意提醒说:“要不是沐天,说不定还要迟两天。” 贺晓辉点点头:“他确实是个不错的人选。非常执拗,单纯,有理想,而且非常勇敢。哦,可能过分勇敢了。不过,他太年轻了。” 贺晓辉深吸一口气:“我们这样的穷孩子,成熟得早。” “富孩子要是有了理想,更可靠。” 闻辛拿起衣帽架上的衣服帽子,想到自己像个耗子一样东躲西藏,就更来气:“那我就再交代你一遍!”看见八仙桌上摆好的早饭,拿起盘子里的粢饭团就朝门口走去,想了想,又站住了,“四好婆,你出去看看,假如那个先生回来了,你就告诉他,我一般都是上了厕所直接上班。” “比如这个叫王沐天的小伙子。”桑霞笑了。 贺晓辉顿了一顿,说:“可以先让小伙子做些外围的工作,察看一段时间再说。” 两人握手告别。桑霞返身去找王沐天,她看到王沐天正在忙着拍打四周的蚊子。 桑霞上下打量着王沐天穿着的西装短裤,笑了起来:“以后我们再出来活动,你呢,要穿长裤;我呢,要穿旗袍。” 王沐天表示不屑:“今天晚上这个也算活动?” 桑霞直视着王沐天,表情渐渐严肃起来:“你以为只有撒传单、贴标语才算活动?抗战是长期的斗争,需要长期地保存自己,消灭敌人。所以每一次活动都应该拿它的风险和效果做比较,奏效太小,风险太大的事,应该尽量避免。” 王沐天激动了:“当然了!” 桑霞转过身,目光冷硬:“你被开除了。” “你就看得到礼金。”闻辛拿起那个信封,“还有这个呢?我就知道他们会来麻烦我!” “你已经开始贡献了。”桑霞的语气带着一丝鼓励,“今天还想超额贡献吗?” “那好,告诉我,哪家商店卖最漂亮的旗袍,带我去。”桑霞环顾四周来来往往的穿旗袍的女子,去开自行车的锁。 “当然了。”桑霞拍了拍王沐天的肩膀,“组织要求我要看上去像个上海女人才行,这样才能减少吸引注意力,才安全啊。” 事先一点儿预兆也没有,王沐天居然就在这天晚上被组织正式接受了。 两人骑车来到霓虹灯闪烁的南京路,这里比白天要热闹得多,他们把自行车锁好,并肩走进中百公司。不远处车内的三伯伯望着他们的身影,轻声吩咐司机:“回去吧。” 三伯伯回到家中楼上客厅,看到地上铺着巨大的毡子,毡子上面全是点点滴滴的墨迹。朱玉琼手抓一支超大号毛笔,正在一个巨大的砚台里蘸墨。她看到三伯伯回来,立即求助:“墨太淡了,至少还要再研两分钟。” 王沐天把金条交给了朱玉琼后,朱玉琼马上心情大好,又开始舞文弄墨了。她也是大家闺秀,自小不爱绣花爱字画,左手画了三十九年画,右手写了四十一年字,毛笔一放到砚台上,就像舌头舔在小菜上,是咸还是淡马上就尝出来了。 三伯伯微微一笑,开始研墨,装作无意地问:“小霞呢?” 朱玉琼并未多想:“阿沐带她出去玩了。头一次来上海,都会眼花缭乱的,阿沐陪着她我就放心了。新加坡的京城,怎么能跟大上海比?大上海是切了一小块伦敦,又切了一块巴黎,再拼凑一些东京……新加坡这一比,还不成乡下了?” 三伯伯研好墨,趁朱玉琼写字时的专注,悄然离开了。他轻手轻脚地走到桑霞房间,拧亮了书桌上那盏台灯。环顾一眼,看见小床下桑霞带来的藤条箱,大的不见了,剩下了那个小的。他把箱子轻轻拖出来,手指试探了一下,发现箱子是锁着的。 三伯伯起身到书桌前,拉开一个抽屉,翻找了一下,发现一把瑞士军刀。他打开刀鞘里的一把小起子,走回箱子前,开始用那小起子捅箱子上的锁孔,小起子在锁孔里一点点地转动,发出轻微的弹簧声响。不经意的一下,锁开了。 三伯伯把藤条箱放在书桌上,翻看着里面摆放得很整齐的衣服、书本。他的手伸进箱子底部,慢慢地摸索着,一时摸不出异样,抽出手,用眼睛测量箱子的深度,似乎从箱子外体看起来,它的深度和内部的深度不符,他轻轻用手敲打着箱子的帮子,似乎也没有什么突破性的斩获。 三伯伯拿起箱子里的一本书,凑到台灯光亮里,封面的书名为《家政教养一百题》,翻到书的内容部分,却发现是马克思的《资本论》。这个发现使他感到吃惊。现在,他对桑霞的疑惑得到了初步证实。 王多颖晚上也没闲着,她要抓住分分秒秒和洪望楠在一起。如今又晓得了洪望楠的许多秘密,更让她多出一份使命感,好像她从此要和望楠共同进退了。她挽着洪望楠的胳膊走进永青茶行,店堂内有五六个顾客,正在算账的小丁抬起头,对他们恭敬地微笑:“先生太太,想买茶叶?” 洪望楠说:“能先品再买吗?” 小丁指着屏风后面:“能啊!请里面坐吧。” 到了屏风后面,洪望楠替王多颖搬出椅子,让她坐下。王多颖眼睛斜了一下外面的小丁,小声地抱怨:“十三点!劈头就叫人家太太!” 桑霞目光紧紧逼视着王沐天:“连个招呼都不跟我打?你要是丢了命,我怎么向组织交代?你知道你已经是我们组织的成员了吗?” 王多颖悟过来了,瞪了洪望楠一眼:“你也十三点!现在我明白了,你们那个不毛之地确实没有女人,才去了一年就变得这么粗俗!” 洪望楠正要回应,看到季家鸣捧着茶盘和茶具走进来,便止住了,看了一眼王多颖,王多颖知趣地站起来,出去了。 洪望楠说:“闻工程师是原来中央厂最好的无线电专家,留学美国,是我芝加哥大学的老校友,后来又到日本实习过,新厂需要这样的人去培养一批无线电技术人才。”沉思片刻,他接着说:“还是我去吧。我和他虽然年龄相差八岁,不过在美国留学的时候,有那么几面之缘,我还听过他一次精彩的演讲。那时候的闻辛是地道的书生意气,报国恨晚,三句话离不开科学救国。这次我冒风险远道回来专程登门动员他,这片诚意,应该能说服他。” 季家鸣一边斟茶,一边低声跟望楠交谈:“闻辛工程师找到了。他家搬到南市去了,你不会想到一个像他这么体面的人会住在那种嘈杂混乱的地方。看来他是有心躲国民党这方面的人。闻辛现在在日本人的民用电器公司做事,一个月挣一百五十块大洋,日子过得很舒服。再说他老婆刚刚生了孩子,我去找过他一次,他态度很冷淡,希望我以后不要再登门了。你如果动员不了他,说不定还会被他出卖。依我看,拉倒吧,别在他身上耽误工夫,还冒风险。” 季家鸣表示怀疑:“万一他已经死心塌地当亡国奴,挣日本人那一百五十大洋的月薪,他可能会把你去找他的事报告给日本人,那你这次的任务不但完不成,还有被捕的危险。日本人和汪伪特务正发愁找不到你,你去策动闻辛,不就等于给他们送上门去了吗?” 王沐天消失的方向,响起两三声枪响。小高、小郑都猛地眨了眨眼皮。 季家鸣又有了主意,靠近洪望楠:“依我看,干脆来硬的,绑架闻辛。” 洪望楠瞪大了眼,连连摇头:“我是学科学的人,设身处地地想一下,假如有人绑架我,强行分开我和我的家眷,尤其是让我和自己刚出生的亲骨肉分开,我会怀恨的。科学是一种信仰,抗日也是信仰,不催发一个人的信仰,只靠绑架,他迟早还会跑掉。我们的飞机制造厂又不是俘虏营,没法专门派人看守他,逃跑的机会会很多。” 月亮是健忘的,但是街道却有着极好的记忆。 洪望楠看看表,又看看季家鸣,态度不置可否:“绑架这种手段,还是留到不得已的时候吧。” 王多颖看到洪望楠拿着一包茶叶走出茶行,便匆匆付过钱迎上洪望楠。洪望楠挽起她的胳膊,他们就像一对夫妇那样自然,沿着行人如织的人行道,慢慢步入一家菜馆坐下。 王多颖把白天家中发生的争执原原本本告诉了洪望楠,洪望楠问:“阿沐听你说完,怎么说的?” 王多颖:“没说什么。” 洪望楠若有所思:“我很喜欢你弟弟。愤世嫉俗,心地纯正,既然他在外面自发地抗日,不如让他跟我去内地,真正投入抗日运动。我们厂里就有两百多个从西南联大来的大学生,自愿放弃学业,来当造飞机的工人,他们知道,多制造一架战斗机,比多武装一个团的兵力还重要。上海和南京的失守,跟我们空军的劣势有太大的关系了。” 王多颖点点头,看着洪望楠,像一个求知若渴的学生。 洪望楠接着说:“一般没有紧急情况,我不找你。有急事我会把电话打到你家。你母亲和三伯伯听得出我声音,所以要尽量避免他们接电话。你的房间离电话最近,你争取亲自接电话。如果不是你亲自接电话,我就会不出声地把电话挂断,一分钟之后再打过去,那时候你一定要守在电话机旁边。” 王多颖无比郑重地点点头:“嗯。” 洪望楠温情地拉住她的手,轻轻地捏了捏,有些抱歉地说:“打仗真糟糕,让你这样的女孩子做这么鬼鬼祟祟的事情。” 洪望梅满不在乎地说:“随便你是老四,还是老八,要么是老蒋,我都不在乎!阿沐,真的,只要你抗日,我就跟你抗日!” 王沐天和桑霞骑着自行车,他跟着桑霞哼唱一首旋律轻快、充满甜蜜气息的美国乡村歌曲,歌名叫“Jambalaya”。王沐天也受到歌中情绪的感染,朦胧的路灯下,他看到桑霞也显得柔美起来,桑霞白天的那种英气被夜色和灯光软化了。 似乎为了让这个多事的夜晚显得更加隆重,王沐天和他的伙伴们开始粉墨登场。小伙伴是小刘、小郑和小高,他们潜行在王家围墙外,小刘把手放在唇上,对着已经关灯的王沐天的窗口,学了一声鸟叫。那是他们和王沐天的联络暗号。 “三伯伯看起来挺新派的,还这么守老规矩?”桑霞很好奇。 “我爸爸活着的时候,特别尊敬三伯伯,说三伯伯做事中规中矩,为人又公道得体。”王沐天可没想到一向得体的三伯伯在今晚居然会从桑霞房间的窗台跳出去。 看着洪望楠在轿车后面追逐,渐渐被轿车落下,闻辛轻轻放下纱帘,垂下眼帘,有些过意不去,又有些内疚。 小刘把砖头举向王沐天:“胆小鬼,再废话我先打死你!”话刚说完,就听到门“咚”的一声打开了,接着就是一颗子弹射出来。小刘大吃一惊,本能地拔腿便跑。小郑、小高紧跟着小刘箭一般飞出去。 王沐天笑笑:“三伯伯觉得,要是老有一部轿车停在我家门口,邻居们会咬耳朵的。我妈守寡,名誉要紧,他一个男人常常来,最好目标小一点。” 桑霞着实被三伯伯的谨慎缜密镇住了:“天下真难得有这么得体的人。” 被三伯伯观察的不止是王沐天和桑霞,还有王多颖。她刚从外面回来,从她走路的姿势可以看出她的好心情,一种人逢喜事的心理节奏就在她的步态和身姿里。三伯伯走到门厅:“多颖,都要十二点了,你才回来呀?” 王多颖毫无心机地咯咯笑着:“玩忘了!” “到哪里去玩了?”三伯伯今天似乎显得异常关切。 “在同学家里……开音乐会呢。”王多颖故作镇定地撒起了谎,“那个同学跟我们就隔两三条弄堂……三伯伯,你今晚不走了吧。” 三伯伯掐灭了手中的雪茄:“司机马上来接我。不如你陪着三伯伯到大门口等一会儿,乘乘风凉也好。” 路灯昏黄的光线从浓郁的树荫里透出,照在两双慢慢踱步的脚上,一双穿白色和棕色的三接头皮鞋,一双穿帆布半高跟凉鞋。王多颖看了一眼三伯伯:“三伯伯,你说吧。” 三伯伯微微一笑:“你怎么知道我有话跟你说?” “这我还不知道啊?我和弟弟从小就怕你要跟我们谈话之前的样子。其实你谈起话来呢,又都挺温和的。” 三伯伯陡然话锋一转:“阿颖,望楠什么时候回来的?” 王多颖没料到三伯伯突然有此一问,一时不知如何应付。 三伯伯继续试探:“回来有一个礼拜了吧?” 王多颖这才缓过神儿来,故作惊讶:“你听谁说的?谁说望楠回来了?” 石库门房的门两边站着小刘和小高,各自端着一块砖头,跃跃欲试。王沐天突然问小刘:“我们冒这么大风险却只打死一个,到底有多大意义?” 王多颖显然是个不老练的撒谎者,态度的过分激烈显然无法掩饰内里的脆弱:“望楠他……没有回来呀!” 三伯伯意味深长地微笑着:“嗓门不要那么高。你妈粗心,没有注意到你戴了一块新手表。望楠送你的这块表不便宜啊。” 王多颖本能地把左腕子往身后一藏:“这是我同学借给我戴的!” 王多颖脸色变了,这只能让她显得越发心虚:“我说的是真话呀!” 王沐天愣愣地看着她:“这也算行动?” 王多颖无地自容,却不得不承认三伯伯的正确和善意,由衷地点点头。 王多颖窝囊地沉默着,急迫地想找出反驳的话来,但她已经被击垮了,无力地负隅顽抗:“三伯伯你为什么不信呢?望楠他没回来呀……” 此刻三伯伯听见小客厅那边朱玉琼的呼唤,赶紧关上箱盖,把箱子放回床下,退到门后,门后挂了一件旧雨衣,他用雨衣作隐蔽。 一个神秘的电话打入了洪家,接到电话的孙碧凝大吃一惊,一个陌生男人要见她的儿子洪望楠,男人告诉她,今天在马路上看到了洪望楠。这让孙碧凝坐卧不宁,放下电话后,越想越不对劲,跟女儿洪望梅展开了她的分析:“大前天望楠打电话来,我就一直在想,他声音怎么会那么清楚?香港打过来的长途电话,不会那么清楚的……” 洪望梅不高兴地撇着嘴:“哥哥回来了,不住在家里,也不来看看我们,算是什么意思呢?” 洪望楠和小丁一大早便来到南市区的居民区,居民区的情形正如季家鸣所说,嘈杂混乱。他看到这里街边多是铺板房,一些店铺正在下门板。有些店铺门口支起摊子,卖粢饭油条、卖老虎脚爪、卖糖粥,油锅里刺刺啦啦的响声和马桶刷子上拴着的螺丝刮在马桶上的噪音交融。卖早点摊子的附近,就停着倒马桶的木头粪车。拉粪车的人也许正坐在早点摊子上吃饭。 王沐天拉起小刘往外走,随手带上大门。这一幕被桑霞从窗帘缝看到,她搞不明白半夜三更他们要干什么。 “要不明天,你问问阿颖……” 孙碧凝更加寒心:“问还有意思吗?他回来瞒着父母和妹妹,跟女朋友黏在一起!” 洪望梅观察着母亲的表情,忽然咯咯地笑起来:“人家说啊,所有儿媳妇都是婆婆的情敌!” 孙碧凝没心情开玩笑:“不要十三点!” 洪望梅慢悠悠站起来,摇着扇子:“好啦,你不问,我问。” “你怎么问?” 王沐天理屈了:“是他们把我硬拉去的……”老老实实把事情的经过和盘托出。 洪家上上下下鸡飞狗跳,但这一切不过是三伯伯的安排,他的目的很简单:引洪望楠出来。 这似乎是个不寻常的夜晚,在这晚,王沐天和桑霞,王多颖和洪望楠一一纳入三伯伯的观察范围。他在顺藤摸瓜,一向稳重得体的他忽然像个好奇的孩子,他要努力探寻他们身上藏着的那些不愿人知的秘密。 要到很久以后,王沐天才能弄清这位至亲的长辈观察他们的动机。 年轻人总是天真的,即使明知道三伯伯今晚表现很不一般,但王多颖还是懒得多想,她对自己的亲人是不会有丝毫怀疑的,当接到洪望楠的电话时,她还是忘不了撒娇。洪望楠告诉她,明天不用跟他去南市了,她马上发出抗议,她就像一个不合格的地下党,浑身散发着积极而幼稚的冲动气息。 桑霞在楼梯扶手的空隙里,悄悄盯着王多颖,原来王多颖也是有秘密的。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忽然听到一声尖叫,是桑霞的叫声。二人扑到朝着大门口的落地窗前,隔着带破洞的纱帘,看见巡捕和便衣用手枪逼着桑霞退回大门内。王沐天拔腿就往外跑。洪望梅拉住了他:“阿沐!你干什么去?” 小刘怪叫了几声,没见王沐天有动静,着急了,干脆从铁栅栏大门上翻入前院,要直接去找王沐天。他看到槐树底下的漆木马桶,抬起脚就给踢了出去。朱玉琼听到声响,急忙叫厨子老罗:“老罗啊,哪里弄出来的声响?你去看看!” 这边王沐天失魂落魄,那边楼上小客厅却热闹无比。夜里那个内心敏感多愁的朱玉琼又还原了会玩会闹的本色。沈太太和另一个女牌友说是打完牌就走,朱玉琼不肯放过她们,要她们一定留下吃饭。 厨子老罗正在前院骂骂咧咧,王沐天扫视一眼,立刻看到槐树后藏着的小刘。他想出一个主意,缩回楼里,拿起一个破脸盆,朝着后院扔出去:“罗叔叔,在后院!” 老罗提着铲子就往后院跑去,王沐天趁机领着小刘跑到大门口,用钥匙打开锁,把小刘往外推去,小刘却挣扎着不愿走,愤愤地说:“我们知道你骨头软了!” 到了一处拐角,又冲出两个巡捕,王沐天斜着身,不顾一切地闯过去,车的一侧几乎擦着地皮转过弯去……小刘疯了一样在大街上飞奔,前面是一个十字路口,他扭过头,对紧跟在他后面的伙伴叫喊着:“笨蛋!别跟着我!分开跑!”小高和小郑却好似没听见,依然跟着小刘向左边跑去。 闻太太是见钱眼开的主儿,惊喜起来:“真的?我下来看看!” 小高走上前:“我就知道你舍不得花钱,所以要退出我们的队伍!” 王沐天懒得解释:“我就是舍不得花钱。” 小郑失望地说:“有钱还那么抠儿……” “我就是抠儿。”王沐天看着无话可说的小伙伴,“我又抠儿,又胆小,好了吧?现在我要回家睡觉了。你们该去哪里就去哪里。”说完转身要走。这些昔日的战友太不上道,他是不打算再与他们为伍了。 汽车启动了,在小巷里一寸一寸地移,坐在车后座的闻辛从纱帘内向外看去,洪望楠正和吃早点的苦力们挤坐在一条长板凳上,他看到了轿车,站起身来。这个学弟实在太执著了。他想起八年前的那个演讲的自己,那时候的洪望楠更年轻,演讲刚结束,洪望楠便走向他,和他紧紧拥抱。 王沐天不以为然:“我不后悔。” 小刘说:“这两天,我一直盯着弄堂里那个日本女人的家,有个日本军官天天晚上来找她,是开摩托车来的。” 王沐天本来漠然的眼睛突然出现了凝聚力。他还是忍不住心动了。很快他们便出现在上海公共租界的弄堂口。王沐天看到一辆三轮摩托停在一间石库门楼房的门口。小刘对他耳语:“因为你会开摩托车,我才来拉你参加。把日本鬼子打死,开了他的摩托就跑。” 王沐天走到摩托旁边,小高递给他几件工具,他把工具放在车座上,用一根铜丝捅进钥匙眼儿。他显然要比小伙伴想得周全:“这里是日租界,弄堂里住了一窝一窝的日本人,所以巡捕多得要命,马路上走三步路就会碰到两个巡捕……”话音未落,便看到两个头上包着缠头布的 ①印度人。 锡克巡捕看见停泊的摩托车,其中一个拧亮手电筒照了照车牌。看到是日本守备司令部的车。 王沐天和小刘同藏在一个门洞,屏住呼吸,胸部和腹部都尽力收紧,脊梁恨不得融化在背后的门扉里。偏在此时,日本军官也从楼梯走了下来。王沐天和小刘腹背受敌,这个时候他们才感到恐惧,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锡克巡捕关掉手电筒,慢慢离去。从楼梯下来的日本军官和一个日本女子在楼梯上用日语调情。松了口气的王沐天和小郑蹿上摩托车,蹲下身,接着鼓捣车锁。他们完全没意识到月光已经把他们出卖了:日本军官从门上的小块玻璃窗往外看,看见月光把摩托车旁边的小郑和沐天的身影投到地上,他吃了一惊。 王沐天也不高兴:“上次给你们那么多经费,都用光了?” 三伯伯晓之以理:“三伯伯是看着你出生、看着你长大的,最喜欢你和阿沐的诚实。阿沐现在变得我有点吃不准了。你嘛,三伯伯还是不会看错的。一般来说,你十句话里,有九句都是真话。不过今天你跟三伯伯说话,十句里面九句是假话。” 小郑不乐意了,说:“你不参加,我们的活动经费谁给啊?”他一点儿没不好意思,好像天经地义就该王沐天出资。 王沐天低下身体,专注驾车,这次他是跟子弹赛跑了。 他们身后,传来摩托的马达声——小刘回过头,见王沐天骑着摩托向右边驰去。从马路对面冲过来两个骑马的巡捕,追踪摩托而去。 小刘慢下脚步,回过头,王沐天已经把巡捕们引开了,他再次回过头,看看仍在疯狂逃命的同伴,大口喘息:“不用跑了,没人追了。” 马当然跑不过摩托车,王沐天很快把骑马的巡捕远远地甩在了后面。他穿过一条刚刚铺满沥青的路面,正在铺沥青的养路工惊呆了……王沐天脱险了。他把摩托车藏了起来,赤脚悄无声息地穿过前院,却不知,桑霞正在注意着他。 朱玉琼也被摩托车的声音惊醒,在阳台站了一会儿,走回小客厅,她看到了桑霞。桑霞问她:“娘娘,你怎么起来了?” 朱玉琼失魂落魄地说:“每次都是这样,一听见摩托车声音,我就以为电报局来送电报……担心我的宇风出了什么事,打电报来……我也知道,宇风的大学转移到贵州去了,没法儿打电报给我……你是不是也是被摩托车弄醒的?” 桑霞点点头:“嗯。” 临上车,三伯伯压低声音嘱托王多颖:“我希望你能把这些话转告给望楠。他比你大九岁,应该是个大哥哥,比你想得周到,不该做出对你这样身份的姑娘不利的事情。” 王沐天已经走上了小客厅,他站在门外,听到朱玉琼和桑霞的对话。 朱玉琼继续说:“梦里不知身是客……我呢,白天都在做梦,夜里才是清醒的,风吹草动,都会让我想起阿宇……做娘的也真是难啊,又不能变成一只老母鸡,张开两只翅膀,把小鸡藏在下面……” 桑霞反击:“听说你当红军的时候也才十六岁。” 王沐天悄悄走进卧室,躺到床上,闭上眼睛。惊涛骇浪之后,我们的小英雄反而出奇地平静和舒坦,顷刻间便沉入睡眠。 月光柔和地洒在大地,于是夜晚获得了宁静的假象。 平野似笑非笑地说:“现在不能抓。只有让洪望楠到处走动,我们才能发现所有中央飞机制造厂的老员工和现在正在为他提供保护的国民党地下组织。” 一大早,一辆装载着沥青的卡车旁,一个穿对襟短袖衫、中式裤子的男人用折扇拦住两个养路工。养路工打量着他,此男人并不掩饰他巡捕房便衣的特别风貌。便衣用折扇指着地上触目的沥青车辙:“今天凌晨两三点钟,你们看见一个骑摩托的人从这里过去吗?” 一个年轻养路工回答:“好像是有辆摩托车过去。” “记得他的样子吗?” 疲倦的年轻养路工无精打采地说:“车速那么快,怎么看得清?” 便衣从街角转弯来到王家大门外的街道,他两眼盯着马路的路面,似乎丢失了什么贵重东西,正在沿途寻找。他突然停下来,弯下腰,看着路面上不太清晰的沥青车辙,然后抬起头,看着右前方的铁栅栏门,以及门内那座洋房。 他站起身,审视着洋房,又回过头,审视着车辙。干他们这行的需要灵敏的嗅觉,现在他似乎已经嗅到这道车辙和前面洋房之间的某种气味。 穿着西裤白衬衫,打着领带的洪望楠,站在这个不起眼的属于上海贫民阶级的街道,未免显得突兀,他的绅士装扮简直是对这里居民的示威和炫耀。 他们来到一个小巷口,看了一下巷子的号码:1303弄。小丁留下来,洪望楠走进巷子,找到闻辛的住处。闻辛的住处毫不起眼,是那种带阁楼和天井的老式居民房。开门的是闻家女佣,女佣告诉他,闻先生到弄堂口的茅房排队去了。 桑霞有些好奇:“为什么停得离你家这么远啊?” 找了半天他也没有找到闻辛,有人以为他要插队,冲他大声嚷嚷起来,洪望楠解释也没人听。这一嚷,被准备从厕所出来的闻辛听到了,闻辛吃了一惊,他没想到洪望楠居然能跑到这里来找他。情急之下,他从口袋掏出一个硬币,对一个正在蹲坑的一个男人说:“我买你这份报纸!” 男人像看一个精神病一样看着他,接过硬币,忽然又反悔了:“唉,你买走报纸,我用什么擦屁股?” 闻辛一愣,撕下一小半报纸,递给男人。 此刻洪望楠进来了,闻辛立刻装作看报纸,把那大半张旧报纸遮在面孔前面。 洪望楠打量着厕所里一个个蹲着的、站着的男人,却让一个“过于专注”读报的人从他身边挤了过去。 闻辛用报纸挡着脸,匆匆出了男厕所的门,飞快地向自己家门跑去,算是逃过一劫。回到家,他呼唤女佣:“四好婆!”女佣抱着一个婴儿从狭窄的木头楼梯上下来。 闻辛问女佣刚才是不是有人找他,果然洪望楠找过他,闻辛不由心烦意乱:“以后随便谁找我,都不准他进门。” 女佣对主人的过分小心有些不以为然:“这个你已经交代我几遍了……” 闻辛看到洪望楠问了女佣几句话,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纸包来,他凑近襁褓,看着孩子柔嫩的小脸,说:“刚满月吧?真可爱!这是我带的一份满月礼。”说着便把红纸包递给女佣。女佣不敢拿,往后退缩,洪望楠不由分说地把红纸包塞进襁褓,“请你转告闻先生,一个跟他一起在美国念过书、听过他演讲的洪先生希望能跟他见面。拜托你了。”说完便转身而去。 “比如你自己?” 一脸喜气的女佣直接往天井里走,朝着阁楼上的闻太太摇摇手里的红纸包:“太太,一早就有个好先生给我们毛头送满月礼!” 女佣辩白:“他不是陌生人!” 闻辛不耐烦地说:“你四好婆眼里,全世界都是熟人!” “他是你美国的同学!怎么是生人?” “你就给我记好了,这年头儿,生人不会成熟人,熟人倒会变生人!” 闻太太从梯子上下来,接过女佣手里的红包,打开,一叠钞票露了出来。钞票旁边是一个信封:“哦哟,你哪个同学这么大方,送这么多礼金!” 女佣“哦”了一声,抱着孩子出去,闻辛趴在破旧的木头门缝隙上往外看,洪望楠正急匆匆地朝他家门走过来。 闻太太和女佣都把目光转向那个被她们忽略得干干净净的信封,一时间都安静下来。 闻辛把信封里的信笺抽出,马上就愣住了。这并不是预期的洪望楠的信笺,而是一张黄旧的演讲稿,题目是《从科学救国到科学治国》,落款是他的名字。他看了一会儿,然后慢慢放下自己曾经的演讲稿。 “我父亲去世还没满三年呢。”王沐天说,“三伯伯不愿意在重丧期间娶他堂弟媳妇。” 闻辛面无表情:“肚子饿了。”说着将演讲稿揉成一团,扔在地上,“吃早饭。” 从闻家走出来,洪望楠给季家鸣打了个电话,大致说了下刚才发生的情况,季家鸣回应说:“对我来说,就是一次最简单的行动,先把他绑来,之后呢,你想跟他叙旧也好,畅谈也好,辩论也好,都随你。” 洪望楠还不打算放弃努力:“先礼后兵,仁至义尽以后再说。” 从电话亭走出来,洪望楠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然后招呼小丁:“他叫闻辛,记住了。这条巷子那头,也有一个电车站,可能闻辛今天会改变路线从那里上电车,你把守那个巷子口,我把守这边。快!”小丁接过照片,匆匆穿过马路,跑进巷子。 洪望楠还是失算了,闻辛今天不坐电车,他花钱坐轿车。闻太太看他坐轿车很不满意:“你一个月才挣多少钱?要养两个小人三个大人,乘轿车上班,我们天天吃咸菜啊?” 闻辛拉开门走出去:“咸菜已经蛮好了,要是他们把我拖到内地,你们咸菜都没得吃!” 洪望楠在紧盯闻辛,有人在紧盯洪望楠。平野谷川对洪望楠很有兴趣。 平野谷川虽是日本人,但是他的中国话却说得相当好,他也的确希望自己看上去像个中国人,这样对情报资讯的搜集当然是很有好处的。 现在是早晨,平野坐在一家咖啡简餐馆阅读一份《大公报》,他看得很贪婪,好像要把报纸上的每个字都当点心给吃了。老唐从门外快步走过来,坐在平野对面的椅子上。 老唐四十多岁年纪,大背头,看上去颇为精明能干。从现在起,老唐将不时地出现在我们的故事里,作为故事的反派,老唐肩负着跟踪和破坏的使命,他负责让我们的主角多遭遇一些意外,从而让故事变得更加曲折。 老唐从口袋中拿出一张纸,很恭敬地推到平野面前:“从昨天夜里到今天上午,王家所有人的通话记录,都在这里。” 平野眼里露出赞赏之意,他吩咐女服务生:“给这位先生来一客古拉士汤。” 老唐问:“这古拉士汤是什么汤?” 平野扶了一下眼镜,拿起纸,说:“波兰的一道名菜,就是牛肉辣汤。解饿过瘾。”他指着纸上的一处问:“这里记漏了没有?” “电话局为我们监听的人,速记技巧很好,不会漏记的。” 平野分析说:“昨晚十一点四十一分的那个电话里,洪望楠说‘明天南市区你不要去了’,一定是他们原先说好是两人一块儿去,洪望楠突然决定不带王多颖去了,这是他在十一点多冒险往王家打电话的原因……” “为什么呢?” “为什么?王多颖也是这么问的。不过下面洪望楠给王多颖的答复显然在敷衍她。他说:太早了,你是个懒丫头,起不来。就是说,去南市区的这件事,有一定的危险,洪望楠不愿意王多颖跟他一块儿冒险。多颖毕竟是涉世未深的女孩子,望楠舍不得她冒一点风险……” 老唐点头。 “那么,他们去南市干什么呢?” 作为高级工程师的闻辛似乎也不应该属于这里,但是他的确在这里居住。 “跟谁?” 老唐喝了一口咖啡,接着说:“找到洪望楠的住处,跟踪他,就明白了。” 平野思忖着。 老唐继续说:“只要找到洪的住处,什么都好办,把他抓起来一审,别说南市的接头人,全上海的接头人就都有了……” 平野轻轻摇头:“你知道这件事我为什么找你而不找我自己组织上的人吗?就因为你既不为日本人干,也不为汪精卫干,更不为共产党和国民党干,你只为……”他捻了捻手指头,“钞票干。要是一上来就把洪望楠抓起来,我需要你吗?上海有多少部抓人审人的机器?” 老唐对平野的理解表示欣慰,不过他还是不解:“为什么不能抓他?” 洪家也在打听洪望楠的消息。洪望梅背负着寻找洪望楠的重要任务,她一大早便跑到王家,对王多颖嚷嚷着要找洪望楠,她埋怨洪望楠,说是姆妈中风了洪望楠也不回家看一眼,心太狠了。王多颖一听便着急起来,这可是大事。洪望梅欣赏着乱作一团的王多颖,心中暗笑,这是她想出的好点子。她是最轻松的一个,因为她什么都不晓得,所以总是无知的人最快乐。 王多颖和洪望梅在门外一直吵吵闹闹,打扫完天花板的桑霞却走到王沐天的卧室。王沐天正睡得不知今夕何夕,桑霞一句话让他一下子睡意全无,桑霞说:“我问你一句话,你回答了,随便你睡到什么时候。你把东西藏到哪里去了?” 王沐天抓着头皮,脸上是小孩耍赖的表情:“我没拿过你的东西啊!” “那我点穿了啊,你把今天凌晨弄回来的赃物藏到哪里去了?”桑霞发出诡秘的微笑,“你妈可是在客厅里呢。” 看来昨晚的行动还是不够成功,王沐天只好乖乖听命于桑霞,向后院走去。桑霞跟在他后面,像押解着一个俘虏。 王沐天进了棚子,桑霞回头看了一眼,也进了棚子。 一张烂芦席盖在一个与棚子相比显得非常庞大的物体上,王沐天将芦席撩开。 桑霞吃了一惊,芦席下是一辆三轮摩托。 王沐天的语气有些得意:“车牌照我已经埋了,可以做一个假车牌挂上去。做假车牌很简单,我做过好几个……” 桑霞围着摩托转了半圈,蹲下来,手指摸着挎斗尾部的一个弹孔,显然在昨晚遭遇的枪战中挎斗成了盾牌,“我看你是疯了。” 王沐天回避话题,说:“你看多好的车!” 桑霞的想象力被沐天轻描淡写的描述进一步刺激了:骑马的巡捕,枪弹的追击……她更火了:“什么叫组织你懂吗?组织就是一部组装科学的机器,每个部件都只能安装在它自己的位置上,发挥它自己的功能。一个部件擅自跳出,发挥出意外的功能,这功能也许很精彩,但对整个组织毫无用处,说不定还是破坏作用,组织还需要这个部件干什么?”说完这些桑霞扭头就走。 王沐天委屈又无助:“小霞姐姐……” 王沐天愣住了:“为……为什么?” 大门外的街道墙角处站着小郑等几个男孩,看着小刘和沐天从王家大门口跑过马路,向他们跑来。王沐天很严肃地警告他们:“我已经告诉你们了,你们以后自己活动,不要再来找我!我不会参加了!” 王沐天看到洪望梅,并不理会,只是无望地跟在桑霞身后,要为自己讨个说法,桑霞却极不耐烦,一直冷冷地板着脸。王沐天第一次见到桑霞如此严厉,他实在想不通,忍不住要绝望了。 洪望梅受到王沐天的冷落,她远远地看看桑霞,又看看身边的王沐天,酸溜溜地说了一句:“没必要吧,都十七岁了,还要找那么凶的娘姨来服侍你?” 王沐天一推,洪望梅被他推得老远,差点跌倒。王沐天顾不上她,冲出客厅的门。 洪望梅撇撇嘴,变本加厉地挖苦:“哦,她不是你的大脚娘姨啊?那就是个女丘八,凶得来!” 王沐天不再理会洪望梅,独自往门口走去。 洪望梅使出了杀手锏:“告诉你哦,我和我妈是这个世界上最最欢喜你的人,所以那天你偷了家里金条,又到我家撒谎去借钱,这些恶劣事情我妈才帮你瞒下来……” 王沐天又是懊恼又是心虚,对洪望梅的态度立刻软下来:“我下月一定会把洪家姆妈的钱还给她的。” 站在门后的闻辛赶紧把门关严实,闩上门说:“谁让你随随便便拿陌生人的东西?” 王沐天不理睬洪望梅,甩开她,冲出客厅。 洪望梅又跟着跑到大厅:“你是不是当上抗日分子了?” “你让开!” 洪望梅的脸忽然变得热情而疯狂:“你当上我也不怕!我跟你一块儿抗日!” 王沐天愣住了。 后院跟前院有很大的区别,首先是窄小,其次是杂乱荒芜。靠后墙搭了一座油毛毡棚子,里面堆着进一步淘汰出来的杂物。假如按照沐天的说法,房子里堆放的大部分东西叫“破烂”,那么棚子里堆放的,应该是“破烂的破烂”。 和朱玉琼打过招呼,桑霞回到自己房间,她发现藤条箱的锁没有被锁住,眼睛升起一丝疑惑。抬头看见阳台上升起一缕青烟,她想了一下,从窗帘缝隙往外看,看到三伯伯正在抽雪茄,他坐在藤椅上的背影显得那么安泰。 朱玉琼立在二楼阳台,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你们有什么急事啊?” 那巡捕是班长,他站在王家院中央,冲着朱玉琼说:“一个日本少佐今天早上两点在舟山路受到偷袭,现在脑震荡躺在医院,他的摩托车被偷袭者骑跑了……有人检举,说摩托车被开到这个院子里来了。” 朱玉琼的笑本就勉强,现在这笑结成了冰渣子,缓了半天才扑簌簌掉到地上,她重新聚合笑脸,扬起嗓子叫管妈:“给客人倒点冷饮,搬两把椅子到院子里,让他们在树荫里坐着喝。” 桑霞慢慢地往楼里走来,这样可以给自己多赢得一点思考时间和周旋空间。她以一个极小的动作伸出手腕,看了一眼表:九点三十分。今天她要和贺晓辉到码头提货,看眼下这情形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出去了。 chapter 4 热闹嘈杂的公和祥码头,船只进港出港,汽笛声此起彼伏。一队队搬运工,工蚁一般扛着跟他们身材体重不成比例的箱子或包裹在阳光下移动,他们将一个个藤编箩筐搬下一艘货轮,身后的货轮上挂着“吉隆坡——上海”的牌子。贺晓辉穿着纺绸长衫、戴着细蒲草编织的礼帽,漫步在码头栈桥的那一边,像一个提货的商家,不过心里却是焦虑的,怀表指针指向九点四十五分,桑霞依然没到。 桑霞被困在王家,当然是不能到码头了。她小声吩咐管妈,要管妈到屋顶假装晒衣服,从楼顶监视后院围墙外的动静。管妈到了二楼,果然看到几个持长枪的身影站立在围墙外。她火急火燎从房顶的梯子上爬下来,告诉了桑霞,桑霞听罢,走到厨房拿起一把铁锨,递给厨子老罗,说:“到后院去,不准任何人从墙头爬进来!” 老罗脸吓得白了:“他……他们都是有枪的!” “他们不敢随便开枪,法国巡捕房的巡捕没有那么不讲道理!假如他们要进来,请他们一律从正门进!”桑霞说着推了老罗一把,老罗慌里慌张地走到门口,又胆怯地站住了。 桑霞严厉地看着老罗:“王太太一直把你们当家里人,什么时候为难过你?什么时候苛责过你?连你的子女,她都接到上海来念书、做工,现在太太家里有难,你们不帮她,于心何忍?现在是太太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的时刻了!” 老罗握着铁锨,定了一下神,一咬牙冲了出去。 朱玉琼从阳台走进客厅,两腿几乎支持不住了。此刻弱小的她急需三伯伯赶回来救援,但是三伯伯却根本没听她说话直接说脱不开身。朱玉琼哭腔都出来了:“我的阿沐要是有一点儿好歹,你就不要进我的门了!”三伯伯吃了一惊,看来家里出大事了。 和三伯伯通完电话,朱玉琼从楼里款款走出来,她又换了一副面孔,和刚才屋子里哭泣的小女人简直判若两人:一件黑色香云纱旗袍衬着她白皙的肤色,一手夹着长长的烟嘴,未语先笑,一看就是个养尊处优、不知国仇家恨的女人。 站在树荫下的巡捕班长和便衣马上都站起来,神色和姿态马上客气许多:“打搅您了……” “是够打搅的!不然我一早上都是做大牌的手气!”说完这话,朱玉琼却哈哈一笑,拿出一个精致的烟盒,打开盖子,递给班长,“来来来,抽支烟!” 巡捕班长拿出一支烟,朱玉琼又把烟盒递给便衣:“我问了家里的下人,他们说,今早两点多的时候是听见摩托车的声音了。起初以为是给我们家送电报的,我家在国外的亲戚多,常常拍电报来,现在邮路不可靠嘛,烽火连天的,家书抵万金啊!后来他们听见摩托车擦着院墙过去了,也没有等来电报!” 便衣和巡捕班长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色。 王沐天跑进后院的油毛毡棚子,一直紧盯着他的摩托车。桑霞突然出现在他身后:“阿沐,你要干什么?” “把摩托车从后门推出去,不发动引擎,不会有声响的。”说着,王沐天便撩开盖在摩托车上的烂芦席。 桑霞一把摁住王沐天的手:“你还没有闹够?” 王沐天不服气地说:“放开我!总不能在这里等他们进来搜查!搜出车来,我妈就会被扯到这事情里去……我不要连累我妈!” 桑霞的手抓得更紧了,“你现在知道连累了?你早点想到她没有?” “只要冲出这扇门,我就能逃脱!今天凌晨我就这么逃脱的!” 桑霞冷冷地说:“你以为巡捕房就来了两个人?我已经让管妈上房顶看过了,巡捕房至少派了一打儿巡捕出来!他们停在马路对面的车我看见了,能载十二个人的车!现在这座房子肯定已经被包围得严严实实,就等着你冲出去呢!” 王沐天还想申辩,桑霞却猛然捂住他的嘴。她听到了墙头外的动静,从棚子的缝隙往外看去,只见穿着肮脏围裙的厨子老罗手持着一把铁锨急匆匆从前院赶来。 那老罗本是个胆小鬼,平生最大的志向是做一等良民,但方才被桑霞一番义正辞严给教训了一番后,不禁心中羞愧,于是心一横,胆子大了几分。 一个巡捕的头从墙头上露出,老罗手持铁锨正好赶到:“请你下去。” 巡捕说:“我在执行公务。” 老罗眼一瞪,粗声粗气地警告那巡捕:“我知道你在执行公务,所以请你走大门。我们家有大门,全家都在恭迎你们。” 又一名巡捕从墙头上冒出来。 老罗声音更大:“执行公务要是被我这把铁锨打断孤拐,难为情吗?执行公务就大大方方、正正当当从大门进来,进来你该搜查搜查,该捉匪捉匪。你们是巡捕房,我们老百姓都会相帮你们执行公务啊!” 巡捕冷笑:“我要是不下去呢?” 老罗铁锨一挥:“那你的孤拐今天一定要被敲断了。” “你敢!你个老不死的!你敲我一记试试!” 老罗往前逼近一步:“我先敲断孤拐,再跟你一块儿见官。你以为住这种华厦深宅的人都没有后台?” 老罗这话马上起了作用,巡捕嘀咕了几声,把脑袋缩了回去。 摩托车被推到了棚子的最里面,桑霞和王沐天把破柜子、烂桌子往前推,把摩托遮挡住。王沐天已经浑身大汗,卷曲的头发贴在额头上。桑霞不忍了,拿出一条手绢递给他,他不接,鄙夷地说:“你不就是怕我供出你吗?你放心,我就是死了也不会开口的,我又不怕死……” “这我已经了解了,你是不怕死。可惜,不怕死在一个地下工作者身上,是次要美德。”桑霞笑了一下,“我倒是希望你开口。只要我能尽快转移,你开口供出我,我都不在乎。因为我不想让你去死。你太年轻了。” 王沐天无法领会桑霞的意思,愤愤地说:“那是你!你才会开口!我王沐天不会!知道我父亲是怎么死的吗?他是自杀的!他听说上海失守,就把所有安眠药吞下去了。他说上海也到了都德的小说那个关头了……除了我母亲和我,没有任何人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死的。” 王沐天的神情又是痛苦,又是骄傲。桑霞看着他,轻声说:“以自杀来表示愤怒,太无力了,更是次要美德。我这回才知道你这种小资产阶级的狂热是从哪里来的。原来有血脉相承。” 王沐天简直要气疯了:“不准你贬低我父亲!你一个从外国回来的人,懂个屁!你根本不懂让所有民族欺负的上海人的感情!我说的是真正的上海人。我们王家,从上海滩还是一个渔村的时候,就是上海人了!你根本不懂我们!” 前院传来锐利的哨音,王沐天和桑霞停下了争执。桑霞看了一下手表,已经是十点十分,她无奈地摇了摇头说:“今天所有的重大计划,全被破坏了。” “计划,什么计划?” 桑霞剜了王沐天一眼:“我现在已经不能信任你了。”头也不回地走出棚子,来到自己的卧室,打开小皮包,取出里面的小手枪。又取出一根早就准备好的松紧带,将枪把套入一个套子,套子连着松紧带的一头儿,她把那头儿顺着连衣裙的袖子塞进去,又把松紧带的一头套在手腕上,用袖口遮住松紧带。 她的胳膊一挥,手枪从袖子里滑出,枪把落入手中,手同时举起枪。这套动作像一个千锤百炼的魔术师,娴熟,万无一失。 她把枪塞进袖口,向门口走去。她似乎已经做好最坏的准备。 巡捕班长下命令要搜查所有房间了,三伯伯还没赶到,朱玉琼孤零零地站在前院五内俱焚。她活了大半辈子还没见过这阵势,能撑到现在也真是难为她了。 管妈手里拿着几张纸快步走来,朱玉琼接过纸,拦住准备行动的巡捕班长:“喏,请长官签个名吧。” 巡捕班长一头雾水,看着纸张上密密麻麻的名称:“这是什么?” 朱玉琼上前一步,说:“清单啊!刚才我们不是说好了吗?所有古董和字画的清单都在这里,请你过目一下,签个字,万一砸坏了,碰碎了,或者你哪个手下有三只手的毛病,发生什么让我们双方不开心的事,还是你长官先签个名妥当一些。” 巡捕班长怒视着朱玉琼:“你这是胡搅蛮缠!” 朱玉琼轻蔑地一笑:“唉,我怎么胡搅了?你们见过这么多值钱的东西吗?见钱眼开的事天天发生,我不防一手行吗?请你签名!” 巡捕班长耍横:“我要是不签呢?” “不签你们就别进去!”文的不行,那就来武的,朱玉琼蹭地一下倒在门厅门口,整个把门拦住,“要是从我身上跨过去,你就等着听你们法国主子的发落吧。” 这一次,一向没什么主张的朱玉琼把自己彻底豁了出去:没了儿子,没了家,她就没什么体面可以要。巡捕班长有些犹豫,但他还是抬起脚,从朱玉琼身上跨了过去。朱玉琼伸出手,拖住他的第二条腿,巡捕班长猛一使劲,脚蹬在朱玉琼胸口上。朱玉琼呻吟一声,放开了手。 从大客厅冲过来的王沐天扑到母亲身边,怒视着巡捕:“to h you!” 一众巡捕们有了班长做榜样,急不可耐地冲进门厅,所有房间的门顷刻间被强力撞开了。 王沐天抱起母亲,朱玉琼睁开眼睛,衰弱地说:“小讨债的!” 洪望梅也从大客厅冲了出来,和王沐天一起把朱玉琼扶起来,搀扶着向客厅走去。朱玉琼低声地、狠狠地斥骂王沐天:“我总有一天要死在你个小冤家手里。你要是给他们捉去,我就死……” 王沐天打死也想不到,自己的英雄壮举竟然会带来如此严重的后果。他垂头丧气地听着母亲的抱怨,实在没脸再为自己进行辩护了。 门铃响起,把守大门的巡捕看到门外站着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高档的西服,考究的皮鞋,说话虽然声音不大,但却隐含着一股威严,“请开门。” 三伯伯到了,朱玉琼不用再苦撑了。 那巡捕挺负责,死活不让三伯伯进来,三伯伯拿出法国巡捕房最高长官的名片还是不行。 三伯伯使劲盯着巡捕制服上的号码,从口袋掏出小本和钢笔,记下号码。巡捕心里有些打鼓了,迟疑地拉开铁门,说:“我可以让你进去,不过假如我的上司阻拦……” 三伯伯走进大门:“他不会阻拦,因为他比你滑头。” 走到门厅,一个便衣冲三伯伯一声断喝:“站住!”说着从腰间掏出一副手铐,“再不站住我把你铐起来。” 三伯伯不动声色,“你可以晚一点铐我。”他把手伸向电话,“我就打个电话。” “不准动!动一动我毙了你!” 三伯伯开始拨号,抬头对便衣一笑:“我就在你眼前,你什么时候都可以毙我。” 电话通了,三伯伯用法语对着电话说:“下午好,阁下。” 接电话的是法国巡捕房上校法尔福,他和三伯伯可是老相识,马上用上海话热情回应:“王兄啊!我正好要找你!” 被枪口顶在脊梁上的三伯伯哈哈一笑,说:“我也正要找你。恭喜你啊,你发了,金价涨了,全部给你出手了。” 法尔福精神大振,呵呵大笑起来:“涨了多少?” “涨得很可观。”三伯伯说,“顶你两年薪水吧。” “天才!你这家伙,天才的投机家!中国出产好的投机家!我们有两个礼拜没见了,今晚我请你喝一杯。上海会馆,怎么样?” 三伯伯笑了起来,说:“那得取决于顶在我脊梁上的这把枪了。它不允许我动啊,一动枪口里的子弹就会直接进入我的心脏。” 两个巡捕在王家后院很兴奋,他们已将本职的公务变成了探宝行动,在棚子里的破烂里搜寻值钱或有趣的东西。巡捕甲捡起一把破仕女扇,扇柄上吊着一个玉扇坠,他把它拎起,对着光线分析:“你说这玉是真的吗?” 巡捕乙凑上来,端详着说:“是真的吧?这家人老底子蛮厚的,大概不会有假东西。” “反正比老城隍庙卖的像真的。”巡捕甲把扇坠放在手心里感觉、体味,“摸起来也不一样,像摸一块猪油……” 朝着后院的窗口,桑霞和王沐天从这里把两个巡捕的举动都看在眼里。桑霞小声说:“把那些赝品放进去的时候,我还怕他们万一有眼光,马上识出真假呢!” 王沐天不解地问:“你从哪里弄到那些赝品的?” 桑霞神秘地笑了一下:“你家里俯拾皆是啊。” 王沐天吃了一惊:“我们家都是赝品?” “大部分。”桑霞在房间转着,“听说你爷爷那辈人就已经入不敷出,真品都当出去了,但是你爷爷认识专门做赝品的行家,每一件珍品出手之前,他都让人复制一件,复制品完全可以乱真,后来他盖了古神父路这幢洋房,面儿上呢,不能不讲究,又添置了不少乱真的赝品。你爸爸活着的时候,他是知道真情的。那些为你爷爷搜集和制造赝品的人,常常把赝品当真品向他兜售,他的个性非常清高孤寡,对人的无耻总是看穿而不说穿,所以就打了折扣把赝品买进来。” 王沐天还是难以置信:“我妈都不知道,你怎么知道的?” 桑霞幽幽地说:“什么事情,你妈总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要么就是她装着最后一个知道。” 海关库房外的一百多米处,贺晓辉看着一个个藤萝筐被搬运工们搬进库房的门。他拿起怀表,此刻是十一点十五分。一个三十多岁的搬运工搬着箩筐走过来,小跑几步,凑到他跟前。 贺晓辉对搬运工说:“老韩,出差错了!”他掏出一盒烟,递给老韩一支,“丹尼尔没有到提货的地方来。从新加坡来的那个女同志,今天可能遇到了什么麻烦,也没来。我看,只能暂时不提货。因为一提货的话,万一按规矩验货,这些筐里的东西可是经不住验的!” 老韩皱起眉头:“十有八九是要打开抽查的。除非你有帮会的人帮你。” 贺晓辉吐出一口烟:“不能找帮会,得多少好处就会有多少隐患。” “提货人没到,可以先把货暂时押在海关库房,不过你要尽快让丹尼尔来帮着提货。海关里的赤佬多得很,各路赤佬都有,日本人派遣进来的赤佬最多……” 贺晓辉找了一间电话亭,给桑霞拨电话,接线员提示王家电话一直占线。 王家的电话在巡捕班长手里,法尔福对着电话一阵劈头盖脸的大骂,巡捕班长感觉法尔福的唾沫星子似乎要冲过电话线,喷到他的脸上。 “没死不就很好了吗?是不是?我再提醒你一点:日本人丢了摩托车,我们帮他们找?我们凭什么帮他找?拿着法国发的薪水,帮日本军人找摩托车?日本和德国都快成亲戚了!你懂吗?德国对法国越来越恶毒,很快你会在某天早晨一起床就听到爆炸性新闻:法国和德国开战了!日本和德国已经成了我们共同的敌人!动动脑筋吧!假如你还有一点脑筋的话!你现在带着十几个人抄我朋友的家,就为了帮日本人找那辆见鬼的摩托车?神经病!你是不是忘了你挣谁的钱?” 巡捕班长擦着额头上的汗水,点头哈腰地说:“没忘!不敢忘!” “我可以马上就让你挣不着那笔钱!立刻给我撤出来!” 法尔福的命令很奏效,很快,王家哨声乍起,巡捕们要集合了。两个在后院探宝的巡捕口袋里塞得鼓鼓囊囊,意犹未尽地向前院跑去。 桑霞和王沐天走进后院,装着整理满地的狼藉,弯下腰往棚子最深处看去。那些遮盖摩托车的芦席已经被巡捕们捅破,假如他们的注意力没被赝品误导,后果并不难想象。 桑霞没有说话,只是意味深长地看着王沐天,王沐天垂下头:“我错了。” “差点儿就错得不可收拾!”桑霞看王沐天认错,也不打算再追究了,“要马上想出办法,把这个大家伙弄出去,处理掉。” “怎么处理?” “怎么处理都行,反正不能放在家里。现在我们要对付的是家里人。你放心,等巡捕们一走,家里每个人都会变成巡捕来盯你的梢。”桑霞顿了顿,加重语气,“尤其是那个三伯伯。” 王沐天担忧地看着桑霞:“你好像不信任三伯伯?为什么?” 桑霞沉默片刻,说:“因为他也不信任我。” “你怎么知道他不信任你?” “趁我不在,悄悄地打开我的箱子,翻看我的东西,算信任吗?” 王沐天为三伯伯辩护:“你怎么能确定是三伯伯呢?你这样说是因为你太不了解他了。他是我们家的恩人。我父亲去世以后,我妈才发现其实王家早就是个空壳了。这两年,是三伯伯在暗中供养我们全家。” 良久,桑霞才说:“他是你们家的恩人,这跟翻我箱子不矛盾啊。说不定他就是怕我暗地带坏你们,暗地破坏这个家庭的安全,才翻我的东西。你想,这房子藏了个危险分子,他供养你们的这份太平生活实际是不太平的,一眨眼就会给毁了。他在暗地保护你们,不是很正常吗?” 王沐天瞪着眼睛,有些晕眩。在那之前,他从来没有看到三伯伯人品的其他层面。他一直觉得三伯伯是个完人,那么克己,而对他母亲和大家有求必应,对社会上所有的事举重若轻,在感情上又那么从一而终,洁身自好。那一天,桑霞的话让他非常吃惊,甚至感到幻灭。 王家电话再度响起,准备撤退的巡捕班长在电话旁边,顺手拿起话筒,听到一个男子问:“喂,请问您是……”对方话音未落,陡然从楼梯上传来一声叫喊。 “班长,搜到可疑的东西了!” 一个巡捕手里挥舞着两本油印小册子,从楼梯冲下来向巡捕班长邀功:“这两本油印小册子是宣传抗日的戏剧,前一阵在日租界上演,剧团的人都给日本人拘留了!” 巡捕班长向电话询问:“你是哪位?”对方却已经挂掉了电话。 巡捕班长表面上对法国上司的撤退指示唯命是从,但还是挂着日本人那边的好处,现在有了新情况,感觉有戏,这一趟算是没有白来,他命令大家继续轮流看守王家院子,不过忌惮上司的威严,决定秘密进行。 但不管如何,王家总算是暂时躲过了一劫,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往王家打电话的是贺晓辉,从电话中他明显感觉到王家出了大事。他有些担忧,有些焦虑,看来桑霞不能赴约了,但是他这边的情况也很不乐观。最终他决定自己去海关办公室会一下缉私科科长丹尼尔。 带领贺晓辉进去的年轻职员冲里屋喊:“哎,老丹哪儿去了?刚才还在啊。” 从里屋走出一个看不出年纪的女秘书:“丹尼尔科长说他得了热伤风,头疼,回家休息了。”她来了一个诡笑,“只要被人请出去吃午饭,他下午一定会伤风感冒的。” 贺晓辉感到这个女秘书是个怨妇,他说:“他跟我约好的。” 女秘书继续发扬怨妇的风采,说:“以后你约老丹,一定要问他,中午有没有人请他吃饭,假如他有午宴,千万别跟他约下午,他下午一般都不会来上班,就是上班,说话办事也不算数。” 巡捕离开后,桑霞嘱咐王沐天好好照顾几近虚脱的朱玉琼,自己匆匆忙忙来到码头,四处张望,看到停泊在浮桥外的货轮“南星号”,上面挂着“吉隆坡——上海”的牌子,却没有看到贺晓辉。桑霞寻思他是等不及去了海关办公室,可等马不停蹄赶过去,又碰到一脸苦相的怨妇女秘书:“怪了,今天这么多人找老丹!他应该把办公桌搬到豫园得月楼去!” 桑霞有数了:豫园得月楼。 王多颖出门早,没亲历家中那一场风波,也算是幸运。她本来是打算在家好好窝一天的,但听到洪望梅那番半真半假的话后,没办法让自己安静下来,索性就出门到南市找洪望楠了。 一路风风火火到了南市街道,跳下车,王多颖打开皮包,才发现自己居然没带一分钱。那车夫是个中年苦力,看着她越拉越紧张的动作和神色,也紧张起来:“你有钱吗?” 王多颖涨红了脸:“真是太难为情了,出门太急,没带钱……” 车夫瞪大眼睛上下打量着王多颖:“看着你是规矩人家的小姐,怎么做这么不作兴的事?我们一颗汗珠掉地上摔成八瓣,拉你这趟车,我出了有二斤汗!” 王多颖无助地解释说:“对不起师傅,我不是故意的!真的是出门太急了……”情急之下扬起了手中皮包,“要不我这个皮包抵押给你,澳洲货,我表姐从南洋带回来的,还是新的,今天第一次用……明天你到我家来拿钱……” 车夫也快哭了:“我要这种女人用的东西干什么?回家还不好跟我老婆交代呢!” 无论如何承认自己错误,车夫还是死活不乐意。这些靠出卖气力赚几个辛苦钱的人是真的不容易,双方僵持了半天,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最后车夫没办法了,让王多颖上车,王多颖稀里糊涂地坐回车座,等她坐稳,车夫回过头来说:“我从哪里把你拉来,还把你拉回哪里!” 王多颖又是羞愧,又是无奈,谁让自己理亏呢,只好如此了。车夫看她没什么意见,提起车杆,车子开始动了。 这时候有个响亮的声音从人群里冒出:“停车!”一个二十四五岁的青年从人群里走出来。 这是贺晓辉和王多颖的第一次直接打交道,贺晓辉这是要英雄救美。他问车夫:“多少钱?” 车夫说:“三角八分。” 贺晓辉把早已捏在手里的钱递给车夫:“五角钱。不用找了。以后不要刁难女人,你看看她也知道她不愿意当街出丑。你让她出丑出得过分了啊。” 贺晓辉和车夫说话的时候,王多颖打量着他:他的形象令多颖这样的女孩很容易联想到大学班级里的班长,出身贫苦,靠苦读拼进大学,那种懂事早、有担当的气质从他浓浓的眉宇间透出。 车夫接过钱,有些不好意思,拉着车走了。 贺晓辉又掏出五角钱,交给王多颖,好事做到底:“这是你回家的车钱。”他微微一笑,“别花到冰砖汽水上了。” 王多颖羞怯地接过钱,还没反应过来,贺晓辉便已经快步走入人群,她赶紧从后面追上了他:“先生……先生!” 贺晓辉站住脚,回头看到王多颖正喘息着看着他。 贺晓辉那种令王多颖陌生的精神气质似乎吸引了她,不过此刻她还不能确定是不是被他吸引:“真难为情,都不晓得怎么开口……” 贺晓辉笑笑:“那就别开口了,再见。” “不是……我是想……”王多颖终于鼓起勇气,“想问您,您带的钱多吗?我……还想跟你再借一块钱!” 贺晓辉愣了。 王多颖伸出一个手指头,满面红潮:“就一块钱!行吗?您留个地址给我,我明天就把钱寄还给您。要不这样……”她迅速打开皮包,没有找到纸,便在自己的手绢上匆匆写下几个字,“我留下地址给您,您今晚到我家来拿。我怕万一碰到什么事,多一块钱在身上胆子壮一点。” 贺晓辉打量着王多颖写字时单纯、略显柔弱的侧影,洁净的短发在阳光下一丝丝闪光,汗得湿漉漉的脸蛋光洁无瑕,一时竟有些沉醉……王多颖已经把手绢塞到他手里:“喏,你就按照这个地址来找我讨债。” 贺晓辉猛然回过神来:“嘿,不是就一块钱吗?我花得起。又不是天天碰到你这样分文不名就出门的小姐。” 敏感的王多颖听到这话,犯了倔强:“那我就不借了。再见!” 刚才那群看热闹的人又慢慢跟过来了,贺晓辉看看四周的人群,说:“唉,别让他们把我们俩当戏看。