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 第一章 顺河而上,我看见马牙雪山,看见圣洁的天堂; 顺河而下,我看见卑微的灵魂,看见死亡。 天呀,他居然吻吴若涵! 一切就这么结束,尚未开始就结束。邓朝露还没来及把心里珍藏多年的感情和思念道出,就让一盆冷水浇灭。那晚她在黄河边奔走了三个多小时,几次脚步都停在黄河边上,差点就…… 而在远处,还有那么多饥渴的嘴巴在大张着…… 这河叫石羊河,源于南部的祁连山,一路流淌,从草原流进山谷,又从山谷蹿出来,拐几个弯,流进北部的巴丹吉林和腾格里沙漠了。 古槐西边是一片小园林,所长秦继舟亲手开垦的,那时秦继舟还年轻,身强力壮。园子里种着一些城市里不常见的植物,胡杨、梭梭、红柳枝、骆驼刺,都是来自沙漠腹地。最西头是一片沙枣林,上百棵沙枣树抱成团,密密麻麻装点出一片风景来。每当沙枣花开,扑鼻的香味便往四下里飘开,能把整个校园香成一片。北方大学大得很,占地面积甚至比省委还要大,加上这些年学校搞三产开发,又从周围购得不少地皮,几乎银鹭城东北角一大半都让学校给占了。 没有人知道,这河流淌了多少年。也没有人知道,沙漠里的风吹了多少年。祁连山绿了又黄,黄了又绿。毛藏草原上的经幡让风吹走了一串串,一丛丛,又让风吹来一丛丛,一串串。那些各色各样写满经文或是缀满祈愿的小旗,在大地与苍穹间飘荡摇曳,会同银光闪闪的雪峰,绿毯茵茵的草甸,将河的秀气、灵韵渲染到极致。而河的下游,黄沙漫漫的漠野,绿色却越来越成为一种稀罕。人们正以从未有过的焦灼、恐惧还有不安,祈盼着河神的光顾、垂青。沙漠里满处是绿幽幽狼一般的眼,他们盯着上游的水,如饥似渴,心里却腾起股股狼烟。而在毛藏高原,被称为河和雪山守护神的“把窝”们,已经在四处活动了。“把窝”们清一色头缠红布,面部挂珠,斜披白布带,奔走在高原和腹地之间,不时会跪在神案前,嘴里念叨着:“请坎主、松马、把窝和把莫诸神把病原菌人的枷锁取掉,把他们的灵魂放回来……”这些神灵的化身们越来越坚信,河的灵魂被人偷走了,是那些贪得无厌的人,他们已经被鬼魔缠身,不可救药。他们的贪婪和无耻伤害了河神,让这条河泪流满面,创伤累累。“把窝”们想借机奔走、祈祷,帮那些可恶之人驱逐掉邪恶之魂,让他们干净的灵魂回来。这样做无济于事时,他们会跪在河边,将煮熟的牛羊肉、鲜美的酥油、酒和干净得一尘不染的清水,用“邦穹”或树叶装好,连同手摇转经筒、佛珠、长刀、衣物,摆在河边,指着地上的食物说:“我们为你们准备了这么多东西,拿走吧,不要再盯着我们的河。我们的子孙、牛羊,还有这圣洁的草原都离不开这条圣河。” 但是谁能想得到,她的爱情偏就在这个春天里夭折了。哦,爱情,每每想到这个词,邓朝露就泪如雨下,心要撕裂开般,几十把刀插在上面。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子,正是恋爱的大好时节,可爱情突然夭折了。夭折得很残酷,很坚决,一点余地都没留下,恰如一颗地下深埋着的种子,吸足了养分,备足了精神,刚要破土而出,茁壮成长,却意外遭到无情的霜杀…… 死去的爱情,一具未见天日的腐尸。这是邓朝露用手指写在黄河边上的一句话,那晚她的手指出了血。 那天秦家父子在楼上说了好长一段时间的话,居然没有吵架,气氛欢快得很。后来导师将邓朝露叫去,当着秦雨面跟她叮嘱资料该如何整理。邓朝露看看导师,再看看师兄,一颗悬着的心算是放下。那天秦雨对她态度也分外好,这是件稀罕事。这个世界上,秦雨算是最不懂怜香惜玉的人,他自己还巴望着让女人疼呢,所以他对邓朝露总是冷冰冰的,极少理,偶尔理一下,也带着取笑的意思,要么是挖苦要么是打击,里面总是少了邓朝露想要的真诚或温度。可邓朝露偏是没志气,秦雨越这样,她反而越着迷,心里越放不下他。真是应了那句俗话,一物降一物,你的软肋捏在我的手里。那天秦雨却一反常态,突然就对邓朝露大方起来,热情得很。邓朝露受宠若惊,心里狂喜得不得了,差点就要为之动容为之失态。她俯着身听导师教诲时,秦雨就在她身后,时不时插进一两句话来。秦雨也是搞这专业的,因为毕业早,实践经验远比邓朝露丰富,因此也能称得上是邓朝露的老师。况且他在这个领域里已有了建树,有了地位,说话也就有了一定权威。秦雨说话的时候,邓朝露感觉到了他的气息,那是一种很怪的气息,里面仿佛含着某种特殊密码,一嗅到就会晕眩,就会失去理智,大脑会出现缺氧状,变得空白。邓朝露那天就险些失掉理智,秦雨从她身后经过时,无意中触碰了她,好像是腿,又好像是胳膊,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触碰了她。一股酥麻立刻腾起,传遍全身。面对着导师的脸立刻红起来,身体也像涨了潮般猛地起伏。导师怪怪地看她一眼,又冲她身后油腔滑调的秦雨瞪一眼。秦雨不在乎父亲的脸色,像是有穿透功能似的,及时捕捉到了邓朝露表情还有身体的变化。声音暖暖地说了声:“爸,你就少给我学妹安排点工作,这么大女孩子,也该让人家恋恋爱谈谈情了。”邓朝露心猛地一怔,脸一下红得不知往哪放了,幸亏背对着他,不然,可窘死了。就在她面红耳赤心跳快得如十几只兔子狂奔时,秦雨又开了口,说:“小露,改天我带你出去恋爱吧,再让我爸这么管束下去,我们小露都成傻大姐了。” 西北风这时候也格外的厉,卷着黄沙,卷着河的气息,一吼儿一吼儿,从遥远处的腾格里沙漠吹来,风和沙尘让世界变成了另一个样子。 可这跟她有什么关系呢?邓朝露现在想的是,她怎么能逃开这里,逃开这个给她屈辱和绝望的城市。是的,屈辱。邓朝露已经认定自己遭遇到世界上最大的屈辱了,秦雨当着别的女人面,狠心地撕碎她的爱情,还要她为他们祝福。他狠啊,一手搂着吴若涵,一手拉着她,非要她给他们献花、敬酒。还接近无耻地说:“小露,爱情太美好了,我现在才知道,有了爱情,你才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来吧,让我们为爱情干杯!”说完,吧唧一声,竟在吴若涵额头上狠狠地吻了一下。 邓朝露是第一个看见那嫩芽儿的人,那天她刚刚完成一篇学术论文,心情无比的好,跑到院里想看会天空,天空被暗淡的云层遮住了,云层碰回了她的目光,她来到那棵古槐下,结果就看到这嫩芽。邓朝露无比激动,她想,这是不是预示着她的人生会有新的起色,爱情会不会在这一年里丰收? 多少个夜里,邓朝露想象着,某个特定的时候,她心中的白马王子,会深情地俯向她,将宝贵的一吻献给她。为此她激动得彻夜难眠,近乎无耻。可现在,一切碎了,真的碎了。还有那个女人,吴若涵! 前几天河的上游毛藏高原还是冷风刺骨,支流杂木河还被层层叠叠的冰雪覆盖着,那些冰有白的、蓝的、绿的,运气好的话,你还能看到一两片红色,五彩缤纷,煞是夺目。草原更像一条褪了色的毛毡,面目全非地铺开在寒冷里。草原尽头,天地连接处,马牙雪山仍是冰天雪地。千里雪线像一条白色的绸带,又像一条围在上天脖子里耀眼的哈达,晃晃悠悠往极西处铺开了去。眨眼,夏就来了,草原还没来得及褪去寒意,便又被热浪包裹。 邓朝露出生在祁连山区一个叫龙凤峡的地方,那里有一座水库,小时候她就是在水库边上长大的,后来到县城读书,再后来到省城银鹭,在北方大学读完本科,接着读硕读博,博士读完后,本来有机会去国外,美国还有英国几家机构都向她发出了邀请,可导师秦继舟坚决不许,邓朝露自己也没那种强烈的愿望。她的志向在国内,说现实点就是祁连省。她生在这儿,长在这儿,当然也要把理想目标建立在这儿。这点上邓朝露跟别的学子是那么的不同,别人是挤破头想往国外奔,奔出去就不想回来。邓朝露却偏是不想离开,甚至不想离开西北这块土地,就连去南方的心思都很少动。外人都说这是导师秦继舟的功劳,秦继舟爱这片土地爱得出了名,几次谢绝国内名校的邀请,执意留在北方大学,就连北京、上海的研究所研究院高薪请他,都被他婉言谢绝。他当然希望自己的弟子也能像他一样,忠实地守候在祁连这片土地上。但爱是一回事,留守又是一回事。邓朝露所以坚决留下来,还是因为秦雨。男人为事业而坚守,女人为爱而生而死。俗也罢偏激也罢,人生说到头脱不了这两条。 “把窝”们活动的时候,那些冒充“笨波”的汉人们也在四处游荡。这是一伙趁乱打劫的人,他们的身上同样附了鬼魂。“把窝”们很急,河的灾难已经到了非常深重的地步,他们的牛羊正在饿死,大片大片的草原在退缩,在消失,那条神圣之河里的水越来越少,已经养活不了他们了。马牙雪山的白雪还有雪山下的冰川,正在被贪婪的人们劫走,雪线离他们越来越远,眼看都要看不到了。 河两岸的人们早已进入劳作的季节。只是这没完没了的沙尘败坏着人们的心情。沙尘起时,天成了另外一个颜色,山也成了另一个颜色。就连这条河,也变得迷迷蒙蒙,昏昏沉沉,显不出它生龙活虎狂奔不息的凶猛了。有人说这条河哑了,从某一天起,人们再也听不到它动听的歌唱,听不到它咆哮的声音,夜半的时候,它会发出一种呜呜的怪叫,低沉、沙哑,令人绝望。也有人说邪恶之手玷污了圣洁的哈达,河神被亵渎,马牙雪山发怒,再也不肯淌下甘洌的乳汁,大地遭到了报复。 现在,他还是一如既往想把邓朝露的脑子洗刷干净,除那条河外,什么也不容许装进去。邓朝露所有的时间都让导师秦继舟安排得满满的,一个接一个的科研项目等着她,一堆接一堆的科研资料还有科研论文等着她去整理。这位漂亮的女博士,压根抽不出空去恋爱,更别说花前月下的浪漫。邓朝露一蹶不振,导师秦继舟一点不急,依旧我行我素,麻木到了极点。他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人,对女弟子的婚姻大事向来不闻不问,甚至想不起女弟子除了科研之外,还应该恋爱,应该嫁人。在他心目中,他是属于那条河的,他身边每一个人,都应该属于那条河。 给她降霜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发小、同学,同是水文水资源专业研究生的吴若涵。 导师秦继舟并不知道邓朝露恋爱了,更想不到女弟子深爱着的会是自己的儿子。这是个古板又顽固的老头,十足的老学究,脑子里除了学问,除了那条河,怕再没别的,自己的爱情就弄得一塌糊涂,跟老婆楚雅吵了半辈子架,现在懒得吵了,前段时间毅然搬到小二楼来住,让人唏嘘。 邓朝露不是“把窝”,也不是冒充的“笨波”,她是北方大学水文水资源研究所研究员,著名水文水资源专家秦继舟的得意弟子。在国内学术间享受盛名的水文水资源研究所是幢二层小洋楼,典型的俄式建筑,坐落在北方大学西北侧,青砖绿瓦,很有些年头。小楼后面是高高大大的树,梧桐还有别的,前面也有一棵,很老了,古槐,怕是有好几百年了吧。远远望去,盘根错节,弯腰扭身,树干已锈蚀中空,树皮苍老而坚硬。邓朝露读硕士那年,这座叫银鹭的城市下过一场暴雨,电闪雷鸣,甚是可怕。后来雷声折断了古槐萌发的新枝,把一抹绿活生生地扼杀了。自那以后,古槐就再没吐过新芽,像是筋疲力尽,再也不想活了。孰料今年开春,二三月间,一枝新芽又嫩嫩地吐出,铆足了劲地疯长。这是个好兆头,研究所的人看到了,都觉得兴奋。 这句话刺着了邓朝露,敢情在他心里,她就是一傻大姐啊。不过秦雨的话还是让她怦然心动。带我去恋爱?邓朝露心花怒放。都说恋爱中的女人傻,智商为零,其实暗恋中的女人更傻,智商简直就是负数。邓朝露暗恋秦雨都不知道暗恋了几年,今天才听到这么一句话,不心花怒放才怪! 窗外依旧。 这是个疯子,已经有不少人这么说他。 那天不错,秦雨笑眯眯的,可爱极了,一口一个爸,叫得那个亲热,让邓朝露听了都嫉妒。邓朝露没有父亲,打生下就没有。母亲告诉她,父亲在她生下时就死了,造反派斗死的。后来又有人说,不是斗死的,是自杀,自绝于人民。总之,邓朝露没见过父亲。听到别人叫爸,心里既嫉妒又羡慕,偶尔还要哭上一鼻子。女孩子没爸就没了主心骨,没了心里那个神,总是显得柔弱,这份柔弱多的时候成了另一种美丽,总在不经意的时候激发起男人怜香惜玉之心。邓朝露就是这样。 可是,不幸很快发生。那天邓朝露是跟着秦雨出去了,喜滋滋的,不知有多激动。有好几次,她都幸福地闭上了眼,感觉期待已久的那一刻将要来临。车子带着他们,穿过城市,越过黄河,邓朝露看见一家叫“浪漫小榭”的酒吧,那是情男情女们常去的地方,火得很。邓朝露心怦怦乱跳,还未进酒吧,脸已红得没地方放了。哪知进去后却看到另一张脸,吴若涵身着紧身红裙,面若桃花地站在那里。看到她,吴若涵怔了一下,邓朝露也怔了一下,秦雨哈哈大笑,一把拉过她说:“小露,替我们祝福吧,我跟小涵正式公开恋爱关系了,你是第一个见证人。” 河与沙漠,就这样连接着,交融着,对峙着。 河忧伤的时候,省城银鹭的一隅,漂亮女子邓朝露也在忧伤着。 如五雷轰顶,邓朝露当场傻在那儿! 邓朝露必须逃开,断然不想在研究所待下去了,滚他的专业,滚他的水文水资源。一个女人连爱情都得不到,还枉谈什么理想,枉谈什么事业!邓朝露哭了,这是她再一次为那个男人流泪。她想到了祁连,想到了毛藏草原,想到了那条河,那里才是她的家。 那天之后,邓朝露就变成了另一个人,整日精神恍惚,神情倦怠,整个人像被摧垮一样,再也显不出朝气来,要么疯狂地工作,要么痴痴地坐在窗前,眼神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 北方的夏天不像南方那么暧昧,极少温吞吞地到来。它像个剽悍的寡妇,刚等季节的门打开,就急不可耐地跳将出来。 第二章 邓朝露被夭折的爱情折磨得茶饭不思时,她的母亲,石羊河流域管理处处长邓家英也被一件事折磨着。身体的不适是某一天开始的,先是乳房那儿有微微的不适感,接着一侧乳房轻度疼痛,肩背部发沉、酸胀。邓家英并没在意,她身上这两块肉老给她找麻烦,年轻时候就因发育太好,一对胸饱满挺拔,弄得她从来不敢穿紧身衣服,走路也不敢抬头挺胸,老怕人说她故意炫耀,玩资本主义那一套。修水库那阵,更是给她带来麻烦。男人们常常不怀好意地盯住她,一盯就是老半天,盯得她不只是胸那儿不自在,心更不自在。有段时间她暗暗用布带子将两个害羞的家伙裹起来,不让它们往外突往外跳,像两个憋屈的孩子,老老实实缩家里。就这,还有人往她身上泼脏水,说当年龙凤峡水库大会战,她所以能当标兵能当铁姑娘队队长,全是因了这两块肉,还说省里的积极分子秦继舟为啥赖在水库上不走,就是图她那两坨肉。还把类似的“罪名”也背在了当年的技术员吴天亮身上,她邓家英简直就是水库上的潘金莲。要不是当年老书记保着她,加上她父亲是大队书记,怕是她再清白也是闲的,非得让那些人搬弄出是非来。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两坨肉非但没下垂,没缩水,一如既往的挺拔傲立,反倒看上去比以前更大、更饱满、更诱人。可就是麻烦。邓家英有时上网,看到那些女影星们为了出彩,变着法子隆胸,不知羞耻地故意把胸露给外界,还羞答答说是不慎走光。心里就想,她们咋这样啊,自己裹都来不及呢,咋个还能故意放出来闯祸? 不适越来越明显,终于有一天,紫褐色的乳头上面,生出豆大一硬块,美丽的乳头开始溢液了。邓家英跟别的女人不同,她太清楚自己是怎么回事了,年轻时她一对美丽的乳头都没流过液体,到了五十二岁,怎么会流出汁呢?她感觉有问题,悄悄来到省城,找了妇科一位大夫。大夫比邓家英年龄大一点,仔细询问一番,又做了几项检查,说:“不要太悲观,应该不会有大问题,回去吃点药吧。”说完开了药方,邓家英长长地吁了口气,感激似的看着比她年长的女大夫:“谢谢你啊,我真怕是不治之症。”大夫口气友好地说:“哪有那么多不治之症,不过你要爱护自己,女人嘛,要对自己好一点。”说到这温情地笑笑,好像邓家英是她久未谋面的妹妹,邓家英还女大夫一微笑。女大夫意犹未尽地道:“那么好一对乳房,啧啧,让多少人羡慕。你可要感激它呢,要爱护它,知道不?”邓家英羞涩地点了下头,嗯了一声。这之后邓家英就不管了,以为那一对宝物真没啥问题。可是她错了,从医院回来不到三个月,乳头发硬的那一侧,腋窝淋巴结突然肿大,再笨的人也清楚是怎么回事了,高兴着的脸猛就阴下,双腿忽然沉重得迈不开,心更是沉重,忽然就觉生命到了终点。 邓家英本来是个坚强的女人,但凡认识她的人都这么说。她的朋友路波、吴天亮,包括水文专家秦继舟也都这么肯定她,但那是之前,在她生命的前五十二个年头。现在,她的五十三岁生日即将来临时,她突然有种崩溃的感觉,撑了一辈子的她终于支撑不住,暗暗哭了一夜,第二天就往省城跑。这次她没找那位女大夫,一个人悄悄来到省第一人民医院,做完各项检查,如同死囚等待宣判结果,焦急地等结果出来。这中间市委书记吴天亮打电话找过她,让她准备一份材料,市里急用。邓家英忍着强大的恐惧和不安,嗓子哽咽着说,她不在单位,来省城了。“老跑省城干什么?”吴天亮不满地训道。邓家英镇定一下,换了相对自然的口气道:“我来看看女儿,有点想女儿了。”电话那头吴天亮哦了一声,想女儿当然是人之常情,吴天亮每次来省城,都要叫上女儿,亲亲热热吃顿饭。女儿有啥要求,他都尽可能满足。 “是这样啊,那你好好陪小露,我找老毛。” 老毛是流域管理处二把手。 邓家英真是想女儿的,怀疑自己患不治之症那一刻,脑子里首先奔出女儿那张脸来。这五十二年,前面将近二十年是父母陪她度过的,中间几年是那个被她爱过、恨过的男人陪她度过的,当那个男人杳无音信后,她以为自己的生命会马上结束,可是上天很快送给她一个女儿,让她的生活一下又有了指望。女儿邓朝露来到人世的这二十多年,是她最最幸福最最快活也最最充实的二十多年。难道这份快乐马上要失去?邓家英一下就怕得不知所措了,她不是怕自己会马上死去,她是怕女儿。女儿还没成家还没立业还没……对象都没处呢!她的眼泪忍不住就往下掉,边擦泪边跟自己说,你不能倒下,绝不能,你要挺住啊,为了小露你也要挺住。 检查结果终于出来了,跟邓家英谈话的是一位老大夫,人民医院的专家。邓家英运气好,第一次到省人民医院看病就遇上了专家。她可怜巴巴地望着专家,专家并不急,目光从深度眼镜上面探过来:“你就是病人?”邓家英慌不迭迭地说:“我就是,我叫邓家英。” “哦——”老专家长哦一声,收回目光,动作麻利地将诊断结果藏起来。 “家属呢,让你家属来。” 邓家英回头望了望,身后空空,哪有家属啊。她冲老专家说:“我是外地来的,大夫你就告诉我真相吧。” “没有家属陪?”老大夫诡异地又往她身后看了看,确信她是一个人来的,道,“这样吧,你先回去,结果还得等两天。” “不是已经出来了吗?”邓家英急得要哭,同时意识到,结果肯定不好。老大夫非常有经验地说:“这才是初步结果,看似没啥大问题,不过你还是要引起注意,这样吧,先住院观察,最好能让你家里来人,住院治疗相对麻烦点,家里不来人怎么行?” 不管邓家英怎么问,老大夫就这一句话。邓家英越发清楚是怎么回事,癌,肯定是癌。 离开医院,邓家英孤零零地走在大街上,内心的感受无法言说。家属、亲人,脑子里反复闪着这两个词。以前根本不觉得这两个词有什么特殊含义,这会儿才明白,家属就是你最最需要关心和疼爱的时候,出现在你身边,给你力量给你支撑的人。可她真的没啥家属啊。这些年陪伴她的,就女儿一人,但是她能把这消息告诉女儿吗?丈夫这个词对别的女人或许是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词,到了她这里,却是那么的奢侈,那么的显贵。想到这,她脑子里蓦地闪出一张脸来——秦继舟,旋即又坚决地摇头,不能,绝不能,这消息同样不能告诉他! 邓家英后来想了一招,去另一家医院,这次她聪明了,做完各项检查,轮到听结果的时候,跟大夫说,患者是她姐姐,她是陪同来看病的。大夫轻信了她的话,道:“很严重啊,你们当家属的怎么搞的,病都拖成这样了才来医院?” “大夫,真的很严重吗?”邓家英脸色大变,呼吸立刻艰难。 “不严重难道是吓你?”大夫不满地瞪她一眼,又道,“马上住院,最好明天就能手术,再拖,就错过最佳治疗期了。” “明天?”邓家英差点就瘫软在那里。 生命对谁来说也是重要的,但没有哪个人能像癌症患者那样准确而又刻骨地体会到这份重要性。邓家英最终离开了医院,一个五十二岁的女人,一个一辈子都不缺主见的人,突然不知道该把自己交给谁,交到哪里。 第三章 新的一天就这么来临,太阳越过东边新建的实验大楼从窗户里斜斜打进来时,邓朝露将埋在资料堆中的脸抬了起来。她的脸白净、透亮,带着传统女孩的秀气,鼻子挺挺的,整张脸看上去远没有二十八岁那么悲观,跟刚读研时几乎没什么两样。唯一的变化,怕就是眼神中多了份淡定,多了份对人生和世事的从容。 她似乎已经从失恋的痛苦中解脱出来,看上去又恢复生气了。说的也是,怎么能输给失恋呢,不应该的。 “小杨。”半天后,邓朝露冲门口坐着的杨小慧叫了一声。杨小慧抬起头,望住邓朝露:“有事?”她淡淡地笑了笑,声音很轻。 “麻烦你把这些数据再核对一遍,我真是让这些数据搞糊涂了,总感觉它们有问题。” 邓朝露脸上显出困倦,将手中资料递给杨小慧。杨小慧理解地冲她一笑,说:“我来吧,师姐你是太累了。”邓朝露不置可否地笑了下,起身,目光探向窗外。 她应该放松一下自己了,神经绷得太紧,这不是好事。可是手头事儿一大堆,关于河的消息又从四面八方传来,令她轻松不得。昨天她听县里来的同志讲,沙漠水库快要干涸见底了。这对于他们来说,绝不是一个好消息。兴许他们很快又得下去,到河的下游去。 可去了又能顶什么用呢,邓朝露显得很迷茫。整个研究所的人其实都很迷茫。一条河马上要消失了,千年之河,它就要消失了。邓朝露心里一暗,怔怔盯住了那棵老树。 初夏的校园是另一番样子,热浪早已开始在大地上酝酿,不过在银鹭这样的城市,热来得还不是那么太急。天空乌腾腾的,难得一见的太阳虽然穿破了云层,但跟记忆中的太阳比起来,还是差很远。她在古槐上盯了很久,目光又移到楼前那片密密的沙枣林去。一对青年男女在那儿戏耍,他们是在热恋,打情骂俏的动作那么直截了当,又那么舒坦,真令人羡慕。几个学生坐树下,女生们吃着冰激凌,男生们在狠着劲儿抽烟…… 邓朝露再次想到了祁连。 她记忆中的很多故事都跟祁连有关,初恋、爱、生与死的考验。就连脑子里的太阳,也是祁连山区的。大而炽热,像个火球,一跃出来就能把大地烤得暖而热烈。天也应该那么蓝,高远、透明、辽阔得让人能醉,忽一下就能人把的心撩起来。还有那草原、牛羊,以及那条狂野不羁的河流…… 当然,那里有她的母亲,还有被千里雪山封埋住的层层往事,以及往事中一个接一个的人。 他们都跟河有关。导师秦继舟说,她属于那条河,这话一点没错。其实谁又不属于河呢? 邓朝露正在遐想,门被轻轻推开,探进一张脸来。这张脸先是冲门口坐着的杨小慧笑了笑,然后一仰,望住邓朝露的方向。 “有事,林研究员?”邓朝露看清是谁,主动问道。 林研究员也是研究所的,毕业于河海大学,博士是在清华读的,比邓朝露早两年来到研究所,目前是第一研究室副主任。 “也没特急的事,所长让我来问问,你手头工作处理得怎么样了?”林研究员说着话,抬起手来捋了捋他相当稀疏的头发。他的表情有点怪诞,不大自然,还略略带着紧张,左脸上那颗痣一紧张就抖,这阵又不安分地抖起来。 “秦老还是章老?”邓朝露又问。这是她的工作习惯,凡事总要问清是秦继舟交代的还是章副所长交代的,并不是她对这两个人有什么不同的对待,关键是这两人治学方法不同,对下属的研究方向还有专业态度要求也不同。一个喜欢求真,刨根问底,半点虚假容不得。一个呢,又喜欢把学术跟校领导的喜好挂起钩来,总想做得让校领导满意。这二者中间是有很大差别的,为这个差别,邓朝露们常常陷入两头为难不好应对的尴尬境地。 “自然是章副所长,秦老那边轮不到我跑腿。”林研究员酸溜溜地说,大约觉得这话是在讨好邓朝露,说完后又冲邓朝露谄媚地笑了笑。 这个笑有点倒人胃口,这个男人也有点倒人胃口。世上有不少事是倒人胃口的,比如章副所长,总是想做月下老人,时刻想着创造机会让邓朝露跟林研究员多接触。邓朝露后来才知道这是师母楚雅的意思,楚雅装出一副特关心邓朝露的样子,跑来不跟章副所长谈丈夫秦继舟为何住小楼上不回家,偏要谈邓朝露的婚姻,一再嘱托章副所长,在所里给邓朝露物色一个。所里没结婚的男人就剩秃了一半顶的林海洋,章副所长就像宝贝一样把这个据说爱过五六次又被无情地淘汰五六次的稀世剩品推到了邓朝露面前。邓朝露觉得师母此举有点恶毒,弄不好还含着报复的意思。 师母楚雅怀疑导师秦继舟跟自己的母亲邓家英有不明不白的关系,在一次吵架中公开将此话骂了出来。邓朝露那天正好也在场,一开始她是站在师母这边的,帮师母劝说导师。导师秦继舟那天脾气格外坏,暴躁得很,听不进去任何劝,他痛骂妻子楚雅卑鄙无耻,投机钻营,有辱师道,接着又骂楚雅厚颜无耻地去找省领导,将已经在学术上初有成就的儿子秦雨弄到一个不伦不类的单位去。这些话严重刺伤了师母,暴怒中师母说了许多过激话,最后竟把目光搁在邓朝露脸上,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总之是骂出了那句极为难听的话。 “贱货,贱种,看见你们都恶心!” 她怎么能这样骂啊,邓朝露伤心极了。贱货、贱种,这两个词像两粒罪恶的子弹,毫不留情地穿过她胸膛,给她带来羞辱的同时,也让她对自己的身世打了个重重的问号。 其实早在很久之前,邓朝露脑子里就闪过那样的念头,她到底来自哪里?没有父亲的人总是有很重的心事,冷不丁就要往某个坏处想,邓朝露也不例外。记得上中学时,她跟同样很要强的吴若涵因一件小事发生口角,结果“野种”两个字就从吴若涵嘴里蹦了出来,惹得班上对她不服的男生女生哄堂大笑。邓朝露跑回家,非常严肃地问母亲,父亲到底是谁,她是不是野种? 那天她挨了邓家英一个巴掌,这是记忆中母亲赏给她的唯一一个巴掌。打完之后,母亲惊住了,被自己那一巴掌吓住的。脸因恐惧而极速变形,胸脯也剧烈地起伏。母亲是有一对引以为傲的胸的,绝不比吴若涵的母亲苗雨兰逊色,跟师母楚雅的平原比起来,那就简直骄傲得不得了。邓朝露的发育显然跟不上母亲,这也是她后来更加怀疑自己身世的一个缘由。但在那天,她只怀疑父亲。她抚摸着火辣辣的脸,完全无视母亲的痛苦和忏悔,声嘶力竭地质问:“他在哪,到底是谁,我为什么要跟着你姓?!” 那是一个错误,邓朝露现在才明白,人是很容易犯错误的,偶尔一个念头,一个突然蹦出的冲动,都会酿下终身大错。现在她就很后悔,不该那样伤害母亲。 林研究员还在等,像一个忠实的仆人,非要把副所长章岩的指示传达完,还要将邓朝露带到章岩那里。邓朝露无奈地叹口气,这个研究所净出怪人,不是封闭症就是狂躁症,再就是典型的自我欣赏主义者。总之,没一个心理健全者,包括她自己。她冲杨小慧说了句,我去去就来,然后发泄似的冲虔诚地讨好她的林海洋说:“走啊,还愣着做什么?”林海洋像一只欢快的青蛙,马上就眉开眼笑地前面带路了。 副所长章岩让邓朝露参加一个项目组,明天动身去河的下游沙湖县。 “这个项目关乎我们所在同行间的地位,也关乎今年的科研经费能不能落实。”副所长章岩在所里兼管财务,这项工作所长秦继舟认为很无聊,整天跟那些掌握财权的官员还有校领导打交道实在是一件没有价值的事,所以就很客气地交给了副所长章岩。章岩恰恰相反,每次谈工作,都要强调经费的重要性,以表明没有经费什么也做不成,哪怕你是学界泰斗。邓朝露早已习惯了副所长的腔调,也理解她的苦心。她说:“要不要跟秦老说一声?” 章岩脸白了一下,旋即又笑:“这个不用了,都是科研项目,分工不分家,再者这项目对你也很有帮助。”见邓朝露不是太积极,又补充道:“当然,事先我跟秦老交换过意见,让你参加也是秦老的意思。” 邓朝露长长地哦了一声,似乎有点怀疑章副所长的话。但转念一想,怎么可能呢,章副所长怎么也不可能假传圣旨。 章岩像欣赏一朵花一样欣赏着邓朝露,见邓朝露最终点了头,脸上马上换出另一种笑:“那就这么定了,明天一早动身,今天你们都准备一下。” 邓朝露嗯了一声,从章岩那儿回来,呆坐了一会,还是不放心,固执地去了一次秦继舟那里。秦继舟正埋头在一大堆资料里,听完她的话,抬头给了她一句这样的回答:“去吧,多看看也好,不过一定要带着科学精神去,绝不能市侩。” 这话明显有所指,不过邓朝露还是认为,导师对章副所长太过刻薄了一些。 不管怎么,能去祁连,邓朝露还是很高兴。最近有关祁连的科研项目特别多,都是石羊河闹的。去年三月,秦继舟冒天下之大不韪,针对石羊河水越来越少,地表径流不断下降,流域生态破坏严重,下游沙湖县有可能陷入水之绝境,而地方政府又不太重视,直接上书中央,从而拉开了一场关于石羊河流域的生态保卫战。学界泰斗秦继舟也因为提出石羊河水资源危机论成为政界和学界的热门人物,被国家副总理两次在会上点名,说这样的专家真是太少了。不过随后的这一年,秦继舟就被各种各样的质疑包围,有人说他哗众取宠,危言耸听。有人毫不客气地拿出他过去很多文章还有观点,将他说成是最没有学术观点的专家。口水仗打了一年,到现在还没有停息。就在上周,邓朝露还在一家权威杂志上看到一篇文章,言辞很尖锐,几乎是在声讨自己的导师了。 导师最近的一系列奇怪表现,怕是跟这有关。 那文章的作者也是一位权威,中科院的,目前是中科院祁连分院水资源研究中心主任,吴若涵现在就在那边工作。 出了省城,过黄河,往西,先是玫瑰之乡,玫瑰的香气还没闻够,草原的气息便扑鼻而来。 一闻到这气息,邓朝露的心就禁不住荡漾,仿佛她的生命里有一样东西跟这雪域高原,跟这辽阔的草原是相通的,息息相关。每次踏上这条路,只要看到那云彩,她的体内就涌动出一种奇怪的情愫。这情愫激悦着她,鼓舞着她,按捺不住。车子还未真正驶上草原,她便急不可待地将目光探出去。哦,草原,哦,祁连,她叫了一声,又叫一声,就开始大张着嘴巴呼吸那气息了。跟她相反,前排坐着的副所长章岩却对草原熟视无睹,车子一到这地域,无一例外地要丢盹睡觉。这阵子,他的头已沉沉地靠在椅背上,在车子的颠簸中进入梦乡了。跟邓朝露坐在后排的林海洋一路警惕着眼神,时刻做好准备要跟邓朝露说话。如果不是中间还隔一人,怕是已经毫不吝啬地要把男人的殷勤献过来。邓朝露显然对林海洋没有感觉,不论林海洋婉转地示爱还是直接的表达,邓朝露都报以冷漠,让人误以为她是一个对男人起不了兴趣的女人,弄不好还是独身主义者。因为她的母亲邓家英就是独身主义,到现在仍然孑然一身,一辈子都没把自己交给哪个男人。林海洋隔着中间那人将目光递过来时,邓朝露的眼神正痴迷在草原上。 雪线已经看不到了,时光会破坏掉许多东西,比如在邓朝露眼里,夏天的草原就没春天那么好看,至少没春天那么恬静。春天她是可以看得见雪线的,尽管已经移在很缥缈的天际处,但雪线在。如梦似幻的那一抹白,会让她受到震撼,也会让她的内心获得一种力量。她对祁连的虔诚因此会多出一份,神秘也在心里蔓延开来。可夏天显然用它粗粝的手掌,掀开了这份神秘,让草原在真实中呈现出一副潦草的样子。牛羊还在,但显然没以前那么多了。尤其堪称草原极品的白牦牛,现在近乎看不到影子。 隐隐约约看到有人在活动,那一定是牧民,为了让牲口吃饱,他们不得不把牧场搬到更远的地方,牛羊几乎要将嘴啃到雪线那儿了。邓朝露费神地巴望半天,忽然发现了一个熟悉的影子。洛巴。