来,借给你。”他掏出两块钱,交给多颖,“反正我上你家讨一次债,索性就多讨回一点。” 王多颖一下子欢快起来,为了这份直接的信任。“谢谢你!”她把两块钱放进皮包,转过身,向马路另一头跑去。 贺晓辉看了一下手绢,上面是非常娟秀的钢笔字:古神父路86号,王多颖。他眼睛一亮,这个门牌号很熟悉!桑霞正是住在这里。 他忽然想到,也许他曾经和这个王多颖见过面。哦,他记起来了,他前几天在和王沐天一起坐黄包车时见到过她。重又回头寻找王多颖,她柔弱的身影正被拥挤的商店招牌、“大减价”旗号掩去。他小心翼翼地把手绢放进口袋,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 王多颖凭着依稀的记忆,试探着往前走。她来到闻辛家的弄堂口,看着弄堂号码,正准备进去,对面的小吃店里传来一声呼唤:“阿颖!” 洪望楠守株待兔,一直在观察闻辛家的情况,没想到竟然看到了王多颖。“昨晚不是打电话叫你不要来吗?看你跑得一头汗!” 王多颖急切地告诉洪望楠:“不是……你姆妈病了!” “病了?什么病?”洪望楠更加愕然。 “今天一早,望梅到我家来报信,说你妈中风了!” 洪望楠喃喃自语:“老头子倒是身体不大好,一直离不开我妈照顾,没想到我妈会突然病倒……”他定定神,问王多颖,“我妈住在哪家医院?” 王多颖叫了一声:“哎呀,望梅没说清楚。你赶紧回家看看吧!” 洪望楠面露为难:“到现在我的上级都没给我答复,是不是允许我回家探望……” 王多颖有些不悦:“那你上级也不知道你妈中风了呀!” 洪望楠依旧下不了决心:“我马上跟上级联系,请求回家探望母亲的病。看看是不是能得到批准。” 王多颖忍不住发起脾气,提高了嗓门:“还等批准呢?批准下来人都要出来好歹了!什么上级啊!他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没有爹娘啊?” 洪望楠“嘘”了一声,制止住王多颖,“这样,你在这里等我,我去给家里打个电话……”说着匆匆走出门,又匆匆折回来,掏出一张照片,“你盯着弄堂口,这个瘦高个子、戴黑框眼镜、头发有点谢顶的男人,就是我要找的闻辛闻工程师。” 好不容易为洪望楠做一回事,王多颖是很有使命感的,她一边往嘴里舀杏仁豆腐,一面朝斜对面的弄堂口张望。等吃完了杏仁豆腐,洪望楠还是没回来。一直到下午一点,依旧没见到洪望楠,王多颖不安起来。 街道上响起汽车引擎声,一辆卡车从右边驶来,在弄堂口减速,然后左右调整,企图倒车进入狭窄的弄堂。几番失败,车子停了下来,副驾驶那边的门打开,跳出一个中年男人。王多颖看出来了,这正是洪望楠要找的人:瘦高个儿,谢顶,戴眼镜。 闻辛要搬家,他不愿意到内地,又不好当面拒绝,只想着一走了之,让洪望楠再也找不到他。他指挥着卡车,一点点地蹭进弄堂,蹭到闻家大门外,家人早就收拾好了,只等离开这是非之地。 悄悄尾随在闻辛身后的王多颖明白了,闻辛这是要逃跑。洪望楠还没回来,这可怎么办呢?她不能眼睁睁地看闻辛溜掉,也顾不得想那么多了,冒冒失失就喊了起来:“闻辛先生!” 闻辛转过头,打量着面前这张年轻单纯的脸庞,挂着不相宜的认真和严峻表情:“对不起,小姐,请问你是……” 王多颖没有正面回答:“我知道你为什么要搬家。” 闻辛不安地转身走进家门,一个洪望楠就够麻烦了,现在又多了一个小姑娘,好像全世界都跟他过不去似的,他神色恍惚地站在门前,看着天井里堆满的东西,似乎一下子没了力气。 闻太太抱着婴儿从东厢房里出来,手里拿着个奶瓶在喂孩子吃奶,“这么多东西不搬,在那里发什么呆?” 闻辛慢慢走到天井里,搬起孩子用的椭圆形木澡盆走到门口,却被门口的王多颖堵住。她的脸上带着一种稚气的痛心和失望:“闻先生,我晓得,你搬家是为了躲出去。” 闻辛面无表情:“请你让开。” “你要躲的那个人,叫洪望楠,对吧?” 闻辛忽然化狼狈为激愤:“你到底是谁?我不认识你,你跑到我家来干什么?” 闻太太也闻声过来,担忧地看看丈夫,又看看这个陌生的年轻女子:“对啊,我们搬不搬家跟你有什么关系?” 王多颖反而镇定下来,她说:“我是洪望楠的女朋友。我们本来应该今年结婚的,可是他要到内地去造飞机。望楠说,没有飞机,我们中国人的军队强不起来。” 闻辛听到这话,赶紧吩咐太太:“快把司机拦在外面,不能让他听见这些。” 闻太太抱着孩子出去,又在她身后关上门。 王多颖把闻辛的这个举动看作是愿意交流的信号,她感激地一笑,继续说:“南京失守,武汉失守,都因为我们的飞机不够多,也不够好。” 门开了,闻太太进来,用脊背顶上门,上下打量着王多颖:“你是从哪里来的?跑到我家来招降纳叛啊,还是摆讲书堂?” 闻辛并不需要太太的助威,他让太太回房,然后把澡盆搁在地上,关紧门,回到天井。他倒要看看这小姑娘能有什么本事说动他,他可是大男人,居然会怕一个小姑娘?传出去都让人笑话的。 面对闻辛,王多颖发表了一番学生气十足的长篇大论:“今年五月十二号,重庆被日本飞机轰炸得一塌糊涂,一天死了四千四百多人!闻先生肯定知道这件事的。要是中国军队多一些飞机,多一些好飞机,就能让成千上万的中国人免于惨死……我的未婚夫婿专程回来,冒了多大的风险,闻先生应该了解。假如他被日本人抓去,依了他的性格,是没得活的。闻先生是他在美国敬重的老大哥,造飞机的大事,要靠闻先生这样一身本事的人。望楠觉得闻先生最终会跟他站到一起的,不会让他千里迢迢地白跑一趟的……没想到闻先生这么急着要躲开他……” 闻辛忽然粗鲁地打断了王多颖:“等你有了我这样一个家,有了一个月的小毛头,再来教训我!”他现在害怕听到家国情怀之类的字眼儿,这些字眼儿对于渴望平静生活的他来说太沉重,他不敢爱,也不能爱。 王多颖没工夫体会闻辛的那些艰辛和琐碎,一味天真地相信自己能把他打动:“现在的飞机制造厂里急缺闻先生这样学问好,有经验的工程师,假如厂里都是生手,那就要好长好长的时间才能造出飞机,等不及的呀!望楠对闻先生寄予厚望……” 婴儿在东厢房里哇的一声哭起来,闻辛陡然回到现实中来,他的神情充满了懊恼,似乎在为如今卑微的自己,为曾经豪情的自己,在没办法把卑微和豪情统一之前,他对这些幼稚的、愚蠢的书生气只能更加反感。他忽然恶狠狠地吐出一句:“你懂什么?你懂得明虾从哪一头拆污吗!” 王多颖愣了,一个人怎么可以刹那间变得如此无情和粗鄙? 闻辛暴躁地下了逐客令:“你给我出去!四好婆……把这个女人给我赶出去!” 闻家女佣拿了把长把扫帚应声赶到,王多颖委屈得眼泪汪汪:“闻先生,望楠说,你过去为中国的弱小痛苦过!现在你不痛苦了吗?” 闻辛最害怕的就是眼泪,这些单纯的眼泪让他的耻辱感上升,也愈发恐惧起来,只希望自己能马上逃出这眼泪的包围:“四好婆,叫你撵人呢!” 闻家女佣举起扫帚朝王多颖劈下来,王多颖的脸上和白底撒满淡紫色小点点的旗袍前襟上立刻出现一道黑垢,她捂住脸,等挪开捂脸的手,闻辛看见她的脸色变得出奇的苍白。他又不忍了:“唉,四好婆,你手里有轻重吗?赶人走也要有风度的!”他再次把澡盆搬起,扣在头顶,像一个奇形怪状的头盔或盔甲,从王多颖身边绕过,快步向门外走去。 附近的电话被一个女人一直霸占着,洪望楠只得舍近求远,在外面跑了半天,终于在一家棉袜批发行找到了一个电话。他跟季家鸣说了母亲中风的消息,季家鸣犹豫了一下,决定让他回去。等打完电话回来,却不见了王多颖。过了片刻,才看到王多颖慢慢从弄堂口走了出来,她看到了他,却是面无表情,只是抬起头盯着炫目的仲夏阳光,冷了似的僵立在弄堂口。 “你到哪里去了?叫你不要动,盯着弄堂口……” 王多颖木然摇摇头:“不用盯了。” 洪望楠注意到王多颖脸上和身上的污垢:“你怎么了?” 王多颖不再说话,她拉着洪望楠朝弄堂口走去,走到闻家门前,她将上了锁的门扉用力一推,两扇门之间出现了一个一巴掌宽的豁口,只见天井的地上满是狼藉——一个逃亡之后的现场。 “你跟他说话了吗?说了什么?” 洪望楠似乎一心只想着闻辛的事,却完全忽略了王多颖的感受,这让她感到委屈,赌气说忘了。 “再想想,你到底都跟他说了什么。” “说什么都没用。” 洪望楠明显焦躁了:“那要看你说什么了!说不定就是因为你说错了话,让我连回旋余地都没有了!你知道现在的局面有多微妙?一句话说得不投机,就有可能失去一个心里暗存着抗战愿望的人。” 王多颖的委屈加倍了:“你的意思,是我说错话了?” 洪望楠依旧不识好歹地发问:“那你到底跟他说了什么?” 王多颖冷笑了,开始反攻:“我说,望楠心里的闻先生是德艺双馨,正气盎然,望楠在心里把闻先生看得老高的,对他是寄予厚望,可是呢,他不配。所以你望楠赴汤蹈火回上海来找他是窝空(上海话:白搭的意思)!” 洪望楠的眼神变了,有些恶狠狠的意思:“你真是这么说的?” 王多颖示威似的看着洪望楠说:“一字不差。” 洪望楠终于发火了:“谁要你去瞎说?你毁了多大的事业,你知道吗?……他听完你的话就上车走了?” “他没听完我的话就让佣人赶我走,用扫阴沟的扫帚赶我。喏……”王多颖冷冷地指着旗袍上的污垢,“一股阴沟的烂污泥味。” 洪望楠这才注意到她洁净的旗袍前襟一片污渍,脸上和头上也沾着泥垢,不说话了。 王多颖似乎在替洪望楠绝望:“在这样的人身上浪费时间,不如回家看看你姆妈去。” “政治是深奥的,微妙的,弄好了,你就得到一个同志,弄得不好,你就树立了一个敌人。我都弄不来政治,你是出了深闺就进校园的女孩子,怎么敢做这种政治动员?一不小心你会给自己、给我、也给闻辛带来杀身之祸的!”一番理论之后,洪望楠又发起牢骚,“这么热的天,你不在家好好弹你的钢琴,读你的小说,跑出来掺和男人的政治……” 王多颖看着洪望楠,她没有迎来一丝安慰,只感觉到一阵冰凉的寒意:“对,我就只配坐在家里弹弹钢琴,读读闲书是吧?还不够啊,还应该再给我缠上小脚,穿上贞洁带,这样才是你们搞政治的大男人的理想女人!” 她说完就快步走去。洪望楠再次上去拉住她。 店小二隔着小街叫喊起来:“先生,格瓦斯!格瓦斯你没付钱!” 洪望楠开始满身掏口袋,发现所有口袋都是空的:“糟糕,打电话被人敲了一笔,没钱了。” 王多颖拿出一张一元法币,放在他手里,冷冷地说:“我要老老实实坐在家里弹琴,这个店小二就不让你脱身。”说完便决绝地跳上一辆黄包车,她不允许自己回头,泪水却还是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午餐很丰盛,算是庆祝王家的化险为夷。吃完饭,朱玉琼又拉三伯伯和洪望梅打起了麻将,一切风平浪静,王家又是一片祥和。不过这景象是做给外人看的,朱玉琼还是有些后怕,听到街上摩托车马达的声音突突地传来,又马上心神不宁起来,坐在她对面的三伯伯安慰她:“不会是阿沐开的摩托车。” 朱玉琼苦笑:“过去一听见摩托车,就怕是电报局给我送电报的,现在又多了一怕:阿沐这个小鬼头,说不定哪天真敢开一辆摩托车回来!”话刚说完,听到摩托车声在大门外停下,不由慌了神,“真是送电报的……不会是宇风出了什么事吧。” “我去看一看。”三伯伯站起来,悠悠地笑了,“跟你讲了多少次,你就是不信,他人在贵州,那里跟上海不通电报。” 片刻工夫,三伯伯气定神闲地走上楼来,对着焦灼的朱玉琼笑笑:“电报局搞错了。送电报的把门牌号码搞错了。” 朱玉琼将信将疑,怕三伯伯骗她,三伯伯表现得很坦然,朱玉琼心放了一半,却又想起了大姐,说要是大姐来的电报,就一定是生大病了。 三伯伯抓起朱玉琼的手,发现她手心全是冷汗,轻轻拍了拍:“好了,没人生大病。现在你可以安心打牌了。”朱玉琼渐渐安下心,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三伯伯身上有股神奇的力量,有他在,朱玉琼会感觉很踏实。孙碧凝曾经劝她,重丧满了就嫁给三伯伯算了,别让人家空等一场。她却还是没有想清楚,她还是觉得保持目前的现状也挺好,好像生怕嫁给了他,这被宠的感觉就飞了似的。 一起打麻将的洪望梅担心地看看朱玉琼:“王妈妈,没事吧?” 朱玉琼笑起来:“今天已经出了那么大的事情了,巡捕都来过了,大概把一年的事情都出完了,可以让我们清净一阵子。唉,阿沐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午觉睡到现在?” 王沐天对三伯伯的感觉在悄悄地发生着变化。他不明白,方才送电报的摩托车来的时候,他在自己房间明明看到三伯伯签收了电报,却为什么对妈妈撒谎。亲切威严的三伯伯,成了撒谎的三伯伯,王沐天的天平逐渐倾向于桑霞。三伯伯究竟有什么秘密?他跳下阳台,朝着楼房门口跑去。 三伯伯的外衣挂在一楼门厅的衣帽架上,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轻轻地把手伸进三伯伯的外衣口袋,没摸出什么名堂,又去摸另一个口袋。他摸到了那张电报信笺,飞快地阅读,震惊了。 玉琼贤妹,小女桑霞今年四月病故,不知那位造访女客究竟何人,存何居心?战事纷乱,安危第一,望贤妹尽早将此事澄清。 桑霞和贺晓辉在得月楼碰了头,缉私科科长丹尼尔很容易就被打发了。桑霞头上戴着一顶热带遮阳草帽,身上穿着一件颜色鲜艳的旗袍,显得高贵美丽,风情万种。这身打扮很有效果,丹尼尔一眼看到她,就惊住了,忙不迭地给签了提货字条。两人一起来到海关库房的柜台前,两个海关官员走过来,桑霞把提货表格和一张字条放在柜台上:“麻烦二位了。” 两个官员一眼看到字条上粗犷霸道的签名:M. Daniel.立刻相互看了一眼,其中的年轻官员说:“老丹亲自签的名?有面子啊!你们谁是提货人?” 桑霞微微一笑:“我。” 中年官员用明显不怀好意的目光打量着桑霞,话里有话地说:“难怪!” 桑霞十分不适,却硬着头皮应付,拿出场面上女人的礼节性笑容说:“先生是知道的,运来的都是生鲜水果,天热容易坏,所以才着急请老丹帮忙。做水果批发生意,弄不好就赔钱。” 二十多个藤条筐摞在柜台内。年轻官员举起印章,准备往提货表格上盖,却又停在空中:“老赵!你要不要抽查一下?” 桑霞心里一抖。 中年官员晃悠过来,看了一眼桑霞,又回头去扫视筐子:“你说呢,小姐?” 桑霞坦荡地笑笑:“先生您该怎样就怎样,别为了我坏了你们这里的规矩。” 年轻官员催促说:“你查不查?不查我就盖章了。” 中年官员突然爆发了:“查个屁!有什么用啊?再查每年都有那么多鸦片混进来!” 印章嘭的一声敲在提货单上。桑霞看着那印章抬起,一阵释然来得过猛,她几乎浑身发软。 贺晓辉对桑霞的表现很满意:“今天你在老丹面前,表演很出色。” “我觉得不够好。”桑霞苦笑,“我觉得人人都能看出我在假笑!”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毕竟是第一次,以后会更好。”贺晓辉鼓励她,“不过老丹这条线不能长期用下去,他毛病太大,积怨太多,贪财好色连掩饰都懒得掩饰。要想法子在海关铺一条新路,给我们的部队运送药品,一旦事发就是大灾难。” 贺晓辉建议:“可以发展王沐天到公司里来做事。他可以跟他家里人说,在我们水果批发行找到了一份暑期工作。” 桑霞欲言又止。 贺晓辉感到奇怪,说:“怎么了?你不是急于培养他吗?” 桑霞边分析边说:“最近我一直在观察他。今天我突然有了个重大发现:阿沐天生缺一样东西。” “缺什么?” “缺害怕的感觉。他好像是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害怕。”桑霞凝视着前方,“过分的胆小是毛病,过分胆大也是毛病,恐怕是更大的毛病,所以我想再等等。” 卡车装载着藤条筐从公和祥码头出口驶出,行驶在上海十六铺的马路上,贺晓辉一只手握方向盘,另一只手搭在打开的车窗框上,手指松弛地夹着一根烟。桑霞哼唱起,歌声很快压住了码头的噪音。贺晓辉跟着唱了起来。 我们要选择“战”还是“降”? 唱完歌,两人不禁有些感慨,桑霞说:“我学这支歌的时候,在读高中。你呢?” 贺晓辉陷入了回忆:“我是在沪江大学组织学生运动的时候,第一次听到学生们唱这支歌的。1937年,我刚从赣南红军游击队调到上海,那时候唱歌五音不全,学了好久才学会。” “红军游击队不唱歌吗?” “游击队的生活很艰苦,尤其是反围剿那段时间,赣南闽西的红军游击队每天除了急行军,就是打遭遇战。” “为什么把你调到上海呢?” “也是因为药。红军游击队需要药品。我外祖父是中医,小时候我母亲逼着我跟外公学医。我这半瓶子醋在游击队还起了作用,护士、医生、担架员都是我。游击队嘛,必须敢于滥竽充数。调到上海之后,地下党看我年轻,就让我兼管几个学校的进步学生。就在那时候,我开始学唱歌,学跳舞。在大城市做地下工作,必须学会几手花花公子手艺。” 卡车到了一个红绿灯路口,停了下来。 与他们的卡车平行停着的是一辆日本军车,车上整整齐齐坐着两排全副武装的日本兵,贺晓辉瞥了一眼这些杀人机器,冷冷地说:“不知道又是去哪里祸害中国人。” 桑霞看到日本兵,不禁有些胆寒。 贺晓辉转移话题问:“对了,你的真名叫什么?” 这个问题让桑霞多少有些扭捏,想了想,郑重地警告贺晓辉:“我告诉你你不准笑啊。” “我不笑。” “叫……叶荔红。树叶的叶,荔枝的荔,红色的红。我妈生我的时候,我家荔枝园一片红颜色……” 贺晓辉哈哈大笑起来。 桑霞假装生气了:“你答应不笑的!” “我不是笑你的名字,这名字挺好听的。”贺晓辉忍住笑说,“我是笑你母亲给你起的名字成了预兆。你现在不就是水果批发行老板娘吗?” chapter 5 桑霞是有故事的,她的故事跟桑霞有关。现在我们已经知道,此桑霞非彼桑霞,她并非和朱玉琼有血缘关系,但是她的确和桑霞有渊源——她们是一对很好的朋友。 此桑霞——她的本名叫叶荔红,她和桑霞是在从美国回新加坡的船上碰到的。那时候卢沟桥事变刚刚爆发,桑霞第二次回国便在广州参加了共产党。抗战爆发后,她组织了十多批华侨青年回国参军。正是她告诉叶荔红,共产主义是最人道的,最合理的,也是最有诗意的主义,所以它应该是全人类最终极的理想。 叶荔红永远忘不了桑霞初次给她讲述共产主义时的神情,那张脸是那么神采飞扬,那双眼是那么明亮炽热。 桑霞第三次回中国的时候,多了一个伙伴,就是叶荔红,也是那次回国,她介绍了叶荔红入党。本来叶荔红打算留下来,到海南岛苏区或者留在广州搞地下工作。不过七七事变爆发了,组织派叶荔红回到吉隆坡,协助桑霞一块儿募捐和组织学生宣传抗日,而桑霞被派到了上海。 今年五月,在桑霞被派回上海之前,发生了意外,她得了一种奇怪的病,死在了船上。死的时候,叶荔红陪在她身边。 所以叶荔红现在做的工作,本来是桑霞的。那一封桑霞父亲写给朱玉琼的信,原本也是桑霞请父亲写的。桑霞闭眼之前,把那封信交给了叶荔红,说她姑姑家在法租界,活动比较自由。另外,躲在一个大家庭里,有利于自身掩护。 从那以后,叶荔红就变成了桑霞。她要替桑霞活完接下来的半生。当然,她本人也很喜欢桑霞这个名字。她固执地认为,这个名字的主人是永远和青春、和美好密不可分了。 现在,桑霞成了“霞光生鲜果品批发行”的老板娘,明天批发行就要开张了。贺晓辉看着她,表情很郑重,很严肃,“桑霞同志,你来剪彩。”尽管他已经叫过她许多次桑霞,但是今天感觉很不一样,那感觉更多了几分敬意,几分寄托。 桑霞捧出一捧荔枝,轻轻放进旁边的竹筐。再捧出一捧荔枝,她有点不安地看着贺晓辉。 贺晓辉干脆端起筐子,把荔枝一点点往竹筐里倾倒。一个沉重的胶皮袋被倒了出来,桑霞把袋子拿起来,找到了封口。贺晓辉将手里的刀放在她手中,她划开封口,从里面滚落出若干药瓶药盒。贺晓辉拿起两个瓶子,看了一下,都是磺胺类的药,主用来消炎的。还没有找到麻醉剂。他们开始辨别其他筐子的盖子。 安装在墙上的电话响了。贺晓辉向电话走去,打趣说不会是订货的零售商吧,那也太快了。他拿起话筒:“喂?”听出是王沐天的声音,王沐天要找桑霞,他看着桑霞,说:“桑霞不在。你有什么事,跟我说,我可以转告她。”王沐天好像只愿意亲自告诉桑霞,便挂断了电话。 桑霞有些奇怪:“我跟阿沐说过,紧急情况下可以打这个电话找我,会不会出什么意外了?” “在没有教会他联络暗语之前,不能让他用这个电话。”贺晓辉警告说,“就怕他在电话上说跟我们组织有关的事。这个地方我们会长期使用,以后就是主要的联络点。这部电话尽量用在生意上,不然一旦被监控,联络点就暴露了。” 王沐天骑着自行车百无聊赖地在街道闲逛,发现三伯伯的秘密后,他第一时间希望找到桑霞,提醒桑霞她的真实身份已经暴露。如今他们之间拥有了一些共同的秘密,让他毫不犹豫地选择对桑霞信任,三伯伯要知道他告密,弄不好要哀叹家贼难防了。 车辆穿行间,王沐天瞥见一个坐在黄包车上戴墨镜的人很熟悉,他有些不太敢确定,但还是起了好奇心,于是悄悄尾随而去。 隔着不远,王沐天看到洪望楠拎着两个礼品水果篮急匆匆地走进弄堂。他刹住车,正在犹豫是不是要追上去,陡然发现洪望楠身后不远的弄堂口书报摊上,一个正在看杂志的男人站起来,盯着洪望楠的背影。 那男人扬了扬手里的杂志,另一个男人就从马路对面的馄饨摊的板凳上站起,朝马路这边走来。两人互相使了个眼色,走进公寓的大门。 王沐天看出来了,洪望楠已经被人跟踪了。 到家的洪望楠心烦意乱,原来母亲根本没有生病,这就是说他上当了,还欺骗了上级。他恼火地看着妹妹,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全是她搞出来的,两人吵了几句嘴,洪望楠忽然冒出一句“商女不知亡国恨”来,这一下子可捅了马蜂窝。孙碧凝大为光火:“你怎么可以这样骂你妹妹?你知道什么是商女吗?你父亲家四代书香,我们一生清高做人,养出卖笑的商女来了?你不止是骂你小妹,你连我和你父亲一块骂了!” 孙碧凝一年未见儿子,这两天听说儿子回上海居然不先回家,本来就不高兴,正好借机发一通脾气。 洪望楠却不知错,“妈,上海之外,就是血海火海,光是我们中央飞机制造厂,一场瘟疫就死了几百人!” 洪望梅有母亲撑腰,也插进来挖苦哥哥:“死了那么多人,你就不该回家看看我们这些活人了?” 洪望楠越发气急:“今晚的会议有多重要,你根本不懂!中国就是因为你们这些麻木不仁的人,才濒临亡国的!” 孙碧凝的神色变了,“啪”一声拍在桌子上,声泪俱下地说:“你快走,我们麻木不仁,不配你来看。我们可耻,就因为我们还活着,还有吃的有喝的,就因为我们还会想念你,做梦都为你担心!只要我们好端端的,都不配你来看我们,非要到中风了,一口气要咽下去了,才值得劳你大驾,回来张望一眼!你快走吧!我和你爹不咽气,你不要回来!” 孙碧凝指责儿子不理解自己,洪望楠指责母亲不理解自己,再加上洪望梅在一边没心没肺地煽风点火,洪家顷刻间充满火药味,大战一触即发。这时,王多颖穿着稍嫌宽大的棉布连衣裙从浴室轻飘飘出来了。洪望楠吃了一惊:“你怎么在这里?” 王多颖压抑住自己不去看洪望楠,淡淡说了一句:“我是来看洪家姆妈的。”想起下午的狼狈和委屈,又把脸扭向一边。 洪望梅眼泪汪汪地说:“多颖也是被我骗来的。我给你们大家作揖磕头,请原谅我的骗局、撒谎、轻浮、可耻……”说着“扑通”一下跪在地上,“通通”磕了两个响头。 孙碧凝痛心地对女儿说:“又要十三点了!快起来!” 洪望梅看着妈妈说:“你答应不赶哥哥走,我就起来。” 孙碧凝又是温情,又是哀伤:“这是他的家,他要不想走,我能赶得动他吗?”说完起身进了厨房。 王多颖上去拉洪望梅。洪望梅挣扎着用膝盖走路,往洪望楠身边靠拢:“你们大家都答应原谅我,我就起来。”像是诚心悔过,又像是撒娇耍赖。 王多颖起了中和作用,洪望楠看到她,怒气全没了,走上前跟王多颖齐力拉起洪望梅:“我嘴巴干死了,小妹给我再倒点冷开水来好吧?” 这话很灵,洪望梅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向厨房跑去。 一场家庭大战陡然走向和平,到了吃西瓜的时候,一家人围坐在圆餐桌边已经是谈笑风生了。孙碧凝是个讲究的人,西瓜一切八瓣,四分五裂的,她认为不吉利,所以特意用一把细长的刀在瓜皮上开了个方形口子,然后拿起一把长柄银勺子,伸进去,勺子转一圈,从里面舀出圆圆的一块鲜红的瓜瓤,放进玻璃盆,又是一大勺…… 吃瓜的时候,洪望楠揭穿孙碧凝说:“你以为我回上海那么多天,一直跟阿颖在一起,就是不回家,把没过门的老婆看得比亲老娘还重,所以你吃醋了……” 孙碧凝被儿子点中,但笑着抵赖:“瞎讲!我吃你老婆的醋,成什么话了?”说着还偷偷瞟了一眼王多颖。王多颖垂下头来,还是不愿跟洪望楠讲话,她气性大,受了委屈,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打发掉的。 王沐天围着洪家公寓上上下下观察了半天,见那两个男人偷偷摸摸埋伏在洪家附近,似乎马上要采取什么行动。不由得着急,跑到街边的电话亭给洪家打电话。 接电话的是孙碧凝,孙碧凝听说有人盯梢,心神不宁起来,王多颖一听电话是弟弟打来的,便抢过话筒:“阿沐,出什么事了?” “你也在洪家姆妈那里?……好了,我现在确定这个客人是谁了。”王沐天喘了口气,“刚才在马路上看到他戴着墨镜,没敢认。你叫他暂时不要出门,我马上想办法营救他。天黑了就好办了。再会!”听这口气,王沐天不简单,像做大事的人。 王沐天给他的小伙伴打电话简直像个运筹帷幄的将军,他吩咐小刘:“这场行动必须成功,明白吗?你挂掉电话马上去郑福海家,通知他参加行动。我这就给高翔家打电话。能借到自行车尽量借!万一借不到车,就偷。” 给小高打完电话,王沐天估摸着桑霞应该在家吃晚饭,就把电话拨到家里。三伯伯接了电话,王沐天一听是三伯伯的声音,立刻装着咳嗽,咳得像个病夫,然后一只手卡住喉咙,卡出一口宛若别人的嗓音,说起福建土话来:“请问,啊,桑霞小姐在吧?” 三伯伯问:“请问哪里找?” “我是大华洋行啊,跟桑小姐约一下应聘面试的时间!您是桑先生吧?麻烦请你家小姐听电话,好吧?” 三伯伯说:“好的,请你等一等。” 听到桑霞接电话,王沐天的声音恢复了正常:“小霞姐姐,是我,不要出声,听我说!你放下电话马上到高恩路12弄来,我在弄堂口等你,事情太紧急了,我不能在电话上跟你说。” 桑霞恭恭敬敬地配合:“请问先生,你把洋行的电话告诉我吧。我怕到时候找不到路,随时给你打电话……”王沐天报了电话亭的号码。 约莫十几分钟后,桑霞的电话打来了:“是我,发生什么事了?” 王沐天开门见山地说:“你赶快搬出去,不要住在我家了。” 桑霞有些不解:“我是要搬走,就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地方。到底怎么了?” “今天新加坡打了电报来,三伯伯接到的。我偷看到了。我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性命交关的事,来不及跟你细说。你最好今天夜里搬走,万一三伯伯真是你猜想的那种人,你会出危险的!” 桑霞声音有些变了:“你现在在哪里?” “在高恩路12弄,洪望梅家的马路对过。” “你说的性命交关,是谁的性命?” 王沐天的声音带着浓郁的伤感,像一场告别演出:“不管你是不是真的小霞姐姐,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你牺牲了那么多回国来抗日……我喜欢你。挂了,再见。” 桑霞紧张起来:“阿沐!” “记住,不要回我家了。要是……万一我们以后见不到了,别忘了你有个叫阿沐的朋友。”王沐天说完,不容置疑地挂了线。 小刘、小郑和小高三个伙伴骑着自行车从马路另一头迅速向王沐天靠近,王沐天和他们一一郑重握手:“今晚的行动,事关生死。一个从抗日前线回来的英雄正在被特务盯梢,现在特务可能会把他抓起来。他正在执行中美合作的一项宏大工程,是抗日反法西斯工程,是一个绝密计划,假如日本鬼子抓到他,对我们中国的损失会大得不堪设想。我们的行动,就是营救这个英雄。” 三个男孩目光炯炯地看着他,像上足了发条。 王沐天严肃地打量着伙伴们:“但在行动之前,大家先听完我的忠告:这次行动是危险的,假如你们不情愿,不是百分之百的情愿,现在可以退出行动,我不会怪你们的。” 三个伙伴兴奋的眼神似乎要把黑夜照亮:终于有个像样的行动了。大家纷纷举手表决,愿意参加行动。 王沐天看到他们的决心,以领导人的高姿态表示赞赏,针对三个伙伴各自的特点,他制定出一套行动计划。 他转向小刘和小高,严峻地打量他们一眼。 “你俩个子高,力气大,去做一件体力活。那座楼的楼顶上,有一个消防柜,里面放了一卷消防水管,你们两人上去,把消防水管系在楼顶的避雷针上,再把水管放下来,让水管达到七楼南边的一个阳台上。七楼的南边一共有四个阳台,从西边数第二个阳台,我会在他家阳台上接住水管。” 他又转向小郑:“你去把盯在他家门口的特务撵走,办法你自己想。耍泼皮无赖,装疯卖傻你都内行。” 任务分配完毕,王沐天说:“好,现在我们就是同志了,大家发誓,假如被特务抓住,不准背叛其他同志。”他伸出手,其他三只手也伸过来,紧紧握在他的手上。 桑霞来到贺晓辉的住处,通知贺晓辉自己的身份被三伯伯发现了。贺晓辉听到这个消息,倒并不觉得是个威胁,既然三伯伯没有采取任何行动,那倒不必自乱阵脚,先看对方反应再做计议。 听说王沐天要搞一场营救行动,贺晓辉不以为然地笑了,说王沐天只不过是侦探小说看多了,又想当他的孤胆英雄了。但是桑霞却不这么看,桑霞凭直觉断定,今天王沐天做的事会很不寻常,所以她必须要赶去和王沐天会合。王沐天疯了,桑霞也跟着疯了,这让贺晓辉感到愤怒和震惊。看着桑霞在夜色中渐渐消失,贺晓辉扔掉了烟屁股,开着那辆中型卡车,追上了桑霞的自行车。 桑霞坐进驾驶室问他:“怎么忽然心软了?” “我心软?”贺晓辉不同意桑霞的说法,“我跟着你去,是要确保你不会被捕。假如你被捕,我至少要亲眼目睹,那样我就可以在你供出我之前转移,也通知其他同志转移。” 桑霞冷笑:“你的冷酷太动人了。我猜你也想亲眼目睹阿沐被捕,或者在他被捕的时刻给他一枪,免得他进了日本宪兵队出卖你。比流氓还冷酷!” 贺晓辉也冷笑:“学生就是学生,人情味,学生腔,小资小调。”他似乎有意提醒说:“我远比你们想象的冷酷,必要的话我先给我自己一枪。” 桑霞反诘:“革命者要是这样勇于死亡,急于死亡,革命有什么意思?” 贺晓辉两眼平视前方:“革命者要革的命,包括你们这些学生的小资情调。” “你打算怎么革我们命?” “比如说,今晚你我活下来之后,会给你一个处分。” 卡车在洪家公寓附近的街道停下,桑霞和贺晓辉同时跳下来,贺晓辉扫视一眼周围,把地形记下来,吩咐桑霞穿过马路,到对面找个可以坐下的地方观察情况。桑霞点点头,向马路对面走去。贺晓辉注意到桑霞的双腿有些僵硬,显然有些紧张,不禁暗暗摇头。 他两手插在裤袋里,晃悠着走到洪家公寓弄堂口,忽然看到一个浑身直冒烟的男人从公寓楼门里窜出来,哇哇地叫着。 这正是擅长耍泼皮无赖的小郑的杰作。在公寓走廊里,他提着酒瓶撞到这个鬼鬼祟祟的男人身上,两人同时倒在地上,酒瓶碎了,里边的烧酒全洒在男人身上,然后一通胡搅蛮缠,气急败坏的男人果然中计,提着手枪跟着他来到楼梯口,趁那男人一个不提防,小郑点燃了早已准备好的酒精灯,向男人抛去。酒精灯在男人身上炸开,于是该男人成为世界上最大的萤火虫…… 守在弄堂口的盯梢者显然要比同伙机灵,他冲愚蠢的同伙大吼一声:“还发嗲呢?我们中计了!快起来,你盯着这个门,我上楼去!” 弄堂口的盯梢者是我们已经认识的老唐,他冲着同伙发了一通脾气之后,便冲进了公寓电梯间。 等老唐到洪家门口的时候,腰缠消防水管的洪望楠已经顺着阳台爬到了五楼。水管是王沐天准备的,他还给洪望楠准备了一顶柳条编织的安全帽,想得很周到,假如有住户看见他,就说是检修水管的。 在小郑和暗探纠缠的间隙,趁走廊无人的时候,王沐天悄然进入洪家,此时小刘和小高已经在楼顶上固定好消防管。小高拽住消防管的一头,小刘在楼顶边沿抓住管子,负责管子垂降的流畅。为防万一,王沐天把管子在洪家阳台的铁栏杆上又绕了一圈。这样等于在这里加了一道保险:万一楼顶上吃不住力,或者管子在水泥上磨断了,可以随时启用这长出来的管子。 缠在铁栏杆上的管子很快起到了作用。洪望楠爬到三楼和二楼之间时忽然下不去了,管子被卡在一根从五楼阳台支出来的钢管的缝隙里,他六神无主,焦急地蹬着双腿,企图挣脱这种危急狼狈的境地。王沐天从洪家阳台伸出头来:“卡住了!望楠哥哥,稍微等一等!” 王多颖拿了一把菜刀跑到阳台,王沐天指着从五楼垂下的管子说:“从那里割断!管子尽量留长一点儿!望梅,你来帮我,我们俩一起拉住这个!” 王多颖踮起脚尖,用菜刀在管子上来回拉动,这需要浪费一点时间,因为橡胶和帆布交织的管壁很难割断,而她的气力也实在不够大。 一个少妇从二楼的阳台出来,一抬头看见一个吊在空中的影子,吓得尖叫起来:“救命啊!强盗来了!” 洪望楠狼狈地解释说自己是检修水管的,少妇根本不听,边喊边跑向另一间房,惊慌地抱起床上的婴儿,拿起自己的皮包,又抓起梳妆台上的手表和戒指,冲出门,下了楼梯跑到大门,神经质地大哭大喊:“有强盗……救命啊!强盗乘着云梯下来了……飞檐走壁的强盗!” 守在大门的倒霉男人一把揪住少妇:“你说什么云梯!” 少妇看见他烧去了头发和眉毛的焦黑的脸,还赤着上身,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又是大吃一惊:“不要碰我!” 男人仍然揪住她问:“飞檐走壁的强盗在哪里?” 少妇拼命挣脱了他的抓握,抱着孩子跑开了。 菜刀终于把消防管子割断了,王多颖松了口气,握刀的虎口有了一道血痕。 王沐天和洪望梅也不轻松,现在洪望楠的全部重量都悬在他俩手里,两人的双手由于用力过度几乎痉挛,指甲盖的颜色变成死白色。 终于,伴随着铁栏杆发出的轻微声响,绕在铁栏杆的管子开始徐徐向下垂降,管子绷得越来越紧,几乎要把铁栏杆一点点拉弯了。洪望楠的双脚渐渐跟二楼阳台平行。 王沐天和洪望梅拉住管子,由于吃力,两人都是龇牙咧嘴。洪望梅气喘吁吁地说:“沐天……你还没有答应我……” 王沐天同样气喘吁吁:“答应你什么?” “我跟你一起抗日啊!我说过,你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你去延安,我就去延安,你去重庆,我就去重庆!” 洪望梅是缠上王沐天了,到这个时候她还没忘这个,王沐天不耐烦地问:“我死呢?” “我就跟你一块儿死!”洪望梅很决绝。 管子已经用到尽头,王沐天和洪望梅看到洪望楠在距离地面一丈的阳台上落了脚,暂时脱离了危险,马上赶回到客厅。“通”一声,洪家大门从外面被撞开一条缝,露出窄窄的老唐面孔,他拼命地推门,门缝在一点点加宽…… 老唐是一个合格的盯梢者,他在门外一边推门,一边还不忘给房间的人上思想课:“我知道你们都在门那边,子弹是可以穿过门的,我希望你们珍惜自己的生命……” 房门用一张圆餐桌抵着,那是王多颖推过来的,现在他们四个人正用肩膀拼命抵住桌子,王沐天忽然吩咐大家:“放开!”四个人同时撒手,猛地向后退去,老唐和餐桌一块儿倒进室内。 老唐不愧是训练有素,反应非常敏捷,他嗖地从地板上一跃而起,发现房间四个人全瞪着他。 他扫视着室内每一个人的面孔,又扫视了一下公寓的格局:每一间房都紧闭着门。他冲到书房门口,一脚踢开门。结果让他非常生气:没有找到洪望楠! 洪望楠看到楼下的贺晓辉,绝望了。他忙活了半天,居然还有人在此守株待兔! 贺晓辉冲着他喊:“跳,没关系!”他冲上前去,举起两手,“是王沐天叫我们来营救你的,跳吧,我保护你!” 原来是自己人。洪望楠擦了把冷汗,松开手往下跳去,贺晓辉使他软着陆,两人顺势在地上来了个翻滚,缓冲了冲撞力。 洪望楠还没来得及对贺晓辉说声谢谢,忽然背后传来一声断喝:“不许动!”两人回过头,看见一个赤膊的、满脸焦黑的男人正用手枪口对着他们。他慢慢靠近他们,开始搜身,他从贺晓辉的裤子口袋里搜出一把手枪,然后把贺晓辉推到一边,继续在洪望楠身上摸索。 贺晓辉突然从小腿内侧的短袜里抽出一把匕首,闪电一般反扑过去,正刺在那男人赤裸的脊背上。他出手干净利落,这正是一个老游击战士的身手和机智。 但那男人也向贺晓辉开了枪,贺晓辉不退反攻,迎着他扑了过去,又补上一刀。 正在洪家四处搜索的老唐听到楼下的枪声,马上冲到阳台去了解情况,他看到他的同伙已经倒下,贺晓辉正在用匕首割断洪望楠腰上的消防管子,不由大怒,对着楼下连连射击。枪声引得远近的警车拉起警笛,朝这里汇拢。 王沐天看老唐如此嚣张,举着一把椅子想冲过去跟老唐拼命,被孙碧凝紧紧抱住。 贺晓辉背后中弹,躺在血泊里,洪望楠将他背起。 被贺晓辉匕首刺中两刀的男人还没死,居然从拐弯处慢慢爬了出来,举起手枪,对准了洪望楠和贺晓辉…… “砰!”一声枪响,倒下去的不是洪望楠,却是开枪的人。他努力地回过头来,看到一个穿连衣裙的身影向自己飘来。 是桑霞,桑霞在他背后开了一枪。 桑霞失魂落魄地看着正在抽搐的男人,那男人两眼瞪着她,突然头一歪,死不瞑目地咽气了。 桑霞看着陌生的死者,表情显得很奇怪,忽然向大门外跑去,到了大门,她回过头,又看了地上的尸体一眼,这才又转身跑去…… 后来,王沐天才知道,那天晚上,是曾经在运动会获得过射击冠军的桑霞第一次向有生命的物体开枪。开完那一枪之后,她接下去的好几个夜晚都失眠了。 同伴死了,老唐回过神来:洪望楠就在楼下!他疯狂地向洪家大门扑去,很快到了楼下,向弄堂口跑去。不过让他绝望的是,卡车已经开动。但尽管如此,作为一名有职业精神的跟踪人,只要有一线希望,他就必须继续追! 眼看卡车距离他越来越远,老唐越来越没信心,但是街上的红灯重新点起他的希望:卡车刹住了。 洪望楠发现老唐跟卡车的距离迅速拉近,天真地对桑霞说:“这是法租界,街上这么多人,他不敢公然开枪!” “你小看日本人雇的奸细了。”坐在驾驶座的桑霞忽然紧踩油门,向仍然亮着红灯的交叉路口闯去。 侧面一辆轿车开来,“吱”一声尖叫刹住了,中型卡车在轿车面前飞驰而过。 洪望楠敬佩地朝冷静果敢的桑霞看了一眼,他不知道,这也是桑霞第一次闯红灯。 老唐举起枪,对着卡车的后轮连连射击,他的枪法并不优秀,只有一颗子弹打在车厢后挡板上。他终于放弃了追逐,站在马路沿上牛喘。 当巡捕房的车来到弄堂口的时候,王沐天的三个小伙伴已经扬长而去。他们低声地合唱起来: 同学们,大家起来! 担负起天下的兴亡! 听吧:满耳是大众的嗟伤, 看吧:一年年国土的沦丧。 我们要选择“战”还是“降”? 我们要做主人去拼死疆场! …… 似乎有心灵感应,王沐天在洪家阳台上,也在轻哼着。 无数的青年学生听到这首由田汉填词、聂耳作曲的抗日进行曲,都会被深深打动,无数年轻的他们高唱着,从此投笔从戎,奔赴抗日前线…… 孙碧凝走到王沐天身后,一只手臂搭在他肩膀上,他回过头,看着她:“望楠哥哥脱险了。” “你怎么知道?” 王沐天轻声说:“我知道。”微笑慢慢在他脸上出现,穿过黑暗,他似乎看到前方的桑霞也在朝他微笑。 老唐累坏了,想起死去的同伙,更是无比沮丧。这次行动损失太惨重了,他大意了,明显低估了对方。他看到一辆警车突然从一条弄堂口开出,愣了一下,这才明白巡捕们是冲他来的。他拔腿便跑,一转身拐入一条小弄堂。 警车进不来,老唐略微放慢了速度。终于穿出弄堂口,还没分辨出方向,一个安南巡捕就从侧面扑上来,枪口指着他。他赶紧举起双手,巡捕把他的脸转向墙壁,不由分说地先给他几警棍。他被打得昏头昏脑,嗷嗷直叫,身体也软了,顺着墙根躺在地上,安南巡捕从他腰带上抽出一支驳壳枪。 另一个安南巡捕从弄堂那头追过来。老唐吓坏了:“你们快去追卡车……车号是沪×××××……人是他们打死的,不是我!” 两个安南巡捕相互看看,相互补充对于中文的理解,嘴里说着越南口音的中文:“再说一遍!” 老唐一下子爬起来:“我带你们去……”一个安南巡捕一脚踹在他胸口,把他踹倒在地,飞快地给他戴上手铐。 “再说一遍!” 桑霞两手握着方向盘,打开的车窗灌进夜风,将她的短发吹乱——这是洪望楠隔着半躺的贺晓辉看到的形象。这个形象是他对女性的经验里头一次出现的。比起他认识的上海姑娘,她似乎多了一份自然和自在,少了一份年轻女子天性里带出来的扭捏,他甚至没想到王多颖,因为王多颖也只是众多上海姑娘其中的一个。 贺晓辉呻吟了一句什么。桑霞看见他右边的衣服已全被血染透,焦急地皱起眉,低声说:“好的,我马上找地方停车。” “他说什么?” “换车牌。以防这个车号刚才给人记住。”车子拐入一条小街,桑霞稳稳地踩下刹车,迅捷地跳下车,又绕到车尾,拉开车厢后挡板,从上面拿下一个旅行皮箱。 洪望楠盯着桑霞的背影,忽然说:“给我。” 桑霞回过头,洪望楠已经站在车尾,她把皮箱递给他。两人迅速对视一眼。在桑霞的眼里,洪望楠的气质中透出一种独特的教养,眼神里有一种压抑着的细腻和多情。他脱下亚麻西服,桑霞接过来,似乎这陡然增进的亲近使两人感到一股男女间相吸的张力,也似乎就在这短暂的接触中,他们以各自的本能已建立起信任,抑或生发了一种莫名的情愫。 洪望楠蹲下来,打开箱子,发现里面除了所有修车的工具之外,还藏有一块车牌。他抽出车牌。 桑霞问:“会换吗?” 洪望楠回过头,微笑一下:“你会吗?” 桑霞也微笑一下:“急了我什么都会。” “那我也一样。” 两人的对话隐藏着一种心照不宣,像是在打探,又像是在较量。 洪望楠换车牌,桑霞到驾驶室去给贺晓辉止血。一个不大的手电筒放在挡风板上,桑霞借着微弱的光线查看着贺晓辉的伤势,她抽了一口冷气,贺晓辉的伤势太严重了。此刻他脸色苍白如纸,眼神迷离,嘴唇发青,费力地问桑霞:“你……行吗?” 桑霞让自己恢复平静:“行!”她拉开车抽屉,看到一把粗大的剪子,剪子显然不是准备用于眼下的情况,不过已经顾不了太多。面对一大片鲜血,她的手有些微微颤抖。 贺晓辉轻轻呻吟一声:“不能停车太长时间……危险……” 桑霞加快动作,她剪开贺晓辉浸透鲜血的衣服,将他的衬衫剥下来。 “压紧伤口……止血……” 等桑霞做完绷带,洪望楠也已经换好车牌,他看到驾驶室里一片血的世界,贺晓辉痛得满头冷汗,他提出建议说:“找一个外国人的私人诊所,让医生看看吧……” 贺晓辉马上打断说:“不……要,太……冒险……” 洪望楠跳下车,点上一根烟,四周似乎很安静,他慢慢溜达着向前走去,忽然看见从街的尽头走来两个华人巡捕。他回头看了一眼卡车,迎着他们走去,还一面大声打招呼:“二位巡逻呢?” 巡捕甲把手电筒照在洪望楠脸上:“你在那儿干什么?” 洪望楠走到巡捕面前,大声说:“在找路呢!迷路了!”他这是在向桑霞传达危险信号。 桑霞手里的动作开始慌乱,贺晓辉已经恢复了一点气色,他吩咐桑霞:“下车……告诉巡捕……你们是搭我的车……从火车站过来……” “为什么?还有你怎么办?” 贺晓辉轻轻摆摆手说:“我……有办法,快去照办……以后再跟你解释……” 桑霞站在车轮上,伸手够到卡车厢内那个装修车工具的皮箱。然后跳下车,一手拎皮箱,一手摇着檀香折扇,袅袅婷婷地朝望楠和巡警走去,一面不耐烦地扬起嗓子:“哎,你问清楚了吗?问个路问这么半天!” 洪望楠心领神会,他掏出香烟,递给两个巡捕,回头对桑霞喊:“这不正是在打听呢!” 巡捕乙注意到桑霞和身后的卡车,巡捕甲:“这是你们的车?” 桑霞按照贺晓辉的嘱咐回答说:“是我们从火车站搭来的车。” “火车站?”巡捕甲捏亮手电,卡车刹那间成了电筒光圈的靶子。 桑霞紧张至极,手里晃动的折扇静止在半途中,她和洪望楠紧急地交流了一个眼神,似乎为了安慰她,洪望楠挽起她的胳膊,跟着巡捕朝卡车方向靠拢。 穿上洪望楠的亚麻西服的贺晓辉此刻坐在方向盘前面,嘴里吹着《好一朵茉莉花》的口哨,手指头上夹着烟卷,怡然自得地等着巡捕的接近。没有人知道他是如何能够让自己忽然做到如此镇定的,也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也许有一种强大的信念,在强烈地支撑着他。 没有人注意到疼痛和紧张使烟头上顶着的长长一截烟灰瑟瑟抖颤,而他刚刚坐过的地方,胶皮座位上汪起一洼血,一道血的细流正从胶皮座位上滴落到地上。 两个巡捕走到卡车前面,手电筒照在车牌上。巡捕乙掏出一张烟壳,上面记着一个车牌号:沪×××××。 贺晓辉扔掉手里的烟头,对桑霞和望楠招呼着:“把二位送到了,我该走了。”说完便打燃引擎。巡捕们还没有反应过来,卡车已经全速前进了。 洪望楠冲着卡车喊了一声:“谢谢了,师傅!” 桑霞假装抱怨:“还谢他呢?两块五!可以坐五次黄包车!都说上海人欺生,今天领教!只要不是上海人,他们都叫乡巴佬,我们从国外回来的人,他们也当外地人看,也叫我们乡巴佬!” 卡车很快便消失在小街的拐弯处,桑霞和洪望楠唠唠叨叨沿着小街走去,他们终于摆脱了危险。 洪望楠眉头紧锁:“老贺不知怎样了。” 桑霞沉默片刻,目光渐渐坚定起来:“他会坚持把车开回去的。” 洪望楠满脸歉意:“对不起,我不该问……老贺为了我,差点丢了命。我想报答,都不知道他是谁。心里过意不去。” 桑霞淡淡地说:“你只要知道我们是阿沐的朋友,就可以了。” 两人沉默地继续往前走。桑霞看了洪望楠一眼,发现他正好扭过头来看自己。法国梧桐浓密的枝叶使路灯忽而昏暗,忽而明亮。相互吸引的男女之间那种特有的张力又出现了。桑霞欲接过洪望楠手里的皮箱,洪望楠却把箱子换到另一只手上。 两人拐上霞飞路,前方的霓虹灯流光溢彩,那里是巴黎大剧院,剧院里传出悦耳的音乐,一片歌舞升平,让人不敢相信我们的主人公在前一刻经历的流血和出生入死。 许多黄包车和马车聚在舞厅门口等生意,红男绿女们余兴未尽地走出舞厅,坐上各种车辆。一辆马车得得地跑过来,洪望楠朝他招了招手,车夫轻声吆喝着马匹,车停了下来。洪望楠说:“我送你回家吧。” 桑霞轻声说:“不用了,你也该回去了。” 洪望楠稍微搀扶了一下桑霞,“这么晚了,没有正派女人单独回家的。别忘了,这是上海,数不清有多少种类的女人。”等她上了车,他从另一边上来,坐在她身边。马车得得地上路了。 桑霞坐在马车上揶揄洪望楠:“你好有意思!好像你不扶我,我就上不了车。” 洪望楠柔声说:“这是上海。假如你这样打扮的女人上车没人扶,人家看上去就会觉得不舒服。” 两人又陷入沉默,但是却并不觉得闷,沉默好像更能够集中精力去感受对方。 桑霞打破了沉默:“阿沐跟我谈过你。他很崇拜你。” 洪望楠略显歉意:“我也不能跟你谈我的事,你不在意吧?” 桑霞看了洪望楠一眼,还是把话说了出来:“就是……就因为从阿沐嘴里知道那么一点,我们今天才冒险营救你的。不管怎么样,你是在为中国造飞机。中国应该造出最好的飞机。” 洪望楠吃了一惊,没想到桑霞居然知道他是造飞机的。马车来到一个路口,洪望楠大声对车夫招呼:“向左拐,去古神父路!” 桑霞立刻大声改变他的指令:“不要拐,一直走!” “你不回你娘娘家?” “我今晚不能住在那儿。” 洪望楠看看手表:“那你去哪里住?这么晚了……” 桑霞微笑:“这我不能告诉你,希望你也别在意。” 洪望楠盯着桑霞:“你想让我现在下车吗?” 桑霞又笑了一下,点点头。 马车停下来,洪望楠看着桑霞:“我们还会见面吗?” 桑霞摇摇头:“不知道。” 洪望楠顾不上掩饰他的不舍,突然伸出手。桑霞犹豫了一下,伸出手来,握住他的手:“说不定还会见面的。”她又笑,却说出突兀的一句,“比如说你跟王多颖办喜事的时候,我会来喝喜酒啊!”她这话好像是在提醒洪望楠,也好像是在提醒自己。 洪望楠有些惊讶,“谢谢!”他掏出一个小本子,写下电话号码,撕下那一页,交给桑霞,“这是我的电话,除了阿颖和另一个人,没人知道这个号码。万一你需要帮助,一定给我打电话。给我一个机会,报答你们。” 洪望楠跳下车,企图收回内心那份妄想,不去看桑霞一眼,转向马车夫,递给他一张钞票:“这是车钱。小姐会告诉你她要去哪里。” 马车继续向前驶去,洪望楠这才回过头,站在路上目送,霓虹灯使马车和乘车的女子一忽儿红一忽儿紫。桑霞终于在五六十米之外回过头,这个回头,似乎就是他痴心等待的。 在法国巡捕房的拘留所待了俩小时,老唐被看守推进一间屋子,一个巡捕指着桌上的东西对他说:“你的东西清单在这里,你清点一下,不少东西的话,就麻烦你签一下名。” 看见自己的裤带、鞋带、皮夹子、墨镜、帽子一一摆在登记桌上,老唐疑惑地抬起头:“还有……” 巡捕瞪了老唐一眼:“哦,那把枪你就别想了。佩带没有执照的枪支,你走出去一条马路,还会被抓起来。” 老唐郁郁寡欢地拿过自己的皮夹,揣进裤兜。走出巡捕房,大门打开,一辆灰色的轿车从他左边毫无声息地驶来,停下,门从里面打开。 老唐回过头,他认出了轿车,并飞快地走过去。 平野谷川从车的后门下来,老唐来到他面前,他不动声色地给了老唐两个耳光。打完他之后又钻进轿车后门。老唐捂住腮帮,犹豫了一下,也跟着钻了进去,解释说:“我们的意图不知怎么提前暴露了,假如我当时不当机立断采取行动,洪望楠很可能从此消失在上海的几百万人口里。谁要想躲藏起来,没有比躲在上海人口里更容易!” 平野哼了一声:“难道他现在没有消失在上海的几百万人口里?就像一滴水落进了大海一样,消失得彻彻底底,痕迹全无。” 老唐无话可说,还有些委屈:“我还损失了一个人。徐宝来就那么没了……” 两人沉闷了一会儿,算是给死去的同伙默哀。平野下结论说:“这就更说明你做事太不漂亮。”他接着给老唐上课,“办一件事,不管是做学问,还是做情报,或者做贸易,或者是干你们这种自称私家侦探的,都应该把事情做漂亮。这是我们日本人跟你们中国人的区别。我们喜欢把事情和东西都做得尽量漂亮。” 老唐是个好学生,很恭敬地点头说:“记住了。” “所以你要的报酬,我必须给你打折扣。” 老唐简直有些悲愤了:“线索我已经抓到了!” “宝来的抚恤金,你的保释金,我一下子就是三四根条子出去了。”平野掏出钞票在老唐面前晃了晃,“我给你的报酬,只能裁掉四成。” 老唐哭丧着脸说:“四成太刻薄了吧?” 平野不再理会他,用日语告诉司机停车。车停下来,老唐的手伸向门把,但不甘心地又扭过脸说:“你知道,英国人和法国人都想雇我,报酬都比这个好,我都谢绝了!” 老唐的威胁显然没有多大杀伤力,平野根本不愿再看他一眼,只是发出鄙薄地一笑:“你也可以谢绝我。” 弹子台上的弹子被一击即中,纷纷滚散。上海会馆内,凡达伦正在饶有兴致地打弹子。凡达伦是荷兰人,在他身旁,还有中国人三伯伯和法国人法尔福。他们来这里,当然不只是为了娱乐消遣。三伯伯是谈判高手,这种场合大家多少都有些漫不经心,彼此能够放松警惕,私人之间的感情因素便会成为生意主导,合作成功的几率自然也会比谈判桌上高得多。 法尔福说:“今天晚上抓的一个中国人,刚进拘留所就被一家日本商行保出去了。花了一大笔钱。谁给的钱?当然是日军的钱。现在的日本商行,不说每一家都是日本间谍站,至少一家一个间谍站。有的是特高课直接豢养的。” 三伯伯很仔细地聆听着,不过一个女客人打断了他的聆听,法尔福看到那个女人,两眼马上直了,放下球杆随其而去。 凡达伦哈哈大笑:“又去追裙子了。追裙子应该去我们荷兰,那里是裙子追你。” 三伯伯摆好击杆子,瞄准。 凡达伦拍拍三伯伯的肩膀问:“对了,我有个老朋友,是个飞机掮客,经销欧洲好几家飞机制造公司的飞机。他很想了解现在正在建造的中美合作的飞机制造厂,能弄到资料的话,他出的价钱还算诱人。” 三伯伯依旧紧盯着弹子:“多诱人?” “那要看你资料的质和量。” 三伯伯又打出一杆,球在台面上走着它们宿命的路线,最后,一个球落袋了。凡达伦拍起手来:“好球!” 随后凡达伦打了一杆,球只是忙碌地滚动一阵,显然他已经无心打球了。放下杆,他继续刚才的话题:“你知道吧?假如谁给国民党空军投资一亿美元买飞机,就会有三千万的回扣落进大大小小的腐败官僚口袋里。至于买来的飞机性能,上了天能不能打胜仗,他们是不问的。” “这我比你清楚。我给不少此类腐败官僚做过金融。” “我的朋友想要得到这个中央飞机制造厂的资料,是要计划向国民党政府高层兜售中央厂在以后几年里无法制造的飞机。战争是个让大家发财的机会,可战争的变数太大。有钱一定要早赚……” 三伯伯表示非常认同:“早赚钱,早收手,早早找个世外桃源,与世无争地去享清福。” “所以,你能弄到中央飞机制造厂的资料的话,我的朋友可以让你赚到一笔让你早一点接近世外桃源的钱。” 三伯伯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这似乎是个不小的诱惑。这时洪望楠走进来,看见三伯伯,有些意外。三伯伯也吃了一惊,但马上笑眯眯地走上去,把自己的杆子递给望楠:“你也来散散心?” 洪望楠勉强笑笑:“越想早点休息,越睡不着。”睡不着肯定有原因,不过他自然不肯说。 三伯伯点点头表示理解:“替我打两杆,我去给你要一杯喝的。”他招呼凡达伦,“这是我的晚辈,你手下留点情。” 这是酒吧最热闹的时候,吧台上挤满了人。幽暗的灯光里,十多对男女在扭摆舞动。 三伯伯跟酒吧服务生招呼着,他指着酒水单,点了一杯酒,洪望楠走了过来。 三伯伯环顾四周,对洪望楠说:“蛮好,把阿颖一块儿带来玩玩。” 洪望楠话中带刺:“这么贵的地方,上海有几个人来得起?” 三伯伯似乎讨到一点无趣,僵了一下,说:“你怎么不打球了?” 洪望楠的眼神黯淡下来,“没心思。想到我们的同事风餐露宿,受瘟疫之痛苦,国之将亡,这里的人却照样打球,跳舞……” 服务生把一杯酒放在吧台上。三伯伯拿起自己的酒杯说:“听阿颖说你喜欢轩尼诗,所以给你叫了一杯。来,为你和你们将来的成功——”两人端起酒杯。三伯伯忽然顿住,他意味深长地问了一句,“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洪望楠点点头。两人轻轻碰杯,各自饮酒。放下酒杯,洪望楠说:“谢谢三伯伯。” “不谢。难得的嘛。”三伯伯忽然转移话题,“桑霞那天晚上跟我说了一句话,有意思,说你想看出一个人的心性,平时年月要十年,打仗的年月,也许只要几天,也许只要几分钟。” 洪望楠听到桑霞的名字,马上凝聚起精神。 三伯伯观察着洪望楠:“你小时候我就认识你,可你的心性,我一直没看出,刚才这几分钟,我好像一下子看出你这个人的心性了。哦,我忘了,你还不知道桑霞是谁。” 洪望楠脱口而出:“我知道……”忽然意识到不妥,当即住口。 三伯伯却并不放过他:“你怎么知道?” 洪望楠含糊其辞:“从阿沐那里知道的……”似乎是担心言多必失,洪望楠大口饮酒。 三伯伯发出一声轻微叹息:“是个难得的女孩子,可是见地又不像个女孩子,知书达理,大家风范。不是一般的女子哦。” 洪望楠渴望听下去,又害怕听下去,再次喝了一大口酒,走神了。 三伯伯突然亲密地凑到洪望楠耳边,笑了一下:“有时候我就想不通,她们那个主义,怎么尽网罗一些像桑霞那样可爱不俗的人,还有阿沐,好像也给他们的主义网罗进去了。” 三伯伯这话是在试探,洪望楠却没有察觉,他摇摇头:“可惜我对任何主义都没兴趣。” “那也不一定,说不定你哪天也就为了那个主义造飞机了。”三伯伯这话已经不是试探,几乎是挑明了。 但洪望楠还是没有听出来,他愣愣地说:“哪个主义让我安安心心为人道主义造飞机,我就相信哪个主义。” 两人沉默着。洪望楠一口饮尽杯中酒。三伯伯又跟服务生招招手,指指望楠的酒杯,“你什么时候回去?” “回哪里?” 三伯伯笑笑:“当然是回到你们工厂去。” 服务生又端来一杯轩尼诗。洪望楠喝了一口酒说:“这里的工作一结束,我马上就走。正要投产的飞机需要我带起一批年轻工程师来。” 三伯伯眼睛亮了一下:“对你们这行,我是门外汉。是作战的飞机吗?” 洪望楠点点头:“属于战斗机。现在厂里生产条件还很差,减员很厉害,所以产量受到很大影响。对不起,这些话我不该跟外人说的。”他把酒杯放在吧台上,站起来,“好在三伯伯不是外人。晚安,三伯伯。”说完转身向会馆外走去。 三伯伯看着洪望楠的背影。凡达伦走到吧台边,有些好奇:“这小伙子是谁?” chapter 6 贺晓辉躺在床上,呼吸急促,神志游离。他能够带着重伤回来已经是个奇迹,但是奇迹显然还不够,桑霞在驾驶室看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昏迷不醒。她带着惊惧,伸手在贺晓辉的胸口上摸了一下,他才终于发出一声模糊的呻吟。 桑霞端来一杯水,贺晓辉的眼睛睁开一条缝:“你……怎么……又来了?” 桑霞冲他微笑:“这句话你问了我三遍了。” “因为……因为你没有……回答我。” “我刚才给你洗了伤口,伤口很深,我怀疑,子弹还留在里面。” 贺晓辉咧了咧嘴,似乎在笑:“不要怀疑……” “为什么?” “因为……子弹就在里面……” “那怎么办?” 贺晓辉突然咳嗽起来,桑霞把他扶起,在他颈后塞了一个枕头。他的嘴角流出淡色的血液。原来,他也并非是铁打的。 桑霞到门口洗脸架上抽下一块毛巾,替他擦了擦嘴。贺晓辉瞟一眼毛巾上淡色的血浆说:“弹片在这里……肺上……” 贺晓辉咧了咧嘴,安慰桑霞:“不要紧……别怕……我身上不止一块弹片,加上这片,有三片……” “还是找个医生看看吧。” 贺晓辉闭着眼睛,昏昏地摇摇头。桑霞把自己的檀香折扇拿出来,为他轻轻扇风。隐约听到贺晓辉口齿不清地说:“紫兰……紫兰……”桑霞靠近他,希望能够听得清楚些,他的声音微弱得近乎耳语,“紫兰……”声音忽然停止了。 桑霞用指尖轻轻拨开他的眼皮,浑浊,漂浮,空洞。她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抱住头,慢慢蹲下来,希望自己尽快理清思路。 忽然,她想起了什么,狂奔出弄堂,向马路上冲去。她想打电话给一个人,那个人也许可以帮助她摆脱目前的困境。 从会馆回来,喝完了酒后的洪望楠依然无法让自己安静。他的眼神像梦,虚无,空洞,缥缈。他慢慢走到床边,坐下来。脑海闪出一连串的桑霞。动态的桑霞,静态的桑霞,专注的桑霞,微笑的桑霞。他鄙夷地笑笑,闭上眼睛。这种念头怎么什么时候都插得进来? 他睁开眼睛,掏出皮夹子,里面放着一帧小照,是他和王多颖的合影,上面题字为:望楠多颖订婚纪念,民国二十六春秋。在任何人眼里,照片上的一对男女都理所当然该成眷属。可是在他眼里,这一切理所当然却已经悄然发生了转变。他用那张小照遮住眼睛,喃喃自语:“阿颖,对不起……” 门外有人打铃,是季家鸣:“我得到消息太晚了,赶过去,看热闹的人都散了,巡捕也走了。” 洪望楠有些吃惊:“谁把消息传递给你的?” 季家鸣的表情显得很生硬:“你先别问我。你先回答我,你母亲是真病了?” 洪望楠羞愧万状:“我知道,我犯了错误。” “何止错误?你差点犯罪!一旦你落到日本人手里,谁能保证你经得住他们的刑讯?”季家鸣在房间来回走动,“经不住的话,他们就会撬开你的嘴,从你嘴里得知刚落成的中央飞机制造厂在什么地方,第一批投产的是什么飞机,哪些厂房是组装飞机最核心的发动机……他们会把这些厂房精确的经度和纬度都从你嘴里抠出来……我们就这一个飞机制造厂啊!已经两度搬迁,两度被炸毁……” 洪望楠忽然粗暴地打断季家鸣:“住嘴!这点我比你清楚多了!” 季家鸣逼视着洪望楠:“上级都快急疯了,因为厂里严重缺乏熟练技术骨干,你一旦被捕,你正在联系和已经联系上的笕桥老厂的技术骨干都会被你牵连!” “你住口!你从哪一点看出来我洪望楠会干那种贪生卖友的事?你把我看得那么无耻?” 季家鸣冷笑:“你还年轻。你才二十九岁。你不知道人藏着多少无耻,不知道你自己藏着多少无耻。你要到酷刑面前,才发现你有多无耻。” “那是你,你也许藏着不可估量的无耻!”洪望楠愤怒得几乎难以自持。 季家鸣坐下,缓缓地说:“我一定藏着相当可观的无耻。你不必用这种揭露的口气跟我说话。我不恨别人的无耻,就因为我知道自己在同样情形下或许还不如别人。” 他居然连无耻都可以表达得如此坦然,洪望楠看着这张可恶的脸,猛然起身走到门口,“我现在请你出去!我明天会直接跟上面联系,让他们另外给我派联络员!” 季家鸣无动于衷:“我已经把你今天的过失向上级报告了。他们会给你记过的,而且他们决定由我来监督你的工作。” “你快走吧,不然你那点无耻已经藏不住了!” 季家鸣慢慢站起身,慢慢走到门口:“没关系,藏不藏得住,我只要确保你的无耻不被日本人的皮鞭抽出来,不被他们烧红的烙铁烙出来。我真希望你一辈子都不要有机会发现自己有多无耻。” 门在季家鸣的身后无声地关上了。洪望楠在床沿上坐下来,向枕头倒下。忽然桑霞的面影又那么一闪,闪到他眼前。他翻了个身,却又是另一个角度的桑霞,这个桑霞正用火辣辣的眼睛看着他。 洪望楠躲不开桑霞了,他投降了,他对幻觉中的桑霞说:“人是这么个无耻的东西。假如我们今生还能见面,我们讨论一下无耻这个深奥的问题吧。” 他终于沉沉睡去,睡意太深,以至于电话铃声响了好长时间,他才忽然惊醒。在黑暗的空间里,他拿起了电话。 桑霞。他一下子坐起来。 真的是桑霞,他想不到这么快她便打来了电话。她的声音有些沙哑,有些不安,甚至还有些绝望,“老贺好像不行了!我好怕,不知道该怎么办……” 桑霞在向他求助,这就意味着,此刻的他对于此刻的桑霞非常重要。他为此感到安慰:“他现在感觉怎么样?” “他没有感觉……大概血流得太多了……你认识的人里,有没有外科医生?” 洪望楠有些迟疑:“有是有,可是,现在没人知道我回到上海来。我回来要办的事是绝密的。” “那……我再想想别的办法吧……” 他在黑暗中好像看到了桑霞的那张脸:焦灼,痛切。这让他感到不安和沮丧,他好像什么都不能为桑霞做。但这时内心忽然掠过一道闪电,闪电拯救了他。 “等等!霞飞路你熟吗?” 桑霞从他的话语里察觉到了希望:“别管我熟不熟,我一定能找到!来上海之前,我已经背过上海地图了。” 他的精神世界在黑暗中昂扬起来:“霞飞路1760号,二楼,法肯斯坦博士的诊室。我跟这个犹太医生过去是同一个网球俱乐部的,交情不深,但比没有交情要强。他仇恨德国人,反感日本人,不过呢,这些都不妨碍他热爱钱。多带一些钱。你动作一定要快,没有一个医生愿意接受垂危的伤员,特别是在占领区的敌人。我这里离诊所很近,会提前到那里等你。” 桑霞的声音开始有了色彩:“好的!太谢谢你了!” 他拒绝感谢:“不要犯逻辑错误,老贺是为我负伤的。” 桑霞忽然说了一句英语:“I'll see you there.” I'll see you there.这句英文忽然让他感动,这种感动是突如其来的,似乎是一种冥冥中的默契和共鸣,一种不为人知的注定和安排。 “See you soon. Bye.”他跳下床,迅速地穿上衣服、鞋子。他拿起外衣,推开门,夺门而出。 他跑步穿过走廊,到达电梯门口,摁下按钮……直到这时,他才舍得让自己喘一口气。 天色渐亮的时候,一辆中型卡车停在法肯斯坦博士的诊所楼下,洪望楠跑着迎上去。桑霞打开车窗,向他点了点头。他奔到卡车右边,拉开卡车的门,两人把贺晓辉抬下车。他将预先准备好的白布床单盖在贺晓辉的身上,并告诉桑霞:“医生已经上路了,他的司机去接他的,顺路还要接麻醉师。十分钟之内就到诊所。” 洪望楠使出一股猛力,将贺晓辉抱起来,快步向楼门走去。桑霞小跑着紧随其后。 洪望楠提醒桑霞:“博士接到我的电话就答应手术。我说是日本特务在马路上抓捕抗日分子,误伤了我们这位朋友。我们要统一口径。” 两人进入电梯,桑霞摁了一下楼层号:“博士没有怀疑你的话?” “他肯定怀疑。不过嘴里答应得很痛快。不知道是因为这两年他对日本人的反感加深了,还是对钱的需求提高了。” 桑霞看着洪望楠,此刻的他看上去热情、坚毅、冷静,目光似乎有着无尽的穿透力。 电梯门打开,一个犹太男护士很默契地和洪望楠一起把贺晓辉放到车上。然后推着车,向双开门的候诊室跑去。 桑霞和望楠站立下来,看着男护士将贺晓辉推入一间带玻璃门的房间。玻璃门上印有红色的中英文“手术室”字样。 桑霞盯着手术室的门,轻声说:“他刚才迷迷糊糊地还叫了一个人的名字。” “谁的名字?” “一个女人的名字。紫兰。” “Either his wife or his lover.生死的夹缝里,还能挤进这种念头。”洪望楠稍一停顿,苦笑说:“恐怕唯一能挤进来的,就是这种念头了。”他这话更像是在说自己。 法肯斯坦博士拎着一个精致的公文箱冲进门,后面跟着一个中国籍女麻醉师。他对迎上来的洪望楠点点头,算是打招呼。刚才进去的男护士从手术室出来,手里拿着一张表格。法肯斯坦急不可耐地夺过那张纸说:“它会告诉我,伤员此刻活得怎样。”他严峻地扫视着表格上的数据。桑霞和望楠都看着他的脸,仿佛在读这张脸上的数据。 法肯斯坦看完表格,神色和缓下来:“都在我的预料中,没有太意外的,就是血压比我预想得更低。O型血,讨厌。给圣玛丽医院血库打电话了吗?” 桑霞走到博士跟前:“不用了,我就是O型血。” 法肯斯坦打量着桑霞:“嘿,那家伙真有运气。”他现在有心情开玩笑了,“你们男女双方都是O型血,将来你们的孩子应该是……” 桑霞纠正博士:“我跟那位伤员只是朋友。” 法肯斯坦耸耸肩,对男护士说:“带她进去,准备输血。”又转向望楠,“那就是说,幸运的家伙是洪先生喽?” 洪望楠半玩笑地说:“我巴不得能那么幸运。”说完这话他有些后悔,这话显得浮夸愚蠢,新意更无。他向桑霞看过去,桑霞的眼睛同时扫上他,他好像没有从中发现什么危险信息,不过也不敢十分确定。 王沐天一晚上也没闲着,和三个伙伴营救洪望楠的计划取得光荣胜利,三个伙伴意犹未尽,又跑到王沐天家的后院玩玩闹闹。他们立了大功,自然也有了要求奖赏的资格,王沐天从家里拿给他们吃的喝的,吃完喝完他们还是不愿意走,这让王沐天很是不高兴:“哦,你们还真想住在我家?” 小刘瞪着王沐天:“哎,我们帮了你这么大的忙,你什么态度?” 王沐天反驳:“怎么叫帮我的忙?你们不是天天想抗日,没有机会到处找机会,找不到机会,创造机会也要抗日吗?我给了你们这么好一个机会去抗日,怎么成了帮我忙了?不要忘了是怎么唱的:‘担负起天下的兴亡’,你们是为我担负?” 小刘不爱听王沐天那些大道理:“我们连那个人长什么样都没见到,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干什么的,凭你王沐天一句话,我们就把他当个抗日英雄,冒死相救,后来才知道他是你什么亲戚。说不定我们三人陪你阿沐玩了一晚上!” 小郑也在一边诉苦:“唉,那个盯梢的家伙可是拿出真枪对着我哦,他没开枪是我额头高,运气好!” 伙伴们的要求其实也不是很高,只不过要求看一眼摩托车,那可是他们的战利品,他们一直梦想着有朝一日骑着摩托上大街,那才是真威风。王沐天不愿意让他们看,小刘便开始胡思乱想起来,嚷嚷着肯定是王沐天把摩托给卖了。王沐天没卖,当然不承认,反问怎么卖,小刘说:“这有什么难?把它大卸八块,分开运出去,再拿到车行里组装起来卖啊!”王沐天受到了启发,怎么以前就没想到呢,不由夸奖了小刘一句:“你比看上去聪明一点。”小刘得意地说:“这种事,我从小就看我哥哥干过!”一句话又惹得王沐天瞧不起:“原来你从小就懂这么下作的手段。”这一说惹恼了小刘,小刘也是有自尊的,一拳打在王沐天脸上。 王沐天趔趄着后退,一手捂住鼻子,血从他的手缝里流出来。小刘继续发飙:“让我们为你玩命,营救什么狗屁英雄?你是他小舅子,你当然要营救他!让我们陪你做了一晚上小舅子!我们又没有姐姐要嫁给他!” 王沐天大怒,他抄起一条烧焦的板凳腿,突然向小刘扑来:“下作坯!” 小郑和小高挡住他。 王沐天疯了一样挣扎:“你想当他的舅子?你也配!你给他提夜壶都不配!他是给我们国家造飞机的!造专门揍日本人的飞机的!他是飞行动力博士!你们知道有几个中国人在美国当上飞行动力博士吗?两个!他是第二个!盯他梢的就是日本特务!早知道你们是这种下作坯,我才不会叫你们去营救他!” 小刘愣住了。血流了王沐天一脸,灌进嘴里,他“呸呸”地吐出血唾沫。 小郑赶紧打圆场,拱手作揖:“对不起,冤枉你了,阿沐!你是英雄的舅子,在下有眼不识泰山!” 王沐天火气消了一半,瞪着小郑:“你才是舅子!” 小郑感到委屈:“你刚才还说我们都不配做他舅子吗?是不配呀!” 小高拍着王沐天的肩膀:“阿沐,你就让我们看一眼摩托车,大家不就都太平了嘛!” “看就看!”王沐天带着伙伴们进了棚子,撩开芦席,露出摩托锃亮的车身,“怎么样?全须全尾,五脏俱全。我还用了半升油浑身给它擦了一遍。” 三个伙伴无话可说了。小刘费劲地给自己找回几分面子:“反正这是我们四个人的战利品,是我们从鬼子那里缴获的唯一的东西,谁也不许独贪。” 王沐天说:“等你们学会骑车,尽管拿走。” 王沐天和他的伙伴们吵吵闹闹,被管妈和在后院围墙秘密监视王家的巡捕看到,棚子外的管妈听得稀里糊涂,不知道他们到底吵什么。扒在墙头的巡捕却隐约明白了几分,他猜测孩子们的争吵很可能跟失踪的摩托车有关,心里高兴:“立功的机会到了。”却一不小心碰到了一粒石子,管妈大喝一声:“谁呀?”吓得他赶紧往墙下跳去。 王沐天听管妈说有人翻墙,留了心眼。等伙伴们散去,拎着一根臂膀粗的桌腿埋伏在后门,果然听到两名巡捕嘀嘀咕咕。 巡捕甲说:“不如我们翻墙进去看看,要是那辆摩托真藏在里面,马上叫班长带人来,连夜抄家。” 巡捕乙说:“人家到底是班长,就是英明,早就估计到摩托没出这个院子。要不是他瞒着法尔福在这里布置了暗哨,这几个无法无天的小赤佬不就混过去了?”不过他胆小,“万一进去找不到摩托,还被这家人发现了,我警告你,私入民宅,还是在夜里,可是与贼同处的。巡捕这个饭碗,你就玩砸了。我们这碗饭不干不稀,好歹全家饿不死!” 巡捕甲很有信心:“十有八九摩托就藏在里面。找到摩托,拿到犒赏,我这饭碗里就可以添几根肉丝了!” “那你自己进去。图这点犒赏,还要冒险,不合算。万一法尔福问我们是怎么得到确切消息的,你怎么说?说偷偷翻墙头进去搜的?法尔福说不定会翻脸,说你取证的途径不正当。” “那好,你帮我盯着,我进去,我拿到犒赏给你两瓶洋河大曲。” “四瓶!” “又怕吃力,又不要脸。好吧,四瓶大曲,喝死你这老甲鱼!” 巡捕乙蹲在地上,巡捕甲踩着他的腿,猛地往上一蹿,然后一条腿甩上了墙头,“梆”的一声,巡捕甲惨叫一声:“干什么?” 王沐天站在墙下,手里提着桌腿,恶狠狠地瞪着巡捕甲:“干什么你看不出来?捉贼呢!” 巡捕甲气哼哼地揉着腿:“小甲鱼,骨头给你敲断了!” 王沐天冷笑:“我打的是贼骨头!怪我力道不够,本来打算这一下子就能把你的骨头打酥!” 把可恶的巡捕赶走后,王沐天按照从小刘那里取来的经,忙了半宿,把摩托车拆得七零八散,天亮的时候,大功告成了。 然后,王沐天又拿一把镐挖了一个坑,把一个个大大小小的零件用报纸或破布包住,再把零件放入坑内。填上土,还原现场。他喘息着张开自己的手掌,掌心上血泡连连,有的已经破裂,流出血水。不过他不在乎,他只在乎自己的劳动成果:一切就如同没发生过一样,天下从此太平了。 王沐天把摩托马达装入一个纸板箱,用麻绳捆紧,架在后座上,机警地走出后院,然后如出笼之鸟一样飞上空旷的街道。 他还是大意了,管妈已经清清楚楚看到了他所做的一切。 桑霞侧脸靠在候诊室的沙发背上睡着了,一只米色皮凉鞋上染着血迹。 洪望楠凝视着她,似乎已经这样凝视很久了。他走到她面前,蹲下身,轻轻把她的脚拿起,放在自己膝盖上,琢磨着如何解开那看上去颇为复杂的鞋带。他笨手笨脚地解开她的鞋带,脱下鞋,又轻轻地站起来。 他拿着凉鞋,四下巡视,发现一侧有个洗手间,走进去,突然被按亮的灯出乎意料地明亮。他拿起一张如厕用的草纸,拧开水龙头,蘸了点水,开始擦拭鞋子上的血迹。鞋子渐渐被擦得很干净。他看着这只带着桑霞脚型的鞋子,又抬起头来看着自己在镜子中的投影,镜中人让他感到陌生:头发蓬乱,衣衫不整,嘴唇干裂,完全不是那个儒雅整洁、得体从容的洪望楠。 镜中人的眼睛似乎燃烧着什么,又在梦幻着什么,这是个为了什么疯狂起来的男人? 洪望楠不敢承认,真正的爱情冲击他的时候,就在这样一个生和死的夹缝里。那一刻,他看到的自己是个浪子的样子,或者说,他看到的是一个荒唐男人:跟一个女人定了亲,又无望地爱上了另一个女人。 他拿着鞋走过来,看见桑霞光着的脚尖在地板上搓动一下,又搓动一下,似乎在梦里寻找自己的鞋子。她熟睡的脸疲惫、不洁,但异常美丽,一缕头发从她的前额披散到她脸上,形成一点阴影。 对这个女人他丝毫不了解,他的疯狂大概是由于无望。他跟她的相遇,就像黑夜里两列对开的火车,对方明亮的灯光显得更明亮,擦肩而过的时候显得那么轰轰烈烈,但终究是开往两个方向的列车。 他轻轻走过去,蹲下来,把桑霞的脚放在自己膝盖上。桑霞动了动,微微睁开眼,打量着蹲在自己面前的男人,似乎一时想不起他是谁。 洪望楠埋着头一心一意为桑霞穿鞋。刚才他觉得脱下鞋子非常复杂,现在他发现穿上这只鞋要更复杂:那细细的带子从脚的一面绕到另一面,扣袢非常小,又非常精巧。 桑霞脸上忽然露出羞怯,羞怯里还夹带着柔情。重新闭上眼睛,享受这短暂的美好。 门“砰”一声打开,法肯斯坦博士冲出来,他被这对男女此刻的位置和造型弄得一愣。 法肯斯坦刚刚为贺晓辉做完手术,他手里拿着腰子形治疗盘伸到他们眼前,治疗盘里放着两块带血的弹片:“都取出来了。”他指着其中一块大一些的弹片,“这一颗到他的右肺边缘上做了一次客。麻醉醒来,他可能会咳血,我会给他注射止血针,但致命的危险应该是过去了,假如不感染的话。” 洪望楠激动地握住法肯斯坦的手,说:“谢谢博士!” 法肯斯坦微笑:“你们该谢谢他的体质。简直是一头牛!过去受过三次枪伤,手术做得比懒婆娘的针线活还糟。” 洪望楠瞥了桑霞一眼,此刻的桑霞正沉浸在劫后重生的喜悦中。 “等他出院的时候,朱里安会跟你们结账。”法肯斯坦正要转身离开,又转回来,“顺便问一下,刚才你们是在排练《灰姑娘》吗?王子终于找到了另一只水晶鞋?” 法肯斯坦这个比喻很妙,是那种浪漫的一针见血,似乎一下子道破洪望楠的心事。洪望楠用微笑来掩饰他的窘迫:“我不记得博士过去这么爱开玩笑。”他用眼睛余光扫视桑霞,此时的桑霞已经不再羞怯,反而大方地冲他微笑。这让他反倒不自在。 法肯斯坦狡黠地眨着双眼:“那是你从来没见我从一场风险极大的手术台上下来。快送灰姑娘回家吧,她已经大大超过规定时间了。三天以后,如果没有大问题,我会通知你们来接人。” 桑霞和法肯斯坦握手:“博士,再见。” 法肯斯坦大笑:“最好不要跟我再见,再见我都没什么好事!” 桑霞也咯咯地笑起来。洪望楠拉着她向门口走去。 法肯斯坦看着他们的背影,低声咕哝了一句:“年轻真好。” 年轻真好,即使桑霞的裙子是肮脏的,即使洪望楠的头发是蓬乱的,但在习习晨风的鼓励下,他们依然显得生机勃勃。 洪望楠一直激动地喃喃自语:“老贺得救了!太好了!太好了!” 两个人共同感受着一个垂死之人从死亡线上捡回一条命的喜悦,此刻他们心意相通。不过桑霞很快便想到以后的问题:“他出院以后,不能再回原先的地方住了,我背他出来的时候,他的房东和邻居都看见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他的房东通报巡捕房或者日本宪兵怎么办?老贺就是出了院,也会很虚弱,需要养伤,可能在很长时间里他的行动都不会很灵便,一旦出现突然情况,他应付不了啊。” 洪望楠热切地说:“你看这样行不行,让老贺搬到我的公寓去,我照顾他,你要是不放心,可以跟着搬过来照顾他。”见桑霞犹豫,他马上解释,“我的房子大,一般那么大的房子在上海可以住一大家人!就是再搬进五个老贺,都住得下!” 桑霞脚步放缓,显得迟疑:“我也跟你们住,成什么话了?” “那有什么关系?我们刚建厂的时候,只能住帐篷,后来从西南联大来了一批志愿当工人的大学生,帐篷一时不够住,一顶帐篷住十几个人、二十几个人。我们这么大的中美合作的飞机制造厂,美国工程师和我们中国专家挤在一个帐篷里,没人觉得不正常。我住的公寓,条件比内地的帐篷好多了!用美国人的话说,‘为了抗击全世界的法西斯,甘愿长期吃罐头,住帐篷,再当一次开发西部的牛仔!’”洪望楠看到一家咖啡简餐厅开着门,拉了一把桑霞的手说:“来,一块儿吃早餐吧。我早就饿了!” 他们来得太早,餐厅里一个人都没有,洪望楠和桑霞进来,一个服务生正在把四脚朝天架在桌面上的餐椅搬下来。桑霞指着迎面朝门的椅子问:“我可以坐这里吗?”她补充说,“我害怕背对着门口。” 洪望楠问:“为什么?” 桑霞笑笑:“怪癖,要不就是神经质,也许是职业习惯。面对着门口,就可以处于主动地位,让每个跨进这个门的人先进到你的视野里。” “职业习惯?你大学毕业才多久,就养成职业习惯了?” 桑霞的表情变得神秘起来:“一个猎人的职业习惯。猎人首先要保证他不做别人的猎物,还要保证他的猎枪能跟随他的眼睛,你看,就这样——”她拿起桌上的一把餐刀,向猎枪一样端起,从餐刀上瞄准门口。餐厅门口的地面上落了一对小麻雀,她眯起一只眼睛,似乎真要猎杀它们。 “任何猎物一出现,就已经进入了我猎枪的射程。我的眼睛和准星必须把任何跨进这道门的人置于掌控之中。假如进来的野兽要搜捕的猎物恰恰就是我,就像现在,他突然跨进门,朝我来了,他肯定比我晚那么一点点。” 小麻雀飞起,桑霞做了个扣扳机的动作。 洪望楠看着她,目光充满赞赏之意,嘴上却说:“你真会开枪?” 桑霞的目光带有些许挑衅的意味:“真会。你不信?” 洪望楠突然从桑霞侧面夺过那把餐刀,这让正全神贯注陶醉在自己世界中的桑霞吃了一惊。 洪望楠微笑:“世界上有多少像麻雀那么傻的猎物啊?把你当猎物的野兽或者敌人从来不会从你正面上来。” 桑霞娇嗔地夺过餐刀:“那我也不会让敌人像你一样这么接近我!” 洪望楠靠近桑霞,语气却忽然充满温柔的侵略性:“假如我就是敌人呢?” 桑霞一愣,但很快松弛了,用火辣辣的大眼睛凝视洪望楠:“给我的国家造飞机的人,不是我的敌人。” 桑霞的微笑看上去是如此干净透明,洪望楠一时竟有些醉了。服务生走过来帮他解围:“二位点点儿什么?” 洪望楠回过神来:“培根,煎蛋,烤面包,配黄油草莓酱。” 桑霞毫不犹豫地说:“跟他一样。” 服务生刚走,桑霞就伏在洪望楠耳边:“我也想问问,我的鞋子怎么了?” 桑霞好像是那种不肯让自己装糊涂的人。洪望楠还是躲不过去,他把桌子当成了钢琴弹来弹去:“没怎么。” “那它怎么跑到你手上去了?”桑霞步步紧逼,“中间我醒来了一下,发现一只脚光着,我以为路上跑得急,把鞋跑掉了呢。” “我看见那只鞋上沾了点血,就给你脱下来去擦洗了。” 桑霞表示不信:“真的?” 洪望楠表示无辜:“怎么不是真的!” “你不会……”桑霞目光变得毒辣起来,像个美女蛇,“也有什么怪癖吧?” 洪望楠看着桑霞,他招架不住了,最终决定坦白:“这次回上海之前,我把最坏的情况都预想到了,把所有劫难都预料了一遍,就是没预料到这个……” 桑霞瞪着洪望楠,洪望楠沉默片刻,然后像是下了决心,慢慢地开了口:“没料到会碰到一个你这样的女人。” 负责任的管妈一大早便到楼上去叫朱玉琼,朱玉琼刚刚睡醒,她看管妈火急火燎的样子,很是不耐烦:“让别人听听,我们家多有体统啊,你可以这样叫的!我叫你都不敢这么催命!” 管妈对这位女主人的话向来不当回事:“你快点吧!我怕我们那个小祖宗回来了!” “阿沐又出去了?什么时候出去的?”朱玉琼心想,这个小祖宗睡得比谁都晚,起得倒比谁都早,不知道哪天再给自己折腾出什么来。她跟着管妈到了后院棚子,看到厨子老罗手拿一把铁锨威武地站在一个坑边。 朱玉琼瞪着包在报纸里的摩托部件:“这些是什么东西?” 老罗回答:“摩托车!” “瞎三话四,摩托车是这个样子?” 管妈挖苦地反驳朱玉琼:“哦哟,没吃过猪肉,也没见过猪走啊?一部摩托车,我家小祖宗花了一夜时间把它拆散了!” 不管他们怎么说,朱玉琼就是不信,她懒得再搭理他们:“你们胡搅吧?明明这是一堆破烂儿,你们非要说是摩托车!太阳晒得热死了,我要进去了!”她走进一楼大客厅,坐在餐桌边,拿起桌上一副脏兮兮的扑克,开始玩起一个人的牌戏来。 管妈和老罗还挺执著,跟着到了大厅继续跟朱玉琼唠唠叨叨,管妈苦口婆心地说:“阿沐拆的是日本人的摩托车,这可是大事。”朱玉琼再也按捺不住,拿起茶盏,“啪”一声拍在桌上,茶盏碎得四分五裂,“你给我闭嘴!” 管妈吓了一跳,来到王家这么多年,这位女主人头一次让她感到尊卑有别。 朱玉琼的脸色泛青,她暴怒了:“张口日本人,闭口摩托车,你们两个,谁看见日本人和摩托车了?” 管妈还是没办法让自己适应朱玉琼的转变:“没看见也明白啊……” 朱玉琼的声音也阴沉得可怕:“没看见的事情,没看见的东西,就什么也没有!没有的事,你们明白什么?要让我明白什么?让我明白莫须有,明白鹿就是马,马就是鹿?因为你俩都指着它,它就是一匹马了,对吧?你们俩都说它是摩托车,一堆破铜烂铁就是摩托车了?” 管妈被太太的话弄糊涂了。老罗看管妈可怜,拔刀相助:“太太,我们出去看了一下,前门后门都有巡捕,一定是巡捕房放的暗哨,专门盯阿沐的!我们都是为阿沐好,才来告诉你的!” 朱玉琼怒视着老罗:“把阿沐说成强盗,偷盗日本人的摩托车,还会拆整为零,是为他好?这是陷害他!” “管妈说,她偷偷听见阿沐和那几个同学说的话,都是在说摩托车,也看到他们到那个棚子里,去弄那台摩托车,万一巡捕进来……” 朱玉琼再一次歇斯底里发作,她用手把茶盏拨拉到地板上:“谁偷听到本来没有的事情,偷看到本来没有的东西,谁就给我卷铺盖走路!我们王家不要瞎三话四的人!我们王家祖上就不要这种人,到了我这个王家媳妇这里,规矩没做好,现在要做规矩了!” 管妈看了眼窗外,小声地提醒主人:“三伯伯来了!” 朱玉琼的眼神像机关枪,不停地扫射着他们:“你们是不是也要跟三伯伯说说啊?把本来没有的事告诉他?” 老罗窘迫地看了管妈一眼。管妈低着头,她还没这样唯唯诺诺过:“太太,那……那个坑里藏的东西,怎么办?” “请问是什么东西啊?是你的东西,你就拿走,不是你的东西,你管它怎么办!是谁的东西,谁自己会去料理,关你什么事?”朱玉琼一副坦坦荡荡的样子。 “不是……要是巡捕再进来搜,搜到那些东西,阿沐就没命了!” 朱玉琼提高嗓门,好像要说给街道的巡捕房听:“没事巡捕来做什么?没有的东西巡捕来搜什么?除非我们这院子里有人无中生有,让巡捕进来在我家好好的院子里刨坑挖洞。那这种人我是必定跟他做规矩,请他即刻卷铺盖走路的。” 王多颖的房间忽然响起一串钢琴音节,似乎有意对抗大厅的吵吵闹闹。朱玉琼看了一眼王多颖关着的房门,不再说话。然后看到三伯伯出现在大客厅门口,脸色马上变得笑眯眯,对三伯伯指指自己的扑克牌说:“我一个人玩老没劲的,你来陪我玩两局。” 管妈和老罗心有余悸地向门口走去,三伯伯疑惑地看看他们,又看看朱玉琼,慢慢走到朱玉琼对面,坐下来,看着这位似乎仍然不谙世事的女人说:“今天是阳历八月十三号。” 朱玉琼早有准备:“香烛都拿出来了,午时之后给敦华作两周年。” 三伯伯从口袋掏出一个丝绸袋子,打开,拿出一块乌黑的东西。 朱玉琼感动地看着三伯伯:“哟,还弄到沉香了?太破费了……”她很快平静下来,狂风暴雨骤然间化作风和日丽。 王多颖的手指入迷地在琴键上弹奏着,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在家的时候她总是无聊的,只有钢琴才是她最亲密的朋友。门被推开了,朱玉琼出现在门口:“你小点声弹好吗?我有话跟你说。” 王多颖不肯停下来,抢白说:“我弹完这支曲子你再说。” 朱玉琼无奈地屈服:“好吧好吧,你不要停下来,你一边弹,我一边说。” “你不要亵渎肖邦好吗?这么好的音乐为你的唠叨伴奏啊?” 朱玉琼不想再跟女儿较劲,“我问你,昨天晚上你跟小霞还有阿沐是在一块儿吗?” “是的。” “你们一块儿做了什么?” “一帮年轻人在一块儿,能干出什么好事来!这不是你常常说的吗?” “你赶快出去把你弟弟找回来!” “我怎么找得到他?” “到他那几个要好的同学家去找……再到你洪家姆妈家找找看,他跟望梅好像蛮谈得来……” “他跟她一点也谈不来!”王多颖奇怪地看着母亲,母亲一点也不理解他们,“找到阿沐,你要他做什么?” “要他不要回来,就住在洪家姆妈家。” 王多颖一下子停止弹琴:“为什么?” 朱玉琼的神情紧张起来,她看着窗外:“不要停下来啊,接着弹!” 王多颖糊里糊涂地继续弹琴,手指开始连连出错。 朱玉琼靠近王多颖:“我们家院子,前门一个巡捕,后门一个巡捕,你知道他们盯谁的梢吗?就是盯阿沐。这些巡捕逮到阿沐,日本人会把他带到日本宪兵队,那他就完了。我也就完了。我完你不在乎,不过我晓得你在乎阿沐。” 朱玉琼发出的那些颇有自知之明的抱怨王多颖懒得理会,只是好奇地问:“为什么日本人要逮捕阿沐?” “嗯……大概阿沐在外面是个抗日的大人物。我们都太小看他了。” 王多颖出门去找王沐天。朱玉琼走到小客厅,拿起死去丈夫的一帧照片,擦了擦灰尘,把照片摆放好,然后将一根蜡烛点燃,插在蜡盏上。 三伯伯走上来,开始用火柴点沉香。很快,沉香特有的冲淡、雅正的气质感染到整个空间。 王多颖到了洪家,没有看到王沐天。王沐天自己家都不愿意呆,怎么可能老老实实呆在别人家呢? 他带着摩托马达找到一家修车行,和修车行老板讲定组装一台三轮小卡车,然后骑着自行车在外滩大街上晃悠。这一晃悠,就把一个人给晃悠出来了。在他身后不远处,一个身穿西式白衬衫、米白色西装裤的中年男人正恶狠狠地盯着他。 是神奇的老唐。老唐换了一身衣服,看上去很洋气,还换了发型,本来是大背头,现在改成平头了。这一点老唐做得很好,很专业:因为昨晚在洪家的客厅里,他跟王沐天面对面较量过,所以今天必须要改头换面。 老唐看到王沐天跳下自行车,走进了一家冰淇淋冷饮店门口,买了一个冰淇淋,然后又拿起了电话。老唐不知道这小子给谁打电话,不过他相信功夫不负有心人,只要有足够的耐心,就一定能钓出一条大鱼来。 打完了电话的王沐天又继续骑车赶路,老唐也继续跟,他跟着王沐天来到了十六铺街道。王沐天下车,他也下车。 王沐天走到茶摊的凉棚下,坐在最靠外面的一张小方桌旁边。老唐在马路对面也找了个落脚点。 很快,一个打着洋伞的女人从街道里走出来,王沐天看见她立刻站起来。女人收了洋伞,老唐盯着那女人看——这是个跟上海女子不太相同的年轻女人,他昨晚见过这个女人,他要钓的大鱼来了! 王沐天去买茶,那女人坐在长凳上,她的眼光忽然转向老唐,老唐一向训练有素,非常巧妙地隐蔽在树干后面,装着专心阅读电线杆上张贴的两张油印广告,桃红色的广告上说,医生无痛挖鸡眼;鲜绿色的广告说,柳暗花明又一村——绝治花柳病。 老唐有了重大发现:他发现那个女人把一张折叠得很小的纸张放在王沐天面前,并对王沐天小声嘱咐着什么,然后王沐天严肃地点点头,很郑重地把纸条放进西式短裤右边的口袋。 老唐大喜:立功的机会到了!他马上闯入附近的电话亭,向平野谷川汇报情况:“我找到新线索了。上次在洪望楠家出现的小伙子,我怀疑跟营救洪望楠有关,现在我正在跟踪他。” 平野问:“发现什么了吗?” “我从外滩一直跟到十六铺,现在他在跟一个年轻女人碰头。” 平野很不耐烦:“小伙子跟女人碰头的事,你也要给我打电话?” 老唐急忙说:“不是……你听我说,这绝对不是那么简单的。我怀疑营救洪望楠的计划跟这女人有关,因为那天我在洪望楠家楼下见到过这个女人。对于人的面貌特征,我是过目不忘的。这个女人给了那小伙子一张纸条,我一会儿去把那张纸条弄到手!” 老唐看着不远处的桑霞和王沐天,笑得很得意:“一旦这条新线索和洪望楠连接起来,你就该把克扣我的四成报酬还给我。” “你放心,真是那样的话,你还会得到一个红包。” 老唐接下来的话就很不像话了,简直是在给上海人集体抹黑:“在钱这件事上,但愿你们日本人能像我们上海人一样认真。” 经过昨夜的行动,桑霞对王沐天又有了新的认识,王沐天并非无药可救:除了勇敢,他还很机智,只要耐心培养锻炼,还是有很大发展空间的。她要给王沐天一个机会。她告诉王沐天,由于贺晓辉受了重伤,往城外送药的工作只能暂时由她来做,明天上午,她要送一批药品出城,到时候她开车,王沐天负责协助她。 王沐天一听这话,表情马上严肃起来,一副“天降大任于斯人”的样子,使劲点点头。 桑霞看王沐天郑重其事的样子,不由好笑:“看你,又不是让你明天去当烈士,这么沉重干什么?” 王沐天笑了笑,但笑得很勉强。他心里还是有根刺。 “好,那你回家吧。我还要去工作。”桑霞所说的“工作”是指她的水果批发行,行里一大早就像个马蜂窝,一群零售商等着买货,有的还要退货,嫌她的货差,人家的货比她好……吵死了!一个果品批发行的女老板本身就够两个人忙的! 王沐天很体贴地问:“我能帮你工作吗?” 桑霞不置可否:“需要的时候,我会告诉你。” 王沐天希望得到一个明确答案:“你不用给我开薪水。” 桑霞轻轻地说:“万一我们的联络点暴露,你不在里面,就不至于是‘倾巢之下岂有完卵’。我想把你保存下来。我相信你会做出很大的事情来的。” 王沐天不禁感到失望:“大事情不跟你一起做,没劲。” 桑霞又笑起来,伸出手撸了一把王沐天卷曲的头发:“还不让我把你当孩子呢,这句话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孩子说的!”顿了顿,她的表情忽然变得严肃起来,“从今天起,你就不能再当自己是孩子来说话行事了,因为组织上认为,你已经通过了考察,正式成为我们的成员了。” 王沐天难以置信,他要桑霞再说一遍,桑霞说完后,他几乎要放声大笑,他终于被组织认可了,他相信,这一切是通过他的智慧和能力换来的。 老唐远远瞧着王沐天那张充满青春朝气的脸,忽然感到非常生气,因为他在这么年轻的时候,从来就没有这么自信过,而他的青春,早已远去…… 王沐天骑车准备回家,尽管长时间没有休息,但是他似乎有着使不完的劲儿,一边骑着车,还一边拿着那张桑霞给他的暗语纸条,念念有词地诵读。 “荔枝的行市看涨,再进两百斤。”意思是:药品安全到达,正在海关等待签字。“香蕉看跌,马上停止进口。”意思是:药品没有送出,滞留在交通站。“山竹还有吗?请再发货两百斤。”意思是…… 他忽然注意到身后十来米之外,有一个骑车的、戴墨镜的中年男人,似乎在跟踪他。他开始用力地蹬车,加快车速。前面是个十字路口,他向右拐去。回过头,见身后的人也向右转了。他再向左一拐,进了一条弄堂,弄堂上空横着一条条竹竿,上面挂满洗过的衣服。他从衣服下面钻过,再次回头,发现依然没有甩掉身后的人。 他骑车从弄堂里飞出,回过头,见身后的人追得更近了。 方才桑霞还提醒王沐天,要他小心有人跟踪,他还拍着胸膛吹牛,说读过天下所有的侦探小说。现在考验他的机会来了,他冲上马路,一辆卡车正好拐过来,他迅速用一只手拉住卡车的车帮,借力飞驰。老唐很快被他甩开了!他回过头,看着心急火燎的老唐,不禁有些得意。 但是他的得意并没有维持太久,令人恼火的红灯亮了,他回过头,老唐又追了上来! 王沐天有的是青春,他以惊人的速度拼命蹬车。老唐虽然青春不再,但他有一股狠劲,有一股毅力,为了那四成被克扣的报酬,他也必须要拼命。 老唐眼看就要追上王沐天,却没有料到王沐天会突然使诈:他突然放慢车速,人从车上跳下来,而车却从他两腿间飞出去,自行车倒下来,侧卧在马路上,轮子仍然飞转。 跟在身后的老唐做不出如此之快的反应,顺着惯性冲出去,超过了王沐天,自行车碰到王沐天的自行车上,连人带车摔倒了。 王沐天趁机推起自行车,往人行道上跑去。 可怜的老唐墨镜被甩出去老远,他不顾自己的伤痛,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去捡墨镜,刚把墨镜戴上,一块镜片就从镜框上掉出来……于是他两个眼睛一黑一白,一虚一实。 老唐推着自行车向人行道跑去,他看见王沐天的身影钻进了熙熙攘攘的永安百货公司大门。 老唐怒了,你小子会使诈,老子也会玩你!他突然指着跑到楼梯口的阿沐叫喊起来:“小赤佬,钱包你拿走,照片给我扔出来!” 这话很有效果,购物的人们静止了一刹那。 王沐天正要跑上楼梯,背后一只手伸过来,抓住他的衬衫。他回头一看,发现抓他的是一个六七十岁的白胡子老头儿,老头义正辞严地呵斥王沐天:“钱包还给人家!” 王沐天极力挣扎着,那见义勇为的老头儿眼看就要抓不住他了,又大叫:“我有心脏病啊,你这么野蛮我会死在你面前的!” 王沐天的善良发生作用,不敢动了。 老唐追上来,从老头儿手里接过王沐天,很在行地把王沐天的手臂拧向背后。王沐天拼命挣扎。 老头儿很好心地对老唐说:“你轻点,他还小,骨头还嫩!”又转向王沐天,“小弟弟,什么不好做?做三只手?喏,治安办公室在那边。好好教育一下,放掉算了!” 老唐微笑着向老头儿表示感谢:“他是我儿子,我带回家慢慢教育。” 王沐天大怒:“你才是我儿子!” 老唐抽了王沐天一耳光:“没大没小,你造反了!” 他扭着王沐天走到百货公司厕所外的走廊。王沐天怒视着他:“你要干什么?” 老唐很慈祥地说:“你马上就晓得我要干什么了。”他把王沐天拽到厕所里,对厕所内惊奇地看着他们的众人说:“我教育自己的儿子,大家该干什么干什么。” 王沐天呸了一声:“谁认识这个乌龟王八蛋!” 老唐拉开一扇马桶间的门,笑着说:“你老子是乌龟,你也不会是条龙。进去!” 王沐天拼死争拗。老唐把王沐天扭在背后的手阴狠地往上一提,王沐天疼得失声叫起来。 老唐这话是对大家说的:“不进去我们就去巡捕房。要去哪里?”王沐天被他使劲一推,进了马桶隔间。 人们盯着马桶隔间的门,听见“咚”的一声巨响,那是王沐天在用脚踹门。 这时候的老唐就需要用狞笑来掩饰内心的慌张了,他狞笑着要去掏王沐天右边的裤子口袋。 王沐天大叫:“救命……杀人啦!” 老唐将王沐天推到马桶边,扭住他臂膀的手使劲往上提,王沐天疼得身体软了,跪倒在马桶前,老唐将他的头摁进马桶,王沐天的头淹没在马桶的水里,老唐扳了一下抽水扳钮,水箱的水澎湃地奔涌而出,王沐天被呛得几乎窒息。老唐提起他的头发,王沐天大声喘气,咳嗽。 老唐问王沐天:“你乖不乖?……要不要自己拿出来给我?” 几个男人在外面实在听不下去了,有一个说道:“不能虐待孩子!要出人命的!” 老唐看着王沐天:“他不学好,偷他老子的钱!”他再次把手往王沐天口袋里伸,王沐天拿出吃奶的力气来反抗。 隔间的门从外面被挤开,老唐回头一看,几个男人朝他怒目相向——他的不人道行为引起众怒了。 老唐看着男人们说:“怎么了?我管教自己小孩,关你们什么事?”心里说,我老唐也是小时候天天挨打出来的。他站起身,一只手扭着王沐天的胳膊,另一只手去关门,划插销。 趁老唐关门的一刹那,王沐天突然爆发出一股蛮力,挣脱了老唐的控制,从口袋掏出联络暗语,塞进嘴里。老唐大怒,转过身就给他一个大耳光:“吐出来!” 王沐天瞪着老唐,嘴巴紧抿,后槽牙狠狠地咀嚼,嚼得太阳穴青筋暴跳。 chapter 7 老唐简直气疯了,他猛然掐住王沐天的两腮,王沐天的脸被掐得走了形,上牙死死咬住下唇。老唐从口袋抽出手枪:“你到底吐不吐?” 从两边马桶隔间的壁板上,冒出若干人的脑袋,吃惊地看着持枪的老唐和头脸水淋淋的王沐天:“这是什么爹啊?对儿子用枪的?” “特务还是拆白党吧?” 老唐把枪口对着众人一晃,指着刚才说话的男人:“管闲事是吧?我平生最恨的就是管闲事的人!” 男人们的脑袋顿时缩了下去。老唐继续把枪口指着王沐天:“吐!吐!吐!” 王沐天存心气老唐,用力吞咽了一下,嬉皮笑脸地看着他:“味道这么好,怎么能吐出来?” 看到王沐天居然真把字条给咽了下去,老唐傻眼了,不过他并不打算放弃,用枪顶住王沐天的胸口:“那张纸上写了什么?” 王沐天低头看了一眼枪口,眨眨眼。老唐的枪口在王沐天肋骨缝里钻动:“你不说我开枪了啊!子弹从这里进去,穿过你活蹦乱跳的心,再在你脊背上开一朵花,穿出去,精彩吧?” 王沐天很冷静地说:“不会的,你不敢开枪。英国老闸巡捕房离这里五分钟的路,刚才那么多人看见你拿枪,你打死我你也死定了。” 老唐感觉这次跟踪实在窝囊透顶,这事要传出去以后还怎么在江湖上立足呢?他越想越绝望,挥起手,用枪把朝王沐天的头顶一敲,一道鲜血慢慢从王沐天浓密的卷发里流出来。 这时候有人敲马桶隔间的门:“我是永安公司治安员,请你们立刻出来!我已经给英国老闸巡捕房打了电话,他们会来检查你的持枪许可证!” 老唐很不情愿地开了门。他刚从巡捕房出来,可不愿意再进第二次。 趁着老唐和治安员谈话,王沐天猛地向厕所门口跑去,堵在门口围观的男人们马上为他让开路。老唐大惊,甩开治安员追去,门口的几个男人却存心晃来晃去,让他一时冲不出人群。 王沐天蹲着从柜台的出入口出来,朝门口方向看去,看见老唐的腿往左边走了几步,又停住,转向右边,瞬间从他视野里消失。他松了口气,终于摆脱了噩梦一般的老唐。 老唐没想到自己“一世英名”,居然栽在一个小赤佬手里。晚上平野打电话问他事情办得怎么样,他懊恼地夸奖了一番王沐天,借以彰显自己的无辜:“那张纸被他吞到肚子里了。我估计一定是重要情报。这位小赤佬年纪轻轻,打游击已经是个油条了!反跟踪、甩盯梢,样样精通,再加上狡猾无赖,不知谁教会他的!” 平野听完了他的叙述,很客观地发表评论:“这就叫才华。干什么都要想象力丰富。你缺的就是想象力。” 躺在白铁床上的贺晓辉悠悠醒过来,昨晚发生的一切似乎很遥远,遥远得就像过了一个世纪。他一睁眼便看到桑霞手里的花,咧开无色的嘴唇嘲讽地笑了笑,声音沙哑地咕噜了一句:“把我也弄得这么小布尔乔亚。” 桑霞不作声,从花束里拿出一把手枪,塞在他的枕头下,然后从小皮包里拿出一张纸,举到贺晓辉眼前:“今天和王沐天在十六铺茶摊接头,已教授联络暗语,当即被盯梢。对方紧追王,王脱身,并将写有暗语的纸条吞咽。我在王家的身份被三伯伯查明,怎么办?” 等贺晓辉看完,桑霞虚张声势地大声说:“你想吃点东西吗?我给你带了五芳斋的酱鸭……” 贺晓辉疑惑地看着桑霞,桑霞冲他眨眼,然后用手指指屏风的另一边,示意隔墙有耳。他明白了,桑霞现在做事越来越成熟稳重,这让他感到放心。 桑霞把手掌伸在床沿上,贺晓辉用食指在上面写字,写一个,她点一点头。她收回手,拿过刚才给他通报消息的那张纸,反过来,用钢笔开始在上面写字:“对三伯伯先发制人是什么意思?” 贺晓辉继续用食指在桑霞手掌写字,桑霞大声地说:“那好啊,我马上去给你买一碗油豆腐线粉汤来,多放点白胡椒。” 桑霞在纸上写:“争取三伯伯,会这么容易吗?” 贺晓辉又在她手心写了几个字。桑霞看着他,他看上去颇有信心。 “好了,我这就去给你买。唉,烟瘾发作了吧?我给你点根烟吧!”桑霞把纸条捻成一根灯芯,从皮包里拿出打火机、烟盒,抽出一根烟,放在贺晓辉的嘴唇上。她用打火机点燃纸条做的灯芯,然后用指尖捏着灯芯,凑到烟头上,把剩余的灯芯放进烟缸,看着它燃尽。 在古色古香的梅陇阁饭店雅间内,三伯伯和朱玉琼对面而坐,朱玉琼旁边的桌上,摆了一副碗筷,一个小盘里放着从桌上各个盘子里夹出的菜肴,一个酒杯里斟满了酒,空对着一张椅子——那是留给她死去丈夫王世辉的。 三伯伯为朱玉琼倒酒,朱玉琼端起杯子,对着空椅子说:“世辉,再敬你一杯!”三伯伯拿起酒壶,充满温情地看着她,等她干了,又斟满了杯子。 朱玉琼娇嗔:“大白天不可以喝醉的!” 三伯伯微笑:“你的酒量喝这点酒,玩儿一样的!” 朱玉琼已经带了三分醉意:“那倒是的。我嫁到王家那天,堂小叔一大群,都来敬我这个堂嫂嫂,都想看堂嫂嫂出洋相,结果他们反倒都出了洋相给堂嫂嫂我看了!” 三伯伯也陷入回忆:“你记得我给你敬酒没有?” “没有。”朱玉琼笑了,“你当时肯定在生我的气。” 三伯伯端起酒杯喝下去:“没有,我只是生我自己的气。” 朱玉琼看着眼前的男人,他也许风度翩翩,也许威风潇洒,可是却已经老了。而她自己也老了,他们都老了。 服务生端着一盘红烧滑水放在桌上,朱玉琼看着这道菜,不禁伤感:“这个菜我结婚那天,老罗烧得真好!哎哟,还跟昨天一样,一眨眼守寡都守了两年了……”她又喝下杯中酒。三伯伯再给她倒满一杯,自己举起杯子,在她的杯子上碰了碰。 放下杯子,三伯伯轻轻握起朱玉琼的手说:“上半辈子我福气不到,你归了世辉,下半辈子呢,我来陪你,世辉……”他转向那个空椅子,“你心里一定晓得,我想陪玉琼走最后的一段,我会好好陪她的,你放心好了。” 朱玉琼动情地看着他,不知不觉泪水已经溢满眼眶。 “今天是你的祭日,只有我们两个给你过,相信世辉你不会怨怪孩子们的,对吧?因为你是个最开明的人。他们心里也最敬重你这个父亲。他们现在正做的事,证明他们心里牢记着你是怎么走的……”说完这些,三伯伯对着空椅子举了一下酒杯,一饮而尽。 洪望楠来到永青茶行,把第一个月的薪水和一笔安慰金发给了即将奔赴内地参加建设飞机厂的十几个员工,众人一一接过钱,道谢而去。这笔钱对于他们来说无疑是雪中送炭。待他们散去后,季家鸣来到阁楼,告诉洪望楠他已经找到了闻辛。闻辛已经从日本的通讯公司辞职,说自己得了疟疾,日本人很怕传染病,就批准了辞职。现在他带着全家搬到了杭州城外笕桥镇的姐姐家去了。 洪望楠似乎看到了希望,决定马上去一趟杭州。季家鸣说什么也要跟他一块儿去,洪望楠明白他的想法一向简单粗暴:说服不了,就绑架。当然不同意他去。季家鸣对洪望楠的妇人之仁颇不以为然,警告说:“这次再让他逃走,我们就不一定找得到他了!” 洪望楠又激动了:“抗日是自愿的,你绑住他的人,能绑他的心吗?而且,我觉得上次我差不多已经说服他了。” 季家鸣尖刻地看着他:“你觉得?” “我能感觉到他心动了。年轻的时候,闻辛是那么个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人,现在这么畏畏缩缩,一定是迫于生活,是暂时的,只要唤醒那个真正的闻辛……” 季家鸣冷笑一声:“年轻的时候革命不算真革命。汪精卫怎么样?年轻的时候,砍他头他都要革命。今年五月来上海了,跟日本人勾结上了!我问你,哪一个汪精卫是真汪精卫?” 洪望楠懒得听季家鸣那套歪理,“反正我反对绑架!” “那你是没在乡下住过!有几头牲口上来就愿意拉犁驾辕围着石磨打转儿?一头都没有!你就得用鞭子抽,用绳子绑,到头来,你能说它们不是好牲口?再说,好牲口歹牲口,不妨碍干活就行。就把他当头牲口,当一部机器,拖着就走,到了地方,让他该拉磨就拉磨,该驾辕就驾辕。” “在你拿绳子绑拿鞭子抽之前,你让我再去跟他最后谈一次。” “白费口舌!” “请你给再给我一次白费口舌的机会!” 季家鸣的眼神流露出一种“百无一用是书生”的鄙夷:“你怎么回事?长了一颗娘儿们的烂好心还是怎么的?让我腻味!” 洪望楠自顾自地说:“要让一个科学家跟他的家人分开很久,去很远的地方工作,假如他不是心甘情愿,他的创造力、生产力,都会大大地打折扣。科学是活的,需要科学家不断发挥创造力。我一定会说服他的!” “你连我都没说服!” “你……”洪望楠冷冷地看着季家鸣,“你这样的人,要不是战争,要不是执行这项特殊任务,我一辈子都不会认识你。” 季家鸣被激怒了,愤怒地瞪着洪望楠。洪望楠不再理会,转身向门口走去。季家鸣叫住了他。 “等等!”季家鸣注视着洪望楠的背部,语气和缓下来,“我想听听,我是什么样的人?” 洪望楠一动不动:“你这样的人,觉得什么都不如暗杀和绑架解决问题来得彻底。你对暗杀绑架有瘾。” 季家鸣的表情忽然变得很奇怪。他和洪望楠原本是两个世界的人,但是现在他们却是合作关系,这真是一个很不好笑的笑话。他只希望这个笑话赶紧结束。不过在笑话没结束之前,他还是会配合笑一笑的。 王多颖没找到王沐天,到了赛纳公寓去找洪望楠,也没见到人。她不想回家,又无处可去,只好在大厅捧着一本书边看边等,一本书快看完了,洪望楠还是没回来。公寓经理走到她身边,关切地询问她等的是几号房间,她说328号。经理好像记起了什么,说:“哦,知道了!上午是你把钥匙交给当夜班的吴经理的吗?” 王多颖不解,经理解释说:“吴经理告诉我,328号的一个小姐早上把房门钥匙交给他了,让他转给328号的房客。” 王多颖大脑一片空白,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嘴角疼痛般地抽搐了一下。事实再清楚不过,洪望楠的房间还有别的女人出入!洪望楠在欺骗她,她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个骗子,匆匆冲出大厅,只想赶紧逃离。 坐在黄包车上的洪望楠看到从大门出来的王多颖,赶紧叫她,她也不理,只沿着人行道继续快步走去。洪望楠赶紧下车追了上去,这才发现她的眼眶已经蓄满泪水,只等着找个机会决堤,洪望楠感到奇怪:“你怎么来了?来了怎么又走了呢?” 王多颖就像没听见,自顾自往前走。洪望楠着急了:“怎么了?谁欺负你了?”王多颖却哭得更加不可遏制。 洪望楠拦在王多颖前面:“告诉我,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王多颖站住,泪水放肆地流了出来:“是的!” “谁?” 王多颖终于爆发了:“你!还有那个女人!” 洪望楠不明所以:“女人?哪个女人?” “你带到房间里去的女人!”王多颖发出绝望的嘲笑,“福州路哪家咸肉庄的?还是马路边的野鸡?你还把房门钥匙交给她!” 洪望楠明白了,上午他的确带了个女人到他这里,是桑霞。桑霞要为贺晓辉找新的地方养伤,他便邀请桑霞到他这里看看。因为昨晚折腾了一夜,桑霞身上脏,要在他这里洗个澡,为了避嫌他先出去了。事情就这么简单,他心里很想为桑霞鸣不平:桑霞怎么能是什么咸肉庄的女人呢? 不过他能告诉王多颖这些吗?他还要保护桑霞和贺晓辉的特殊身份。虽然事实上连他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身份。 王多颖当然不知道洪望楠的苦衷,她只想痛痛快快地宣泄:“你叫我没有急事不要到这里来,原来就因为金屋藏娇,藏了一块咸肉庄的咸肉!” 洪望楠心急火燎地拉住王多颖:“你要判一个人死刑,也要容他请个律师,辩护一下吧?我可以为自己当辩护律师吗?等我辩护完了,你想怎么判我,就怎么判我,好不好?” 王多颖神经质地打了个哆嗦,猛然甩开洪望楠的手:“你放开我。” “你先答应我,好吗?” “你的手还不知干过什么呢,不要碰我!” 洪望楠终于火了:“你怎么这样!”他心里本来就有事,耐心没可能那么充沛。 王多颖使劲抽出自己的胳膊,向马路对面跑去。看见一辆黄包车过来,她伸手拦住,跳上了车,很快便消失于洪望楠的视线。 洪望楠无力追赶,他感到疲惫。最近几天,他们两人每次见面都是不欢而散,洪望楠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心神恍惚地走进公寓大厅,公寓经理告诉他,有位小姐拿着本书不吃不喝等了他一下午。