她心里叫了一声,恨不得将头伸出去,冲辽阔的草原还有草原深处那个人喊上两嗓子。 洛巴是藏人,一个顽固的家伙,终年奔走在草原上。邓朝露认为青年洛巴是个神秘主义者,他三十二岁,有一双深邃的黑眼睛,高高的鼻梁,一副经紫外线常年照射变黑变红的脸膛。他的健壮让整个草原羡慕,感觉他就是草原上最剽悍的牛,一头长发终年披着,掩住了他宽大的双肩。邓朝露认识洛巴时,洛巴还年轻,刚刚肩负起为草原为雪域奔走的重任。以前这项重任由他的父亲肩扛着,父子俩都是“把窝”,神的仆人,但又跟别的“把窝”决然不同。他们纯洁、神圣,跟雪山一样干净。但又刚烈、敏锐,是草原上的鹰。 青年洛巴一定是在为河奔走,因为他去的方向就是河的方向,他在走向河的上游,源头的地方。 车子翻过一座山梁后,洛巴不见了,隐在了山后。前面出现了几座铁塔,随后,邓朝露就看见白云深处那若隐若现的白房子。她的心猛疼了几下,那些白色的瓦房刺激了她,慌忙将视线收回,藏在了车里。 “是晕车吗?”林海洋很及时地问。 邓朝露没有回答,她的心思忍不住又要往秦雨身上飞。每次经过草原,看到藏匿在云端下那若隐若现的白房子,心就会被撩起,由不住地飞上去,飞进白房子里。那儿是她跟秦雨的开始,不,准确说应该是她暗恋的开始。 可是现在一切都结束了,秦雨不再属于她,已经属于另一个女人,吴若涵!邓朝露恨恨咬了一遍这个名字,痛苦地闭上了眼。林海洋见她痛苦的样子,没敢再吭声,痴痴地看着,也是一副惆怅百结的样子。 车子是下午五点抵达沙湖县的,县长孔祥云老早就候在宾馆,看见他们,一阵风似的迎上来,跟章岩握手寒暄,又跟邓朝露他们一一问了好,周全而又礼貌地将他们请进宾馆。邓朝露他们这次下来,是以专家的身份给沙湖县会诊把脉,并将沙湖县的情况带上去,以专家意见的方式呈给有关部门。所以县里领导很重视,车子还在龙山县城时,孔祥云就打电话说他在宾馆恭候了。章岩当时听了很高兴,说孔县长就是不一般,每次下来都得麻烦他。林海洋马上附和道:“是啊,都是所长您的面子。”邓朝露当时厌恶地瞥了林海洋一眼,她最讨厌这种趋炎附势的人。 住定,洗过澡吃饭。晚饭由县里安排,规格不低,陪了两桌人。正吃得热闹,南湖村支书牛得旺突然闯进来,没头没脑地说打群架了,为打井的事村民们把县里干部打了。 “躺下了两个人,刚送到医院,村里也伤了好几个。这帮没记性的,说不让打,偏打,县干部也是他们打的?”牛得旺还在跟县长孔祥云汇报,孔祥云已经翻脸骂开了:“老牛你个没长眼的,没见我在招待省里贵客吗,啥事你也往桌子上端。”牛得旺抹了把汗,冲一桌的客人望了望,第一个居然认出了邓朝露。 “秦老头还好吧,他咋没来?”他问邓朝露。邓朝露忙起身,要跟牛得旺说话,牛得旺却抓起一茶杯,也不管杯子是谁的,咕咚咕咚就往肚子里灌。县长孔祥云急了,抢过水杯骂:“我的杯子你也敢喝,无法无天了,让服务员给你倒一杯。”骂完又说:“没吃吧,就知道你闯来没好事,想蹭饭明说,坐下一起吃。”有人站起来,要招呼牛得旺。牛得旺冲孔祥云呵呵一笑,说中午就没吃呢,却不坐,顺手抓了一大块羊排,又捡两个馒头,走了。 “这狗日的。”县长孔祥云骂了句脏话,一把拉过凳子,就当什么也没发生似的说:“来,接着吃,差点让他扫掉兴。”但是邓朝露他们的兴趣却再也起不来,无论孔祥云怎么使劲,气氛再也回不到先前。孔祥云知道他们心里想什么,说:“没事,打就打了。”见章岩疑惑,又道:“都是为了水,明天你们到现场就知道了。” 要看的现场就在南湖。南湖以前并不叫南湖,叫青土湖。其实最早也不叫青土湖,还有个更好听的名字:潴野泽。《尚书·禹贡》里记载了十一个大湖,其中就有潴野泽。也有说大禹治水,到潴野泽才算大功告成。史书上说,潴野泽大得很,一望无际,把半个沙漠给淹了进去,面积至少几万平方公里,水更是深得出奇,好几十丈呢。后来潴野泽一分为二,西边的叫西海,也叫休屠泽,民国时改名为青土湖。改名青土湖时,这里还碧波荡漾,水域不下四千平方公里,仅次于青海湖。解放初期它还有一百多平方公里水域,这都有明确的记载,邓朝露看到过。沙漠里的孩子都能背出,这里曾经碧水粼粼,水草丛生,湖光波影,水鸟争鸣。只是可惜得很,后来它就完全干涸了,腾格里和巴丹吉林两大沙漠在此握手,流沙很快覆盖了它。 再后来,这里就又多出两个名字:南湖和北湖。 南湖村支书牛得旺恭迎在村口,看见车队,一招手,村民们就稀里哗啦围了过来。县长孔祥云走下车,环视一眼。 “人咋都闲着?”他问。 “不闲着咋办,水让下面抢走了,不闲也得闲。”牛得旺气咻咻道。 “怎么说话呢老牛?”一旁的镇领导急了,抢白一句。牛得旺一点不在乎,只管跟孔祥云说:“说了不让移,偏移,这下好,给了地还抢水,你看把北湖毁的。我看这湖里是住不成了,县长你把我们弄走吧。” “弄走,想到哪去?”县长孔祥云并不恼,逗笑似的说,目光却扫向北湖。曾经密密麻麻长满红柳枝、沙刺还有梭梭的北湖的确已被开发得不成样子。人是住下了,房子也盖起来,但植被一大半没了。一股风卷起,天地立刻昏黄。 “县城,市里更好,住楼房,当干部,喝自来水。”牛得旺嘴里一边呸着一边道,风把沙子吹进了他的嘴,说出的话里就有一股尘味。 “不怕把你舒服死?”县长孔祥云也让风沙迷了眼,揉了揉,臭了一句牛得旺,又道,“我说头发咋白那么快,原来做梦梦白的。带路,看看去!” 牛得旺咧嘴一笑,风没了,是卷地风,来得快走得也快。天又晴朗起来,空气干燥得烦人。牛得旺抖抖披着的衣服,蹶蹶蹶往前走了。孔祥云也走,还叫章岩他们一块前去,说打井的地方不远,不几步就到。村民们趁势围上来,七嘴八舌告起了状。孔祥云并不恼,任村民们告,镇长想制止,被他瞪一眼,吓得往后缩了。村民们前呼后拥,边吵嚷边往沙漠里去。声音惊起了路边的骆驼,瞪着一双大眼怪怪地望住这些陌生人。骆驼也被太阳晒得有皮没毛,一点没有美感。几只沙娃娃哧溜哧溜从人脚底下穿过,滑得跟鱼儿一般,动作好不熟练。副所长章岩踩着了一只,吓得妈呀一声,惹笑了孔祥云。 “它不钻你裤腿的,放心。”一句话让章岩和邓朝露都红了脸。 走半天才听明白,村民们告的是北湖。北湖原来也住着沙湖县的村民,都归青土湖镇管。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湖水彻底干涸后,沙浪把人欺负得不成,县里就将北湖的人搬到别处,北湖全让给沙了。南湖就成了沙的最前沿,也成了用人码起的第一道屏障。年前市里搞新的战略发展,大规模从上游龙山县也就是邓朝露老家往下移民,北湖便又重新开发,断断续续从龙山县移来不少群众。说是别的挡不住沙,人还挡不住?来了人便得开荒种田,便得打井取水,南湖跟北湖的矛盾,就是因打井引起的。 果然没走出多远,还没出南湖,就让人挡住了。堵在前面的是北湖村的移民,一个自称姓王的瘦精汉子横在最前面,手叉在腰里,显得不可一世。远远看见县长孔祥云,大声道:“人多势众咋的,还想打,那就接着来,告诉你们,不怕的。” 孔祥云笑笑,转身问牛得旺:“他就是王瓷人?”牛得旺点头说是。孔祥云说:“看他也不像个打人的嘛,是不是你们先动的手?”牛得旺摇了下头,说不是,镇长不怀好意地瞅住他,牛得旺强调一句,真不是嘛,是他们县里的干部先骂人,要不咋打得起来? “要真是干部先骂人,这打挨得也不屈。”孔祥云一边说一边招呼章岩,等章岩到跟前,话头一转说:“到处都在争水,我这个县长快成调水员了。”章岩哦一声,却不说话,是不知怎么说,默半天,问:“不是要严格限制打井吗,怎么?” “我也想限制呢,但人要吃饭,庄稼得拿水浇,你看看这沿途,都晒得起火呢,再不浇,怕是全完了。” 一行人目光便都往四野望去。村外辽阔的漠地里,枯黄成了最清楚的颜色。白杨弯曲着头,青皮快要成死皮了。庄稼哪还有庄稼的样子,小麦全垂了头,无精打采,包谷叶子晒得发黄,西瓜秧像是被榨干了水分,全躺在地里。就连往年那些长得极茂盛的骆驼刺、水蓬,今年也看不见生气。不用调研也能看得出,水比什么都金贵。 这一天的工作便围着打井展开,邓朝露他们分了两个小组,章岩跟一个研究员,她跟林海洋。市里和县里来的专家还有技术人员也分两个组陪着他们。章岩留在南湖,邓朝露他们去了北湖。 那个叫王瓷人的一见面就告状,先是痛骂上游的龙山县,说把他们骗到了这里。他们原本不想搬的,都是县上硬逼着搬迁,结果搬来了没人管,到现在户口都不知往哪落。沙湖县不承认他们,龙山又说他们搬了出去。接着又骂牛得旺,说他是沙大王,阎王爷,啥都要听他的。打多少井往哪打,都得姓牛的说了算,稍稍违背点旨意,就找碴。邓朝露刚替牛得旺说了一句,王瓷人立马跳了起来:“咋没那厉害,昨天我们县的干部刚说了句公道话,他就不依了,骂我们是强盗、土匪,你看我们像土匪吗?县里干部跟他讲政策呢,他倒好,说打就打。” 邓朝露这才知道,挨打的是龙山县的干部,怪不得昨晚饭桌上孔祥云一点不紧张,事不关己啊。 邓朝露他们的任务是搞清下游沙湖县地下水开采情况,其实这情况是永远搞不清的。邓朝露刚到研究所的时候,导师秦继舟就提出要适当限制下游沙湖县对地下水的过度开采,要对整个流域水资源合理开发有效利用。秦继舟第一次提出了节制性用水这个概念,提得有些胆战心惊。并理想化地拿出一个方案,用五到十年对下游沙湖移民。随着沙漠往南推进,逐步将沙漠前沿的村民移走,减少人类活动,降低需水量,缓解整个石羊河流域的供需水矛盾。这个方案当时遭到嘲笑,有人说他是傻子,也有人说他为学术而学术,不顾及流域发展的现实。更有人说,他是在阻挠流域经济社会的发展,是在鼓吹沙进人退。 秦继舟的建议并未引起有关部门重视,相反,流域内最大的市谷水市很快做出一项战略决策,从上游龙山县往下移民,将龙山那些深山大沟里窝了几辈子的人捣腾出来,沿着沙漠一线儿铺开。“就是筑起一道人墙也要把风沙挡住。”这是当年报纸上出现频率极高的一句话。邓朝露却发现,往下移民并不是要挡住风沙,关键是上游龙山实在活不下去人了。邓朝露这两年去过龙山,也到那些沟沟岭岭看过,看到的景致比沙漠好不到哪里,甚至更差。这沙漠底下多少还能打出点井水,而龙山山区完全是靠天吃饭,天一吝啬,夹着屁股不下雨,甭说庄稼,人都没水吃,还咋活?对谷水市而言,相比之下,几个县还就沙湖算个富庶之地,以大规模种植经济作物著称,人均收入还有国民生产总值都比其他县高,市里做出这样的决策也就在情理之中。 人就怕不比,一比,好地方坏地方就给分了出来。 第四章 邓朝露他们在湖区里活动了四天,说是调查,其实就是听,就是看,听村民们诉苦,发牢骚,甚至骂爹骂娘骂干部,看村民们在哪打井,打了多少井。按说打井这么简单的事,不用费事就能弄清楚。每年每个村打几眼,哪个位置打,投入多少,水量有多大,村里镇上都应该有明白账。可是没有。邓朝露们在湖区察看四天,仍是搞不清到底有多少井。先是说没打,一口也没,后来又说是打了,都是干井、死井,不见水,白扔钱。甭看南、北二湖两边的村民为争水打架,为一碗水骂娘,真到了要对付外人的时候,心马上合到一起。那个叫王瓷人的居然直言不讳说,这事得牛支书说了算,别人说都不算。一次次去问牛得旺,要么咧着嘴呵呵笑,要么皱起眉头诉苦。“哪有嘛,哪打嘛,你看看这沙窝,哪能打得出井嘛?打井不是白往里扔钱嘛,所以说县上的政策是对头的,不能往里白扔钱。” 井确实是打了,这是藏不住的事实,邓朝露们看到过几眼今年新打的,但这是井吗?邓朝露清楚地记得,小时候,大约六岁时吧,她的家乡龙凤峡也打过机井,谷水地区的技术员带着下游沙湖还有谷川县的农民来打。那井打不到五米,水就往外冒了。不是冒,是喷。一年里龙凤峡一字儿排开上百眼机井,清冽冽的井水让峡里充斥着凉气,夏天都不敢露胳膊。龙水河因了这些井,终年叫唤不停。现在倒好,往下打到百米,甚至二百米,仍然不见水。最深的一眼已经到三百米了,但抽出来的水也只有手腕粗。南湖这边稍微好些,支书牛得旺知道哪是水路,哪不是水路。沙漠里活了大半辈子,沙漠的脾气他最知道。他在上游把有水的地方都打了井,用水泥箍起来,一滴都不让下流,而把根本不可能打出水的地方留给了北湖移民。 邓朝露好不茫然,数字搞清搞不清都没有实质性关系,反正很多数字从来都没真实过。不只是村民们不让他们往清楚里搞,县乡两级干部包括县长孔祥云,也一个劲地打马虎眼。县长孔祥云一见他们较真,马上端起酒杯说:“我罚酒,我喝一杯所长你给我减一眼,直到喝不成为止,这总行吧?”他还真喝,连着往肚子里灌了十好几杯,灌得章岩坐不住了。章岩边上的市水利局总工程师也如法炮制,拿酒恐吓他们,直到章岩答应,数字就按市、县定的办,酒桌上的气氛这才松弛。这样弄去的数字,究竟有何用?但副所长章岩看上去很开心,不止一次说,搞科研就得跟下面打成一片,没有下面的支持,啥事都做不成。 晚上孔县长请省、市、县三级科研人员去唱歌,邓朝露借故不舒服,没去,独自坐在宾馆后面的沙枣林里,沙枣的花香已到了尾声,但还是浓得化不开,她就在馥郁的花香里想着自己的心事。 邓朝露是那种眼睛贼尖嘴却很迟钝的人,什么事到她眼里,真假虚实一眼就能分辨出来,但不说,喜欢在心里纠结,疙瘩一样堵着。她对自己所从事的这项工作越来越充满困惑,真的有前景吗?当人对科研虔诚的时候,科研会回报给人类什么?人对科研无所顾忌的时候,科研又会带给人类什么?这是个大命题,还在读大学的时候她就开始思考,到现在也没有答案。如果科研没有了求真精神,从事它还有什么意义?邓朝露想起了所里两位所长,秦继舟固然敬业,精神令人钦佩,堪称楷模。可为人太过固执,有时较真较到迂腐,随着年龄增长,越来越显出教条来。副所长章岩又太过活泛,八面玲珑,感觉不像做科研,倒像是在生意场上穿梭。尤其这次下来,章岩更是把科学精神抛到一边,完全像个政客。几天的调研让邓朝露明白一件事,县里的意思很清楚,策略也很讲究,就是逼着让上游谷川区(以前的谷川县)还有更上游的毛藏县开闸放水,他们故意制造出水荒,甚至跟龙山那边合演双簧戏也说不定。要不然,王瓷人他们的户口怎么还不落实,市里是有明确规定的,人一下山,户口就到沙湖这边。这样做分明就是让村民们荒,让村民们闹,一闹一荒,上边就得想招。打去年开始,学术界还有民间就有一种说法,说是上游修了不少水库,截断了水流,才导致下游水位不断下降,甚至干涸。而地下水位的抬高确实也跟这些水库有关,这点在秦继舟的几篇论文里反复强调过,作为科研人员,邓朝露也承认这是事实。但上游水量也在减少,这是其一。其二,上游更是认为,是下游沙湖县恣意打井过度开采将整个流域的水榨干了。上下游各执一词,谁也说服不了谁,矛盾层层升级,弄得市里没办法协调。上下游的矛盾,一时成了这条河目前最为突出的矛盾。研究所的科研报告,便成了供领导决策的依据,所以孔县长看得分外重。 邓朝露却认为,这有点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甚至腿痛了骂胳膊的乱号脉之嫌。随着流域内各种矛盾的升级,地方政府也越来越拿科研机构当挡箭牌,实在踢不开的皮球,就一脚踢到科研机构这里。反正是科研机构说了,问题不在我这儿。如此一推,便将责任推个干净。 邓朝露正悲哀着,手机响了,一看是母亲邓家英打来的,邓朝露的心一跳,马上接起。邓家英问她在哪,邓朝露说在沙湖,邓家英就怪罪开了,说下来也不跟妈吭一声,她想女儿想得心疼呢。又问现在是不是心里没了妈?邓朝露娇嗔一声说:“哪啊,才不会呢,人家不是忙嘛。”邓家英说:“忙,忙,忙,我闺女现在是大忙人,妈理解。”又道,“还在生妈气啊?”这话问的,邓朝露一下没了声。母亲说的生气,还是跟她的婚姻大事有关。快三十岁的闺女还待字闺中,邓朝露自己不急,母亲急得眼里要出血。这些年不停地给她介绍对象。上次回家,母亲又带来一位,戴副眼镜,文质彬彬的样子,说是市委书记吴天亮的新秘书。一听吴天亮三个字,邓朝露就翻了脸。她跟母亲明着说,这辈子就算嫁不出去,也不会跑到吴天亮那儿去淘男人。邓家英急了,骂她:“怎么说话呢,你吴叔叔哪点不好了,他操心你的事比操心他家孩子还多。”不说这句还好,一说,邓朝露的胡话乱话全出来了。 “是啊,他比我爸还操心我,不过我谢谢他了,我的事还真用不着他这个大书记操心。”邓朝露对吴天亮是有意见的,她承认,吴天亮对她很关心,对母亲也很关心。但是不知怎么,一看到吴天亮的影子或是听到吴天亮这个名字,她就本能地生出一种冲动,像要保护母亲一样。这也怪不得她,自小跟母亲相依为命,邓朝露像男孩子一样过早地担负起许多东西,尤其那些跟母亲走得近的男人,更成了她心中防范的对象。在母亲来往密切的几个男人中,邓朝露独独对路波没有防范,路波到她家,她除了高兴还是高兴,恨不得让路伯伯长久住在她家不走。她跟路波有一种奇怪的亲近感,自小就有,仿佛与生俱来似的。随着年龄增长,这份亲近感也一天天加重。这种没来由的感觉常常困扰着她,又让她觉得那样甜蜜那样兴奋。小时候她就常常往路波那儿跑,母亲工作忙顾不了她,把她往路波那一扔,她一点都不觉委屈。但是吴天亮就不同,小时候邓朝露也到过吴天亮家,去了就浑身不自在,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没有苗雨兰和吴若涵还好一点,这对母女要是在,那她可就下地狱了。等长大,她就再也不到吴天亮家去,也不欢迎吴天亮到她家来。母亲有时提到这个人,邓朝露勉强应付几句,有时候索性装听不见。但那天她发了脾气,吴天亮干吗老把秘书什么的介绍给她,难道她真嫁不出去? “小露!”邓家英叫了一声,忽然又噤声。母女俩那次再没说话,直到邓朝露回省城。 这阵母亲一问,邓朝露心里又不是滋味了。想想这些年,单是在婚姻问题上,就让母亲费了不少心,头发都白了不少。可母亲哪懂她的心呢? 那个影子又冒出来,很清晰地立在她面前,忍不住伸手要去摸,邓朝露正要痴迷,耳畔忽地响起一个声音:“他是我的,你休想!” 这话是吴若涵说的! 邓朝露几乎要绝望了,天下那么多女人,怎么偏偏是她们两个相遇,相争?她们的母亲就争了一辈子,难道上苍还要她们再争下去? 电话那头母亲一直在说话,听不见她的声音,母亲急了,连着叫了她几声。邓朝露这才从痴傻中醒过神,跟母亲说没事,她很好,早就把上次的事忘了。为了让母亲放心,还故意说,所里有个男的对她不错,人挺有上进心,所里当重点培养呢。母亲一听果然来了兴趣,忙问叫什么,哪个大学毕业的,什么学位,她见没见过?邓朝露差点又倒了胃口,但她还是耐着心说:“妈,干吗问这么详细,实在想见,改天女儿给你带过来。” 邓家英乐得不知说什么了,连着叫了几声好。 邓朝露哪里知道,邓家英从省城回来后,啥也不做了,天天琢磨着给邓朝露相对象。吴天亮那个新秘书邓朝露不感兴趣,她就在市直机关里找,机关没合适的,又放宽条件,到学校、工矿还有事业单位去找。可现在的社会不知怎么了,好点的小伙子都让抢走了,早成了人家的准女婿。过于一般的,邓家英自己又过不了眼,怎么着也不能跟女儿凑合。打听来打听去,也没打听出一个合适的,忽听得女儿有了意中人,那个高兴哎,甭提了。 等压了电话,邓家英的心就又阴着了。女儿有了意中人,固然开心,可接下来呢?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胸,那个地方还在痛,疼痛感明显在增强。她不能倒下啊,女儿一应事儿还要靠她呢,怎么能?她狠狠心,站起,望住窗外。望着望着,忽然想起路波。 路波是邓家英的老同事,按邓家英的说法,他们是老战友,患难之交。三十年前,龙凤峡修过一座水库,那时节正赶上那场轰轰烈烈的运动,邓家英当时是回乡知青,又是邓家山大队铁姑娘队队长。在大干快干精神的指引下,在人定胜天这一伟大的精神法宝鼓舞下,龙凤峡人山人海,搞起了社会主义大会战。邓家英跟路波就是在那次大会战中认识的,包括秦继舟,包括吴天亮、苗雨兰,也是那次大会战的主角。 兴许,所有的故事都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所有的幸与不幸,也都是那个时候种下的。 可那个时候真的有故事吗,邓家英一下又恍惚了。 吃早饭时,所里来了电话,邓朝露离开餐桌,到外面去接。杨小慧让她马上回省城,说秦老昨晚犯病了,半夜送进了医院,这阵人还昏迷着。邓朝露惊吓中问出一声:“怎么会这样?”杨小慧吞吞吐吐说:“导师跟师母吵架,吵得很厉害,结果……” 又是师母! 邓朝露强掩住惊慌,赶忙去找章岩说明情况,章岩也很惊讶,不过又不急着表态,犹豫一会道:“那你只能先回去了,秦老一生病,还真离不了你。”一旁焦急地望着她的林海洋说:“那我陪你回去,你一个人走我们不大放心。”章岩笑眯眯地望住林海洋:“可以,小林你准备一下,让车把你们送回去。”孔县长站起来献殷勤,说县里派车,邓朝露说不用了,我自个儿搭班车走。 邓朝露并没搭班车,孔县长说一不二,很快就把车叫了过来。不过她也没让林海洋陪同。她现在越来越害怕林海洋的殷勤,接受不起,也不想让人家在自己身上瞎费工夫。车子很快离开县城,朝田野奔去,这时候绿色显现出来,一脉一脉往南延伸。这片腾格里沙漠的绿洲,曾经那样的激动人心,眼下虽说沙漠推进速度加快,沙线不断南移,但沙乡人还是顽强地守着这片绿。邓朝露的心也因这绿色渐渐好转。 车子快到沙漠水库时,县里的王秘书说,要不要去沙漠水库看看,快干了。邓朝露心里急着导师,但一听王秘书的话,又忍不住想去水库看一眼。沙漠水库是世界一大奇观,亚洲第一座耸立在沙漠腹地的大型水库,建于1958年。邓朝露读大学的时候,跟同学们来过这里。那时候库里水还满满的,漠风一吹,碧波荡漾,阳光、沙滩、清澈的库水、湛蓝的天空。一边是一望无际的沙海,一边是波光四射的水面。那景致、那震撼,到现在都忘不掉。当时他们还争着作诗,系里有名的长发诗人当场就吟唱起来: 望浩瀚沙丘,怀古今之变,览皓皓明月,沐畅快清风。转眼间,又见碧波荡漾,洪波涌起,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此情此景,此沙此水,仅隔一墙,天上人间,各自轩辕。 可惜后来再来时,库区的水一次少过一次,四周的苇子也越来越少,以至于野鸭们都藏不住了。 邓朝露点了下头,说那就拐过去吧,耽误不了多长时间。车子往右一转,驶上了去水库的路。两行钻天杨遮挡住了阳光,一片密密的绿朝视线里涌来,空气也比刚才干净许多。快要进入库区时,邓朝露突然喊了声停车,司机一个急刹,车子停下了。邓朝露怔怔地盯住前面一行人,脸色变得可怕。秘书小王不明就里,正要问什么,邓朝露已经打开车门跳了下去。但是她的步子很快停住,整个人像是被钉在了那里。小王的目光也下意识地扫过去,就见前面不远处,来自省里市里的专家们正谈笑风生,在市委书记吴天亮的陪同下往大坝走去。 最近下来的人多,都是为沙湖县问诊把脉的。 是他,真的是他!车下的邓朝露目光紧紧追随住人群中一个年轻的背影。那背影是那么熟悉、那么亲切,却又分外陌生。她的内心已经泛滥起一些东西了,眼里的泪忍不住就扑扑往下掉。甚至抑制不住地想唤一声那人的名字。可是,邓朝露看见,打扮入时且略显几分夸张的吴若涵从她父亲吴天亮身边走过来,很亲密地搂住了那人的胳膊。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吴若涵还朝她站着的方向投过来一瞥,慌得邓朝露赶快将身体藏在树荫中。秦雨伸出胳膊,体贴地揽住吴若涵的肩,两人耳语着什么,很亲密地往前去了。 邓朝露心中顿时腾起一股阴霾,感觉眼前的树在摇,天在晃,她要被风沙卷走了,吹到前面的水库里去,不得不双手死死抓住那棵钻天杨。良久,那群人已经彻底不见影了,她才脸色苍白地回到车子内,有气无力地跟司机说:“掉头,水库不去了。” 秦继舟的病似乎没杨小慧说得那么可怕。邓朝露赶到医院时,导师秦继舟正捧着一本书在看。时间是下午五点,窗帘拉着,病房光线暗淡。邓朝露走过去拉开窗帘,惨白的阳光从窗户里泄进来,照住了她和秦继舟的脸。两张脸都很苍白。一张是被病魔侵袭着,另一张却显然沉浸在某种悲苦之中。水库边那一幕摧残了这张脸上的幸福,让它由生动变得茫然,变得无助。仿佛有一片过早凋零的树叶蒙在了对爱情渴望着的脸上,是的,爱情。邓朝露在心里又一次恨恨说了爱情两个字,然后木呆呆地盯住窗外,一言不发。 秦继舟抬起了头,目光有些痴呆。这个迟钝的老人,到现在还是没发现弟子有什么不对劲,只当是工作上遇到了问题。他问:“怎么这么快就回来?”邓朝露似有怨怒地说:“我对那些不感兴趣,大家合着劲作假。”秦继舟一下来了精神,放下书说:“我就说嘛,一个明白不误的事实为什么要反复去争论,反复去证明,这不是科学。”邓朝露没有响应,科学不科学对她来说毫无意义,她现在根本顾及不上这些,心里就想一件事,要不要把爱夺回来? 为什么总要跟她抢呢,不是说她在国外已经有男朋友了吗,一度都传说要在国外结婚了,就嫁给她的师兄,一个叫保罗的法国男人,怎么又? 邓朝露沮丧极了,自己怎么这么不争气,一次次要败给她。当年为出国,她们两个就闹过不愉快,虽然是自己主动放弃,但也证明那次竞争中她失败了。后来几次学术争鸣,包括关于这条河流的争论,她都没占到上风。吴若涵这一派的声音太强大了,而她和导师的“搬迁说”却遭到了猛烈批判,以至于有人说他们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不切实际。还有人说他们是妥协,是退缩,是最不具备科学精神的人。但这些是专业,是学术,可以争论,可以让步,爱情呢? 见邓朝露不说话,秦继舟又拿起了书,他手上扎着液体。护士进来看了一次,又走了,走时叮嘱邓朝露,病人需要静养,最好把书拿走。 邓朝露说了句您别看了,秦继舟像是没听见。邓朝露被导师的麻木刺激了,带着哭腔道:“求求您,别看了。” 秦继舟这才把目光重新抬起来,十分不解地说:“不看书你让我做什么,就这样躺着?” 邓朝露气恼地一把夺开书:“躺着有什么不好,干吗要折磨自己。” “我折磨自己?”秦继舟也惊讶了,“露露你今天怎么了?” “我抽风,我犯病,我……”邓朝露眼泪哗就下来了,控制不住。一股无名之火燃烧着她,恨不能找个地方狠狠发泄一场。 秦继舟傻傻地望住自己的弟子。在他眼里,女人远比学问更难让人搞懂,瞎浪费精力不说,弄不好还会招祸于你。秦继舟这次生病,就完全是因为老婆楚雅。老婆楚雅现在对那些虚名看得越来越重,近乎到了不择手段的地步,这让秦继舟受不了。本来他对这个应该搞学问最终却在学术上一事无成白做了一辈子教师的妻子就心怀怒气,几天前楚雅居然串通学校行政部门的人,又动用一些社会资源,将他的档案改了。把“文革”期间那段所谓“不光彩”的历史给涂改了,把他放水里“漂白”了一次。还兴致勃勃跑来跟他说,这下没问题了,只要规规矩矩填上几张表,今年的“杰出专家”就非他莫属。 “什么专家?”秦继舟已经两个月没跟妻子说话了,但这次不能不说。 楚雅倒没他那么小气,一点不记恨地说:“评杰出专家你不知道啊,人家早就四处活动了。”见秦继舟纳闷,楚雅又道:“我看你现在除了那条河,脑子里什么也没了。”一边唠叨,一边替秦继舟收拾书桌,手刚碰到资料,秦继舟就叫:“放下,那个你不能动。” “为什么我不能动?!”楚雅也高叫一声,她主动跑来跟秦继舟和解,还替他办这办那,居然遭到这态度。 “我说不能动就不能动,这是我的工作室!” “秦继舟,你别不识好歹,我这还不是为了你?”楚雅没面子极了,若不是为了这个杰出专家,她哪里会主动跟秦继舟低下头?她这辈子好强已经好上了瘾,想让她服软,门都没。可眼下情况特殊,跟秦继舟同年龄的教授都有这样那样的荣誉,甚至他的学生、弟子,现在都头戴光环,独独她家老秦,什么也不争不要。秦继舟年龄马上到了,再不抓紧弄,怕是这辈子都别想戴上什么光环。况且这次杰出专家是终身称号,国家权威部门授的。 “什么为了我?”秦继舟略显困顿地看住妻子,有时候他是转不过弯来,妻子脑子里想什么,他很少考虑,他对妻子的成见根深蒂固。他们的婚姻有多长,这种成见就有多长。以至于现在一看到楚雅,他就来气。有时候这些气其实不是冲楚雅发,是冲他自己发。他对自己也很不满意。 “杰出专家啊,你为一条烂河奔波了一辈子,不能最终没个说法。” “你说什么,烂河?” “不是烂河是什么,你以为你多崇高啊,一辈子研究一条河,现在河干了,不用你研究了吧。再不抓紧弄点荣誉,怕是你这个专家也到头了。” “滚!”秦继舟突然嚣叫一声,抓起书本就朝楚雅砸了过去。楚雅溜得快,她挨过秦继舟揍的。这疯子,看着年老体弱,揍起老婆来却凶残得很,抓起什么摔什么,上次楚雅就让他打破了头。“疯子!”楚雅一边逃一边骂,她恨得牙齿都咯咯响了。秦继舟居然不甘心,追出来要问个究竟,凭啥敢说是烂河?楚雅忍受不住,一怒之下将包里档案材料还有表格什么的全扔给秦继舟。 “烂河,秦继舟你一辈子就毁在了一条烂河上,你以为真是专家啊,呸!”楚雅太知道怎么报复秦继舟了,她大骂一通,有意捅秦继舟痛处,然后幸灾乐祸地走了。秦继舟发了一阵疯,捡起地上那些纸片,才发现楚雅在替他“洗白”,气得一头栽了过去。 秦继舟是听不得别人提他过去的,过去对他来说,不只是耻辱,更是…… 邓朝露独自伤心一会,又觉得在导师这里掉眼泪没有道理,遂擦了泪,想心情轻松地陪导师说会儿话。正要张口跟导师说这次下去的所闻所见,病房门忽然推开了,楚雅居然满面春风地走了进来,同来的还有吴若涵的母亲苗雨兰。 邓朝露怔住了,床上的秦继舟也怔住了。 楚雅倒是反应很快,一点看不出她跟导师怄过气,倒让人觉得她是典型的贤妻良母,一直在精心照顾丈夫。见邓朝露在,楚雅乐呵呵说:“小露也在啊,不是去县里了吗?”不等邓朝露说什么,马上来到病床前,看了眼液体,体贴地问秦继舟:“现在好点了吧,我说让你休息一段时间,不要那么卖命,你就是不听。你累倒不要紧,惊动这么多人来看你,我还担待不起呢。苗主任在省里开会,听到消息非要来看你……”说着,目光看向苗玉兰那边。 秦继舟扭过头,对妻子的伪装能力他早就烦透。以前见楚雅人前一套人后一套,他还提醒几句,教她如何做人。“你是知识分子,不是马屁精!”这是他的常话。后来见楚雅根本听不进去,阴阳功夫好得了不得,比马屁精还马屁精,尤其见了那些手握权力能利用能给她带来好处的人,楚雅那张脸,简直比戏谱还丰富呢。秦继舟的心死了,他是一个容易对人和事物死心的人,犹如他在专业方面的倔劲。对一些事物过于执着的人,对另一些事物就过于疏淡。 秦继舟叹一声,身子一转,掉给楚雅一个背。爱咋表演咋表演,他只当看不见。 楚雅才不在意,一张脸笑着,手脚不停地忙活,说出的话既体贴又暖心,听得一旁的邓朝露直起鸡皮疙瘩。 苗雨兰装糊涂。这夫妻俩怎么回事,她比谁都清楚,笑吟吟走过来,跟秦继舟问好,然后询问病情。秦继舟本不想说话,但又不能冷落了苗雨兰,大家都是老熟人,又有日常的工作联系,只好勉强着回答几句,强调说不要紧,输两天液就好。然后跟邓朝露说:“柜子里有水果,拿给客人。”苗雨兰才像是发现邓朝露,略带夸张地说:“是小露啊,漂亮得我都认不出了,怎么,是咱们小露在当陪护?” 邓朝露恐慌地摇摇头,压根没想到会在这碰到苗雨兰,更没想到苗雨兰会说出这话,一边尴尬着问苗阿姨好,一边给自己擦汗。 苗雨兰居高临下地看着邓朝露,邓朝露拘谨的样子令她开心,失落的表情更让她获得某种满足。