他想,也许自己的确对多颖关心不够,多颖今天才会反应如此激烈,也许吧。他似乎在努力说服自己。 电梯着陆时引起铁栅栏门微微震动,他疼痛似的抖颤了一下,慢慢拉开铁栅栏门,拉开大半又停住了。他想,他应该做点什么,为多颖,或者……是为自己。他放开门把,转身向大厅走去。 三伯伯搀扶着朱玉琼从门外进来,朱玉琼脸上的两片醉红在透露着她的舒适和满足。她用带醉态的手势,不准确而夸张地把三伯伯的手从自己手臂上撸下去:“我自己可以走的……我又没醉……不要搀着我,好像我是个老太婆……” 三伯伯退后一步,她却摇晃着向前冲去,三伯伯马上又扶住她,她有些沮丧:“是不行了,是老太婆了,三杯酒就不顶用了。” 王沐天站在顶层楼梯上问:“姆妈,你怎么了?” 朱玉琼抬起脸,看着儿子,眼里闪过一道绝望,但马上就回到醉态里去了:“你妈没用场了,三杯酒就喝得斯文扫地。” 王沐天步下楼梯,搀扶着母亲进了小客厅,给母亲泡了杯茶。朱玉琼问他:“晚饭吃的什么?” “老罗烧的乡下浓汤。” 朱玉琼不满地摆摆手:“老罗省粮食,所以一个月要烧四五次乡下浓汤,一闻到我就要吐出来了!七月里的卷心菜、洋葱,不烧是臭的,烧好了还是臭的!”她似乎刚发现自己在哪里,“我又不打牌,你扶我到这里来干什么?”执意要回自己房间睡觉。 从客厅里传出音乐,三伯伯开了留声机。 回到卧室,朱玉琼坐在床上,忽然醉意全无,一把把王沐天拉到自己身边,眼睛看着门口,低声说:“你藏在后院棚子里的东西,家里有人看见了。巡捕在我们家前后门都放了暗哨,你住在家里不安全。你是姆妈的命,你没了,姆妈的命就没了,晓得吗?”此刻这个大大咧咧的女人在儿子面前,口吻简直有些哀求的意味。 王沐天的小把戏还是没瞒过母亲,心虚地点点头。朱玉琼闭上眼,摆摆手,有这样不省心的儿子,她的确是累了。 王沐天轻轻关上房门,走到楼梯口,正要下楼,三伯伯叫住了他。三伯伯看着他的眼光有种异样,轻声说:“你来,坐在阳台上乘风凉吧。今天是东南风,阳台上比楼下凉快。” 他只得乖乖地退回去,和三伯伯一起走到阳台。 三伯伯坐在左边的藤椅上,用手里的蒲扇轻轻给右边藤椅上的王沐天扇风。两人都似乎各怀心事,都沉默着,气氛显得很沉闷,这种感觉王沐天是不曾有过的,他现在和三伯伯在一起很不自然。 突然,楼下王多颖的房间爆发出一阵暴风骤雨般的钢琴声,王沐天本就心虚,心惊肉跳地眨着眼皮。钢琴声打破了他们之间的沉默,三伯伯注意到王沐天的额头:“你的头怎么了?” 王沐天不由自主地抹了一下被蓬松的卷发覆盖的一小块绷带:“撞在电线杆上了。” “怎么会撞在电线杆上呢?” “我一边走路一边读书,就撞上去了。” “阿沐啊,你现在可以当撒谎博士了。”三伯伯放下了蒲扇,“自己撞上去会撞到那个地方吗?明明是被人打的!你跟桑霞一块儿在做什么?”他不想再听王沐天扯谎,直接把话挑明了。 王沐天不敢去看三伯伯,继续听着他训话:“你这个岁数的孩子,都有一种错觉:死亡离你们是遥不可及的。哪一个主义灌输到你们脑筋里,你们就把自己的命拿出来,交给那个主义,好像不死不足以证明你们的忠诚。桑霞是灌输了哪一个主义,我不知道,不过我不能让你拿出命来,交给她的主义。” 王沐天做出很茫然的样子:“桑霞是什么主义?” 三伯伯皱起眉头:“你不要跟我装傻。自从桑霞来到这个家里,你就整天跟她嘀嘀咕咕,出没无定。现在桑霞不见了,你也快从这个家里消失了。” 王沐天委屈:“我不是在家吗?” “那桑霞呢?她到哪里去了?搬走了?跟她姑妈都不打个招呼?她生长在国外,在上海人生地不熟,搬到哪里去住?所以她的背后一定有一个组织,这个组织是靠一个主义联盟在一起的。我说得没错吧?” 三伯伯直击要害,王沐天显然不是他的对手,不知如何对答。三伯伯不再看王沐天,接着说:“从新加坡来的那封电报,你从我口袋偷走,看了。这个家里,只有两个人知道这封电报的内容,你和我。不对,三个人,还有桑霞,你不可能不把电报内容告诉她的。我俩知道真正的桑霞现在在哪里,她在上帝那里。那么到上海来的这个桑霞……” 三伯伯忽然停住说话,他看到了桑霞。桑霞正从大门款款走来,如同刚刚从一个晚会告辞。 王沐天的双眼发亮,蹭地一下站起来:“小霞姐!” 三伯伯看他慌里慌张的样子,摇头苦笑,这孩子的魂都被桑霞勾走了。 桑霞抬起头,冲阳台上的二位打招呼:“here. Good evening!”她走过院子的花坛,走向楼门。 三伯伯关掉了小客厅的留声机,看着愣在阳台的王沐天说:“阿沐,你表姐回来了,你不去看看?” 王沐天从阳台上进来,像一个演员在台上忘光了台词和动作,不知怎样往下演。 桑霞端着托盘进了大客厅,把托盘放在大餐桌上,揪下一块面包,蘸了蘸汤,放进嘴里,香甜地咀嚼着。王多颖卧室又不失时机传出激越的钢琴弹奏。桑霞不禁奇怪:“阿颖在跟谁发脾气啊?” 三伯伯饶有兴味地看着桑霞:“你听得出她在发脾气?” “我自己也弹琴,发脾气的时候弹琴就跟这个一样。”桑霞指指王多颖房间的方向,笑了。 三伯伯点点头:“有趣。我有时候怀疑小霞学过心理学。”他搬开一摞旧书,在一把太师椅上坐下来,“你这位娘娘啊,别人天天给她理东西,她照样天天给你乱摆摊子!” 王沐天趁机走到三伯伯背后,用又轻又小的手势指指三伯伯,又指指自己,表示他们之间有过谈话。 桑霞好像浑然不觉,对王沐天说:“阿沐,你没事的话,就去看一会儿书,我跟三伯伯谈谈心。” 三伯伯一愣,王沐天更是错愕得脸都变色了。他木呆呆地站起身,向门口走去,走到门口,他又回过头说:“小霞姐姐,你答应借给我的那本书,一直都没给我,不如现在去给我拿吧。” 桑霞却纹丝不动:“明天再给你拿。你先找本别的书看吧。我跟三伯伯谈的话很要紧。” 看来桑霞是存心要放弃这个攻守同盟的机会,王沐天猜不透桑霞的心思,只好磨蹭着走出门,慢慢地登上楼梯。 三伯伯坐直身子:“小霞想跟我谈点什么?” 桑霞也坐正身子,要摊牌了:“三伯伯,您已经知道我不是桑霞,为什么还要跟我打哑谜呀?” 三伯伯没料到桑霞如此直接,如此单刀直入,这样一来倒显得他鬼祟了。他看着桑霞,桑霞也看着他,她的目光似乎是坦然的,坦荡的,甚至是坦诚的,看来她早有准备。他忽然笑了,竟是那种长辈的、怜爱的微笑:“你这么迷人可爱的一个姑娘,谁能忍心戳穿你呢?” 桑霞反问:“不戳穿我,你不好奇吗?” 三伯伯的表情有种看透世事的圆滑,“我过了好奇的年龄了。一个像你这样的小姐,一眼就能看出是从一个良好的家境出来的。” 桑霞似乎没有丝毫犹豫,便主动和盘托出:“您看得没错,我父亲是南洋最大的药材商,在新加坡、越南、印尼、马来亚、菲律宾都有制药厂,引进了欧洲和美国的制药设备和医疗设备。我上面有四个哥哥,我行五,您可以想见,我是父母掌上明珠中的明珠。我在美国读大学,不过大学只上了三年就回到了马来亚,后来又在新加坡读完了大学。” 三伯伯问:“为什么放弃美国呢?” 桑霞的目光忽然变得尖锐:“因为我不能忍受美国人对中国人的态度。他们排斥华人,他们对中国人的鄙视不用眼睛去看,也不用耳朵去听,用鼻子闻都闻得出来。” 三伯伯注意到桑霞的神情:“那么……” 桑霞看出了三伯伯的疑惑:“看来您还是好奇的。好吧,我就彻底戳穿我自己吧。我和娘娘真正的侄女桑霞是至交,我们分享的东西很多,分享爱好、书籍,还有女孩子间最核心的秘密:恋爱和失恋。当然我们最重要的分享是我们共同的理想。” 三伯伯目光凝聚在她脸上,似乎要在上面寻找理想的痕迹。 桑霞一字一字地说:“我们的理想是共产主义。是桑霞介绍我给她的组织的。” 王多颖房间的钢琴响起来,铿锵,激昂,恰到好处地配合着桑霞的讲话。钢琴声音太响,楼梯上的王沐天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但他看到了三伯伯脸上流露出的一刹那的惊愕,而桑霞却显得安静沉稳。他心烦意乱地抽了一口雪茄——那是三伯伯的雪茄,他搞不明白桑霞在明知道事情暴露的情况下何以还能如此镇定。 三伯伯的惊愕是突如其来的,他本来已经调整好自己,但还是没有预料到这个年轻女子的先发制人如此不留余地,如此生猛。他用勉强的微笑来掩饰他的震惊。 “我这次回国,就是来完成桑霞在党里的使命。因为她两年前为了祖国抗战在美国组织募捐,从旧金山回到新加坡的轮船上染上了疾病,在船上去世了。”桑霞的神情变得有些黯然,“桑霞跟我说过,他父亲跟他姑姑几乎断绝来往了,因为她的母亲忍受不了这个姑姑。” 三伯伯问:“那么,桑霞在你们组织里的使命是什么呢?” 桑霞抱歉地摇摇头:“对不起,这我连自己的父母都不会告诉的。” 三伯伯陷入沉默,本来他才应该是主动的人,是掌控局面的人,但是这一切被桑霞完全搅了局,以至于让他忘了所有牌理。 桑霞把汤盆里的最后一点汤舀进嘴里,然后用面包抹净汤盆,这是吃惯西餐的人才有的行为。 三伯伯要从乱局抽身了:“那你为什么要把这些告诉我呢?” 桑霞笑笑:“我知道三伯伯对我很有兴趣。而且,我也知道您不是一个普通人,但您身后到底是什么背景,我还看不出来。” “你不怕我告发你?” 桑霞平静地分析说:“首先,以您的教养,我相信您不会出卖一个信赖您,跟您说真话的晚辈。另外,您和娘娘的感情这么深,而且我看得出,您对娘娘一片真情,您告发了我,在娘娘眼里,全等于告发桑霞,甚至阿沐。娘娘是不会原谅您的。” “这么有把握!你不怕另一种结果吗?假如玉琼知道她受了你愚弄,会原谅你吗?” 桑霞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我相信她会原谅我。” “太自负了吧?”三伯伯已经让自己放松,他现在的口吻像是在拉家常。这正是他的智慧,既然暂时无法控制局面,倒不如顺应局面,他喜欢让游戏尽量曲折一些,这样游戏才有意思。 桑霞继续分析:“娘娘单纯,是因为她太相信直觉了。她依赖这种直觉,事物和世界在她眼里反而简单。她直觉地判断是非、善恶。她会原谅我,但不会原谅一个出卖晚辈的长辈,因为她直觉到这些晚辈的品行端方,无从责备。” 桑霞对朱玉琼的洞察和总结使三伯伯对她刮目相看,准确,甚至是精确。他的目光甚至带着欣赏之意:“不得不承认,你的见地不俗。” 桑霞狡黠地冲三伯伯眨了眨眼,那样子看上去像个小狐狸,她居然对同样像是老狐狸的三伯伯谈起了交易:“所以我想来想去,觉得回到这里住才最安全。三伯伯对我的打探,就像我们对您的打探一样,不会停止。在相互打探的过程中,我们也许还能互惠,各取所需。” 三伯伯不动声色地看着桑霞,似乎在琢磨交易的可行性。既然双方已经摊牌,谈话差不多就可以结束了。 门铃响起,管妈走到大门。对着窗口的桑霞看到洪望楠从大门外走进王家,神色有些变了,三伯伯观察着她,似乎隐约猜到了一些什么。 王多颖仍然专注地弹琴,或者专注地发泄,没有注意到王沐天已经轻轻走进来。王沐天站在姐姐身后,若有所思地听着琴声,眼睛不经意地阅读琴谱,也是不经意地从姐姐肩膀后面伸出手,替她翻谱。 王多颖这才发现房间有人,跳起来:“你干什么!吓我一跳!” “给你翻谱啊。” “谁要你翻!进出我的房间这么随便!” 王沐天像个小无赖:“你也可以随便进出我的房间啊。” 王多颖气呼呼地坐了下来,说:“谁要进你那个臭烘烘的猪窝!”说着,猛然发现王沐天手里的雪茄,“好啊,还抽雪茄!偷三伯伯的吧?” 王沐天故作老练地弹弹雪茄:“小霞姐说,你用弹琴发脾气,真的吗?发谁的脾气?” 这话触到了王多颖的痛处,她脸色沉下来:“你出去!” 王沐天依旧没心没肺:“老阿弟关心你,你这么不买账?你跟谁生气了?我也听得出,你弹琴弹得像砸东西:咣咣咣,碎了一个盘子!咣咣!一只铁锅飞上了墙……到底生谁的气?” 门轻轻地被敲响了,王沐天跳起来,打开门,看到洪望楠站在门口,关切地看着王多颖。 和桑霞谈话已经结束,三伯伯站起身来走出大客厅,朱玉琼从楼上下来:“哦,我下来你就要走啊?” 三伯伯转身:“你不是睡了吗?怎么又起来了?” 朱玉琼酒已经醒了,说:“打了一会儿瞌睡,现在比早上还清醒!再说,阿颖白天不弹琴,这个工夫穷弹八弹,响得呀,就像在我脑壳里弹一样!”转头看看王多颖关着的房门,“把我闹起来了,她又不弹了!这个孩子……那你就陪我再坐一会儿吧。” 走进客厅,朱玉琼一眼看到桑霞,不禁惊喜起来:“哎哟,这个丫头回来了!小霞,你在家我们不感觉,你走了,一到晚上,这房子里像空了一半似的!”她转向三伯伯,“不晓得怎么搞的,有她睡在书房里,就给我壮胆呢!” 三伯伯微笑看着桑霞,刚才两人那股剑拔弩张的劲头完全消失了。 桑霞关切地看着朱玉琼说:“两天不见,娘娘好像瘦了一点。” “我巴不得瘦一点!过去做的那些旗袍,料子多贵啊!现在一件都穿不得了!想改一改给阿颖穿,人家还看不上!”朱玉琼坐下,打量桑霞,“对了,你这两天出去,没带换洗衣服,怎么过的?” 桑霞看了一眼三伯伯,三伯伯不动声色,现在两人已经有了心照不宣的秘密:“住在饭店里,夜里洗了澡换上浴袍,我就把这条裙子脱下来,洗干净,再用熨斗熨干。” 朱玉琼夸张地朝向三伯伯,“三哥你看,我家三个孩子加在一块儿也没有小霞能干!所以她出远门到这里,她姆妈也不会担心。” 在王家大门外街道的电话亭子里,老唐又出现了,他回到住处洗了个澡,发了一会儿呆,马上又变得乐观起来。乐观——这也正是他工作的主要动力。 老唐向平野汇报情况:“人找到了。他现在进了古神父路86号的洋房里。” “那里是法租界的心腹地段。你打算怎么办?” 老唐很谦虚地说:“所以我向你讨教。” 平野下达指令:“从现在开始,不准丢掉他。他每去一个地方,找谁,都要记下来。” 老唐有些激动,他又重新赢得了平野先生的信任,信心百倍地说:“明白了。您放心,我会把握时机顺着藤蔓摸葫芦,大大小小的葫芦最后都能摸到手。再见!” 老唐还是大意了,他没注意到在他身后还有一个年轻人站在电线杆后面,正在悄悄观察着他。 这年轻人是永青茶行的小丁,洪望楠离开永青茶行后,季家鸣派小丁跟踪洪望楠,确保洪望楠不被盯梢。现在小丁发现老唐在盯梢洪望楠,于是他盯梢老唐。在抗日时期的上海,常常出现这种“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事情,盯梢者很难搞清楚自己是蝉,是螳螂,还是黄雀,或者是黄雀背后的什么狩猎者。 王多颖出门巡视了一圈儿,没发现什么异常,叮嘱管妈不要多嘴,回到卧室。洪望楠看着神秘的姐弟俩,大惑不解:“你们这么提防三伯伯……” 王多颖朝他“嘘”了一声,走到钢琴前,轻轻弹起一个优美单纯的旋律,“现在可以说话了。” 洪望楠接着发问:“你们怀疑三伯伯是日本方面的?” 王沐天表情很庄重,经过昨晚和洪望楠的一番出生入死,他们已经有了良好的信任基础,他说:“说不定他是俄国方面的,要么是法国、英国方面的,也说不准他是自己单方面的,我们一律提防。又不是光提防三伯伯一个人,管妈、老罗、管花园的大福,统统提防。” 王多颖边弹钢琴边插嘴:“包括朱玉琼。” 王沐天瞪了她一眼:“朱玉琼是你姆妈!” 王多颖不屑地说:“我记得她是谁,谢谢你提醒!你说三伯伯是自己单方面的,什么意思?” 洪望楠接过话:“现在上海,各国割据,为哪国搞情报的都有,为自己搞情报的也有。有人为钱搞情报,有人为政治搞情报。为钱搞情报的人就像做现货生意,到处搜罗大米白面,再囤积起来,谁出价高就抛出去。” 王沐天坐在琴凳上,把姐姐换下来。他的弹奏水平很初级,但用来掩护谈话已经足够。 王多颖和洪望楠很快又把话题扯到了神秘的“公寓女人”上,洪望楠要解释,王多颖马上用手捂住耳朵:“我不要听你解释!” 洪望楠很无辜:“我现在的工作,有时候会有女同志配合,你为什么胡思乱想,出口伤人?” 王沐天看了他们一眼,为了掩盖他们的争执,把弹琴的音量增加了上去。 王多颖根本不信:“你冒这么大的风险跑来,就为了跟我辩解两句,那就是你心虚!”她好像要把洪望楠的借口堵死,同时也没想过要给自己留条后路。 解释是心虚,不解释是不在乎,王多颖也太难对付了,无论说什么,她都能找到破绽。洪望楠张了一下嘴巴,不说话了。 王多颖一看洪望楠不说话了,继续发难:“你为了工作男女授受不亲,我懂,我理解,我不怪你好了吧?你可以走了吗?” “我们没有授受不亲!”洪望楠哭笑不得,不知道如何为自己辩解。 王多颖冷笑一下:“好的,没有授受不亲,无非在一道过了一夜两夜!为重大的工作,我统统理解!” 洪望楠忍不住失望:“阿颖!你怎么会有这么脏的脑筋!” “我的脑筋脏?”王多颖一下子暴跳起来,“为了工作,你们做出什么事都不脏,我说说反而脏了!” 王沐天赶紧把钢琴弹得震天动地,他也听不下去了:“姐姐!你想到哪里去了!” 洪望楠筋疲力尽地说:“那个女同志只是在我公寓里休息了一下……” “一下?一下算多少钟点?五个钟点还是八个钟点?还是从夜里月落星稀直到太阳升起?事实是一直到上午九十点钟,她才姗姗出门,把你房门的钥匙交给了公寓夜班经理。我没有说错吧?” 王沐天的手不是在弹钢琴,简直是在打铁了。楼下客厅的朱玉琼再也无法忍受这噪音,冲到王多颖卧室门口,用力敲门:“喂!有这样弹琴的吗?琴都要给你弹散架了!” 王沐天用眼神示意姐姐坐到他的位置上继续弹琴。他走到门口:“姆妈,这是新式弹法,我刚刚听了一张唱片,是美国作曲家歌圩温作的曲,听过吗?” “美国货的音乐,这么难听啊?” “多听听,听惯了就不难听了。” 朱玉琼嘟囔了几句,王沐天把她拉走。这一折腾,倒是破了洪望楠和王多颖的僵局。洪望楠走到王多颖身边,他们坐在一张琴凳上:“我再告诉你一遍,你这是庸人自扰。” 王多颖发泄了半天,把自己也折腾累了,不再逞强,开始了软弱的抱怨:“那就是说,你们的公寓有个长舌经理,是吧?他编出瞎话来让我怄气,让我坐在黄包车里流了一路眼泪,对吧?” 洪望楠拉起王多颖的手:“阿颖,我们俩最应该互相信任。没有和你定亲之前,我就把你当成自己的亲人,跟你一直情同手足。和平也好,打仗也好,以后这个国家、这个世界还不知会发生多大的变故,但我们俩是不会变的。到老了,病了,一个看护一个,一个把一个送走,最终再跟了去,这些都不会变的。” 这番告白洪望楠说得情真意切,王多颖很快被感动了,看着他流下眼泪。他又轻轻抱住她,在她的腮边温情地亲吻了一下:“阿颖,我们聚少离多,要是再彼此不信任,心里就会更苦,懂吗?” 王多颖为自己过激的行为感到羞愧,她像做保证似的用力点点头。 一切似乎风平浪静。 三伯伯一边抽雪茄,一边在被各种家具挤得不成方圆的空间里踱步,他有心事。摆牌戏的朱玉琼也看出来了:“你是不是有话要跟我说?” 三伯伯有些犹豫地“嗯”了一声:“我还没有想好怎么跟你说。” 朱玉琼反而紧张了:“真有话?” 三伯伯走过去,替她捡起掉在地上的两张牌:“这副牌可以扔掉了,方的都玩儿成圆的了!特别是三伏天,东西都返潮,摸上去黏糊糊的,像块肉皮!” 朱玉琼却不以为意,笑眯眯地说:“这是老宅里搬过来的。我婆婆生前玩的。你说像肉皮,差不多,有时候我觉得还带体温呢!” 三伯伯凝视着她说:“小霞说你怀旧,看来她看得很准啊。”东拐西拐,这话题算是扯到了桑霞身上。 “小霞说的?”一提桑霞朱玉琼就马上有了精神,“这姑娘我跟她有灵通,要不是没出五服,我就又做媒婆又做婆婆,让她嫁给宇风!” “刚才你不是说没想好怎么跟我说吗?现在想好没有?”朱玉琼的样子好像在等千钧霹雳。 三伯伯剪断雪茄的烟头,靠近朱玉琼,双眼充满关切:“你听了不要慌,啊。” 朱玉琼孩子似的点点头,在三伯伯面前,她是不愿意让自己成熟的——也许她从来就没有成熟过。 三伯伯紧张地看着朱玉琼:“上次放贷的几根条子赔了。” 朱玉琼张大嘴巴,两只眼睛瞪着三伯伯,过了片刻,方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哎哟,我当什么事呢!赔了拉倒,我晓得我是没有偏财运的人。”她继续玩牌,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三伯伯好像也松了口气,解释说:“米价涨得飞快,有金子的人一夜之间都把金子抛出去,囤米囤油。你不要担心,我已经让人到乡下收米去了。” 朱玉琼又随遇而安了:“有你,我担什么心啊?” “还有,你们家在江湾的老宅,宅基还是好的,我想雇一班工匠,把它修缮起来租出去。这样你每月可以有一笔进账。” 朱玉琼满不在乎:“江湾都快成日本城了,万一租房的是日本人,怎么办?我是不要把房子租给日本人的!” “当然不租给日本人。还有很多从敌占区逃难来的江南大户,想在上海长住,就租给这种人。” 三伯伯要走了,朱玉琼摇着蒲扇跟到门厅,看着三伯伯拿起衣架上的帽子和外衣,上去替他拉了一下背后的折子:“哟,这件衣服是翻新的?” 三伯伯回过身“嗯”了一声。 朱玉琼很不解:“这么省干什么啊?做一件新衣服也不要几个钱!明天我到‘老人和’绸缎行去给你选一块料子……” 三伯伯笑笑:“不用了。这衣服不过是面子经了日晒,掉色了,其实没有什么磨损,翻一次新,又可以穿两三年。” 朱玉琼很有些不安:“你在我们身上这么舍得花钱,自己倒俭省成这样……” 三伯伯坐下来穿皮鞋,拿起牛角镶红木的鞋拔子,慢悠悠拔鞋:“男人要靠骨子里的派头,不靠外表时髦。太时髦了,反而轻浮。只要戴的表是好表,抽的烟是上等烟,皮鞋是个体面牌子,最要紧是张嘴要有好谈吐,进出哪个会所、俱乐部人家都不会小看你。” 朱玉琼接过他用过的鞋拔子,让他腾出手系鞋带,两人的动作处处显出默契。 三伯伯又说:“再说,这仗还不知道要打多久,原棉、生丝在现货交易场行情看涨,通货膨胀厉害得很,过日子稳些好。多件衣服,少件衣服,对一个男人,有什么两样?” 王多颖听着门厅的对话,小声告诉洪望楠:“好了,三伯伯要走了。” 洪望楠也打算回去,站起身说:“还有一件事我要嘱托给你。贺晓辉动了手术,假如我明后天回不来,你就以我的名义去诊所探望他。”他拿出一个预先准备好的信封,“这里面的钱应该够了。这个老犹太会看我的面子多少打点折扣。万一他狮子大开口,你给他签个名,等凑齐了钱再给他送去。” 王多颖接过信封,认真地点点头。 等三伯伯走后,洪望楠对王多颖说:“走,陪我去看看你妈。” 王多颖冷淡地说:“你去吧,我不去。我天天能看到她。” 洪望楠温柔地批评王多颖:“跟自己母亲生气生了一年,你也太任性了。” 说起这些,王多颖又开始愤愤了:“要不是她当时装病骗我,去年我就大学毕业了,说不定也像那些学生一样,到你们厂里去做志愿工人,跟你一块儿造飞机,痛痛快快投身抗日,哪像现在这么窝囊?” 洪望楠安慰她:“小姐,耐心一点,只要厂里允许我们接家眷,我头一个接你去!”看王多颖纹丝不动,便不再勉强,和她告别,一个人上楼去找朱玉琼。 桑霞从楼梯上下来,刚上了几级台阶的洪望楠抬起头,四目相遇,两人匆匆一笑。洪望楠慢慢登上楼梯,桑霞慢慢地步下楼梯。两人在同一个台阶上再次对视一笑,然后擦肩而过。那对视,那一笑好像若有所失,若有所得,含有无限意味。 朱玉琼走到小客厅沙发前坐下来,漫不经心地拿起茶几上的一本书翻开。书里夹着一副老花镜,她将眼镜戴上。和刚才的她相比,似乎添了一点岁数,也多了一丝忧悒。 洪望楠轻轻从楼梯口走到朱玉琼面前,轻轻叫了声:“王妈妈!” 朱玉琼惊讶地抬起头,见是洪望楠,赶紧摘下眼镜站起来,她有些激动:“望楠!嘿,你这个小鬼头,怎么跟孙猴子一样,一眨眼就变出来了?” 洪望楠扶朱玉琼坐下:“我从内地回来几天了,一直想来看看你,就是抽不出空。” 朱玉琼恍然大悟:“这我就有数了,阿颖这几天漂亮起来了,想问又没敢问她,原来是为悦己者容!快坐下,陪我说说话!”她剥出一颗松子,放在洪望楠面前的茶几上。 洪望楠生怕朱玉琼多想,便跟她诉苦:“但凡有办法,我会尽早把阿颖接到我身边。现在我是怕她吃不下那份苦。上海再不济,大米总是有的吃,您看,还有松子这样的零食。我们那里一片荒凉,蔬菜粮食都常常断炊,一断炊我们就只有美国军用罐头吃,我早就吃倒了胃口,别说阿颖了。” 朱玉琼心疼地看着洪望楠:“没想到造飞机这么苦……”她倒没多想,对洪望楠她是很放心的,这孩子她看着长大,对他的印象一直是积极,上进,有责任心,女儿跟着他也算是有了照应。 两人东拉西扯说了会儿话,洪望楠看时间不早,站起来,打算告辞。 朱玉琼跟着站起来,拉住洪望楠的手:“望楠,我知道,你总是让着阿颖,外面看她秀秀气气,其实心里倔得很,让你受委屈了。” 洪望楠轻轻拍着朱玉琼的手安慰她:“我比她大九岁,我不让她谁让她?”见朱玉琼把他往楼梯上送,忙笑着拦住,“您不要送了,我还要去阿颖房间拿帽子。” “路上当心点。”朱玉琼忧心忡忡地拍拍他的肩膀。洪望楠答应一声,刚走到楼梯口,却听到管妈接到一个要找洪先生的电话,他吃了一惊,从管妈手里拿过话筒:“喂,哪一位?” “是我,小丁。现在路口有个人在等你,你最好现在不要出来。” 桑霞在浴室里洗脸,一直悄悄聆听着外面的动静,听到洪望楠又回来,心下疑惑,不知道出了什么状况。 王多颖被王沐天鬼鬼祟祟拉着到了后院棚子,王沐天指着一个挖开的坑,坑里露出报纸和破布包着的摩托部件。王多颖一看紧张了,王沐天告诉她,这是从日本人手里缴获的,他希望她帮忙把这些东西运出去。 “运送到哪里?” 王沐天神秘地说:“运送到英租界老闸外一家修车行。” 王多颖蹭地一下站直了:“这不叫帮你忙,这叫帮你找死。你在外面闯祸,拆烂污,要我帮你收拾?”说完扭头就走。 王沐天从后面拉住她:“我帮了你那么大的忙,营救了望楠哥哥……” 王多颖板着脸:“那不是帮我的忙,你帮的是抗日救亡!” “营救望楠的时候,我不是出生入死?我的几个朋友不是九死一生?” “哦,原来你救望楠是有私心的,现在要拿那件事跟我做交易。” 王沐天辩白:“这不是交易,这是跟你建立统一战线,联盟起来抗日!” “我看这就是交易。我不干。”王多颖又抽身走去,王沐天跑上前,拦住她的路,马上换了一副无赖面孔:“姆妈今晚告诉我,家里已经有人知道我把摩托埋在这里,不赶快把它运出去的话,一旦消息走漏,我们全家都要进巡捕房,你也跑不了。想想看,你进了巡捕房什么滋味,你这一张面孔可以落一百多只蚊子!” 王多颖瞪着王沐天:“你这腔调怎么像拆白党啊?” 王沐天讨好地笑了:“只要你帮我忙,你骂我什么党都行。你是个女的,又漂亮,碰上巡捕盘查,容易混过去……” 王多颖打断他:“我是你姐姐,你就忍心用我演美人计啊?” 王沐天喊起了口号:“抗日救亡,匹夫有责!” chapter 8 王多颖终究拗不过弟弟的死缠烂磨,答应帮忙,走出大门去找黄包车。她的行动自然逃不过这两天一直秘密监视王家前门的巡捕的眼睛,除了巡捕,还有一个阴魂不散的老唐。老唐坐在一个挂着“夜宵”招牌的小铺门口,看着王多颖叫住一辆黄包车,然后跳上黄包车。他看看手表,很警惕地从铺子里走了出来。 在老唐身后的不远处,小丁也在紧张地盯着老唐。 黄包车顺着王家的围墙来到王家后门口,后门从里面打开了,车夫将车蹬进后门。 王沐天把摩托部件放进一条棉被,再把它们包起来,吃力地用绳子把被子捆扎好,又拿来一个纸板箱子,把剩余的部件放进去,和王多颖一起把被子搬上黄包车,放在车座上。王多颖上了车,把沉重的大铺盖卷抱在怀里,像抱着一个孩子。王沐天把那个箱子放在脚踏上,自己也跳上车,两人的脚都踩在箱子上。 看守后门的巡捕已经接到同伙的消息,看到黄包车从后门出来,大喝一声:“停下!” 黄包车停下来,巡捕问车上装的什么东西,车夫说是小姐和少爷。巡捕疑惑地凑近车子,伸出手正要撩开帘子,帘子却自己打开了,王多颖呵斥车夫:“车怎么不走了?我说急着赶路的!” 巡捕认出这是王家小姐:“这么晚了,小姐去哪里啊?” 王多颖把帘子撩得更高,让巡捕看见她和王沐天身上抱着的大铺盖卷,没好气地说:“日本兵把我姨妈家的房子烧了,被子褥子都烧了,我妈让我们给她家送铺的盖的去!” 巡捕看了一眼铺盖卷,又看看姐弟俩:“为什么放下帘子?天又不冷!” “我妈说,外人不知道我们是姐弟,就看见一对年轻男女这么晚混在一块儿,以为是不规矩的呢!” 巡捕对车夫一摆头:“走吧。路上不要说什么日本人烧了房子什么的,祸从口出,懂吗?” 黄包车又往前走去。车厢内王多颖吓得拍着胸脯小声对王沐天抱怨说:“这是最后一次帮忙,别指望还有下一次!”王沐天赶紧拍姐姐马屁:“姐姐你真是智勇双全!”他也拍拍胸脯,“你的忙我会一直帮到底,谁让我是你弟弟呢!” 王多颖打了一下王沐天后脑勺:“油嘴滑舌!” 老唐骑着自行车悄悄尾随黄包车,他身后二十多米处,小丁也骑着自行车悄悄跟踪着他。现在又形成了蝉、螳螂和黄雀的格局:王家姐弟是蝉,老唐是螳螂,小丁是黄雀。 洪望楠也是蝉,不过他是幸运的,身后没有螳螂。他站在大客厅的窗前,看着前院,目光焦虑。桑霞推门进来,他回过头,看见桑霞浓密的短发湿漉漉的,身上穿着带马来民族风味的居家衣裤,桑霞冲他打招呼:“我来拿今天的报纸。” 在王家相遇,双方客气得像是陌生人。洪望楠上下打量着桑霞说:“你穿这身衣服,更像热带姑娘了。” 桑霞纠正说:“不是像,就是个热带姑娘。我生在热带,长在热带,就是热带的一部分。现在我走出了热带,可是热带不会走出我!” 洪望楠又审视一遍桑霞:“听你这么一说,再看你,还真是的!” 桑霞走到摊着杂志和报纸的茶几前,翻看着,好像无意地问:“你好像给困在这里了?” “嗯。本来准备乘夜班车离开上海。”洪望楠看看表,苦笑,“现在车都快开了。” 桑霞抬起头,一双眼睛充满疑问:“离开上海?” “哦,出去办件事,一两天就回来。”洪望楠好像保证似的,“我会按时赶回来给老贺办出院手续的。” 桑霞微笑着轻轻摇头:“不要来回赶,你忙你的,到时我去接老贺出院。” 洪望楠的语气斩钉截铁:“不行。法肯斯坦是我的朋友,结账的时候说不定还能跟他杀杀价。这个老犹太对你们这些陌生人,在账单面前会很无情的。” 桑霞看着洪望楠,脱口说出一句:“我当然盼你能早点回来。”这话就有了亲近的意味,洪望楠的心不禁又有些心神激荡。 桑霞没有再刻意掩饰自己的关心,轻声说:“上海之外,到处都是战场,很危险的。你回到上海,才能证明你脱险了。” 洪望楠的眼光充满柔情,桑霞却回避了他的目光,拿起一份报纸站起身来:“报纸找到了!” 洪望楠目送着桑霞。桑霞在门口停住,似乎要回头,但是克制了自己,慢慢走了出去。这里是王家,这家的人和洪望楠的关系非同一般,在这里搞情调,搞柔情蜜意,多少显得有些可笑。 夜总会的灯光总是朦朦胧胧的,这里才是适合搞情调的地方。菲律宾爵士乐手们演奏着一支慢节奏的爵士乐,忧伤的旋律中,稀稀拉拉的几对舞伴在朦胧的灯光里曼舞。凡达伦坐在僻静的角落,桌上放着一杯酒。他在等人。 三伯伯推开门快步走来,凡达伦欠起身,向三伯伯招招手。三伯伯点点头,一边将帽子和外衣交给一个穿黑色礼服的服务生。然后走到凡达伦的桌旁,随便地坐下来,两人直接用英语交谈。 简单问候过后,凡达伦很快将话题引入正题:“很好,假如你带来了我需要的东西,就更好了。” 三伯伯环顾四周,悠悠地说:“也许今天,也许明天,东西就能到手。” “这话你好像说了三遍了。” 三伯伯微微一笑:“四遍——那要看谁在计数。钱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你想要法币还是美元?或者黄金?”凡达伦紧盯着三伯伯,“或者,你想要比钱更有价值的东西?” 三伯伯微微一笑:“没有比钱更有价值的东西。” 凡达伦反驳:“有啊,比如大米和原棉。” “那是暂时的。” 凡达伦顿了顿,说:“感兴趣斯大林和希特勒正在干什么吗?” 三伯伯看着凡达伦,这个荷兰人由于认识一些尖端人员,总能够提供一些不太寻常的消息,不过他表面却不动声色,就好像把这些消息当成街头新闻一样。 “他们准备签订一项互不侵犯条约。德国、苏联一旦和解,美国和英国很可能会把抵抗法西斯的重心转向欧洲,大大消减他们在亚洲的投入,降低对中国抗日力量的援助,这对政治、经济形式又是一次颠覆。”凡达伦观察着三伯伯的反应,“还有一线可能性,就是苏、德和解之后,苏联会把更多军事力量调到远东,这样就会牵制部分日军在中国的部队。你不想尽早弄到关于苏德谈判的细节,再贩卖给需要这些细节的人物吗?” 三伯伯努努嘴:“那要看你开什么价。” 凡达伦哈哈大笑:“你看,我就喜欢跟你做买卖,谈价钱的时候这么放松!” 服务生拿着一个精致的雪茄烟盒走过来,放到三伯伯面前,三伯伯打开盒子,拿出一根递给凡达伦,又拿出一根抽了一半的,开始剪断烟头。服务生打燃打火机,为两人点烟。凡达伦看着服务生离去的背影,吐出一口青烟:“假如搞到中央飞机制造厂正在投产的飞机的资料,这些宝贵的细节就对你免费,算我的礼物。” 三伯伯轻蔑地笑了:“苏联和德国,美国和日本,美国又和中国,中国再和苏联……什么是勾结,什么又是结盟?远交近攻,战国时我们老祖宗的政治,现在这些人还在运用。” 黄包车行到中途,王沐天忽然叫住车夫,满头大汗的车夫回过头,喘息着对王沐天发牢骚说:“我不要你拉我的车,回头把我车弄坏了,我的饭碗就砸了!”来到一个弄堂口,停住了。王沐天把帘子掀开,让姐姐下去。 王多颖下了车,还是有些担心,问:“前面不会碰到盘查了?” 王沐天说:“快到地方了,应该没问题。你赶快回家吧,省得姆妈着急。” 王多颖哼了一声:“你现在想到姆妈会着急了?你带的钱够吗?”说着从小皮包里拿出皮夹,抽出两张钞票塞在弟弟手里:“望楠刚刚给我留下的。办事手头宽裕点好。” 浓郁的法国梧桐树阴影下,老唐看到王多颖从黄包车里跳下来,接着黄包车夫又抓起车杆,拉着车继续向前走去。老唐是聪明人,一下子就明白了,他再次骑上车,追随黄包车奋力向前。 王沐天没有注意到老唐,却从帘子里看到贴近的小丁,于是赶紧给车夫打招呼:“师傅,我记错路了,麻烦你原路返回!” 累得半死的车夫气坏了:“你怎么路都记不准呢?当我拉这么重的车好玩啊?”牢骚满腹的车夫正准备往回返,却听到小丁隔着窗口喊:“洪先生,快下车!乘黄包车跑不快!快点,我掩护你!” 王沐天愣住了,洪先生?还没容他多想,抄到黄包车前面的老唐已经举起手枪,命令车夫:“停车!不然我开枪了!”本来气坏的车夫又吓坏了,立刻扔下车把,趴倒在地。 小丁闪到一棵树后,将枪口对准老唐。黄包车被撂在弄堂中央。 老唐没有意识到自己成了那只夹在中间的螳螂,举着枪迅速向黄包车靠拢,他又发出了专为坏人服务的那种讨厌的狞笑:“洪先生,出来吧。” 王沐天被车子搁在一个很不舒服的姿势上,怀里依然紧抱着那个巨大的铺盖卷。 老唐破锣一样的嗓门从车外悠悠地传进来:“洪先生,别怕,我们不会怠慢你的……” 王沐天从小窗口看出去,见小丁从老唐身后一步步挪过来,手枪对准老唐的后脑勺……他实在不明白这两个人究竟在干什么。 趴在地上的车夫瑟缩着抬起头:“麻烦你们,等我走了你们再打,好吧?我是他们雇来拉车的,认都不认识他们……” 老唐不耐烦地呵斥车夫:“安静点!”又很有礼貌地对着车内的王沐天说:“喂,洪先生别怕,我是来接你去会谈的,谈完了马上送你回来,绝对保障你的安全……”说着便轻轻地撩起帘子…… “啊?”老唐傻了眼,“怎么是你啊?” 王沐天也嚷了起来:“怎么又是你啊?这次又把我认成洪先生,叫谁呢?我不姓洪,姓王,你这么大岁数叫我先生,我要折寿的。”扭头对车夫说,“他找错人了,跟我们没关系,快走。” 但是老唐还是把手枪对准了王沐天:“不准动!” 王沐天指着自己的鼻尖喊:“你眼睛睁大点,看我像你要找的洪先生吗?我今年还不满十八岁!师傅快走啊!” 车夫动也没动:“我不敢走!他们这种人,你一动他就开枪!” 王沐天看看老唐,又看看车夫说:“他不敢开枪,这里是英租界,一开枪巡捕马上封锁路口,他就跑不了了!” 老唐气急败坏:“你这个小瘪三,我就知道你有来头,帮洪望楠演金蝉脱壳是吧?好,我吃了你们一记闷亏,让姓洪的跑了,只好拿你交差了。给我下车!” 王沐天大叫:“你滑稽吗?怎么老跟我过不去呢?我跟我姐姐给我表姨妈送铺盖,因为她家遭火烧了,没有被褥,不能睡觉,你抓我干什么?” “那你姐姐为什么刚才又下车了呢?” “她不舒服,肚子疼,我让她先回去休息,可以吗?” 老唐的手枪口顶住阿沐的腮帮,使劲往里钻动,王沐天的脸被顶得变形了,老唐冷冷地说:“你指望我相信你这个小瘪三的鬼话?我不会上当的!” “不许动!”老唐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接着他感觉后脑勺上多了一个东西,凭他多年的经验,一下子猜到是什么东西了,不由脸色大变:“不要开枪!” 小丁从后面蹿上来用胳膊弯勒住老唐的脖子:“你把枪放下。” 老唐赶紧放下枪,又叫一声:“不要开枪!” 小丁说:“说实话我就不开枪。谁派你来的?” “我老板。” “你老板是谁?” “你不认识他。” “介绍介绍我就认识了。” “是一个洋人。” “东洋人吧?” 老唐装糊涂:“搞不清楚,在我这样的乡巴佬看来,洋人都一样。” 小丁从后面踢了他一脚:“胡说!” 老唐揉着屁股,可怜巴巴地说:“真的,你放开我,我可以带你去找他!” 王沐天看看小丁,又看看老唐:“你们二位好好打,我要先走一步了。我姨妈还等着被褥睡觉呢!”说着赶紧跳上黄包车,催促车夫,“快走,他们有的打呢,顾不上我们。” 车夫瑟缩着抓起车杆子,拉起黄包车向弄堂口狂奔。老唐不甘心地叫起来:“小赤佬,你别跑!” 小丁揪住老唐的后脖领,把他拽起来:“跟他有什么关系?我们俩的事情还没完呢。” 老唐低下头:“我现在就可以带你去英国总会,去找我老板……” 小丁命令老唐:“把裤带解开。” 老唐瞅瞅四周,还不好意思:“这可是公共场所啊。” “少废话,解不解?”小丁的枪又举起来了。 老唐赶紧解裤带,磨磨蹭蹭半天也没解开,他是很聪明的,其实一直在寻找转机。 小丁看出了老唐的企图,“别玩花样,把裤带抽下来给我,两手提着裤子。” 老唐抽下裤带,搭在脖子上,用两手提着裤子。小丁把老唐的裤带往脑后一扔。 这时他们头顶的二楼传出一声关窗的声音,发出“砰”的一声。这一关窗坏了,小丁走神了,他抬头向楼上看去,老唐趁机反手抱住小丁,把他从头顶摔过来,小丁摔倒在地上,手枪被甩了出去。 老唐蹿上前去,捡起小丁的手枪,对准小丁,又从小丁身上摸出自己被缴获的手枪,得意地笑了:“去,把老子的皮带捡回来。” 小丁乖乖地找到老唐的裤带,把它捡起。老唐把枪口转向小丁的额头:“把裤子给老子提起来,系好。”小丁只好就范。 “你知道这叫什么吗?这叫以牙还牙。”老唐嘟囔着从口袋里取出一副精巧的手铐,一只铐子铐住小丁的手,一只铐子铐在他自己的皮带上。把拿手枪的手放进口袋,隔着一层布顶住小丁的腰眼:“跟我走吧。” “去哪里?”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洪望楠接到了王沐天的电话通知,王沐天简单说了现场情况,要他趁现在赶快走。放下电话的洪望楠拎着简单的行李包急匆匆地朝大门口走去,迎面正好碰上回家的王多颖,他问:“阿沐呢?” “他事情还没有办完,叫我先回来了。” 洪望楠释然地上去抱住她。 王多颖不习惯在大庭广众下拥抱:“怎么了?” 洪望楠擦了把冷汗:“你回来就好……急死我了……” 阳台上坐在藤椅上的桑霞看见了他们离乱鸳鸯的模样,不禁流露出感触和艳羡来,想,他们才是天经地义的一对吧。 王沐天来到上午放摩托马达的那家修车行,使劲敲门,没人回应。他退后两步,向二楼张望。楼上没有灯火,也没有动静,他不甘心,更加用力地敲门。 一个锡克巡捕从马路一头走来。王沐天看看脚边放着的铺盖卷和纸板箱,要是被查到就完了,他一屁股坐在了铺盖卷上。锡克巡捕捏亮手电筒,光圈锁定王沐天,王沐天也看着他,一副可怜无辜的沦落人模样。锡克巡捕用生硬的中国话询问王沐天:“你在这里干什么?” 王沐天指着店铺的铺板门:“投奔亲戚,学手艺。” “亲戚呢?” 王沐天越发地可怜巴巴:“我……不知道。本来说好等着我的。” “这家是你什么亲戚?” “是我表哥。修车的。我来跟他学修车。” “表哥姓什么?” “姓图。” 锡克巡捕用警棒敲了敲王沐天的铺盖:“你这里面装了什么?” 王沐天心里有些惊慌,表面强作镇定:“睡觉吃饭的东西啊。还有路上捡到的破烂。” “打开我看看。” 随着一声开窗子的声音,女人的嗓音在他们头顶上响起:“哎哟,这不是小弟吗?你怎么这个时候才来啊?”锡克巡捕向楼上看去,窗口冒出一个蓬着烫发的女人影子。 女人继续说:“小弟你等一等,你哥下去给你开门了啊!” 铺板门里面响起拔门闩,开锁,解开铁链的一连串声响,让巡捕岔了神。接着两扇铺板“哗啦”一下洞开,车行老板从里面冲出来。 车行老板和老婆刚才在二楼窗缝看到锡克巡捕问王沐天话,担心巡捕把王沐天抓走,把他给供出来,赶紧出来解围。锡克巡捕看车行老板和王沐天所说一致,提着警棍走了。 锡克巡捕刚走,车行老板便朝王沐天一巴掌甩出去,王沐天已有准备,身体一低,同时一转身,耳光抽空了。车行老板更火了,捡起一把长柄扳手,王沐天向一辆被千斤顶顶起的旧轿车后面逃去,边逃边说:“不怪我!我敲了半天门,你不开……所以把红头阿三等来了!” 女人突然爆发出一阵浪笑:“他正在要紧时候,皇帝老子来了,他也不会开门的!” 车行老板瞪着女人:“你个婊子,少插嘴!” 女人瞟了一眼王沐天:“好了好了,人家小弟弟给你送钱来了!你把他打跑了,明天你少买多少大米啊!” “当啷”一声,车行老板把扳手扔在地上。王沐天长舒一口气,至此,他算是彻底解决了摩托车的问题。 一家下等客栈里,老唐押着小丁走在阴暗陡峭的楼梯上。不知从哪间屋子传来女人呻吟般的低唱和琵琶弹奏。一个提着大水壶的男子跟老唐打招呼,问客房是不是开好了,老唐傲慢地哼了一声:“你们这也叫客房?还不如难民所干净!”老唐也是讲究的人,要不是最近实在手头紧,他可不愿意住在这里——一般情况下,他只住难民所。 老唐押着小丁走进一间屋子,用钥匙打开手铐,把小丁的两只手都铐住,再把他推倒在一张破旧的木床上。他拿起一个枕头,捂住小丁的头和脸,把手枪捅入枕头,很阴沉地说:“这样打死你,谁都听不见。” 小丁在枕头下发出呜呜的声响,手脚乱动。老唐继续给小丁施加心理压力:“这一带的上三流下九流我都认识。当了二十年巡捕,他们已经领教过我的厉害。假如我现在把你打死,再趁着黑天半夜把你背出去,找个地方挖个坑把你一埋,用不了几个月,你这副皮囊就拱出蚯蚓来了。除了你老婆和老妈,谁也不会想你。” 小丁被吓破了胆,呜咽着说:“我……没……老婆!” 老唐惋惜地说:“那就剩下老妈时不时想到她怎么白白地十月怀胎,白白养活你一场。” 小丁挣扎地更加猛烈,老唐不得不跳到床上,腿跪在小丁的背上,以制止他的挣扎。 小丁恐惧极了:“不要……不要……开枪……” “那我问你,中央飞机制造厂现在的厂址在哪里?第一批制造的是什么型号的飞机?” “我不知道!” 老唐的手枪发出“喀嚓”一声,子弹上膛了。小丁一动也不敢动,在枕头下呜呜噜噜地说话:“别开枪……我真不知道!连我的上司都不知道!我上司的上司也不知道,还不准我的上司打听!我们的差事就是保护洪先生的安全,负责联络他要找的人……” 老唐用枪口在小丁后脑勺上使劲钻着:“你想让蚯蚓在你身上钻洞吗?” 小丁绝望地说:“钻洞我也不知道啊!” 老唐有些气馁了:“只有洪望楠一个人知道?” “还有别的人知道!” 老唐眼睛一亮:“什么人?” “现在在飞机厂的人也知道。” 老唐琢磨了半天,才明白小丁说了等于没说:“废话!那就是说,你对我的老板来说一文钱都不值,废物一堆。好吧,既然一文不值,我就把你扔到坑里,让蚯蚓去做窝。你自己数数,从一数到十,数数就不那么害怕了。来吧:一,二……” 小丁又呜呜哭起来。 老唐恨铁不成钢:“你这废物,连数都不识?行,给你两条路,你自己挑。头一条路,是到坑里让蚯蚓拱得千疮百孔;第二条路呢,我放你回去,从洪望楠嘴里给我套出我想知道的东西,比方说,厂房的准确方位在哪里,哪座厂房生产发动机,哪一座生产飞机翅膀和机身,哪一座又生产飞机上的武器……” 小丁也是笨,先假装答应老唐他就可以安然脱险了,可是他偏不这样,而是非常诚实地回答:“他不会跟我说的……” 其实老唐是有心给小丁指出一条明路的,他们也算是同道,他对同道都会留几分面子的,但是这个同道实在太蠢,老唐不禁仰天长叹:“想让你这个废物有点用处都不行……”他只得又帮小丁想了个主意,“那好吧,你利用保护他的机会,把他送到我手里来。” 小丁不作声,好像在考虑。老唐很怕小丁不答应,赶紧说出诱人的条件:“事先会付给你一半酬劳,假如你把事情做得精彩漂亮,而且……充满想象力,我的老板会给你另一半酬劳,再加一笔奖金。” 小丁好像动心了:“他要是不给呢?” 老唐懒得废话:“你不信是吧,那好,你就挑我给你的头一条路去走吧。” 小丁又不吭声了,他在盘算。老唐对此表示理解:“上海人最喜欢说的话就是合算不合算,哪个合算,哪个不合算,你想想吧。” 老唐老鹰捉小鸡一样把小丁从床上拎起来,绑在矮凳子上,现在小丁斗志全无,听任老唐发落。老唐坐在他对面的床上问:“洪望楠乘的火车班次你知道吗?” 小丁说:“班次不知道,就知道是十一点钟从上海开往杭州的快车。” 老唐看了一眼手表:还有二十分钟到十一点。他拽下枕巾,塞进小丁嘴里,他很过意不去:“先委屈你一下啊,等我俩成了同行,我请你喝赔罪酒。”说完快步走到客栈柜台,拿起柜台上的电话,接通了火车站问讯处。 女接线生告诉老唐,这两天杭州都在下暴雨,发往杭州的火车今天都误点,老唐兴奋了,飞快地挂了话筒,向柜台里的人递上小费:“马上给我去叫一辆汽车差头。我要赶火车。”等车子到了,他拉着小丁马不停蹄向火车站方向赶去。 两人很快到了火车站,老唐跟在小丁五六步之后。小丁四处看了一眼,满眼都是混乱和肮脏,一个婴儿在不远处尖声啼哭,他转向老唐:“洪先生肯定吃不消这种地方的。他现在大概在头等车厢候车室等车。” 老唐把脸对着前方,嘴唇几乎不动,目光阴沉地数落着小丁:“我跟你说了,假装跟我不认识,不然洪望楠看见你跟我在一起,你就又成了一文不值的废物了。” 两人来到头等车厢候车室,老唐站在玻璃门一侧抽烟,小丁从门口走进洁净的头等候车室,一排排沙发上坐着穿着整齐、举止文静的乘客。 角落里放着一架三角钢琴,一个女学生坐在那里闲闲地弹奏。 这时,广播喇叭传出女广播员甜腻的嗓音:“旅客们,让大家久等了,开往杭州的列车,马上就要进站……” 这列车大家等得太久了,人群马上潮水般向检票口涌去。头等旅客们的表现也不比其他旅客文明,他们在此刻也成了洪水猛兽,大呼小叫,携家带口,从头等车厢候车室往外冲。小丁被夹在人和包裹、箱子里,动弹不得,眼看就要跌倒,关键时刻老唐挺身而出,从侧面伸出一只手,拉住了他。小丁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老唐摆摆手,他不喜欢接受感谢:“找到没有?” 小丁抱怨说:“还没看清,就广播了!” 火车站月台上,大部分乘客从车门上车,小部分人从窗子上车。小丁和老唐挤在混乱的乘客人群中,东张西望,依旧没有看到洪望楠。 小丁失算了,洪望楠这次虽然坐的是头等车,但却一直在普通候车室里用草礼帽盖着脸打瞌睡。等所有人差不多进去了,他才戴上草礼帽,拎着皮包快步走到已经十分清寂的检票口。 空荡荡的月台响起开车的铃声。小丁站在月台中央,茫然四顾,突然看见洪望楠的身影一闪,上了车尾部的门,他马上朝着离洪望楠最近的一个车门跑去。老唐跟着他跑上来。 但车门在他们面前合上了。渐渐加速的火车带起的一阵乱风,使月台上的纸屑飞旋起舞。 老唐恼火极了:“真不合算。花了我这么多车钱,人也没追上。你知道他去杭州找的那个人是谁吗?” “知道。他叫闻辛,原来中央飞机制造厂的无线电总工程师。” 老唐是个乐观派,一听到这个消息,脸上的失落和沮丧一扫而光,立刻振奋起来,看来小丁还是有用的:“你知道这位工程师的住址吗?” 小丁如实回答:“大致知道。” 老唐迫不及待了:“我们租一辆轿车,直接追到杭州。”他马上走到壁挂式公用电话跟前,去给平野打电话,他极其谨慎地用身体挡住话筒:“抓到一个中统的人……” 电话中的平野颇感意外:“嗯?” 老唐激动地喘息着说:“他是被派来保护洪望楠的,太年轻又太草包。洪望楠乘火车去杭州了,我们没有赶上火车。现在我打算带着这个年轻草包直杀杭州,他知道地址。洪望楠在杭州没有家,也没有那么多熟人朋友可以保护他,对付起来比较容易!” 平野说:“好。” “我打算雇一辆轿车,走公路过去。” “费用多少?” “三十五块。” “杀一杀价钱。” “这是杀过价以后的价。” 火车从夜幕里穿过,一个个亮灯的窗口被速度拉成一根光的带子。洪望楠用草礼帽盖着脸,仰靠在一等车厢的软椅上打盹儿。 一辆轿车亮着大灯从公路上开来,和火车远远地并行。坐在后座上的老唐和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小丁都在东倒西歪地打盹儿。老唐睡觉的时候嘴角还流着口水,他这一天一夜全用在跑路上,几乎一刻都没有休息,可见天底下没有不劳而获的成功。 天色渐亮,路灯的光亮显得疲惫而陈旧,但是空气却是新鲜而活泼的。王沐天深深地呼吸着,他为今天马上要到来的行动而激动,今天他要协助桑霞去给新四军送药。他偷偷瞟了一眼桑霞,桑霞身着白色短袖衫、米色卡其长裤,有种别样的风情,而她面上轻松的微笑又为这风情更添几分风韵。 他们飞快地蹬车,一盏盏路灯被他们从身边甩向身后。 到了果品批发行后院,桑霞登上那辆中型卡车的车轮,撩开盖在车厢上的帆布,王沐天看见帆布下装着几十筐水果,筐上都盖着盖子,捆扎了绳子。桑霞从小皮包里拿出钥匙,打开车门,对王沐天说:“你先上车,我马上就来。” 桑霞走进批发站,向同事小包确认:“所有药品都装进去了?” 小包既是桑霞批发行的同事,也是地下组织成员的同事。他说:“全装进去了。四百支麻醉剂装在六十多个菠萝和木瓜里面,是掏出瓜瓤和果肉装的。藏着药的水果一共装了六个筐子,在车厢最里面,靠着驾驶室。” 桑霞生怕有什么闪失:“筐子上都做了记号?” 小包很确定地回答说,还是按照原来的记号做的。一切无误,桑霞高兴地跟小包告别:“好,那我们就上路了。” 小包却对自己并不满意:“真恨我自己,不会开车,让你这么个女同志去冒险!” 桑霞开朗一笑:“风险面前,男女平等。” “女人都去冒险了,还要男人干什么?” 桑霞回头又笑着反对:“男人去冒险,把女人留下光是担心吗?有时候冒险的滋味比担心好受多了!”说完拉开门出去了。 王沐天坐在卡车驾驶员的位置上,摸摸这里,扳扳那里。卡车忽然动起来,向前面冲去,他赶紧踩刹车,卡车停住了,他没有紧张,反而眉飞色舞起来:原来开车也很容易嘛。 桑霞走到卡车旁边,佯装生气:“我看见了啊!” 王沐天满不在乎:“看见了吧?没想到这么简单!再给我十分钟,我肯定能把车开跑!” 桑霞眼神渐渐严肃起来:“阿沐,你又忘了,我们是一个严密的组织,该你做的事你必须去做,不该你做的事,你碰都不能碰。你只要记住一点:我们是去给苏州的水果发行站送货的。” 王沐天不服气:“万一遇到紧急情况,多一个司机,不是更灵活方便吗?” 桑霞指着副驾驶位置:“坐回你自己的位子上去。” 上了车,桑霞手握方向盘,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前方:“今天我们的行动非常重要,关系到上百个新四军伤员的生命,也关系到我们刚刚建立起来的医药转运站,所以我要求你绝对服从我,配合我。你的玩心太重,很多事其实你是带着玩心去做的。现在必须收起你的玩心,守纪律,听指挥,像个真正的战士——其实你已经是个真正的战士了。” 后面一句的鼓励让王沐天很开心。桑霞踩了一脚油门,卡车平稳地向前行驶,很快来到初阳普照的马路上。她扭头看了一眼沐天,笑了笑,领头哼唱起,王沐天会心地跟着唱起来。 王沐天的感觉棒极了,就像乘坐了一辆坦克或者装甲车,所向披靡。虽然前面等着他们的,除了危险就是未知,可是因为跟桑霞在一起,连危险和未知都似乎显得别有风情。 迎着被黄浦江托着的朝阳,卡车开到新码头,桑霞把车停在栈桥前沿。两人刚跳下车,便看到一群搬运工涌上前来。 桑霞的目光飞快地在人群中扫视,她指着一个健壮的光头青年、一个中年工人、一个带络腮胡的工人说:“你,你,还有你!站到这边来!”三个搬运工兴奋地走到桑霞跟前。 剩下的工人们却不甘心,始终不肯离开,举着手叫嚷—— “我力气大,一个顶俩!” “我腿快,搬运快!” 桑霞抱歉地冲大家笑笑:“对不起大家了,今天用不了你们这么多人,下回再劳驾大家!” 一个瘦弱的工人挤到桑霞面前:“行个好,女东家!我一家老小等着我挣钱回去买粮食呢,挣不着钱,全家就要挨饿!” 桑霞犹豫了一下:“那好吧,也算你一个。” 其他工人见状,也纷纷上来央求,有的动手拉住王沐天的衣服,王沐天善性大发,为难地看着桑霞:“小霞姐,怎么办?这些搬运工的家都是给日本鬼子烧了,从外地逃难到上海的,挣不到工钱,他们家里的人都没有饭吃!” 桑霞看看四周,低声说:“可是我们不能用这么多人,人多手杂,会乱的!乱起来就危险!”她不再理会王沐天,登上卡车轮子,跃入车厢,“实在对不起大家,我们就这么点货,不需要这么多人手!” 众人并没有散去,依旧木然地看着桑霞,眼光里满含乞求,桑霞冲他们抱歉地笑笑,嘱咐下面负责照看的王沐天:“按筐子上的编号,一共二十八筐,盯着每一个筐子上船,别让他们搬丢了,也不能搬乱了!” 被桑霞雇佣的几个搬运工扛着筐子,排着队从码头来到栈桥上,却被那些没被雇佣的工人们堵住。