那张保养得很好的脸一时表情丰富,大约是欣赏够了,腰肢扭着走过来亲热地拍了拍邓朝露的肩:“看看,一天一个样,当年我就说,小露是美人坯子,瞧现在漂亮的,我都快要嫉妒了。”楚雅也声音夸张地说:“谁说不是呢,将来谁娶了我们小露,那才叫福气。”声音既亲切又和蔼,宛若母亲在夸赞女儿。邓朝露脸蓦然一红,这样的话她已听了不知多少遍,每听一次心里就要痛一次。楚雅一点不在乎邓朝露怎么想,跟着又问:“对了,海洋呢,他怎么没一道来?” “海洋是谁?”苗雨兰好奇地问。 楚雅幽幽一笑道:“忘了跟你说,小露新交的男朋友,人家也是博士,河海大学毕业的。对了,章副所长对他可器重了,是不小露?” 苗雨兰呀了一声,像是听到一个很振奋的消息:“那我可要跟她妈妈道喜了。” “你们在说什么?”床上躺着的秦继舟这才像是听懂两个女人的话,不紧不慢地问了一声。楚雅大大方方说:“章所长跟小露介绍了海洋,我看他们两个也挺般配。”又道,“你这当导师的,什么时候也腾出点心思来操心操心孩子的终身大事。” 苗雨兰也说:“是啊,家英不在身边,小露的事可不得你俩操心。”俩人像找到了共同话题,热闹地谈论起林海洋来。床上的秦继舟听得色变,怎么会跟林海洋,啥时的事?见两个女人还在唠唠叨叨,不耐烦了,厉声打断两个女人的话:“胡闹!”然后冲邓朝露说:“小露,替我送客!” 苗雨兰没想到秦继舟会这样,脸白在了那,楚雅不服气地说:“你不替小露操心,难道还不许我这个当师母的尽点责任?” “你也配谈责任?我告诉你楚雅,少动歪脑筋!” “你什么意思?”楚雅猛地将削一半的苹果扔地上,脸上凶相尽显,也顾不上苗雨兰在场,就要冲秦继舟发作。秦继舟抢在前面说:“装不住了吧,还以为你一直演下去呢。小露,去叫大夫,我需要安静,让她们走!”苗雨兰脸上挂不住了,本来她还想打圆场,结果也被秦继舟训了一通。 “你以后做事也光明点,看看你们现在的样子,我都脸红。”秦继舟训她道。 两位女人讨了没趣,悻悻离开病房。邓朝露要送,秦继舟说:“小露你留下,我有话要问你。” 邓朝露脸上就不是一种颜色了,七层八层都有。两个女人走了很久,她还呆立在那,傻了般地难受着,无所适从的样子让人想到一只可怜的鸟,没有地方可以找到庇护。事实也是如此,刚才楚雅和苗雨兰根本不是赞美她,也不是真心关爱她。她们到底揣着怎样的意图,邓朝露心里一清二楚。只是碍着是长辈,丝毫不敢有不满挂在脸上。但是,她的心是痛着的,这一刻她想到了母亲邓家英。她的眼泪快要出来了,床上气咻咻的秦继舟忽然又说了话。 “你跟林海洋到底怎么回事?”秦继舟余怒未消地问。 邓朝露本想摇头,不知怎么忽然又变了主意,很痛快地嗯了一声。秦继舟的脸色更难看了,身体也跟着抖动。过一会,他突地抓起电话,直接打给邓家英。邓家英在电话那边唯唯诺诺,忽而说不清楚这事,忽而又说既然小露愿意,她这当妈的也不能反对。 “胡闹,你们这是胡闹!”秦继舟气得扔掉了手机。 而在这个下午,秦继舟家,楚雅和苗雨兰正进行着另一场愉快的谈话。从医院回来的路上,楚雅不停地诅咒秦继舟,说这辈子嫁给这呆子,真是倒了八辈子霉。当初怎么就瞎了眼,会看上他呢?苗雨兰一直眯眯笑,看不出她是同情还是讥笑。等楚雅骂得差不多了,苗雨兰说:“够了吧,我看秦教授挺不错的,有学问,性格又孤傲。”“学问能顶饭吃?”楚雅反问一句,却不指望苗雨兰回答,两个人嘻嘻哈哈往家走去。等进了家门,就看不到楚雅有什么不快乐了,快乐得很。她请苗雨兰坐,给苗雨兰沏茶削苹果,未等苗雨兰喝水,马上又钻进卧室,抱出一大摞衣服,穿给苗雨兰看。苗雨兰便夸楚雅身材保持得好,一点没变形,还像少女。楚雅说哪呀,你才没变呢,我的腰都快成水桶了,说着眼神里滑过一道子暗,是为腰上的赘肉滑的。苗雨兰开玩笑说,那是你们床上运动少,要是多点,保你小蛮腰越扭越曼妙。 “什么呀,也不知害臊。”楚雅扭捏地说了一句,又将衣服抱进去,坐下说话。两人很快就说到秦雨和吴若涵。楚雅很兴奋,好像儿子能娶到吴若涵,是一件多么值得炫耀的事,不停地夸赞着未来的儿媳妇,夸得苗雨兰脸上的笑都不知怎么堆了。作为回报,苗雨兰也夸赞几句未来的女婿,说这孩子懂事,有教养,至于专业方面,苗雨兰倒没多说,这让楚雅多少有点不快。 就两人态度看,苗雨兰显然没楚雅激动,好像把女儿嫁给秦雨,也不是件多开心的事。这跟苗雨兰最初设定的目标有关。一开始苗雨兰坚决不同意女儿嫁给中国人,回国都不许,一再强调要女儿留在国外,美国英国法国都行,嫁哪个国家的男人不要紧,只要这男人有钱有地位身体强壮就行。她的目的差一点就要实现,女儿读博第二年,真的跟一个叫保罗的法国男人相爱了,女儿寄来一大堆亲密照,看得苗雨兰心花怒放,就像自己热恋了一般。那个保罗人高马大,身体分外强壮,外国人嘛,身体方面当然没说的。专业领域同样没说的,博士毕业不久,就成了法国一家著名的水文研究机构的研究人员,学术论文发了好多呢,有几篇还翻译到了国内,深受国内专家学者追捧。这中间她就听到秦继舟一个人在批判,说那个保罗完全在沾他导师的光,他导师才是这个领域的权威,保罗算什么?苗雨兰嘴上说是呀是呀,他算什么,心里却极不服气地辩白,你的弟子又算什么?人家法国那家研究机构全世界有名,排第三呢,你的研究所又算什么?一想女儿不久之后就能进到那家世界排名第三的研究机构,苗雨兰就兴奋得要唱歌跳舞了,她才懒得跟秦继舟这样的老顽愚计较。等着吧,她在心里说,将来我女儿女婿在学术界站稳脚跟,看你还能说什么! 一想到保罗,苗雨兰就又兴奋得不能自已了,简直像自己热恋般,逢人便夸洋女婿。可是突然有一天,女儿红肿着双眼回来了,回来就躺在床上,跟她一句话不说。过了好长日子,女儿才告诉她,不想在国外混了,想回国,要她和吴天亮联系工作单位。苗雨兰惊诧着问,怎么回事呀,不是说好要留在法国的吗?女儿冲她一句:“法国有什么好,还没咱祁连省大。”“那保罗呢,保罗准许你回国吗?”苗雨兰马上就想到保罗,保罗怎么舍得让她宝贝女儿回国呢,法国男人那么浪漫。女儿的回答差点击倒苗雨兰。天啊,她叫了一声,然后就抱头痛哭起来。 女儿说,王八蛋保罗是个骗子,他有老婆,还有两个孩子,他骗了她,还让她怀了他的坏种! 苗雨兰在床上睡了三天,一开始她还抱着期望,心想保罗不会是那种男人吧,最好是在跟她女儿开玩笑。后来想打电话给保罗,问个清楚。但女儿坚决不给她保罗的电话,气得她想揍一顿女儿。再后来,通过外国朋友多方打听,终于探得保罗的底,这杂种果真是骗子。他不但让自己的女儿怀了孽种,还同时跟三个中国的留学生恋爱,搞大了她们肚子。 无耻!苗雨兰只能骂这么两个字,因为保罗不在中国,也不在祁连,更不在她老公的地盘上,否则,让他知道个好歹! 骂过哭过之后,苗雨兰跟女儿商量,看怎么善后。女儿已经不在乎了,伤得快好得也快,一脸无所谓地说,还怎么善啊,滚他娘的法国人,就当我被蚊子咬了一口。听听,她说的那个轻松。苗雨兰又颤颤抖抖地问:“那,肚子里的孩子咋办?” 吴若涵瞪母亲一眼,不耐烦地说:“什么咋办,我早打掉了。” 这事发生在一年前,一年里苗雨兰跟谁也没提,包括丈夫那里,也瞒得紧紧的,只是叮嘱丈夫多使点劲,给女儿找个理想单位。女儿已经失去了最好的,必须要在工作单位上给她弥补。 一年过去了,这桩事也算是让她们娘俩忘了,可是法国人保罗又来到中国,以国际专家的身份参与到石羊河的治理中。女儿先是扬言要找他算账,后来又软软地说,算了吧,我看见那高鼻子鬼就来气,暂且放过他吧。 苗雨兰怕,她清楚地看见,女儿说这话时眼里滑过一丝东西,那东西她再是熟悉不过,那叫余情未了,女人中毒的表现。她怕生变,更怕女儿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她受不了,所以急着想给女儿找到新的恋爱对象。 当然,女儿跟秦雨恋爱,有一件事令苗雨兰十分开心,她从女儿口中得知,邓家英的女儿邓朝露暗恋了秦雨近乎六年! 邓家英,你哭去吧。苗雨兰窃窃地笑出了声。 远处的邓家英果真在哭。她打电话找路波,路波不在,水文站的同志告诉她,路波又跑下游人家喝酒去了。天啊,他居然还喝酒,喝了一辈子还没喝够。把自己前程喝没了,职位越喝越低,身体越喝越差,还喝!邓家英本还想,找来路波,跟他商量商量。具体商量什么,她还没想清楚,但她想,路波来了,她的思路就会清晰,心里主意也会正一点。这个世界上,邓家英唯一能说知心话的就一个路波,这似乎是命定,一个单身女人跟一个一辈子没结婚的老男人,却能把话说一起,心也能想到一起。可是路波现在意志消沉,醉生梦死,几乎已经担当不起什么了。想想现在还如此的孤立无援,邓家英心里就着实不是滋味,痛得要出血了。 正伤心着,市里来人通知她,市委书记吴天亮叫她,说有重要事面谈。 邓家英不敢怠慢,工作归工作,私事归私事,哪怕天大的事,也不能影响工作,这是她的原则。 到了市委,吴天亮刚送走客人,见邓家英脸色苍白,问:“气色怎么这么差,是不是最近太累了?”邓家英紧忙摇头,生怕吴天亮从她脸上看出什么。还好,吴天亮及时转了话头,谈起了工作。省里来人要检查流域治理情况,吴天亮要邓家英把面上的工作做一做,甭到时候交不了差。邓家英眉头锁在了一起,自身体不适后,工作方面就很难全身心地投入,尤其最近,心思几乎搁不到工作上。 “怎么,有问题?”吴天亮声音里突然有了关切。 邓家英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没说,愣一会,艰难地道:“我尽力吧。” “家英……”吴天亮似是从邓家英的态度还有脸色上看出什么,往近走了一步,声音明显跟刚才不一样了,两只手像是尝试着要抚摸邓家英肩头。邓家英慌忙往后一闪,嘴里本能地说:“请书记放心,我会尽力干好的。” 吴天亮往前走的步子止住,脸上表情既痛苦又尴尬,片刻,自嘲似的笑一声,道:“管理处有你,我是放心的。不过让你这么受累,我心里不安啊。”邓家英扬起头,努力着冲吴天亮笑了笑:“这是我的本职工作,书记干吗不安?” “家英……”吴天亮的声音里多了些东西。邓家英头一低,这次没躲。感觉吴天亮的手又要伸过来,最终肩上却空空的,没落下什么。偷眼一瞄,吴天亮双手僵着,似是被某样东西挡住了。 “家英你坐,有件事要跟你商量。”过了一会,吴天亮说。 邓家英犹豫一下,坐下,吴天亮心事很重地说:“我家若涵要跟秦雨订婚了。” “若涵跟秦雨?”邓家英猛地抬起眼,吃惊不小,脸上甚至闪出惊恐来。 “我也是刚刚知道,小涵她妈告诉我的。”吴天亮讪讪道。 邓家英内心剧烈地起伏,按说吴天亮的女儿跟谁订婚,跟谁成家,跟她没一点关系,但这句话愣是伤着了她。伤在哪儿呢,邓家英一时有些把握不准,只觉得心在叫,很尖厉,血往某个地方集中,近乎坐不住了。“恭喜你。”半天,她动了动屁股,从嘴里挤出三个字。 “恭喜我什么,这个小涵,把生活搞得乌七八糟,我这个当爸的,不称职啊。”吴天亮灰着脸叹一声,尔后无话。看得出,他告诉邓家英这个消息,也是迫于无奈,绝无报喜的意思。邓家英不再说什么,脑子里反复闪着吴若涵和秦雨两张年轻面孔,后来忍不住就又想到自己的女儿,哦,小露。她的心连着抽搐了几下,慌忙起身说:“要是没别的事,我先回去了。” “家英……你家小露她?”吴天亮像是在着力弥补什么。 “小露怎么了?”邓家英莫名其妙地又是一阵紧张。 “哦,没事,我只是问问。”吴天亮言不由衷地说了一句,终还是忍不住地又道,“她的个人问题呢,你这当妈的不能不操心啊,孩子们都大了,我们得腾出时间为他们着想。” 邓家英目光幽幽地动了几动,像是逃避什么似的说:“她不跟你家小涵像,这孩子……算了吧,我回去了。”说完,咬着嘴唇离开吴天亮办公室。还没走下市委大楼,眼泪哗就下来了。吴若涵要跟秦雨订婚,他们两家的孩子要走到一起,小露,你啥时候才能让妈高兴一下啊—— 到楼下,邓家英忍不住就想跟小露打电话,想听听她的声音,目光一抬,意外地看见了苗雨兰正在几个人簇拥下朝这边走来。苗雨兰是省里干部,她到这来,就有一种气派。邓家英赶忙一闪,避开了他们。等苗雨兰趾高气扬走进市委办公大楼,她才像小偷一样从水泥柱子后面闪出身来。 这是个多事之夏,很多不痛快的事一齐涌来,袭击了秦继舟也袭击了邓朝露。秦继舟在医院里躺了两天,不见邓朝露的影子,不能再躺下去了,他要出院。主治大夫偏是不让,说病未完全治愈,他担不起这个责任。 秦继舟跟主治大夫吵了一架,强行出了院。 回到研究所,他第一个给儿子打电话,让秦雨立刻回省城来见他。 秦家这对父子,感情上一直很拧巴。按秦继舟的话说,他们是冤家。儿子秦雨也这么认为。这怪不得谁。秦雨小时候跟着妈妈楚雅,是妈妈一手将他拉大的,性格更多地受了母亲的影响。那个时候秦继舟热血沸腾地在祁连山区,一座接一座修水库。石羊河几大支流,从源头到下游,当年一气修了十几座水库,每座水库都洒下了秦继舟的汗水,当然也有智慧。等他再次回到省城银鹭时,儿子已经老高了,见了他都不肯叫爸。楚雅也做得出,当年就给儿子灌输一个思想,说他爸死了,让河水冲走了,见了龙王。这些年虽然缓和了些,但缓和得远不够。加上秦继舟老要干涉儿子的工作,限制他不能做这,也不能做那,儿子想西,他偏让东,儿子想东,他又叫嚣着让西,结果就把好不容易才恢复的父子感情又弄出了问题。现在儿子有什么话都不肯跟他说,顶多就是在他们夫妇吵得不可开交时,站出来说上一句:“实在不行就离婚吧,你们这样吵,我看着都难受。”一度秦继舟还听说,儿子在教唆他母亲,让楚雅找个情人。“人不能太亏自己,更不能为某个虚拟的东西活一辈子。”这是秦雨的观念。秦雨还强调,这观念适合一切,人生如此,爱情如此,事业也是如此。秦继舟气得大翻白眼,痛骂秦雨没有信仰,年纪轻轻怎么能说出如此颓废的话?秦雨听了并不急,带着恶作剧的口吻道:“老爸,你这辈子信仰什么,马列主义,还是乌托邦?”笑完,沉沉道,“你那不叫信仰,是投机,是愚昧。你们这代人,嘴上老是强调信仰,最终却连信仰的门都没找到,可悲。” 秦继舟理论不过儿子,也不想跟他白费口舌,一贯采取的方法是,发现儿子哪儿走岔了,偏离了轨道,叫回来训斥一顿,命令着他该这么做。儿子如若不听,他就咆哮,连同他娘一起搬出来骂,直骂得儿子服软。 可儿子哪能服软? 这个夜晚,秦继舟又在教训儿子了。儿子这次回来倒比前几次稍稍规矩了些,知道先跟他谈论一番工作。他们的共同话题当然还是那条河。儿子秦雨现在是石羊河流域生态治理中心的工程技术人员,专家级的。这个中心是不久前成立的省级权威机构,专门对流域治理做技术评定,对流域内的项目有生杀大权。中心副主任就是苗雨兰。父子俩围绕着流域和这条河说道了半个小时,后来就开始吵架,两人的观念相差太大,谁也说服不了谁。令秦继舟痛心的是,儿子言谈举止间俨然已有官员的做派,这很可怕。搞技术的怎么能学官员那样拿腔拿势呢,他一生最最反感的,居然让儿子当宝贝一样捧了起来。 儿子开始玩虚的了。 “你不可救药!”愤怒中他这样斥责了一声儿子。没想儿子很快回敬道:“不可救药的恰恰是你,想想你这一生吧,到底坚持了什么,我觉得你特失败。”看着儿子幸灾乐祸的样,秦继舟恨不得抡起巴掌,照准儿子那张不知天高地厚的脸甩过去。但是儿子很快又说:“专业上的事我们不争论了,这不是你我能争论得了的。说吧,急着叫我来到底什么事,是不是想跟我妈离婚?” “你浑蛋!”秦继舟又叫嚣一句,一张脸已经变形过好几次了,还是忍不住在变。秦雨替他倒了杯水,嬉皮笑脸说:“老爸,别激动,你这辈子错就错在凡事太激动,人可以有激情,但不能让激情冲昏头脑。” “我还用不着你来教训!”秦继舟本想把杯子摔了,儿子的坏笑及时提醒了他,不能上这小兔崽子的当。他叹一声,端着杯子坐在了沙发上,开始用友好的目光望着儿子,心里道,你小子不就是想用激将法吗,想把我身上这点韧劲打掉?打不掉的,小兔崽子,你爸坚守了一辈子的东西,岂能在你们娘俩的夹击下丢掉?我不可能给你们投降,绝不可能! “好,现在谈另一个问题,这个问题你必须如实回答我。” “干吗这么严肃啊?”儿子坏笑一声,道,“好吧,我保证。” “你真要跟吴若涵过一辈子?” “什么一辈子啊,那是你们的想法,我可不这么想。不过我已经跟她恋爱了,有可能要娶她。” “有可能是什么意思?” “变数啊,人一生什么变数都有,你不就这样吗?” “扯什么淡,谈你!” “好,谈我,谈我。可我实在没什么谈的,不就是恋爱嘛,老爸你不会对具体细节感兴趣吧,要不要我讲给你听?” “少贫嘴。我问你,你怎么跟小露交代?” “小露?”秦雨微微一怔,脸上表情动了几动,不过很快就又镇定。他说:“交代什么,我跟她之间什么也没有啊。” “真的没有?”秦继舟哪能相信儿子的话,或者说他期盼儿子能马上推翻这句话,告诉他另外一个事实。可儿子像是吃定了他,一点都不在乎他此时的感受。秦继舟伤心了,重重叹出一声。儿子跟他一点都不像,他身上有的,儿子身上全没,他没有的,儿子倒是全有。这个孽种是专门跑来跟他作对的。 但他不能让儿子跟吴天亮的女儿恋爱,绝不能。 “我告诉你,你不能跟吴若涵谈恋爱,结婚更不许,听明白没?” “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这么做!” “不可能!”秦雨犯了犟,他受不了父亲这态度,当父亲硬逼着他朝某个方向走时,他心里就一个想法,朝相反的方向走,走给父亲看! “不可能也得可能,你要敢跟吴家女儿来往,我饶不了你!” “爸你错了,这事由不得你,明天我就跟她订婚,然后娶她。” “你敢?!” “没什么不敢的,爸你等着吧。” 说完,秦雨一甩门走了。走得那般决绝,那般无情。秦继舟傻住了,那一声门响重重砸在他心上。一股冷空气扑进来,袭击了秦继舟。他连着打出几个哆嗦,突然泄了气地瘫在沙发上。 第五章 那条河估计是要流干了,谁也无能为力。它像个垂暮的老人,奄奄一息,更像一条筋疲力尽的巨蟒,在做着最后的垂死挣扎。 坏消息不断传来,先是说,下游北湖村的村民跟南湖村又起了冲突,县长孔祥云出面制止,竟被王瓷人他们打了。紧跟着又说,王瓷人带着北湖村民杀回到龙山县,说啥也不去沙漠了,两个县为了移民问题闹得不可开交。后来又说,谷水市做出决定,要从上游谷川开闸放水,给下游沙湖一点希望,好让那些张着嘴巴等水的庄稼解解渴。但是上游谷川也传来更坏的消息,谷川几座水库的蓄水量达到历史最低水平,已经无法开闸。 副所长章岩回来后,让林海洋将这次下去收集的资料拿给邓朝露,说尽快整理出来,要给上面报。林海洋说,石羊河快要断流了,如果真到了那一天,这个研究所便没有了存在的意义。“我们是搞学术的,没有河还研究什么?”说完,目光望着邓朝露,意思是邓朝露想不想跟他离开研究所,离开祁连,到更有意义的地方去?邓朝露一把打开那些资料,气急败坏地说:“干吗啥事都找我,你们不会整理啊?”她愤怒的样子吓坏了林海洋。林海洋默默捡起散落一地的材料,茫然地望着她。邓朝露又被那目光刺着,越发气急败坏:“看什么看,没见过女人啊!” 邓朝露的心情坏透了。当初听到秦雨跟吴若涵相爱,她的心里响过几声炸雷,所以没倒下,是内心还有几堵墙在支撑着她。那天在医院,师母楚雅和苗雨兰合着给她演那么一出,等于两双手合着用力,把她内心一堵最坚固最温暖的墙又给狠心地推倒了。她感觉无依无靠,几乎不能再撑下去。很快,导师秦继舟跟儿子秦雨的谈话又传到她耳朵里。 是苗雨兰跟她说的。苗雨兰说有件事要跟她谈谈,她就去了,结果苗雨兰说:“我真不知道你的心思在小雨身上,怎么可能呢,天哪,你们不是……”话到这猛地收住,尔后又自嘲地说:“看我这嘴,哪壶不开偏提哪壶。不过小露你也别急,你的婚姻大事阿姨也替你着急呢,但小露你要听话,不能乱来。”邓朝露心里咯咯响了几声,酸着心问:“啥叫乱来?”苗雨兰没有回答,而是说:“小露啊,小雨跟若涵马上要订婚了,我和你吴叔叔早就做好了准备,等他们忙过这阵子,就给他们完婚,你可千万不能闹,你一闹,全都乱了套。” 邓朝露眼里的泪已经憋不住了,她的心上已经被秦雨狠狠捅了一刀,现在苗雨兰又温情脉脉往伤疤上撒盐。但她知道不能哭,不能让苗雨兰笑话她。母亲跟她说过,这辈子她在谁面前都可以哭,独独不能在苗雨兰这个女人前落泪,一点软弱都不能有。她强忍着,语气冰凉地问:“我闹了吗,谁说我心里有他了?苗阿姨你放心,我就算嫁不出去,也不会跟你家若涵抢男人。” “怎么说话呢小露,这话听着咋这么别扭?”苗雨兰脸上果然别扭了几下,旋即又问:“真没有?” 见邓朝露郑重点头,苗雨兰像是松下一口气,不过很快又说:“没有最好,小露你也是阿姨看着长大的,放心,就算姓林的对你不满意,阿姨也要想办法,帮你物色一个更好的,这事包在我和你师母身上。” 邓朝露差点就要破口大骂,姓林的对她不满意?这话听着怎么这么刺耳啊。后来她明白了苗雨兰的用意,那用意明显地写在脸上,傻子也能看得出来。明白后邓朝露就变得无所谓了,她谢了一声苗雨兰,然后告诉苗雨兰,她的事不用任何人操心。苗雨兰说怎么会呢,阿姨可不能那么绝情,说着从包里掏出一大堆照片,让她挑。邓朝露随便拿起几张,扫了一眼,说还是留给你家若涵吧,我用不着。她的话把苗雨兰脸都气青了,第二天就跑去跟楚雅告状,说她越来越没教养了,怎么看怎么像邓家英,楚雅很快又将这些话传到了所里。 这个多事之夏,邓朝露突然感到有很多东西朝她涌来,挤压着她,撕裂着她。以前的她单纯、透明,像个小傻瓜,现在这些人却一股脑儿让她复杂。更可怕的,这些人似乎不只是冲着她的爱情,还冲着她的导师,她的母亲。邓朝露果然就复杂了,一个巨大的疑问不可阻挡地跳出来,狠狠地把她压住。她翻不了身,也动弹不得,感觉周身压满了东西。那些东西带着颜色,带着牙齿,也带着毒。 我是谁,我来自哪里?邓朝露忽然就问了这样的话。她把自己吓住了,面色惨白。尔后,她身上爬满了蚂蚁,心上更是爬满了坚硬而又刻薄的虫子。她一刻也坐不住了,研究所这幢曾经充满诱惑充满温馨的小楼,现在变成了蒸炉,变成了电烤箱。她甚至看到,墙上每一块旧砖,都在冲她发出嘲笑。 她没了一点心劲,心思再也回不到工作回不到科研上,甚至觉得将此生囚禁在象牙塔里搞学术是件十分滑稽愚蠢的事,学术都成了这样子,还有什么搞头?尤其是副所长章岩津津有味帮下面作假,沾沾自喜地炫耀又有多少赞助到账时,更让她看到学术的末路,看到自己的末路。 让他们作假去吧,她气愤地摔开手头的科研材料,又把导师安排给她的另一个课题锁在了抽屉里,然后就坐在小楼里发呆。 祁连山茫茫苍苍。这山看似并不险,没有奇峰危谷,没有刀凿斧劈的那种凌厉,但你真到了它面前,就感到它的雄浑它的冷峻了。邓朝露是突然决定离开省城的,她要去见路波,她必须见到路伯伯。 邓朝露跟谁也没说,甚至没跟导师秦继舟打上一声招呼。自那天起,导师眼里多了东西,见到她不再那么从容自然,目光惶恐而紧张,想往她脸上搁,又怕,生硬地躲着,可又明显躲不开,反把她弄得心乱。还有说话的语气也变了,以前导师总是带着命令的口吻,根本不容她和其他弟子讨价还价,但那天起,导师对她,明显是另一种语气了。 导师语气里多了样东西,明显带着温暖,但是……邓朝露不敢想下去,很多事她都不敢想下去,现在她想躲。躲开那些谣言的追杀,躲开一道道诡异的目光,以及假惺惺朝她伸来的那些所谓的关爱之手。 路波在石羊河最上游杂木河水文站当站长,往杂木河去本来先要到毛藏县城,弄不好还要在那住一夜,因为从县城通往杂木河水文站的班车一天一趟。邓朝露不想去县城,更不想在那里留宿,她心里塞着急不可待的东西,她抄近道。以前跟导师去杂木河,他们是从草原上直接穿过去的,导师喜欢步行,喜欢走走停停,有时候甚至喜欢睡在草原上,他说他能听懂草原的话,哭泣或者歌唱的声音,能看到草原流出的血,草原以前是流乳汁的,现在流血。邓朝露起先怀疑,后来信了。因为她发现自己也能听懂草原的声音,不只草原,她还能听懂山的声音,河的声音,甚至能听到草木发出的微弱的喘息,便相信人跟万物原本没有隔阂,都是自然的生灵,生灵间当然会有感应。 现在邓朝露就有那强烈的感应了。真的,当她站在祁连山脚下,面对这片辽阔的草原时,心头的郁闷还有惆怅立刻减了许多,窄闭的心扉瞬间宽畅。她深呼了一口气,再呼一口,双臂不由得就展开,像是飞出的翅膀。哦,草原,哦,雪山,哦,我的牛羊。邓朝露学着青年洛巴的样子,连连哦出几声,抖抖肩,将旅行包往紧里背了背,急切地扑进了草原。 邓朝露决计步行而去。如果能遇上一位漂亮的骑手,带她一程,她会在天黑前赶到杂木河水文站。遇不到也没关系,太阳落山之前,她肯定能到那幢白房子。 一想到白房子,邓朝露的心飘忽了一下,脚步忽然疑惑,犹豫着不敢往前迈了。就在这当儿,一只鹰从头顶掠过,打了个漂亮的旋,猛地一蹿,往极高处飞去了。 “疾风!”邓朝露高叫了一声。她认得那鹰,是青年洛巴的“战神”,以前曾被草原上的汉人们误伤过,后来洛巴给它取了一个汉语名字,并真诚乞求那些以猎鹰为乐趣的汉人们,让它飞翔吧,它要是折了翅膀,草原便没了天空。汉人们被这位年轻人打动,再见了“疾风”全都举目仰望,再也不敢轻易地端起土枪了。 “疾风”并没听到她的声音,很快飞到她目光够不着的地方。邓朝露脚下来了劲,只要“疾风”在,青年洛巴一定就在草原深处。一想今天有可能见到洛巴,邓朝露心里竟漫开一层怪怪的涟漪。 邓朝露跟青年洛巴是有故事的。那还是在她大一的时候,暑期母亲去了以色列,考察滴水灌溉技术,邓朝露没有回谷水城那个家,径直到杂木河路伯伯那里。事实上小时候,邓朝露常常由路伯伯带,那时路伯伯并不在杂木河水文站,是在龙凤峡水库。母亲只要有事,就把她往路伯伯那里一塞,路伯伯既当爹又当娘。对于一个从没见过父亲的孩子来说,路波几乎就是邓朝露心目中的父亲,她在这里得到温暖,也弥补父爱。只是随着年龄的增大还有工作的繁忙,她去路波那里的次数才越来越少。 那个夏天太阳格外足,前一年冬季落了不少雪,春季又连着下了几场透雨,石羊河水猛涨。杂木河又是石羊河上游最大一个分支,算是源头,那年的杂木河格外美丽,河水碧蓝清澈,能照得见人的影子。河两旁盛开着娇艳的格桑花,满山遍野都是,绚烂夺目极了。那是雪域高原的幸福之花,生命之花。藏在山谷间的还有金达莱、野百合,以及耀眼的马兰花。太阳一出,杂木河便泛起道道波光,花们像是争相斗艳似的,铆足了劲疯长。那时候路伯伯刚调到水文站不久,担任站长职务。邓朝露去了,便赢得全站人的喜欢。站上还有一个漂亮的女孩,是从水利学校毕业的。邓朝露跟她住一个宿舍。白天女孩陪她上山,采撷野花,编成各式各样的花篮,要么戴在头上,要么围在腰间。水文站的人见了,都夸她们比花还美。有人甚至就叫邓朝露格桑花,说只有这个名字才能配得上她。邓朝露甜甜一笑,说她不是藏族女儿,真要是,就这么叫了。路波也很开心,邓朝露变换着花样打扮自己时,路波就站在远处,痴痴地看着,目光里蠕动着很多东西。路波这一生没结过婚,邓朝露听母亲说,路伯伯曾经深爱过一个女人,是那场浩劫毁掉了他的爱情,也毁掉了他一生。那年龙凤峡水库修完,母亲邓家英还有导师秦继舟都去了谷川县,谷川又连着搞了几次大会战,修了好几座水库。路伯伯却留在了龙凤峡,脚步再也不肯往外迈。 母亲说,路伯伯那时候就在等,他要等奇迹出现。 若干年过去了,当年青春年少意气风发一个人,等得白了头,奇迹却还是没有出现。路伯伯的意志消沉就跟生命中这次爱情有关。 当然,只要邓朝露去了,路波就不会消沉。他会忽然焕发出精神,心情晴朗地跟邓朝露讲当年兴修水库的故事,带着邓朝露去山上辨认各种植物,还会坐上那只皮筏子,带邓朝露到河水最深处观测数据,教给她很多水文知识。路波是土专家,但这个土专家很有权威,有时候导师秦继舟也得听他的。按导师的话说,路波比他更属于这条河。 那是一个午后,阳光很暖。水文站那女孩去了谷水城报资料。邓朝露一个人闷得慌,中午她又不忍打扰路伯伯休息,一个人信马由缰往河边去。她走过那道木桥,到了河的另一边。山上怒放的格桑花还有马兰花吸引着她,让她一路寻着花走去,不知不觉间就连着过了两道山梁,到了山的那一边。那里还有一条河,当地人叫紫水河。那河果然是紫色的,邓朝露甚为惊讶,她见过的河要说也不少,可从没见过紫色河。后来再看,原来水面的紫色是太阳的投影,她越发奇怪,太阳怎么会把河水照成紫的呢?她像探秘似的,沿着河边不停地寻找答案,后来终于发现,是半山腰间的紫杉树惹的怪。那是一种极其罕见的树,树干弯曲,从岩间伸出来,曲曲弯弯的朝上盘升。树枝很密,硕大的树叶在夏天里全都变成绛紫色,在半空中就将太阳遮住,太阳透过它射到河面上,就成了紫色。邓朝露后来才知道,这种树只有祁连有,世界上也极为罕见,它跟云南那边的红豆杉有点类似,但又截然不同,是两个不同的树种。 那天邓朝露仰着脖子,好奇地盯着半山腰岩石上那密密的紫杉林望半天,感觉就像发现了一个巨大秘密。后来她坐到河边一块岩石上,目光忽而飘向山顶,忽而又投向河面。紫水河比杂木河要小得多,水流平缓,水面安静,她像一个静静的少女,在山的怀抱中半卧着,享受着大山还有密林给她的庇护。阳光温暖地打下来,打在邓朝露脸上,让邓朝露生出某股冲动。她感到身体在起伏,心也在起伏,那是山给她的冲动,河给她的冲动,太阳给她的冲动。后来她脱去外衣,只穿着贴身内衣,慢慢走向河边,蹲下,双手捧起水,试着往脸上放。奇怪的是,紫水河的水远没杂木河那么冰凉,不像是雪水,倒有点温泉的感觉。水面映出她年轻的面庞,那么端庄,那么秀美,看得她都有些嫉妒了。她取开发卡,将长长的头发垂下头,那是多么漂亮的一头乌发啊,邓朝露怔怔盯着河水中自己的影子望半天,扑哧笑了。接下来她要洗头了,就用这紫水河的水。太阳像是很体贴似的,比刚才又热了许多,邓朝露往自己头发上掬着水,边洗边哼着那首美丽的《格桑花》: 等歌唱完,邓朝露的头发也洗完了,但她还是不过瘾,感觉还没跟这条河亲昵够。忽然间,她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她的脸一下红了,心也跟着怦怦跳。可那个想法太是古怪了,一经冒出来,再也抑制不住,像一个顽皮的孩子在挑逗着她,又像是一个美丽的少年在引诱着她,不得不让她做出些出格的事。邓朝露抬起头,四下瞅了瞅,确信不见人影。山谷里静极了,刚才还在叽叽喳喳叫着的山鸟仿佛也像闻到了什么气息,全都静了声,无风,水面静得就像一面阔大的镜子。邓朝露咧开嘴巴,很得意地笑了笑,然后就宽衣解带。 那天邓朝露把自己扒了个干净,一开始她还想穿着背心和内裤的,后来一想实在多余,于是大胆地褪去。当水面映出她赤裸的身子时,她羞涩地闭了下眼,快快用双臂环抱住,遮住诱人的胸。再后来,她竟坦然了,大方地展开双臂,将自己青春的胴体完全呈现出来,一点遮拦也没。她亲眼望见,自己的胴体也成了紫色,闪耀着奇特的光芒。 她朝河里走去,像孩子走向母亲,像禾苗走向太阳,一步,又一步。紫色的河水没过她的脚踝,没过小腿,没过膝盖,慢慢浸吞着她,她的腿不见了,饱满而又结实的臀不见了,最神秘的地方不见了,她蹲下去,让河水吞得更深一点,河水滑过她的小腹,滑过她的腰际,然后…… 邓朝露那天好像做了一个梦,天浴般的神秘让她体验到快乐,也感受到惊险,后来她竟有种睡在水中的奇妙幻想。当太阳滑过西边山顶,河谷里吹起阵阵凉风时,她从虚幻中醒过神。她知道自己必须离开这条紫河了,这事绝不能让水文站的人知道,不能让路伯伯知道,更不能让草原深处的藏民们知道。藏族同胞对河是有许多禁忌的,断然不许女人赤裸着身子没入河中。想到这层,她快步离开那个暖暖的水窝,往河岸上走去。可是,河岸上不见了衣服。她明明脱在那块岩石上的,还用一块干净的石头压着,可就是找不到。急切中她看到一片硕大的树叶,足有芭蕉叶那么大,不知是从什么树上落下的,再一看,就看到一条格桑花撒出的小径。是的,是条花径,幽长而又充满神秘地从岩石这儿往东边山谷里去了。邓朝露已经顾不上多想,抓起树叶,遮住身体某一部分,踩着花径,往山谷里走去。 她看到了衣服,整齐地堆放在山腰一块裸石上,裸石边是一棵巨大的松,再往前就是密密的灌木了。邓朝露情急地抓起衣服,匆忙中就往身上套,边穿边四下张望。山林幽静极了,也神秘极了,仿佛四处布满眼睛,又仿佛一道浓浓的幕布,完全把她掩在了尘世外。不多工夫,邓朝露听到了鸟鸣声。鸟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打破这异样的沉闷。蓦地她看到身后一双黑黑的眼睛。 那双眼睛真亮,仿佛两眼深情的泉,明亮,深邃,却又藏满东西。 那是青年洛巴的眼睛。不,那时候他应该是少年洛巴。 “你——”邓朝露在巨大的惊慌中怒瞪住这个天外来客,下意识地用双手护住了胸。洛巴回避了她的眼神,对那一声质问不理不睬。他的脸看上去安静极了,一点不因自己刚才做的事惊慌。阳光打在他的身上,让他发出一种古铜的颜色。邓朝露往后退缩一步,她是被少年洛巴的镇定骇住的。 “你偷看我洗澡?!”过了一会,邓朝露又一次问,声音比刚才温和了些。洛巴脸上飞过一团红,但很快又恢复镇定。他说:“山里有狼,衣服是狼叼走的,我把它从狼嘴里抢了回来。” “你才是狼!”邓朝露自然不相信洛巴的话,以为洛巴说谎。 洛巴怔怔地看邓朝露一眼,转身而去,显然不愿跟邓朝露吵架,更不愿让邓朝露把他说成是没有“规矩”的人,走几步又停下,冲邓朝露说:“那河是不能洗澡的,谁也不能,河神会怒。” “去你的河神,唬我啊,小……”邓朝露差点骂出流氓两个字,是山里突然出现的奇怪声音打断了她,让她把那两个极不文明的字咽回肚里。声音很怪,阴森森的,连着叫了几声,山谷突然静下来,极静。邓朝露侧耳细听,听着听着,心蓦地揪在了一起,头发根也跟着竖了起来,身上早已冒出冷汗。 狼!那的确是狼的声音。邓朝露扑过去,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身上套衣服,边穿边往洛巴的方向看。讨厌的洛巴,竟然丢下她独自走开了。 那天回去的路上,邓朝露甭提有多紧张,密密匝匝的树林里,她果然踩到了新鲜狼屎。可是讨厌的洛巴,竟把她丢在了路上。 洛巴看到过她赤裸的身子。截至目前,洛巴是唯一看过她身子的男人。 第六章 邓朝露并没在草原上遇到洛巴,这是这天里令她扫兴的事。她一个人孤独地走着,眼里没有了原来绿茵茵的草原,没有了肥美的水草和牛羊。跟前些年比起来,草原全然另番样子,早已看不见“风吹草低见牛羊”那种美景了,取而代之的是大片大片草滩的消失,夏日里那连片的枯黄格外刺目。牛羊已经搬到很远的地方去了,这里养不活它们,原来叫牧场的地方现在都成了光滩。邓朝露用专家的眼光审视着这片草原,心里不由得就去判断水土流失的程度。她想,照这个速度下去,兴许用不了十年,毛藏草原就彻底消失了,下游更是不知该何去何从。一股伤感涌来,邓朝露的脚步变得缓慢沉重。她虽然不是一个悲观主义者,但面对地下水位的急剧下降和冰川的提前消失,以及生态的日益恶化,内心的忧虑无法不重。兴许这是职业病吧,从她上大学那一天起,她的心里似乎就比别的女孩多了样东西,别人可以看着草原的退化无动于衷,看到沙尘肆虐顶多叹几声气,她不能,她马上就会想到许多,甚至想到死亡。是啊,死亡,河流死了,土地当然要死,那么人呢? 一片将要消失的家园。 邓朝露无不悲观地在日记本上写下这样一行字。她像一个哲学家一样,开始陷入宿命的思考,并被这种思考折磨着。有段时间她甚至沉迷到古代楼兰,沉迷到罗布泊。她翻阅了大量资料,那些从图书馆博物馆找来的资料还有照片刺激着她,震撼着她,让她越发地陷到某种东西里出不来。母亲邓家英为此很急,一段时间都不想让她学这个专业,更不想让她考研。母亲的观点是想让她简单,说女人越简单越幸福,母亲只想让她幸福。但导师秦继舟却抓着她不放,秦继舟看到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居然非常高兴,说她就应该像哲学家一样思考。“我们面对的不是一条河流,也远不是一个流域的存亡,而是人类繁衍生息的根本,人类到底何去何从。”这是导师的原话,是她大三的时候教授讲的。时间过去了这么多年,这条河并没有因为导师的呼吁而受到保护,开采仍在加剧,下游沙湖每年仍然以百分之三十六的速度加剧着用水量。这些水都要由这条河供给,可河是断然没有这个能力的。因为祁连冰川正在退缩,其速度快得惊人,就连国际冰川界也感到震惊了。雪线一年比一年远,以前只要到毛藏草原,就能感受到雪岭,哪怕是灼热的夏季,你也能感到来自天际处那道白色的力量。可是现在却很难了。邓朝露这阵就被火辣辣的太阳烤着,身上满是汗,这在以前的草原几乎是件很难想象的事。邓朝露小时候就常来草原,母亲和路伯伯是这一带的常客,她还跟着母亲在草原上住过好几个夜晚呢,记忆中草原上的人们夏天都要穿很厚的衣服。就算是她上大学读硕士那些年,草原也没这么暴热。刚跟洛巴熟悉的那两年,每次见到这个藏区的少年,他都是头戴毡帽,身上层层落落裹着衣服。肥腰、长袖、硕大的衣襟,虽然那是藏族传统,但也绝对跟这里的气候有关。要不然,他是走不动路的,热汗会像鬼怪一样,盗走他的精神,阻止他敏捷的步伐。但现在,还没到春季结束的时候,这里的人们就急着脱去宽大的藏袍了,因为他们比下游的人们更受不住太阳。 他们爱太阳,但他们不喜欢太阳发脾气,更不喜欢太阳把他们的家园烤焦。 可怕的太阳。 邓朝露吃力地走在草原上,这天的草原没有风,如今连风都成了稀罕,不得不频频掏出纸巾擦汗。可汗是擦不干的,她记起洛巴说过的一句话:“河流被妖魔附身后,草原便没了精灵,清风会绕道走开,到远处圣洁的地方去。布谷鸟飞走了,乌鸦却飞过来。” 邓朝露停下脚步,抬头眺望远处。她看不到洛巴说的那个远处,那个没被妖魔附身的地方。 天黑时分,邓朝露的脚步停在了白房子前。 这座白房子大约修于七十年代,或者比这更早。一开始并不是白色,某一天草原深处来了一干人,说要驻扎下来,研究草原,研究这条河,研究这个流域。他们拉来红色的砖瓦,拉来钢筋水泥,用清冽的河水将水泥和沙子和成浆,然后就在雪线之下修起了这座房子。一开始叫祁连山森林生态站,专门研究山上的树种、苔藓、动物还有菌类。后来又改名为祁连山水源涵养林研究院,研究的范围更广。邓朝露就先后见过这里的地面气象站、林内与草地气象观测场、小气候自动观测系统、林冠截留与树干茎流样地,还有不同海拔梯度设立的降水观测点、冻土观测点、径流观测场和一些叫不上名的固定监测样地。这里孕育着科学呢。关于这座白房子,青年洛巴还跟她说过一个有趣的故事,当时房子修起来,是红色,象征着科学对这个神秘山林的占领。但那醒目的红色怎么看怎么扎眼,毛藏草原的藏民们看不惯,认为这扎眼的红色会惊动山神、树神、河神。洛巴的父亲、一个草原上说一不二的汉子有一天找到研究院里去,说神灵不喜欢这样的颜色,让他们拿牛奶把墙壁涂了,草原喜欢白色,那是纯洁干净的颜色。院里的人们一开始听不进洛巴父亲的话,认为他是一个愚昧的人,满脑子充斥着迷信,还跟他讲了很多道理。没想到这以后洛巴父亲天天来,来了并不进院,就给他们唱圣歌。洛巴的父亲嗓音极好,如果是现在,他很有可能成为一名出色的歌手。洛巴的父亲平时很少唱圣歌,他的嗓子是用来喊醒草原的。 每天天不亮,星星还在睡觉,洛巴的父亲就醒了,喝过酥油茶,披上藏袍,他会来到辽阔的夜空下,放开洪亮的嗓子,冲远处的山,远处的河,远处的人们呼喊。洛巴的父亲会学很多种声音,马麝、雪豹、野牦牛、白唇鹿,只要祁连山有的,他都能学会,包括山鸡,虫鸟,他都会,学得十分逼真。他就用这样的声音来唤醒草原,唤醒那些还在梦乡的人们,该起来看太阳了。草原上的人们是不能错过太阳升起那一刻的,洛巴的父亲因此有了一个“喊山者”的雅名,但他从不承认自己是喊山者。他说他喊的是人们的灵魂,灵魂不能久长地沉在睡眠中,那样会生锈,就跟天空不能久长地被乌云遮蔽,那样不但看不到太阳,也看不到月亮。但他绝不学两种声音,一是狼,一是乌鸦。那是鬼魂附身的人才会发出的声音,是邪恶之声,死亡之声。洛巴的父亲就这样喊了一辈子,后来他死了,用火烧死了自己。这是一个痛苦的人。邓朝露第一次听到洛巴父亲的故事,就感动得呜呜大哭。洛巴的父亲是孤独而死的,绝望而死的。因为草原上那些马麝、雪豹、野牦牛、白唇鹿一个个没了,再也听不到这些伙伴的声音,他的嗓子失了灵,发不出任何声音。后来他拿刀割破了喉咙,用枯树枝还有艾草点燃一堆篝火,坐进去,跟火一起消失了。洛巴继承了父亲的遗志,但他不再喊山,山已经喊不醒了,洛巴用双腿代替父亲的嗓子,他跑山,不停地行走在山峦与沟壑间,行走在河流上下…… 洛巴的父亲在那座红房子前唱了一个月,里面的人终于被喊醒,他们不再小瞧这个穿藏袍揣藏刀喝着酥油茶的男人,他们开始敬重他,并在他的指引下,拉来涂料,将这座雪线之下冰川之下河流之下蓝天之下的房子涂成了白色。 白房子便成了草原的一个象征,一个立在极限处的略带缥缈的梦想之地。藏人们称它吉祥地,汉人们称它白房子。 秦雨之前就在这里工作。 邓朝露本来是要绕开白房子的,某一天起,关于这座白房子,在她心里全变了味。那些温馨甜美的记忆,全都变成了苦涩的泪水,变成了伤。她的爱情种植在这里,在这里发芽,偷偷生长,快要见太阳时,却被乌云遮蔽被暴雨浇灭。邓朝露不久前还发誓,再也不到这伤心的地方,要在心中永远将它忘个干净。但走着走着,脚步还是不由自主来到了白房子前。她站在外面,站在苍茫的暮色下,伸出目光,有点不甘心地望着里面。白房子四周很静,里面也很静,黄昏把它最后的光芒洒到了草原上,也洒在了这座宁静的院子里。太阳残留在草原上的热浪跟马牙雪山吹来的冷风裹在一起,让草原在夜晚降临前变得模糊,变得让人看不清它的真实面目。神秘趁势压来,攫住了邓朝露的心。她站在晚风中,发了一会儿呆,脑子里想起以前一些事。那些事里有她跟秦雨的一次致命邂逅,她少女的情怀如何不知不觉中为一个男人打开,尔后心就再也不能宁静。现在站在白房子前,她仿佛看到以前那个自己,看到那个一步步走向爱情深处的女人。后来她叹了一声,冲自己说,爱情死了,被那个叫吴若涵的女人夺走了。邓朝露你真没用,连自己的爱情都看不住,你还能干什么?正在气得跺脚,院子里传来脚步声,邓朝露抬头看时,就见研究院的老院长范琦走了出来。 老院长也是邓朝露的老师,邓朝露读大学的时候,范院长还在北方大学,后来调到了这家研究院。 “是小露吗,真是小露吗?”范院长看到了她,急慌慌地走过来,发出一连串惊喜的声音,看清是她,脸上表情一下生动。“真是你啊小露,你妈今天刚来过,天这么晚了,你怎么这个时候在草原上?” “我妈来过?”邓朝露惊讶了,真是没想到,母亲也会在今天来白房子,目光下意识地四下里张看,好像母亲的影子还在。 “下午四点走的,来拿一些数据。”范院长说着,接过她手里的包,硬要拉她进院,还一个劲地冲院里喊:“都钻宿舍干什么,快来看,山上来客人了。” 话声未落,好几间屋子的门同时打开,探出一张张脸来,见是研究所的邓朝露,屋子里的人哗地跑出来。两个女孩紧抓着她的手,亲热地叫她露露姐。有个分来不久的男研究生站在女生后面,他的个子非常高,几乎要高过邓朝露一个头,见邓朝露望他,腼腆地笑了笑,说:“真是稀客啊,怪不得今天山鸟叫个不停。” 山上是很难来客人的,有时候半年都不来一位。院里的工作人员也很难把脚步送到山下去,他们戏称自己是和尚,一旦跟这家研究院结了缘,日子真就跟修行一样。至于那些女孩,刚来时还对这里的山水草木充满惊奇,不觉得生活乏味,日子一久,那种寂寞或孤独就有了,所以只要有客人来,大家全都显得兴奋。邓朝露被簇拥着走进范院长办公室,大家手忙脚乱地替她倒水,递毛巾,又问她吃饭没。一听她还饿着肚子,两个女孩急着就去为她做饭了。高个子男生说他那儿有邓家英上午拿来的苹果,急着去取。邓朝露被他们的热情感动,略带羞涩地望着范院长,不知说啥。 山上的饭菜简单,如果不是母亲正好来过,邓朝露是吃不到新鲜蔬菜的,好在山上永远有吃不完的野生菌,还有稀奇古怪的山珍,绝对的绿色食品。邓朝露很快填饱了肚子,大伙围坐在一起,开始聊天。聊着聊着,竟又提起了那条河,提起了下游龙山和沙湖。范院长说她母亲邓家英今天来,就是为下游的治理跟他讨办法。邓家英目前是石羊河流域管理处处长,这个处归谷水市管,级别要比苗雨兰和秦雨所在的那个生态治理中心低,人家是省级单位,不过要干的具体事却很多。邓朝露的记忆中,母亲这辈子就没闲过,总在为工作奔波。聊了一阵,范院长突然问:“对治理你怎么看,你是秦老最得意的弟子,又是这行的后起之秀,这个任务怕是要由你担起来。”邓朝露脸红了一下,进而又白。她现在最怕听到的就是治理两个字,这条河的治理提出来已有十年了,邓朝露还没读研究生时,导师就已把精力投入到这方面,如今十几年过去了,每年围着治理,总要出台不少举措,大量的资金和人力投入进去,母亲的忙也跟这分不开。管理处嘛,自然就是围着河转,围着这个流域转。可结果呢?邓朝露不敢说得太灰心,那不是一个科研人员的态度,但她实在不敢乐观,因为看到的听到的包括检测到的,都是令人沮丧的事实。 但这个问题又躲不过去,走到哪都能碰到。说句宿命点的话,她们这些人,已经被绑到了这条河上,绑到了这个流域里,无法逃脱。但邓朝露害怕做殉葬者,一种不祥的预感告诉她,所有的努力不过是要见证一件事,一条河的消亡。 邓朝露垂下头,兴奋从脸上慢慢退去,代之以暗色。范院长看出她的难堪,讪讪笑道:“我们的大才女也学会沉默了,好吧,不说,大家都不说。你走了一天,累了,早点休息。” 躺在客房里,邓朝露怎么也睡不着,起先还有点睡意,那是累的,可躺了一会,睡意居然奇怪地溜走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东西。那东西黏黏糊糊,漫在她心上,黏在她皮肤上,弄得她心痒痒,肌肤也痒痒。夜越来越深,越来越浓,山风从遥远处吹来,呼啦儿呼啦儿,吹得院里有不少响动。这响动打在她心上,就成了另一种声音,另一种声音啊!邓朝露翻起身,望着窗外,窗外好黑,但又好亮。她望得有几分痴,有几分醉。往事忽然就涌来,一下子把她覆盖,把她蛊惑,把她怂恿。邓朝露不能自已了,穿衣,下床,走出客房。 夜色很快吞没了她,牢牢地拥紧了她,生怕她逃走似的,伸出有力的手,将她揽了进去。 邓朝露就身不由己地往前走了,彻底地没进黑夜里。 非常熟练的,邓朝露就又来到白房子北边那个山包。山包上有一座大大的玛尼堆,堆在山包最高处。那是毛藏高原最大也最高的一座玛尼堆。这座玛尼堆至少也有五百年历史了,上面的经幡挂了没没了再挂,世世代代飘在山的最高处,风的最高处。风带走祈祷又送来祝福。山包下是一片阔大的草场,每隔五年,高原上的人们就要在这里举行一次盛大的聚会,他们赛马,他们射箭,他们摔跤,他们把欢乐撒在这片草原上,也把祈福留在这里。当年邓朝露他们就在这片草场上举办篝火晚会,那是大学四年里最别开生面的一次,是一次浪漫而又激情四射的暑期社会实践活动。 正是那晚,她注意到了秦雨。以前虽说知道他是导师的儿子,也跟他有过一些接触,但都客客气气,也平平淡淡,从没在心里激起过涟漪。可那晚不一样,她跟同学们围着篝火跳锅庄时,秦雨站在人群外,火光映红着他的脸庞,让他跟篝火一样明亮。有同学跑过去,想拉他进来。那时秦雨大学毕业不到一年,才分配到这里,邓朝露也想把他拉进来,跟他们一起狂欢。秦雨起先不肯,似是有些拘谨,又好像要躲在他们的欢乐之外。后来院里不断有人加入进来,跟同学们一起跳舞,一起唱歌。大约夜里九点的时候,秦雨终是没忍住,来了。居然径直来到她面前,拉起她的手,跟她一同跳起欢快的步子…… 那晚陶醉死了。后来很多个夜晚,邓朝露都想起那晚的情节,火光下俊美硬朗的脸,高高的鼻梁,健康的肤色,明亮的笑,还有跟她说笑时欢快的声音。每一个细节都让她感动,都让她贪恋,她居然不假思索就把那一切珍藏下来,一有空就拿出来咀嚼。 爱情就是这么产生的,来自一场篝火晚会,来自简简单单的一次拉手。来自……那晚下起了雨,是晚会快要结束的时候,雨丝细密,落得很柔情,很有点诗情画意。同学们先后都躲到院里去了,也有的钻进不远处另一座山包的藏包。邓朝露没走,他也没走。他陪着她,就站在细雨中。那是他们第一次郑重其事地聊天,说了很多话。他学着父亲的样子,叫他小露,她有些娇羞,一时不知该叫他什么,后来,后来她唤了一声秦雨哥,他居然答应了。 秦雨哥—— 夜色浓得化不开,把什么秘密也掩藏了进去。邓朝露站在玛尼堆前,居然控制不住地,又在心里一遍遍叫他唤他了。这时候她才知道,自己所以不选择去毛藏城,不在毛藏县城住一宿,执意步行而来,目的,竟仍是想看他一眼! 邓朝露的眼泪哗就下来了。原以为自己不在乎的,能忘掉他的,能忘掉这座玛尼堆忘掉夜色下那片曾经燃过篝火的草滩,能忘掉细雨中无声披到她身上的那件外衣,还有看她时那朦朦胧胧的目光。可是谁知…… 邓朝露站着,傻想着,痛苦着。不知何时,山下突然亮起灯火,等她看到时,灯火已串成一片片。那灯火忽明忽暗,在飘,在移,忽而在这个方向,忽而又到另一个方向,但分明都是向着她移来的。邓朝露惊了一下,身上顿时有了冷汗,脑子里忽然想起“鬼火”两个字。就在她要转身逃跑时,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别怕,不是鬼火,是神火。” “神火?”邓朝露回过身,看清站在她身后的是范院长,松下一口气问。 “其实也不叫神火,但他们那么说,也只能当神火了。”范院长走近她,呵呵笑着,声音里含着某种无奈。 邓朝露不解,暗夜中她的眼睛睁得很大,想急着搞清山下那些灯火是怎么回事。范院长咳嗽一声,不紧不慢跟她讲起来。听完,邓朝露怔住了。 原来那是火把。 每当深夜,毛藏高原的男人们都会点亮火把,在草原上移来移去。他们说,河神迷路了,山神迷路了,不再庇护他们的草原牛羊了,他们要打着火把,把迷了路的神灵引回来。 邓朝露听见草原上发出的呼唤声,轰隆隆的,神秘,诡异,急切…… “他们是急了,草原急了,整个流域都急了,可就是找不到好的法子。”范院长无限伤感,后来又说,“原谅他们吧,原谅这些无助的人,他们只能用这种愚昧的方式。” 第七章 杂木河清凌凌地流淌在她面前。 从研究院到水文站,也就三个多小时的路程,邓朝露走得并不累。正午的阳光照在天险岭下那年代久远的一院平房里时,邓朝露的步子迈过了吊桥。她听到一阵笛声,心里一阵喜,那是路伯伯吹出的。很快她的心又暗下来,因为那笛声是凄凄婉婉的《苏武牧羊》,一个人的流放与绝世爱情,从西汉飘来的华美的绝望。 一只狗从山下的小院里冲出,四只腿发着欢儿,嘴里汪汪叫,奔几步忽然停下,又掉转身冲院南边林子里的听山石前奔去。狗叫黄黄,是路伯伯忠实的伴,它是去叫路伯伯了。不大工夫,黄黄咬着路伯伯的裤腿,摇着小尾巴跑过来,冲邓朝露摇头摆尾。邓朝露一把抱起黄黄,又是亲昵又是欢喜,亲热了一阵才冲路波说:“路伯伯好。” 路波认出是露露,两只手兴奋得不知往哪放,上上下下瞅着邓朝露,瞅半天,声音发着颤儿说:“怎么又瘦了,你这丫头,老是不好好吃饭。” 邓朝露俏皮地一笑:“哪有瘦嘛,都成小胖猪了。”说着又在黄黄头上亲昵地贴了下脸。“黄黄,告诉姐姐,跟爸爸淘气没?”黄黄汪汪叫几声,看看路波,再看看邓朝露,羞涩地摇了摇头,把头钻在了邓朝露怀里。 “你咋来的,没车?”路波朝河的方向望去,顺河而下是一条路,那路一直延伸到山下,延伸到谷水城。可路上干干净净的,一点尘埃也没有,更看不到车辆的影子。 “走来的,昨天就出发了。”邓朝露说。 “不会吧?”路波讶异地望住邓朝露,又问,“昨晚住哪,山下?” “毛藏城,天亮搭三码子,到红沟河下的。”邓朝露撒了个谎,没把山上住宿的事说给路波。路波跟山上的范院长有矛盾,昨晚范院长跟邓朝露说起过路波,是看完那些游走的灯火后,范院长说睡不着,最近老失眠,不如再坐会儿?外面风很大,吹得人站立不住。邓朝露也不想睡,跟范院长到了办公室,两人又拉开了话头。谈起路波,范院长无不忧心地说:“你路伯伯变了,一蹶不振,再也不是以前那个路工了。现在又多了一个坏毛病,成天跟不三不四的人搅和在一起,干些莫名其妙的事。”邓朝露正要惊讶,范院长又说:“也怪不得他,他这一生,遭遇的不公实在是太多了,没倒下就算大幸。” “他们那个时代,都一样。”邓朝露无不感慨,心里其实对路波是有袒护的。 “也不,尽管都遭遇不幸,但有些人留的伤痛不重,能缓过劲来。你路伯伯留的伤痛太重,况且他这一生……”范院长说一半,不说了。邓朝露的心狠狠响了几下,范院长隐去的话,她都懂,她怎能不懂呢?路波一生未娶,他“文革”中失去的爱情,还有关于他和恋人的种种传说,一直是同行们津津乐道的话题,只是这些年人们不大说了,揭人伤痛有点残忍,不过太多的人还是在替他扼腕。这阵邓朝露忽然想起昨晚范院长的话,不由得就深情望过去。 路波比以前更憔悴更显老了,上次见时鬓角头发还没那么白,眼角皱纹也没那么深,现在居然两鬓花白了。一个人咋就老得这么快? “秦老还好吧,身体怎么样?”路波边走边问,有人出来跟邓朝露打招呼,邓朝露微笑着点头,完了冲路波说:“他身体也不是太好,刚刚住过院,还没恢复呢。” “一晃都老了,年龄不饶人啊。”路波叹了一声,伸手捋捋稀疏而又花白的头发。邓朝露一眼就望见了那个伤疤,心里咯噔一声。 那伤疤是为她留的。大四那年,邓朝露来水文站实习。那个夏天雨格外的多,天气像个脾气古怪的孩子,几分钟前还烈火骄阳,突然间雷声一响,就把黑压压的云滚来,紧跟着就是瓢泼大雨。杂木河水那一年也是不断地上涨,水势凶猛,下游水库不断告急。有天邓朝露自己坐着羊皮筏子去河中测数据,一连测了三个点,往第四个观测点去时,天上突然响来滚雷,紧跟着天就变了,还没划到观测点,大雨就瓢泼而下。第四个观测点离水文站很远,等路波闻讯赶来时,羊皮筏子已被突然暴涨的河水冲出老远,邓朝露掌握不住,接连发出惊恐的叫声。路波在河边大声唤她,告诉她怎么控制皮筏子,站里的人全都冲出来,紧张地看着她。邓朝露慌张极了,双手早已不知道做什么,只是一个劲地叫。又一股洪水冲下,羊皮筏子连着颠几下,翻了。 邓朝露那天被咆哮的河水冲出十几丈远,恶浪打着她,根本就翻不起身来。洪水如同猛兽一样,将她孱弱的身体吞了进去,而且没打算再吐出来。人们都说,那天要不是路波,邓朝露就没命了。母亲邓家英也说,是路伯伯捞回了她一条命。路波头上那块伤疤,就是为她留的。 路波的确病了。看到桌子上还有床头放的一堆药瓶,邓朝露就知道,路伯伯的身体正被疾病困扰着,情急地走过去,抓起药瓶,总感觉母亲在瞒着她,路伯伯也在瞒着她。看完几个药瓶,心里松下来,原来还是老病,并没她想的那么可怕,便冲路波笑了笑。 “你这丫头,就是鬼多,瞎看什么呢?” “你们合着瞒我,我得监督一下。”邓朝露扮个鬼脸,忙着帮路波整理屋子了。路波的屋子太乱,乱得几乎让人无法插脚,这人一生都没把自己整理干净过,永远活在乱中。邓朝露每次来,头件事就是替他打扫卫生。 不断有人进来,跟路波说事。有认得邓朝露的,就热情打招呼,认不得的,稀罕地看她两眼,听说是站长侄女,啧啧两声出去了。杂木河水文站是流域里建站时间最长的水文站,又处在石羊河最上游,地位自然不一样,工作人员也比其他站多。路波给邓朝露倒了杯水,让她歇会。邓朝露说不累,她是被屋子里的乱象弄得着急。 收拾完屋子,邓朝露坐下来,盯住一幅画一样盯住路波。路波被她看得不好意思,说:“傻看着干什么,你妈让你来的?” “我自己来的。”邓朝露愉快地应了一声,见床头柜一片凌乱,走过去收拾。路波突然说:“那儿你别动。”邓朝露停下手,想退回来,却又好奇地往前走两步。她看见一个相夹,扣在床头柜上。路波这里的东西她都熟悉,这个相夹却是陌生的,带着古旧,忍不住就拿起来,照片是二十世纪的,一位中年妇女跟一个年轻女子的合影。中年妇女留着短发,那个时代的干部头。跟她依偎着的年轻女儿一张白净秀气的脸,鼻梁挺高,两只眼睛黑黑的,非常有神,鼻梁右边有颗黑痣,两条长长的辫子甩在身后。 邓朝露没见过这两个人,一时好奇,问了句:“她们是谁啊,看上去很亲切。”路波脸色陡地一暗,走过来要过相夹,一言不发地又扣在那儿。再坐下时,两人就都不说话,邓朝露心里忐忑,那两个女人是谁,她们跟路伯伯什么关系?路波也像是沉浸到某样东西里了,一时显得茫茫然然,忘了身边还坐着邓朝露。 母亲的电话是下午三点打来的。研究所有急事,找不到邓朝露,就将电话打给邓家英。邓家英也不知道女儿去了哪,问来问去,才打听出女儿到了杂木河。 “怎么不打招呼就走呢,你这孩子。”邓家英说。邓朝露说我想路伯伯了,过来看他。母亲说看你路伯伯是应该的,可你应该跟单位请假啊,这样下去怎么行?母亲照例是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听上去很教条,也很正统。邓朝露觉得没劲,她们那一代人怎么就那么守纪律呢?于是说:“他们有意见咋的,大不了炒我鱿鱼,我还不想干下去呢。” “乱说!”邓家英批评了一句。过一会,邓家英又说:“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怪不得教授要发火,你马上给教授打电话,先做检讨。” “山上没信号,我回去跟他们解释。”邓朝露搪塞道。路波也说:“单位受委屈了,这个秦老头,他就不能通融一下啊。”说着要给秦继舟打电话解释,邓朝露拦住了路波。 邓家英有点不高兴地挂了电话。就在这时候,院子里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紧跟着就响起喊叫路波的声音。 “路老头,路老头,今天咋没吹笛子呢,一路听不到你的笛子,心里慌啊。” 路老头这个称谓让邓朝露很不舒服,抬眼望去,见来的是一群怪模怪样的人,一个个面黄肌瘦,头发凌乱,身上衣服也脏兮兮的,看那不讲“规矩”的样子,就知道遇着了“笨波”。 关于“笨波”,毛藏高原有许多说法。最早的“笨波”其实是高原上汉人派往藏区的“使者”,毛藏高原是一个藏汉混住的地方,一大半地方尤其雪山下的草原,居住的都是藏胞,但在草原的四周还有毛藏城内,却住着大量的汉人。汉人一开始是想跟藏胞友好的,就派使者去跟藏胞交流,熟悉他们的生活方式、劳作方式,从他们手里换得牛羊和酥油。后来这些“使者”喜欢上了“把窝”,感觉“把窝”们很神秘,上知天文,下通地理,还能用神灵的语言跟万物说话。汉人们就把他们当成了神,很虔诚地跟随在他们后面。再后来,汉人中就有人冒充“笨波”了,他们把这当作一门营生,用来养家糊口,也用来骗得女人和财物。他们说自己会观天象,能知道别人的生老病死,还能知道这高原上发生的大事。汉人们简单的脑袋很快相信了这些,将他们看成比“把窝”还神奇的人。家里有了病人,要请这些人去“医”,坟里没了风水,要请这些人去添,村里出了怪事凶事,要请这些人出来化解、禳眼。于是这片天空下就有了他们活下去的土壤,几代人后,这些人在汉人中就很有威望了,成了汉人的精神领袖。 那场大运动中,汉人中冒充“笨波”的和藏区里真正的“把窝”遇到了同样的命运,他们都被打成牛鬼蛇神。当年修水库,五类分子队伍中就有这些人,邓家英一度还领导过这些人呢。洛巴的父亲当年就是水库上挨批挨得最凶的人。时过境迁,这些人又活跃起来,不过,他们的行为还有德行远不如以前那些人了。这些人喜欢煽风点火,喜欢造谣生事,没事干时总爱聚在一起,搬弄是非。他们占着藏人的便宜,暗地里又说着藏人的坏话,还偷藏人的牛羊,在圣洁的玛尼堆上屙屎屙尿。到了汉人中间,他们又学着“把窝”们的腔调,装神弄鬼,制造是非。他们的行径气坏了“把窝”,一段时间,毛藏草原上真正的“把窝”跟他们关系煞是紧张,洛巴的父亲临死时就提醒自己的同伴,千万别上他们的当,别把他们当成自己人。洛巴也奉行着一个原则,绝不跟这些人来往。可是河流给了他们机会,让他们轻而易举就修复了跟“把窝”们的关系。如今,他们俨然成了草原和雪域的代言人,成了流域里救世主般的角色。 因为这些人太会利用矛盾了,他们看清楚一点,上下游之间,汉人与藏人之间,最大的矛盾其实就是河的矛盾。雪山之下草原之上的藏人一直认为天空是他们的,雪山是他们的,河流当然也是他们的。但下游的人不这么认为,他们认为河流的水流到哪就算哪,根本不该固定给谁。他们的祖先就是喝这河水长大的,轮上他们,当然也得喝,他们有权开荒,有权拿河水灌溉农田,有权用河里的水为他们造福。总之,他们比上游还有理。矛盾越深,这些冒充“笨波”的人就越高兴,他们有时充当说客,和解着这个矛盾,当说客不顶用时,他们故意制造矛盾,让上下游的人更加仇视。 “这是一伙利欲熏心的人,他们是真正的魔鬼。”青年洛巴曾说过。邓朝露虽然对这些人不了解,但心里却充满鄙视。但凡对河抱有别的企图的人,都不能算河的守卫者,充其量是一伙阴谋家,这是邓朝露的理解。 路波闻声走出去,脸上绽开会心的笑。“来了啊老于,来了啊五羊。”叫老于的和叫五羊的立刻走上来,抓住路波的手,很神秘地说:“听说了吗,上游放水的事没弄成。”路波哦了一声,回头瞅了眼屋子,见邓朝露没跟出来,其他屋子的人也没探出头来,拉着老于和五羊的手说:“外头说,到外头说。” 一行人就朝外头走去,坐在了路波常坐的那块听山石前,七嘴八舌谈论起来。 他们谈论着下游的水荒,说到了沙湖也说到了龙山。老于是个光头,头上肉很少,同伙们都叫他于干头。这些人里最是于干头声音大,说起话来唾沫横飞。五羊个子矬,还不及邓朝露高,两只眼睛长成一条缝,他是属羊的,生下时家里很穷,爹妈拿他换了五只羊,等于是卖到了藏区给别人家当儿子,因此就有了五羊这个名。这人说话声音很怪,滋啦滋啦的,哑,又不像哑,一团羊毛塞嗓子里,把声音弄变形了。 邓朝露有点伤感,还真让范院长说对了,路伯伯跟不三不四的人来往,不只是来往,兴头还很大。她往外头去了两趟,没到听山石那边,见路波跟那些人说得眉飞色舞,心里就呼呼来气。这么远跑来看他,竟然把她一个人放办公室,他倒好,跑去跟人家侃大山了。邓朝露想把路伯伯吼回来,又不敢,只能自己跟自己生气。后来她安慰自己,兴许路伯伯不是那样的人,是别人乱说呢。这些假“笨波”们虽然讨厌,但也不见得就不做正经事,没准路伯伯跟他们,还真有正事呢。这么想着,心里好受了些,再次回到屋子里,感觉有点困,想睡一会,还没到床上,忽然又看见那相夹,忍不住拿起来,捧着仔细看。看着看着,脑子里突然跳出一想法。 照片上这年轻女子,莫非是路伯伯当年那位? 天呀,真笨,咋没想到这层呢。 邓朝露一下兴奋了,将相夹抱得紧紧的,生怕一不小心,相夹上的人就溜走了。关于路伯伯的故事,邓朝露很早就听过,路伯伯是在修水库那一年被打成右派的,那一年路伯伯二十多岁,比母亲大,跟导师秦继舟差不多。听说是在修龙凤峡水库的第三年,跟他心上人分手的,之后就再也没见过。