一个工人上来就抢络腮胡子工人肩上的筐子,另一个工人抢瘦子工人的筐子,纷纷嚷嚷:“有饭大家分着吃!” 王沐天看这边吵吵闹闹,跑了过来,企图掰开抢筐子的工人的手。一个工人转向王沐天:“小东家,求求你,我家是无锡逃难来到上海的,老太太已经饿死了!我们外地人在上海扛包都没有份!我孩子已经饿了两天了!” 络腮胡子工人绕过去,往栈桥上走,又有工人拦住他,面向王沐天纷纷诉苦。王沐天一阵痛心,转向络腮胡子工人:“你就让他扛吧!” 王沐天的善举并没有让躁动平息,很快又有若干未受雇的工人抗议起来:“那为什么不让我们扛?我们也是昨天一天没等到活儿干的!”这一来,好像错都在王沐天身上,厚此薄彼似的,众人纷纷聒噪,情势越发混乱。 车厢里,桑霞把一个个筐挪向卡车尾部,由工人们扛上肩膀。一个戴帽子、披垫肩的工人冲到卡车旁,桑霞一看他不是被录用的,请他离开,那工人说:“你们少主人在下面雇佣我了!” 桑霞吃了一惊,局面已经滑出她的控制。 又有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搬运工干脆爬上卡车,笑嘻嘻地巴结桑霞:“大姐,我帮你抬!”说着便搬起一个筐子往外扛,桑霞制止他,他不理她,把筐子放在车尾的一个工人肩膀上。桑霞有些乱了,回头点了一下,只剩下最后六个筐子,筐子上用墨汁写了01、02、03、04、05、06。她走过去,用身体挡住那六个筐子,一边掏出几个零钱,塞在少年的手里:“小弟弟,钱你拿着,快下去吧!” 那少年搬运工好像受了羞辱,脸孔涨红了,倔强地说:“我不是要饭的,我能干活挣钱!我搬得动!”桑霞看着他瘦骨嶙峋的身体,不禁直摇头,只得随他。 王沐天这边已经乱得不可开交,看见筐子在工人手里被抢来抢去,急得王沐天六神无主。押送着最后六个扛筐子的工人的桑霞一看眼前的局面,马上跑到前面,用身体挡住那六个筐子,脸色异常严厉:“谁也不准动这几个筐子!” 王沐天的汗水从太阳穴流下来,走到桑霞旁边,帮她护着最后六个筐子。 那些没被雇佣的工人们凶狠地扑过来,推开桑霞,跟扛筐子的工人们发生了拳脚冲突。这些饥民和灾民在绝望中爆发出的仇恨力量是惊人的。王沐天徒劳地伸开手臂,护住两个筐子,承受着两边的对抗力量,眼看就要支撑不住。 在码头上巡逻的四个日本兵看见了码头上的大乱,一一上了刺刀,吹着哨子向栈桥冲来。 三个工人争抢的一个筐子翻到在地,绳子断开,从筐里滚出一个金黄的木瓜。桑霞看到那个木瓜被做了手脚,瓜体上开了个小天窗,里面露出一个玻璃小瓶,玻璃在太阳光下晶莹地闪动,她赶紧扑过去把小玻璃瓶塞进瓜内,正准备把木瓜塞回筐内,刚才吹哨的日本曹长来到她面前,用生硬的中文质问现场的人:“你们在干什么?暴乱吗?谁领头暴乱的?” 日本兵用刺刀把工人们分成面对面的两列。 桑霞托着木瓜站起身,对曹长一笑:“没人暴乱啊!就是货物太少,人手太多,一些人抢不到活干……” 王沐天看见桑霞手上的木瓜有一线汁水从木瓜下面开的口子里流出来,顺着她的小臂蜿蜒流淌。曹长指着木瓜,改说日语:“你拿的是什么?” 桑霞也改为不熟练的日语:“热带水果。” 曹长突然把鼻子凑到桑霞手上的木瓜前,闻了一下,又改说生硬的中文了:“很香。” 桑霞说:“也很甜,可惜这个瓜烂了。阿沐,你去拿几个好的招待他们。”王沐天的心突突跳个不停,赶紧蹲下身,紧急辨识着被做了手脚和完好的木瓜。 曹长上下打量着桑霞:“你会讲日语。” 桑霞弯下身,很自然地把木瓜放在筐子,起身微笑:“讲得很差。比你的中文还差。” 曹长走到王沐天正在翻腾的筐子旁边,忽然用脚踢了踢筐子。桑霞赶紧跟过去,眼睛恐惧得像失明了一样,但嘴唇上仍然留着一个得体的浅笑。 王沐天抱着四个木瓜站起来,递给桑霞。桑霞把木瓜递到曹长面前,曹长看看她,又看看王沐天,再看看木瓜,目光谜一般。最后,他轻轻摇了摇头:“我们不允许收中国人的礼物。”突然一转身,向自己的士兵们走去。 突然的脱险让桑霞和王沐天感到放松后的虚弱,王沐天轻轻扶了桑霞一把,又似乎是从桑霞那里借一点力。 日本兵开始驱赶搬运工们,有的士兵蛮横地动手推搡,有的士兵把刺刀刺在搬运工的脊背上。王沐天本能地脱口叫出来:“他们是我们雇的工人!”曹长转过脸,冷冷地盯着他。桑霞偷偷地拉住他。 曹长转向桑霞:“你刚才说,人手太多,我带他们去一个缺人手的地方。” 王沐天想说什么,桑霞的手紧紧拉住他,他感到桑霞的手心全是汗水,他悲哀地说:“他们抓中国人去挖工事,修炮楼,抬大炮,会把他们累死,饿死的!” 桑霞的眼睛同样含着无限悲哀,但现在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如同羔羊一样被押走的中国人。她忽然看到,那个瘦小的少年搬运工走到过浮桥的时候,瞅了个冷子便往回跑,跑上了浮码头……心不禁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两个日本兵追着少年跑回来,一边举起枪瞄准少年。少年跑到浮码头边沿,冲着翻腾的浑浊江水一头扎下去,追到浮码头边的日本兵朝着少年扎下去的水面一阵扫射…… 王沐天更加冲动起来,按捺不住地要跑过去。但他的手紧紧被桑霞拉住,回过头,桑霞冲他轻轻摇头,那目光流露出一种深邃和苦痛。他们所做的一切,不正是为了要赶走这些穷凶极恶的日本鬼子么?但是现在他们只有忍耐,他们只希望这忍耐能赶快结束。 所有的筐子都被码放整齐了,小货轮驶出码头,向闪烁着七八点钟阳光的江面驶去…… 马上要进入杭州笕桥镇的地界。洪望楠坐在长途汽车上眺望着窗外,看见日本军队正在打谷场上练兵,他眼不见为净,把草礼帽盖在脸上,仰头靠向椅背。 跟随在长途汽车后面的是一辆风尘仆仆的轿车。车内坐着三个人:司机、老唐和小丁,在车上休息了一阵,老唐的元气已经恢复过来,他问司机还要多远,听说还有七八里地老唐脸上露出自信的笑容,马上就要大功告成了,洪望楠不过是一个文弱书生,跑不出他的手掌心的。 长途汽车缓缓进站,洪望楠最后一个下车,他看了一眼路牌,上面的“笕桥镇”几个字已经风雨剥蚀,模糊不清了。他调整了一下手里拎的皮包,向镇子的入口走去。 沿着窄窄的青石马路,洪望楠边走边观察这个古镇。他看到路两边的店铺不少都关门了,有的贴着封条,一些店铺改了国籍,招展着日本酒屋和料理的旗号,时不时还会有日本女人走过,她们打着花纸伞,木屐在石头路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她们是安静的、满足的,她们又是无知的,她们既不明白,也不关心她们脚下的土地是否正在遭受着蹂躏,被她们的国家蹂躏着。 从一个十字路口拐进一条小巷,小巷很是幽静,不知从哪里传来棒槌打衣服的声音,声音在小巷里激起回音,更显出小巷的幽静。 洪望楠一边往前走,一边注视着一家家的门牌号,很快便在一家杂院的后院找到了闻辛。 逃亡到笕桥镇的闻辛大工程师,已经不再讲究任何体面,他还没找到固定住所,先在一间临时住处凑合着。现在他们一家四口人加上一个女佣,不分老幼尊卑,统统下榻在一间凌乱不堪的屋子里,只靠帐子维持隐私。 闻太太正在蚊帐里睡懒觉。闻辛先生正在焦虑,正在痛苦。他衣着邋遢,马瘦毛长地坐在床上,用一只脚踢着摇篮,晃悠着婴儿,手里拿着一张报纸在阅读,报纸的大标题为:重庆又遭日机轰炸,陪都一片火海。 闻家女佣端着一碗稀粥从门外进来:“先生吃早饭吧。” 闻辛正沉浸在家国失守的悲哀中,听到这话不耐烦地嚷起来:“吃吃吃,就知道吃!还知道什么?知道这个吗?”他哗啦哗啦抖动着报纸。 女佣吓得直眨眼。闻太太也被闻辛突发的脾气弄醒了,呼地一下坐起来:“干什么?神经病!叫你吃饭也叫错了?” 闻辛把报纸扔到太太脸上:“错了,都错了!看看这个!这世道全错了!睁开眼睛看看吧!两年前南京的总统府没了,退到重庆,现在还有地方可退吗?没有了!重庆也给炸成一片火海!我们国家要彻底亡了!” 躺在摇篮里的婴儿当然无法体会父亲的悲痛,反而被父亲的嗓门吓住了,爆发出一声啼哭,突然又噎住。女佣上来抱他,闻辛推开女佣,自己抱起了孩子,“好了好了,别哭了!” 孩子又恢复了正常呼吸,“哇”地一声继续啼哭。 闻太太愣了片刻,叫起来:“有种你当勇士,去救国救亡去!跟我们妇人孩子藏在这里,天天着急上火,把一肚子邪火往家里人头上撒。前天打了老大,老大怕死你了,躲到你姐姐家,一天都没敢回来,你有本事让日本人怕你去!” 闻辛给太太一个背影,木呆呆地拍着婴儿,脸朝着墙上的一张相框,相框里的大照片是一张合影,一共有十多个人,上面有一行题字:中央飞机制造厂笕桥奠基纪念。他看着最边上的自己,那时的他是多么年轻,多么得意,多么意气风发啊。 闻太太还没发泄够,穿着睡衣,趿拉着拖鞋走过来:“想当大丈夫就走你的路,别到头来说是为了我们娘儿三个留在家里当懦夫的。我们担当不起这个罪责!我也不愿意后半辈子听你埋怨!我们受够你了!好的时候,唉声叹气,不好的时候就是打骂!” 闻辛还是木呆呆地拍着婴儿,身体其他部位却一动不动。 “我们也不劳驾你抱孩子,还说孩子生错了时候!”闻太太冲过去把婴儿往自己手里夺,猛一抬头,看见闻辛脸上泪水纵横,吓了一跳,顿时安静了。 这时虚掩的门被人叩响。闻太太小声提醒丈夫:“大概是你姐姐,快擦把脸!” 门被推开了,逆光站着一手拎包,一手拿着帽子的洪望楠,他冲闻家打招呼:“打扰了。” 闻辛一下子张大了嘴:“你怎么又来了?哦,你看我家的日子太好过,想来凑热闹是吧?” 洪望楠上前一步:“闻先生,我知道你日子难过才来的。我相信,这次我来会让你日子好过一些。” 闻辛却一点也没感谢的意思:“家里这么乱,我就不请你进来了。”说着拿起搭在床栏杆上的外衣就往门外走。洪望楠转过身,随着他向院子里走去,站在了后院一棵柳树的阴凉里。 洪望楠给闻辛点燃一支烟,自己也点燃一支,闻辛打量着他:“我记得你是不抽烟的。” “抽得不多。” 闻辛挖苦说:“为了动员我,不得不陪我抽,是吧?真是煞费苦心。” 洪望楠并没有否认:“对,我是煞费苦心,不过很值得。你这样的无线电专家,全国也没有几个。往你身上费点苦心,应该的。” 闻辛想起还有个王多颖来:“你的年轻夫人没跟你来?” 洪望楠叹口气:“我们还没结婚。我到内地两年,厂又是初建阶段,结了婚带着她不方便,不带她呢,结婚对她没有意义,等于让她守活寡,我也不忍。” 闻辛似有所动,轻声说:“我记得你比我小七八岁,为这个国家你担负得倒比我多得多。” 看闻辛有松动迹象,洪望楠振作起来:“像里唱的,担负起天下的兴亡。说老实话,我有时候也觉得担负不动,所以想请你出山,跟我一块儿担负。” chapter 9 闻辛看到洪望楠满腔豪情的样子,又本能地反感起来。洪望楠那神情像极了以前的自己,与其说是反感洪望楠,倒更像是反感过去的自己。但是洪望楠太可怕了,洪望楠让他觉得“爱国”这件事简直就像瘟疫一样,无法逃脱,无法快乐。他企图转移话题,苦笑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老大已经出生了。你也不小了,快结婚吧,别到后来跟我一样,来个老来得子,人的志向都磨没了。” 洪望楠像是在鼓励他:“你的志向不会磨没了的。你把你的日本老板都给辞退了,还不够有志向?” 闻辛对洪望楠的理解表示感激,叹息一声:“当不了救亡英雄,至少不当拿日本人钱的狗熊。” “你以后的生计怎么办?” 闻辛颓然说:“活一天是一天。” 洪望楠反驳他:“你说这话可不是好父亲。孩子才两个月不到,每天都在长大,他活一天就要算一天的!” 闻辛不语了。洪望楠看了他一眼。谈话陷入冷场。 过了半天,闻辛忽然问:“我跟你去了内地,我的家眷肯定会得到照顾?” 洪望楠热切地看着闻辛,他从闻辛期待的眸子里看出了一丝希望:“你的工资,厂里会付得比日本老板多……” 闻辛打断他:“我是说老婆孩子的安全。” “这可以由你自己选择。你可以让他们住在上海租界里,也可以让他们去重庆。” 闻辛想了想:“再给我两天考虑吧。” 洪望楠伸出食指:“一天,怎么样?” 闻辛不悦了:“真就差这一天两天的?” 洪望楠的语气很诚恳:“我希望你能跟我一起去上海,再从上海跟一批中央老厂的人秘密去香港。他们三天后就出发。” 闻辛最怕的就是诚恳,只好妥协:“好吧,一天就一天。我考虑好了,给你往上海发电报。” 洪望楠笑了:“不用花冤枉钱打电报,我就在这里等你一天。” 闻辛焦躁起来:“你不要这么逼我!我有两个孩子,还有老婆和佣人,怎么也要让我跟他们好好告别吧?” “你需要多长时间跟他们告别,我就等你多长时间。路上你不想谈谈老中央厂的熟人?” 闻辛瞪着洪望楠,终于笑出来,又无奈地摇摇头:“你这个人,不如把我绑架了吧。” 洪望楠如实相告:“倒是有人想把你绑架到内地,被我拦住了。我觉得对一个有良知的科学家,绑架是伤害他的良知。” 闻辛一惊:“谁要绑架我?” 洪望楠轻轻摆摆手:“不会发生的事,就不要打听了。” 闻辛愣愣的,又是畏惧,又是错愕。洪望楠安慰地伸出手,和他握了握:“那我先出去一趟,你从现在就可以抓紧时间考虑。”说完向前院走去。 闻辛叫住洪望楠:“你这么一说,我还考虑什么?就是要抓紧时间安排家眷的事情。顺便告诉你,从后门出去,向左拐,有一家山货店,卖的笋干很好,也比别家便宜,别空手回上海,也是要做人家姑爷的人了。” 洪望楠回过头,冲闻辛微笑着感谢:“那我就看看。我已经两三年没有闲情逸致逛商店了。”说着从杂院的后门出来,向左拐弯,朝马路对面走去。 后门不远处的树荫下,站着老唐。他和小丁侦查了半天,发现杂院有前后门,他让小丁盯梢前门,自己来到后门。 刚点上烟,一抬头看见一个穿浅色丝绸长衫、戴草编礼帽的男子已经出来了,他吸了一口烟,眼睛盯着男子,然后不慌不忙地跟上去。他相信这个男子就是洪望楠。干别的也许不行,但看人这方面他是很有自信的:侦查盯梢二十多年,什么人应该是什么样儿,他鼻子一闻就能闻得出。 洪望楠慢悠悠地沿着马路向前走,老唐慢悠悠地跟着。 洪望楠走进一家山货店,一个正在掸尘的五十多岁的老板赶紧跟他鞠躬。他浏览着货架上的各种货物,心不在焉,或者说在急切地打发时间,好等到闻辛的最后拿主意。 “掌柜的,请教您啊,笕桥本地的山货什么最有名?” 老板满面堆笑:“上海人最喜欢的是这几种笋干,这几种腌笋,还有这几种小核桃。先生可以先尝尝。”说着把一个核桃钳子递给洪望楠。 “谢谢。那我就不客气了。”洪望楠存心消磨时间,拿起一个小核桃,用夹子夹开壳子。 老板搬起门后的一个梯子,招呼洪望楠:“先生慢慢看,价钱我们都好商量。”说完扛着梯子到门外树下去挂“大减价”的旗子去了。 挂完了旗子,老板爬下梯子,梯子晃了一下,他发出“哎哟”一声。站在树下的老唐看都不看他一眼,依然抽他的烟,老板一下子看出来了:这是上海人。 洪望楠把几件挑好的山货和干货搁在木头柜台上。老板回到店里问:“门口那个上海先生不是跟你一道来的?” 洪望楠有些讶异:“哪个上海先生?”说着迅速走到门口,往外看了一眼,没看见任何人,疑惑地走回柜台前。 老板一边包扎货品,一边聊天:“站在树下抽烟的那个先生,我一看就晓得他是上海来的。笕桥小地方,镇上的人相互都是熟人。镇子外面驻扎的日本兵我们都看熟了,他们部队一调防,我们都能看出来是新到的日本兵。” 老板接着发了一通上海人牢骚:“上海人的血,比我们冷一点,你要是出了点灾祸,他就像没看见一样。刚才我爬在梯子上,梯子差一点倒了,那位先生就像没看见,没听见。所以我说,他一定是跟先生你一道从上海来的。” 洪望楠追问:“你看见的那个上海先生现在站在什么地方?” 老板用手势比划:“喏,一出门,左边数过去,第五棵树。” 洪望楠留了个心眼儿,拎着大小纸包跨出店堂的高门槛,站在台阶上,向左瞥了一眼,从店门口数过去的第五棵树后面果然冒出一线青烟。他步下三级石头台阶,直接穿过马路,然后顺着马路往前走,走得怡然自得,不紧不慢。他故意把手里的小纸包掉落在地上,弯腰去捡的时候,顺便回望,马路对面的老唐来不及躲闪,整体形象被洪望楠的眼睛摄入一瞥:黑色裤子,月白衬衫,黑色布鞋,戴着墨镜。 走到杂院的大门口,洪望楠犹豫片刻,还是走进院门。井台上突然传来一声呼喊:“洪先生!”洪望楠抬起头,看见小丁面前放了个打井水的木桶,两手甩着水珠,显然刚从木桶里捧了水喝。 “小丁!”洪望楠如释重负,“你来了,太好了!” 小丁从井台上跑下来:“我担心你不安全,想来想去,还是从上海跟过来了!” 洪望楠像是离乱重逢一样握住小丁的手,靠近他,压低声音说:“刚才碰到一个人,好像是在跟踪我。” 小丁暗暗吃了一惊,脸色变了:“是个什么样的人?” “没看清。个头儿跟我差不多,黑裤子,白褂子,戴墨镜,就看见这几样,对了,穿的是华昌鞋社的布鞋。” 小丁惊讶极了:“连鞋你都看清了?” “你是一个人来的吗?” 小丁“啊”了一声,几乎要跳起来,寻思莫非洪望楠看穿了他跟老唐是一伙的? 洪望楠没注意到小丁的异常,自顾自分析说:“所以他不是季家鸣派的人。那就一定是跟踪我的。不管怎么样,你来了,我们就多一份战斗力,看他到底是谁的人,想干什么。” 小丁暗暗松口气说:“你找到闻先生了吧?” “找到了。谈得很好!假如能甩掉神秘的跟踪者,我觉得这次应该能把闻辛带到上海,组织到第三批去内地的队伍里。” 小丁也装出一副很高兴的样子要拉洪望楠到镇上吃午饭,可洪望楠还要跟闻辛谈话,小丁算盘落了空,心神不宁地走出小院。 老唐对小丁很不满:“你怎么不把洪望楠骗出来呢?” 小丁擦了一下额头的冷汗:“他哪有那么好骗?” 老唐急得跺了一下脚:“笨蛋,哪怕你把他叫到这里,我们两人就可以动手了!” 小丁嘟嘟囔囔:“你盯他梢,他已经发现了!我把他叫出来,我们两人都会暴露。城关外驻扎着一个团的日本兵,日本兵常常进镇子来办事买东西,开了枪我们谁都别想跑!” 老唐很镇定地拍拍小丁肩膀:“这我比你懂!我们两个人,对付他一介书生,还需要开枪?跟我学学,镇定一点!我打听了,这个镇子外还住了一家人,也是原来中央飞机制造厂的员工,不过就是给职工管澡堂的。你告诉洪望楠,那个老工人想去内地,所以到处打听闻辛……这样,他肯定会跟你出来。这条巷子非常好,很僻静,适合下手。把姓洪的抓住,再去抓那个姓闻的。这下两个都跑不了了。”老唐指着院门右边一根电线杆说:“你看,我藏在这后面,你把他往巷子那头引,我从后面动手……难就难在抓活的,带活口回去……你身手还不错,会摘人下巴不?” 小丁恐惧地摇摇头。 老唐表示遗憾,他打定了主意:“好,那我就摘他的大髋吧。他残一条腿我们会辛苦点,要抬着他走几步,好处是不担心他逃跑。” 闻太太听说丈夫要到内地,不停地哭哭啼啼,生怕这一走再也见不到他,要跟他一起走,闻辛默默地收拾完东西,太太还在哭,搞得闻辛又是伤感,又是浮躁。洪望楠走过去要劝慰闻太太,闻太太马上对他怒目而视,只得搬起一个小凳子走到院子的柳树下坐了下来。 闻家女佣在朝南的三间房前廊檐下抱着婴儿颠颠晃晃地来回走,五音不全地哼着摇篮曲,洪望楠看着婴儿,出神了,连小丁走到他身边都没注意到。小丁告诉洪望楠,镇上还有一个老中央厂的工人,五十多了,也想去内地的新厂。洪望楠一听很高兴,急忙问那人在哪里。小丁说那人住在笕桥镇南,刚才他来找过闻辛,他也认识洪望楠,现在就在大门口。 到了大门口,小丁虚张声势喊了几声:“陶师傅!”陶师傅当然没有出现,小丁假装引着望楠朝巷子南口走,洪望楠停下来:“你去找他,我在闻辛家等着。我怕闻太太唠叨多了,闻辛会心软变卦。”说完便转身要走。 戴着墨镜的老唐,手拿一把匕首冲到了洪望楠面前,洪望楠还没来得及反应,小丁就从洪望楠身后扑来,两手从背后扼住他的脖子。 老唐对小丁说:“手脚轻一点。洪先生不是你们干特务的,不会防身。”小丁的手松了一点,右手握着的手枪抵在洪望楠的腰部。 洪望楠一头雾水:“小丁,你到底是谁的人?” 老唐替小丁回答:“哈哈,谁给钞票多,小丁就是谁的人。现在小丁是我的人。好了,回到上海,洪先生就会知道,我们是谁的人了。走吧。” 洪望楠没动。老唐猛然出腿把他绊倒,没等他起身,双手在他大髋关节处猛一使劲,大髋关节错位了。他爬不起来了,脸色顿时变得蜡黄,一层细汗从额头上冒出来。他支起上半身看了看自己的腿,软绵绵地拖在地上,就像不属于他的一段异体。老唐对自己的绝活表示满意,说:“别看它,它暂时对你没用了。不过也就是疼一点,以后还能用它走路。小丁,把洪先生架起来。” 小丁和老唐分别拖住洪望楠的两条胳膊,把他从地上拖起来。一阵剧痛让他失声吼叫起来。 老唐让小丁架着洪望楠,自己弯腰替洪望楠拍打身上和腿上的灰土。洪望楠又大叫一声。老唐冷冷地盯着洪望楠的眼睛:“我知道扭伤腿有多疼。我也扭伤过。自己不伤,怎么治别人呢?你裤子上还有点灰,我不给你掸了,你什么时候不老实,我再接着掸。” 洪望楠冷汗如雨:“这种时候欺负自己同胞的,就只有汉奸走狗!” 老唐对小丁无奈地摇摇头:“所以我觉得还是摘下巴比较好,至少能让耳根清净。”他拍拍洪望楠的肩膀说:“别生气,等你吐出我老板想听的话,我再把腿给你组装回去,比你们组装飞机容易多了。” 小丁提醒老唐:“闻辛怎么办?” 老唐问洪望楠:“怎么样?闻辛被你招降纳叛了没有?他答应跟你一块儿去内地了吗?” 洪望楠并没因为疼痛而失去理智:“劝不动他!早知道这样,我就不来笕桥了!” 老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好吧,反正姓闻的不会跟你走了,那我们就先对付你一个。” 现在洪望楠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只好听任老唐的摆布。在这个时候,他心里想到的居然是桑霞,而不是王多颖。 王多颖依照洪望楠的嘱托照看贺晓辉,一见面吃了一惊,这个世界真是太小,前两天马路上正是这个人帮自己解了围,她心里一直惦记着,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贺晓辉也认出了她,居然还有心情开玩笑:“你找我还钱来了?” 贺晓辉旁边的一张床已经空了,现在这里成了个单独病房,说话方便了许多。王多颖坐在贺晓辉的床边,用勺子喂贺晓辉吃烤牛肉和红菜。贺晓辉很不习惯让人喂,他伸出手要拿勺子:“还是我自己来吧。” 王多颖灵巧地躲开贺晓辉的手:“护士说,你自己来,就只吃一小半。” 贺晓辉苦恼地说:“可是这里的洋餐我实在吃不下去!” 贺晓辉的孩子气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王多颖反而觉得他容易打发了:“这是博士指定你吃的。流了那么多血,牛肉和红菜都是补血的。” “我这副肠胃,南瓜、番薯、番薯藤,都装得进去,就装不了这些,一吃就顶到这儿了!”贺晓辉指着自己的下巴说,“对了,野地里长的苦菜我吃起来都香,苦菜,知道吗?学名叫……蒲公英。” 王多颖好奇起来:“蒲公英也能吃?” 贺晓辉脸上渐渐有了笑意,开始咀嚼他的回忆:“好吃得很。二月份趁着苦菜没打花苞,随便一挖就是一大筐,用煮滚的水一烫,泡上一夜,第二天光剩下清香,一点苦味都没了。放点儿盐巴和醋,嗯……再放点野葱,那味道,新鲜,清香,就像吃了一口春天到嘴里,到肚里……一个冬天的浊气,都给冲走了……” “说得这么好,我都想吃了!”王多颖切下一大块牛肉,趁机塞进贺晓辉的嘴里。贺晓辉一下子没察觉,香甜地咀嚼着。 “那时候部队一宿营,我们就挖苦菜。宣传队的姑娘眼睛最尖,心眼也细,蹲下去站起来,军装的两个口袋就装满了。” 贺晓辉所说的一切对于王多颖都是新奇的:“宣传队是什么队伍?” 贺晓辉眼神似乎蒙上了一层光辉:“一支十来个人的小队伍。到了乡里、镇里,给乡亲老表们讲我们的政策,讲解反封建、反剥削的道理,光讲人家听不懂,必须编排出小戏给老百姓演唱。比如现在,宣传队就要跟老乡唱抗日救亡的歌,演打日本的戏,让老百姓对自己民族的命运树立信心。对我们抗日队伍建立信赖,支持我们。新四军、八路军里面有很多有名的艺术家呢!延安抗大的音乐系主任,就是冼星海。” 王多颖趁机又塞了一大块牛肉在贺晓辉嘴里,“我知道冼星海!我看过的话剧《大雷雨》、,都是他写的音乐!” 看着贺晓辉浑然不觉地把牛肉大嚼一阵,吞咽下去,王多颖偷偷一乐。她还从来没照顾过人,是这个像学生班长一样的大男人挖掘出她隐藏的母性,让她实实在在感受到照顾人的快乐。 “还有……还有《青年进行曲》,也是冼星海写的曲子。八路军还有一个有名作曲家,跟我是本家,所以我把他的名字记得特别牢!他叫贺绿汀。给抗日游击队写的歌,太难唱了!我们一唱就笑,谁也唱不准!是这样,啊——”贺晓辉越说越兴奋,他吃力地用那只没有缠绷带的手打拍子,“要后半拍起……我们都是神枪手,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还是没唱准,左手打拍子,不带劲。我们都是飞行军,哪怕那山高水又深……” 王多颖出神地听着,双眼发着光:“真好听!”这种热烈的、积极的生活,不正是她长久以来渴望的么? 贺晓辉的身体状况不允许他去做大幅度动作,很快就累了,打拍子的手垂了下来:“我们新四军游击队里,也有能歌善舞,又会打仗的艺术家,还有会写歌子的女兵……” 王多颖插话:“还有个叫紫兰的女兵。” 贺晓辉脸色马上变了,惊讶并带有些敌意地看着王多颖。王多颖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有些害怕:“怎么了?” 贺晓辉语气生硬起来:“你怎么知道这个人的?” 王多颖小心翼翼地说:“桑霞告诉洪望楠的。你在昏迷的时候,总是叫这个名字。” 贺晓辉低下头不再说话。 王多颖好奇心又发作起来,小心翼翼地试探:“他是你的太太?” 贺晓辉忽然抬起头,态度显得异常激烈:“我们的部队里没有太太!”“太太”这种充满资产阶级情调的称谓显然不符合他的审美要求。 王多颖吓得一缩头,端着基本空了的盘子站起来,可怜兮兮地向门口走去。她拧门把的声音惊醒了贺晓辉,他垂着头说:“对不起!” 王多颖转身,充满歉意地笑笑说:“应该我说对不起。那么多嘴。” 贺晓辉已经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眼里却闪动着无限悲痛:“紫兰是我孩子的母亲。她生孩子的时候,让部队藏在村里,被日本鬼子杀死了。一个村的人都给杀死了。” 王多颖震撼了:“什么……什么时候的事情?” “一个多月之前。” 王多颖叫了一声,手中的盘子差点掉在地上。“才一个多月!”她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他的表情变得平静,但在他平静的背后一定藏着深邃的痛苦,藏着一些无法风干的秘密。 小货轮轻快地飞驰在水面上,桑霞和王沐天坐在船甲板上,迎面的和风吹拂着他们年轻的脸庞和浓密的头发。桑霞从自己的皮包里拿出一条薄外衣,披在王沐天的身上,王沐天一直对着水面发呆,忽然转头看着桑霞,眼神带着几分忐忑:“小霞姐姐,你对我了解这么多,我对你什么都不了解。刚才我在想,要是今天早上在码头上日本兵发现了水果里藏的药品……要是那时候他们开枪把我打死,你在我心里还是个谜,我不就带着这个谜死了吗?” 桑霞平静地注视着王沐天:“原来你一路上闷声不响,就是在想这件事?今天早上是很危险,要是他们真对你举起枪,你会后悔吗?” 王沐天很用力地摇摇头,桑霞幽幽地说:“别这么急就回答,再想想,你才十八岁,也许你这一生会很精彩,该发生的还没来得及发生,你不会后悔?” “我不后悔,我会很生气!” “为什么?” 王沐天想了想,说:“因为……肯定是因为我事情做得不周到,表现得不够聪明,才露了马脚,才导致不可弥补的结局。那你呢?会后悔吗?” 桑霞眼神划过一丝茫然:“我不知道……人大概非要到最后那一刻,才会知道自己是好汉还是孬种。不过我跟你说实话,我当时很害怕,怕到什么程度呢?我有个毛病,每天早晨七八点钟必须吃一块糖,不然会头晕心跳,严重的时候会发作低血糖。”她从裤子口袋拿出一块糖果,剥开糖纸,里面是黏糊糊的不成形状的糖果,她自嘲地笑笑,“你看,我就害怕到这个程度:糖在我口袋里化了我都忘了吃,恐惧把低血糖治好了!” 王沐天看着桑霞把糖果扔进河水,他有些听不明白桑霞的话,正如他不理解死的意义。 桑霞看着前方的水面,静静地说:“所以人要真的面临死亡的一刹那,才知道自己是不是把信仰看得比生命还重。昨天夜里在你家客厅,我碰见了洪望楠,我知道他正处在铤而走险的前一刻,正是在危险和安全的夹缝里,我特别想跟他谈谈……” “你跟他谈了吗?” 桑霞摇摇头。 王沐天有些好奇:“你想跟他谈什么?” 桑霞的眼神渐渐好像燃烧起来:“谈谈我信仰的和他信仰的。可以不谈信仰本身,因为我知道,我和他的信仰很不同。我只想谈有了信仰的感觉。” 王沐天看着她火辣辣的眼睛里出现一股痴迷,这种痴迷让王沐天看到了不一样的她。不过他还太年轻,他的青春还太朦胧,他还看不懂这些。 桑霞继续痴痴地说,就好像有个人坐在她面前听她倾诉,语气充满梦幻色彩:“当你有了信仰,每天看到世人忙忙叨叨,庸庸碌碌,悲悲戚戚,你突然就不明白了:多大的事情啊?值得他们这样吗?所有琐碎小事都被他们当成大事去忙碌,去悲戚,去争斗。你会意识到,原来天下所有的事都是小事,都没什么了不得……你还会暗暗一笑,因为你的信仰是个伟大的秘密,是那些为小事悲戚争斗的人永远不会参透的大秘密。你会为这个伟大的秘密去死,因为和这个秘密相比,死也不是大事了。” 王沐天傻傻地看着桑霞,桑霞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忍不住脸红了,嘲笑自己:“什么呀!一派胡言!小资情调!” 王沐天找不到嘲笑桑霞的理由,他只能被她的那番话感动:“望楠哥哥一定会听进去的。”他看到桑霞眼里闪现出一丝柔情。 小货轮顺着河道渐渐靠岸。一条舢板从岸边划过来,舢板上有两个年轻男人,都是一身中式衫裤,戴着斗笠,后一个看上去年纪跟王沐天差不多。桑霞看到他们,扭头对王沐天轻声交代:“这里我是第一次来,从来没见过这个交通站的人。你用暗语跟他们喊话。” 王沐天马上依言而行:“喂,先生,胡老板让我带的木瓜我带来了。” 站在船头的年龄比较大的男人回头看了一眼同伴,表情有些惊讶,回话:“胡老板问,价钱能再降一点吗?” 王沐天答:“都是发行的价钱。” “胡老板是你们老主顾了嘛,再降一点!” 王沐天回头看了一眼桑霞,桑霞已经站起身肯定地说:“新四军交通站的人!” 舢板快速地靠拢过来。两个男人跳上小货轮。刚才喊话的男人钻进船舱,不久又出来了:“老贺哪去了?” 桑霞迎上去打招呼:“你是李叔江站长吧,我是桑霞。老贺在一次行动中受伤了,几天前动了手术,现还住在医院……”接着把王沐天推到他面前说:“这是我们刚发展的新同志,叫王沐天。” 李叔江看看桑霞,又看看王沐天,语气充满轻蔑:“胡闹!一个是新同志,一个是女的!你们以为这是上海租界,有法国佬英国佬保护?” 桑霞和王沐天愣住了,没想到好不容易见到自己同志,“同志”居然是这种态度。 李叔江又问:“老贺批准你们这么干的吗?” 桑霞木然摇摇头。 李叔江的语气严厉起来:“老贺要批准你们这么干,他也是胡闹!这一条河从上海过来,会碰上多少鬼子的船!他们到处找年轻女人,女人藏到芦苇荡都藏不住!他们点火烧芦苇,把藏在里面的人用烟熏出来!你这样光天化日,装都不化就来了!你英勇了就算了,药品怎么办?刚建立的药品运输线不就断了?” 桑霞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老老实实地承认错误:“对不起。我没有经验,做事欠考虑。下次一定注意……” 李叔江不耐烦地打断桑霞:“干我们这一行,不要想下次,就想这一次,这一次出差错,就没下次了!”他对一块儿来的小伙子摆了摆手,“到船头去,注意警戒。” 王沐天反感地瞪了李叔江一眼,李叔江注意到他的神情,好像故意要激怒他:“你们这种从上海来的人,最头疼的就是自由主义,自作主张……” 王沐天终于忍不住了:“上海来的怎么了?我们天天都在日本鬼子鼻子下面,就要灵活机动!桑霞今天还跟一个日本兵面对面较量,比你胆子大多了!你啰唆什么?” 李叔江瞪大了眼,看看王沐天,又看看桑霞:“嘿,老贺这是在哪里招募的少爷,一句话都还讲不得了是不是?听不得批评,给我走!” 桑霞扯了一下王沐天的衣袖,示意他别再说话,他反而挺起胸膛:“我就听不得你的批评!我也不走!抗日救亡不是你私家的生意,我还要到你家应聘,你让我走我就走啊?有什么了不起的?对谁都这么凶!有种跟日本人凶去!” 李叔江也是火暴脾气:“我现在就开除你的抗日资格!到了码头,你马上下去!” 王沐天哼了一声:“我不受你领导,我受桑霞同志和贺晓辉同志的领导!老贺都不敢开除我抗日的资格,蒋介石、毛泽东都没资格开除我抗日的资格!” 李叔江乜斜王沐天一眼:“上海来的学生兵,就是嘴皮子打仗!” 王沐天双眼要喷出火来:“你再一口一个上海来的,我就跟你打仗!”说着挽起了袖子跃跃欲试。李叔江看他这架势,哈哈一笑,似乎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 桑霞不容分说地把王沐天推进船舱:“王沐天同志!进船舱去!反省二十分钟!” 老唐神通广大,吃午饭的时候买来一张竹床,翻过来加了一对竹杠,竹床变成了担架,和小丁一前一后慢慢腾腾抬着洪望楠到了笕桥镇城关外,等轿车回上海。他拿了一个包子喂到洪望楠嘴边,洪望楠瞪他一眼,把脸转开。 老唐希望洪望楠理解他们的苦衷:“你别恨我,也别恨小丁,我们跟你个人之间可没有私仇。” “我跟所有汉奸走狗没别的,就有私仇。” “姓洪的,闭上嘴!”老唐没说话,小丁倒是跳了起来,踢了一下洪望楠的腿。洪望楠惨叫一声,疼得满头大汗。 小丁翻脸翻得挺快,这是因为他的身份转得快,他还没办法让自己适应“汉奸走狗”的称呼。老唐看着年轻气盛的小丁,很伤感地叹了口气:“随他发怨气吧。老板付我们钞票,不光付我们饭钱,也付给我们挨打受骂的钱。” 上午被雇佣的轿车从街道开过来,停在了马路对面,老唐冲司机喊:“下来,帮我们一块儿抬人!” 司机动也不动,好像没听见一样…… 老唐怒了,他最恨的就是傲慢:“你听不见啊?还是发瘟了?”他怒气冲冲地走到对面马路对着司机喊,“叫你帮着抬病人!” 司机说话了:“我又不挣抬人的钱。再说我的车不拉病人。” 司机的口气呆板,表情也怪异,老唐有些奇怪:“你搞什么鬼?”冲到司机旁边,刚要拉开车门,车后座的门突然开了,从门里跃出的人手持双枪,一支枪的枪口对准老唐,另一支枪对准小丁。 小丁一看到出来的人,腿发软了:“千万别开枪,老季……是这个人!”他指着老唐,“是这个人逼我的,我不干他就要把我杀了!我知道我错了……我会戴罪立功!”说着忽然跪了下来。 季家鸣面无表情地看着小丁:“你和陈师傅你们俩把洪先生给我抬过来。” 轿车司机应了一声,下车跑过公路,把担架前面的竹杠子搭在自己肩膀上。躺在担架上的洪望楠看到季家鸣,又惊又喜,似乎还有后悔,后悔当初不让季家鸣跟着一道来,不然现在也不至于成了残废。 把洪望楠抬进轿车,季家鸣用枪指着老唐,对小丁说:“你将功赎罪的机会来了:把这个人给我绑起来,就用你们抬担架的绳子。” 小丁牙齿和手指并用,将一根麻绳从担架上解下来,走到老唐身后开始捆绑他,老唐还没从形势的逆转里走出来,破口大骂:“小瘪三!我早就该明白,不费劲得到的东西都太便宜,太便宜的都不是好东西!” 小丁使劲推了老唐一下。老唐扭过头又对季家鸣说:“你这个部下真是便宜货,我一拳一脚都不用花费,他就把你给卖了!” 季家鸣用手枪押送小丁和老唐向竹林深处走去。季家鸣问老唐:“是谁派你跟踪洪望楠的?” 老唐说话很实在:“是钱让我跟踪的。你付钱,让我跟踪谁都行。” 季家鸣面向小丁:“小丁,我再给你一次立功赎罪的机会,那边有块石头,拿过来。” 小丁把一块香瓜大小的石头拿了过来。季家鸣继续问老唐:“我问你,谁派你来的。不要再跟我俏皮,说钞票派你来的。” 老唐还在逞英雄:“说了你也不认识。” “小丁,石头准备好,照准他的后脑勺,砸。” 小丁咬紧牙关,举起石头。老唐大叫:“姓平野!那人叫平野谷川!是日本一家公司的!” 季家鸣哈哈大笑:“你也不贵重啊,不费我一枪一弹就把你主子给卖了!日本哪一家公司?” 老唐沮丧地说:“我就知道是一家贸易公司……” 季家鸣转向小丁:“小丁,准备好了没有?” 老唐又大叫:“等等!我真的就知道是个什么株式会社,做贸易的……” 季家鸣把枪插进腰里,放下外衣的前襟:“这里不能久留,我又没工夫审问你,就给你一个一般汉奸的公正待遇。” 他把一个弱音器拿出来,安装在小丁的手枪上:“丁正堂,试试枪法。” 小丁说了声“是”,举起手枪。 老唐骂小丁:“王八蛋……”还没骂完,小丁已经勾动了扳机。 这是老唐留给世界最后的一句话。老唐生得无聊,死得无聊,他的人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最大的可悲是,居然没有一个人为他的死掉半滴眼泪。 小丁当然也是要死的。因为季家鸣绝不会对一个叛徒心慈手软。 季家鸣从竹林回来的时候,被五花大绑在后座中间的闻辛正在冲洪望楠大发雷霆:“你忍心我就这样离开我太太和孩子吗?我刚出大门,想买些香烟带到路上,怕内地买不到烟,就被你们绑架了……” 季家鸣到底还是把闻辛给绑架了。洪望楠有苦难言,徒劳地辩解说:“闻辛,绑架跟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季家鸣押着老唐小丁进竹林的时候,洪望楠从后备箱里发现了倒霉的闻辛,这件事完全是季家鸣自作主张,完全跟他没关系。可是现在他却根本无法洗脱自己的嫌疑。闻辛额头青筋暴出,根本不听解释:“你们是一伙儿的!” 季家鸣阴沉着脸走过来:“谁再出声,我这里有最省事的办法让他安静。”他吩咐司机:“开车!” 季家鸣血管里流的,很可能不是血,是冰碴子。只要能达到目的,他不介意用任何手段。他只追求效果,他的行为底色也许是冷静,但他的外在表现却是冷漠,是冷酷。洪望楠恨恨地盯着季家鸣的后背:“季家鸣,我会向上级报告你的!你这样对待一个将要担负大任的专家,我必须请求上级给你处分!” 季家鸣头也不回:“谁的上级?你的上级和我的上级是两码事。假如我一开始就听从我上级的指令,不让你插手,就不会出这么多节外生枝的事了!你这一插手,浪费了我这么多人力和经费,也耽误了时间!” 洪望楠的脸因痛苦和愤怒变得扭曲:“救国救亡是自愿的,本来闻先生已经有了九分五的自愿,现在全让你毁了!” 闻辛在一边心灰意冷地说:“好了,洪望楠!我人都给绑来了,你跟他再把戏往下唱,不难为情吗?” 小货轮靠了岸。一个中年男人跳上栈桥,跑到船上。李叔江对桑霞指着中年男人说:“船交给他,你们跟我下船,休息一下。” 中年男人牵起船上的绳子,把它绕在码头的铁桩子上。几个戴搬运工帽子、垫肩的年轻男子从栈桥上跑来,跳上船,开始搬运筐子。李叔江和桑霞把筐子分拣开,留下那六个写有特殊编码的筐子。 一艘乌篷船在夕阳里沿着逶迤的河道驶来,六个筐子被搬上船,李叔江和随他一起的年轻交通员一前一后驾船。 桑霞和王沐天在煤油灯下把六个藤条筐里的水果倒在甲板上,从木瓜里掏出药剂,裹上棉花胎,塞入一根根掏空的楠竹杠子。然后桑霞把竹杠子的头端封起来。王沐天非常认真地仿效她,一只大蚊子叮在他的太阳穴上,他都毫无感觉。 桑霞看了眼王沐天:“还在生气啊?” 王沐天满脸的不服气:“他凭什么那么傲慢!” 桑霞点了一下王沐天的脑门儿:“他是为我也为你好。一个男孩子,心眼儿大点儿,我都不计较。”看王沐天不说话,桑霞接着说:“出来行动,会碰到各种人,不是每一个人都让你喜欢。这不是在家里,你妈说你你能顶撞,管妈老罗说你你也可以回嘴,现在你在革命队伍里,上级批评下级,都顶嘴都解释,还怎么执行任务,怎么打仗啊?” 王沐天伸长脖子:“我巴不得现在就打一仗!让他看看,我是不是胆小鬼!是不是就配听他挖苦打趣!” 他没有料到,他的愿望很快就实现了,李叔江果然不再对他挖苦打趣了。 下了乌篷船,天已经黑透,月亮升上半空,几个人又踏上了乡间小路,交通员扛着两根竹杠子走在最前面,桑霞和王沐天各扛了两根竹杠子走在中间。有狗吠声传来,王沐天循声看去,狗吠的起源处亮着模糊的灯火。 李叔江走在最后,肩上扛了四根竹杠子。 王沐天竹竿里装的药多,桑霞要求跟他换一换,王沐天躲开了她。李叔江小声制止他们:“嘘!不要说话!快走!”他用下巴指着灯火狗吠处,“那边的镇子上住了一个营的日本兵,离这里只有两里路。” 狗吠越来越狂乱。李叔江嘱咐大家:“万一碰到鬼子的巡逻兵,你们三人就先走。记住,药品是几百个伤员的生命。” 前面是芦苇滩,从芦苇里传出一片蛙鸣。交通员打手势让跟在身后的王沐天和桑霞停下:“这里就是新四军部队来人跟我们接头的地方。”王沐天四处看看,似乎真正进入小说中的历险了。 走在最后的李叔江随后出现在小道上,他把四根竹杠子从肩上小心翼翼地放到地上,擦了一把额头上和脖子上的汗。王沐天借着月光仔细打量着他,他注意到王沐天在看他,便也看着王沐天,眼睛闪闪发亮,王沐天赶紧把目光转向别的地方。 交通员嘿嘿一笑,夸王沐天:“嘿,你这个小上海佬儿,不错啊,走旱路不比我这个江北佬儿差!” 桑霞低声笑起来。王沐天显摆说:“我们在上海经常跟鬼子打游击,脚板练出来了!” “你们打游击?怎么打?” 王沐天自豪地说:“在法租界、英租界,也有时候在华界,贴标语,撒传单,在鬼子的卡车轮子上扎眼,还偷了一个日本军官的摩托车……” 李叔江忽然把手指放在唇上:“嘘……”聆听片刻,才说:“人到了!我去接一下!”说着便钻进了芦苇丛。 王沐天好奇地问交通员:“他是顺风耳吗?怎么听得见有人来了?” 交通员说:“你刚才没注意,青蛙一下子都不叫了,这就是有人来了呗。” 李叔江又出现了,他站在芦苇深处,对着三人摆摆手,要大家过去。 五个身背武装的年轻战士站在月光里,李叔江指着桑霞对战士们说:“来,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我们新四军联络站上海分站的副站长,桑霞同志。”他又指着为首的战士对桑霞说:“小桑,这人叫方块九,姓方,没人叫他大号,新四军四支队的侦查连长,一场仗活下来就打扑克。” 大家都笑起来。方连长跟桑霞握手,一挥手其余几个战士走上来,扛起地上的竹杠子。 李叔江伸手和方连长两手相握:“方块九,一路平安!” 方连长看着桑霞和王沐天几个人,半开玩笑地说:“当然,好几个人等我回去接着打扑克呢!”他最后一个扛起竹杠子,很快消失在芦苇丛里。 李叔江带着大家走出芦苇荡稀疏的水滩,往停泊在水边的乌篷船跑去,跑到半道,他们身后突然响起枪声,李叔江回过头说:“坏了,方块九他们碰到鬼子巡逻兵了。这是三八大盖的枪声。万一鬼子人多,那些药品就完了!” 王沐天的表情显得有些古怪,李叔江对他和桑霞说:“你们俩在这里等着,哪里都不要去,发现有人就往芦苇深的地方躲,等我们回来!”转身对交通员一挥手,“我们走!”两人一闪身,消失在芦苇丛里。 枪声密集起来。桑霞从小皮包拿出小手枪,又拿出几发子弹:“阿沐,你在这里等着,我跟李站长去!” 好不容易逮住表现机会,王沐天跃跃欲试:“我也去!” 桑霞低声斥责王沐天:“不行!要是出了意外,我跟你母亲怎么交代?你是你母亲的命根子!再说,上海的工作非常需要你!我刚才跟你说过,战士要一切行动听指挥!” 李叔江追上了方连长一行人,要大家往北走,由交通员带领,他和方连长负责掩护。 月光照着扶摇动荡的芦苇,桑霞伏在深处的地上,看见三四个日本兵从她面前一面开枪一面跑过去。王沐天匍匐行进到她身后,无论桑霞如何声色俱厉,始终赖着不肯走。这是他第一次接触打仗,不但没有感到害怕,反而还有一丝兴奋和激动。他看到李叔江埋伏在芦苇丛中,等到一个日本兵冲到离他只有七八米了,轻轻一勾扳机,日本兵倒下来,接着又迅速换了个位置,再次射击,又有一个日本兵倒下去。 现在,王沐天一点也不反感李叔江了,甚至有些佩服起来,这人虽然粗鲁,但是还是很有本事的。总有一天,他会成为李叔江那样的人,不,比李叔江更强的人。 日本兵扔出一颗手榴弹,手榴弹落在李叔江的身边,嗤嗤打转,李叔江一脚将它踢出去,手榴弹在空中爆炸,一小片夜空被染红了,红色的夜空居然显得有几分壮丽。 桑霞使劲推了王沐天一把:“快回去!”王沐天站起身来看了看她,转过身,猫着腰往回跑去。跑了七八步,他停下来,见桑霞低着身体向双方接火的地方潜行,他忍不住又转回去,他的自尊和虚荣都不允许自己当个小逃兵。 忽然,王沐天看到一颗子弹飞来,李叔江右胸中弹,在芦苇丛中翻滚。一个日本兵端着枪上来,举起刺刀朝血泊里的李叔江刺去,刚刺了一下,日本兵身后飞来一颗子弹——开枪的是从日本兵身后潜行过来的桑霞。 日本兵晃了晃,倒在芦苇里。桑霞出现在日本兵五步远的后方,她见那个日本兵正在蹬腿,又补了他一枪,日本兵停止了挣扎,她却浑身发抖,紧张和亢奋让她近乎窒息。 桑霞呼唤李叔江,王沐天紧跟着出现,两人焦急地看着胸口被血湿透的李叔江。李叔江微微睁开眼睛,微弱地说:“快……撤!” 方连长跑过来,赶紧背起李叔江,冲桑霞和王沐天喊:“快撤!一个连的鬼子都给惊醒了!马上会包抄上来!” 桑霞拉起王沐天,跟在方连长的身后,很快钻入芦苇荡,方连长说:“前面就是进山的路,进了山就好了。鬼子不敢跟着我们进山,怕中我们游击队的埋伏。” 走了片刻,桑霞发现王沐天不见了,便压低声音叫喊起来,没有回应,赶紧折身寻找。 王沐天自作主张,要跟日本兵来个短兵相接,他趴在芦苇荡的洼地里,身边摆着三颗日本兵的手榴弹,枪口对准前方。这是他从刚刚死去的日本兵身上搜到的战利品。 五六个日本兵弓着腰,端着上了刺刀的三八大盖从五个方向跑上来,形成包围圈。王沐天开了一枪,没打着目标。他有点惊慌,来不及瞄准,又开了一枪。日本兵开始小心翼翼地收缩包围圈。 桑霞猫着腰跑来,从五十多米以外看见了王沐天深陷的危机,心急如焚。 王沐天拉开手榴弹的弦,向一个冲近了的日本兵扔出一颗手榴弹,日本兵立刻卧倒,等烟雾散开,王沐天看见那个日本兵已经从他面前的芦苇里钻出来。王沐天拿出在上海逃避巡捕和日本兵的赛跑速度,疯狂奔跑。 拼命追赶王沐天的日本兵没有注意到在路旁还埋伏有人,经过桑霞身边的时候,桑霞举起手枪,将日本兵撂倒了。 方连长此刻也匆匆赶了回来,震怒地瞪着王沐天:“怎么回事?” 王沐天有些心虚了:“我想掩护你们的……” 方连长低声斥责:“捣乱!往山坡那边突围!李站长还等着我们!” 桑霞拉着王沐天跟着方连长向芦苇荡高处跑去,回到李叔江躺的地方,只看见被压倒的芦苇上一滩血迹,李叔江又不见了。 方连长点着王沐天的鼻子:“都是你,逞能!”王沐天瞠目结舌,没想到自己又给大家带来麻烦,心里祈求着希望李叔江能够没事。 他们身后的枪声又激烈起来。三个人朝低洼处看去,隐约看见李叔江一个人在阻击日本兵。一颗手榴弹从敌方投过来,爆炸声惊天动地。 方连长一把揪掉帽子,对桑霞和沐天一摆手:“你们快撤,往山上走!我去看看!” 王沐天瞪着眼睛:“李站长呢?” “还问个屁!快走!在山下的土地奶奶庙前面等我。不准擅自行动,再乱跑我要不枪毙你我是你儿!”方连长怒气冲冲地说完便钻入芦苇飞速潜行,眨眼间消失了。 桑霞和王沐天坐在土地奶奶庙门口的台阶上。王沐天把头枕在两个膝盖头上,睡着了。当他醒来的时候,听到了李叔江牺牲的消息。 李叔江为掩护大家,在重伤情况下拼尽最后力气,又干掉了几个日本兵。 王沐天的第一场真正的战斗就是这样结束的,一切快得就像一眨眼。眨眼间一个优秀的战士就离开了大家,因为他的无知和好奇,还有他的逞强。 黎明到了,桑霞和沐天跟着方连长默默在山路上行进,王沐天停下来,回过头,看着山下。桑霞见王沐天对着山下发怔,走过来,轻轻拉了他一下。他看着桑霞,眼睛渐渐湿润了。他为自己的鲁莽和好强而懊丧悔恨。他终于意识到,在这之前,他只能算是个大胆的人,那一天他明白了,他和一个合格的、勇敢的战士之间的距离还有很远。他和李叔江、和桑霞之间的距离还有很远。 chapter 10 新四军游击支队营地坐落在一片竹林中,竹林遮天蔽日,把炎热的夏天完全拒之门外。王沐天和桑霞跟在方连长身后向竹林小道走去,一路上东张西望。这是一个新奇的世界,这里来来往往的几乎全是年轻人,这些年轻人看上去紧张忙碌,积极乐观,竹林也似乎因此显得生机勃勃。在路口站岗的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哨兵,王沐天走过他身边时对桑霞说:“小霞姐,这个哨兵比我小多了,最多十六岁!” 王沐天的少见多怪把方连长逗乐了:“这不算小,我们队伍里最小的只有十四岁。” 王沐天睁大了眼:“他们也会打仗?” “现在还用不着他们打仗,不过他们在学习打仗。听说过延安抗大吗?我们新四军也有抗大分校。” 王沐天不作声了,他有些害臊,和这里的人比起来,他以前那些行为简直是小儿科。 三个女兵端着盆提着桶快步走来,她们手臂上都戴着印有红十字的白色臂章。方连长和她们打过招呼,指着她们去的方向说:“那边是医院,这边是战地服务队,就是搞宣传鼓动的。再过去一点,那边就是团部机关。”他见桑霞四处巡视,笑了笑,“小桑找什么呢?除了医院有几顶帐篷,所有单位都是灵活机动,你看这路,这里白天当路走,晚上拉开铺盖就是屋。” 王沐天盯着路面:“下雨怎么办?” 方连长轻松地说:“每人发一块油布,下雨把油布裹在铺盖外面,照样呼呼大睡!” 一个戴眼镜、臂戴红十字臂章的男兵匆匆赶来,匆匆跟方连长打了个招呼,很快便走过去。方连长说:“这位是黄大夫,菲律宾来的。医科大学读到二年级,学的是妇产科,不过在我们这里是主刀大夫。你们刚才看到的三个女看护,其中就有两个是南洋回来的。现在我们的机关、后勤、医院、报社,只要用得上知识分子的地方,都有很多从海外回来的学生,还有些学生是从美国、加拿大回来参军的。” 王沐天兴奋地看看桑霞,桑霞的表情看上去也很激动。他们已经被这里的一切深深打动。 三个人来到一个帐篷门口,一个哨兵端枪站在封闭的帐篷门帘前面。方连长指着桑霞和王沐天对哨兵说:“这两位就是给我们送药来的同志。”哨兵对他们庄严地行了个军礼,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对王沐天行军礼,一股自豪感很自然地在王沐天心中翻滚。 帐篷的地面是被铲除了杂草,又用泥土夯实过的,十分光洁,四面搁着能够折叠的药柜,里面放着各种药瓶。方连长介绍说:“看见没有?药局是重兵把守的。有时候伤员伤痛熬不住,会偷跑进来拿药,两年里吃错药的有五六个,非战斗减员。” 一个三十多岁的药剂师正把药片往旧报纸做成的小药袋里装。方连长指着药剂师说:“这位是我们红二十八军的药剂师,中西药通吃!”药剂师对来客微微点头,并没有太多客套。 十来根楠竹杠子放在地上。王沐天走上去,掏出那把瑞士军刀,把楠竹头上的盖子撬开,从里面掏出包着棉絮的药剂。药剂师默默地走过来,捡起一个小瓶子,看着里面的白色药粉。 桑霞走上前解释:“这是普鲁卡因,这段英文是用法,告诉你怎样溶解。”她拿起一个扁扁的盒子,打开盒盖,“这些是利多卡因,跟普鲁卡因的用法大同小异……” 药剂师微笑着打断了桑霞:“英文我懂一点。不过谢谢你。” 桑霞窘迫地笑笑:“不客气。” 方连长要去跟团长汇报李站长牺牲的经过,留他俩在这里参观,转身走出了帐篷。 两人正坐在小竹凳上休息,突然从不远处传来一声惨叫。王沐天蹭一下站起来,紧张地瞪着眼睛:“是抓了俘虏在审讯吗?” 药剂师意味深长地看着王沐天:“知道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吗?我们是不允许虐待俘虏的,旁边的帐篷就是手术室。” 桑霞和王沐天绕着手术室帐篷外边走了一圈儿,看到三个窗口都被窗帘遮住了。听到里面又是一声惨叫,不过这一次比上一次压抑多了。一个女人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她在鼓励伤员:“再咬紧一点!马上就好了!” 桑霞感到一阵揪心,小声对王沐天说:“不是有麻醉剂了吗?他怎么还疼成这样?” 王沐天将手伸进小窗口,窗帘是被细绳子牵拉在帐篷壁上的,扒不开,但还是在窗口下方扒出来一条缝隙,透过缝隙,正好能够看到伤员的上半身。王沐天倒抽一口凉气,伤员就是昨天和他们一块运送药品的年轻交通员,他的双臂被绑在床帮上,牙齿咬住一块毛巾,一只女性的手拿了块白布替他擦去头上和脖子上的汗水,他忍不住又大叫一声。 那位菲律宾来的黄大夫微笑地看着交通员:“疼就骂几句!骂娘,骂鬼子都行!骂我我也不还嘴……来吧!快骂!” 交通员的脑袋突然耷拉下来,昏死过去,旁边的护士长紧张起来。黄大夫擦了一把汗,说:“基本好了,准备缝合吧。手术是成功的,他是因为疼痛昏厥的,应该没关系……” 王沐天再也按捺不住,冲着窗口大声叫起来:“你当然没关系!疼的不是你!”桑霞着急地拉住王沐天往后拽。 黄大夫愤怒地循声往外看:“谁在那儿捣乱?” 