母亲说,那个人在路伯伯被打成右派后,想方设法营救过路伯伯,可惜那年月,谁也营救不了一个右派。也有说是路伯伯被强行改造后,她也被戴了帽子,成了牛鬼蛇神,日子过得相当艰难,跟路伯伯见一面都不能。还有说是她长得异常漂亮,美貌害了她,被造反派头头强暴了,受不了那份辱,死了。总之,是个伤心的故事。等几座水库修完,路伯伯再去找时,她家里已没了人,父母远走老家河南,什么信息也没给他留下。路伯伯不相信心上人死了,坚决不信,他等啊等,等得那个痴哟,让谁都感动。 直到现在,他还在等。 上辈人总有那么多故事,路伯伯有,母亲邓家英有,导师秦继舟也有。那些故事里尽管是泪,是血,可他们有。邓朝露好不嫉妒,她自己,却连一个故事也没。 抱着相夹,抚摸着,邓朝露感到十分的亲切,要是路伯伯真能将那个人找到,该多好啊,真好。邓朝露发出甜甜的笑,似乎路伯伯已找到了那个人,找到了一世的爱与珍藏。她将照片贴脸上,贴得那么紧,那么温暖。后来,她抱着照片睡着了,似乎没有哪一次睡得比今天更香。 醒来时,天已完全变黑。杂木河的天黑得要比省城早,一旦黑了,天就严严实实裹住了一切,不像省城银鹭那么白黑不分。邓朝露感到饿,肚子咕咕叫,她是被饿醒的,到水文站后还一嘴没吃呢。睁开眼见路波坐床前,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慈祥、专注,像两束月光,温柔地覆盖着她。她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没说,有点眷恋地赖在床上,不想很快起来。 “饿坏了吧,饭菜都热了好几遍。”路波轻声说。 邓朝露嗯了一声,不太明亮的灯光下,她看清路伯伯的脸。这张脸先是朦胧着,尔后清晰,尔后生动,接下来,就慈祥得让她想流泪了。她居然是一个受不住温暖和关爱的人。她冲路波说:“我饿了,好饿。”“快起床,你睡了大半天,我问过山上,你昨晚一宿未睡。”路波说着,起身帮邓朝露热饭。 糟了,终还是让他知道,昨晚她是住在白房子那边的。 邓朝露不大自然地笑笑,披衣下床。 山上终年是生着炉火的,甭看外面热,又是夏季,可一到晚上,寒冷就钻进夜的每一个毛孔,把山上弄得跟秋冬没啥两样。山上的人们终年离不了炉火,只有围着炉火,他们才踏实。 路波在炉火上热菜的时候,邓朝露已经洗完脸,乖巧地坐在火炉前。路波看着她吃。饭菜很丰盛,有他们养的鸡、山兔,还有鱼,也是站前小鱼塘里养的。路波当站长后,在院前院后辟出不少地方,种菜,种花,养鸡,把水文站弄得跟小庄园似的。曾经他还在听山石那边辟出一块空地,异想天开想伐树为自己盖座小院子,被上级知道,狠批了一顿,那个美好的计划便搁浅了。 路波不停地给邓朝露夹菜,一个劲劝她多吃,边劝边问:“味道不错吧,我亲自下厨炒的。”邓朝露陶醉道:“我早就尝出是你的手艺了,真香,好久没吃到这么香的饭菜了,这鱼我最爱吃。” “多吃点多吃点,看你瘦的,这个老秦头,把我闺女瘦成了这样。” 邓朝露心里涌上一股温馨,路波一直拿她当亲生闺女,小时候她挨了母亲的打,路波会很愤怒地追到母亲那里,声讨邓家英:“你狠什么啊,长本事了是不,敢打我闺女,这次带回去再也不让你见。”邓朝露真就让路波带去几次,还真是不让邓家英见,气得邓家英逢人就骂:“让他白叫几声闺女,还当真了,抢去不给我还回来。”就有人劝:“让他带段日子吧,他对小露是真好。”邓家英会说:“真好假好我分得清,问题是他老抢走我闺女,将来闺女真拿他当亲爸,让我咋办?这个老路,做事没个正形。”就有人开玩笑说:“那正好啊,你们俩一个不嫁,一个不娶,将来一个当爹,一个当妈,不就啥问题也没了。”听到这话,邓家英并不急,也不脸红,只是说:“人家心里有人啊,你们可别乱点鸳鸯谱。”不明白的人还以为,邓家英心里真有想法哩,其实不,他们两个那份心都死了。有时候他们像兄妹,有时候像同事,更多的时候,却像两个孤儿,两个老孤儿。 邓朝露很快填饱了肚子,肚子一饱,说话就有劲,兴趣也来了,一气跟路波聊了许多。包括她们研究所的事,也跟路波说了不少。路波听得津津有味。他不在乎邓朝露说什么,就在乎她说,说什么他也爱听。一老一少聊了半晚上,后来路波说:“我跟你妈商量了,打算调你去别的单位,不干这行了。” “为什么?”邓朝露一下睁大眼睛。她是对这行有些怨言,尤其现在,但真要让她离开,还是感到很吃惊。 “不为什么,这行没啥干头。”路波轻描淡写道,好像在说着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那可不行,我舍不得我的专业。”邓朝露急了。 “现在还有专业?”路波怪怪地丢下一句,见邓朝露瞪眼,干笑两声道:“收拾收拾睡觉吧,我去客房。”走门口又回来,拿起那个相夹,冲邓朝露丢下一个模棱两可的笑,走了。 邓朝露就傻了。 第八章 连着几天,于干头他们都来。来了就咋咋呼呼,像是野滩里的牦牛,洒脱得很。 邓朝露已经听说,这些人早就是路波的常客,他们跟路波称兄道弟,关系亲热得不是一般。来了吃路波的,喝路波的,抽路波的,走时还顺手牵羊,将水文站一些七零八碎的东西拿走。在他们眼里,水文站就是路波的。水文站的职工有意见,但碍着路波是元老,都不敢说。路波自己也不检点,对这些人尤其纵容。他现在精力根本不在工作上,对站上的事想问了问几句,不想问什么也不问。幸亏副站长是位很敬业的同志,事无巨细都替路波把心操了。上级念着路波是位老同志,马上到退休年龄,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反正现在工作就这样子,没谁真拿水文站当回事。 邓朝露听了,心里越发不安。怎么会这样呢,在她心目中,母亲他们这一代人,没有一个不敬业的,工作起来个个玩命。就算是苗雨兰阿姨,也是一个工作狂。独独路伯伯,变成了这样。 路伯伯这是怎么了? 第三天,那个叫于干头的再来,邓朝露就堵住了他。 “你找我路伯伯干什么?” 于干头挠挠头:“你是小露吧,你妈我们认识的,是管理处处长对吧?你光屁股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邓朝露差点呸出一声,厌恶地瞪住这个人:“我路伯伯不欢迎你们,这里是单位,不是草原,你们以后少来。” 于干头这才明白,邓朝露截住他是为了表达不友好,而不是欢迎他,搓搓头道:“这你说了不算,我们找你路伯伯是商量大事,大事你懂不?不懂吧,关系到这条河,关系到整个流域。这事你不用管,我们会奔走的。” “奔走个鬼啊,我求求你们,放过我路伯伯吧,他有病,经不起折腾。”邓朝露眼泪都要出来了,这两天她看到路伯伯在大把大把吃药,咳嗽起来很厉害,每次吃饭都很少,夜里也是半夜半夜地睡不着觉。昨天半夜他又在吹笛了,笛声凄婉,直往人的心里钻,搅得邓朝露根本就没睡。 “嘿嘿,你这丫头,话咋这么说哩,有些事你不懂,甭看你是研究生,社会上的事你还真不懂。算了,不跟你多说,你路伯伯呢?我找他有急事。” “他不在!”邓朝露没好气地给了一句。于干头并不介意,冲院里“老路”“老路”喊了几声,路波就像一头老牛一样奔了出来。他们不愿意让邓朝露听到谈话内容,又往听山石那边去。邓朝露走过去,一把拽住路波。 “凭什么啊,不跟他们来往行不?” “这你不懂的,回去!”路波严肃起来。 “我不,我让你回去,不许跟他们来往。” “乱说什么,快回去。”路波脸色变得难看,不满地看着邓朝露。邓朝露偏不,任性地站在那里。这时副站长出来了,冲邓朝露说:“到我办公室去吧,我有话跟你说。” 副站长不是本地人,华东水利学院毕业后分配到了祁连省,毕业时间跟邓朝露差不多,邓朝露读研,他没读,现在也是祁连省水文领域的中坚力量了。他跟邓朝露推心置腹谈了一下午,从河谈到流域,谈到流域这些年的治理,还有地方政府或省里出台的种种举措,以及下游和上游不可调和的矛盾。两人似乎有很多共同语言,看法也基本一致。不过对流域的未来,邓朝露充满忧虑,副站长却淡淡一笑,很有信心地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只是时间问题。” “官僚,你们这些人就爱说官僚话。”两人年龄差不多,副站长大邓朝露几岁,资历也不相上下,邓朝露在他面前说话相对从容一些。副站长并不争辩,这是一个看上去城府颇深的人,心里能藏住东西。他忧伤地捋了下头发,话题落到了路波身上。他问邓朝露,是不是对路波很失望?邓朝露嗯了一声,副站长笑笑,说了声别。邓朝露问为什么?副站长叹一声,摇了摇头,很是沉重地说:“我也说不清,看到站长那样,我很自责,总觉得是自己没把工作做好。” “跟你有什么关系啊,你替他做的已经够多了。”邓朝露不解地说。 “有些事没有因果,有些事却必有因果,路老师他心里苦啊。”一席话说得两人都垂下头去,半天,副站长说:“不要对站长有误解,我虽然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但我相信,他是正确的,他绝不是一个自暴自弃自私自利的人。” “正确?”邓朝露惊讶了,站起身子,还以为副站长叫她来,是要商量办法拯救路伯伯,没想他居然说路伯伯是正确的。 “他正确在哪,就这样天天跟这些人在一起,你看他现在过的这叫什么日子!” 邓朝露激动了,一气说了许多,言语中甚至有伤害的字眼出现。她诅咒那些穿戴不整的人,诅咒于干头也诅咒五羊,说他们是无赖,一伙游手好闲好吃懒做的人,是他们让路伯伯堕落,过着行尸走肉的生活。 副站长默默听着,并不打断邓朝露。等邓朝露说完,起身,望向窗外,望着对面茫茫的祁连。 良久,他说:“我们的目光还是太浅了,看不透这座山,看不透这里的人,等着吧,他们或许会创造奇迹。” 邓朝露听得莫名其妙。回到路波办公室时,路波睡了,他喝了不少酒,脸红着,呼吸声很重。再去看时,于干头他们已经走了,听山石下一片干净,什么痕迹也没留下。邓朝露有些茫然,孤独地坐在听山石上,远处的松涛声传来,轰击着她的心。河水哗哗,世界进入完全陌生的状态,邓朝露忽然哭了,她不知道为什么要哭,但她确确实实哭了。哭到后来,偏是又想起那个叫秦雨的人,想起自己死去的爱情。她几乎要被痛苦淹没了,感觉自己已被这个世界抛弃,谁也不在乎她,谁也不跟她讲实话,谁也在拒绝着她欺骗着她。 这天黄昏,天将要黑下来的时候,路波非常郑重地将邓朝露叫到面前,跟邓朝露谈起了秦雨。这是路波第一次跟邓朝露谈爱情,场面显得神圣。爱情两个字,在路波心里的地位跟别人断然不同,路波这辈子对什么都无所谓,他过得随心所欲,无欲无刚,脸上让岁月这把刀深深地刻下一蹶不振四个字,到哪都洗白不了,很难从他身上看到令人怦然心动的东西。独独对爱情,路波却有顽固的眷恋和奉若神明的虔诚。邓朝露对秦雨那点心思,路波早就知道了,所以没点破,是想让两个年轻人自自然然恋爱,他等瓜熟蒂落那一刻。人活着有爱情多好啊,再暗淡的人生也会因此而精彩,再虚弱的人也会因爱情而刚强。哦,爱情,每每看到有人相爱,路波自己先陶醉起来。没想到这事突然有了变故,黄了,没了,夭折了,半途而废了,路波心里不好受啊,感觉心上肉被人狠狠挖掉了一块。 邓朝露起先躲闪着,不肯说实话,任凭路波怎么问,只说哪有这回事啊,路伯伯,我跟他之间啥也没有,真的没有。路波急了,抬高声音说:“小露你别打断我,伯伯就你这么一个闺女,你的心思伯伯懂,伯伯所以不提这事,就是不想让你难过。” “我没难过。”邓朝露忽然捂住鼻子,不争气的鼻子,居然就酸酸地发起了涩,后来又忍不住发出一片呜咽。 路波心疼地伸过手,揽过邓朝露的肩说:“不难过,小露不难过。”可他自己的眼泪却下来了,竟然哭得比邓朝露还恓惶。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伤害比爱情带来的伤害更深重呢,没有,路波坚信没有。爱情可以让一个人幸福地活,活得夺目,活得灿烂,更可以让一个人死。他算是死过好几回了,如果不是心中还藏着一个结,怕是早就一头扎进杂木河了…… 哭了一阵,路波抹掉泪说:“小露,告诉伯伯,还有办法挽救不,只要有一线希望,伯伯就豁出去,为你赴汤蹈火。” 邓朝露感动地望着路波,这句话好温暖哦,几乎可以抚平她内心的伤。她坚定地摇摇头,她不是那种企求别人施舍的人,更不是从别人手里掠夺幸福的人。这点上她跟母亲邓家英是那么得像,跟路波也是惊人的相同。他们三个,真是像一家人哦,可惜不是。 “不,伯伯,您别枉费心机了,死去的东西再也不会复活,不会。”她咬住嘴唇,咬得嘴唇都已出血了。血从牙缝里渗出来,滴在路波心上,路波的心锐利地疼了几下,揽着她的手禁不住发抖。这是一个多么懂事的孩子啊,又是一个多么坚强的孩子,路波还怕她挺不过来呢,更怕她做出什么荒唐事。 女人是为情生为情死的,这点路波非常坚信。路波几乎就要欣慰了,可心的某个地方突然一动,柔柔软软地那么动了一下,就又把他动得复杂,动得恍惚,仿佛心里纠结着的那个结猛然要打开。他已经感觉到揽着邓朝露的手跟刚才有些不同,传递出另外一种力量了,慌忙间他将自己制止住。 不能啊,他听到这么一声,手陡然一松,从邓朝露肩上落下。 路波捂住了脸,一股藏在心底很深处的泪喷出,差点将他淹没,差点将他带进另一股洪流中。半天,路波平静下来,变得不那么神经。他冲邓朝露笑笑,尽管勉强,但温暖是显而易见的。 “忘掉他吧,伯伯不忍心看你这样子。小露这么优秀,还怕没男孩子追,将来一定找个白马王子。” 邓朝露扑哧一声笑了,路波这么老旧一个人,居然也能说出白马王子。她仰起脖子说:“伯伯你甭替我担心,你的身体要紧,以后不许喝酒,跟那些人还是少来往。” 路波淡淡地笑了笑,说:“他们是好人,伯伯信得过他们。” “可我信不过他们。”邓朝露顶了一句嘴,转而又甜甜地笑了。因为她看见明亮的笑已在路波脸上升腾起来。她这次来,不想给路伯伯心里添堵,只要路伯伯开心,比什么都重要。于是起身,高高兴兴替路波洗衣服去了。白天里她还赌气,路波脏衣服堆了一堆,本来想洗的,后来故意装看不见。这阵就笑自己傻,有些气你根本赌不出,也不该赌。路波痴痴地盯着邓朝露的背影,盯着盯着,就又恍惚,不自禁地就又想起一些事来,后来他叹一声,回头拿出相夹,一遍遍抚摸。 邓朝露本想在杂木河水文站多待些日子,她有个课题,需要石羊河近一年的水文观测数据,她想借这个机会,把数字整理全。副站长已经答应,让站里几个年轻人帮她。谁知第二天,山下就出事了。当时邓朝露正跟几个工作人员翻观测记录,一项项往表上抄录数据,忽听得门外响起尖厉的声音,是那个叫五羊的,进院就喊:“老路,老路站长,快出来!”邓朝露抬头往外看,就见路波急急地走出办公室,跟五羊在院里嘀咕几句,然后坐上五羊的摩托车走了。邓朝露感觉不大对劲,追出来,路波他们已没了影。正生着气,身后响起副站长的声音:“走吧,今天一定有热闹看。” 邓朝露坐着站上的车,跟副站长他们一同到了离水文站十公里远处的南营水库。这是石羊河从源头数起的第一座水库,杂木河还有紫水河以及南部山区的几条河流在南营前面的贡达梅岭汇合,然后滚滚而下,要穿过雄险的野鹿谷时,突然被一座大坝拦住,这大坝就是南营水库。 这座水库跟西边另一条支流上的西营水库、东边黄羊河的黄羊水库构成石羊河第一道防护体系,活生生地将奔腾的河水给拦断。也正是凭了这三座大坝,上游谷川区才俨然成为河的主人,像是掐住了河脖子,总是显得底气比别人足。邓朝露他们赶到的时候,下游龙山和沙湖的人刚刚跟南营这边的群众打完架。两边来的人都不少,尤其南营,近乎把半个乡的人都发动了上来,黑压压地站满了大坝,两边山坡上也是。而龙山和沙湖那边自然就显得力量单薄了些,他们来了三卡车人,是来抢水的。 邓朝露急着找路波,生怕路波搅进是非中。副站长让她别急,一再说路所长不会的。可他显得比邓朝露还急,已经不停地跟别人打听路波的下落。围过来的人很多,七嘴八舌都在说刚才打架的事。有人说打得很凶,龙山那边两个人断了胳膊,另一个被打断了三根肋骨。也有人说屁事也没,都在干吼却不动手。说这话的人中就有于干头他们。他们看上去幸灾乐祸,几个人围在一起抽烟。那烟肯定又是路波赏给他们的。邓朝露心里就想,这架跟路波有关,一定是他在背后教唆,让于干头们挑弄是非。后来得到的消息果然如此,路波充当了幕后教唆和操纵者,于干头们不过是他的“干将”。往下游调水是谷水市早就做出的决定,邓朝露他们在沙湖县搞完那次科研,谷水市的决定就做出了。上游谷川区却坚决不答应,几次协调都没成功。但下游旱情一天重过一天,不只是庄稼,树也成片成片地渴死。沙湖县几度告急,孔县长摆了好几次酒宴,就为了让谷川区的领导点个头。可这个头点起来实在困难,大家都盯着这点可怜的水,盯着这条可怜的河,僧多粥少,顾及不到啊。僵来僵去,市里发了火,强行要求上游谷川区开闸放水,解下游之困。谁知开闸第一天,就遇到了上游群众的围攻。 南营乡几千号人站在大堤上,打着横幅:人在水在,誓与河水共存亡。下游沙湖和龙山的群众也打起了横幅:一河所生,一河所养,有难同当,有福共享。有人甚至打出了“娘的奶头你吃得我也吃得”这样直白的标语。双方争得面红耳赤,互不相让。区里和县里的领导都被叫去,谷川区长不讲话,只是说只要群众答应怎么都行,我们没意见,都是一河水养大的嘛。龙山县长说这不是明摆着推责任吗,群众说了算还要领导干什么?谷川区长笑说,依靠群众是我们党的光荣传统,这个传统什么时候都不能丢。龙山县长明知人家是在搪塞,不想解决问题,但又在语言上占不了优势,只能焦急地看沙湖县长孔祥云。反正沙湖旱情比龙山还重,只要沙湖能度过去,龙山就能度过去,好歹龙山还有几座水库呢。孔祥云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他以前在谷川做过常务副区长,去年才调到沙湖县。上游情况要说他比龙山县长更了解,三座水库的水充其量也只能解决谷川自己的问题,但他现在是沙湖县长,就不能这么想问题。他站出来说:“听群众的没错,但这条河不是谷川区的吧,祁连山不是谷川区的吧,上游要丰收,总不能把下游饿死,怎么着也得分一瓢给下游解渴。” “水就在库里,我没藏起来,两位县长要多少,只管拿走,我绝没意见。”谷川区长依旧不急不躁地说。 “怎么拿?你让水库工作人员躲起来,大坝又让群众占着,我们怎么拿?”龙山县长咄咄逼人道。刚才是群众吵架,这阵轮到他们吵了。谷川区长却不想吵,做出一副甘拜下风的样子:“我的两位好领导,千万别冤枉我,水库管理人员是让群众赶跑的,情况你们都看到了,再闹下去,我这个区长也会让他们赶跑。” “装,装,装,你就装。”龙山县长明知谷川区长是在演戏,却又拿他没办法,这事摊谁头上,怕都一样。去年沙湖县跟他告急求援,他一样装了哑巴,一滴水也没支援。没想到同样的难题现在又搁到了自己头上。 三位领导都是位子上的人,平时见了一个比一个热情,一个比一个客气,礼尚往来,客套得很。这阵为了水却要红脸,也实在是难为他们。 市委书记吴天亮一直看着三位,他是中途赶来的,他来的时候,三方群众正纠缠一起,中间确也动了手,不过还算克制,没出大问题,伤的几个人他看过,都不重。本来他想把公安叫来,后来一想算了,集体突发性冲突面前,还是保持克制的好。 “说吧老陆,这水到底放还是不放?”吴天亮问谷川区长。 “书记,您也看到了,群众情绪这么大,我真是无能为力啊。”谷川区长姓陆,听见吴天亮问话,苦着脸说。 “我看你根本就没想着解决问题,煽动群众情绪,鼓动闹事,老陆你胆子不小啊。”吴天亮拉下脸来批评。陆区长结巴着,他还没胆子让吴天亮生气,但他真没能力说服外面的群众。正尴尬着,吴天亮开口了,他冲孔祥云和龙山县长说:“先把人带走,其他问题回去再解决。”两位县长面面相觑,极不甘心,但市委书记这样说了,他们也没办法,只能服从。 陆区长倒是松下一口气来。 吴天亮又转向市委秘书长:“路波找到没,等他多长时间了?”市委秘书长结结巴巴说:“站上说他早就出来了,但现场找不到他。” “打电话给邓家英,让她去找!”吴天亮火了。 这个时候,邓朝露正在四处找路波。水库上到处是人,黑压压一大片。有的在看热闹,有的在等待更大的热闹,更多的,却是在嚷嚷着水。邓朝露步子飞快地穿来穿去,哪也不见路波的影子。她问过几个熟悉的人,都说没看到。后来她看见几个跟洛巴穿戴一致的藏人,想走过去问问他们。那些人站在半山腰间,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些为水吵得不可开交的汉人们。山腰上不知什么人在唱《五哥放羊》,嗓子还不错,凄凄切切的声音跟山下水库上正发生着的事很不和谐。邓朝露刚到山脚下,就听有人说,路波正跟几个放羊的老汉“挖牛”呢。 “挖牛”邓朝露懂,是一种类似扑克牌的玩法,山里人管一种纸牌叫“牛九”,闲时没事,就靠它打发光阴。邓朝露走过去,见山脚一背风处,几个老汉坐在皮袄上,面前摊开一张羊皮,路波就在中间,手里抱着“牛九”牌,正笑眯眯地计划着怎么让几个老汉输掉。几个老汉一看就是行家里手,根本不服他。有个老汉声音很大地训他:“磨蹭什么,出牌啊陆水文。” “三老虎!”路波猛叫一声,甩出三张Q来,老汉哈哈一笑,脸上露出得意道:“就知道你舍不得牌,打对老虎我就输了,三牛!”路波懊恼地连叫几声,腾地起身说:“不玩了不玩了,玩不过你们。” 一股子尘腾起,是路波屁股上的土。老汉们不依,刚才赢了牌的叫嚣:“正玩兴头上呢,不能走,人家抢水你慌个啥,去抢好了,反正水迟早要干掉。” “谁说的?!”邓朝露奔过去,不满地瞪了老汉一眼,一把拽过路波:“找你都找疯了,还有心思玩?” “找我做什么?”路波明知故问。老汉帮腔道:“这是邓家女子吧,嗯,长大了,长成野丫头了。” “你才野丫头哩。”邓朝露学着山里人的话,抢白了一句。几个老汉马上笑了,都说:“像,跟她妈一个性子。去吧路水文,忙你的正事去吧。” 路波没吭声,兀自走了,脸上完全是事不关己的模样,让邓朝露纳闷,他怎么这样啊,都闹成这样了,还能打他的牌。 邓朝露追上来,毫不客气地问:“是不是你操纵的?” 路波知道邓朝露问什么,不否定,但也不承认,仍旧走着,走几步停下,瞅了瞅黑压压的人群,像是忽发感慨地说:“当年要不修这水库,就没这事了,世事难料啊。”说完,也不理会邓朝露,一个人往前走了。 邓朝露越发觉得路波不大对劲,不只是样子怪,说的话更怪,傻傻地望着路波背影,一时竟有些恍惚,这人是路波吗?联想到路波近来一连串古怪的行为,还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传闻,邓朝露脑子里冒出一个疑问,路伯伯到底在玩什么啊? 第九章 夕阳西下,太阳把最后一抹光辉泼洒在祁连大地上,苍苍茫茫的祁连山,此时呈现出静态的壮美。吴天亮忽然有种窒息感,这是从政以来很少有的感觉,他知道,自己是被这座山压住了,被这条河压住了,没有力量去做翻身的事。 上游坚决不放水,弄得上下游关系越来越紧张,市里众说纷纭,围绕着这条河,围绕着流域,大家各执一词,意见一时很难统一。吴天亮又不敢强行责令上游谷川开闸放水,怕将矛盾进一步激化。 但是水的问题不解决,他这个市委书记就别想当安稳。 下班时间早已过了,吴天亮还在办公室煎熬着,他在等流域管理处处长邓家英。吴天亮早年在管理处做过处长,后来到市里担任领导,两年前他就任市委书记,将邓家英硬性安排在这个职位上,目的就是期望邓家英励精图治,能把流域这盘死棋下成活棋。可事实表明,到现在为止,流域这盘棋还是下不活,非但下不活,而且眼看着下不下去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大楼里一片安静,说好七点二十在他办公室见,现在两个小时过去了,还不见邓家英人影。困在办公室的吴天亮心里很不是滋味。要说市委书记让一个下属来见他,简直就是不张嘴都能做到的事,哪还用得着焦灼地去等。可邓家英这个下属实在不同,她不但让吴天亮等,还让吴天亮等得心里生烟,等得想发火又发不出来。那天吴天亮在会上动议,试图用高压政策,强行从上游谷川调水,以解下游沙湖燃眉之急,遭到了邓家英等人的强烈反对。邓家英竟然当着那么多人面,说他不顾自然规律,为了政绩,一次次人为地加剧河的悲剧。气得吴天亮差点摔了杯子。邓家英竟不依不饶,又跟他算起了移民账,算起了下游打井开荒的账。移民和打井开荒都是吴天亮上任后谷水市推出的新政,邓家英这样做,等于是在攻击他。吴天亮忍无可忍,厉声批评了邓家英一通,没想到邓家英当场提出辞职,说不干了,退休回家! 娘的,都是冲我撒脾气!吴天亮骂一声,抬起手腕看表,九点过一刻。他跟自己说,再等十分钟,要是还不来,就同意她的辞职要求,想干嘛干嘛去!这样下去绝不是法子,都跟他撂挑子,关键时刻一个也指靠不住,这书记还怎么当,流域还怎么治理? 十分钟很快过去了,楼里照样没有动静。吴天亮脾气越发大,抓起电话打给秘书:“我让你催她怎么催得到现在还不见影?”秘书嘟囔了几声,从对面那扇门里走过来,小心翼翼地说:“一小时前邓处长电话还通着,现在怎么也打不通。” “打不通派车去找啊,难道让我亲自去找她?”吴天亮恼了。岂料十分钟后,秘书慌慌张张跑进来说:“不好了,邓处长昏倒在路上,目前正在医院抢救。” “什么?”吴天亮大惊失色,等问明情况,马上驱车往医院赶。路上他将电话打给路波,质问怎么回事?路波吞吞吐吐,不肯说实话。吴天亮更是压不住火,骂路波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废物一个。 吴天亮骂路波是有道理的,秘书告诉他,路波从杂木河水文站跑到流管处,不知跟邓家英说了什么,邓家英就不管不顾地要去省城,起先说是找女儿,后来又说找秦继舟。路波阻拦着,说吴书记还在办公室等你呢,怎么着也得见过了书记再去。邓家英破口大骂:“都这个时候了,我管他是书记还是地痞,滚他的流域治理吧,我要见我的小露。”遂关掉手机,命令司机往省城开。车子刚上路,邓家英就倒在了车里。路波见势不妙,慌忙让司机掉头,直接将邓家英送进市人民医院。 吴天亮对“地痞”两个字恨得咬牙切齿,邓家英已不止一次这么骂他了。车子赶到市医院,吴天亮问闻讯赶来迎接他的医院院长:“怎么回事,病情严重不?”院长肃穆着脸说:“暂时还不好说,估计是劳累过度引起的,我们正在紧急救治。”吴天亮没说什么,紧步往病房去。邓家英还没苏醒过来,不过主治大夫说:“病人没有生命危险,劳累加意外刺激,估计很快就会醒过来。”吴天亮奔到床前,确信邓家英呼吸还在,只是脸色很差,转身盯住路波:“是你刺激了他?”路波脸色惨然,怔怔道:“哪有的事,就跟她谈了点工作。” “你会跟他谈工作?”吴天亮冷笑一声,跟主治大夫叮嘱几句,恶恶地冲路波说:“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吓得路波慌忙伸手再去试探邓家英的呼吸。路波这辈子是让吴天亮吓下毛病了,当年修水库,他是被管制被打倒的一派,人家吴天亮当年是谷水的红人,是水库上革命势力的代表,那时候吴天亮瞪一眼,路波就要发抖,现在还这样。 院长怕病房太闹,更怕慢待了书记,小心翼翼地说:“病人需要安静,还是请书记到办公室做指示吧。” 吴天亮转身离开病房,路波没敢跟去,看着吴天亮他们的影子消失,长出一口气,心里道:“能怪我嘛,换了你家女儿被人抛弃,你能不告诉你老婆。”想着,眼里竟噙了泪。这泪是为邓家英噙的,自己再苦再难,是男人,男人是可以负任何重的,女人不能,女人不幸多了,那是很让人揪心的。这么想着,来到病床前,心里默念道:“家英啊,你好强了一辈子,貌似啥也没少掉,但你这辈子,太亏了。现在小露又这样,不公平,真不公平。”念着念着,心思又落到秦雨身上。路波本不打算将这些告诉邓家英,小露走了后,他越想越气,越想越不是滋味。秦雨跟小露,多般配的一对,他吴家女儿凭啥插进一腿来,难道就因她有个当书记的爸?再者,吴家女儿吴若涵是怎样一个人,路波再是清楚不过。那个名叫保罗的法国人跟他很友好,一直拿他当老师呢,啥都跟他说了,而且有次就在杂木河,不,在杂木河西边的紫水河,路波就亲眼看见过吴若涵跟保罗在河里那个。两人脱得赤条条的,一丝不挂,他们先是在河里闹,后来就到了河畔树荫下。法国人那样咱管不着,可你吴若涵是吴天亮的女儿呀,怎么也能那样不顾羞耻……路波一激动,就跑到山下跟邓家英说了,他是想让邓家英想想法子,最好找找秦继舟,不能让秦雨这么好的孩子,被他吴家一家人合着骗了。 哪料想…… 路波现在有些后悔,早知如此,就该瞒着,不让邓家英知道。家英啊,你可千万不能倒下,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小露怎么办? 邓家英偏在这时候醒了,睁开眼看了看路波,问,这是哪里啊,我怎么会在这里躺着?路波赶忙起身,认真地看着她:“你醒了啊,可把我吓坏了,把吴书记也吓坏了?” “天亮,天亮在哪?”邓家英挣扎着想起身,被路波阻止住了。路波说:“书记到院长办公室去了,你躺着别动。” “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不是去省城吗,我怎么会在医院?”邓家英真是记不起了,她脑子里就急着小露。 “你呀——”路波叹一声,帮她把被子往上掖了掖,怕着凉,道:“做啥都玩命,还是年轻时候的性子,就不能柔点。流域都这样了,你还折腾个啥嘛。”路波去流管处见邓家英,邓家英正在埋头整理治理方案,那方案提出好久了,市里会议讨论过多次,每次总有这样或那样的新想法提出,邓家英就得一遍遍地改,改来改去,功夫都下在了纸上,实际效果一点也没有。路波曾经嘲讽过,说吴天亮越来越像官僚,越来越会做官样文章。现在不嘲讽了,感觉很没意思。他是对这条河不抱指望了,抱不起。希望有多高,失望就有多重。一个被河伤了一辈子的人,再也伤不起伤不动了。 “不行,我不能这么躺着,我得去省城,我要见老秦。”邓家英忽然说。 “这哪成,你都病这样了,安心躺着。”正吵着,主治大夫进来了,一看邓家英醒了,脸上立马有了喜色,简单了解下病情,提议明天做全面检查。邓家英下意识地就说:“我不做检查,我没病,输完这瓶液体我就走。”医生笑笑,没有反驳她,跟路波叮嘱,有不良反应随时找他。 第二天医院果真要给邓家英做全面检查,邓家英死活不同意,吵闹着要出院,结果惊动了吴天亮。吴天亮派市委秘书长过来,协助做工作。邓家英还是不同意,她冲路波发脾气:“还磨蹭什么,出院啊。”路波不敢不从,他在邓家英面前向来如此。 主治医生是个细心人,从邓家英反常的表现中意识到什么,联系到发病原因还有邓家英的气色等,心里有了疑惑。不过他没把这些告诉别人,跟秘书长要了吴天亮办公室电话,在电话里很郑重地要求对邓家英进行全面检查。吴天亮问有什么不对吗?医生说这个我不能肯定,但她的身体绝对有问题,我请领导能重视。吴天亮不说话了,过了半小时,来到医院。邓家英已经跟路波离开了医院。吴天亮又将主治医生和院长叫来,当着院长面,主治医生什么也不说,只道是作为医生,邓家英没在医院做检查,他心里不放心。吴天亮察觉出什么,让主治医跟他去办公室。等到了市委,主治医生才把心里疑惑说出来。吴天亮脸登时白了,惨白。 “不会吧?”半天,他喃喃道。 “但愿我的判断有误。”主治医生说。吴天亮信得过这位医生,去年他住院,就是这位主治医看的,他没再说话,但心里已经在想办法了。 邓家英当天就赶到省城,女儿邓朝露不在。杂木河回来的第二天,邓朝露陪读博期间的一位女同学去了青海,同样没跟秦继舟和所里打招呼。秦继舟正在发火呢,邓家英进去了,秦继舟脱口就说:“你来得正好,你这女儿是怎么教育的,眼里还有没有组织,有没有我这个老头子?”邓家英本来就委屈,从听到女儿暗恋秦雨那一刻,她的委屈就像河一样滚滚而来,这阵更像是火山,根本压不住,一看秦继舟盛气凌人的样子,不假思索就道:“我女儿怎么了,我女儿哪点让您不顺眼了,我把她交给您,让您培养让您教育,您又是怎么教育的?” “我……”秦继舟还是第一次遇到邓家英冲他发火,一时张口结舌,怔然地看着邓家英。邓家英一不做二不休,连着又说了许多,全是委屈话伤心话,仿佛她今天来,就是冲秦继舟倒苦水的。站在边上的副所长章岩这时候才开口相劝:“大姐这是干嘛呀,生这么大气不值,快请坐,我给大姐沏茶。”邓家英也像是才发现房间里还有一个章岩,马上收起脸上的不悦,换了笑脸道:“不好意思章所长,我今天……” “没事,没事,谁也有不痛快的时候,大姐快坐,天热,喝口茶消消火。” 秦继舟却说:“章岩你去忙吧,我跟家英同志有话说。”秦继舟这是句牢骚话,刚才所以进门就冲邓家英发火,还是章岩惹的祸。章岩不停地到他面前告邓朝露状,把他给惹恼了。 章岩脸上表情一动,眼里闪过一缕嫉妒,说了句客气话,走了。秦继舟让邓家英坐,邓家英愣是不坐,站在那里较劲儿。秦继舟呵呵一笑:“怎么,脾气越来越大了嘛。” “我哪敢,我这命只能受气。” “怎么讲?” 邓家英忽然无语。她这么急着赶来,完全是为了小露。小露深爱着秦雨,天啊,小露深爱着秦雨。这鬼丫头,半个字不向她透露,害得她还四处为她张罗对象呢。怪不得呢,邓家英既惊又喜,随后,就彻底不安了。小露没了爱情,她的爱情还没来及表达,就丢了,丢了啊。邓家英眼看要哭了,她原谅不了自己。 当妈的怎么能疏忽到这程度! 现在,邓家英想替女儿挽回,也想替自己抓住些什么。她一辈子不明不白,不能让女儿也不明不白啊。可这些话她说不出,真的说不出。 她站在那里,僵僵的,恨恨艾艾的目光不知往哪搁,最后竟撂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你秦家人就这么欺负我们母女啊……”完了一扭头,冲出了那幢小楼。 秦继舟这才察觉出什么,等追出小楼,邓家英已没了影。副所长章岩紧跟着走出来,问:“怎么走了,中午一起吃饭啊。”秦继舟怒瞪一眼章岩,又往前追几步,被几个研究生挡住了。研究生拿着新写的论文,想请教授指导。秦继舟没好气地说:“哪儿凉快哪儿歇着去,我没心思!” 看着秦继舟发火的样,章岩窃窃一笑,拿出手机,给楚雅发了条短信,哼着歌回去了。 邓家英没地方可去,她登记了宾馆,可一分钟也不想待在宾馆,她来到黄河边,望着滔滔东流的黄河水,望着泥沙俱下的这条河,脑子里闪过一幕幕画面。这些画面里有她的爱情,有她的悲苦、凄凉,还有无尽的恨…… 是的,恨。邓家英现在最恨的,怕就是秦继舟,一个折磨她一生的男人,一个把她的心偷走却再也不去光顾的男人。现在这个可恶的男人又利用他儿子,想让她唯一的女儿重陷万劫不复的深渊。上天啊,你怎么能这么残忍。 不行,不能这么认输,绝不,我要为女儿夺回幸福。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儿被痛苦煎熬。女人失去心爱的男人,那是一种怎样的痛、怎样的罪,邓家英比谁都清楚。她果断地掏出电话,给秦继舟发了条短信,说要见他,就在黄河边,黄河母亲雕像那儿。过半天,秦继舟回过来了短信,说自己正忙,有个报告今天必须交出去,晚上吧,晚上他们见面。 晚上就晚上,以为我怕你啊。邓家英被某种力量鼓舞着,鞭策着,似乎已经顾不得自己了,心中就一个想法,要为女儿争取,她已经输得一无所有了,要是女儿再输个干净,这辈子,她还活个啥? 黄河边的这座城市,像个大裤衩,从东边大青山那儿甩出来,两条腿一条走南,走出细长的几条街,一条往北甩,甩出一大片坑坑洼洼的风景。黄河慢条斯理从中间穿过,将这座城市弄得阴不阴阳不阳。说是北方城市吧,它有山有水,气候也不是太暴烈,性情也还算温柔。说是南方城市吧,又没有一点委婉样,粗粗糙糙,让人站哪儿也不觉舒服。邓家英百无聊赖地在黄河边坐了一个下午,日头照她身上,照出一身接一身的虚汗来。那是身体越来越虚的表现,她知道,体内的病毒正在以不可阻挡的速度漫延,那种可怕的细胞正像愤青一样猖獗着,恶毒地想把她放倒在某个早晨或正午,所以她必须时刻警惕,在追回女儿的爱情与幸福之前,绝不能倒下。她抱着电话,琢磨着要不要给秦雨那小子发条短信或直接打过去电话。臭小子,别的本事没学下,你爸那套倒是学个滴水不漏。我就不信你小子没察觉,还怪模怪样装出无辜的样子,好像我家小露不配你似的。她吴家女儿算什么,算什么嘛。 邓家英越想越气,握着电话的手不停地发抖。 但真要往外拨那个号时,她又犹豫了。秦雨这小子,眼睛里有毒啊,加上她母亲的教唆,还不知怎么恨她呢,能听她的?邓家英就这么恨着,恼着,狂躁着,终于等到了下午。秦继舟打来电话,说在一家酒店订了座,要跟她一起吃饭。 饭吃得尴尬无味,菜倒是点了不少,可邓家英哪有胃口?秦继舟倒是老到,不急不躁,中间还谈起了工作,说现在学术界风气越来越不正,这么下去,学术两个字就被玷污了。邓家英没好气地说:“这些年玷污掉的东西还少,凭什么学术界要独留干净?” “你这思想要不得,怎么着你也是知识分子,学术界干净不干净,跟你还是有关系嘛。”秦继舟一本正经道。 “跟我有啥关系,我是女人,我只知道女人不能老是受人欺负。”邓家英语气很冲。 “你看你,又来了。家英啊,你这辈子……”秦继舟做深思状,不往下说了。往下说邓家英也不爱听,恶声恶气打断他:“我这辈子咋了,我这辈子还不就……”她差点就把堵在心里那话说出来。秦继舟怕了,摆摆手道:“咱们不吵,不吵好不,吃菜,有啥事吃饱肚子再说。” “我吃不下!”邓家英“啪”地将筷子摔桌上,两只手环抱着坐在了那。秦继舟摇头道:“你这性子就不能改一改,这是酒店,要注意影响嘛,看看四周,谁像你这样?” “我注意不了。”邓家英嘴上冲着,眼睛却四下瞅起来,见有人怪怪地瞪着她,看稀有动物似的,知趣地往前俯了俯了身子,拿起筷子夹菜了,默无声息的,就将夹起的第一块鱼给了秦继舟。秦继舟也没客气,心安理得吃起来。邓家英默默看着他吃,他的吃相还是那么斯文,仿佛超然于世外,吐鱼刺的动作都那么优雅。这个人啊,邓家英神思一下又恍惚,这个男人到底是魔还是鬼,为什么总给她一种摆脱不了的感觉? 邓家英的思绪差点又要飞到很多年前了,那时候…… 酒店不能谈事,秦继舟说回去谈。邓家英不想去北方大学那幢小楼,但秦继舟又从来不跟她在宾馆见面,多年来都这样,只好跟着他来到研究所。秦继舟并不住在办公室,二楼西侧有间空房,他把自己临时安置在那里。一进门,邓家英就嗅到一股霉气,等看清屋子里的乱象,心里更是酸楚。唉,这叫什么日子呢,从不爱惜自己。邓家英也不管自己正生秦继舟的气,包一丢,急着整理起屋子卫生来,一边收拾一边唠叨:“看看你,看看你啊,老了却不知珍惜自己了,放着那么好的家不安稳待着,跑单位受这份罪。”秦继舟也不阻拦邓家英,反倒很有理地说:“我为什么要回家,为什么要跟一个愚蠢的人守在一起?” “是她愚蠢还是你愚蠢,看看你啊,臭袜子一堆,还有这衣服,都发臭了,好歹你也是专家,是国宝,就这么糟蹋自己?”说着,抱起一堆脏衣服,拿了脸盆去卫生间。听见哗哗的水响,秦继舟一点不觉有什么不自在,仿佛邓家英做这些天经地义。其实不,秦继舟压根意识不到哪些事该老婆做,哪些事该别人做。在他看来,能做的事谁做也无所谓,不能做的事就是天王老子也不能做。邓家英替他洗衣服的时候,他居然一屁股坐下来,摊开一份材料,他觉得邓家英今天来得正好,关于流域下一步治理他有几个新想法,要跟邓家英好好谈谈。 不出一小时,衣服洗了,屋子打扫整洁了,床和沙发什么的也都整理干净。邓家英折腾出一身汗,擦汗的时候,猛感觉乳房那儿一阵剧痛,眉头痛苦地一皱,强行用手捂住,又怕秦继舟看见,硬撑着站直了身子。秦继舟哪里有心情管她,不停地在纸上忙着写什么,写一会问过话来:“去年降雨量比前年平均数字降了多少?” 邓家英话都到嘴边了,突然又说:“不知道!” “你怎么能不知道,这个数字你要装脑子里,我办公室有,要不你跑一趟,还有上期的冰川杂志你也拿来,上面有篇文章,你要看。” “不去,我累了。”邓家英赌气似的说道。 “那你先休息一会,这篇文章我想呈给发改委,应该让他们有个清醒的认识了,再不能遮遮掩掩。对了,省里最近出台的政策你怎么看,我感觉现在是措施越来越多,力度越来越大,效果越来越差,恶性循环啊。”他一边埋头验算数字,一边跟邓家英说自己的看法,半天听不到邓家英回应,回头一看,邓家英竟栽倒在床上。 “家英,你怎么了?”秦继舟扔掉笔,扑向床边。邓家英脸色发白,嘴唇发紫,人是昏厥过去的。秦继舟吓坏了,好在他不缺经验,当年修水库,他见过许多累倒饿倒的人,也见识过农民们急救人的法子,一边大声唤邓家英的名字,一边掐住人中。半天,邓家英苏醒过来,脸色苍白地说:“我想女儿,我家小露可怜啊。” “家英你别乱想。” 恰在这时,虚掩着的门砰地被推开,楚雅一头撞进来,秦继舟双手正抱着邓家英,脸几乎要贴到邓家英脸上。楚雅的怒声一下就有了。 “天啊,你们,你们……” 第十章 楚雅扎扎实实演了一场捉奸戏,这场戏把北方大学轰动了,也让秦继舟和邓家英一夜成为新闻人物。邓家英抱着胸脯逃也似的离开研究所那幢小楼时,北方大学已经为之沸腾。老教授跟女官员偷情,多刺激啊。邓家英那时候是没有想法的,脑子一片空白,就想急着找一条缝钻进去。她的头发是散开的,衣服敞着,黑色胸罩断了一条带,把胸前一大片露出来。这都是楚雅的功劳。楚雅带了三个人,两个是她学生,一个跟她同一办公室。这天的楚雅一改往日的斯文相,扑进来就直奔主题,一边撕住邓家英头发,大骂邓家英不要脸,烂货贱货,抢别家男人,一边指挥随来的人:“把照拍下,这次让她把人丢大!”跟她来的女同事迅速拿出相机,啪啪拍个不停。邓家英起先还解释,说楚雅误会了,他们在谈正事。楚雅冷笑一声:“正事,正事谈到床上了?怪不得我家老秦不回家,原来你们在这里安了家!” “楚雅你胡说!”邓家英挣扎着辩解一句,可楚雅一点听不进去,她的样子变态极了,似乎等这一天等得太久,好不容易让她逮到罪证,哪肯轻易放过? 秦继舟完全被眼前的一切吓呆了,吓懵了,眼见着楚雅几个对邓家英拳打脚踢,又是撕胸又是抓脸,居然一点反应也做不出。后来,后来他终于醒过神,知道这屋子发生了什么,猛地扑过去,冲楚雅狠狠地扇了一耳光:“无耻啊,你无耻!”接着,一把夺过相机,冲拍照的女人骂:“滚,马上滚!” 不管怎么,邓家英是出尽了洋相。闻讯赶来看热闹的学子们并不知真相,见邓家英敞着怀夺路而逃,无不带着讥讽训斥,斯文扫地啊,政府官员竟干这种丑事! 楼上热闹的时候,副所长章岩就在自己办公室,用不着怀疑,消息就是她告诉楚雅的。后来她怕把事情闹大,跑出来冲围观的学子们喊:“看什么,有什么可看,这种事不宜多看,都回去。”等她转过身时,就遇到秦继舟那双暴怒的眼睛。未等秦继舟说什么,章岩已经急了,嗫嚅道:“你瞪我干什么,是楚大姐自己找来的,不关我事。” “你不觉得很下作?!”秦继舟扔给副手这么一句,怒狠狠地离开了小洋楼。楚雅还在楼上大叫,长一声短三声,很有节奏。她说她这辈子冤啊,一直在替别的女人养着丈夫,这样的话到了学子们耳朵里,就成了笑话。不过也有人替楚雅鸣不平,说秦教授都这把年纪了,还敢把相好带楼上来,过分。马上有人反驳,知道什么啊,教授跟那个女人,一辈子了,连孩子都有。听者马上闭嘴,怕他们议论下去,真会给教授议论出另一个孩子来。楚雅闹够了,再闹就有点给自己丢人了,掏出电话,将今天的场面添油加醋跟儿子秦雨说了一番。还说儿子呀,你可要替妈做主,妈受欺负,妈不想活了,说着,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秦雨那头愤愤地说:“你们这些事我听着都恶心。” 邓朝露是在青海塔儿寺下听到消息的。 邓朝露的同学叫宋佳宜,长得非常漂亮,眉清目秀,水灵得很,读硕士时她们同是秦继舟弟子,两人非常要好,关系亲密得不是一般,近乎无话不说。宋佳宜硕士毕业后没再读博,也没留在西北,直接去了南方,先是在一家研究所当助手,后来跳槽进了一家民营科研机构,专门从事节水技术的开发与推广,情况一度好得不得了,发了大财,也嫁了一个好老公。让邓朝露非常羡慕她呢,说啥好事都让宋佳宜赶上了。不久之前,宋佳宜突然来电话说,她离婚了。邓朝露非常吃惊,她老公那么爱她,又那么优秀,软件工程师,年纪轻轻便做了公司副总,要车有车,要房有房,怎么舍得离呢?宋佳宜叹一声说:“我把自己丢了,他也把自己丢了,再这么下去,我会崩溃的。”邓朝露想不明白,宋佳宜不承认老公有了外遇,她老公也确实没有外遇,这样的婚姻,怎么会让她崩溃呢? 这次回来,宋佳宜精神状况很不好,再三央求邓朝露陪她去趟青海老家,她想看看青海湖,看看塔儿寺、日月山。邓朝露说你不是那边长大的嘛,闭起眼睛都能想起来的景物,有啥可看?宋佳宜说:“我觉得有些东西离我越来越远,模糊得已经记不清样子了,我怕被它们甩下,真怕。”邓朝露听得懵懵懂懂,但宋佳宜的痛苦却是真实的,明显地挂在脸上。邓朝露被感染,心里已隐隐地触摸到老同学的疼痛了,正好自己心里也乱,想出去释放释放,于是痛快地答应了宋佳宜。 两人见面后,先是在青海连着转了几处景点,宋佳宜一双腿老是往寺庙里奔,去了就烧香拜佛许愿。邓朝露问她心里到底藏着什么事,有什么灾祸了吗?宋佳宜连着摇头,直到去塔儿寺的时候,宋佳宜才说,她是为过去的日子来的。 “很多东西过去一直在梦里,我们为它奋斗,为它努力,可有一天你突然发现,你所有的努力竟是朝跟它相背的方向去。人生一旦走反,那是很伤心的。”邓朝露听得一愣一愣,记忆中好朋友不是这样的,宋佳宜是一个非常有朝气的人,不只是阳光,还很简单,啥时变得如此复杂了? 正要发问,宋佳宜又说,所以跟老公不想过,分开,就是他们活得太成功太世俗,他们像机器一样赚钱、挥霍,泥沙一样融入物欲横流的世界里,到最后…… 一股眼泪从宋佳宜眼里流出,邓朝露清晰地看到了,她的心连着打出几个冷战。生活真是让人读不懂,连宋佳宜这样简单的人如今都发出这样的感慨,看来生活真是错了。事实上同样的困惑也在她心里,不过没有宋佳宜那般强烈。 我们得到的,总是我们不想要的。我们追求的,却总是与我们擦肩而过。邓朝露想起这样一句话,好像是哪本书里读到的。 宋佳宜说,她想停下来,用一段时间看清自己,然后再想脚步该往哪迈。 这个命题太深刻,邓朝露帮不了宋佳宜,事实上她对生活的感知还有认识,并不在宋佳宜之上,只能勉为其难地笑笑。宋佳宜也不为难她,自顾自说了一会儿,不说了。倾诉有时候是最好的疗伤办法。 陪宋佳宜烧完香,两人往外走,邓朝露忽然看见了青年洛巴。青海的太阳很高,高得让人望不见,感觉天和地的中间比别处大出几十倍,人站在中间,分外渺小。邓朝露抬头往远处眺望时,就发现青年洛巴孤独地站在离寺不远的地方。 “洛巴!”邓朝露兴奋地叫了一声,脚步飞快地朝洛巴奔去。洛巴也看见了她,目光跳了几跳。“邓大学!”洛巴喊了一声,已经跋开的步子忽地止住,他看到了邓朝露身后的宋佳宜。 “这是我同学,这是洛巴,我朋友。”邓朝露激动地介绍。洛巴跟宋佳宜相互点点头,宋佳宜似乎奇怪邓朝露怎么会有这样的朋友,目光里并没对洛巴流露出必要的真诚。洛巴并不介意,这个草原上长大的男人,早就把别人的不屑还有疑惑抛身后了。他要去西藏,要去布达拉宫,途经塔儿寺,停下脚步看看,但他不会逗留太长时间。他问邓朝露为何不上班,在他心目中,能上班是件很神圣的事。邓朝露笑着回答,班上烦了,出来散散心。 “心是散不了的。”洛巴说,同时朝东张西望心不在焉的宋佳宜瞄了一眼。 “我知道散不了,但姐姐还是想散。”邓朝露一激动,就给洛巴当起了姐姐。洛巴倒也自然,他跟邓朝露从没比过年龄,应该说他要大一些,但他喜欢姐姐这个称谓,不过从不许这两个字从自己嘴里迸出来。他要么学草原上汉人们那样,叫邓朝露邓工,要么就按照他的习惯,喊她邓大学。 太阳照在他们头上,青海的风吹过来,拂起他们的头发。洛巴的头发很长,几乎是在风中飞扬了。又聊几句,洛巴急着要上路,因为翻过这座山,他就要磕着长头而去。洛巴不像那些虔诚的佛教徒,他磕长头从来都是翻过这座山之后,山这边他是洛巴,一个有使命的青年。当然,在毛藏高原你是看不到磕长头的,邓朝露到现在也没解开这个谜。 “跟我们一块吃顿饭啊,姐姐请客。”可能是跟宋佳宜一起太压抑了,邓朝露这阵表现得格外豪爽。 “饭留着你出嫁那天吃吧,我会放开肚子。”洛巴憨憨地笑笑,双手合起来,认真地跟两位女生施了礼,走了,走几步又回过头来,像有话说。邓朝露几步奔过去,洛巴悄悄说:“你朋友也是迷路了吧,告诉她,天堂在东,地狱在西,高原的风会吹散她心头的乌云。” 邓朝露讶异了一下,旋即开心地笑了起来,说洛巴你太厉害了,哪天我迷了路,一定要为我指点迷津啊。 “太阳升起的地方就有光明,你是天使,不会迷路的。” 下了山,正在吃饭,邓朝露的手机忽然蜂鸣一声。青海这边信号不好,邓朝露已经忘了自己还带着这个通讯工具,掏出一看,是吴若涵发来的短信。心里纳闷,吴若涵怎么会给她发短信呢,不会是真要结婚了吧?打开一看,双眼立马就直了。 有其母必有其女,看看你妈干的丑事,恶心死人。 什么意思?邓朝露如遭当头棒喝,整个人都变了色,一张脸尤其变得难看,拿着手机的手在使劲哆嗦,又怕宋佳宜看到,慌慌张张将手机藏起。等走出餐馆,往宾馆方向去时,就急不可待地跟母亲打电话。邓家英手机关机,打了将近十遍都不通。邓朝露越发急,给路波打,也是关机,打到站里说没人,让书记叫走了。邓朝露又不敢直接打给吴天亮,就那么心神不定往宾馆去。宋佳宜追上来问出什么事了,邓朝露面色惨白地笑笑,说没事,心里却急着要飞回去,马上飞到母亲身边。 直到晚上,邓朝露才跟同一间办公室的杨小慧联系上。杨小慧问小露姐你在哪里?邓朝露说我在青海。杨小慧说你还真跑青海去了,你那同学早不来晚不来,偏在这时候来。邓朝露说杨小慧你别乱插话,我问你,我妈出什么事了?杨小慧支支吾吾不肯说,邓朝露急了,小慧你快说呀,我都快要急疯了。杨小慧还是没说,只道小露姐你快回来吧,所里乱成一锅粥了。这话猛地提醒邓朝露,紧着就问:“是不是我妈跟……”杨小慧说:“小露姐你还是快来吧,我真不敢乱说的,小露姐我先挂了,章所长叫我呢。” 邓朝露再也没心思陪宋佳宜去青海湖了,第二天一早就往回赶,等到所里,听到那个爆炸性的新闻,双腿一软,瘫在办公室里。 他们,他们竟真的做出了这种事! 第十一章 一晃,时间过去一个多月了。 邓朝露现在跟世界自然基金会的专家们在一起。世界自然基金会是全球最大的独立性非政府环境保护机构,其目标是制止并最终扭转地球自然环境的加速恶化,帮助创立一个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美好未来。 那场由师母楚雅一手炮制的桃色新闻差点让邓朝露倒下,她接受不了那样一个事实,更不敢把母亲和最为尊敬的导师想象在一张床上。尽管之前就有若干想象,但那些多是浪漫的,温馨的,明亮畅快的,它可能跟爱情有关,但绝对不可能跟床有关,更不可能跟捉奸这样的字眼联系起来。 太恶毒了,邓朝露觉得是母亲和导师联手为她演了一场丑剧,将她心目中美好的东西一举摧毁。师母楚雅更是这场丑剧里最最可恶的小丑,她怎么能那样呢?邓朝露一开始拒不相信母亲跟导师上了床,她想着他们可能在床下,或者在楼道,或许是深情相望,或许是哀怨而对,总之,母亲不应该那么无耻。可是流言如毒,校园里飞满各种各样的传言,恶毒的攻击夹着幸灾乐祸式的笑谈,让她无地自容。更可怕的,师母那几天像是疯了般,逢人便诉苦,一边诉苦一边绘声绘色将她扑进去的情景讲给别人听。师母的叙述里,导师秦继舟和母亲邓家英一点羞耻都没,他们是一对奸夫淫妇,他们的灵魂比当时他们赤裸着的肉体更肮脏。 邓朝露断然受不了这个事实,更受不了来自校园或研究所那些怪异的目光,觉得一刻也不能在那种地方待下去。她想到了青年洛巴,想到了洛巴要去的布达拉宫和圣洁而神秘的西藏,她的脚步几乎都要逃离了,她想跟着洛巴浪迹天涯,或者跟同学宋佳宜去南方,兴许,宋佳宜厌倦的南方正是她逃难的地方。路波闻讯赶来,对她好言相劝,再三说那是场误会,导师和母亲绝不是那样的人。 “你说不是就不是啊?”邓朝露哭着问路波,然后恨恨诅咒道,“她骗了我二十八年,二十八年啊,让我怎么尊重她?”路波扳着她的肩头说:“小露你别听信那些谎言,有人别有用心你明白不?” “我不明白!”邓朝露吼叫一声,愤怒地挣开路波,她感觉所有的人都在说谎,都在欺骗她。自己的伤口还未痊愈,母亲和导师合着又在她心上撒了一把盐,不,插了一把刀。 就在她企图逃开这家培养了她的大学时,北方大学副校长找到了她,以组织的名义跟她谈了一次话,要她正确对待生活中的矛盾与挫折,正确处理家庭与工作的关系,不要因为一些小挫折毁掉自己的事业。 “我们对你是很有期望的,希望你能放下包袱,积极投入到工作中,这是学校党组织的意见,也是我个人意见。”副校长说。 邓朝路摇摇头,似乎听不进任何意见了。后来副校长语重心长说:“要不这样吧,世界自然基金会跟我校联合组织一次祁连山生态保护科研活动,你作为我校代表去参加吧。” 邓朝露震惊了,这样的殊荣,以前想都不敢想。北方大学除了导师秦继舟,怕就是副校长才有这样的资格,现在副校长满怀期望地把这样一个机会让给她,邓朝露还能说什么呢。 法国人保罗也在科研组里,这倒让邓朝露意外。见到保罗的一瞬,邓朝露有略微的不安,甚或还有几分紧张。保罗倒是大大方方走过来,热情有加地说:“哈罗,露,我们又见面了。”邓朝露别扭地笑了一下,想用英语跟保罗问声好,保罗笑着说:“露,你越来越漂亮了,你是我们科考组的西施、太阳,你一来,天都晴朗了不少。” “是吗?”邓朝露红了脸,保罗如此赤裸的夸赞,让她接受不了。 “哈,刚才还扬沙,你一来,沙不见了,快看,是‘疾风’,它飞过来了。”邓朝露下意识地抬起头,果真见空中掠过一只鹰来,是“疾风”。保罗放开他的法国嗓子,“疾风,疾风——”高呼赶来。他手舞足蹈,如孩子般兴奋,其他人闻声围过来,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草原上一时热闹,邓朝露不知不觉间就把心头的重负放下了。 科考组一共十六人,分四个组,分别就祁连山森林植被恢复与治理以及流域生态环境综合治理等课题进行研究和交流。邓朝露本不想跟保罗一个组的,有障碍,但保罗像是黏上了她,非要跟她一个组。带队的是位美国人,跟秦继舟关系很不错,他点头同意。保罗兴奋得在草原上跳了几下,嘴里哇哇叫着:“我成功啦,我跟露美女到一起啦。” 科考工作既艰苦又细致,国际专家跟中国专家最大的不同一是能吃苦,二是认真,一丝不苟。邓朝露他们这个组重点考察降水量的减少与水污染状况,这方面的资料是现成的,各项数字都有。如果换了中国专家或某个研究院,直接找相关部门要数字就是。但保罗不这么做。他是中国通,对祁连山以及石羊河流域情况非常熟悉,数字几乎就在他脑子里,但他还是带着邓朝露他们,一项一项去观测,一条支流一条支流往下看。这天他们在杂木河下游的南营二支流停下脚步不走了,这条支流一直流向谷川区,最后流入腾格里南缘的沙漠水库。但现在流不到那里了,半路就干涸了。他们先是在河里发现死鱼,接着发现岸边树林里有不少死了的鸽子,保罗怀疑跟水污染有关,连着测了几个点,脸猛然就变黑了。 之前就很严重的水污染又有新情况,除先前超标的几大指标外,又发现几项新的污染物。其中排放废水化学需氧量、氨氮和总镉严重超标,总铅、总砷也出现超标现象。保罗警惕地抬起头,问邓朝露:“露,冶炼集团是不是又开工了?”邓朝露心里一震,什么也瞒不过这个外国人。她点点头,又摇摇头,然后将目光投向了远处。保罗一改嘻嘻哈哈的样子,非常严肃地说:“政府说话不算数,多项承诺一项也兑现不了,太让人失望了。”听到失望两个字,邓朝露的心再次暗了下。上次她去杂木河水管处,路波亲口告诉他,已经关停的祁连冶炼集团股份有限公司重新启动了生产,是市委书记吴天亮亲自恩准的。路波说这话时,无不带着嘲弄的口吻,十个专家顶不了一个科长,全世界专家加起来,也没一个市委书记管用,人家手中有权啊。 祁连冶炼集团是祁连省的大型骨干企业,就建在南营跟谷水市中间地带,那里有一座矿山,被称为聚宝盆。围绕这家企业和这条河,曾经发生过多次事故,下游死过成群的牲口,也死过孩子,一个村庄十二名老人查出了癌。后来在争争吵吵中,省里强行关停了这家企业,就因经常性排放超标污染物,对流域生态构成严重威胁。几年前这家企业改制,尔后又交到谷水市。现在它是谷水市的龙头骨干企业,为了一个多亿的税收,吴天亮怎么舍得关停呢?只说是投资六千万,改造了污水处理系统。 一个月里,四个小组不同程度地触碰到许多问题,有些是顽症,多年了一直得不到有效解决,有些是新生的。一大堆问题摆在面前,令专家们哭笑不得。带队的美国专家是第一次到大西北,第一次到祁连。他用生硬的汉语说,祁连带给他的神往真是太久了,他做梦都想来朝拜这座山,朝拜这条河。可是他没看到雪峰,雪线遥远得近乎看不到。他看到的河流几乎就像一条受尽屈辱的小媳妇。他学了句中国话,脸上露出无奈而苍凉的笑。“太令我失望了,祁连山,石羊河,多么动听的名字,怎么千疮百孔,不是说你们在治理吗?”他问邓朝露。邓朝露无言地挪开目光,盯住头顶灰蒙蒙的天。天也不争气,偏在美国人问话的时候,卷来一股沙尘。 “还有那些水库,当年建这么多水库干什么,你们中国人就爱搞形式?”美国人发出了自己的诘问。这诘问一下又勾起邓朝露对往事的回想,那个年代,据说是人定胜天的年代,那个年代荒唐和激情并存,纯真和愚昧同在…… 后来他们又到了祁连山水源涵养林研究院,山顶上的那座白房子,范院长这里。森林植被恢复一直是流域治理的中心问题,什么树木适合在祁连山生长,什么树木又具有水源涵养功能,也是这次科考中外专家重点探讨的内容。 到达白房子的第一天,邓朝露就听说了秦雨跟吴若涵结婚的事。是结婚,而不是订婚。院长范琦把她叫到办公室,先是问她怎么不去陪母亲。这个时候邓朝露还不知道母亲生了病,一个月来,她拒绝跟母亲有任何形式的联系,更不会主动打一个电话过去,问问母亲怎么样。邓家英也像是真的羞愧了,像是在她这个女儿面前再也张不开口。母女俩就这样断了联系。不过也好,邓朝露正好趁这个机会把心里的伤养好,她都觉得已经养好了,范院长又愣是把伤疤揭起。 范院长问完,不见邓朝露回答,叹了一声,道:“小露啊,怎么着她也是你母亲,你不该这样的,真不该。” 邓朝露低下了头,觉得心的某个地方动了一动,可是她还是坚硬而残酷地挺住了。不能动摇,绝不能,她冲自己说。 范院长岔开话题,跟她谈起了秦雨跟吴若涵。范院长说:“有件事我应该告诉你,就在上周,你同学吴若涵跟教授的儿子完婚了。” “完婚?”邓朝露这次沉不住气了,眼睛一抬,很是惊讶地问过去一句,然后就后悔,干嘛这般没志气啊,遂又故作轻描淡写地说:“那我祝福他们。” “小露啊,伯伯知道你心里不好受,换上谁也一样,伯伯也年轻过,年轻时候总觉得爱情比天还大,大得放不下。等你一步步走过来,就会发现……” “院长您别说了。”邓朝露眼睛又不争气地湿润了,她想逃,真的想。 “坚强点小露,伯伯相信你,能挺过来的。”范院长拿起桌上一本书,像是要靠那本书平抑内心的波澜。邓朝露觉得不能再站在这里了,她怕控制不住自己,流下绝望的泪来。他们结婚了,他们居然这么快就结婚了,不是说先要订婚的吗? 邓朝露一遍遍地问自己,问着问着,真就问出长长的两行清泪来。 一开始是打算先要订婚的。秦雨这边这么想,吴若涵这边也这么想。毕竟,他们的爱情来得太快,尽管两人认识很早,彼此也有不少接触,但在爱情的路上,他们刚刚邂逅。但是两个人的母亲显然都等不及了,尤其是楚雅,自大闹研究所那幢小楼后,楚雅显得既兴奋又不安,几乎控制不住地还想破坏掉什么。后来她想了想,只有给儿子完婚,只有阔阔气气办一场婚礼,才能把未发泄尽的东西全部发泄尽。于是找到苗雨兰,很主动地提出,要尽快给儿子和小涵完婚。苗雨兰惊讶地说:“这么快啊,我一点思想准备都没呢。” 从内心讲,苗雨兰不想把事情办这么快,不过她还是很积极地说:“要不我跟他们商量一下,最好能按你的意思办。” 他们就是吴天亮跟女儿吴若涵。吴若涵这边当然没问题,一听连婚也不用订,直接就入洞房,吴若涵开心坏了,她最怕夜长梦多,怕秦雨哪天突然反悔,学法国人保罗那样将她一脚踹床下。更怕秦雨心思一变,再回到邓朝露那边去,那样她可就颜面全无。事实上,吴若涵知道秦雨心里藏着什么,藏着谁,之所以不敢露出来,是其他原因。她知道他爱她,他曾亲口跟她说过。她怕那个人某一天突然复活,突然地横在她前面,那样,她就彻底失败了,于是急不可待地回答:“好呀,妈你抓紧为我张罗吧,趁乱取胜,我要一个最最豪华的婚礼。”说到这,激动地扑过来,在苗雨兰脸上亲了一口:“妈我爱死你了。”苗雨兰从女儿脸上看出些什么,眉头暗暗皱了一下。女儿很多事是瞒着她的,这点她清清楚楚,也不好明问,现在能做的,只有尽快给女儿找到一个归宿。她说:“小涵你别那么急,这事还要跟你爸商量呢。”一提爸,吴若涵眉头蹙在了一起:“妈,这事你做主不好吗,我爸那个人,老顽固,才不要听他的。” 吴天亮果然反对,一听这么急着张罗婚礼,想也没想就说:“现在条件不成熟,等等再说。” “女儿都多大了,还要等,你想等到什么时候?”苗雨兰开始还有耐心,想温和地说服丈夫,哪知吴天亮根本不买她的账,没几句两人便吵起来。吴天亮发了很大的火,说人家秦雨跟小露原本天生一对,你们瞎掺和什么,这不明摆着是夺人所爱吗?不提邓朝露还好,一提,苗雨兰的醋罐子打翻了。有谁知道呢,过去岁月里,把邓家英当情敌的,远不止楚雅一个。苗雨兰心里的醋,比楚雅多出好多,几乎都盛不下了。都说她跟邓家英斗了一辈子,其实不是斗,是在驱赶,在捍卫,在……算了,这辈子的恩怨,真是说不清。但有一点她必须做到,那就是绝不能让吴天亮的心再往邓家母女那边拐,不能。他要是敢拐,她就跟他豁出去。 女人豁出来是很怕人的,这点吴天亮领教过。记得有一次,邓家英负责的一个项目出了问题,上级追查下来,要撤销邓家英职务。那时吴天亮还不是市委书记,担任流管处处长,邓家英是流管处工程技术部主任。为保护邓家英,吴天亮多方奔走,付出了很大努力,直到把真正的责任人找到,帮邓家英洗清不白之冤。邓家英的职务是保住了,苗雨兰那边却醋意大发,那次他们闹了整整一年,最严重的时候,苗雨兰把状告到了老书记那。老书记无不忧心地说:“天亮啊,我对你什么都放心,就是不放心你身边这两个女人,你跟她们,到底咋回事嘛,这么多年了,咋还纠缠不清?”一句话问得吴天亮不知怎么回答。过了一会,老书记又说:“一个人如果连感情上这么点小事都解决不好,还怎么成大事?”