王沐天挣脱开桑霞,使了一把蛮劲,窗帘给撕下来了,隔着帐篷冲黄大夫吼叫。简陋的手术室床边,戴着大口罩的黄大夫胶皮围裙上、手上全是血迹,他正在给交通员缝合伤口,恼火地吩咐护士长立刻赶走这两个不速之客。 护士长从帐篷走了出来。桑霞眼泪在眼里聚起,目光透过泪光,眼睛越发晶莹:“麻醉剂现在送上来了,为什么不给他用?” 护士长轻描淡写地说:“就是从大腿上取一颗子弹,又不是开膛破肚!我们这里的战士哪儿那么娇气,做这么小的手术还用麻药!” 王沐天激动得像个斗鸡:“就是这个交通员,昨天夜里和我们一块儿冒生命危险把麻醉剂运到山上,现在他都疼昏过去了,你们还不给他麻醉!你们心怎么这么狠?讲人道主义吗?” 桑霞擦了把眼泪,大声说:“我代表我们药品输送站海外和国内的同志,请求你们给他用麻药!” 一个哨兵端着枪跑过来,枪杆横在王沐天面前,把他和窗口隔开,“咔嚓”一声扳开枪保险。 热血冲上头的王沐天一把抓住他的枪杆,和哨兵较量臂力:“送这些麻醉剂来的路上,交通站的李站长都牺牲了!是为了你们按着麻药不用,给伤员受刑的吗?” 哨兵“哗啦”一声拉开枪栓。王沐天抓住枪口,顶在自己胸口上:“吓唬谁呀?我什么都怕,就是不怕死!好像就你打过枪,就你杀过人!你开枪啊!” 正闹得不可开交,方连长匆匆赶了过来,他喝住王沐天:“小王,我们这是军队,不是你耍二杆子的地方!” 王沐天索性连同方连长一块儿骂:“都是骗子!我们把药千辛万苦地从海外运来,又九死一生送到部队,你们怎么对伤员的?连麻醉剂都舍不得给他们用!你们对得起海外为抗日捐药的爱国侨胞吗?” 方连长打量着王沐天没说话,脸上很快露出一抹赞许之色。 护士长制止王沐天:“小同志!” 王沐天矛头又指向护士长:“谁是小同志!我都抗战两年了!”他指着帐篷里的交通员,“比起那个伤员,我还大一岁呢!” 护士长无奈地笑:“好好好,小老同志!我们的团参谋长前天动手术,从小腿上取出一块五年前打进去的弹片,他自己拒绝用麻药,让我们把麻药省给动大手术的伤员。” 桑霞愣住了,王沐天也张大了嘴巴:“为什么?” 护士长轻轻说:“参谋长做这样的榜样,下面的战士没人愿意做孬种,对不对?每个轻伤员手术前,我们都征求他们的意见。”她指指帐篷内说:“这个小交通员,我们也征求了他的意见,他拒绝用麻药,所以我们给他敷了一些有麻醉作用的草药。” 真相大白,看来这次又冲动了,王沐天偷眼看方连长,方连长也正含笑看着他们,他又看看桑霞,桑霞跟他一样,窘迫,无地自容。看到两人的神色,方连长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王沐天对营地生活几乎是一见钟情,他太喜欢这里了,这里每个人都是那么生动自然,那么有生气,那么坚强,那么充实,他们的生命才是有意义的,他厌倦了在上海那些小打小闹,只希望自己能够马上加入到这样热烈、紧张的部队生活中去。只是琢磨了半天,一直不知道如何开口。 吃完简单的午饭,王沐天和桑霞换上了一身农家衣服,一个战士护送他们向竹林外走,刚走半里地,王沐天站住了,用恳求的目光看着桑霞:“小霞姐姐,帮我个忙好吗?” 桑霞看王沐天郑重其事的样子,不知道他又要搞什么名堂。 王沐天紧皱眉头,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一句一顿地说:“你帮我把那辆摩托车从车行取回来,把修车钱付给车行老板,那辆车就算我给我们新四军药品运输站做的捐献。还有……我从七岁开始集邮,我父亲的邮票也留给我了,你帮我把我所有的集邮簿都送给洪望楠的妹妹洪望梅,她也集邮,老是特别羡慕我的邮票。还有我的书,所有的侦探小说,都送给我那个姓郑的同学。” 桑霞感觉脑袋好像有些大了:“你这是什么意思……交代后事?” 王沐天不置可否,双脚已经要往回转了:“最后请你帮一个大忙,这个忙最难帮,不过我相信只有你能帮:劝劝我妈,不要难过,我抗日去了……”他突然转过身,沿着竹林的小道向回跑去。 桑霞蒙了,抗日?这小子怎么总搞这些突然行动? 王沐天跑回到方连长面前,一个立正:“让我留下来吧。我要当战士,我要打仗!” 方连长惊奇地打量着面前的小伙子:“你们不是要走了么……你现在不是战士是什么?” 王沐天大声说:“我要当跟敌人枪对枪,刀对刀,拼死疆场的真战士!” 桑霞追了上来,愣在一边。方连长盯着王沐天的目光带着欣赏之意,过了一会儿,重重拍了他肩膀一下:“小王同志,回到上海去吧,上海的工作更需要你。在这里当战士,只要心向抗日,有志救亡,身强体壮就能当;在上海当战士,他们十有八九都不行。你跟敌人不是枪对枪,刀对刀,但是眼睛对眼睛,鼻尖对鼻尖,耳朵贴耳朵。你想,连刀枪都不能明着拿的战斗,是什么样的战斗?哪种战斗更需要勇敢智慧还有文化?” 王沐天想了想,好像觉得方连长的话很有道理:“不过……可是……”他结结巴巴起来,他想说,他真的是很喜欢这里,却又实在说不出来。 方连长和颜悦色地说:“等战士们伤员们知道了那些救了他们生命的药是怎么来的,谁送来的,他们肯定觉得你这个战士更难当。” 桑霞看到王沐天似乎已经被方连长说服,松了口气,走上来拉住他,半玩笑地说:“小王同志,我看咱们还是回上海参加斗争去吧。” 回到上海的洪望楠,被季家鸣安置在上海郊区的一间空屋里。季家鸣找了个正骨大夫给洪望楠做髋骨复位,大夫敷了药,留下一些正骨草药。听大夫说没什么大问题,洪望楠放心了。他向季家鸣打听闻辛的情况,季家鸣反倒指责起他来:“闻辛这样的人,早就该给他来硬的。你争取心灵的结果是什么?差点儿丢了自己的性命!那天晚上,你从上海南站打电话给我,说小丁把跟踪你的人抓住了,我就觉得奇怪了,丁正堂为什么不向我请示怎么处理俘虏。我当机立断赶到车站,正巧碰见那人跟丁正堂在一起,活活儿是一只狼一只狈,我就跟着你一块儿上了去杭州的火车。没想到,姓丁的跟那个不来路不明的家伙连夜雇了一辆车追到笕桥去了。” 洪望楠悲哀地把目光投向窗外:“我怎么觉得,你的抗战和我的抗战是两回事?我的抗战是发自内心的抵抗,来自灵魂的不屈。这样的抗战,哪怕在日本人占领了中国每寸土地之后,也不会被扑灭。我们的灵魂是他们永远占领不了的。了不起他们把我们的肉体拿去,毁灭,但除了肉体之外的一切,永远属于我们自己,是自由的。这一切是无形的,是组成我们民族灵魂的……灵魂怎么能绑架?怎么可以绑架一个人去英勇抗战?这跟侵略者绑架我们的民族,要我们承认他们的共荣有什么两样?” 洪望楠回过头,发现季家鸣早已不在屋里了。季家鸣懒得听他抒情,季家鸣是实干家,他只做他认为有用的事。他找了个泥瓦匠,用碗碴把围墙给严严实实扎了起来。这意味着洪望楠被限制了自由。他这样做自有他的道理:“我只对上级负责,对你负责,也对抗战事业负责。就因为我尊重你办事为人的方法,才弄得简单的事情危情四起,我一直疲于招架!” 面对季家鸣的无理,洪望楠能做什么呢,他什么也不能做,最多也就是把床头的紫砂壶抓起来砸到门上。 季家鸣不动声色地看着洪望楠,冷冷地说:“在把你全须全尾送回飞机制造厂之前,什么手段有效我就用什么手段伺候你。我实施这个强制手段也是你逼的。怕你腿长好了,又会出去招灾惹祸,到处跟人演讲灵魂救国。你金贵啊,炙手可热!上级跟我说,造抗战的飞机,我们折不起洪望楠这员大将。委屈点吧,洪大博士!”说完拿起帽子,扬长而去。 一直没有洪望楠的消息,王多颖有些担忧。坐在轮椅上的贺晓辉微笑着安慰她:“望楠不会有事的,你要相信我这个老兵的直觉,一定是被什么事耽误了。”王多颖奇怪地看着他,她本来是照顾他的,现在倒要他来安慰了,说出去都让人笑话。 贺晓辉已经完全脱离了危险,要出院养伤,王多颖推他进入电梯。狭小的空间悬吊在空中,沉默使得时空都凝固了一般。 贺晓辉打破沉默:“最近雨多,在诊所的无线电里听到广播,说浙江、江苏好几个县发了大水,大概火车停开……” 王多颖点点头:“也许吧,谢谢你为了望楠还专门听气象消息。” 终于,又是一记震荡,电梯着陆了,似乎两人又都难以打破已经凝固的时空,走出去。电梯显示到了一层,贺晓辉伸出那只没缠绷带的手欲拉电梯门,王多颖的手却先到了,两人的手刹那间相触,贺晓辉触电一样缩回手。 到了外面,他们好像一下子不习惯起来,话也少了许多,似乎只有呆在密闭的病房里,他们的话才会多。两人似乎都多了个秘密:一切都是在病房里开始的,那么就应该在病房里结束也好。 王多颖吃了一惊,开始了什么?哦,是友情,她相信是友情,她宁愿相信。这已经很难得了,她是没有什么朋友的。 小包不会开车,特意从外面雇了个轿车,他和王多颖扶起贺晓辉,坐入后座。王多颖也挨着他坐了下来。 贺晓辉使劲挪动一下,想给她腾出更多空间,又似乎是避免挨她太紧。王多颖看他一眼,向车门边使劲挤了挤,几乎欠着半边身体。车子开动了,离开法肯斯坦诊所楼,驶向塞纳公寓。 贺晓辉看了一眼王多颖,微微一笑:“这样坐,你一会儿就会腰酸屁股疼。” 王多颖皱眉,嗔怪地说:“说话这么粗!” 贺晓辉哈哈一笑:“文雅的人就没屁股了?孔夫子没屁股坐在哪里?怎么著书立说?” 王多颖低头笑了,贺晓辉也看着王多颖笑:“哎,我就是要看你笑。现在你不担心望楠出事了吧?” 王多颖点点头,只觉得心里暖暖的。这就是友情的美好啊,关心一个人是天经地义的。 进入洪望楠的房间,贺晓辉环顾着房间,很有些不习惯:“这么小布尔乔亚!在这里住一阵,我大概有希望成个文明人。” 王多颖很认真地说:“这里离法肯斯坦的诊所很近,护士每天还会给你打一次针。不舒服了,你就给诊所打电话,他们会马上来这里出诊。” 小包考虑得周全,说一会儿出去给贺晓辉买两身衣服,好有的换洗。他告诉贺晓辉:“日本宪兵没抓住你,把你房东的房子给封了。” 贺晓辉摇头苦笑,贪图房钱便宜,他把房子租在华界,法租界的房子实在贵得不像话。 王多颖上来劝慰:“你先住在这里,等伤完全好了,可以在报纸上看看法租界、英租界的租房广告。”她转身走出门口,“我去公寓楼下的餐厅买些点心,顺便跟经理再要一把钥匙。” 门刚关上,贺晓辉的神情立刻严肃起来:“小包,检查一下房间。”小包马上掏出一把小刀,熟练地打开电话机座查看,然后迅速把机座复位。 两人又端起茶几上的台灯,掀起了床罩,打开了衣柜,没有发现异常。贺晓辉放心了:“现在看起来,王多颖这个人没什么疑点,天真、单纯,思想也比较进步,不过也不能不防。毕竟她是洪望楠没过门的媳妇。背后保护洪望楠的,是一个国民党中统的特务站。”他缓慢地走到浴室,扶着洗手台,走向浴室窗口,“还要看看这房子藏身、作战、撤退的条件。对付中统特务,要像对付日本宪兵一样警惕。你哪年入党的?” 小包说:“卢沟桥事变之后。” 贺晓辉看到楼下的院子里,一条小狗叼着球撒欢地跑过,两个西洋女人坐在长椅上聊天抽烟。 “那你还太年轻,还不了解国民党的变数。国民党就像什么呢?一句俗话说一个人没有定性,变数太大,就说此人‘猫三天,狗三天’,国民党就那样,说翻脸就翻脸。我们赣南闽西红军游击队听说要接受国民党整编,不少人开小差不干了。想不开啊!‘四·一二’是蒋介石翻脸吧?死在他刀下多少人?围剿又牺牲了多少红军!说成一家人就是一家人了?谁信得过蒋介石?跟日本人打仗还打不过来,这边国民党跟我们的摩擦停止过没有?不能不防这些国民党。”贺晓辉年纪并不比小包大多少,却俨然以过来人自居,他有这个资格,因为他的经历实在太丰富。 王多颖带了早点回来,小包对王多颖交代了一句就出门去了。王多颖回味着小包刚才的话,惊奇地问:“他刚才叫我小王?” 贺晓辉哑然失笑:“是不是没叫你王小姐不习惯啊。我们新四军部队里,都这么叫年轻战士,严肃的时候加上个‘同志’……嗯,小王同志,你买了什么好吃的?” 王多颖笑了,放下托盘,把一个瓷汤钵从托盘上端下来,放到桌上:“小王同志知道你吃西餐吃得胃口败了,想给你吊吊胃口!醋椒鱼汤,荠菜麻油包。”说着又把一个小小的蒸笼和两个小碗摆在桌上。刚揭开汤钵的盖子,贺晓辉马上吸了一口气。 “嗯……香死我了!” 王多颖把汤舀到小碗里,放到贺晓辉的面前,她指着一个小瓶说:“不够辣的话,这是胡椒面。” 贺晓辉拿起小瓶子往汤里使劲撒,用瓷勺搅和一下,喝了一口便皱起眉头:“是胡椒吗?怎么发甜呀?” 王多颖尝了一下,叫起来:“啊呀!是白糖!”说着咯咯地笑起来把贺晓辉的那碗汤抢过来,倒进了抽水马桶。 “这么好的汤给糟蹋了!你在家一定什么事都不做吧?” 王多颖抗议:“怎么不做?有一次家里来了个客人,我把盐当成糖放到他的咖啡里去了!” “估计那个客人从此再也不上你家门了。” 王多颖眨眨眼:“猜到了吧?我就是要他从此再也不上我家门!” “为什么?” “他说日本人好话。‘八·一三’以后,他果然给日本人重用了。” 贺晓辉若有所思:“哦,明白了。你也想让我从此不上门,所以拿白糖当胡椒放在我的汤里。” 王多颖却没了开玩笑的心思,神色黯然起来:“你的伤好了以后,离开这里,肯定再也不会上我们的门了。” “我们?我们是谁?” 王多颖嗔怪地看了贺晓辉一下:“你知道是谁。我和望楠啊!快喝汤吧,凉了就不好喝了。” 喝完了汤,王多颖扶着贺晓辉往床上躺,两手托着他的上半身,由于紧张和吃力,她的手在微微发抖。 贺晓辉终于躺下了,眼皮紧紧闭着,细密的汗珠从唇上冒出,额头也汗津津的。 王多颖轻声问:“每次止疼药的劲过去了,就很疼,是吧?” 贺晓辉衬衫的纽扣开了一颗,露出缠满绷带的身体,有的地方还在渗血,不过他还是不忘开玩笑:“还好……你想,老犹太在我肚皮上打了那么大的补丁,那么多针脚总是要牵牵拽拽的。他这回在我身上掏了好几个窟窿,五年前打进我身体里的子弹,他都顺便给刨出来了……《游击队之歌》唱的是‘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我呢,敌人的好几颗子弹也没消灭我一个人……真奇怪……人和什么都能共存,跟子弹也能共存……现在子弹没了,怪想它们的……” 王多颖一副家长模样:“别说话,休息。”说着,站起身欲往后退,贺晓辉却拉住她的手。她吃了一惊,看着他的手紧攥住自己的手。 贺晓辉请求她:“别走,跟我说话,一说话就打岔了……你记得我教你的歌吗?特别难唱,后半拍起……” 王多颖看着贺晓辉,那种天然的母性又被唤醒,如潮水一样涌上来,她轻声唱起来:“我们都是神枪手,是这样唱的吗?” “对,你怎么这么快就学会了?再唱: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 王多颖继续唱。贺晓辉笑起来:“你一唱我才知道自己跑了调了。” 王多颖轻轻抽出自己的手。 贺晓辉脸上出现越来越多的汗珠,虚弱地说:“这支歌把游击队员写得多浪漫啊……其实真的游击队员,非常苦,面黄肌瘦,浑身疥疮,每隔一两天,身边都会倒下一个或者几个战友,打仗牺牲的,病死的,伤口感染死的……等我好了,你教教我唱这支歌……” 王多颖站起来,轻声哼唱着向卫生间走去,拿着一块毛巾拧开水龙头冲洗,她审视着镜子里的自己:脸颊潮红,眼睛闪耀着一种奇特的光彩。不过才短短两天,她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她不认识自己了,是贺晓辉让她改变的吗?她找不到答案,内心却萌生出某种秘密的感觉——一种令她惶恐的甜蜜。 她拧开冷水的龙头,希望冷水能冲掉那些秘密的激情。她似乎成功了。从卫生间出来后,她看上去很冷静了。当贺晓辉向她表示感谢,她只是很客气地说:“这些事,我是替洪望楠做的,你要谢就谢谢望楠吧。”提到洪望楠名字的时候,她似乎有意加重语气。 门铃突兀地响了起来,王多颖打了一个哆嗦。她回头去看正被疼痛折磨的贺晓辉,贺晓辉似乎忘了疼痛,瞪着眼睛,紧盯着房门。房间静得几乎可以听到心跳。 门外的人停了一会儿,然后听到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王多颖慌了,她把脊梁靠上去,使劲抵住门:“请问哪一位?” “我,季家鸣。王小姐,请开门。” 王多颖似乎成了木偶,求救地看着贺晓辉。贺晓辉冲她摆了摆手,小声说:“出去吧。” 王多颖赶紧理理头发,喘了口气,又回过头来看着贺晓辉,他微笑着鼓励她,要她镇定。她打开了门。 三伯伯走出办公室,站在会客室门边。等平野进了会客室,他才跟进去,自己坐在一张沙发上。 平野观察着室内的布置,拿起一个瓷器欣赏。三伯伯盯着平野的侧影:“先生看上去很像中国人。” 平野回头:“那王先生看出我不是中国人?” “西方人觉得中国人和日本人让他们很难区别,其实我们中国人和你们日本人的差别,有时候要大于中国人和西洋人。先生一定是在上海住了很多年了吧?” 平野的脸又冷又硬,就像冬天的冷馒头:“我不是来跟你扯闲话的。” 三伯伯不动声色:“哦?那你是想直接从这里把我抓走?” “你怎么知道我要抓你?” “那你来干什么?跟我做期货现货生意?或者做其他投资生意?” “投资生意当然好,不过我钱不够。” “上海滩上大部分有钱人都是从身无分文的赤佬起家的。哈同、萨荪、黄先生、杜先生最早都是瘪三,原先他们是各种人等,现在都到了同一个人等,就是有钱的人等。” “在你这里,各种东西都能投资赚钱,对吧?”平野凝视着三伯伯,“情报也可以投资。” “那得看什么情报。” 平野单刀直入:“我打听了,跟你常打交道的那个荷兰人想花大价钱弄到中央飞机制造厂的资料,最重要的是头一批、第二批投产的机型。我还知道,你想要他弄到非常重要的国际情报,宁可用中央厂的情报去跟他换。” 三伯伯平静地看着平野,心里却在盘算。 平野继续说:“假如我跟你换呢?” 三伯伯摊摊手:“我很想跟你换。不过我一个字的资料还没获取。” “我可以再等等,等你获取了情报……”平野又纠正说,“哦不,资料。” 三伯伯用手敲着身旁的茶几:“平野先生很清楚,想得到什么和能得到什么,不是一回事。比如钱财,我渴望得到它,越多越好,永无止境,可是究竟能不能得到,不取决于我,对吧?” 平野开出条件:“只要你能给我供应中央飞机制造厂的资料,任何资料都行,我可以让你对钱财的渴望暂时满足一下。” 三伯伯点起一支雪茄:“我是这家银行的总经理。我手里每天流动着万两黄金,平野先生,我像是给点钱就满足的人吗?够格称得上钱财,在我这里,就是上海的一个局部了。况且,你想得到的资料,我连根毫毛都还没看见。” “那好吧。”平野用毋庸置疑的口吻强调,“一旦你得到任何这方面资料,我必须是你第一个主顾。明白吗?我出的价钱一定比那个荷兰情报贩子高几倍,一定会让你满意的。做生意我从来不在价钱上苛刻,这样生意才长远有得做。” 三伯伯点头表示同意:“对的。生意生意,比货色为生计,谈价钱为意趣。你要是眼下有什么资料想出手,我可以帮你参考一下价钱?” 平野感到吃惊:“这么快生意就要做起来了?” 三伯伯吐出一口烟:“我是上海人。上海人做生意,一寸光阴一寸金。” 季家鸣到洪望楠的房间完全是一次偶然行为,他例行公事地向公寓经理询问最近有没有人找洪望楠,公寓经理告诉他,王多颖最近常来,现在正在洪望楠房间。直觉告诉季家鸣,王多颖的行为不寻常,这里面一定藏着什么猫腻。他看到开门的王多颖神色很不对,于是更确定了自己的怀疑,王多颖坚持要跟他到楼下谈,而他坚持要到房间谈。他老谋深算像一只老狐狸,王多颖哪里会是他的对手,趁王多颖不注意,他打开了洪望楠房间的门。 季家鸣的笑容简直讨厌极了,无情,冷酷。他对王多颖说:“这房子真不错,是我给洪望楠租的,付账是我付,每个进入这房间的人,我都有责任保护他的安全,也有权利了解他的背景,哪怕她是洪望楠的马上要婚娶的女人。” 很可惜,季家鸣转遍了整个房间一无所获。他不甘心,假装离开,然后又神经质地杀个回马枪,依旧一无所获,这次他是真的走了。 关上门,王多颖整个人几乎瘫软在地,她也跟着做了一回地下党,这滋味真不好受,魂都吓没了。她四下张望,搞不懂活生生一个大活人怎么能够神奇地凭空消失,莫非真有隐身术这回事? 她轻轻唤起贺晓辉的名字,听到一声微弱的回应,声音从浴室里传了出来,她冲过去。看到贺晓辉从浴池对面的白色方形小门里钻了出来,他已经筋疲力尽,刚出来便歪在地板上,满头大汗地激烈喘息着。 王多颖扑上去扶起贺晓辉靠墙坐下,后怕和激动的眼泪流了出来:“吓死我了!”经历这一番折磨,她和贺晓辉已经称得上是患难之交了。 贺晓辉苍白的嘴唇动了一下,还不忘得意:“什么中统……饭桶吧……你打开这个柜子看看……” 王多颖打开方形小门,毛巾和被单全坍塌下来。 “往上看。” 王多颖把头探进柜子里,抬起头,看见一道烟囱似的通道,一直通向上一层楼的同样的储物柜,靠墙的地方,有一根铁链。刚才季家鸣打开小门的时候,贺晓辉正抓在这根铁链上。 贺晓辉朝王多颖狡黠地眨眨眼:“原来这里是运送东西的,上下通着,现在停用了,改成了壁柜。小包把顶上的板掀掉了,我就站在这些毛巾被单上面。那个饭桶只要往上一看,我就暴露了。”他的喘息又加重了。 王多颖扶着他往外走,他却轻轻推开她:“我自己能走。” 王多颖不放心:“伤口疼得要命吧?” 贺晓辉笑笑:“奇怪,刚才一点儿都不疼了,现在又开始疼。” 猎人都说,受了伤正在疼痛的野兽是最危险的,它们面临外来危险的时候,一刹那间会比对手有力量得多。人也一样。对于此刻的王多颖来说,面前的这个男人简直不像是个人,可是说他是野兽也不合适,那他究竟是什么? 贺晓辉坐到床前,但腿抬不起来,王多颖走上前去,帮他把腿放到床上,又慢慢让他躺倒。两人的脸此刻离得非常近,连彼此的心跳似乎都能听得见。王多颖感觉到贺晓辉在看她,瞥了一眼,看到他的目光充满温情。她的心跳又加快了,嘴上却说:“还疼吗?” 贺晓辉避而不答:“你猜我刚才在想什么?” 王多颖低下头,又摇摇头:“猜不到。” “我在想,你唱歌怎么一点儿都不跑调。” 王多颖忍不住笑出声来:“你怎么还会想到那儿去?真奇怪!” 贺晓辉闭上眼,喃喃地说:“因为我的……紫兰唱歌也不跑调……一点儿也不跑调……” 贺晓辉的呼吸匀称深邃起来,胸口微微地一起一伏。他太疲惫,很快睡着了。王多颖注视着他,突然感到几分羞臊,断然收回目光,逃似的离开床边,向门口走去。 到了门口,还是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他一眼,他睡得如同婴儿。 桑霞和王沐天回到家。桑霞直接冲进浴室,脱掉衣服,把淋浴喷头开到最大,尽情地享受水的洗涤。她仰着头,任水的芒刺扎在她的脸上,脖子上,胸脯上,扎着她柔韧健美的肢体,扎进她浓密的短发。 楼上洗手间里,朱玉琼用一块毛巾给光着上半身的王沐天擦着脖子后面的灰垢,她这两天一直提心吊胆,现在看到儿子一点事没有,大感安慰,笑骂说:“像是到苏州河底下的烂泥里打了个滚儿,滚成一条泥鳅了!”她是很容易知足的,只要儿子不出事,那便天下太平。她要是知道王沐天昨晚的战斗,非给吓神经不可。 洪望梅来找母亲孙碧凝,听姆妈说王沐天回来了,便风风火火跑来找他问罪。女人在某些事上总有着天生的敏锐和洞察力,她拉王沐天到了阳台,质问了一番王沐天,王沐天的谎言很快被她揭穿,她绝望地下了结论:王沐天跟桑霞出门,是去约会的。她用英文表达她的绝望:“You love her! You are lovers!你们出去过了两天honeymoon!” 王沐天好像做了亏心事一般面红耳赤,半天才想起来反驳:“国难当头,你还会有这种猜想!无聊!你不脸红吗?” 洪望梅冷冷地说:“国难当头,上海还不是到处有人摆喜酒,结婚生孩子。国难当头,别的事情插不进来,只有谈恋爱可以插进来!” 王沐天心虚,表面上却很装腔作势,口里骂着洪望梅俗气小市民,转身要走。他这一生气,洪望梅倒是看出了一线希望,有些不确定自己的判断了,赶忙伸手拖住他:“我们两人一直那么要好,就因为来了这个桑霞!她会抗日,我不会吗?我跟你讲过好多次了,只要你做的,我就跟你一道做!你抗日,我就抗日!你革命,我就革命!” “抗日是我的事吗?是我做的一桩买卖,是我开的一家店铺,可以雇你来抗日,聘用你来革命,对吧?你的觉悟比管妈、老罗还要低!你知道什么是抗日吗?我告诉你,喏……”王沐天说着用手比划起来,“日本鬼子就这么近,近得连他们身上的汗味都闻得到……他们的枪口就这样对着你,炸弹就扔到你脚边来爆炸;你的上级、战友就在你身边倒下,流血牺牲!小姐,革命不像小说里写的那样!” 洪望梅委屈地说:“桑霞能革命,我就不可以革命吗?” 王沐天冷笑:“你……你要是去革命,我回来帮老罗剥葱拉倒。” 洪望梅大叫:“你侮辱我!”说着说着眼里涌出豆大的泪珠来。 王沐天心软了,任她拉住他的胳膊,慢慢回到自己的藤椅上,坐下。 洪望梅抽抽搭搭地说:“反正你过去对我不是这样的,就是从新加坡来了个桑霞弄的!你是个懦夫!喜欢一个女人,跟一个女人幽会,为什么不敢承认?” 王沐天又烦躁起来:“可是我们没有幽会!哎呀,我跟你讲不清楚了!要不是我们有纪律,我就会告诉你,我们到底干什么了!” “你不用告诉我。”洪望梅痴痴地看着他,含泪的两眼如同两汪清水,“要是你没有跟桑霞谈恋爱,你就……”她吞咽了后半句话,狠狠地瞪着他。 王沐天急于表现自己的清白:“就怎么样?你要我怎么样都行!” “就跟我证明!” “怎么跟你证明?” “亲我一下,我就相信你!” “啊?”王沐天这下为难了,“我……我真的……” 洪望梅失望至极:“不敢证明吧?” 王沐天狠了一下心,把脸凑过去,吧唧亲了洪望梅一口。洪望梅马上雨过天晴,趁机抱住他的脖子,把脸埋在他颈窝里。他傻眼了,欲挣扎又不敢,僵硬着身体,半天不动。 洪望梅侧脸看着王沐天,一下子吓住了。王沐天两眼含着眼泪,好像被她欺负了似的,大惑不解:“沐天,你怎么了?” 王沐天一脸的悲愤:“上海之外,就是战场,时不时死人……一个好好的人,为了掩护我,死了,连尸体我们都没看见……你还问得出这么轻浮、无聊的事……” 站在楼上小客厅的孙碧凝看到王沐天这一幕,赶紧悄悄退到小客厅门外,假装无事地叫起来:“望梅!小妹!你过来一下!” 洪望梅从藤椅上跳起,转向王沐天:“下次去抗日,记住叫我一道去。再瞒着我,我们一生一世不要再来往!”说完,跑进了小客厅。 王沐天释然地长出一口气,任眼泪流下来,又愤愤地用拳头把眼泪擦掉。他的眼泪是真的,只是所托非人。 他看到从浴室出来的桑霞出现在楼下的院子,弯着腰,用一条毛巾甩着头发上的水,苗条的身体由于弓腰而形成完美的两弯弧度。这么美的人,这么青春的身体,在昨夜的战斗里,如果遭遇不测……他不敢再想下去。 三伯伯从大门口走过来,埋头梳头的桑霞抬起头冲三伯伯打招呼,三伯伯看到她,愣了一下,突然伸出一根手指指着桑霞,脸上浮起长辈的微笑来:“你啊!你和阿沐把我们都急死了!” 桑霞面带歉意的微笑:“我跟娘娘赔了礼,这里也跟您赔礼。” 三伯伯打了个哈哈:“你娘娘倒不如我担心,说阿沐跟小霞在一起,不会出大差错的。不过,我是两天没有吃好饭,两夜没有睡安稳。我要跟法国巡捕房的法尔福上校打电话,玉琼叫我再等等……” 两人边说边往房子里走。三伯伯叹息着,似乎是在提醒:“上海租界的太平就是一层脂粉,不仅经不住一点风吹雨打,还带有那么一点无耻。租界外的上海人,有一点钱,就往租界里搬,租界的商业利润,比打仗之前还高得多。离开租界一点,就连粉饰的太平都没有了,处处危险。所以你们以后最好不要轻易离开租界……” 来到楼下大客厅门口,桑霞推开门,做了个邀请的姿势:“我们不是没事到租界外闲逛的,三伯伯一定猜到这点了。” 三伯伯走进大厅,看到客厅里的一些家具被整理和重新布局过,一些不常用的东西堆放在一个角落里,空间顿时显得宽敞许多:“真难为你,把这里收拾得这么整洁。” “总是要收拾的。” “收拾得像个新地方。说起来奇怪,一般人要收拾这个家的东西,玉琼她是不肯的。” 桑霞边梳头边坐下来:“我不是想给娘娘收拾东西,就是想打扫一下,打扫干净了,就可以看到这房子原来的样子,打扫的时候就顺便归拢了一下。我就是这么个人,心里闷了,积攒一大堆事情要考虑了,就会找事情做。打扫啊,收拾东西啊,都能让我转移注意力,不去想不开心的事。” “什么事让你不开心?”三伯伯要从桑霞的眼里发现秘密。 桑霞神色黯淡下来:“我眼看着一个同志牺牲了。我第一次那么近地看着日本鬼子杀人,何况杀的是一个好同志。” 三伯伯的目光马上变得冷硬:“就是这两天?”他早猜到,这两天王沐天跟着桑霞不会有什么好事。 “前天夜里。” 三伯伯冷冷地看着桑霞,素来慢悠悠的平静突然破裂:“你这个女共产党!你钻进王家来,冒名顶替,妖道惑人,唆使王家的孩子去走邪路,还带他去冒生命危险!” 桑霞没有料到三伯伯反应如此激烈,心下震惊,表面上却依旧保持着镇定:“阿沐要走什么路,正路也好,邪路也好,唆使是没用的……” 三伯伯打断桑霞:“闭嘴!听我说完!我这一辈子没有家室,没有子女,把王家的子女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我不能睁着眼看你葬送阿沐!现在请你站起来,跟我走。” 桑霞还是第一次见三伯伯如此激动:“去哪里?” “我早就想跟你谈一次话了。你以为我会让你在这个家里一直蒙混?找个地方,我们俩之间先把话讲清楚,之后再决定拿你怎么办。你放心,我会让你体体面面地下台阶的。”三伯伯说着便头也不回走到门口站住。 是到了真正摊牌的时候了,桑霞也不再回避:“好啊,本来我请三伯伯进来,就是想跟您好好谈谈的。” 王沐天从楼上下来,察觉到二人间的气场有些古怪,强笑一下:“三伯伯好。” 三伯伯不冷不热地说:“我好,只要你回来,我和你妈就好得不能再好了。” 洪望楠像个局外人,甚至连局外人都不是,他只是一团透明的空气。只不过两天没见,王多颖便似乎成了另外一个人,见到他之后,没有欣喜和激动,甚至没有一句问候,只是惊慌失措地在房间四处寻找,她最终没有找到她想找的,更加惊慌,快步走出门口,冲向马路。 洪望楠看着王多颖穿过马路。她东张西望,对来往车辆漠不关心。或者,对整个世界她都漠不关心。 她走进一间咖啡简餐馆——那家咖啡馆正是桑霞和洪望楠吃过早餐的店铺。她恍惚地走进去,目光扫过一桌桌陌生人,又恍惚地退出去,恍惚地返回到塞纳公寓。她似乎还是没发现洪望楠,只是焦急地向门卫打探消息。 “请问,你有没有看见一个先生,中等个子,二十五六岁,胡子拉碴,穿一件淡蓝衬衫、灰色裤子从公寓里出去……要么就是一个矮个子中年男人把他带走的?” 哦,洪望楠明白了,她在找贺晓辉。他开始感到妒忌,因为她好像从未如此在乎过自己。 门卫记忆力不错,告诉她,她说的这位先生是跟一个很年轻的先生一道走的。 她像是迷失了自己,木立在门口,徒劳地寻找出口。洪望楠走上前,轻轻拍拍她的肩膀:“可能他们有急事,来不及跟你告别就走了。他们这种人,都是来无影去无踪,又缺乏点礼节教养……” 她猛然一惊,转过身,双眼充满悲伤,她似乎这才注意到洪望楠的存在,呆呆地说:“望楠,对不起,我把他弄丢了。” 洪望楠轻声说:“你没有对不起我。”他伸出手来,拉起她的手,她跟着他一起走进电梯。 电梯里,洪望楠紧紧拥抱她,她不自觉地反抗了一下,才被动地靠在他的肩上。洪望楠轻轻地亲吻她,每一吻都像一记叩问,最后他的嘴唇落在她的唇上,她又是情不自禁地躲闪了一下,再次被动地接受他。 洪望楠似乎找到了答案,他放开她,走到窗前,看着楼下的院落:“贺晓辉不告而别,伤了你的心了?” 她没听出他的伤心:“今天季家鸣来过,盘查我半天,又里里外外地搜查了一遍,幸亏贺晓辉藏起来了,没给他搜出来。后来我出去了一个多小时,是去……” 洪望楠不耐烦地打断她:“买药。我知道你去买药,买力道更大的止疼药。” 她终于意识到洪望楠的不悦:“我回来一看到他人没了,马上想到的是季家鸣,我怕他把老贺抓走……” 洪望楠更加粗暴地吼道:“季家鸣抓他干什么?现在是国共合作时期!贺晓辉也知道我在为国民党政府做事,他跟我倒不分国共啊,住到我这里,跟我的未婚妻谈恋爱!” 她歇斯底里叫了起来:“胡说!他跟我之间谈的就是打仗、游击队的生活,谈新四军里的艺术家、音乐家、《游击队之歌》……” 她忽然推开浴室的门,冲了进去,把浴室门紧紧关上,似乎这样才能证明她与世隔绝的清白。 但是洪望楠趴在浴室的门上,并不打算放过她:“他跟你讲打仗是吧?打的都是谁?是我服务的国民政府!他革命就是要革这个政府的命,最后由他们坐上政府的交椅。他还跟你谈打倒土豪劣绅了吧?你的祖父就是有名的豪绅,所以他的革命最终会革你家的命,革你的命!因为你是豪绅家的小姐!你以为他们想建立的乌托邦有你的份儿?不要搞错了!” 里面一点声音也没有。洪望楠有些恐慌,使劲敲起门来。他握住门把,左右拧动,然后拼命摇撼着。 门却轻轻地打开了,她轻轻走出来,无辜无助地看着他,眼泪渐渐在她眼里聚起,慢慢流出来。洪望楠猜不透这眼泪的意义。 她从他身边绕过去,走到餐桌边,拿起自己的小包。她要回家了。 电话铃突兀地响起来。 洪望楠看着她:“你接吧。我是偷偷跑回来的,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贺晓辉的电话,跟她告别。贺晓辉说:“对不起,我不能跟你多说。你要多保重,跟洪望楠好好生活。说不定,战争结束了,我还会回到上海来,还能见到你。所以,你一定要保重。再见。” 她的手从挂下的话筒上慢慢地、似乎不舍地抬起来。洪望楠看见她的肩背微微地抽动起来,越抽动越厉害,她在哭泣。 “你到底怎么了?你俩之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她猛烈地摇摇头。 “告诉我,我比你大得多,经历也比你多多了,告诉我实话,你们到底怎么了……” 她喊叫起来:“什么也没有……我不要你把他想得那么下作!”她又蹲下来,缩在墙根,“都是……都是我不好……” 洪望楠再也忍不住,他需要一个明确的答案:“你爱上他了?” 她吓了一大跳似的抬头,脸上全是泪水,静静看着洪望楠,哽咽也被吓得停住了。 洪望楠蹲下来,晃了晃她的肩膀:“是不是?” 她惭愧地,却也是痛快地点点头。哭泣这才真正决堤,她扑在洪望楠肩上痛哭起来。 chapter 11 1939年夏天的那个晚上,一向只做投机生意的三伯伯,破天荒地答应去做一桩不赚钱的买卖:利用银行的便利条件,帮助新四军管理一笔海外捐助的款项。三伯伯成功地用这笔款子做了投资,在1939年到1941年之间,这笔钱部分解决了新四军的医药费用,但是他拒绝去收共产党的佣金。因为他认为,收了佣金就等于被雇佣,他不愿意涉足政治,他只希望王沐天能够平安,这样他才对得起王家,对得起他深爱多年的朱玉琼。也许在他看来,这只是一场纯粹的交易。 桑霞和三伯伯在那个晚上谈话之后的第二天便离开上海,回南洋去筹募资金。从南洋回来后,地下党组织出于安全考虑,直接派她去了皖南龙岩的新四军军部,王沐天有大半年的时间没有见到她。组织另外派了一个老同志到果品批发站来领导王沐天和小包,他们的药品输送站在十六铺一直坚持到1940年春天。 1940年的春天,王沐天进入中国抗日军政大学第五分校学习,随后秘密加入中国共产党。 同年,王沐天正式参加皖南地区新四军,和他一起参军的还有小伙伴小郑,他们的另外两个伙伴小刘和小高早在去年便跟着洪望楠走了——制造打击日寇的飞机,这是他们俩认定的最有效的抗战工作。 虽然吃住条件艰苦了一些,但紧张有序的生活让王沐天感到无比充实,这正是他梦寐以求的生活。刚到新四军根据地的几个月,是他一生中最开心、最振奋的时间。既学习战争理论,又参加实战演习,还能够经常见到桑霞……当然,这是他的一个小秘密。 可以看出,一年多的锻炼在王沐天身上发生了明显效果。他依然年轻,但你会发现他和去年已经有了很大不同:他的眼睛时不时透出一种奇怪的东西,那是与他年龄不成正比的成熟和坚定。 1940年的上海,空气里漂浮着几丝诡异,充斥着暧昧和肃杀的味道。如果为这两者寻找代言人,三伯伯和平野谷川无疑是最佳人选:三伯伯依旧波澜不惊地喝着他的红酒,抽着他的雪茄,打着他的弹子;一向低调的日本商人平野谷川却浮出水面,摇身一变成了日本少佐——他本来就是军人,商人只不过是一种掩饰。 三伯伯干净利索地出杆,随着一声脆响,一只球撞在另一只球上,球沿着奇妙的路线来回滚动,然后两只球同时落袋。他直起身,一向含而不露的面孔上,微微有些得意之色。 他身边依然是那个荷兰球友凡达伦,是球友,也是生意伙伴。 凡达伦漫不经心地鼓掌,他的兴趣显然不在球上,而是国际局势:“东条英机取代禁卫摩当了首相之后,美国还在跟日本谈判,有什么谈头?罗斯福不过是在拖延时间,能更充分地备战。不过日本未尝不是借谈判拖延时间,做世界大战的准备。今年五月德国占领了法国,日本就开始落实他们的计划了,因为希特勒把英国和美国的注意力引开,日本就能彻底掀翻荷兰殖民政府在印尼的控制,把印尼的石油资源夺到手,同时占领缅甸,切断滇缅公路,这样重庆政府得到外国援助的通道就断了。假如日本人的计划能实现,他们的亚洲霸主地位基本就确立了。” 看到三伯伯在很认真听着他的信息和分析,凡达伦继续说:“不过希特勒也希望日本能把美国拖住,即便美国参战,也会被日本困在太平洋上。最近希特勒跟斯大林又不亲了,说不定要撕毁《德苏互不侵犯条约》。用不了多久,斯大林就会跟日本缔结互不侵犯条约,斯大林不愿意一面对付希特勒,一面对付日本,两线作战会很消耗的。想要细节吗?” 三伯伯问:“价钱呢?” 凡达伦笑笑,对于这个老客户他很放心:“一会儿慢慢谈。” 三伯伯坐了下来:“关于中国国内的消息,你有什么新鲜货色?我指的是各方面的消息。” 凡达伦压低声音说:“我有一个无价的消息:日本人通过中介,准备给蒋介石设宴。” 三伯伯有些兴奋了:“消息可靠程度?” “百分之八十五。”凡达伦观察着三伯伯的反应,“还想听国内消息吗?国民党在黄桥一仗吃了一记大亏,现在已经下定决心要狠狠收拾共产党。他们会来一个大动作。” 三伯伯神情变了:“什么样的大动作?” “比如,造出一个口实,再次改编新四军。叫是叫改编,其实就是取缔编制。” 一个服务生进来,对三伯伯悄声说有电话找他,三伯伯轻声向凡达伦道歉,走出弹子房。 朱玉琼的声音在电话里一直颤抖:“出了大事了!我们的亲家公给日本兵打得七窍流血,还给他们捉到宪兵队去了!” “我们的亲家公”,这话是有背景的,三伯伯和朱玉琼已经秘密订了婚,在王沐天入党的那天。 洪涧琛正在圣约翰大学课堂授课,平野谷川带领十几个日本宪兵冲进讲堂,他给洪涧琛定的罪名是:辱没大日本国的荣光和尊严。一番激烈冲突之后,日本兵拔出寒光闪闪的刺刀,学生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位受人尊敬的教授被抓走。 平野少佐和书记员坐在日本宪兵队拘留所的审讯室,浑身血迹的洪涧琛被拖了进来,安置在一张椅子上。这位六十多岁的老人刚刚遭受过一顿殴打,痛得不断抽冷气,身体不断从椅子上往下滑。平野担忧地看着对面面色如土的老人,他担心洪涧琛会忽然中途断气,那样麻烦就大了。 “洪教授,把你这样有名望的教授带到这里,实在是无奈,也是一场不愉快的误会,现在我们就来清除这场误会。只要在这份文件上签名,马上就可以放你出去。”他向身边的看守使眼色,看守拿着上面印有“悔过书”几个字的文件,走到洪涧琛面前。 平野把悔过书递到洪涧琛面前:“签下你的名字,就可以回家了。” 洪涧琛睁开血肿的眼皮,看了一眼铅印的格式化的悔过书,闭上眼睛。 平野笑得有些勉强:“不要这样高傲嘛!你也给我下不来台了,是不是?你签个名,我们大家都可以下台。你现在就可以回家!” 老教授纹丝不动。 “哦,我知道你顾虑什么。放心,所有签了名字的悔过书,我们特高课会秘密存档,永远不会有人知道。我们大日本帝国的军人,说话一贯算话。” 审讯室一阵沉默,只有洪涧琛吃力的呼吸声。平野用手指头敲了敲桌面,洪涧琛仍然没有反应。 平野站起身,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冒犯大日本帝国,总要赔个礼吧?哪怕是私人之间,赔礼道歉也很正常。悔过书就是赔礼。西方人被冒犯,还会跟你决斗呢。” 看着一脸平静和淡然的洪涧琛,平野突然用拳头猛砸桌面:“喂,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你儿子洪望楠是国民党飞机制造专家,正在指挥他的工人造飞机对付我们大日本皇军!” 洪涧琛一动不动,一副任杀任剐的超然。 平野冷笑:“你要是不签字,就再也见不到你心爱的儿子了!” 走廊里突然传出一阵惨叫,显然不是一个人的声音,洪涧琛听到叫声,微微睁开眼,平野注意到他的神色,缓缓地说:“这几个人马上就要到刑场送死去了,你要不要跟他们一样?” 电话铃响起,平野抓起电话,是他的上级三岛大佐:“美联社和法新社的电台都广播了这个消息,你要马上想办法把这个老头的案子处理掉,他要是不投降,就尽快地秘密处决他。在上海的西方人都自命不凡,总觉得他们是民主自由的使者,好像他们才是亚洲人的救世主,假如这个老教授的问题处理不妥,日本人会被他们宣传成迫害学者、反文明的野蛮民族,他们已经在这样攻击谩骂我们了……” 平野恭恭敬敬地询问:“那您的意思,什么时候秘密处决?” “看他的悔过情况,假如他悔过,我们可以利用这份悔过书做宣传,堵上西方新闻界的嘴!” “给他多长时间的限期?” “最多到明天夜里。” 院子里传来几声枪响,受到震动的洪涧琛睁开眼睛,看着窗外云淡天高的秋日天空。 被枪决的人微弱的最后呼号和呻吟随之传来,接着又是几声零星的枪响。 洪涧琛哆嗦了一下结了一层血壳的嘴唇。几只鸽子飞过窗外洒着阳光的蓝天,鸽哨长鸣,似乎在为无名殉难者哀歌。 万里晴空的尽头,飞机的轰鸣渐渐近来,这声音似乎充满不祥,很快,一架架飞机掠过热带森林的树梢,飓风一样摇晃着整个森林。 设在雷允的中央飞机制造厂的某车间的一个战斗机内,洪望楠在检查一架刚刚修好的小型客机的通讯系统,旁边站着一个美国工程师。洪望楠对助理小刘说:“请闻辛总工程师来看一下,这方面他是内行。不管怎么说,这是蒋总裁的座驾,要收拾得完美无缺才能让它放飞。” 小刘面孔黝黑,却又英气勃勃,正气凛然的面孔丝毫找不到昔日的影子,他回答一声“是”便扭头跑去。 闻辛很快赶来,他戴着耳机坐在通讯仪器前面检查片刻,拍了拍美国工程师的肩膀,用英文告诉他:“好得不能再好,哥们儿,通讯仪器都灵敏得出奇。” 洪望楠提醒闻辛:“请你给我具体的报告。这是蒋总裁的座驾,必须保证……” 闻辛冷冷地打断洪望楠:“知道是老蒋的座驾!跟得倒快,老蒋刚刚荣升国民党总裁就改口了!”一年多以来他对洪望楠一直横眉冷对,心里憋着一肚子火,找个机会便给洪望楠脸色看。对此洪望楠早已习惯,这疙瘩恐怕是解不开了。 闻辛忽然睁大了眼睛:“我好像听到有大群的飞机从东北方向飞过来。” 美国工程师马上凑到跟前:“大群的飞机?” 闻辛又听了一会儿,神色越来越紧张:“赶快停止作业,立刻组织防空,以防万一……” 洪望楠却半信半疑:“停止作业,组织防空会有损失的,请你再听一次,有什么不妥吗?” 闻辛看也不看洪望楠,把耳机往洪望楠手里一扔:“不相信我,你就自己听好了!”说罢甩开手走开,来到机舱门口,做准备下飞机。 “你这是什么做派?” “一个被绑架的人的做派。” 顷刻间,防空警报响彻整个飞机制造厂,制造厂的人们紧张起来,开始四处奔逃,但无论如何奔跑,也无法摆脱笼罩在他们头上的乌云。 高射机枪向插着日本国旗的轰炸机开火,轰炸机上升,避开高射机枪的火力网,用更加狂暴的轰炸向高射炮施行报复,密集的炸弹被轰炸机排泄下来。炸弹所落之处,火光四起,烟柱滚滚,一堵堵墙壁倒塌下来,一片末日图景。一颗空中炸弹落在刚检修完毕的蒋介石私人座驾旁边,汽油轰然爆炸,飞机被一片火海浓烟淹没。 日方不愿让自己有任何损失,偷袭很快结束。洪望楠捡到一条命,他身边的闻辛全身焦黑,慌乱地寻找自己的眼镜。 一具具盖着白被单的尸体整齐排放在焦黑的草地上,上身和脸上都缠着绷带的望楠走过来,掀起一条白被单,辨认着……站直,又走向下一具尸体。 一只被烧残的棉袜从白被单里露出来,棉袜的袜筒上带一圈红蓝装饰。那是小刘的棉袜。小刘第一天跟随洪望楠的时候便是穿这双棉袜。 洪望楠欲哭无泪,呆呆地跪在小刘尸体面前。 雷允飞机制造厂被轰炸的消息,第二天就传到了上海。一大早,朱玉琼便慌慌张张地跑到王多颖的卧室:“你赶快到楼上来听无线电,出大事了!” 广播员正在播报中央飞机制造厂被轰炸的消息:“中央飞机制造厂经过两次迁移,如今的工厂规模远超过曾经的厂区,昨天上午,百分之四十的厂房被炸塌,唯一没有受到破坏的地方是工厂的医院……” 王多颖如五雷轰顶,站在小客厅门口一动不动。朱玉琼担忧地看着她,半晌,她才哭出声来。朱玉琼也擦了把眼泪:“也许望楠没事呐。去吧,到你洪家姆妈家看看,我真担心她受不住这打击。”王多颖默默点点头,走下楼梯。 王多颖赶到洪家,在门前待了片刻,才鼓起勇气敲门。洪望梅开了门,她双眼通红,显然是刚经历过一场痛哭。瘦小的孙碧凝迎上来,看着她们,却忽然轻轻笑了:“傻孩子,哭什么呢?”她轻轻地把洪望梅和王多颖揽在怀里,反过来劝慰她们:“坏消息来了,你要想到更坏的事情,最坏的来了,你也要学会想开,因为它至少不会再坏下去。坏消息把我们打倒了,我们怎么等着他们回来?” 一列驶向上海的列车上,一个年轻的女子坐在靠窗位置,也在认真阅读当天的报纸。她轻轻放下报纸,满脸悲戚地把视线转向窗外。窗外天低云暗,秋雨如雾,收获过的稻田,湿一滩干一滩,和春天、夏天的田野相比,显得十分狼狈。 从玻璃倒影中,她似乎看到火光浓烟,一个男子挣扎着向她跑来,跑近了…… 夜晚徐徐到来,上海会馆内似有若无的爵士乐和远处的巨轮鸣笛交融着,爵士乐和船鸣都显得有些神秘和悲哀。三伯伯站在会馆露台上,凭栏远眺着黄浦江上来往的船只、点点灯火。法尔福走过来,手指头攥着一根雪茄烟,重重地趴在栏杆上。 法尔福看了一眼三伯伯手中垂下的报纸,说:“日本人把中国人和美国人的掌上明珠给炸了,简直是一场噩梦。” 三伯伯面无表情地说:“噩梦好像没有影响你的心情。” “法国都被德国占领五个多月了,时间消耗了我所有的悲伤。” 三伯伯忽然冷笑:“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个噩梦式的结局。两国交战期间,怎么能重金投入一个如此规模的飞机制造厂!投资这个厂的钱可以买进多少架最先进的飞机?糊涂!做不好生意的人,就搞不好政治!” 法尔福不愿意再谈论这个话题:“老兄,这么急着找我,就是要我听听你此番见解?” 三伯伯从外衣口袋掏出一个信封:“你赚钱了。” 法尔福接过信封,满不在乎地塞进口袋,反正三伯伯是从来不会让他赔钱的。 法尔福意味深长地看了三伯伯一眼:“有那么几次,你为我贴钱了,我又不是没看出来。日本、德国、意大利成立轴心盟国,说不定哪天一大早,你睁开眼睛,法租界已经不存在了,全上海都成了日租界。那时候我在上海就没得混了。用中国古话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你王先生养我这个兵好几年,一定是想在一次大的危机中用我。” 法尔福无疑很聪明,所以跟他说话不用绕弯子,三伯伯问法尔福:“你跟日本人——军界的也好,政界的也好,只要是有影响有权威的日本人,有交情吗?” “你知道我不喜欢日本人。我讨厌没有幽默感的民族。德国人、日本人,都没有幽默感,所以他们不会通过政治在外交台面上调侃,以此来解决问题,所以总要发动战争,用战争解决问题。不过我自信可以去魅惑一个所谓的有影响的日本人。”法尔福得意地咧嘴一笑,“问问上海的各国美女我的魅力如何,我可以把鸟都从树上魅惑下来。” 两人走进弹子房,三伯伯说出实情:“我有一个朋友,跟我从少年时代就认识了,是个挺有名气的艺术史学者。他昨天被日本宪兵打伤了,伤得很严重……” 法尔福不解:“那就找医生啊!找我干什么?” “你听我说完。日本人打伤了他,又把他拘捕了。我从昨天就托人打听消息,可是什么消息都打听不到。” “他是不是抗日分子?” “日本人认为他是的。” 法尔福盯着三伯伯,忽然问:“你什么生意都做,怎么就没跟日本人做过生意呢?” 三伯伯苦笑:“我怎么会不跟日本人做生意呢?当然做过。我托了一个跟我做生意的日本人去打听的。可能他太微不足道,够不着军界说得上话的人。” 法尔福显得很为难:“就是说得上话,谁又会去为一个抗日的中国学者说话呢?日本人第一恨中国军人,第二就是恨中国的学府。复旦迁移内地,你没看他们把复旦校园糟蹋成什么样子吗?教室捣毁,课桌都当柴火烧了,把军队的马厩和妓院都搬进去了!所以他们现在找不到中国军人来泄愤,抓到一个有抗日倾向的中国学者,肯定要狠狠报复的。” 三伯伯拍拍法尔福的肩膀,充满信任地看着他:“这我都知道,所以我找你啊。” 法尔福猛地吸了一口雪茄,三伯伯拿起杆子,继续说:“这位洪教授已经六十五岁了,我担心他经不住折磨,所以麻烦你一定要抓紧时间。事后我还会付给你一笔报酬。” 法尔福伏在球盘边上,打出一个球,球撞击着落袋,他笑了:“听说还有报酬,我手气都不一样了!” “我有个朋友,一个英国人,他认识一个叫江都香子的日本女人,她神通广大,跟日本军界所有的上层人物都有联系。在华沙杀了无数犹太人的德国少校梅勒到上海来,从欧洲逃难到上海的犹太人全吓得半疯,因为他们听说这位外号叫华沙屠夫的少校到上海来是和日军联手制定一个方案,灭绝在上海的犹太难民。犹太人用大笔的钱打通了这个香子夫人的关系,想把华沙屠夫来上海的使命搞清楚。据说香子夫人帮了犹太人的忙,把犹太人需要的信息提供给了他们。假如你的魅力能魅惑住这位日本女人,就最好了。” 法尔福来了兴致:“我先得把她的衣服魅惑下来。” 三伯伯笑:“我不反对。” 桑霞一到上海,便神奇地换了一个人,她穿着旗袍,头上戴一顶毛线贝雷帽,宛若一个时髦女子,任谁也看不出她是一个在部队生活的女共产党员。收拾停当后,她来到会馆,让服务生通知三伯伯,自己找了个小桌坐下。 三伯伯很快从弹子房走过来,见到桑霞满脸堆笑,很客气地打起招呼:“让小姐久等了。”他的客气似乎在表明着一种距离,桑霞微微一笑,她已经适应了这种距离。去年夏天的那个晚上她和三伯伯摊牌之后,他们之间就已经不再是亲属关系,而成了合作关系。 “运气还不错,帮你们‘老四’放出去的贷款收到了十二分的利息。这是我最保守的投资,不过我不能用你们救死扶伤的钱做风险大的投资。”三伯伯把几张早有准备的报表放在桑霞面前,“这些是放贷和利益的明细,你看一看。” 法尔福从弹子房走进酒吧,看见桑霞,跟三伯伯做了个鬼脸,又向吧台走去。 桑霞看完报表,说:“谢谢,我就是来跟你谈这件事的。跟无锡制药厂的关系打通了,马上就需要很大一笔资金。” “什么时候提款?” “明天可以吗?” “明天是礼拜一,银行打烊之前,你到我行里来,我把钱给你准备好。” 桑霞的脸上露出不解:“记得去年跟你说这事的时候,你跟我在佣金上讨价还价了半天,可是听说你最终却没收我们一分钱佣金。” 三伯伯啜了一口红酒,悠悠地说:“讨价还价才有胜负,我喜欢做最后锁定价钱的人。男人有的把攻击力和好战性放在战场上,也有的放在赛场上,还有的放在情场上。交易场是我的战场和赛场,讨价还价能发挥我的攻击力和好战性。” 二人约好第二天四点半准时到他办公室提款,桑霞把一张准备好的纸条推到三伯伯面前,说:“这是款项的数目。” 三伯伯一看全提现款,有些担忧起来,这么大的数目,上海现在这么乱,太不安全。桑霞让他放心,到时候会有人跟她一块儿去。三伯伯叹息一声:“现在日本人在上海比去年要放肆得多,好像预感到租界就要保不住了,随便在租界抓人。美国圣公会的地盘,也是想抓就抓,想打就打。洪涧琛昨天被日本宪兵打伤,又被关到宪兵队去了。” “洪教授?望楠的父亲?”桑霞愣住了,她虽未和洪涧琛有过交流,但从其他人口里也听说过一些,这是一位值得尊敬的教授。眼下洪望楠又生死未卜,洪家实在太不幸了。 三伯伯黯然说:“嗯。我正在想办法营救他。他六十五岁的人,又伤得那么重……”他不想再谈论这个话题,“你明天五点钟打电话给我,我们再确定提款的方式。” 法尔福走过来,手里举着两杯香槟,看着桑霞:“我有没有这份荣幸,请美丽的小姐喝一杯?” 三伯伯推开法尔福:“这是好人家的女孩,不要骚扰人家!”在这个时候,他又很自然地流露出长辈的姿态。这让桑霞又找回了“三伯伯”的感觉,她感到温暖。 法尔福反驳:“我也是好人家的儿子!” 桑霞大大方方地接过法尔福手中细长的香槟杯子说:“我喝酒不灵光的。不过谢谢您。” 充满新古典主义的理查饭店,是上海最有名气的西商饭店之一,洋人的许多重要活动都在这里举行。三五烟草公司今晚会在这里举行周年酒会,此时刚刚傍晚,穿着华贵的客人们正在陆续到达,一群一伙地走向电梯。桑霞从旋转玻璃门走进来,三伯伯很快出现在她的身后,对她说:“稍微等一等,法尔福要给我介绍那个神秘的日本夫人,你在这里等我。” 桑霞点点头,看着三伯伯向电梯旁的一个西方人集聚的小圈子走去。 法尔福跟三伯伯握了握手,然后带着他走到大厅里坐着的一个三十多岁身穿和服的日本女人面前,三伯伯跟那日本女人相互鞠躬行见面礼。桑霞关注地看着他们。法尔福不知说了句什么,三个人都大笑起来。 桑霞观望四周,豪华的花卉,古典油画,精美奢靡的家具和摆设,毫无战争迹象。