老书记对吴天亮有了看法,后来两次紧要关头,都没替吴天亮说话,很原则地表态道,这同志还不成熟,需要再磨炼。结果,吴天亮又在下面多干了五年。五年啊,当初要不是苗雨兰拿他跟邓家英的关系四处换同情,造新闻,怕是吴天亮早就干到省里了…… 吴天亮想起邓家英的父亲,邓家山大队老支书邓源森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天亮啊,你要记住一句古语,种不好庄稼是一年,娶不好老婆是一辈子,一辈子啊。” 吴天亮无语,当年老支书一句忠告,竟成了谶语! 吴天亮非但没阻止住这场婚姻,反而因他的不赞成,加速了这场婚礼的进程。苗雨兰母女联手给他施加压力,女儿甚至以死威逼,搞得他哭笑不得。他就小涵这一个女儿,再怎么着,也不能把女儿的心伤了。在跟秦雨认真谈了一次后,吴天亮终于点头答应。 婚礼办得并不奢华,这点上吴天亮还算清醒,他警告苗雨兰,婚事你可以张罗,但绝不能铺张,更不能以他的名义乱发帖子,一定要吸取前任书记的教训,低调再低调。苗雨兰倒也听话,其实不听话也没办法,她不想让丈夫丢官。前任市委书记就是因儿子婚事大操大办,变相收礼,结果翻船落马,进了不该进的地方。 吴天亮心里是有愧于邓家英的,他想就女儿跟秦雨的婚事,跟邓家英认真谈一次,最好能把自己的苦衷说给她。可是邓家英根本不给他机会。婚礼这天邓家英没去,就连秦雨父亲秦继舟也在前一天突然失踪,跟他玩起了蒸发。 这些消息都是后来邓朝露断断续续从别人嘴里听到的。那天在山上,邓朝露听范院长说完,一个人孤独地走出白房子,走过那片开阔的空地,走过那道小山梁,痴痴地站在了当年篝火燃起的地方…… 起风了,风一脉接着一脉,卷着远处的沙尘,卷着青草的气息,还有草原上独有的羊膻味和牛粪味,往邓朝露胸腔里灌。灌着灌着,邓朝露就哭了。她怎么这么没出息啊,不是一切结束了吗,结束了还跟自己有啥关系。他们结婚是他们的事,跟她的幸福或痛苦一点没有关系,没有。她咬咬嘴唇,再咬咬,感觉就把一切都咬碎了。 夜色迷蒙,草原一片寂静。大地再次将它的神秘或未知降下来,邓朝露感到了夜的温凉,那是一种透心的凉。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黑夜里,突然传来法国人保罗的声音。 “哈罗,露,你不该这么悲观。” 邓朝露没理保罗,最近她感觉保罗有事没事总爱跟她套近乎,她烦这个男人,也本能地跟他拉开距离。 “露,我跟你说话呢,你一定是在为山下那对新人的婚礼感慨吧。我知道,你心里不会好受的。”保罗来到她面前,一点也不掩饰地说。 “你怎么知道,我想什么没必要跟你汇报吧?”邓朝露极不友好。 保罗被呛住,一向浪漫洒脱的法国人表现出少有的拘谨来。不过他借夜色巧妙地掩饰了不安。在邓朝霞身边默站一会,保罗很认真地说:“露,想不想跟我谈谈那个吴若涵,还有我们共同的朋友秦雨?” “谈她?”邓朝露觉得莫名其妙,但又让保罗这话激起了兴趣。 “是,我觉得很有必要跟你谈一谈,可惜你总是躲着我,不给我机会。” “我对她没兴趣。”邓朝露忽然冷冷地说,说完别过脸,像是要拒开这个法国人。 保罗并不却步,往前跨了一步,将目光正对住邓朝露:“露,你干吗不把心里话说出来,学我这样,有什么想法直接说出来,你们中国人太含蓄了。”保罗的普通话讲得很好,甚至比邓朝露还标准。 “我为什么要说出来?” 保罗呵呵笑出了声,他的笑很健康,有太阳的味道。“露,你是想谈她的,当然你更想谈秦雨,让我们敞开心扉谈一次吧,我也很想谈谈吴若涵。” “为什么?” “因为我爱过她。” “还跟她上过床?”邓朝露突然问出这么一句,把保罗给问懵了。夜色下,保罗模糊的脸红了一下,努力镇定着,想恢复到正常颜色。片刻后,保罗改变了声音,说话有些庄重。 “露,你能这么问我,我很高兴。不错,我是跟她上了床,她在床上好有激情,比法国女人还让人兴奋。但我要的不是这个,我要的是真诚,她骗了我,露,她伪装,她是个骗子。” “骗子?”邓朝露瞪大了眼睛,保罗一气说这么多,还真让她意外,尤其骗子两个字,更让她出奇。 “她不诚实,自私而骄横,她利用我拿到了博士学位,又想留在法国。我劝她回到中国,回到祁连山,她马上跟我翻脸,到处说我坏话。这个人,太虚伪了,让我失望。” “你说谎!”邓朝露突然打断保罗,她觉得保罗很无耻,甚至含了某种企图。 “露,我没说谎,我讲的全是事实。吴若涵拿谎言骗了你们,还有她母亲。”保罗急了,双手抓住了邓朝露。 邓朝露一把打开他,近乎怒斥:“你有老婆、有孩子,同时又跟好几个中国留学生来往,这怎么解释?” “天啊,老婆,她居然说我有老婆。”保罗摊开双手,耸了几下肩,做出超级无辜的样子,然后摇头,兴致不减地说:“我说要谈一次嘛,你还不乐意,这不,你终于把疑惑说了出来。” 保罗不但健谈,还很大度,并不因邓朝露挖苦了他而生气,相反,态度越发诚恳。他一把拽过邓朝露,毫无顾忌就往白房子里拉,边走边说:“露,你要听我说,我要把真相都说给你。” 保罗说的真相听上去极像天方夜谭,邓朝露一开始硬性拒绝着,生怕被保罗带进某个圈套。法国人的圈套也很浪漫,可惜她不适合。但是保罗说的话还是震惊了她。 保罗说,他根本没有老婆,吴若涵说的老婆是他前女友,后来跟一个流浪画家产生了爱情,嫁给了画家,还为画家生了两个女儿。但画家酗酒、私生活放荡,还有家庭暴力,喜欢虐待她,几年前他们离了。保罗念及旧情,常常去安慰她,给她生活上一些帮助。保罗原原本本告诉邓朝露他和吴若涵之间的事儿。他们一开始真是相爱着的,尤其保罗,他称吴若涵为来自东方的维纳斯、七仙女。相爱不久他们便同居,保罗谈起这事来一点没禁忌,细节处都讲到了,听得邓朝露心怦怦跳,面红耳赤。不过保罗很快就变了语气,不再赞美吴若涵,而是称她为骗子。保罗说,吴若涵根本就不该拿到法国那所大学的博士学位,两门功课不合格。她用一年的时间攻关,花了不少钱,最后竟拿一篇抄袭的论文骗得教授同情。 “没办法啊,可耻两个字不分国界,中国有的法国也有。大学已不再神圣,什么都可以买卖。为了让导师签字,她主动上导师的床。” “什么?”邓朝露震惊了。 “我没有诬蔑她,她肚子里的孩子,不是我保罗的,是导师的。”保罗脸色暗下去。 后来保罗说,知道吴若涵用身体换学分,他跟吴若涵分手了,很长一段时间吴若涵就住在导师为她提供的公寓里,导师非常迷恋这个中国女生,想跟她长期保持关系,吴若涵提出条件,要求导师动用关系,将她留在那所著名的研究机构。 “这事导师无能为力,所以就……”保罗再次摊摊手,做出很无奈的样子。奇怪的是,他讲这些的时候,表情很平静,不像邓朝露她们,喜怒带在脸上,仿佛在说一个跟他无关的人。 “所以她离开了法国,回到了祁连?”邓朝露问。 保罗重重点头。邓朝露的心也莫名地暗淡了,突然地,竟替秦雨鸣起不平来,心里一个劲说,吴若涵她怎么能这样,不公平,太不公平了!说着说着,猛又替秦雨担起忧来,往后的日子,秦雨该怎么过啊。 说来真是奇怪,之前对秦雨,邓朝露是恨着的,怨着的,一个辜负了她的人,一个亲手毁掉她爱情的人。但现在,她竟诅咒不起来了,她替秦雨揪着心,揪得很痛。 保罗却说:“他们长久不了的,露,你别灰心,我知道你爱他,他很优秀,可惜被谎言迷住了,等着吧,他们很快会离婚,到那时候,你就可以把爱情夺回来!” 第十二章 病房里灯光暗淡,强烈的来苏水味熏得人想吐,却又吐不出来。同室另外两个病友已经睡了,邓家英却怎么也睡不着。 这是省肿瘤医院二病区。一周前,邓家英从省第一人民医院转了过来。她发病那天,苗雨兰和楚雅正热烈地为她们的儿女张罗婚礼,邓家英却把自己关在家里有十多天了。那场桃色风波彻底击倒了她,邓家英不只是感到羞耻,而是毁灭,天塌地陷万念俱灰的感觉。邓家英感觉自己已经死过一回了,不幸的是路波又把她从死亡中拉了回来,非逼着她进医院。结果,什么也让路波知道了。 瞒不过他的。咋就啥事也瞒不过他呢? 她苦苦哀求路波,放过我吧,我受不了医院这个味,我要出去,我不想做个病人。路波什么也不说,其实他的脑子早就空白了,当一大堆诊断证明摆在面前时,路波哪还能理清自己,心里就一个念头,完了,这下全完了。于是他,毫无方向地楼上楼下乱跑,声嘶力竭地冲大夫护士喊。他的疯狂状让医生护士们吃惊,也让同病房的病友惊愕。所有的人都把他当成了邓家英丈夫,左边23床那位中年妇女已经在抱怨邓家英了,说,你老公真能叫,再叫楼就塌了。这话明显含着不满。住在这里面的人,没有一个对别人满意的,他们自己的痛都承受不了,哪还有力气去承受别人的痛。 这份痛只有邓家英自己承担。 后来她苦着脸求路波,千万别告诉别人,我求求你,千万别告诉别人好吗,尤其小露。 路波终于清醒过来,含着泪点头答应。 到了这时候,邓家英也不能再抱别的幻想,只能乖乖地按医生嘱咐,“积极”治疗了。医生告诉她,先化疗,控制病情,然后手术。她的乳房要被切掉,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医生说,如果控制不住病情,另一只也要被切掉。 切吧,切吧。邓家英痛苦地闭上眼睛。这个时候她脑子里是没有乳房概念的,那对陪伴了她一生的宝贝,忽然带给她如此沉重的负担,令她无所适从。她只能可怜巴巴问自己,我的生命还有几天,能不能坚持到小露成婚那一天? 成婚两个字再次刺激了她,尽管路波闭口不提吴家和秦家两孩子的婚事,但邓家英还是强烈地感觉到了她的身边正在发生着什么,女儿此刻跟她一样,经历着一场熬煎。 也许这就是命运? 蓦然的,她就把这归结到了命运上。三十多前的往事滚滚而来,再也挡不住,轰一下就将她尘封了多年的记忆冲开,青春、梦想,还有爱,哗啦啦地朝她涌来…… 三十多年前,邓家英在龙山县城读完了高中,如果不是那场史无前例的运动,很可能她就上了大学。邓家英一直是想读大学的,不想窝在那个叫邓家山的山沟沟里,但命运戏弄了她。跟她一道回乡当知青的,还有同班同学苗雨兰。那年她十八,苗雨兰大她一岁,十九。她爹是邓家山大队支书,苗雨兰也不示弱,她舅当时是公社革委会主任。 回乡那段时间,邓家英一直为自己的前程发愁,整日无所事事,心里很发急。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可她总是找不到大有作为的地方。苗雨兰倒是风风火火,一回乡就参与到运动中,学校里两人分不出上下,不论哪方面都咬得很紧。一回乡,苗雨兰的优势就显了出来。 就在那年秋天,龙凤峡突然要修水库,这是上面的号召,说是要兴修水利,改变河山。似乎一夜间,两个公社五个大队几千号人就聚集到离邓家山五公里处的峡里。工地上红旗招展,口号声震天,标语贴得到处都是。龙首山半山腰更是连夜用石头垒起了“水利是农业的命脉”八个大字。对于那场大会战,邓家英起先是没有一点知觉的,感觉自己被生硬地卷了进去。卷进去就由不得自己,其他人也是。还没搞清楚为什么要修水库,修了水库做什么,就已激情澎湃地投入其中了。以后想起来,邓家英就觉得人其实是个怪物,喜欢被某种力量驱赶,更喜欢一窝蜂地追逐浪潮。 是的,浪潮。 邓家英脑子里全是那年修水库的场景了,她看到一批接一批的人,有地主五斗,有富农分子刘二憨,有刚被打成右派接受劳动改造的水利局几位专家,其中就有年轻的路波。还有整天挎着枪在工地上晃来晃去晃到哪不舒服了抡起枪把子就砸人的民兵营长半瞎子。对了,半瞎子是苗雨兰舅舅的儿子,当年苗雨兰所以能胜过她当上铁姑娘队长,半瞎子和他爹帮了不少忙。还有市里派来的技术员吴天亮,当时的龙山县委书记柳震山。这些面孔亲切地涌出来,一下就模糊住她的视线。最后,视线里清清楚楚出现一个人,那人清爽、透明,跟山里人是那么的不同。但又粗暴、野蛮,近乎以霸道的方式,毫不留情地就把她少女的心拿走了。 秦继舟,你个贼,盗贼,偷了我的心哪! 邓家英呜呜哭起来。 那年秦继舟二十多岁吧,好年轻,也好英俊,高高大大的个子,年轻健壮的身体,站在水库工地上,一眼就能分辨出来。别人都是灰头灰脸,唯有这个来自省城的青年教师,打扮得干干净净,英气勃勃。邓家英记忆尤为深刻的是,秦继舟总穿一件白衬衣,无论冬夏,领子总是洗得发白。那个白哟,能白到人心里,能把世界上一切色彩都压下去。 于是,邓家英心里,就剩了那一种色彩。那一抹白硬生生就把她少女的心给占满了。 哪个少女不怀春?遇上那么别致那么优秀的男人,邓家英能把自己的心管住? 管不住的还有更多。 秦继舟是清华大学的高才生,毕业后分配到北方大学。那时候秦继舟年轻、偏狂,激情澎湃、血气方刚。恰巧又逢上那样一个时代,秦继舟如鱼得水,心里激动得不得了。年轻气盛的他再也不想安安分分待在校园里,他想到更广阔的天地里来,轰轰烈烈干一场。龙凤峡水库成全了他,石羊河成全了他。 放炮是那年最大的事。邓家英的父亲邓源森那年负责放炮炸山,从龙首山上炸山取石。而那一年的龙首山成心要较劲似的,爆破屡屡不顺,不是哑炮就是死炮,进入工地不到一个月,山上就炸死五个人,都是炮手。 邓源森找到县委书记柳震山,说,不行啊,这样炸下去,石头滚不下来,我的人却一个个没了。柳震山沉吟着,五条人命已经让这位土生土长的龙山人犯起了犹豫,那可都是他的乡党啊,怎么着也是爹生娘养的,不能这么蛮干下去,必须得想个着调的法子。柳震山抬起头,第一次带着惆怅将目光搁到眼前这座山上。那山极像一条巨龙,从遥远处盘伏而来,在他头顶处突然跃起,恰似巨龙猛地抬了头。那龙头逼真极了,就算他这个不迷信的人,这时候竟也信了。山上怪石林立,奇石迭现,龙眼和龙嘴处,更是蹊跷地竖起几根冲天石柱,都说那是千年龙泪积攒而成。当初确定要修这座水库,县里就有不少人反对,说龙凤峡万万动不得,会伤了龙脉。龙脉一伤,整个峡谷就完了。作为县委书记,柳震山当然不信这,也不容许别人信。但河里缺石头,又没有什么运输工具从外地往峡里运,而且政策也不许。那年代谁敢说困难两个字啊,更不敢说没办法解决。有人就有一切,人定胜天嘛。可是,山里会放炮的人没几个,县里更是缺少专业炮手。两年前在另一个峡谷修水库,就炸死不少会放炮的,这次抽调到龙凤峡水库工地的,除两个专业炮手外,其他人都是现学现干,突击学几天,就派往山上了。原想那石头不会难倒革命群众,没想竟成了拦路虎、绊脚石。 怎么办?柳震山心里犯起了愁。工地大会战已经打响,说什么也不能停,而且谷水地委明确规定了时间,要在半年内筑起一座大坝,拦住奔腾而下的河水,然后再开赴另一个工地。 地委那年下达给县里的任务是,一年建成三座水库,三座啊。 就在柳震山不知所云的当儿,身后传来秦继舟请战的声音:“我去,我就不信炸不下来一块石头!”这话说得极为轻松,柳震山回头看了秦继舟一眼,没吭声。秦继舟又说:“我怀疑不是技术问题,而是思想问题,炸山取石哪有那么多技术?” 一旁的邓源森听不习惯了,恼怒地瞪了一眼这个来自省城的小知识分子,埋汰道:“一边去,瞎添什么乱!”这话呛住了秦继舟。秦继舟当年是龙山群众敲锣打鼓迎来的,地委领导还给他披了红戴了花。作为省城第一个提出放弃安逸生活,献身广阔农村的大学毕业生,他的事迹那一年得到了广泛宣传。报纸上连篇累牍地报道,广播里天天播他的新闻。他到了龙凤峡工地,更是受到器重。县革委会主任、龙凤峡水库总指挥马永前非常欣赏他,将他树为一面旗帜,还对他委以重任,让他负责大坝技术工作,县里的技术员吴天亮也得听他的。挨了呛,秦继舟当然不高兴,还没人能灭掉他的革命激情,二话不说,就往山上去了,这时山上亮起了黄旗,黄旗是信号,告诉山下,上面又要点炮了。邓源森几步奔过去,一把拽住他:“想找死是不是,你想死,我还担不起责任呢。”说着冲身后几个人吆喝一声,秦继舟被强行带到大坝这面。 这事大大地刺激了秦继舟,随后,他将一份报告递到马永前手里。这天天黑之前,工地上贴出一张红榜,向全工地贫下中农还有青年社员发出号召,要求大家积极报名,到山上去,到最需要的地方去。 有人骂这招很损,更多的人却被召唤,被激励。 苗雨兰第一个报了名,当时她正跟邓家英争铁姑娘队队长呢。吴天亮也报了名,不能不报,谁不报思想就有问题。紧跟着,青年男女们都报了,就连工地上受管制的四类分子也争先恐后往红榜前面挤。 邓家英记得很清,那年没报的,全工地就两个人,一个是他们村的地主五斗,一个古怪的中年男人。另一个就是路波,当时他是老右,反动学术权威,戴高帽子的人。 时间仿佛回到了1970年那个深秋,山上的草已枯黄,工地南边的铁柜山,落叶已经铺满山梁,山成了另一个颜色。山的对面,几千号群众聚在一起,一场别开生面的动员会正在召开。 马永前刚刚讲完话,秦继舟就跳上了台。他挥舞着胳膊,先是带头呼了几声口号,接着就讲起放炮来。他说放炮就跟铲除灰尘一样,毛主席说过,扫帚不倒,灰尘不会自己跑掉。放炮也是一样,炮手不上去,石头不会自己掉下来。只要我们怀着必胜的信念,任何困难都吓不倒我们。 台下响起欢呼声。那年工地上那些男男女女,只要是青年人,都想听秦继舟讲话,都想看秦继舟甩胳膊呼口号。邓家英缩在人群中,她本来能站到更显眼的地方去,比如站到苗雨兰那地方,或者再往前一点,站台下。但她选择了躲。她怕秦继舟咄咄逼人的目光,更怕他脸上激动万分的神情。但是一日不见,如隔了三秋,心里爬满了蚁,急得不成,也煎熬得难受。那个时候邓家英并不知道自己是喜欢上了这个白衬衣男人,等明白过来,他在她心里,已经很重要很有分量了。 邓家英的脸羞得通红。 那晚秦继舟把动员大会推向了高潮,他是一个能煽动别人的人,也是一个能点燃别人的人。在邓家英他们眼里,秦继舟不只是见过大世面的,更是有学问的。而且,而且他真的让女孩子们心乱啊—— 秦继舟慷慨激昂说了许多,会场快要沸腾了,半瞎子跳上台来,用胳膊肘捣了他一下。半瞎子有点委琐,他怎么能用胳膊肘捣秦继舟呢,他算什么,人家秦继舟又是什么?可是秦继舟却很配合地跳下了台,紧跟着,邓家英就看到可怕的一幕。 路波和地主五斗被反捆着胳膊,脖子里挂着纸牌,两人名字上都打了黑叉。批斗开始了。有人冲上台去,开始揭露批判,有人紧跟着跳上去,说他们想挡住历史的车轮,想破坏伟大的社会主义建设运动。邓家英暗吸一口冷气,幸亏她报了名,不然…… 并不是每一个报了名的人都能到山上去,发动是一回事,让谁去又是另一回事。指挥部对上山放炮炸石的人做了严格挑选,邓家英和苗雨兰当然不在挑选之列,她们是铁姑娘,是女人,女人是不能上山的,这是乡俗。四旧虽然破除了,乡俗却被严格地遵循着。秦继舟也不能上山,虽然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求,可没人真敢让他到山上去。让一个来自省城的激进青年去冒险,邓源森担不起责任,柳震山同样担不起。至于革委会主任马永前,更是不许秦继舟有任何闪失,秦继舟是他手里一张王牌,怎么能舍得让他冒险呢?不幸得很,后面派上去的三个炮手又出事了,这次不是哑炮,是爆破方向出了问题,石头没滚到山下,而是直接落在了炮窝里,砸断了两个炮手的腰,另一个被炸起三丈高,掉下来摔成了肉酱。 激情突然冷却,整个工地再次笼罩到阴影中,前些日子的热情仿佛变成了杀手,人们突然间望山却步。就在这时候,负责技术的吴天亮突然提出一个方案,让路波上山! 路波对吴天亮的意见怕就是那时候开始的,到现在,这误解还没消除。 第十三章 邓家英的病惊动了吴天亮,吴天亮匆匆赶到医院,问路波:“到底怎么回事?” “这事用不着你书记操心。”路波想理不想理地说。 “到底怎么回事,快说!”吴天亮急了,同时也有些羞愧,居然这个时候才知道邓家英住院。 “说了又能咋,你是书记,不是医生。”路波说完就走,被吴天亮一把拽住。 “我问你,到底怎么回事?!”吴天亮加重了语气,脸色也变得极不好看。路波不屑地看他一眼,说了句无可奉告,可把吴天亮气坏了,猛地扳过他的肩头:“你还想跟我作对是不是,一辈子了,难道你就不能清醒一次?” “不能!”路波果断地回绝了吴天亮,一把甩开吴天亮的手,要往病房去。吴天亮追上来,求告似的说:“你跟我说实话好不,到底是不是癌,我这心里,急啊。” 吴天亮的声音像哭。 路波慢吞吞地回过身:“是又咋,不是又咋,难道书记有回天之术?” 吴天亮登时绿了脸。路波这话虽是在挖苦,却也明白无误地告诉他,邓家英患的是不治之症,是癌!他头里嗡一声,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在地。路波这次倒是没袖手旁观,搀扶了一把吴天亮说:“你还是回去吧,这里有我照顾。” “路波你个浑蛋,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告诉你?”路波阴阴一笑,“你不是在招乘龙快婿吗,我哪敢惊动你大书记?” “嗵”一声,吴天亮出其不意给了路波一拳,这一拳打得太解恨了,仿佛把他一辈子的委屈打了出来。路波被打懵了,还在惊讶,吴天亮突然抱住他,失声痛哭起来。 路波没想到,吴天亮会哭。他把自己搞乱了,抱着吴天亮,不知该咋办。吴天亮老泪纵横,边哭边捶他,骂他:“老路,你狠,狠啊,这事你也敢瞒我,瞒出事了吧,我看你这次怎么交代?”路波想说不用交代,话没出口,自己竟也不争气地哭了起来。 两个大男人在院子里恓惶了好长一阵,吴天亮抹掉泪:“医院怎么说,有没有希望?” 路波摇头,又点点头:“只能听天由命了。” “不行,马上转院,我联系北京医院!” 邓家英拒不转院。吴天亮都把北京那边联系好了,邓家英固执地说:“我哪也不去,你们别费这番心了。”说着,恨恨瞪一眼路波。路波心里叫屈,吴天亮来,关他什么事,他才懒得跟书记大人报告呢。 “你就别固执了好不,不管啥病,北京医疗条件总是好一点,听我的话,明天就转院。”吴天亮耐心劝道,目光暗暗投向路波,想让路波帮他做动员工作。路波佯装没看见,借故接电话,往外走了。过了一会,吴天亮扫兴地走出来,见路波阴着脸站在楼道里,没好气地说:“你哑巴啊,不会帮着劝一劝?” 路波没吭声,继续愁闷着脸,吴天亮火气更大:“说话啊,到底怎么办,这么下去不行吧?” “你现在急了?”路波突地转身,怪怪地扔过来一句。 “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清楚,她要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们没完!”说着,腾腾腾下楼,往院里去了。吴天亮紧步追上:“你说清楚,你跟谁没完?” “你和老秦头,是你们,明白不?!” 吴天亮的脸骤然变黑,这话捅到了他最痛处。路波气愤难平地又说:“你们两个罪人,害她一辈子,一辈子啊,这下你们开心了吧。”自个却没忍住,泪水又湿了眼眶。吴天亮这次没敢争辩,理屈地说:“你就消消怒吧,抓紧想想,这样拖着不是办法。” “还能想什么办法,你说,还能想什么办法?晚期,晚期你明白不?”路波近乎歇斯底里了,这些日子他一个人扛着,邓家英不让说,他也找不到诉说的人,到现在他真是扛不住了。 “要不把老秦叫来吧,兴许他说话管用点?”过半天,吴天亮征求意见道。 “你们还嫌她受的刺激不够,还想怎么刺激她?”路波火了,这些天他是把一切罪都归到秦继舟和吴天亮身上的,这两个男人是毁掉邓家英一生幸福的元凶啊。当年,唉,还提什么当年啊,人都这样了,路波恨恨一跺脚,将目光从吴天亮身上挪开。 邓家英最终还是没转院,医院方面建议马上手术,邓家英倒也配合。不过她坚决不同意吴天亮留在身边,骂着让他离开。吴天亮知道她是为他着想,他们中间夹着一个苗雨兰,思虑再三,跟路波商量,要不要把秦继舟叫来?路波坚决不让,说只要秦疯子来,他就走!路波一向对秦继舟缺少尊重,太多的时候,他唤秦继舟是疯子。 “疯子,世上没有哪个人更比他疯狂,从二十几岁疯到了现在,还在疯。这山,这河,都是因他而疯的啊——”路波重腾腾地说。 路波的话加重了吴天亮心头的不安,路波跟秦继舟之间的疙瘩,看来是解不开了,造化弄人,谁让他们结缘在那个年代呢!吴天亮叹一声,不说话,面无表情地看着路波。路波连着说了一堆秦继舟的坏话,最后竟说迟早有一天,他要新账老账跟姓秦的一起算。吴天亮听不下去了,劝阻道:“你们的恩怨,以后慢慢说,现在救人要紧,家英听老秦的,怎么也得把他叫来。” “听他的?他害的还不够啊,还要怎么害?”路波一听吴天亮还是坚持让秦继舟来,暴怒了,指着吴天亮鼻子骂:“凶手,你们都是凶手,好,这事我不管了,你们想咋害就咋害!”说完,丢下吴天亮,气恨恨地走了。 看着路波离去的影子,吴天亮心里很不好受,他们四个,不应该这样啊,有什么化解不开的呢?但他没有时间多想,邓家英还在病床上躺着呢,得紧着做工作,让她积极接受治疗,遂掏出电话,叮嘱秘书,想办法把秦继舟给请到医院来。 谁知两天过去了,秦继舟一点音信都无。打听来打听去,才知道秦雨结完婚第二天,秦继舟便离开研究所,离开省城,不声不响地消失了,去了哪,谁也不知道。吴天亮问楚雅,楚雅没好气地给了他一句:“死了!”气得吴天亮差点把手机扔了。没有办法,吴天亮只好收起让秦继舟给邓家英做工作的想法,这个骨头,只能他啃。 三天后邓家英被推进手术室,非常遗憾的是,她的两个乳房都被切掉了。那对陪伴了她大半生的宝贝,打这天起,没了。 天终于降了一场雨。 乌云吹过来的时候,邓朝露他们还在毡房里。真是没想到,她的同学宋佳宜会跟着洛巴去西藏。宋佳宜和洛巴出现在她面前时,邓朝露惊讶得合不拢嘴。 “你们,怎么是你们?” 宋佳宜盈盈一笑:“想不到吧小露,我跟洛巴回来了。” “真的啊佳宜,还以为你早回南方了,佳宜,我太开心了。”邓朝露奔过去,跟宋佳宜亲热地抱在了一起。洛巴站在远处,目光温暖地望着她们。 云层在他们头顶动着,像一群羊簇拥着往前奔。洛巴说快要下雨了,急着往毡房那边赶。洛巴不愿意到汉人的地方,多年都是如此。除邓朝露外,他很少跟汉人结下友好关系。邓朝露在洛巴心中,有点使者的味道。况且他见过邓朝露的身子,那具干净透明的胴体一直珍藏在青年洛巴脑海里,不带任何罪恶地闪着光芒。洛巴不止一次说,你是天使,是太阳的女儿,我爱你。邓朝露呵呵笑笑,有时她也会说,我可不会嫁给你的。洛巴只是笑,从没想过邓朝露会嫁她,他的爱是超越男女之限的。洛巴转身要走,邓朝露说我也去,洛巴没有反对,笑眯眯地看着她。邓朝露拉起宋佳宜的手,说说笑笑地往毡房去了。 路上宋佳宜告诉邓朝露,本来她要回南方的,谁知她被旅游区一伙人拦住了,那伙人喝醉了酒,嚷着要跟她跳舞,有个家伙甚至拦腰抱起了她。就在她情急呼救时,洛巴出现了,冲那些醉酒的家伙说,她是他的朋友。那些人很给洛巴面子,马上向她道歉。就这么着,她跟洛巴去了西藏。 “他是一个怪人。”宋佳宜说。 “他心里有草原,有这条河,还有……”宋佳宜似乎舍不得把话说完。 邓朝露盯着她怪怪的目光,俏皮地问:“还有什么?” “我说不出,可能是我们久违了的纯真吧。”见邓朝露眨着眼,宋佳宜急了,强调道,“真的小露,他身上有股原始的力量,很美。” “这么快就有感觉了啊。”邓朝露撒野地开起了玩笑,目光却纯真得一塌糊涂。宋佳宜的脸蓦就红了,红成太阳的颜色,怕邓朝露当真,急道:“甭开玩笑,我现在拜他为师呢。” “哦?”邓朝露这下惊奇了,目光疑惑地看在宋佳宜脸上。 “想跟他学藏语,想跟他一起为毛藏高原奔走。”宋佳宜一本正经道。 这话差点惹笑了邓朝露,又是一个傻子。不过邓朝露马上又想到,宋佳宜肯定不是心血来潮,人可以有多种选择,这个世界上,太多的人选择了功利,选择了争夺,但也难保有人会像洛巴一样,去为某个梦想犯傻。 不,不是犯傻,是执着! 他们愉快地来到毡房,放牧的藏人热情地迎接了他们,端给他们奶茶,给他们点亮酥油灯。这时候雨落了下来,开始是毛毛细雨,很快,雨丝密起来,紧跟着就是瓢泼大雨。 这晚他们睡在了毡房,第二天醒来已是七点多,太阳已经出来了。雨吝啬地下了不到一个小时,不过已经很令牧民们兴奋了。雪线之下,草原之上,天地呈现出另一番景色,看得人心醉。邓朝露跟宋佳宜洗完脸,昨晚她们聊了近乎一宿,宋佳宜说她不想走了,她要跟洛巴在一起,要为草原做点什么。邓朝露说好啊,你来了我就不寂寞了。宋佳宜说宝贝你还寂寞啊,不是有你的白马王子吗?邓朝露不吭声了,宋佳宜早就知道她有心上人,具体哪位不清楚,但清楚她爱着,还说她是惧婚族,只想享受恋爱的美味,不敢将爱情落到实处,而她自己则是闪婚族。 “怎么了小露?”见邓朝露脸色发僵,宋佳宜马上收住话头。 邓朝露摇摇头,神情黯然地说:“他结婚了。” “是这样啊?”宋佳宜脸上并不显出什么,只是例行公事地哎呀了一声。说得也是,一个对婚姻已经厌倦的女人,当然不会对别人的失恋表示出过分惊讶。在她看来,那不过是一场错误的提前结束。她接着说:“没有意思的小露,婚姻真没有意思,我倒是羡慕你,一个人多好。” 邓朝露没有附和,苦涩地笑了笑,扭过头去。就要出毡房时,保罗突然来了,声音老高地喊:“露,露你在不?” 邓朝露探出头,喊了声保罗。保罗紧张地说:“露,出事了,快跟我走!”邓朝露慌慌张张走下山坡,保罗说:“你母亲做了手术,好可怕的,快跟我去医院。” “手术?”邓朝露的脚步僵住,眼神慌成一片。 “胸,把胸割了。”保罗边说边在胸前比画,动作极为夸张。 “什么?!”邓朝露这下惊得不知说什么了,脑子里立刻闪出母亲那对饱满的胸来。 “你从哪知道的?”半天,她强抑住自己问。保罗情急地说:“到处在找秦教授,教授找不到了,全都乱套了。教授能去哪呢,他怎么能丢下你母亲不管?” “保罗你乱说什么,他凭什么管我母亲?” “爱啊,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比爱更美好吗?”保罗一本正经地说。 “你放屁!”邓朝露嚷了一句,往山下去。心里恨恨地想,臭保罗,什么事也瞒不过你。 保罗追上来,邓朝露一句脏话反倒把他骂开心了,他还从没听过邓朝露骂脏话呢,有意思。他们住得离杂木河水管处不远,这段时间科考组一直住野外,他们剩下最后一个课题,考察流域内野生植物的消失。宋佳宜不明就里,从后面追上来,问出了什么事。邓朝露说我妈手术,我妈她手术。宋佳宜立时变了脸色,连着问到底怎么了,邓朝露不敢回答,脑子乱极了。宋佳宜再问,邓朝露就哇一声哭开了。她的哭声吓坏了宋佳宜和保罗,两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最后还是保罗显得有主意,一把拉过邓朝露:“露,不哭,要坚强,我们的露是最坚强的,不会被苦难吓倒。” 邓朝露并没急着下山,保罗催了几次,她就是犹豫着不走。她心里还有阴影。保罗急了:“露你怎么能这样,她是你母亲,母亲你明白不?”母亲两个字重重地砸着了邓朝露的心,她几乎就要向保罗妥协了,可是忽然又叫了一声:“我的事不用你管,走开!” “露,不能这样!”保罗变得凶起来。保罗是个非常尊重长辈的人,在中国工作这些年,得到过邓家英不少帮助。邓家英虽然在学术界没什么地位,但她丰富的实践经验还有工作热情给保罗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听到这个噩耗,保罗很是震惊。两人吵了几句,邓朝露安定下来,其实她在找理由,她必须给自己一个理由,尽管对方是她母亲。这个固执的孩子,到这时候还在记恨。 