三伯伯靠近她,介绍说:“据说这是远东最豪华的饭店,这个楼顶上的露天花园餐厅也在国内国外传为童话。” 桑霞露出不可思议的笑容,说:“两天前的这时候,我还跟阿沐在分吃一个山芋!这个季节山芋刚挖出来,战士们就不愁挨饿了。” 三伯伯一听王沐天的名字,脸上马上露出一丝不悦,他领着桑霞走到一边的咖啡厅,找了个远离大厅的桌子坐下来,掏出一把钥匙和一张小纸条说:“我在酒店给你开了一间房,房间里有个保险箱,我把款子放在保险箱里了。这是房间的钥匙,纸条上写着保险箱密码。记住密码后把纸条烧了。你们可以把钱一直放在这个保险箱里,什么时候你们的人能安全地带着这笔钱离开上海了,你什么时候来取它。取了钱之后,通知我一声,我来结算房钱。想来想去,这是最稳妥的办法。理查饭店是英国人的据点,英国巡捕房看得很紧,所以很安全。” 桑霞把钥匙塞进包里,记下纸条上的四位数字,然后将纸条捏成小球,塞进嘴里,迅速吞咽下去。三伯伯接着说:“还有,蒋总裁肯定要向新四军动手了。黄桥事变国民党损失两万人,两个中将,真把他惹急了。他发了一个电文,要彻底解决新四军。计划已经制定出来,十万人的军队正在向皖南苏北调动,冲着新四军总部来的。看起来像是又一场围剿。所以,你如果觉得这份情报可靠,就把它带给新四军的头目。” 桑霞说声谢谢,郑重点点头。 三伯伯把声音压得更低:“还有一个情报,驻守上海机场的日军,下星期六要开往杭州援助那边的日军部队剿灭新四军游击队,所以机场防卫会大大削弱,假如能趁这个机会袭击一下机场:其一,可以摧毁一部分日军飞机;其二,可以夺取一部分机场库房里的日军给养和军火。希望这份情报能让新四军马上获得实际收益。” 桑霞微微一笑:“我们获得收益,那三伯伯呢?您不收取费用吗?” 三伯伯往椅背上一靠:“不收费用,我吃什么呀?王家一家吃什么?按说我是收费用的,而且,收费越高的侦探越有价值。可是我要的价钱新四军付不起。” 三伯伯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我要的价钱是,立刻把阿沐给我送回来。” 王沐天是三伯伯一直以来最大的心结,桑霞早料到他会这么说:“阿沐现在进步非常快……” 三伯伯生硬地打断她:“我不管那些,你们说的进步我不懂。我只懂阿沐不能把小命丢在战场上,尤其是现在,老蒋要拿新四军开刀了。阿沐是他母亲的命根子,所以,就是我的命根子。我做的这一切不是为你,也不是为新四军,是为了阿沐。”他愤愤然地站起来,“这点茶水费,你们新四军该付得起吧?再见。”说完转身走出大门。 桑霞盯着三伯伯的背影百味杂陈,这个在商界呼风唤雨的男人似乎老了,也许是因为他身上承担的东西太多。她曾经以为他是复杂的,现在看来,他所做的一切其实很单纯,只不过是为了心中的那份感情。 三伯伯前脚刚走,洪望梅后脚便赶到,桑霞看她随着一群外国人走进电梯,心里好奇,她家里不是出事了么,不知来这里干什么。 洪望梅背着大帆布包站在各国红男绿女中间,盯着电梯的指示灯一层层地闪亮。一个西方男人低声开了个什么猥亵玩笑,几个女人同时大笑起来。洪望梅狠狠地瞪着他们,同时手伸进包里,掏出几张油印的文章。 那几个西方男女尚未停下调笑,电梯停下,门打开,几人笑着走出去,洪望梅趁电梯门没关上,将几张油印传单狠狠朝着他们脊背撒出去。电梯里剩下的客人惊奇地看着这个满脸怒气行为怪异的女孩。 洪望梅来到这里是要找报社的吴总编问罪的,吴总编是父亲曾经的学生,本来答应她要发呼吁释放她父亲的公开信,但却囿于日本方面的压力,临阵变卦,这让她残存的一点希望迅速破灭,心一横,索性直接闯到这里来了。 到了楼顶花园入口处,洪望梅被一个守门人拦住:“小姐有入场券吗?” 洪望梅假装翻着帆布包,抱歉地说,入场券弄丢了,守门人公事公办:“小姐,我也对不起:今天是英国三五牌香烟公司包场,请了很多记者和重要的客人,没有入场券不能进去。” 洪望梅频频点头以示理解:“我知道。我是新闻报报社的记者,受邀请来采访的……” 守门人将信将疑地打量洪望梅,她显得太年轻了,她低声下气地恳求说:“麻烦先生了!我大学毕业,刚刚进了这家报社,还在当见习记者,今晚你不让我采访的话,我的饭碗就要被敲掉的!” 看着楚楚可怜的洪望梅,守门人心软了,让她把包放在面前的台子例行检查。洪望梅心虚,本能地把大帆布包往身后一掖:“包里就是写稿子的纸呀。” 守门人不想再跟洪望梅啰唆,招呼不远处另一个年老守门人:“喂,你来检查一下这位小姐的包。” 年老守门人慢腾腾地朝洪望梅走来,洪望梅有些慌,突然向门内闯去,灵活地在人群里钻着,进入了最密集的群落。 酒会上,几个日本男女穿着和服跟其他客人鞠着九十度的躬。洪望梅看到一群中外记者在采访三五香烟公司的大班,便挤到他面前。吴总编辑也站在记者群中,看到洪望梅,他赶紧转过身回避。 紧跟而来的守门人向记者群张望,一时看不见洪望梅。 等一个记者的提问刚结束,洪望梅便装腔作势打开一叠油印纸张,向三五大班用英文提问:“请问,阁下对圣约翰的著名学者洪涧琛教授被日本宪兵抓捕一事有什么看法?” 三五大班一头雾水,抱歉地笑笑,表示不知道这件事。洪望梅咄咄逼人地追问:“您不知道?这件事在上海,无论是华界还是租界都是家喻户晓的!” 三五大班请洪望梅简短地告诉他事情的来龙去脉,洪望梅提高了嗓门:“洪教授不向日本国旗敬礼,在教室里被日本宪兵打成重伤,又被抓进了宪兵队拘留所,为此上海学界震怒不已!” 三五大班见多识广,无奈地耸耸肩:“这事听起来不新鲜,像日本兵素来爱干的。” 洪望梅还想说什么,守门人的手从几个记者后面伸出,揪住她的胳膊:“小姐,请你立刻出去!” 洪望梅极力挣脱守门人,向记者群外挤去,同时掏出一叠油印新闻稿,回身向记者们撒去。一时间,晚风里飘荡的全是劣质纸张印刷的英文新闻稿。三五大班捡起一张迅速地阅读,神情很快愤愤然了。 日本客人们的木屐旁边也落了两张,捡起一看大惊失色:“反日宣传!”这事有损他们大日本帝国声誉,太糟糕了,他们紧张了,瞪着眼搜寻肇事者。 洪望梅正往楼房的最高处——楼顶花园餐厅的水泥围栏上攀登,很快,她的双脚颤巍巍地站上了十几层楼楼顶的围栏边缘,看着脚下灯火璀璨的上海。 日本男客大叫:“抓住她!她造谣!宣传抗日!” 所有中外记者都担心地看着洪望梅。三五大班尤其担忧,慢慢地向她靠近。 洪望梅摇摇欲坠地转过身,激愤地喊了起来:“我没有造谣,因为我就是洪教授的女儿,他们毒打残害我的父亲,我就是见证人。我叫洪望梅,今年二十二岁,是圣约翰大学三年级学生。我在教室里亲眼看见日本宪兵用枪托打我六十五岁的父亲。十几个士兵轮流用枪托打他,用脚踢他,直到我父亲七窍流血,昏迷不醒,又把他拖进宪兵队的囚车。为了什么?就是因为我父亲不愿意向日本国旗敬礼!先生们,女士们,日本军队占领了我们大片的国土,但是想占领我们的心灵,就由不得他们了,想让我们心服口服,踩在我们自己的尊严上,这也由不得他们。诚实地说,我们的感情能不能让他们征服,这也由不得我们!” 在场众人抬起头,静静地看着洪望梅,显然被她的话感染了。 一个日本男客转过脸,悄悄掏出手枪,一脸怒气地向洪望梅逼近。他不得不生气,因为他正是把洪涧琛抓走的平野谷川。他对围栏上的洪望梅举着枪说:“你公然宣传抗日,我必须送你到宪兵队去!” 三五大班带着他的两个健壮的保镖向平野走来。大班对平野下了逐客令:“我的酒会是严禁带武器的,你私带武器入场,我宣布你是不受欢迎的人。请你立刻离开。” 平野傲慢地看了一眼三五大班,好像没听到,继续持枪向洪望梅逼近。 洪望梅侧着身体,沿着围栏向另一头移动以躲避平野,嘴里也没闲着:“大家都看见了吧?他们就是这样来征服我们心灵的!” 平野怒吼一声,朝天开了一枪。参加酒会的人们心惊胆战,纷纷躲闪。两个持枪的日本兵在军曹带领下直闯入口,一个身材高大的锡克侍卫欲上前阻拦,日本兵立即亮出刺刀,逼迫锡克侍卫后退,显然他们是有备而来。 楼下大厅的桑霞看到几个日本兵把守着大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饭店经理对受到惊吓的客人解释:“这个女学生的父亲是个著名教授,在教室里教课的时候,当场被日本宪兵打成重伤,随后被抓进了宪兵队,不知道日本人会不会杀他。所以她到楼顶花园,请求参加酒会的新闻界人士营救她父亲。所以请大家暂时肃静,在大厅里等一等,等到楼上的局势清晰以后再说……” 桑霞明白了,不禁为洪望梅捏了把汗,迅速赶到楼顶看看能不能帮她一把。 平野又朝天开了一枪,楼顶的人们越发骚动起来,现在的洪望梅几乎赢得了所有人的同情,大家的目光聚焦在洪望梅身上。一直没说话的吴总编终于站了出来,他抱起一把椅子,缩着脊背,用椅背做盾牌,朝洪望梅喊话:“望梅,他已经开了两枪示警了,快下来吧,不然他真的会朝你开枪!” 围栏上的洪望梅冷冷地看着平野,大声说:“他有什么理由朝我开枪?就因为我来恳求你们这些有影响有办法的人用舆论营救我无辜的父亲吗?假如这就是我的罪行……”她愤激不已,猛然转身,面向枪口,“来吧……当着各国先生、女士的面,端着你们的武器,来宣布我的罪行,让我服法吧!”众人一片惊呼。 长时间地站在高空,洪望梅穿布鞋扣在围栏边沿的脚微微痉挛了,手也微微颤抖起来,但是此刻的她却毫无惧意:“你以为你一开枪,我就心服口服了吗?” 几个日本兵从出入口冲进来,端着三八大盖向洪望梅逼近。洪望梅从包里又掏出一叠油印稿件朝楼下撒去。 路灯和霓虹灯美轮美奂的彩光中,一张张纸片从楼顶飘洒下来,过路的人们捡起那些油印的纸张,有个人指指楼顶,人们抬起头,看见洪望梅被远近的霓虹灯照耀的身影在楼顶围栏上行走。霓虹灯使她岌岌可危的身影姹紫嫣红。 平野恼羞成怒,命令日本宪兵:“把她抓起来!做反日宣传的支那人,是必须受到惩罚的!”日本宪兵们进一步向洪望梅逼近,洪望梅却在一尺来宽的围栏上奔跑起来。人群又是一阵惊呼。一个上年纪的外国老太太不敢看下去,闭上眼睛,哆嗦着嘴唇,在胸前划着十字。 一个三十来岁的西方男人站了起来,他名叫本杰明·戴维斯,是《纽约客》杂志记者,他用英语大声疾呼:“让我们大家救救这个姑娘!” 洪望梅感激地看了眼戴维斯,流下绝望的眼泪:“不要救我,救救我的父亲!我父亲是最好的人,最好的教授,他讲课讲得那么风趣幽默,听他讲课真是享受!真希望你们能有机会听他讲一堂课!” 躲在椅子后面的吴总编眼睛泛起了泪花,他无比惭愧地走了出来,为洪望梅作证:“我听过她父亲讲课,我是他的学生,跟着洪教授学了四年!洪教授是我最敬爱的学者!望梅,快下来,我们一定会想办法营救你父亲的!” 桑霞已经赶到,她忧心如焚地看着围栏上的洪望梅,她随时会坠楼。她把两手拢在嘴上叫喊:“望梅!快下来!” 洪望梅循声看去,认出了桑霞,愣了一下,很快又微微一笑,从帆布包里掏出一叠油印稿子,向身后一抛,大声喊着:“告诉阿沐,这是替他撒的!这也是替他……”她将包里的纸张全拿出来撒向空中,撒向楼下,“阿沐能做什么,我也能做什么!” 所有日本兵的枪口都对准洪望梅,只等一声令下,便要采取激烈行动。 戴维斯用英文继续呼叫:“下来吧,洪小姐!这里有世界各国的记者,日本军方不敢伤害你,我们都是见证人!” 桑霞的声音打颤:“小妹,想想你的哥哥,想想如果他站在这里,看见你这样,会怎么想……” 听桑霞提到哥哥,洪望梅歇斯底里的悲愤突然退下去,呆呆地看着桑霞。 三五大班走上前说:“洪小姐,请你下来吧,我们一定会尽力营救你父亲的。” 桑霞继续大喊:“阿沐很想念你,阿沐也不要你这样做!” 洪望梅呜呜地哭起来,日本兵悄然冲到洪望梅脚下。三五大班对一个保镖耳语一句,保镖趁机上去把洪望梅抱住,然后轻轻地放在地上。日本兵哗啦一下包围上来,平野伸出手,揪住洪望梅帆布包的背带:“把她带走!” 《纽约客》记者戴维斯颇有正义感,向同行和客人发出召唤:“伙计们,我们能让日本人在我们眼皮底下把这个姑娘带走吗?”各国记者涌上来,跟随着日本宪兵和洪望梅走向入口处,手里的相机劈里啪啦地闪动着镁光灯,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平野连忙避身,可哪里躲得过去。 面对脸色铁青的平野,戴维斯建议说:“稍微笑一笑吧,不然明天全美国、全世界的人看到的,就是你这张不够幽默的脸。” 许多记者挤在电梯门口,有蹲有站,高高低低地挡住日本兵和洪望梅,形成一面由闪光灯和相机镜头组成的人墙,犹如一座奇特的堡垒,而此起彼伏的闪光犹如从堡垒后面喷射出的火力。 桑霞冲到记者阵营,紧张地看着洪望梅,洪望梅似乎这才感到害怕,身体开始轻轻颤抖。 戴维斯招呼一脸木然的日本兵:“日本士兵们,大家都笑一笑啊,不然的话,明天全中国全世界的报纸上就要出现你们凶恶的面孔了,各国的人都会毫不怀疑,长着你们这样的面孔的人,一定是地狱使者,会把这位中国姑娘直接送进地狱。” 四个日本兵和平野被一片白热的闪光灯闪得头晕眼花,戴维斯趁机一把将洪望梅从日本兵那里拉过来。吴总编和七八个中外男女记者一起簇拥着洪望梅进了电梯,桑霞最后一个跨进电梯。电梯门最后合上之前,日本兵的脸隐去,人们看到的只是雪亮的刺刀尖。电梯门关闭,随着电梯“咯噔”一下开始下降,大家的心也落下来。 戴维斯向洪望梅做出一个“OK”的手势,“洪小姐,真佩服你的勇气!” 一名女记者伸出大拇指,“洪小姐,你父亲一定会为有你这样的女儿感到骄傲。” 洪望梅环顾一下电梯的众记者,眼泪再一次涌出来,朝大家深深鞠躬:“谢谢你们!” 桑霞悄然走到洪望梅身边,紧紧拉住她的手,她抬起头,桑霞正含笑看着她。 王多颖在洪家陪了孙碧凝一整天,吃过晚饭,孙碧凝执意要她回家,免得朱玉琼担心,王多颖不肯回家,想等洪望梅回来再走,到了八九点钟,洪望梅还是没有回来,倒等来一个跟洪望楠有关的消息。 消息由国外电台用英文报道:“被日军轰炸的厂区陷入停电停水状态,给厂方医院的抢救造成了困难。赶往现场采访的本台记者报道,美方和中方负责人只有少数负伤……” 正在做针线活的孙碧凝和王多颖屏住呼吸聆听,很快便报道完毕,孙碧凝问王多颖:“听懂了吗?” 王多颖点点头,又摇摇头:“不完全懂。” 孙碧凝凝神片刻,忽然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眼睛闪闪发亮:“主要负责人当中,只有少数负伤!望楠是厂里的中方副总工程师,假如出了什么事,应该会报道的……”她激动地叫了起来,“这真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我就知道,会把他们都等回来的!” 王多颖百感交集地看着孙碧凝,连日来孙碧凝一直都在苦撑着不让自己倒下去,此刻她的脸上流淌着兴奋,眼里却涌出了泪水。 王多颖看孙碧凝心情好转,便告辞而去。过了片刻,桑霞来找孙碧凝。孙碧凝看是她,有些奇怪,刚要开口,桑霞把手指放唇上,用眼神示意她门外有盯梢的。 桑霞简单地把当晚发生的事情告诉给孙碧凝,孙碧凝吃惊得嘴巴半天没合上。桑霞把洪望梅散发的油印稿子交到她手上,低声说:“不要害怕,望梅平安无事。她今天的行动会影响上海的新闻界,无论是外国的,还是中国的记者,都被她感染了……” 孙碧凝拿起茶几上的老花镜,迫不及待阅读起来,眼泪渐渐模糊了双眼,女儿似乎一下子长大了,懂事了。 桑霞安慰孙碧凝说:“在这么大的国际舆论压力之下,估计日本人不会对洪教授下手了。日本人收买了汪精卫,还想继续在中国收买人心,所以他们不会做因小失大的事。再说,法国巡捕房的法尔福给三伯伯介绍了一个人,据说这是个手眼通天的日本女人,叫香子夫人,贪恋古董,钱财,不过也还剩下一点良心,她答应帮忙调解。” 孙碧凝泪眼婆娑地问:“那望梅现在在哪里?” “在理查饭店,我的房间里。她怕您着急,所以我专门来跟您报平安。” “她为什么不回来?” “现在她不能回家。日本人派了人把饭店的前门后门都看起来了,也把你家看起来了。他们可能不会明着伤害她,要绑架她也是神不知鬼不觉的。日本人特别记仇,望梅当着全世界的新闻界给了他们难堪,他们不会放过她的。”见孙碧凝忐忑无比,桑霞轻轻拉起她的手,“伯母您放心,我会关照她的。” 孙碧凝反过来紧紧抓住桑霞的手说:“桑小姐,谢谢你!” 桑霞亲热地说:“伯母看你,这么客气!就像我姑姑一样,叫我小霞好了。” 孙碧凝擦了把眼泪:“好的,小霞。” 望着这位瘦小的女人,桑霞由衷感慨说:“我进门之前,特别紧张,怕您受不住这么多打击,一个接一个的坏消息。没想到您这么冷静,这么坚强。” 孙碧凝叹口气:“我也没想到,自己会撑得住,我总想着能撑过去就一定会有好消息等着。” 孙碧凝到女儿房间去给女儿找替换衣服,桑霞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注意到茶几上的一个镜框,镜框里放着洪望楠的照片:戴风镜、穿飞行皮夹克的望楠,显得那么英武,他站在飞机旋梯上,目光放得那么远,似乎在眺望地球尽头。她拿起镜框,注视着照片中的洪望楠,脸忽然发烫了。 去年夏天,她和三伯伯在会馆谈话的那个晚上,在电梯里他们偶然相遇,在狭小的空间里,在短促的时间里,他的拥抱,他的热吻……一切似乎恍如昨天。 桑霞把镜框放回茶几,孙碧凝轻轻走了过来,伤感地盯着儿子的照片:“那时候望楠还在美国。那天,他考出飞行执照。听说望楠他们的工厂被日本飞机轰炸了,我以为望楠……所以我就把他这张照片摆出来了。今天晚上,又听到无线电里说,望楠他们工厂的主要领导没有受重伤的。” 桑霞恢复了平静:“我也听说了。伯母,望楠的志向那么远大,中国现在又那么需要他,工厂里一定会保护他的……打仗时期,有时候消息会千差百错……” 孙碧凝笑了一下:“我知道。我也总这么安慰自己,打仗的时候,消息不能都信。”她把一个包袱交给桑霞,“这个包里还包了半斤五芳斋的松子糖,小妹从小就吃不够的。天晚了,你快点走吧。” 桑霞拿着包袱站起来:“那我就走了,伯母。”沉吟片刻又说,“假如有办法给望楠带信,请他一定要……保重自己。” 桑霞对洪望楠的心思似乎比朋友间的关切更复杂和丰富一些,不过孙碧凝最近心事太多,倒也没多想。等桑霞走后,孙碧凝回到卧室发了半天愣,想到原本热热闹闹的一家现在弄成这个样子,丈夫被日本兵抓去,儿子生死未卜,女儿有家不能回,越想越是凄苦无助,埋在枕头里压抑地哭起来。她本就是胆小的人,连日来的多重打击她实在承受不起,太需要哭一场了。 日本军方又对洪涧琛做了一天努力,希望能说服洪涧琛签下悔过书,结果是徒劳的,洪涧琛就像死人一样,紧闭双眼,对身外所有的一切不闻不问。这是他唯一可以保留的自尊,他决不愿丢下这份自尊。 平野瞪着洪涧琛被伤口和血肿丑化的脸,他的耐心已经被磨得千疮百孔,他甚至对付不了一个虚弱的老人,这是他无法容忍的,他感到难堪,由难堪而绝望,下达了执行死刑的命令。 洪涧琛被两个宪兵拖到天井刑场,扔在天井中央。他艰难地翻了个身,抬头贪婪地凝望着秋天的夜空,繁星流动,月光皎洁,这大概是他在人世间的最后一个夜晚了,他似乎要把这美景看个够,这样才能无憾地离去。 “砰”的一声,天井一面亮起了探照灯,亮得残酷,抹杀了洪涧琛视野里的星星和月亮。六个日本宪兵走上来,其中两个架起洪涧琛,向天井的一面墙走去。 一个宪兵端来一把椅子,把洪涧琛安置在椅子上,洪涧琛太过虚弱,身子根本坐不住,不断滑落下去。 洪涧琛不知刽子手在等待什么。他闭上眼睛,半躺半坐,喘息极不均匀——这种临终前的等待是最残酷的折磨。 又一个日本宪兵从门外走过来,手里拿着一根绳索,两人来到洪涧琛面前,把他往椅子上扶正,用绳索把他的上半身捆绑在椅背上。绳索慢慢从上身绕到腿部,把他的腿和椅子腿缠在了一起。 洪涧琛的眼皮忽然抖动起来,越抖越厉害,嘴巴也微微张开了,他已经艰于呼吸。 捆绑完毕,两个刽子手退到四个同伙中。一声口令,六个宪兵整齐地对着捆绑在椅子上的洪涧琛平端起三八大盖。 洪涧琛鼻翼在急促翕动,嘴唇在急促颤动,似乎所有神经都感受到枪的口径里卧着的一触即发的子弹。 “呜”的一声,洪涧琛的耳朵忽然充斥着如同鸽哨般的鸣响…… 那是他的幻觉,幻觉很快消失。 “等一下。”一个声音从外边传来。平野打开门,晃悠着慢慢走到洪涧琛面前,看着他跳动的眼皮、颤抖的嘴唇、急促的呼吸……人在垂死时的期望和绝望多么耐人寻味,他阴郁地一笑,他喜欢观察垂死的人。 似乎隔着紧闭的眼皮也能感觉到平野的凝视,洪涧琛试探地睁开眼睛,平野的目光守株待兔地已经等在他对面。 平野拿出一张纸,“哗啦”一声在洪涧琛眼前抖动了一下:“现在愿意签名吗?” 洪涧琛看了一眼平野,然后又像往常那样眼不见为净地闭上眼。这次,他的眼皮不再抖动了,坦然地接受了将要发生的一切。他已经死过一次了,第二次死亡似乎已经不再可怕。 平野忽然大笑:“你没有看清楚。看清了,也许你会非常愿意签名!”他一摆头,从身后走上来一个宪兵,为洪涧琛戴上一副眼镜,“这个有关你的去向,请你务必签名。” 洪涧琛睁开眼睛,面前呈现着一张释放书。他没看错,是释放书,不是悔过书。 午夜时分,洪家门铃急促地响起来,孙碧凝似睡未睡,被门铃惊醒,猛然从床上爬起,走出卧室,“哪一位?是望梅吗?” 门外没有任何动静,孙碧凝悄声走到门口,心脏咚咚跳个不停。她镇了镇自己,嗓音恢复正常:“请问,哪一位?” 门外的应答沙哑、虚弱:“是我。” 这个声音陪伴了她几十年,她太熟悉了,她哆嗦着手把门锁打开:“涧琛?” 打开的门外,洪涧琛靠着墙,半坐半躺。孙碧凝扑上去,跪在丈夫面前,她看着他走样的面容,轻轻撩开他的头发,他脸上多出几块伤痕。 她把头埋在他的肩膀上,无声而剧烈地痛哭起来。 洪涧琛艰难地抬起一只手,轻抚着她的头发,强撑着微微一笑:“ you glad to see me?” 她没有松手,无法遏制地痛哭。洪涧琛摇头叹息:“唉,人家要看见了……老夫老妻,难为情吧?” 孙碧凝彻底崩溃了,她将冲天的冤屈,作为女人的柔弱统统倾泻在丈夫面前,似乎唯有如此,她才可以切切实实感受到那种踏实。 chapter 12 这是一张英文的《字林西报》,在第一版登载了一张洪涧琛的照片,标题为:为体现日本民族对学者的尊重,日军决定宽恕洪涧琛;副标题为:宪兵队昨日释放圣约翰知名教授。照片上的洪涧琛身穿浅色长袍,容光焕发,面带微笑,知情人一看就知道是一张毫不相干的照片,拍摄于曾经平安无事的某天。照片旁边有一行此地无银的小字:图为洪涧琛出狱时所摄。 王多颖拿着报纸跑上楼梯,没有找到母亲,她把报纸放在沙发上,又转身为自己倒了一杯水,咕咚咕咚地喝着。管妈端着托盘走进小客厅,把一碗稀粥和一只小盘放在桌上,小盘内放着半根剪成一小截一小截的油条,并浸泡在酱油里。从浴室传出朱玉琼的嗓音:“今天小菜场的毛蚶新鲜吗?” 王多颖脸上的兴奋和激动一下子消退了,她把玻璃杯往茶几上重重一放,冷笑起来:天下出了再大的事情,都不妨碍她吃毛蚶! 朱玉琼又喊:“再买一斤瘦肉,让老罗做点雪菜肉丝炒年糕,下午打牌的时候做点心,再烧个莲子汤……唉,白头发越来越多了,管妈,你到楼下看看,我的老花镜在吗,帮我拿上来!” 管妈不满地嘟囔:“我看啊,那些来你这里的客人打牌是假的,骗一顿点心吃是真的。弄得好的话,还能骗一顿晚饭!” 王多颖再次鄙夷地冷笑起来。 管妈忽然大声嚷了起来:“你快出来啊,洪家伯伯放出来了!”朱玉琼一听,从浴室冲到小客厅,看见茶几上的报纸,读了起来。 王多颖瞥了母亲一眼,见她脸上露出孩童般的灿烂笑容:“一定是你三伯伯破费了钱财,打通了要紧关系,把洪家伯伯从日本人手里弄出来的!不然进了日本宪兵队的人,有几个人能生还?”她放下报纸,拿起电话,拨了几个号又放下话筒,“刚才我还在想,碧凝心情不好,请她过来打打牌,散散心,雪菜肉丝炒年糕,碧凝年轻的时候就欢喜,吃到现在没吃够。” 王多颖这才明白母亲的用意,刚才自己是多心了。 朱玉琼一拍沙发:“管妈,那就多买点毛蚶,买它五斤好了!瘦肉呢,买它两斤,再买两只童子鸡,生炒童子鸡,马鲛鱼要大的!跟老罗说,今晚要好好给我做几个菜!” 管妈吓了一跳:“伙食钱本来就不够,你又要开宴啦?” “我们王家过去三天一大宴,两天一小宴,我多少年没开宴了!洪家伯伯经过一次鬼门关,就是重生一次,他百岁华诞也不如这个重生的生日重要,对吧?”朱玉琼推着管妈,“快走啊,要不马鲛鱼就买不到大的了!” 管妈犹豫着,终于一横心:“没钱了!大米,白面,炒菜的油,从开年到现在不知道涨了多少次价,你三阿哥一个月给我们的钱涨了三四倍,也是半个月不到就没了,他总是不断添钱,还不让我告诉你,尽着你吃尽着你花!” 朱玉琼给泼了冷水,兴致低落了,闷了一会儿,又匆匆走到卧室,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个画轴,递给王多颖:“喏,把这幅画拿去当了。明朝张宏的一幅山水,有四尺半呢,大概还值几个钱!” 王多颖有些犹豫,提醒母亲,这可是爷爷留下的。朱玉琼大彻大悟地说:“兵荒马乱,江湾的老宅,一颗炸弹落下来不就没了?”王多颖只得拿着画轴步下楼梯。 三伯伯刚好进门,一眼注意到王多颖手里的画轴,一问,明白了。他对王多颖说:“把画卖给我好了。” 王多颖有些羞怯和窘迫,不知该怎么办。 三伯伯从皮包拿出一叠钞票:“喏,这里是五百块法币,就算这幅画是真品,也当不出这么多钱来。兵荒马乱,民不聊生,谁还收藏字画?” 王多颖吃惊地问:“您的意思是说,这幅画不是真的?” 三伯伯摇头苦笑:“你妈嫁到王家之前,你爷爷就把大部分真画卖出去了。那时候你爷爷家里已经入不敷出,排场呢,又不能不摆,所以你爷爷就找了几个做赝品的大家,把真品临下来,再把它们悄悄地卖出去。后来你父亲从美国回来,拿到了教授的最高薪水,把王家的败相挽回了一些……可是,你父亲毕竟去世了。” 王多颖还是不信:“不会的吧?姆妈看别的东西眼光不灵,看画应该是看得准的,她自己也是能写会画的人……” 三伯伯大发感慨:“你还不了解你母亲?你跟她说什么是真的,她就认定是真的,从来不会怀疑你。再说,家里堆了这么多旧东西,真真假假几千件,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刻意辨别真伪就可以大梦不觉,一直躺在梦中的宝藏里,她要认真去辨别,梦就醒了。她宁愿做梦,宁愿像孩子一样无忧无虑。” 王多颖心虚地接过钞票,三伯伯脸上五味杂陈:“她还骂阿沐是败家子儿,没人比阿沐更像她自己了。说起来,她是王家的媳妇,跟王家没有血脉关系,可我们亲眷都说,她比王家的女儿更像你爷爷!” 三伯伯把画轴卷起来,仔细系紧绳子:“临得这么好的赝品,也是件稀罕东西。”他拿着画轴向门里走去。 《纽约时报》记者戴维斯接到桑霞的电话,立即召集十几名男女同行赶往理查饭店,这是一名有正义感、有热情的美国小伙子,而洪望梅昨天的表现,也让他对这位勇敢的女孩印象深刻。 到了饭店,戴维斯发现这里气氛已经很紧张了,十几个饭店保安和几个便衣正在吵吵嚷嚷。便衣看到记者们,企图阻拦,但保安们推波助澜地拥着记者们迅速来到桑霞房间门口。 戴维斯摁了一下门铃,大声喊话:“洪望梅小姐,我是《纽约时报》记者本杰明·戴维斯。您父亲今天清晨被日本宪兵队释放,我们想针对这件事对您进行专门采访,能让我们进去吗?” 房间内的洪望梅心神不宁地看着站在门后的桑霞,桑霞冲着门外说:“对不起,戴维斯先生,因为洪小姐顾忌她的生命安全,恐怕你们只能隔着这扇门来完成采访了!” 戴维斯看了一眼身边身后的便衣们,冷笑一下:“生命安全?我想知道,日方连洪教授都释放了,还有什么能威胁洪小姐的生命安全?” 桑霞说:“洪小姐昨天夜里受了很大的惊吓,这不用我多说。她担心父亲被释放后,有人会在暗中报复她本人……” 法国女记者明知故问:“谁会暗中报复洪小姐呢?” 戴维斯装腔作势地说:“不会是日本人吧?我看洪小姐多虑了。日本人的报复心不会那么强。他们不会干出这种心胸狭窄、毫无气量的事来的,并且他们应该知道,干这样的事得不偿失,因小失大,最重要的是会影响他们的国际形象,他们不是一直很在意日本在各国人心目中的形象吗?” 西方记者们发出会心的笑声,同时向那几个持枪的便衣看去。 桑霞说:“假如你们能让门口那些拿枪的先生离开这里,洪小姐当然很愿意接受诸位的采访。” 戴维斯似乎刚刚发现便衣们和保安们的对峙,脸上出现了夸张的吃惊神色:“请问这位先生,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一个便衣冷冷地回答:“不关你的事。” 一个保安接话:“哎,你刚才还说,是奉命来保护洪小姐的!” 戴维斯问保安:“请问你们呢?” 保安说:“我们也是奉命来保护洪小姐的!” 戴维斯略加思考,看了看两边明显敌对的人群:“既然双方都是来保护洪小姐的,我不明白你们干什么这么剑拔弩张的。这样吧,我有请洪小姐到我们美国会馆,在那里我们可以开个记者招待会,让洪小姐谈一谈她对洪教授出狱的感受。洪小姐,你同意吗?” 房间内的桑霞看了一眼洪望梅,伏在她耳边耳语:“不如将计就计。”转头对门外大声地说:“洪小姐说,只要她的生命不受到威胁,她同意接受您的提议。” 几个便衣紧盯着门扉,做好了战斗的准备。保安们眼睛紧盯着便衣们,也做好战斗准备。所有记者以各自的相机做好准备。走廊里显得异常安静。 桑霞用目光安慰和鼓励着洪望梅,一面用手替她轻轻抚平额上的头发,又将她领口的纽扣扣整齐,再拿出一管口红,淡淡地涂在她双唇上。一切完毕,她退后一步,认真端详着精神起来的洪望梅,满意了,这才郑重其事地把手伸向门闩。 “咔嗒”一声,门从里面被打开,桑霞和洪望梅并肩出现在门口。 记者们马上围了上去,像上次那样把两个姑娘保护在其中。 保安和便衣们相互保持着对峙状态,跟着记者们走去,便衣们想下手又无从下手,眼睁睁看着洪望梅和桑霞在记者们的围拢中进入电梯。 记者们簇拥着洪望梅和桑霞来到几辆轿车旁边,坐入中间一辆轿车内。轿车启动了,几个便衣冲到门口,法国女记者兴冲冲地用相机摄下他们满脸的失落:“哈,希望我们能替无辜的人们永远甄别这几张丑恶的面孔!” 关于丑恶和无辜的区别,人类的定义很简单:丑恶的人总是千方百计让别人遭罪,而无辜的人只能是无休无止地受罪。一旦那些突如其来的丑恶降临在某个毫无防备的无辜人身上,那种摧残几乎是致命的。洪涧琛作为无辜人类中的一员,在遭受摧残之后,他的痛苦并没有结束,很快便躺倒在床上不省人事。孙碧凝找来医术高明的法肯斯坦博士,然而面对这样一条奄奄一息的生命,法肯斯坦也只能听天由命。 法肯斯坦吸了一口烟,慢慢吐出来:“内出血止不住的话,所有可能性都是最坏的。止血针打下去,我们再看,发现他不是断了两根肋骨,而是断了三根。估计有一根断骨的碴子刺伤了肺。假如止住了血,我们再来关照他的肋骨。就这样,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观察。” 孙碧凝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问:“我需要准备什么?” 法肯斯坦问了一句奇怪的话:“你们信教吗?” 孙碧凝摇摇头:“信过。不过已经很久不去教堂了。” 法肯斯坦开了个一点也不好笑的玩笑:“那就省事了,不必在最后时刻请神父。”然后他发出一声同情的叹息,“准备一套他喜欢的衣服吧。有备无患。” 有人按门铃,孙碧凝从卧室走出来,来到门口。从窥视孔看出去,一个年轻男子捧着一大篮水果,还扎了根彩带,上面写着“祝愿我们敬爱的洪涧琛教授早日康复”。 年轻男子说:“孙妈妈,我是您的邻居,就住在您家楼下。刚才有人送礼送错了门牌号,送到我家来了……” “真是太谢谢你了!不过我现在不方便出去,能不能请你把东西放在门口?” 年轻男子说:“好的,那我就放在门口了。记得要来拿哟,这么好的水果,被人家拿走了多可惜。学生们一片心意也辜负了……再见孙妈妈!”说完转身离去。 孙碧凝等人走了,准备开门,却听到从卧室里传来洪涧琛的呼唤。她走进卧室。 洪涧琛是被自己的咳嗽吵醒的,他没有发现自己的嘴角有一注鲜血悄悄流了出来。孙碧凝在床边坐下,不露声色地用一块毛巾地给丈夫擦去血迹,端起床头柜上的一把茶壶倒茶。洪涧琛无力地睁开眼,看着她,她微微一笑,把茶壶嘴凑到他嘴边。洪涧琛喝完,也冲她微微一笑。这对多年的夫妻似乎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他们坦然,从容,所谓相依为命也便在这个时候呈现出它的最深意义。 洪涧琛孩子气地咧了一下嘴角:“我……刚才做梦了……” 孙碧凝柔声问:“梦见什么了?” 洪涧琛的喘息也似乎变得轻柔:“梦见我们在美国……” “后来呢?” “后来……就咳嗽……”又是一股鲜血从洪涧琛嘴角流出,孙碧凝仍然用最不起眼的动作替他擦去血迹。洪涧琛拉住她的手,她轻轻把沾满血迹的毛巾扔在地上。洪涧琛拿起她的手,努力地看着,然后抬起头,灰暗疲惫的双眼因为充满狐疑倒显得生动明亮起来。 “你在擦什么?” 孙碧凝的手微微动了一下,脸上却是轻松地笑:“没有……你看,什么也没有啊。” 洪涧琛眼里渐渐充满信赖,安然阖上眼皮。 孙碧凝站起来,捡起地上血迹斑斑的白毛巾,眼泪充满眼眶。她轻轻向门口走去,压抑地抽泣着。 洪涧琛微微睁开眼,看着她手里的血毛巾,又看着她因抽泣而抖动的肩膀。他想安慰她,可是他能做的却只有假装不知道,他还有些愧疚,这些痛苦不该由孙碧凝一个人承担的…… 那些丑恶的人又怎么会去同情无辜人的遭遇呢?他们是永远不会懂得感动的。 在孙碧凝出门取果篮的时候,他们就像瘟疫一样突然出现,他们踢翻了果篮,然后大摇大摆冲进了洪家,他们气势汹汹地提着木棒,看到什么砸什么。他们是多么可怜,因为只有在这种残暴的发泄中他们才能找到自己的存在价值。 孙碧凝一步步往后退,退进卧室,锁上门闩。她走到洪涧琛身边,一把抱住丈夫。耳畔一阵阵东西碎裂的声响,她像是在躲空袭一样,尽量把丈夫护在身子下面,她的两只手捂在洪涧琛的耳朵上,仿佛卧室外的打砸声音会震坏他的鼓膜。 洪涧琛用微弱的声音反过来安慰她:“没关系,让他们砸,都是身外之物……就是……一把火……把书都烧了,也……没关系……书都在这里……”他指指心口,又指指脑子,“不要理他们……” 孙碧凝点点头,她看丈夫神色很平静,自己也放松了不少。 便衣们砸完了客厅,并不满意,开始过来砸卧室的门。洪涧琛轻轻推开孙碧凝说:“去开门。不然好好的门会给他们砸坏的……” 孙碧凝慢慢站起来,把卧室的门打开,便衣们冲了进来。 洪涧琛闭上眼睛,就像他在平野面前任杀任剐、眼不见心不烦地闭着眼睛。他已经有了应对丑恶的经验,而他关闭了视觉的世界是灰色的、平和的。 但是他又开始剧烈地咳嗽,他闭着眼睛,任咳嗽震动着全身…… 一个便衣来到床边,洪涧琛嘴里突然喷出一股鲜血,鲜血如同红色的喷泉,碎裂成无数小小的血珠,坠落到雪白的被单上。便衣吓呆了,瞪着这个垂死的老人。 孙碧凝走过来,推了推便衣:“有什么看头?没见过老人咳嗽吗?”她用一条一尘不染的白毛巾擦去洪涧琛脸上、嘴上,以及被单上的血迹。 便衣们居然退出卧室。在一个垂危的生命面前,他们居然也会感到恐惧——这也许是他们身上唯一残留的一点人性。 便衣们发泄完毕,要离开了。为了证明没白来一趟,还不忘顺手抱走一件或两件洪家的摆设:古董陶瓷、座钟,还有一个便衣实在找不来值钱的东西,干脆抱着一个豇豆红大花瓶向门口走去。 孙碧凝从卧室里走出来,叫住他们:“请等一等。” 便衣们有些心虚地站住,回过头。孙碧凝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怒意,而是一种平静后的悲凉:“我就想问一声,都是中国人,你们为什么这么恨我们?” 便衣们好像这才意识到自己原来也是“中国人”,这个事实让他们更感到尴尬,一个便衣不耐烦地对同伙说:“快走啊!发什么呆!” 孙碧凝淡淡地说:“你们这样吓唬我们,折磨我们,让我们不得安生,无非就是想让我们改变,变成跟你们一样的人,是不是?我们是吃不消你们的惊吓,你们看见了,我们都是一把岁数的人了。不过再吃不消,我们也不会变,不会成为你们这样的人。没办法,一个人要做什么样的人,是由不得自己的,就像你们也改不了,也没法变成我们这样的人。既然是这样,你们不如省省力气,别来折腾我们了。大家各走各的路不好吗?我外子只剩一口气了,他是谁不还是谁吗?你改变得了他吗?你能改变的就是让他把那一口气咽了。我想你也不会那么做,你要是那么做,我都为你不好意思。走吧走吧,啊?我们家几代书香,没什么好东西,哪几件东西还让你们看得上眼你们就都拿去。走吧。” 当意识到恐惧于事无补后,孙碧凝这个一向胆小怕事的女人,此刻再也没有丝毫的惊慌,她柔弱的身体淡定雍容地站在一片废墟和狼藉中,那些便衣在她面前,只能是自惭形秽。 白色雪弗莱在洪家公寓的弄堂口停住,先下车的是王多颖,司机把朱玉琼从车门里搀扶出来。 王多颖从车里小心翼翼地拎出一个多层食盒。那是朱玉琼今天特意为洪涧琛接风洗尘做的几道菜,她亲自下厨。 几个便衣从楼上跑出来,有人手里抱着粉彩瓷缸,有人抱着豇豆红大花瓶,最后出来的一个人扛着一个三脚架,背着望远镜的皮箱。王多颖惊呼:“那是望楠的望远镜!怎么会到他们手里?” “豇豆红也是洪家的!”朱玉琼冲便衣叫喊起来,“喂,站住!” 几个便衣穿过马路,向停在马路那边的一辆轿车跑去,朱玉琼拉起王多颖就追。母女俩追到马路对面,拦住正在往车上装东西的便衣们。司机看着母女俩不知深浅地要阻挡那帮一看就没有好来头的汉子,赶紧跑到路边公寓电话亭里,借给巡捕房打电话保全自己。 朱玉琼质问便衣:“这些东西从哪里来的?” 便衣刚刚在孙碧凝那里接受完教训落荒而逃,想不到又杀来两个女人,勃然大怒:“滚开!” 朱玉琼不依不饶:“这些都是我亲家的东西!青天白日的,你们打家劫舍啊?”王多颖上前要拦他们,她纤弱的身体又怎能拦得住一群如狼似虎的壮汉,他们把王多颖狠狠推倒在地上,哈哈大笑着扬长而去。 永远不会缺看热闹的人,他们对着这对母女指指点点,发出一些无谓的叹息。王多颖站起身来,拍打着身上的灰土,看着这些麻木的人们,突然爆发起来:“你们围在这里看什么?看马戏啊?你们这么多人,就看着那几个歹徒横行,亏你们还是中国人!亏你们晓得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美德!难怪日本人欺负我们,有些中国人都欺负中国人!” 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者看着王多颖,态度非常漠然,站在最前面一个直眉愣眼的少年很响地抽了一下鼻涕。朱玉琼拉起女儿,摇摇头:“哪怕你们给巡捕房报一声警也好啊……” 司机看危险没了,赶紧从人群里挤进来邀功:“报警也没有用,巡捕房听我报了车号告诉我,那是日本特务的车。” 洪家的门现在已经没有防备的必要,大肆敞开着。门口扔着砸碎的陶瓷瓶罐,一屋子砸碎的家具,满地玻璃碴、碎纸片。孙碧凝正弯着腰在扫地,听见门口的响动,直起腰。 王多颖和朱玉琼来到卧室门口,看到一个完全脱相的洪涧琛。她们慢慢来到床前,王多颖把茶壶端起来,给洪涧琛喂水,眼泪汩汩地流下来。 洪涧琛喝完水,道声谢谢,看到王多颖的神情,反过来又安慰她:“望楠……不会有事的……在美国……一个吉普赛人给他算过命,说望楠能活到一百零一岁……” 老人的生命已经垂危,还在设法安慰她,王多颖使劲点点头,却点得泪珠四溅。 朱玉琼红着眼圈,用胳膊肘捣了捣女儿,示意她别再刺激洪涧琛。然后从卧室里出来,一把拉住孙碧凝的扫把柄:“别扫了!碎了的东西还能扫到一块儿?” 孙碧凝苦笑:“不扫怎么办?不过了?” “过,到我家过去!”朱玉琼转头朝卧室喊,“阿颖,你帮洪家姆妈和洪家伯伯把衣服拿出来,装进箱子里!” 孙碧凝摆手以示拒绝:“不行,涧琛有那么多书,怎么搬得过去?” “我把二楼都腾出来给你们。” “还有稿子,学生的论文……”这些可都是洪涧琛的命根子。 朱玉琼打断亲家母:“统统搬过去。看他们还来跟谁捣乱!” 孙碧凝木然看着朱玉琼,还是没动:“涧琛不会同意搬的,他最怕连累别人。” 朱玉琼拉住孙碧凝,也开始眼泪汪汪了:“我跟你们是别人吗?阿颖,我刚才说什么了?你没听见吗?给你洪妈妈、洪伯伯收拾东西!” 窗外云涛翻涌,身穿飞行服的洪望楠坐在飞行员后面,墨镜遮掩着他蒙着绷带的右眼。他要飞往澳门,然后坐船转到上海,回去治疗他的右眼。 飞行员是一个美国小伙子,他向洪望楠保证:“我一定会让你赶上船的。头头告诉我,你的眼睛早一天手术,就多一分康复的希望。你们中国想要自己造飞机,中央飞机制造厂要重振,你这样的航空专家是缺不了的。” 日本空军的轰炸对于洪望楠来说是一个噩梦,他还没有从噩梦中醒过来,苦笑一声:“重振?谈何容易!这回的摧毁,太致命了。政府打了这么长时间的仗,也打成了穷光蛋,何况贪污腐败的官员越来越多。厂址定在雷允的时候,我以为从此不用搬家了,因为厂址那么隐秘,简直是个地老天荒的地方……结果日本特务在我们刚投产第一批的时候就在南坎设立了间谍站,开了一家照相馆,就隔着一条界河,把我们的厂房都拍摄了照片。” 飞行员揣测说:“也许是日本间谍网在国内先弄到的情报,才能把特务派到你们眼皮底下。像上海这种地方,各种情报都在暗地流动,简直是个地下情报黑市!” “我没杀过人,我这辈子都厌恶杀人,厌恶流血,不过假如那个给日本间谍搜集情报的人被我抓住,我一定要亲手杀了他。”洪望楠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丝狰狞,“我要看着他的血流出来。” 闻辛死了。死在他的爱国热情被全面点燃的时候,死在飞机制造厂刚刚有起色的时候。他全身绷带,在惨叫和呻吟中死去,一切太突然,他甚至没有留下一句遗言便撒手人寰。 他会原谅我吗?洪望楠一遍遍问自己,答案是否定。因为他真的对不起闻辛。他曾经对闻太太承诺,要对闻辛负责,要对他的家庭负责,现在闻辛走了,他能负得起责任吗? 闻辛死在制造厂的医院,当时医院走廊上的味道很重,洪望楠从来不知道什么叫血腥的气味,那时候他知道了。 可是闻辛连血腥的气味都没有,因为他的血已经烧焦。 是洪望楠把闻辛从他亲人身边带来的。闻辛来了,他来了,大家都来了,他以为从此中国就会用自己制造的飞机,上了天不必再吃日本鬼子的亏。谁知道就是那时候,在他们背后,桌子下的交易并没有停止,政府里有权势的人照样打算收取外国飞机商的贿赂,购买那些让他们在空中吃亏的飞机。也许这些桌下交易从来没有间断,也永远不会停止,战争对他们来说就是交易…… 可他告诉闻辛,一切都是为了正义和理想,他用这些说服闻辛,把他带到飞机制造厂。现在,闻辛死了,带着那些死不瞑目的正义和理想。 洪望梅被戴维斯安排暂住《纽约时报》驻沪办。戴维斯的中文说得不算太糟糕,基本能听懂。他对洪望梅说:“虽然我们这个地方乱七八糟,吃干面包,睡沙发,一屋子老爷们儿的烟臭,毕竟还是很安全的,至少日本人和他们的走狗不敢来。所以我劝你住下去,除非……”他欲言又止。 “除非什么?” 戴维斯看洪望梅的眼光很有些不一样,在欣赏之外,似乎还带着另一种含义:“除非你搬到我公寓去。”他又似乎在保证,“别怕,我保证不骚扰你,行吗?我有两间卧室,你不放心的话,可以在你的卧室门上加三把锁。” 洪望梅没立即表态,过了片刻才抬起头直视着戴维斯:“你说,你们美国人是不是瞧不起中国人?” 戴维斯吓了一跳,连连摇头:“怎么会呢?没有没有。” 洪望梅目光转到楼下:“我是在美国出生的。我爸爸说,美国白人的医院不准我妈妈进去分娩。我爸爸后来回国,也是因为美国大学不雇佣中国教授。” “我承认美国人里面有特别保守的人,歧视所有非白人的种族,不过我不是那种人!”戴维斯急于为自己进行辩护。 洪望梅不再说话,她在考虑是不是该相信戴维斯。戴维斯拍拍摇椅说:“我能请你坐过来吗?” 洪望梅走过去,坐在戴维斯身边。她的膝盖从旗袍下露出,戴维斯摘下自己的长围巾,搭在自己和洪望梅的腿上:“你看,我这是在搞种族歧视吗?” 洪望梅转过脸来,对着戴维斯。此刻她不谙世事的眼神已经是信赖的了。 戴维斯很善于察言观色,又发动了进攻:“考虑我的建议吗?” 洪望梅点点头说:“我就是搬到你那里,也是临时的。” “多临时?” 洪望梅的眼神变得温柔起来,低下头轻声说:“我在等一个人。等他回来我就搬走。” “你的男朋友?” 洪望梅摇摇头:“要是有人说他是我的男朋友,他就会生气。” “他在哪里?” “不知道。” “那你怎么等?” 洪望梅脸上充满甜蜜的笑意:“我就这么等。我妈说,男人打仗,女人总是要等的。” 戴维斯若有所思地看着洪望梅稚气未泯的脸庞,被打动了,他说:“那好吧,搬到我那里去,我陪你等着,嗯?” 一阵风起,吹掉了盖在他们腿上的长围巾,戴维斯的手握在洪望梅的手上。桑霞出现在他们身后的玻璃门里,敲了敲玻璃。两人回过头,桑霞微微一笑。他们走到桑霞身边,洪望梅发现自己的手仍然被戴维斯握在手心。戴维斯明白了她的意思,笑了一下,松开手。 戴维斯要出门采访,房间内剩下桑霞和洪望梅。洪望梅想回家看爸爸,顺便再带几本书,桑霞不同意,她让洪望梅写了个清单,说会找人到洪家去取。 桑霞看到楼下的戴维斯推着摩托车从弄堂里出来,回头看了一眼洪望梅说:“他是个好人。” 洪望梅点点头:“一个美国好人。” 看桑霞听不太明白,洪望梅解释说:“美国的好人再好都没用,我不会爱他们的。”她梦幻般的眼神看着远方,“因为我心里有个中国男孩。” 嘴里嚼着口香糖,准备出发的戴维斯正好扬起脸看见她们,意气风发地行了个美军军礼。桑霞也挥挥手,笑着说:“我倒同情这家伙了。” 傍晚时分,桑霞来到街边茶摊,茶摊长凳上早有人在等候。他是王沐天的伙伴小郑,现在也是一名新四军战士,跟桑霞和王沐天待在同一个队伍里。看到桑霞走了过来,他站起身迎上去,脸上浮起习惯性的顽皮笑容,小声地叫起来:“桑连长!” 桑霞瞪他一眼:“调皮!”从皮包里拿出那个三伯伯交给她的装现款的皮包,叮嘱说:“千万要小心。” 小郑很有信心:“你放心,有三个押款的人呢,都带着枪,在车上待命!” “路上不要耽搁,把钱直接给药厂送去。新四军很快要转移了,药品关系着战士们的生命。这批药必须在我离开上海之前买到手。” 小郑不再嬉皮笑脸,严肃地点点头。 “任务完成后派两个人到洪涧琛教授家去,取一点东西。”桑霞拿出一张纸条,“这是地址,要取的东西也写在上面。” 小郑一下子猜了出来:“是那个被日本宪兵抓起来的洪涧琛教授?” “小声点!”桑霞环顾四周,批评小郑,“你想让满大街的人都听见啊?” 为安全起见,洪望楠选在天黑的时候回家,但尽管如此,他还是马上被特务盯上了。一个便衣站在洪家公寓附近的一棵树后,一边捧着大烧饼啃着,一边密切注意着洪望楠。 洪家公寓显得分外安静,黑暗中洪望楠打开房门,他轻声呼唤:“姆妈!”姆妈没有回应,他试探着向前走了几步,又轻轻叫了一声:“小妹!”依然没有回应。他的脚踢到一块打碎的陶瓷罐,险些滑倒。他站稳脚,手顺着墙壁摸索,摸到了电灯开关,“啪嗒”一声,灯亮了。他惊呆了:这里一片狼藉,不像是他亲切熟悉的家,倒像是久无人住的荒宅。 他匆匆往父母的卧室走去,卧室的灯却是瞎的,借着客厅的光线,他看到卧室同样是一片狼藉:打碎了玻璃的窗子像是被挖去眼珠的空眼眶,夜风吹动着撕烂的窗帘。一个盆子扣在门口,旁边扔着一条沾满血迹的毛巾,床上的被单也全是血迹。 洪望楠犹如置身在一个噩梦中,他奔出卧室,寻找电话机,拿起电话,电话根本不通。 他扶正一张倒伏的沙发,看见弹簧和棉絮从划开的裂隙里暴露出来。他慢慢坐在这张千疮百孔的沙发上,想给自己定定神,却一直无法让自己平静,他无法想象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可怕事件。 盯梢的便衣看到洪家的灯亮了,正准备过去突袭,却看到洪望楠拎着箱子从楼门里出来,向弄堂口走去。他注视着洪望楠在路灯下忽明忽暗的背影穿过马路进入了对面的电话亭。 小郑完成了送款任务,赶往洪家,他和便衣擦肩而过。 洪望楠拿起话筒开始拨号,话筒里传出线路忙碌的声音。他焦急地挂上电话。等了一会儿,他再次拿起话筒,再次拨号。电话通了。 “请问……” 话筒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别问了,我就是你要找的人。” 洪望楠又是一惊,声音的主人居然是一个他以为再也不会见面的人,季家鸣。他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季家鸣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冰冰:“昨天从澳门上的船,今天上午到上海的?眼科专家汤普森博士那里去过了?” 洪望楠下意识地往后看了一下,确定季家鸣没在附近,才说:“你都知道?我刚从诊所出来……” “碰到什么麻烦了?” “你怎么知道我碰到麻烦?” 季家鸣在电话另一端冷笑起来:“没麻烦你怎么会给我打电话?不是早就跟我绝交了吗?你现在在哪里?” 季家鸣说十分钟后他会到洪家。洪望楠感觉自己又陷入一个迷局,他是如此的不喜欢季家鸣,然而他又真的离不开季家鸣。 洪望楠开门进屋,摘下墨镜,摁了摁额头、太阳穴,正要关门,发现身后跟了个男人,西装革履,却是一脸粗鄙的横肉。他看着洪望楠蒙着绷带的右眼,很无赖地笑起来:“报上说洪先生高就的飞机厂遭了好几吨日本炸弹,今天一看,明白了,洪先生的眼睛遭了不幸,洪先生也可以算是局部地为国捐躯了。” 做特务不应该有太多废话,洪望楠被便衣的话猛然激怒了,他猛地一开门,便衣没有防备,顿时失重,一头栽进门来。趁他嘴啃泥倒伏在地,洪望楠抬起脚照着他的脑袋一通狠踢:“我们中国的飞机厂遭了日本炸弹,是不是特别让你们这些走狗汉奸称心啊?啊?” 便衣正要爬起来,洪望楠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左右开弓地挥拳,把他打得跌跌撞撞地后退。他被打得招架不住,脚下又被一块瓷器碎片滑了一下,差点又栽倒。在这个时候,便衣义务充当了洪望楠的出气筒,很快被一连串响亮耳光抽成了猪头。 洪望楠的一只独眼使他看上去无比凶狠:“我们挨了日本炸弹,家里还被你们这些走狗打劫!说,是不是你到我家来杀人越货的!你把我父母我妹妹弄到哪里去了?” 便衣看到洪望楠凶神恶煞的样子,吓坏了。一步步往后退,一个不小心,四仰八叉,倒在碎玻璃、碎瓷片里,洪望楠不容他喘息,冲上来揪住他的衣襟:“快说,我父母和妹妹在什么地方?” 洪望楠究竟只是一个文弱书生,很快便累得气喘吁吁,趁他放松了戒备,便衣原地一个翻滚,从后腰拔出了手枪,迅速扭转了局势。他从碎瓷片、碎玻璃里爬起,枪口逼近洪望楠,狠狠地吐了口唾沫:“飞机没造出来,拳脚练出来了,啊?” 毕竟这里是洪望楠的地盘,便衣不敢再纠缠,用枪口抵住洪望楠的后背,押着他走向电梯间,一脚把他踹了进去。 电梯门快要合拢时,窜进一条矫健的身影——一个年轻人走了进来,正是小郑。 小郑伸手要摁键开电梯门,便衣推开他的手。小郑无奈地说:“我乘错电梯了——我是要上楼的!” 便衣说:“等我们下去,你再上吧。” 小郑作出无可奈何的样子,慢慢转过脸,眼睛突然一亮:“唉,这不是洪大哥吗?刚回来?” 洪望楠狼狈不堪地看看小郑,对这个年轻人他并没有印象,但还是点点头。便衣紧张起来,枪口更紧地抵在他的脊背上。 小郑抬起头,电梯天花板上挂了面铜镜,从铜镜里可以看到那支顶在洪望楠背上的手枪,他用下巴指指天花板的铜镜:“洪大哥,顶在你脊梁上的枪是真的假的?” 便衣骂了小郑一句:“你个小赤佬别他妈废话!” 小郑瞪着眼很认真地说:“私带枪支是犯法的!你这位先生怎么……” 电梯着陆了,但谁都不动。便衣抵着洪望楠走到小郑前面,命令洪望楠开门,洪望楠正要伸手,小郑抢在前面从他们身后伸出手,摁在上升键钮上。 便衣急了:“你要干什么?” 小郑哼了一声:“刚才我说了,我要上楼啊!”话音未落,一把枪已经顶在便衣的脑袋上。 小郑把便衣的枪缴获过来,转头对洪望楠说:“洪大哥,摁住锁门键,我搜搜这个老瘪三。”倒霉的便衣脸朝墙,双手抱头,小郑熟练地在他身上摸索,从他的裤腰上摸出一把匕首,一顺手滑进自己口袋。 季家鸣来迟了一步,等他赶到洪家,便衣已经被小郑在弄堂麻利地处理掉并带着洪望楠走了。 去年夏天,王沐天和伙伴们曾经从日本军官手里夺过一辆三轮摩托,后来他改装成一辆小卡车,参军离开上海之后,这辆小卡车送给了小郑的二哥。现在,小郑二哥坐在小卡车的后车厢,小郑正开着它,兴奋地奔驰在上海街道上。 天上落下豆大的雨点,路面很快被打湿了。霓虹灯和高楼大厦的灯光反射在路面,使得一切加倍地繁华,整座城市显得光怪陆离。不知何处传来恰恰舞曲,整个城市似乎都在跟着扭摆。流光溢彩的城市在这个雨天中暴露出无耻的艳丽。 小卡车开进一条弄堂,停在了一个石库门房前,小郑邀请洪望楠进去:“这就是我家,我们三兄弟住三间房。” 洪望楠跟着走进去,迎面看到一段老旧失修的木头楼梯,院子左边一间堂屋,右边一间厨房,空间显得十分狭窄,还码着半堵墙煤块。洪望楠感到拘束,几乎不知何处下脚,他很少来这种地方。小郑倒是大大咧咧,指指左边的堂屋:“这边走。” 洪望楠进入堂屋,屋内正中放着一张大方桌,两边摆着两把破旧的太师椅,桌面上的几个茶盏多半豁了口。勉强坐在一张关节松动的太师椅上,这才看清茶盏里的残茶干了,留下一圈圈褐色的痕迹,好客的小郑拎起茶壶便往茶盏里倒茶,一杯色泽极深的液体渐渐积蓄在茶盏里:“洪先生请喝茶。” 洪望楠极力克制住恶心,点点头,表示谢意。 木头楼梯上忽然响起清脆的半高跟鞋的脚步声,小郑听到脚步声要出去,洪望楠一把拉住他:“待会儿你能不能送我去一个地方?我想我还是住到那里去好些。” 小郑惊奇地问:“不是说好暂时先住在这里吗?”他根本没意识到洪望楠的为难。 一个女人的声音从门外飘来:“小郑,东西取来了吗?” 这嗓音把洪望楠惊呆了。 在这个肮脏的空间里,洪望楠和桑霞重逢了。桑霞穿着深色丝绒旗袍,戴一根白珠子项链,站在楼梯口,大眼睛充满惊讶,但注意力马上被他墨镜后的绷带夺去:“望楠?你眼睛怎么了?” 小郑惊奇地看着两个人:“你们……认识?” 他们不但认识,还有许多故事。洪望楠痴痴地看着桑霞,她被深色丝绒旗袍衬得越发挺拔,健美。两年前她那热带女孩的日晒肤色已经褪色,似乎有了另一种风貌,但同样地矫矫不群,他极力控制住自己:“你怎么也在这里?” 桑霞却答非所问:“你放心,你父亲和母亲都搬到王家去了……” 洪望楠点点头,他已经隐约猜到了一些。陡然间的重逢让两人都显得局促不安,想说的话太多,却不知从何说起。桑霞忙乱地打开小皮包,取出几张小钞,递给小郑:“洪先生一定没吃晚饭,小郑,麻烦你到路口去买一瓶加饭酒,买十只油炸麻雀,我们还剩了点泡饭吧?” 小郑接过钱,兴冲冲地跑了出去。只剩下两个人了,却彼此不敢张望,半天洪望楠才算是找到一个话题:“你也学会吃油炸麻雀了?” 桑霞笑笑:“这是上海最便宜的肉菜啊。”她注视着洪望楠的绷带处,“我想……我想看看你的伤……” 洪望楠故作轻松地开起玩笑:“好久不见了,路上你看见我这副样子,大概都不认识了。” 桑霞幽幽地说:“一个人认识另一个人,常常不是靠模样的。”她已经让自己平静下来,不再回避洪望楠的目光。 洪望楠轻轻走到太师椅前面坐下来,说:“来,坐会儿吧。” 桑霞走过去,搬了个方凳坐在他身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摘下他的帽子,又轻轻捏起他的墨镜的镜腿,把墨镜摘下来。洪望楠闭上了没受伤的那只眼,全神贯注去体会她的关心。 桑霞的手轻轻拂过他的绷带,似乎也在感同身受着他的痛苦,声音有些颤抖起来:“怎么会伤得这么不巧?” 洪望楠睁开眼,看着忧心忡忡的桑霞,他们此刻又是如此接近,不禁心跳加快:“伤得太巧了,不巧我怎么能来到这里,跟你在一块儿?” 桑霞却没心思开玩笑:“医生怎么说?” “我们厂里的医生给我介绍了一个非常好的美国眼科专家,诊室就在外滩路。大夫本来今天就要给我做手术,但是我请求他推迟一天,让我回家看看父母……” “你父亲的事,你知道了吗?” 看洪望楠一脸迷惑,桑霞站起来,在方桌一角堆放的报纸杂志里翻寻,抽出一张《字林西报》递给他。他一眼看到首页上父亲的照片,便急促地阅读起来。读罢,失魂落魄地放下报纸,半天不言语。 桑霞洗净了茶盏,倒上一杯清水,轻轻端到他面前,仍然坐在他旁边的方凳上。 洪望楠接过茶盏,又放回桌子上,他长期在内地专注着制造飞机的事业,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日子,想不到不过短短一年半时光,上海的局势便恶化得这么厉害。 桑霞似乎看穿了他的心事:“局势每天都在恶化。法国投降了德国之后,法租界也早就不像过去那么安全了。” 洪望楠凝神看着报上妹妹的照片,充满怜爱地说:“一年前,我还骂过小妹,骂得那么难听。”他的表情带着几分愧疚,“知道我骂她什么吗?‘商女不知亡国恨’,为了这句话,我妈差点把我赶出家门。” 桑霞微笑着说:“那天晚上,我也在场。你妹妹是准备用她的生命唤醒上海的新闻界,营救你父亲的。” 洪望楠站起来戴上墨镜,又抓起自己的礼帽,他想立刻去见家人。桑霞再次把茶盏端起递给他:“喝一口水,我们一块儿走。” 洪望楠又要推开茶盏,桑霞会意地一笑,皱眉说:“洗干净了。老是把革命和肮脏放在一起,我也一向反对的。” 桑霞送洪望楠走出堂屋,见他衣服单薄,心疼地说:“都十一月了,你穿这么点衣服可不行。等一下。”说着便奔上楼梯。洪望楠看着她轻盈的背影,内心涌起无数心酸和甜蜜。 桑霞拿了一条米色长围巾从楼上跑下来,她的呼吸有些急促:“这是我父亲的围巾,他生前去欧洲旅行的时候买的,新加坡冬天不冷,他一直用不上,你看,还挺新的……”她把围巾围在望楠脖子上,“暖和多了吧?” 洪望楠握住了桑霞的手,正要说什么,面孔忽然抽搐起来,嘴唇微微发抖,他力图忍住再次袭来的剧痛。桑霞却未发现他正在经历伤痛的折磨,仍然在为他系紧围巾:“这才是真正的喀什米羊绒,是喀什米出产的……” 洪望楠疼得不能自已,下意识地把手搁在右眼的墨镜上,像个老人一样扶着墙壁慢慢蹲下来:“对不起……实在……太疼了……” 桑霞这才注意到他额头和鼻尖已经出现了细密的汗珠,着急而心痛地把他从地上扶起,几乎用整个身体架着他,艰难地登上楼梯,把他放置在亭子间的单人床上,又把窗帘拉严实:“你先在这里休息一下,我去找止疼药。” 洪望楠的脸形已经扭曲:“不要止疼药……没用……要吗啡……伤到了眼睛的神经,疼起来就像……就像……”洪望楠再也无法忍受,呻吟起来。 小郑刚从外面买了油炸麻雀回来,桑霞问他能不能找到吗啡,小郑说:“我们从药厂买的药里,有一百多支吗啡。” 不过桑霞的希望很快熄灭了,这些吗啡是药厂偷偷加班包装出来的,今晚无论如何也来不及提货了。桑霞焦虑地在院子走来走去,忽然又有了主意:“还得劳驾你再出去一趟。到福州路的‘春芳苑’或者‘尽欢阁’去一趟。” 小郑的眼睛瞪得溜圆:“你要我去妓院?” 桑霞苦笑:“除了那种地方,你还能想得出哪里能买到鸦片膏吗?” 小郑又是一惊:“鸦片膏?” 桑霞急切地点点头:“对!鸦片膏是最好的止疼药,跟吗啡的作用大同小异。”说着她掏出一个光洋,“妓院里一定会有的,你赶紧跑一趟。” 洪望楠面对墙壁,身体绷得像一张弓,桑霞从铜面盆里拿出一条湿毛巾,急切地替他擦去额头和脖子上的汗水,除此她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疼痛折磨。 洪望楠的呻吟声越来越大,桑霞坐在他身边,把自己的手塞到他手里。他忘乎所以地握住桑霞的手,越握越紧,桑霞的手被他捏得生疼,却并没有抽出来。她鼓励他:“再忍一忍,我陪着你忍……药马上就要拿来了……再忍五分钟……” 桑霞忽然把脸凑过去,嘴唇贴在洪望楠的额头上,洪望楠看着她,似乎平静了一点。她的嘴唇从他的额头移到脸颊,再移到嘴唇……她的吻如同鸦片,不单可以减痛,还可以使他上瘾。 生锈的闹钟滴答滴答地走动,走动的声音也像是生了锈…… 洪望楠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中午。桑霞正坐在他身边,看上去有些疲倦,但是却是充满笑意:“你现在气色好多了,昨天晚上真是吓人……” 他坐了起来,感激地看着桑霞:“昨晚……你一夜没睡?” 桑霞摇摇头:“没关系,今天补一觉就行了。”她站起身说,“你等一下。”说着快步走出去。 凝望着桑霞风姿绰约的身影,洪望楠心驰神摇。昨天晚上他和她之间的一切,一一在眼前浮现,越来越清晰。他忍不住想,疼痛能够换来她一连串的热吻,那倒是值得的。 桑霞手里拎着荷叶包走了进来,她解开荷叶包的草绳说:“这是昨晚小郑出去买来款待你的。我想要你尝尝上海大众现在能吃得起的肉,然后你就知道上海人现在在过什么日子了。现在在上海会馆里吃一客牛排,价钱等同一个上海纺纱女工一个半月的工钱。” 洪望楠说:“所以恶化的不只是政局。” 桑霞把荷叶包里草梗穿起的十来只油乎乎的小东西倒在一个盘子里。洪望楠有些恐惧地看着这些赤裸的小鸟,他从来没吃过这种玩意儿。桑霞揪下一个油炸麻雀,放在他面前的小盘子里,又揪下一只,放在自己的小盘里。 洪望楠看着盘子里的袖珍禽类,又看看桑霞,向她讨教如何下口。桑霞把麻雀整个地塞进嘴里,香喷喷地咀嚼起来:“五脏俱全,全在你嘴里。试试啊!” 洪望楠的好胜心来了,他把麻雀塞进嘴里,横下心一口咬下去。桑霞欢快地笑起来,她的笑容是如此明媚,带着阳光的魅力,洪望楠那种秘密的欲望又腾地被点燃了。桑霞似乎意识到了他的冲动,低下头沉默片刻,又站起身:“我去给你把泡饭热一下。” 桑霞走了出去。洪望楠似乎得到一点缓解,却又有些失望。他把手伸向她搭在椅背上的毛衣外套,轻轻抚摸着它,又使劲把它攥在手心,紧紧攥成一个拳头,然后他的嘴唇落在自己的拳头上…… 桑霞热好饭走进房间,房间已经空了,洪望楠已经悄然离去。她追出去,看到一辆黄包车在弄堂口一闪而逝。 她慢慢走回房间,看到自己的羊毛外套有一片轻微的、如同菊花形状的褶皱。 chapter 13 秋风乍起,秋夜渐凉。冷寂的夜空中骤然升起一颗信号弹,如同流星从低到高,很快又升起一颗,照亮了上海郊区的运河。运河附近有一片白茫茫的芦苇荡,芦苇荡中隐匿着一艘艘木船,木船里藏着一个个新四军战士,夜色中的战士们全神戒备,只等一声令下便要展开行动。 王沐天隐身于其中的一个木船上,在他前面,伏在头一艘船船头上的一个军人回过头,对身后的新四军战士挥动一下手里的驳壳枪,低声命令:“准备了!前进!” 埋伏在芦苇丛中的十几只木船迅速开出芦苇荡,在平静的水面上飞速划出几十道箭头,很快木船便已靠岸,从每只船里跳出戴着芦苇叶伪装帽的新四军战士,他们寂静无声却又十分迅猛地在芦苇中奔跑着。 离开上海被召回部队的贺晓辉,在抗大进行了半年的干部集训,被任命为新四军皖南军部直属保卫团的副参谋长。此刻他威严地站在芦苇丛里,向跑来的战士们打手势,战士们马上停止前进。 贺晓辉的目光在黑暗中像是一把发亮的剑,“同志们,前面的灯光,就是龙华的日军机场。我们的动作一定要轻,要准,还要尽量避免作战减员。这场袭击战我们一定要打个漂亮仗,在鬼子自认为最安全的大上海腹地插上一刀!”战士们群情激奋,一个个摩拳擦掌,似乎胜利在望。 贺晓辉带领战士们潜行到机场,冲向一架停在停机坪上的运输机旁,他从身边战士手上接过一桶汽油,向飞机泼去,随即点燃一支火把,向飞机的日军军徽上扔去。“轰”的一声,大火冲天而起。 尖锐的警报声刹那间响彻整个机场,日军首长听完手下汇报,一脸困惑:“绝对不可能!离上海最近的新四军游击队至少二百公里,他们怎么突然会冒出来?” 停机坪外的小树林里,王沐天和年轻战友伏在草丛里,兴奋地观望着远处的大火燎原。正被大火吞噬的运输机像是一只绝望的巨鹰,再也无力飞起。他看得热血沸腾,忽然从地上爬起来,端着步枪就要冲过去,身边的战友赶紧按住他:“贺参谋长让我们看守罐头!” 王沐天哼了一声:“罐头又不会跑,有什么看头!” 又一个战士跑上来,严厉地说:“你会跑,所以参谋长让我看住你!”王沐天虽然不服,也只得老老实实待在草丛。 离运输机两三百米的位置,停靠着一辆小型客机,贺晓辉带领战士们冲向客机,又是“轰”的一声,小型客机也蹿起巨大的火苗,夜空被照得通明,无数火星活泼欢快地向天空飞去。 贺晓辉激动之情溢于言表:“我们够本儿了,撤吧!” 几个日本士兵追了上来,贺晓辉抽出腰上的手榴弹,投向日本士兵,回头又抽出一只手榴弹投过去,他命令部下:“三排长,你带人原路返回,抓紧时间撤退,我带二排掩护!” 王沐天看贺晓辉遭遇危险,再也忍不住,用一股蛮力挣脱按住他的年轻战士,冲向正在阻击追兵的贺晓辉。 日军子弹密集得如同骤雨,新四军的机枪手倒下了,贺晓辉从他手中接过机枪,向日军猛烈扫射,边打边撤。进入了灌木丛,他侧脸一看,发现王沐天跑过来了,勃然大怒:“你来干什么!来送死还是来当活口?” 王沐天不理睬他,把枪架在一棵树杈上,细心瞄准,稳稳地勾动扳机,一个追近的日军叫了一声倒下了。 贺晓辉大吼:“兔崽子,叫你撤!” 王沐天仍然不理会,换了一棵树,再次细心瞄准。衬映着火光,一个日本兵的额头中弹,血像红色的碎玻璃一样飞溅而出,软软地倒了下去。 王沐天初次参加战斗便轻松毙掉两个敌人,不由一阵狂喜,几乎忘记了这是在战场上,贺晓辉怒气冲冲地推了他一把:“你再不撤我毙了你!”他这才恋恋不舍地向树林深处跑。 贺晓辉换了一个位置向日军点射,忽听身后王沐天一声大叫,回头看去,只见王沐天左肩有一片殷红色迅速扩大。不知天高地厚的王沐天受伤了。 贺晓辉冲到王沐天身后,伸出手将他扶住,一手扛着轻机枪,一手架起他,向树林深处跑去。 到了河边芦苇丛,贺晓辉迅速撕开王沐天的军装给他包扎,他疼得狠抽了一口冷气。 贺晓辉冷冷看着王沐天:“疼得舒服吧?让你犟!让你不怕死!” 王沐天傻乎乎地问出一句:“参谋长,我会残废吗?” 贺晓辉冷笑:“谁是你的参谋长?别说我参谋不了你,就连命令你都不接受!你残废了,账倒是会记到我头上!军首长跟我说过,王沐天少一根毫毛,都拿你贺晓辉是问!” “为什么?” “我怎么知道?活下去慢慢打听为什么吧!”贺晓辉使劲将绷带扎紧,然后从背上摘下一个布包,解开,从里面拿出一套布衫布裤,“赶快换上!” 看王沐天动作慢慢腾腾,贺晓辉不耐烦地上来,三把两把地帮他脱下军装上衣,他疼得失声叫起来,贺晓辉瞪了他一眼:“忍着点,一分一秒都是你的性命,慢了你明天就吃不到上海小馄饨了。” 王沐天瞪着眼问:“我们去上海?” “对啊,你动作快点,活过今天,明天就见到你妈了!” 远处响起日本人的吆喝声,十几道手电筒照了过来,贺晓辉推了王沐天一把,压低声音说:“往河边跑!”他瞄准一个追近的手电光圈,一个点射,光圈熄灭了,然后他扭头再跑一截,再次停下,瞄准另一个追近的手电筒光圈射击,伴随着手电筒落地,一声惨叫传来。 日军士兵意识到不妙,迅速把手电筒熄灭了,却发现失去了追击目标,迟疑地东张西望。 贺晓辉和王沐天匍匐着接近河滩,到了河里,贺晓辉用一只手挟起王沐天,另一只手划水,向河心漂着的一艘小船游去,他问王沐天:“会潜水吗?” 王沐天咬牙忍住疼痛,点点头。 日本兵追到了河边,手电筒的光在河面上乱晃,开枪一阵乱扫。贺晓辉猛然把王沐天的头往水下按去,自己也把头埋入水中。大大小小的水柱在小船周围升起,又落下,水面如同开了锅。 没有见到人影,日本兵又重新打开手电筒,把四个捆在一块儿的手雷朝小船扔去,轰隆一声,船篷和船身碎成无数片腾空飞起。他们又观察了一会儿现场,再也没听到动静,便吵吵嚷嚷地离去了。 幽蓝的河底,水草妖媚地舞动,贺晓辉挟着王沐天在水草间穿梭,王沐天突然间抽搐起来,身体变得沉重僵硬,贺晓辉拖不动了。王沐天的癫痫病在这个要命的时候发作了。贺晓辉打算换手拉住他的后衣领,不料胳膊被王沐天一把揪住,带着他往水底沉去…… 贺晓辉拼命挣扎,但迷乱中的王沐天力大无比,他被越拽越深。这时,他忽然看到一根船脊在两人的头顶漂浮而过,他使出浑身力气,带着王沐天向它游去。终于够着了船脊,抱住它,将两人的身体重量转嫁于它。 他从水面探出头来,看见彼岸一沉一浮向他靠近,回头看了一眼王沐天,已经毫无声息。 贺晓辉踏上河岸的淤泥,把昏迷的王沐天抱起来,艰难地挪到岸边。他把王沐天放在草地上,用膝盖顶住他的腹部,慢慢揉动。王沐天嘴巴一张,呕出一股河水,贺晓辉轻轻拍着他的腮帮:“醒醒!” 王沐天的脸色和死鱼的肚皮相仿,嘴唇发白,眼睛紧闭。贺晓辉伏在他的胸口听了听,又把手搭在他的脉搏上,他慌了:“王沐天,我求你了,别害我啊!你死了我可担待不起……” 王沐天白里透青的脸宛若一个少年烈士,宁静地闭着眼睛,眉宇间透出一种进入永恒的超然。 贺晓辉流泪了:“你这人哪一样都好,就缺一根筋,缺少害怕和保护自己的那根筋!”他把自己的嘴巴凑到王沐天嘴上,猛地吹一口气,再看看他,还是没有还阳的迹象。 他按住王沐天的胸部,一上一下地做人工心脏起搏…… 那天,王沐天尝到了死亡的滋味。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种从死亡一般的深度昏迷中苏醒过来的感觉,那种灵魂和身体渐渐合为一体的感觉,而贺晓辉的面孔就是他起死回生的坐标,那也是他第一次看见老贺流泪。 似乎是从一片浓雾中,又像是从深深的水底,渐渐地透出一团微弱的亮光…… 那团微弱的光中出现了一张模糊的面孔,面孔上的五官渐渐清晰,变成焦急恐惧的贺晓辉的脸。 王沐天睁开眼睛,见贺晓辉脸上全是泪水,但声音却是兴奋的:“小兔崽子,你吓死我了!” 王沐天微弱地说:“参谋长……” “什么参谋长?跟过去一样,叫我老贺!” 王沐天吃力地笑了一下:“老贺……” 贺晓辉大笑:“你还真活着!小兔崽子!”他背过身,用手背飞快地擦了一把眼睛。 “我们……这是……在哪儿?” “管他在哪儿,只要你活着,我就能交差了!”贺晓辉累坏了,四仰八叉地躺下去,两手枕在脑袋后面,看着正在亮起来的天空。 星星落下去不少,仅剩的几颗稀疏地发出暗淡的光,而东边的一线明媚的粉红正在变宽,变亮,变得越发艳丽。王沐天呆呆地凝视着夜空。到那天为止,贺晓辉已经救了王沐天三次性命了,就算他是一只猫,有九条命,三条命是贺晓辉夺回来的。 两个人在冰凉的芦苇丛互相依偎着睡了一夜。王沐天醒来后,发现贺晓辉不在身边,他睡眼惺忪地从芦苇丛里钻出来,在河面上四下张望。突然他看见几条鱼放在河滩上,虽然已经死了,但十分新鲜。 “扑通”一声,贺晓辉从河水中冒出来,两手各拿着一条两斤多重的青鱼,贺晓辉喜笑颜开地说:“鬼子昨天夜里扔了那么多手榴弹,炸死的鱼今天都归我们了!”他指着河水上漂动的两三条鱼,“看见没有?够我们一个班战士的伙食了!” 王沐天盯着他冻得发青的脸,诡笑一声,假装惊诧地盯着他:“你的嘴唇哪里去呢?” 贺晓辉迷惑起来:“我的什么哪去了?” “嘴唇,你的嘴唇怎么没了?” 贺晓辉走到王沐天跟前,把鱼往地上一扔,摸了摸自己的脸和嘴巴,瞪着王沐天:“胡说八道!” 王沐天恍然大悟:“哦,原来如此——嘴唇冻得跟面孔一样,又青又紫,看上去就像嘴唇没了!” 贺晓辉推了王沐天一把,王沐天向后踉跄一下,他捂住肩膀,笑容却无比灿烂。共同经历过一番生死,他们的友谊已经坚不可摧,似乎不再有任何距离和界限。 洪望楠到王家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朱玉琼和孙碧凝几个女眷在打麻将,看到洪望楠回来,停了麻将,七嘴八舌地问候着。朱玉琼的声音最大:“望楠,你这只受伤的眼睛有没有检查过视力?” 洪望楠哈哈一笑:“检查视力?不用!我们厂检修飞机的美国空军讲过个笑话,说战争刚开始的时候,征兵要检查每人的眼睛多少度,等到战争快打完的时候,再征兵,就不检查眼睛多少度,只是数数眼睛够不够数了,够两只眼,就盖章算合格!现在是数眼睛的时候了,说明仗打得差不多了!” 孙碧凝又是心疼,又是欣慰地唠叨着:“你看他这个人,还笑得出来!” 好像有感应似的,一整天王多颖都心神不宁,她把自己关在卧室,一遍遍地弹奏着肖邦的叙事曲,但是钢琴也似乎在和她作对,总是弹不出满意的音调。听到洪望楠的声音,她没有马上出去,端着蜡烛来到立柜前,借着烛光审视自己的容颜,然后用另一只手慌里慌张地理着额前鬓角的头发。她拽开衣柜的门,在一件件衣服里翻找,抽出一条玫瑰色的旗袍,看了看,又挂回去,再抽出一条墨绿色的旗袍,迟疑着,还是把它挂回去。最终,她还是选择了穿平时穿的居家衣服。 一滴大大的烛泪滚落下来,烫了她的手,她猛地一哆嗦,把蜡烛放在床头柜上,将烫疼的手指放进嘴里。 朱玉琼在门外喊了起来:“阿颖,快出来,看看谁回来了!”她再次抬头,看着镜子中的自己。 门开了,洪望楠出现在门口。王多颖缓缓转过脸来。两人长时间的沉默,像是百感交集,又像是亲极反疏,僵在那里。王多颖走上来,目光定在洪望楠的右眼上。洪望楠摆出无所谓的样子,笑着逗她:“失望了吧?没想到,等回一个独眼龙来。” “就是轰炸那天受伤的?” 洪望楠安慰说:“嗯。别担心,不会成独眼龙的。” 王多颖轻轻一笑:“是你自己啊,一口一个独眼龙地叫。我又不在乎。” “真不在乎?” 王多颖轻轻地为洪望楠摘下眼镜:“刚才听见你讲美国兵的笑话了。你的眼睛我连数都不数,就给你盖章。” 王多颖变得沉稳了,不再是那个哭哭啼啼的小女生。这让洪望楠感到意外,他要重新审视面前的这个人了。他突然把王多颖抱在怀里,热烈地亲吻她。王多颖却轻轻推开他,说:“我带你去看看你爸爸。” 原先朱玉琼的卧室让给了洪家夫妇。洪涧琛已经入睡,呼吸显得十分吃力,喘息还带着微微的哨音。床头柜上,搁着一条染血的毛巾。门被轻轻推开,洪望楠出现在门口,他凝视着父亲灰白的脸色,花白的胡茬儿,微张的嘴唇……眼泪慢慢在眼圈里涨潮。 孙碧凝轻声提醒儿子:“他刚睡着,别叫醒他。这两天咳血刚止住一点……” 洪望楠点点头,蹑手蹑脚地走到父亲床边,拿起床头柜上染血的毛巾。 王多颖来到门口,看见洪望楠慢慢给父亲跪下来,不由两眼泪汪汪,同时也感到释然,似乎这一年多的焦虑烦忧,也被这泪水冲洗干净了。 天高云淡,阳光透亮地照在青里带黄的树叶上,是个好天气。街道两边的法国梧桐正在落叶,一辆清扫车迎面开来,将枯黄的落叶卷进车里。坐在黄包车上的王多颖手捧一束菊花,要到诊所去看洪望楠。 来到汤普森博士眼科诊所,她推门进去,坐在接待台里的女接待员跟她点头致意,她径直走到写着“手术室”的大玻璃门门口。 她站在门扉跟前,似乎那样就能聆听到手术成功与否,可所能听到的只是一片沉寂。女接待员拿着几本外文时尚杂志走过来,打手势请她坐下。她接过杂志,心神不宁地在长椅上坐下来,却把杂志放在一边,两手下意识地摆弄着手套。 手术室的门打开,女护士走出来告诉王多颖:“洪先生请你进去。” 王多颖有些不知所措,她害怕听到不祥的结果。女护士含笑看着她,她努力让自己平静,手捧着菊花,跟女护士进了手术室的玻璃门。 洪望楠坐在窗前,脊背朝着手术室的门。秋天的阳光非常明亮,从窗外照射进来,整个诊室沐浴在阳光里。王多颖忐忑地看着他,又看看汤普森,汤普森向王多颖示意让她向前走。 洪望楠聆听着王多颖的脚步声,声音很平静:“阿颖,就站在那儿。”又用英文对汤普森说:“大夫,护士,我们继续吧。” 护士拿起小镊子,小心翼翼地揭开盖在洪望楠右眼上的纱布,随后用一个棉球蘸了点生理盐水,轻轻擦拭着洪望楠眼睛上的药膏。药膏完全被清理了,洪望楠浓黑的睫毛显得非常润泽……王多颖的心提到嗓子眼儿,手里的菊花几乎握不住了。 洪望楠依旧闭着双眼:“大夫,我的眼睛没变样吧?” 汤普森说:“那要你睁开才能知道。” 洪望楠轻声呼唤王多颖:“阿颖,过来吧。”他要和王多颖共同分享这个时刻。王多颖慢慢走上前去。洪望楠把转椅旋转了一下,转成直面王多颖的方向,向她伸出两臂。王多颖看着他,走到他面前,握住他的手。 洪望楠慢慢睁开眼睛,他盯着王多颖看了一会儿,似乎累了,又闭上眼睛。 王多颖认真地观察着洪望楠,她看到一丝微笑慢慢浮上洪望楠的嘴角:“阿颖你穿玫瑰红真好看。玫瑰红的衣服,金黄色的菊花,太美了。” 王多颖的脸顿时绯红,那是兴奋的颜色,为了他的视力恢复,也为了他的赞美。 汤普森对洪望楠的视力进行了一系列测试,得出结论:“很好!手术很成功!祝贺你!” 洪望楠此刻显得神采飞扬:“应该祝贺您,您又创下一个成功的纪录!” 汤普森叮嘱他:“现在看起来一切都很好,但是必须按时用药,过一个礼拜,我们再检查一次。” 洪望楠谢过汤普森,转向王多颖:“阿颖你数清楚了吧?还是两只眼睛,对不对?” 王多颖羞涩地皱着眉头一笑,轻轻推他一把。 汤普森很好奇:“数什么?” 洪望楠充满温情地看着王多颖:“数眼睛。她在路上一定在想,拆下绷带之后,洪望楠是不是还有两只眼睛。” 王多颖把菊花捧给汤普森,佯装生气:“本来是给他的,现在决定不给了。因为我不喜欢残酷的玩笑。” 从汤普森诊所出来,两人像一对突然被放出笼子的鸟,看着满街的车和人,满天满地的阳光,不知道要怎样开销自己的幸运和自由。 洪望楠带上墨镜,把王多颖的手放进自己的风衣口袋,带着她向黄浦江边走去。两人走到栏杆前面,停下来,看着江面上各国的军舰和商船,看着江鸥飞来又飞去。洪望楠看王多颖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在她手上捏了一下:“在想什么呢?” 王多颖犹豫一下,鼓起勇气:“这次你会带我走吗?” 洪望楠似乎早有心理准备:“你想跟我走吗?” 王多颖点点头,给出她这几天思考的答案。她抬头看看蓝宝石一样的天空,感觉轻松多了。这次洪望楠能够死里逃生已经算是奇迹,还有什么比一个人的生命更重要的呢? 洪望楠轻轻掖了一下王多颖的围巾:“那我们结婚吧。” 王多颖嘴唇抖了一下,似乎马上要说出她难以启齿的心事,却还是忍住了。洪望楠却轻易看穿了她:“阿颖,不要发傻,年轻嘛,心总会不老实不安分的。不过热情和冲动是会过去的,还没过去的时候,你会很不舍,心里会作痛,痛不欲生……” 王多颖的眼泪又要出来了,她感激洪望楠的理解。也许庸人自扰的日子很快要过去了吧,她想。洪望楠把她的脸靠在自己肩头:“不过你就舍得离开我了吗?为了你的热情和冲动,你舍得离开一个从你很小就喜欢你的人吗?况且他也是最合适你的人,你舍得吗?”他看着远处飞翔的江鸥说:“我是舍不得的。” 王多颖把脸埋进洪望楠的胸前,战栗地抽泣着,似乎在为自己曾经的幼稚任性感到羞愧。洪望楠轻轻拍打着她,但是他的眸子却似乎是冷的,他就像个冷静的预言师:“假如你选择了他,在你离开我的时候,你会发现,你更舍不得我。” 王多颖不肯把头抬起来,肩头一耸一耸,呜咽着:“你怎么知道的?” 洪望楠的微笑看起来像是苦笑:“我也是人啊。人总是活在舍弃和难以割舍当中。” 王多颖却是浑然不觉地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情形多少显得有些滑稽:他们两个人因为另外两个人而产生了某种共鸣,他们曾经因为这两个人而痛苦,而现在,他们却在享受着这种共鸣。是同病相怜吗?洪望楠不允许自己再想下去,他忽然把王多颖的脸抬起来:“阿颖,你愿意马上和我结婚吗?” 王多颖避开他的凝视,看着江鸥落在地上,沉默不语。然而她很明白,是到了必须做抉择的时候了,她不能永远在云端生活,她需要落地。终于,她点点头。她长出一口气,这意味着她决定要放下一切过往了。 麻将是朱玉琼的精神吗啡,是忠实伴侣,心情不好的时候要打,心情好的时候更要打,眼下她心情说不上好还是不好,那就是打不打都行,反正闲着无事。她嘴上叼着长长的羊脂玉烟嘴,从珠圆玉润的两只手中懒洋洋地扔出一张牌:“四饼。” 沈太太把她打出去的牌拿起,想了想,又放下。管妈的嗓音在门外扬起来:“小霞回来了!” 朱玉琼心里咯噔一下,麻将揣在手里左不是右不是。门开了,管妈的手握在门把上,她身后站着笑眯眯的桑霞:“娘娘!” 朱玉琼不打了,站起身,因为动作太急碰到了桌子,把桌上的几个麻将牌碰到了地上。她让管妈来替她打一圈,陈太太翻了一下白眼:“侄女一回来,就不理我们了!” 朱玉琼迎着桑霞走过去,她是有气的,不给桑霞好脸色,把门关上,生硬地说:“跟我来。” 桑霞跟在朱玉琼身后,往走廊一头走去,很体贴地说:“娘娘看起来气色不太好……” 朱玉琼站定,不耐烦地呵斥桑霞:“你给我住嘴!谁是你娘娘?” 桑霞又笑:“您是桑霞的娘娘,就是我的娘娘。现在她不在了,我替她活着,替她尽未尽的事业,替她了却未了的心愿,也替她孝敬娘娘。”朱玉琼哼了一声,说的比唱的好听,她就是因为这个才上了当。她是认定了王沐天被桑霞拐跑了。 桑霞以前在这里住的房间成了朱玉琼的临时卧室,朱玉琼铁青着一张脸,推开门,手停留在门把上,意思是请桑霞进去,而且进去就不会有好果子给她吃。桑霞打量着房间,不由好笑,这里又恢复了乱七八糟的样子:许多物事被推到墙角,用一块布帘遮住,不过遮得捉襟见肘。房间中央摆置着朱玉琼的红木大床,衣服鞋子放置得无比凌乱,似乎“乱”成了王家的标志。 桑霞跟朱玉琼拉家常:“听说洪家姆妈一家搬过来了,住在楼上,娘娘把自己的房间让出来……” “啪”的一声,朱玉琼把一个茶杯狠狠往床头柜上一顿,她要给这个不知好歹的女子一个下马威:“你叫谁娘娘?我可当不起你这个女共产党的娘娘!再说,让外人听见了,我平白无故有了你这个共产党侄女,掉了脑袋还不知为什么!” 桑霞直视着朱玉琼,平静地为自己辩护:“您的亲侄女就是把共产党的理想介绍给我的人。” 朱玉琼更加激动:“所以你冒名顶替跑到我家来,又把你们的什么理想啊主义啊灌到阿沐脑袋里,让他六亲不认,好端端地抛弃他老娘,他伯伯,他姐姐,恩断义绝地从家里跑了。” 桑霞眼神有些无奈:“娘娘……” “你给我闭嘴!再叫我娘娘,我就报警!”朱玉琼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桑霞,“一开始就有人跟我嘀咕,说你不像我的侄女桑霞,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想追究。为什么?因为我看在阿沐的份儿上,我看阿沐敬重你,仰着脸看你,跟你在一起,他倒是很上道的。结果呢?你骗了我也就罢了,还把阿沐给我带走了。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桑霞抱歉地笑笑:“没有什么好说的。我今天来,就是专门来听您骂的。您就痛痛快快地骂,实在不解气,您伸手打几巴掌也行。” 朱玉琼瞪着她,反而说不出话来了,吵吵闹闹根本就不是她擅长的。 桑霞开始谈起往事,解释自己的初衷:“三年前,在船上——是从美国旧金山到新加坡的船,我和一个女孩子同住一间舱房。我们俩很谈得来,很快就成了好朋友。我们把各自的家庭、背景都告诉了对方。她告诉我她有个娘娘在上海,她父亲活着的时候,常常讲起这个与众不同的妹妹,能书会画,聪明过人。” 朱玉琼听得很认真,却也很警惕——她可不能被这女子再灌迷魂汤了。 “这个女孩跟我有很多相像的地方,比如我们都是在美国念的大学,都修了音乐课,家里呢,也都是马来亚的华侨,从小也都是衣食无忧的孩子……我们唯一不同的是,她有理想。她的理想远大得很,我当时觉得连边际都摸不着。船在海上走了七八天,那个女孩子开始发高热……一直到她去世船上的医生都没有弄清那到底是什么病,会那么致命。只知道那是一种热病,染上就难以治愈。临死前,她告诉我,她从美国回到南洋是为了抗战募捐。等她完成了募捐,就要回到祖国参加抗日的军队,上前线,就像那首里唱的,要拼死在疆场……” 朱玉琼看到桑霞低下了头,泪光闪闪的,警惕有所松动,坐在了床上。 “死在海上的人,按船上规矩都是要海葬的。我亲手装殓了她。在我跟船上的大副把她放进太平洋的时候,我发现,我的一生其实已经被她改变了。您一定猜到了,这个女孩子就是桑霞,您的亲侄女。我看着大海把桑霞带走了,就想,大海不该带走她的理想……从那时起,我就想变成桑霞,替她把没做完的事做完,把她没活完的生命活完。我去到马来亚,找到了桑霞的组织,开始动员华侨募捐。后来我把募到的款子送到了福州的新四军办事处。实际上我是替桑霞去送捐款的。我在办事处工作了大半年,就在那段时间里,我加入了共产党。我想,假如将来我真的能为这个党做出一点功业,都会记在桑霞名下。后来我又被新四军派回南洋去募捐,去筹办药品,再回到中国来的时候,组织上就让我用桑霞这个名字,在上海开展工作。” 朱玉琼不知不觉就被带到了桑霞的故事里,因为故事的主角是她的亲侄女,她非常自然地产生了很强的代入感,这个时候,她脸上的敌意和疑虑完全不见了,毫无意外地,她又着了桑霞的道了。 桑霞说完了,慢慢地靠近朱玉琼,似乎在寻求她的共鸣:“我就是这么变成桑霞的。对很多人来说,我就只有桑霞这一个名字。可是我喜欢这个名字,叫起来好响亮,好像就是为了一个女英雄取的名字……” 朱玉琼呆呆地看着桑霞,桑霞的大眼睛里闪着泪花,也闪着希望,这么清澈的眼神,哪里看得出一丝阴谋诡计? 桑霞抬起头,看上去还带着一丝凄楚:“现在我把实话都告诉您了,对阿沐,我什么都没有瞒过他。您要是还想骂我,就骂吧,我保证不还口。” 朱玉琼沉默着,神情渐渐和缓下来,半天才发出一声孱弱的叹息:“你们把阿沐弄到哪里去了?” “阿沐就在上海。” 朱玉琼的眼睛顿时有了水汽,人也情不自禁地挺拔了:“阿沐,他现在在上海?” 桑霞点点头:“嗯,他回来好几天了。” “那……那他为什么不回家来?” “他会回家的。” “什么时候回来?” “不一定非得回到这里来。他现在担任的工作很重要。”桑霞看着满脸惆怅的朱玉琼又于心不忍,“我可以安排你们见面。” 朱玉琼又是心酸又是委屈:“可是……他为什么不能回家呢?” 桑霞握住了朱玉琼的手,安慰说:“母亲所在的地方,对儿子来说就是家。” 本来气势汹汹的朱玉琼,现在又被桑霞软化了,一时不知怎么招待她,气氛变得有些尴尬。桑霞拿起皮包,正准备告辞,却听到门外传来一阵嘈杂。其中有洪望楠的声音,桑霞愣住了,又坐了下来。 洪望楠的声音听起来是兴高采烈的,他对管妈说:“让老罗做一桌本帮菜,我们两家在一块儿吃晚饭,难得的,加上我和阿颖有重大消息要禀报大家。” 朱玉琼一听这话,马上向门外走去:“什么重大消息啊?”她似乎已经忘记桑霞的存在了。 洪望楠温柔地看了一眼满脸羞红的王多颖:“其实也没什么重大的……就是我和阿颖,打算结婚了。” 朱玉琼吃惊地瞪着洪望楠,又瞪着女儿:“什么时候结婚?” 孙碧凝从楼梯上下来,显然她是被儿子的话惊动的。 洪望楠看了母亲一眼:“明天,实在来不及就后天。” 朱玉琼张大嘴巴,连连摆手:“不可以的!结婚这么大的事,怎么可以这么草率就操办?至少也要等你爸爸的伤好一点……” 孙碧凝却是满面喜色:“涧琛不会反对的。大喜的事,说不定倒是能让他的伤早点好呢!结婚用的东西,我都预备好了,搬到这里来的时候那么仓皇都没忘带过来。” 朱玉琼一看洪家母子齐上阵,看来是躲不过去了,神情却更加尴尬:“那也不能明后天就办喜事啊!实在不好意思讲出口,我们阿颖连一件新嫁娘的衣服都没有,最快的裁缝也要一个礼拜才能把衣服做出来,还要给绣工一个月半个月去刺绣吧?” 洪望楠满不在乎地说:“王妈妈,现在是战争时期,什么都可以从简。阿颖今天这件旗袍就蛮好的,穿到婚礼上也不丢人。” “不行,不行!”朱玉琼走到王多颖跟前,撩起旗袍的下摆,翻出里面给大家看,“本来我是不愿意说的,怕难为情。现在不说不行。你们看见了吗?这是我年轻时候的一件旧旗袍,打了个翻,改给阿颖穿的。里子翻成面子,明眼人一眼就看出来了!看出来人家还不把我们王家的脊梁戳出洞来?该说了,朱玉琼那个女人,把王家败成这样,唯一的女儿出嫁,用件里子当面子的旧衣服裹裹,就打发出去了!那样的话,我既对不起女儿,也对不起王家!” 洪望楠求救似的看着王多颖:“我也没有登样的衣服,相信阿颖不会不认我的,对吧?”王多颖看了他一眼,点点头。 朱玉琼似乎有意在为难他们:“那结了婚住在哪里?小两口租房子也要点时间吧?” “结了婚我就把阿颖带到昆明,我们厂在那里有个办事处,可以接待家属。” 朱玉琼这下找到了理由:“到昆明去?上海的日子都越来越难过了,阿颖怎么吃得消内地的日子?” 孙碧凝有了主意:“我看不如这样,结婚呢,我们两家各自给新姑爷、新娘子准备一套衣服,一套被褥;新房的话,暂时可以在华懋饭店的公寓里租一套,就算我和涧琛送给小两口的蜜月房间……” 朱玉琼一拍脑门:“那还要征求一下三阿哥的意见啊!” 孙碧凝也没多想:“当然,三阿哥和涧琛的意见都要听听。正好涧琛刚才醒了,你们小两口子赶快上去,跟他报个喜!” 站在朱玉琼卧室的桑霞一阵茫然,她似乎被所有人抛弃了,冷落了,似乎根本和这里的人毫无关系。听见大家往楼上跑,趁机拉开门走出去。到了楼门口,朱玉琼从楼梯上下来,叫住她:“等一等。” 桑霞站住脚,回过头。朱玉琼看着她的眼光意味深长:“留下吃饭吧。” 桑霞勉强堆出笑容,说还有事情要办。朱玉琼摆摆手:“一顿饭不会耽误你多长时间的。今天望楠和阿颖决定要结婚了……” 桑霞几乎是本能地打断她:“我知道。”表情显得极不自然。 朱玉琼使劲看了桑霞一眼,有些不悦:“还有一会儿就要开饭了,我这个人,再穷都不会在饭前打发客人走,除了这个人我不想交往了。假如说你不打算再登我的门,就走吧。” 桑霞哀求说:“娘娘,我真的有事情。” 朱玉琼板起脸来,不过语气却是亲昵的:“假如你还把我当成你的娘娘,就留下来。”这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她还是把桑霞当亲人的,“儿女的大事,我身边一个娘家人都没有。你留下来,就算我的娘家人,管他真的假的。” 桑霞感激地看了一眼朱玉琼,朱玉琼重新接纳了她,这也正是她期待的结果。不过朱玉琼又怎么知道她和洪望楠的那些秘密呢?几天前他们还在一起忘情缠绵,几天后就听到他要跟别人结婚的消息,无论如何,她都做不到坦然面对洪望楠啊。 朱玉琼走上来,孩子气地拉住桑霞的手,半真半假地摆出威胁的面孔:“我能这么便宜就让你走了?你说你会安排我和阿沐见面的。等你安排好了,我才放你走。” 朱玉琼软硬兼施,迫使桑霞答应留下。但是桑霞还是要坚持出门走一趟的,说自己作为娘家人,那就必须要给新人准备礼物。朱玉琼这才放了手。 桑霞暂时避开洪望楠,一路上脚步都是轻飘飘的,没有一点踏实的感觉。天空是蓝的,她的心是灰的。她心胸再大,碰到感情的事也没办法让自己轻易释怀。原来这一切激情都只不过是个命运的玩笑么?她苦笑,不甘心又能如何,她和洪望楠终究不是同路人吧。 不知不觉走到《纽约时报》驻沪办,洪望梅双手在打字机上跳跃,抬头看到桑霞脸色苍白,眼睛里透着伤感——这不是她熟悉的那个桑霞。她停下来,审视着桑霞:“出什么事了?” 桑霞从柜子上拿了一个玻璃杯,倒了大半杯水,背身喝了一口,似乎恢复了平静:“出大事了。你哥哥的眼睛做了手术,手术很成功,现在正在康复。他和多颖决定马上结婚了。”她仰起脖子把杯子里的水喝完。 洪望梅高兴起来,很快又狐疑地盯着桑霞:“听上去都是好事啊,那你看上去怎么会……我说不出来。” “我看上去怎么了?” “好像刚生了一场大病。” “我这人的毛病就是不生大病。” “心病呢?也不生心病?” 桑霞狠狠地说:“这种时候还生心病,就是无耻。前线每分钟有多少个战士在牺牲?每分钟有多少中国人被日本人杀害?”她这话明显是在生自己的气,她在痛恨自己的脆弱。 洪望梅顶嘴:“这不妨碍人们生心病。” 桑霞又气馁了:“对,也不妨碍人们恋爱、结婚。” “你来就为了告诉我这个?打个电话不就行了?” 桑霞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你最了解你哥哥,他最喜欢什么东西?我想去给他们买点礼物,又发现对他们的喜好一无所知。在国外,我们讲究送礼要送得有意义,不然花很多钱,送的礼物又很蠢。还有,你跟多颖是好朋友,应该知道她需要什么,喜欢什么,我怕买错了东西,显得我在敷衍他们的大喜事……” 洪望梅似乎在研究桑霞:“从来没见过你这么不自信。走,我陪你去买。” 桑霞拉住洪望梅:“不行,你不能出去。你已经让日本人恨上了,很难说他们会在哪些角落设眼线盯着你。” 洪望梅诡谲地眨眨眼,快步向卫生间走去。摇身一变,成了一个戴鸭舌帽和黑框眼镜的年轻人,她有些得意地问:“怎么样?”桑霞打量着她——竟有几分像望楠,内心不禁又涌起几分凄然。 暗房的门开了,穿着工作服的戴维斯走出来,上前跟桑霞握了握手,瞥了一眼洪望梅:“这位先生是你的朋友?” 洪望梅诡秘一笑:“是你的朋友。” 戴维斯一愣,洪望梅却跳起来:“哈,成功了!”她拉起桑霞的手就走,“快走吧!” 戴维斯反应过来了,上前抓住洪望梅:“你以为日本特务这么傻?这样的乔装打扮就能把他们骗过去?” 洪望梅轻蔑地说:“你不傻,可你就被我成功地骗过去了!” 戴维斯越发着急:“不行!你现在出去,我们掩护你这么多天,不是前功尽弃了!” 桑霞也同意戴维斯的话:“望梅,冒这种危险毫无意义。”洪望梅委屈地看着她,又回过头,倔强地把戴维斯抓握在她手臂上的手撸下去。 桑霞慢慢走下楼梯,洪望梅打开办公室的门,叫住桑霞:“派克牌的钢笔!” 桑霞不解地看着洪望梅,洪望梅解释说:“我哥喜欢收藏好钢笔。” “那王多颖呢?” 洪望梅想了想说:“阿颖对什么都可有可无,只要让她弹琴听音乐就行。不过你要是送他们两人礼物的话,可以给送一张施纳贝尔的钢琴唱片,记住是亚瑟·施纳贝尔。我哥哥和多颖都爱施纳贝尔的钢琴曲。” “他们还有什么共同爱好?” 洪望梅从楼梯上走下来:“多了。象棋,围棋,开始是我哥哥喜欢象棋,后来阿颖也学会了,就陪他下。” “还有呢?” “听筱丹桂……” “什么桂?” “哦,就是越剧演员,现在最红的一个角!多颖爱听筱丹桂唱的《梁祝》,我哥哥开始听不惯,后来跟阿颖听了两年,也开始喜欢了。对了,要不你买两张筱丹桂唱的《梁祝》和《红楼》送给他们也行!还有……” 桑霞已经越听越泄气,越听越灰心,原来洪望楠和王多颖之间有那么多共同的爱好,而他们之间……却似乎什么也没有。她不愿意再听下去:“知道了。我走了。”她飞快地从楼梯上跑下去,握着扶手稳住自己,努力让自己振作一下,向门外偏西的秋阳走去。 大客厅一大圈人围着一桌菜肴而坐,洪涧琛也被安置在一张扶手椅上,他的气色看起来已经有所恢复。他旁边坐着三伯伯,三伯伯是被电话叫回来的。依次下来是朱玉琼、洪望楠、王多颖……朱玉琼喜欢热闹,把平常一起打牌的女眷们也给留了下来,一起吃晚饭。 管妈端着一个砂锅进来:“洪太太的拿手好菜,一品什锦锅!” “碧凝还在厨房里忙什么?就等她入座了!管妈,你把打牌的桌上那个灯泡摘下来,安在这边,吃饭的时候灯光可以亮一点!”朱玉琼又让管妈去叫孙碧凝赶紧就座,管妈想偷个懒,佯装未听到,洪望楠走出去叫母亲。 洪望楠从大客厅出来,一眼便看见拎着一个大纸包进来的桑霞,他吃惊地瞪着眼:“你……怎么来了?” 桑霞观察了一下洪望楠的右眼,看上去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笑笑说:“我给你们送礼来了。听你妹妹说,你和阿颖都喜欢亚瑟·施纳贝尔弹奏的钢琴曲,我买了一整套。” 洪望楠示意桑霞换个地方说话,径直从楼门出去。桑霞怔了一会儿,也跟着走出去。两人来到后院堆放杂物的棚子前面,洪望楠点起一支烟。 桑霞在外面转了一圈,心情已经不那么难受了。她甚至故作平常地开起玩笑:“你是主角,怎么不进去陪客人啊?” 洪望楠怔怔地盯着桑霞,忽然哀求说:“求求你,你不要进去,好吗?” 桑霞有些为难:“我答应娘娘了……” 洪望楠恨恨地抽了口烟:“你进去,我怎么办?我演不了戏。谁都会看出来我对你……” 桑霞冷静地打断他:“你对我怎样?都会过去的。别太当真了。” 洪望楠的目光充满惊讶和愤懑:“原来你是不当真的!” 桑霞不语,借着月光看着他瘦削的面孔,她的沉默是更有力的质问。 洪望楠看出来了,解释说:“我是想用结婚来逃脱你。我逃脱你,是因为我知道跟你长此以往是要坏事的。你的魅力和你的信仰混在一起,我抵挡不了,所以拉了个阿颖帮我抵挡,不然就被你吸引到你的信仰里去了……我搞不清楚,为什么有了你们这种信仰,人就变得有魅力?还是有魅力的人都被你们的信仰拉过去了?” 桑霞看着他冲动的脸,似乎要把他看明白。洪望楠看起来是沮丧的,狼狈的:“不光是我自己要逃脱,阿颖也要逃脱,阿颖差不多已经被拉进去了……” 桑霞哀愁地一笑:“你看我像在为我的信仰拉信徒吗?”她没有告诉他,她还信仰一种东西——爱情。可是现在,她的这个信仰被他打击得粉身碎骨。 洪望楠专注地凝视她,他猜不透她,更猜不透她的信仰。 桑霞抬起头来,秋夜繁星点点,她伤感起来:“那好吧,我不进去了。请你一定跟娘娘解释一下,说我有急事,把你们的新婚贺礼送来就走了,很遗憾不能参加晚餐。”说着把手里的纸包递给洪望楠。 洪望楠伸手接过东西,忽然又抓住了她的手。桑霞极力挣脱洪望楠的手,洪望楠却抓得更紧。桑霞摇摇头,似乎在自言自语:“你知道我们不是一种人,志不同道不合……我就在这里祝你们幸福。你说得对,我们长此以往,是要坏事的。” 洪望楠绝望地看着她的手从自己手中一点点抽走,她向外走去,他忽然又叫住她:“给我站住!” 桑霞站住,回过头来,她的神情就如这秋夜一样充满冷意:“请不要用这种腔调跟我说话。” 洪望楠不再冷静,他像个困兽一样扑上去,死死搂住她,把嘴唇压在她的嘴唇上:“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桑霞紧闭嘴唇,拼命挣扎,却是无济于事。 洪望楠对着桑霞的脸,他的眼神忽然流露出一种温柔,狼一般的温柔:“我想把你捆起来,带你走,走得远远的,我看你会不会忘掉你的主义,你的信仰,我要试试,我对你的感情会不会恢复你的天性。一个女人的天性,就是把爱男人当成她的天职。” 桑霞猛烈喘息着,她吃惊地看着洪望楠,就像看一个陌生人:“放开我!你疯了?” 洪望楠的声音充满魅惑,不知道是魅惑自己,还是在魅惑桑霞:“只要你现在告诉我,放弃王多颖,你跟我走,我就会从这里把你带走。你可以替我选择……” 桑霞放弃挣扎,绝望地说:“你不害臊吗?国家蒙难,民族嗟伤,你心里就这点儿女私情……” 洪望楠冷笑着打断她:“你这会儿心里没有儿女私情?扪心自问去吧!就为了那点让你害臊的私情,你去找我妹妹,向她打听我喜欢什么。跟生了一场大病似的,跑到她那里,语无伦次,莫衷一是。听说共产党人是最浪漫的,现在我信了!可是共产党人也应该诚实一些,不要一边浪漫一边否认!” 桑霞平静地说:“我没有否认,我从一开始就没有否认我爱你。” 洪望楠充满犹疑,他需要一个确定的答案:“你爱我?” “是的。我爱你。”桑霞在说“我爱你”三个字的时候,声音却是冰冷的,悲哀的。 洪望楠有些痴了:“为什么你从不说?”他的拥抱变得温柔起来,她却轻轻抽身。 “再见了。”她轻声说了一句,不再看他一眼,头也不回地向前院走去。 接近大门时,桑霞回过头,看了一眼灯火明亮的大客厅的窗子,里面传来一片吵闹,朱玉琼的嗓门尤其大。她在这里有过许多温暖的回忆,但是以后她也许再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铁栅栏门的外面传来一声轻呼:“桑霞,你怎么走了?” 洪望梅一身男装,鸭舌帽压到眉毛,像个古怪的颓废男学生站在铁栅栏外。她趁戴维斯一不留神偷跑了出来。桑霞看到她,神色紧张起来,赶紧拉开门把她放进来,又往院子里面拉,她被拉得跌跌撞撞,不满地抗议说:“你干什么?” 桑霞轻声地,却是严厉地斥责:“你这样不单会给自己惹祸,也会连累别人的!” 洪望梅毫不以为意:“没关系,我就出来一会儿!我哥哥和多颖要结婚,我能不来吗?我就这么一个哥哥……再说,我也想看看我爸爸。” 两人不停拉扯,桑霞要洪望梅跟她一起回去,洪望梅死活不从,管妈的声音在她们身后响起:“那是小霞吧?来了怎么不进去啊?你娘娘问了几遍了!”说着便来到跟前,看见洪望梅,管妈大睁着一双眼说:“这位是少爷还是小姐?哦哟,是洪小姐呀!怎么这副打扮?反串小生啊?太太,桑小姐和洪小姐来了!” 桑霞转身就要离开,被管妈一把揪住:“唉,小霞,你是有礼数的人,洪少爷和我家阿颖要成亲,两家人在商量办喜事呢,你到了家门口不进去,像话吗?” 朱玉琼从楼门里出来:“小霞,你真打算不辞而别啊?”经过下午一番谈话,她已经彻底放下心结,她看着桑霞,目光又是凄凉,又是怜爱。 桑霞投降了。朱玉琼一手拉着桑霞,一手拉着洪望梅,欢天喜地地进来。洪望楠看到桑霞,眼睛里充斥着欣喜和恐惧。王多颖正在给洪涧琛喂汤,似乎感觉到某种气流的变化,抬起头,看见洪望楠狠狠地瞪着桑霞。 朱玉琼笑眯眯地看着洪望梅,又看看桑霞:“这下我心满意足了,娘家人,婆家人,还有亲家人,都来了!小霞,来,你坐在多颖旁边。” 洪望楠垂下目光,看着自己面前的细瓷碟子。 三伯伯打趣说:“望梅,你爸爸看见你,肯定会胃口大开。” 洪望梅抢过王多颖手中的小勺:“阿颖,我来喂爸爸吧。” 洪涧琛的气色的确好了不少,含笑看着女儿:“你们都去吃饭吧,我自己慢慢吃……” 三伯伯给桑霞倒了杯红酒,今天的他看上去对桑霞毫无敌意:“小霞很久没回来了,今天赶得巧。” 桑霞端起酒杯,站起来,她扫了一眼洪望楠,又看看王多颖:“望楠,阿颖,我敬你们两人一杯。” 王多颖站起来,举起酒杯,洪望楠也慢慢地站起来,看着桑霞,眼里的话只有桑霞读得明白——他和她就此要剪断一段人生难逢的真情,但也由此获释,因为他们可以解脱这段越理越乱的情愫了。 桑霞的语气真切到了沉重的地步:“你们的婚礼我不能到场,所以今晚就提前给你们贺喜:你们结合在国家患难之时,因此是名副其实的患难伴侣,我祝你们患难与共,同甘共苦,白头偕老。等到祖国光复之时,我们的重逢之日,能看到你们儿女绕膝,幸福美满。” 她面带笑容,眼里却泛起晶莹的泪水,席上众人无不动容。王多颖也泪汪汪地看着她。桑霞在他俩的杯子上碰了一下,喝了一口酒,放下杯子:“那我就走了。” 洪涧琛却叫了一声:“等一等!”他试图站起身,但身体一阵剧痛,只得又坐下,一只去抚伤的手在中途碰翻了面前的碗,碗坠落到地上,粉碎了。 所有人都感到紧张,场面有些骚动。朱玉琼拿着抹布过来,却被孙碧凝抢过去,擦拭着桌上的汤水,洪望梅用手绢替父亲揩去衣襟上溅到的菜汤。洪涧琛自己却是泰然自若的,缓缓说:“桑小姐刚才说得很好。说起来洪家和王家是要为儿女办喜事,喜从何来?我们都是屈原的后代,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你们共结伉俪于国家破碎、民生艰难之时,所以更要相互珍惜。之后你们要远行,奔赴为国尽忠的地方,将来相濡以沫的日子还长。日本人不知道还要霸占中国多久,也不知他们会占领我们多大的国土。不过,我们内心的国土是永远不会沦丧的。一个人为个,二人便为双,将来你们有了儿女,三人便为伍,你们将来就是一个小队伍,用这个小队伍来抵抗日本人的占领,最重要的是抵抗他们对我们心灵的占领。何为患难夫妻,你们就是写照。” 说完这一大段话,洪涧琛的体力已经透支,将头靠在扶手椅的背上,闭上眼睛。洪望楠被父亲的一番话激励了,郑重地举起杯子:“爸爸,谢谢你送给我们的贺词。” 所有人都举起杯子。桑霞看了洪望楠一眼,发现他也在看她。两人现在的内心潜语已经改变了。 大家都怀着几分沉重的心情,喝了一口杯中酒。 桑霞拿起挂在衣架上的皮包和毛线外套,慢慢地穿上。朱玉琼为她系上围巾,她的目光带着一种怜爱,却又带着一种压迫:“阿沐的事,你要说话算话。” 桑霞轻声说:“您明天会接到阿沐的电话。电话里他会告诉您见面的时间和地点。我走了,您多保重……”她及时收住到嘴边的称呼,“王太太。” 朱玉琼凄然地看着桑霞:“叫惯了你就还叫我娘娘吧。” 桑霞走出门厅,转身,微笑着挥手:“多保重,娘娘。” 朱玉琼也抬起手来:“你也保重。” 桑霞大步向大门走去,三伯伯从后面追上她,递给她一张折叠得很小的纸张:“日本人找了一个住在香港的英国人拉皮条,跟蒋介石沟通了两三次,要跟老蒋达成谅解。蒋介石同意进一步接触。假如老蒋真的有心跟日本人做交易,整个局势就会完全改变。国共摩擦让老蒋对中共进一步怀恨在心,他有心借日本人的力量消灭共产党。我这份情报里还加上了我自己的分析。读完之后,一定要毁掉。” 桑霞点点头:“这份情报确实太重要了。可靠程度多高?” 三伯伯很认真地分析:“老蒋和日本沟通是确有其事,不过动机是什么还需要判断,不排除他跟日本人走近也有玩弄汪精卫的动机。他几次刺杀汪精卫不成功,对汪恨之入骨,现在只要他跟日本人勾结上,就把汪精卫晾出来了,想想看汪精卫会多窘?他的角色和他的伪政府不就成了一场滑稽戏?” 桑霞若有所思:“谢谢您。” 三伯伯那种玩世不恭的神色又浮现到脸上:“谢谢你们。你们说话算数,把阿沐送回上海了。这份重要情报,就算我付给你们的犒劳。” 桑霞微笑:“再见。” “再见。”三伯伯以过来人的语气说出一句话,“别太伤感。男女之间,什么做主?缘分做主。缘分太厉害了。” 他不留给桑霞反应的时间,说完便转身走向大客厅。大客厅传出施纳贝尔弹奏的贝多芬的《田园》。桑霞一动不动地听着,一直等到弹奏结束,才慢慢走出去。 1940年十一月初,王沐天又回到了上海,继续为新四军筹措药品,同时进行抗日宣传、组织地下学生运动。那年秋天到冬天,好几批药品和情报通过他们从上海转入皖南和苏北,到达新四军部队,也到达桑霞面前。王沐天只希望他的工作成绩,他们站的效率,能给在个人感情上不顺利的她带去安慰。 桑霞在十一月中旬离开上海,回到新四军军部去了。那时候王沐天毫无预感,一个重大的血腥事件正在酝酿,而那个夺去九千人生命的事件也差点让桑霞丧生…… 秋雨中的街道,各色雨伞形成好看的图案。一把黄色油纸伞收拢起来,露出王沐天的脑袋。他甩了甩伞上的雨珠,走进街边一个茶馆。 站在二楼窗口的朱玉琼看到了多日不见的儿子,迫不及待地朝楼梯口跑去。 王沐天从楼梯下面轻快地跑上梯阶,看见站在楼梯顶层的母亲,叫了一声:“妈!”便向母亲跑来。 朱玉琼激动得说不出话,只是眼泪汪汪地看着儿子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