宋佳宜体贴地劝:“露,去医院吧,不管发生过什么,现在你妈需要你,你是她唯一的女儿啊。” 邓朝露的眼泪哗就下来了,如断线的珠子,再也控制不住。她的心已经飞到了医院。 邓家英完全变了样。真没想到,一场手术会把人折磨成这样,不只是两只胸没了,整个人突然瘦去几十斤,一双眼睛深陷在眼眶后面,又苍老又憔悴。 看见母亲的第一眼,邓朝露差点昏厥过去,脑子完全空白地僵在那儿。怎么会,怎么会啊—— “妈——”病房里响出撕心裂肺的一声。 邓家英慢慢睁开眼,旋即又痛苦地闭上。她是多么不情愿女儿看到这一幕啊,多么残酷。下意识地就用被子捂住胸,脸已经痛苦得不成样子了。 看到母亲这样,邓朝露再也憋不住了,开始忏悔。她扑在病床上,不停地跟邓家英说对不起。 “妈,我错了,我错了啊,妈你坚强点,我再也不惹你生气了。妈你一定要挺住啊,有女儿在呢,妈——” 邓家英的眼泪滚滚而下,手死死地抓住女儿,一旁的路波早已忍不住,溜出去抹眼泪。 这时候,秦继舟正孤独地跋涉在沙漠里。 第十四章 茫茫苍苍的祁连,再一次迎来了它的客人。只不过,当初年轻气盛、血气方刚的学子,转眼间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人。 秦继舟最先把脚步停在了铁柜山前。对面的龙首山,他心存太多畏惧,不敢轻易把脚步迈过去。每次来,脚步总要先尝试性地停在铁柜山下,仿佛忏悔似的,心里会涌上很多东西。有时候他会想,当年是不是真错了,是不是真该听路波的,放弃龙首山,转而把目标盯向铁柜山? 当年的放炮事件成了一个难题,不只是他们解决不了,就连地委派来的专家组,也没解决掉。峡谷窄小,龙水河急流而下,峡里根本就没有可取的石料,取土都要到上游很远的地方去,而土石坝要用大量石料。这个简单的问题却成了瓶颈,横横实实就把进度给阻拦下了。连着开了几场会,又向地委做了汇报,地委态度坚决,要求不惜一切代价,坚决把工程拿下,而且要创造奇迹,要让外界知道,祁连人民什么困难也阻挡不了,什么奇迹也能创造出来。 柳震山锁了眉,派上去的人一拨接一拨退下阵来,上去时一个个很胆大,话能说到天上,可到山上一看,立马吓得腿软,甭说放炮,身子都站不直。那山真是太奇太险了,除冷峻外,还多出几分恐怖,走在山道上腿直打战。柳震山不止一次上去过,他就想不明白,怎么偏偏要选在这里炸山取石呢,到底安什么心嘛!这里有足够的山石不假,但有石料的地方多了,这里绝不是最佳地段。后来他才知道,是有人点名要在龙头处炸山取石,说就是要跟封建迷信做坚决斗争,就是要让峡里的群众看看,我们敢不敢斩断龙头,敢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柳震山显得很无奈。上级命令不可违,水库大会战必须掀起新高潮。但龙首山顶炸山取石真是困难重重,山顶地质结构异常复杂,岩石极不规则,断裂带四处都是,爆破很难控制方向。加上来工地的炮手都是临时挑选的,有些根本就没放过炮,临时突击一下就上阵。这还是其次,重要的是峡里的社员都有恐惧心理,龙首山在峡里地位极其特殊,谁心里都认为是龙脉。坏了龙脉会断子绝孙,山里人祖祖辈辈都这么讲的,也都这么坚守着。运动热火朝天,人们嘴上虽然不敢讲,心里却不能不想。有了这个心理障碍,技术再娴熟的人也会犯错误,手忙脚乱算是小,点了炮往相反方向跑的人多的是。两天前炸死的那个年轻民兵就是如此,炮一点,他往洞里面去了,结果活活砸死在洞里。 一度时期,柳震山真还把希望寄托在秦继舟身上,心想省里来的技术员,怎么着也比吴天亮几个要强,况且还是清华的高才生,了得。哪知连着听了几次秦继舟的话,次次都出事,才知道遇见了绣花枕头。后来再打听,秦继舟根本就不懂放炮,他学的是水文水资源,这专业用来修水库都是外行,何况放炮这种事。于是某个黄昏,柳震山心血来潮,将青年突击队还有铁姑娘队集中在山下,搞了场实战练兵,点名让秦继舟出来当老师。邓源森劝他别这样,说这样有风险。柳震山大声一笑:“有嘛的风险,不就是让秦大学放一炮嘛,放响了我给他披红。” “放不响呢?”邓源森紧着声音问。 柳震山想了想说:“放不响,他会放不响?”他哈哈笑了几声,转而面对着黑压压的人群,扯开嗓子说:“他秦大学真要放不响,我让他回他的学校去!” 人群中的邓家英头里轰一声,仿佛先柳震山看到了心中偶像秦继舟当众出了洋相,莫名的,心就揪在一起,怀里像是有几只兔子在跳。 谁也不知道,那年邓家英是怎么喜欢上秦继舟的,包括她自己,怕也说不清。秦继舟那年是工地上的风云人物,全工地的目光都被他吸引,他走到哪,激情就能传播到哪。人们纷纷争说这个来自清华的高才生,男人们谈论着他的家世,谈论他跟革委会主任马永前的关系。那年他是马永前的掌上宝,马永前走到哪,都要把他带上,开什么会,都要让他发言。凡是他说的,马永前都认为对,凡是他倡导的,马永前都要在水库工地推广。男人们就说,这后生,了不得啊,能把革委会主任迷住,得有多大能耐。姑娘们则谈论他会不会干活,会不会拉架子车。还有他那么干净一双手,应该是握笔写文章的,怎么也会跑工地上拿锨把?还有他的衣领咋总是那么白,同样河里的水,怎么他洗的衣服就干干净净? 总之,那年关于秦继舟的话题,多得说不完。情窦初开的姑娘们,看他的目光无一不迷蒙,不热烈,不燃着火苗。 这些目光中最属邓家英的特别。 邓家英已经到喜欢男人的年龄了,多少个夜晚,她偷偷将他从心底拿出来,想啊想啊,冷不丁地,脸就红成一片,热成一片,心也跳得接不上气。好几次,她拉着架子车上坡,冷不丁看到他,腿一下软得没了力气,险些就将架子车丢脱。跟她一起干活的姑娘见她丢魂落魄,嬉笑着说,赶明儿,找个媒婆婆给你提亲吧,再不提,被人抢了去。 “打嘴!”邓家英假惺惺臭同伴一句,拉起架子车,吭哧吭哧往坝的方向去了。 秦继舟对此浑然不觉,仿佛他来龙凤峡,就是为了扰乱姑娘们的芳心。直到有一天,他被邓家英拦在河边小树林里,邓家英憋半天,说不出话,脸红得快要赶上西边的晚霞了。秦继舟不明就里地问:“你是不是想当技术员,这个我可以跟指挥部说,你上过高中,成绩优秀,这些我都知道,在工地上表现也很不错。” “你还知道啥?”邓家英大着胆问了一句。 “你是邓书记的女儿啊,邓书记专门跟我交代过。” “我爹跟你交代了什么?”她能听得到自己心跳的声音了,她的双手背着,汗津津的手里握着一样东西,那是山里女孩表达相思时最常用的礼物,她亲手做的一双绣花鞋垫。那可是缩在山下窑洞里就着煤油灯一针一线绣出来的,上面是一对戏水鸳鸯。 “呵呵,没交代什么。指挥部要挑一批回乡知青,让我普及水利知识。邓家英,你愿意参加不?” “我愿意!”十八岁的邓家英脱口就道。一激动,双手拿到了前面。 “你手里拿的什么?”秦继舟好奇地看着她双手,问。 邓家英脸越发红,吭半天,羞答答地说:“鞋垫,送给你,不嫌弃吧?” 要是换了山里男孩子,怕早就飘了起来。邓家英可是邓家山数得着的俊俏姑娘呢,就是在工地上,也是数一数二的俊女子。哪知秦继舟接过鞋垫,掂手里看了看:“这个我不喜欢,有时间还是看看书吧,你要做一个有文化的人。”说完,将鞋垫退还给邓家英,哼着“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走了。 邓家英傻傻地站在树林里,落日已经隐在了西山后,晚霞也已不见,大地显得既朦胧又苍凉,天要黑了。 他不喜欢,他居然不喜欢!当夜幕彻底笼罩住峡谷时,邓家英用力将鞋垫扔在了龙水河里,心里赌咒再也不理他,脚步七拧八歪地往山下窑洞里走去。 不理真还由不得。那天邓家英真是紧张得要死。柳震山的脾气谁都知道,一个说一不二见谁都敢黑脸的人。父亲邓源森算是修水库的元老,又兼着工地指挥部副总指挥,骂时照样劈头盖脑。就连革委会主任马永前也惧他三分。邓家英曾经提醒秦继舟,是在参加那个普及班后,两人关系似乎近了许多。邓家英终于敢跟这个工地上的风云人物开玩笑了,叫他别逞能,说我爸放了一辈子炮,现在都没招,你连山顶都没去,就敢吹牛?秦继舟压根没把她的话当话,自信满满地说:“这你不懂的,这是技术。他们连炮眼都不会布排,不出事才怪。” 我倒要看看,你有啥技术!邓家英鼓着嘴,心里满是不服气,她在等秦继舟出来。不大工夫,秦继舟在马永前和民兵营长半瞎子等人的簇拥下,煞模煞样地走出来。众目睽睽之下,先是冲邓家英他们讲了一大堆爆破原理。注意,他讲的是爆破,而柳震山和邓源森挂嘴边的是放炮,人家就是洋气。那些原理听上去非常陌生,什么定向啊,什么断面层分析啊,什么横切面竖切面,还有单排眼双排眼,甚至三花眼三角眼,讲得头头是道,听的人却如坠雾里。尤其邓家英,对他的好奇越发浓,目光蒙蒙,眼神迷乱,心里荡漾着某些东西。就在邓家英快要陶醉时,柳震山忽然说:“行了秦大学,讲得好不如干得好,走吧,大伙等着看你表演呢。” 秦继舟跟着柳震山他们,大步流星往山上去。看着秦继舟渐行渐远的身影,邓家英心里忽然紧张,莫名地就替他担心起来。 结果,那天出丑了。 那是秦继舟第一次在邓家英面前出丑,也是头次当那么多人的面出大丑。他没放响炮,点了一共三次,一炮也没响,全是哑炮!这事着实稀奇,怎么全是哑炮呢,就算炸不下目标物,也不该是哑炮啊。秦继舟满头大汗跑出窑洞时,山谷里爆出柳震山的哈哈大笑。 “我说你是绣花枕头,你还真是绣花枕头。” 秦继舟冷不丁回过身,出人意料地抢白柳震山道:“我不是绣花枕头,给我一周,我亲自上山炸石头!” 事后才知道,哑炮是个小小的骗局,炮捻子让柳震山提前换了,里面没火药,全是沙子。目的就一个,打击秦继舟,让秦继舟变“规矩”变“老实”点,因为这个狂热分子实在是影响到大会战了。 邓家英知道的事实是,当天晚上柳震山和父亲邓源森找了右派分子路波。路波那时候其实很年轻,但给人的感觉很老。尤其邓家英,老觉得路波跟父亲邓源森差不多年龄。其实不,路波当时只有二十五岁,比邓家英大不了几岁,一副老相是斗争斗出来的。运动刚开始,路波就被揪了出来,他先是提出惊人的“水资源危机论”,接着又大放厥词,说一窝蜂修水库是对流域自然生态的严重破坏,是违反科学的愚蠢行动,硬性地把河流斩断,将流域水系破坏掉,这是犯罪,迟早要遭报复。此言一出,立刻引来各方围攻,结果他头顶戴了很多帽子,先在牛棚关了半年,又被下放到劳改农场,这边要修水库,才把他从劳改农场拉来,让他边改造边看石羊河的水有多少,修十座水库这条河照样会奔腾。 柳震山心底里其实很敬重路波,他是一个懂得尊重知识尊重科学的人,但在那年,他只能把这些埋在心里。邓源森虽然没文化,但他是一个明事理的人,哪些事该做,哪些事不该做,他心里清楚得很。 柳震山诚恳地请教路波,怎么才能安安全全把石头炸下来?路波阴着脸,装作很怕的样子,闷着声音说:“我是反动派,我接受改造。”问多少句他也这么一句。柳震山怒了:“好你个路波,给你鼻子你还上脸了,摆谱了是不是,真想跟人民为敌啊?” “不敢。”路波硬生生回答。 “说,山上为什么老出事?” “不知道,我没去过山上。” “那今晚去,我陪你上山。” “我是罪人,是斗争对象,不能到山上去。” “狡辩!”柳震山气恼地打断路波,目光转向邓源森。邓源森见机说:“路工啊,别的不说了,就说眼下。你也看到了,山上不断死人,那可都是命啊。龙凤峡就你一个懂技术的,不能见死不救啊。” “不关我的事,我没让修水库。”路波的声音很臭。 “路波!”柳震山突然叫了一声。路波打个冷战,不管怎么,他还是怕柳震山。 “你说不说,再装疯卖傻我把你押山上,让你当炮灰!” 路波垂下了头。 又僵了一阵,路波终于说:“换个地方吧,到铁柜山炸,再没别的办法。” “为什么?” “龙首山岩石松散,极不规则,山势又不开阔,根本不具备爆破条件。人可以服从,石头不见得,你把它当封资修也不管用。要炸也行,从山底开始,一点点往上取。” “这不废话嘛,你想让我愚公移山啊,没见着工期这么紧?”柳震山急得上火,他是想找到一个快刀斩乱麻的法子。他要抢进度,不能让别的工地抢了先,他丢不起这人。可惜这样的法子没有,路波更是提供不了。路波就一个死理,这里不能修水库,是乱弹琴。实在要修,只能把龙首山顶的人撤下来,到对面铁柜山去。那里的石头怎么炸也不会有危险。 无论哪样做,都有逃跑和倒退的嫌疑,柳震山万万听不得。死人的责任他担得起,倒退的帽子他戴不起。迫不得已,柳震山又将希望寄托到秦继舟身上,兴许,这个满口理论的年轻人,真能帮他创造奇迹呢。 但是接下来,秦继舟突然哑巴了。 邓家英发现,那次出洋相后,秦继舟突然再也不像先前那么激进,那么爱出风头了。好长一阵,她都没见秦继舟在工地上出现,以前他可是天天要露一回脸的,那阵子突然就安静下来,销声匿迹般。就在邓家英担心他会不会被柳震山真的打发回去时,有天在河里,邓家英意外地看到了秦继舟。天啊,红得发紫的秦继舟居然钻河里跟五类分子们一起捞石头。 当年的工地是分了区域的,全工地的人以大队为单位,分成若干个营。每个营承担的任务不同。邓家英她们在最上游,负责拉沙。而在下游,用红线隔出一个危险区,那是右派和四类分子们集中改造的地方。右派和四类分子统称改造营,他们要把山上滚下来的石头从河里捞出来,或背或抬,弄到红线之外安全的地方,然后由贫下中农拉到大坝上面。 邓家英站在离红线两百米远的地方,痴痴地看着河里那个人,他跟右派路波嘀咕着什么,两人装模作样捞石头,半天却不见有石头捞起。边上不远处,地主五斗警惕地瞅着岸上的动静,他在替他们放哨,生怕半瞎子突然杀将过来。地主五斗也是个可怜人,跟邓家英同队,他家早已没财产了,穷得跟啥一样,可还是被打成地主,只要开批斗会,就少了不他。父亲邓源森曾说,这个五斗,真是个硬骨头,怎么斗也斗不弯他的腰,比他爹刘三升还硬。不过那一年,五斗的腰是弯下了,弓得很厉害。运动很猛啊,白天捞石头,晚上挨批,半夜还要让半瞎子们叫起来,拉到各营去认罪。但那年,五斗的智慧帮了路波他们,这个脑子里总有鬼怪想法的地主后代,其实是最会放炮的一个人。只是他把想法咽在了肚子里,直到…… 一周时间很快就到,柳震山居然没忘掉,这天他找到秦继舟,挖苦似的说:“秦大学,表下的态没忘掉吧?” “没忘!”秦继舟正在画一张图,后来才知是路波和地主五斗告诉他一个办法,能准确判断出岩石走向,并告诉他在石灰岩上打炮眼的方法,那方法很独特,是地主五斗摸索出的。 “那好,这次上山,实战。”柳震山半是激将半是认真地说。 “上山,不过我有个条件。”秦继舟一点不畏惧。 “什么条件?”柳震山问,目光扫了扫后面跟着的邓源森。 “我要带一个人?” “谁?” “刘五斗。” “你疯了,带他上去干什么?”柳震山惊讶。 “绝不行,地主分子怎么能上山?”身后的邓源森急了,工地上不是没有人提起让地主五斗上山,但这能行吗,这是社会主义的水库建设,上面一再要求,要严加看管地富反坏右,绝不容许他们搞破坏。 “那我就不上山。”秦继舟忽然松下脸上的表情,奇怪的是这次他并不像以前那样激烈争辩。 “想坐蜡是不,怕就直说,用不着拿五斗给自己找借口。”柳震山笑眯眯地望住秦继舟。 “早就知道靠不住,嘴上没毛,办事不牢。”邓源森发起了牢骚。 秦继舟不为所动,目光原又盯住手里图纸。这时候地主五斗和右派分子路波还在河里,不过两人的目光都是盯着这边的,五斗的样子有点急,已经在伸着脖子望了。 “我要是不同意呢?”柳震山问了一句。 秦继舟没吭声,他的专注让人觉得他吃定了柳震山一样。果然,柳震山不敢僵持了,咳嗽一声说:“还真由得你了,好,我就答应你一次,再敢出丑,马上离开龙凤峡。”说完,大步流星走了。邓源森又扭头看了一眼秦继舟,没说啥,跟在柳震山屁股后面走了。 在工地上,邓源森从来都是柳震山尾巴。两人一唱一和,就能演出一场戏来。等他们的脚步远去,秦继舟这才抬起目光,那不是一个年轻人的目光,看到过那目光的人都说,秦继舟把山装在了眼里。 一场别开生面的斗争会开始了,主题是柳震山确定的,让工地上最最革命的大学生秦继舟带着最最顽固的地主分子刘五斗上山。为了让人信服,前一天夜里,工地上突然传出一股风声,说地主五斗想复辟,他疯狂造谣,说几次都梦到了山神爷托梦,龙脉炸伤了,龙凤峡水库修不起来,会死很多很多人。半瞎子半夜里扯着公鸡嗓子,挨窑洞喊话,要大家提高警惕,千万不能中阶级敌人的计。有了这个铺垫,人们就觉得让五斗上山是顺理成章的事,不值得大惊小怪。准备妥当后,地主五斗和秦继舟在众人的张望里,背着他亲自包好的炸药、雷管,腰里系了一盘麻绳,神情庄重地上了山。 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那天的龙凤峡工地,气氛格外庄严,仿佛面临一场生死考验。所有的人都紧着神,邓家英更是感觉心要跳出胸膛了,浑身筛糠似的乱抖,不得不用手扶住边上同伴,这样才能让自己站得稳一些。邓源森要一同上山,被柳震山狠狠拉住,柳震山厉声说:“谁也不用跟去,就给他们两个助手,我倒要看看,是红的能战胜黑的还是黑的能赢了红的。”这么说时,他的目光扫过了马永前的脸。马永前怀疑他们另有计谋,暗暗跟市委打了小报告。一旦他们失败,马永前就能很从容地取代柳震山,真正成为水库的主人!后来邓家英实在控制不住了,感觉心被某个人带到了山上,走上前跟柳震山请命,说铁姑娘队副队长邓家英请命,想去山上。柳震山嘟囔了一句,嘴巴一努,将话头交给邓源森。邓源森恶狠狠说:“你添哪门子乱,回去!”站在另一边的苗雨兰阴阴一笑,鼻尖上露出鄙夷的样子。那个时候苗雨兰的心思已经到了吴天亮身上,邓家英能明显感觉到。女儿家的心事,瞒不过人的。秦继舟对吴天亮构成威胁,这谁也看得见,苗雨兰当然盼着炮放不响。 太阳从东边山头爬过来,穿过几片云层,在邓家英她们头顶上旋了一会,往西边去了。一个上午就这么过去,山上半丝动静没。汗湿在脖子里,心里的浪泛起,沉下,再泛起,打着朵儿,要往山顶上奔了。柳震山狠命地抽烟,邓源森像一头被磨困住的驴,原地使劲打转儿。路波远远地蹲在河边,像个沉默的狮子一动不动。 终于,山顶亮起了黄旗。 第十五章 那一年的很多事至今还刻在秦继舟脑子里,不,深深地烙心上。只是,轻易不敢翻出来。一翻出来,秦继舟会看到别样的东西。所以他怕,所以他深深地藏着。 他是一个躲在记忆暗处的人。 每次踏上祁连,秦继舟总要生出不少忏悔,这忏悔有时来得毫没来由,却又极其强烈,仿佛,流域变成这样,是他一手造成的。这是一种非常可怕的感触,但又抵挡不了,仿佛一口深井,已把他牢牢困住。天旱得厉害,前些日子虽然降过一场雨,但在秦继舟眼里,那不能叫雨,顶多是老天掉下几个泪渣子。有雨的日子一去不复返,很多日子都一去不复返。人生就是这样,老在忏悔中往前走,忏悔成了活着的理由。 这次出来,好像是生了老婆和儿子的气,其实不,怎么可能呢,如果生他们的气,秦继舟相信自己是活不到现在的。尤其老婆楚雅,他似乎已经习惯,爱闹闹去吧,他已没有一点反抗的欲望。 人是不能见啥也反抗的,反抗有时候是那么的无济于事。秦继舟是动过离婚念头的。他们的结合在当年来说是件挺轰动的事,水库修一半时,北方大学突然组织了学习团,到龙凤峡等几个水库接受教育。楚雅兴奋地来到龙凤峡工地,见面就说:“我爸夸你呢,干得好棒。” 她爸那时是北方大学副书记,她妈更是不简单,在省里。秦继舟在下面的一应表现,都通过特殊渠道传到他们夫妇耳朵里,让女儿到龙凤峡工地,不能不说有某种目的。 这目的很快被挑到明处。秦继舟因为成功攻破龙首山爆破难关,将全新的爆破办法手把手教给工地爆破人员,一时成了英雄,好多记者来到龙凤峡,大力报道他的英雄事迹。很快,一道嘉奖令颁了下来,给他亲手戴上光荣花的,就是自己未来的岳母,一个漂亮得让人咋舌的中年女人。此后不久,一个落雨的夜晚,秦继舟被请进谷水地委招待所,跟他谈话的是楚雅的父母。他们说:“我们已决定把女儿嫁给你了,有你这样一个红色样板做我们的女婿,我们很高兴。你有什么想法,可以说出来。”说完后,夫妻俩对望一眼,等待他的回答。秦继舟好不吃惊,那时候他脑子里真是没有结婚概念的,就连恋爱这样的想法也不敢有,觉得是种耻辱。所有的人都在为社会主义建设奋斗,都在鼓足干劲,大干快上,他怎么能谈情说爱呢?资产阶级的东西万万要不得啊。可跟他谈话的是组织,是……他垂下头,半天不作声。楚雅母亲矜矜一笑:“看来小秦是同意了,好吧,我们做父母的就不多说什么了,你们还有一段时间,可以互相接触一下,增加革命感情嘛,时机成熟时,我们会通知你,婚礼我们会抓紧张罗的。” 说完,夫妇俩就走了。秦继舟还没回过神来,就有两拨人先后走进来,都是代表组织跟他谈话,要他珍惜这机会,要他接受组织考验,要他拿出满腔热情来,迎接挑战。他们把爱情也说成是挑战,口气就跟要他赴汤蹈火一样。秦继舟还能说什么呢,那是一个组织决定一切的年代,个人在组织面前,除了响应和服从,是没有任何发言权的。 有发言权的是楚雅。她突然做出一个决定,留在龙凤峡水库不走了,要跟秦继舟并肩战斗。战斗的结果就是在龙凤峡水库大坝将要合龙的前一天,在水库工地举行了神圣的婚礼。 而在那一天,水库工地上同时发生一件离奇事,铁姑娘队副队长邓家英失踪了,派出去很多人都没找到,她的父亲邓源森怒气冲冲说:“姓秦的,你真他妈不是东西,我女儿要有个三长两短,我把你丢河里当沙洗!” 那一刻,秦继舟才恍然明白,这对父女这么长时间里对他隐藏了什么。天啊,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嘛!他大张着嘴,吃惊地望着邓源森。然后回过目光,盯住自己的准妻子。他的目光瞬间变得迷茫,变得恐惧而不安,不知所措。楚雅及时地说:“继舟你镇定点,不就丢了一个村姑,你惊慌什么?”又骂邓源森:“这个男人好粗野,他有什么权利教训你?这里的人咋都这么粗野啊——” 粗野的并不是别人,正是楚雅。这是婚后很久秦继舟才明白过来的,可是晚矣。那时候他们已经有了儿子秦雨,在儿子秦雨之前,楚雅不小心还流过一次产。当时龙凤峡水库大坝已经合龙,秦继舟又热情不减地去了南营水库,怀孕的楚雅跟在他后面,谁劝也不回去。他们像一对发了疯的羊,认为只有修水库的地方才有草。其实秦继舟心里明白,楚雅是怕他。那个时候楚雅已经知道邓家英对他是怎么回事了,工地上的人都在风言风语,说他们的邓家英太傻了,人家秦大学怎么会看上她呢?人家是省城来的,又是大学老师,后面还站着有权有势的岳父母,怎么可能对一个乡下妹子动情呢?很快有人反驳,乡下妹子咋了,乡下妹子就不能喜欢别人?马上又有人叹:“能,咋不能呢,可喜欢了又能咋,差点把命搭上,喜欢不起啊。” 是差点把命搭上。 得知秦继舟要跟楚雅结婚,要成为省里来的楚雅的丈夫,邓家英哭了几夜,然后上了香林寺,她要到香林寺当尼姑。没想到寺里不久,害了一场大病,差点就把命丢在那座孤寂的寺院里。要知道,那年的香林寺是没有人的,僧侣们全让破四旧的赶出了庙宇。若不是放羊的老羊倌,怕是…… 邓源森怒从心起,差点一把火将寺庙烧掉。 秦继舟的步子终于停在了龙凤峡水库面前。峡还是那个峡,两山对峙,奇峰剑影。北边的龙首山昂着骄傲的不曾屈服的头颅,高高的两个龙柱已不在,当年被他亲手炸掉,当时还无比激动,觉得干了件惊天地泣鬼神的事。龙眼处已是千疮百孔,面目全非,但山的气势还在,这么多年了,它的气势咋就一点不减呢?缓缓转过身来,南边的铁柜山却成了另番景色,满目的绿已不再,茂盛的植被成了残留在记忆中的美丽碎片,永远不再复现。现在的铁柜山,树没了,灌木没了,跟龙首山一样,光秃秃的,除了苍凉,再就是粗鄙。是的,粗鄙。当山失掉灵色失掉水一般的记忆后,除了粗鄙还能剩什么? 一座山在短短几十年间从满目翠绿变得惨不忍睹,除了无休止的砍伐,怕是河成了主要原因。每每看到这山的荒凉,秦继舟就不由得这么去想。有人说当年修水库坏了龙脉,结果一水库的水没养住一座山,愣是把铁柜山的绿给冲没了。秦继舟不信。流域内已有不少山变成这样了,毛藏草原都变得干瘪,变得枯瘦,何况缺雨少水的山。 水啊。秦继舟长叹一声,回过身去,目光怔怔地盯住了库区。 这还能叫水库吗?两山之间,窄闭的峡谷里,一座大坝孤独地立着,奔腾的河已不在,咆哮的水已听不见,眼前呈现的,是洗脚盆就能舀尽的一汪可怜的脏水。两只鸭子疲惫地走在树皮一样干裂的库区里,一只断了尾巴的黄狗迈着散淡而又乏力的步子,不时停下,冲天汪汪上几声。 天没有回声。 风也是静止的,天空晴得没有一丝儿云,整个山谷死一般的寂,压抑的能让人背过气去。 当年的火热场面呢,人山人海那个阵势呢?不是说人能胜天吗,怎么人让天逼成了这个样子? 秦继舟久久地盯着库区,盯着那座大坝。这座大坝对他这一生,有着太多的牵连,太多太多的爱与恨。不只是爱情,绝不是,秦继舟是一个把爱情埋葬了的人,他知道爱情在某个人逃逸到寺庙的那一刻,就已彻底死去,再也不可能复活。他这次来,是想搞明白一个问题,这辈子,是不是真错了,错在哪里。 错在哪里啊—— 蓦地,耳边又响起地主五斗的声音:“人算啥,天又算啥,人不过是只虫子,谁都可以踩死你。天是网啊,鹰都冲不破,你想?再者,人干吗要跟天斗,人跟人斗的还不狠吗,还不狠吗?还要跟天斗,战天斗地,临终,账都要算到人头上,算到人头上啊——” 那时候,他跟地主五斗已经很要好了,这要感谢路波,如果不是这个老右,那年他跟地主五斗是搭不上话的,更别说帮他教他。路波起先对他是不屑的,一个整天被枪押着被半瞎叹牲口般喝叹着的落魄男人居然敢对他不屑,这让秦继舟很不理解。可是有天夜里他从窑洞里翻出一撂纸,用来写认罪书的麻纸上绘着各种各样的图,细一看,竟是在为大坝完善着设计。 倏忽间,秦继舟就明白了,柳震山为什么要把路波从别的地方押来,为什么又将他跟地主五斗关在一个窑里,原来是有目的的啊—— 那是秦继舟第一次冷静下来思考问题,也是秦继舟第一次从内心里把自己隐掉,以仰视的姿态去打量别人。他感到了自己的无知、浅薄。他冲路波说:“失敬,失敬啊。” 路波怀疑地打量着他,不相信秦继舟这样的人会对别人表示出尊敬,当秦继舟第二句话出来时,路波的眉头松开了,心里宽慰了一下。 秦继舟说:“我太自以为是了,现在我才明白……”明白什么他没说,或者他还没完全明白过来,但这态度已经起了作用。路波友好地看着他说:“峡谷地质条件复杂,水流湍急,大坝必须安全,万年大计,安全为本。” 秦继舟又是一震,换了他挨批挨斗,怕是心里断然不会这么想。一个没有仇恨的人!忽然间,他心虚了,近乎虔诚地看着路波,等待他后面的话。路波却不再说什么,捧起那些纸,低头思考去了,不时拿出铅笔,在图上补充些什么。秦继舟傻站一会,乖乖坐下来,眼神里终于有了敬畏。 人对人的征服其实是瞬间的事,这点人比动物简单,但人对人的敬仰却是很漫长的一个过程。此后若干年,秦继舟心里便有了神。后来他们说到了放炮,路波还是坚持己见,一再强调龙首山根本就不适合做料场,要求指挥部马上将料场选到对面铁柜山上。 “想得美。”一旁听着的地主五斗忽然插进了嘴。 “你是巴望着多死几个人吧?”路波毫不客气地挖苦道。 “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有的人轻如鸿毛,有的人重若泰山,我是鸿毛。”地主五斗一边拿针挑烂手上的血泡一边说。 路波斜他一眼,慢悠悠说:“还是批的不够,多挨几绳子你就老实了。”恰在这时,山上突然传来一声响,一股尘烟之后,那面让人心惊的白旗又举了起来。山下顿时哑巴。白旗跟死亡是连在一起的,如果有人受伤,山上举的是黑旗。 良久,两个被改造的人抬起头来,互视一眼,路波带着仇恨似的说:“又死一个,你打算装多久?” “我没装!”地主五斗恨恨说。 “你装!” “没装!” “装!” “我没!”地主五斗突然跳出几个蹦子,然后一泄气,像条死狗一样瘫地上不动了。过了一会,见秦继舟傻呵呵地看着他,突然来了劲:“有本事你上山啊,干吗要把他们糊弄上去?” “我没糊弄。”秦继舟说。 “放屁,不是你是谁,你个吃五谷不拉人屎的,那是人命啊,六个,让你白白害掉六个,都还没结婚呢,呜呜……”五斗哭了起来。 “我真没有。”秦继舟还在狡辩,他不认为发动大家上山是闹剧,他还是认为什么艰难险阻都能战胜,就看我们有没有决心。这个被热情冲昏头脑的年轻人,那一年的确是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的。 “你是鬼,真想一铁锨砍死你!”地主五斗恨恨说完这句,起身,孤独地往河边去了。路波点上烟,腾云驾雾地抽。这天路波告诉秦继舟,这个工地上几千号人,真正能在龙首山放响炮的,怕就一个五斗。 “那就让他上山啊,立功赎罪。”秦继舟急不可待地说。 路波极其失望地剜他一眼,慢吞吞道:“他没罪,赎罪的应该是你。” 这话让秦继舟全身一阵痉挛,罪这个字,第一次跟他挂上钩。不过路波并没放弃,两天后他跟秦继舟说:“想不想冒险?”秦继舟不明就里,他已经不敢在路波面前轻易说话表态了,说什么也是错误,只好老老实实听他把话讲完。路波接着说:“你可要想好,上去只能成功,不能失败。他是批斗对象,万一出事,他的命保不住。” “没这么严重吧?”秦继舟吓得白了脸。 事实表明,那次如果不成功,他顶多被摘掉头上的光环,对地主五斗来说,却是万劫不复的深渊。所以跟着五斗上了山,五斗说什么他都不敢犟嘴,老老实实按人家说的去做。 他大开了眼界啊。 在此之前,秦继舟根本想不到放炮还有那么多学问。大学里没学过,只是从相关书籍上看的。在他看来,放炮不过是一项简单劳动,胆大心细便可。那么大一座山,炸几块石头还不容易?等到了山上,一看,登时懵了。这哪是山,简直就是狼牙! 地主五斗先是带他看了一遍,凡是前面放过炮的地方,五斗都看。看完就摇头,就叹息,就唉唉地叹个没完。后来说,反了反了,逆着放而不是顺着放,全反了,怪不得呢。秦继舟并不懂正与反,眼睛被血刺得生痛,几乎不敢睁眼,有条胳膊还夹在石缝里,没拿出来。他居然认出了那条胳膊,是邓家山大队民兵五羊的,五羊是全工地发动后第五个报名的,家里穷,跟同村的石榴好上了,石榴家不同意,嫌穷,五羊想立功,立了功石榴家就不能不同意了。谁知…… “过来!”秦继舟还盯着五羊的半截胳膊发呆,五斗厉声喊他一句,道:“上了山,心里就甭再想别的,啥也看不见,知道不?”秦继舟傻呵呵地点头,五斗指着面前的岩石说:“炮眼从西往东打就顺了,再者不能挨这么密,这伙狗日,一口想吃个胖子,哪能打这么密,不出事才怪。”说着,掏出怀里锤子,开始敲点。 五斗说:“先放两个,不能急,试探一下山性,山是急性子,你就得是慢性子。山要是慢性子,你急也无用。” 山有脾性。这是秦继舟那年学到的又一个知识,后来才知道,这不是知识,这怎么能叫知识呢,这是活人的理啊。这话是地主五斗说的,同样的话地主五斗还说过很多,他这才陆陆续续明白,不只是山,河也有脾性,路也有脾性,就连一块石头,也保不准会有性子。万物皆是,何况人乎?五斗居然说了句文言文。这个五斗啊。 五斗一前一后打出两个眼,把他叫跟前,如此这般讲了一通,然后让他出去。秦继舟不离开,五斗火了:“有些东西能学,有些不能学,出去!”秦继舟就怏怏不乐地出去了,站在了安全处,操作面上只剩了五斗一个。结果,那天的炮响了,成功极了。一前一后,两声过后,大片的石块很讲规则地落下来,一块也没落在操作面上,全都乖乖地滚到了山下。山下雷鸣般地欢呼时,地主五斗抹着头上的汗说:“记住了,下去之后就说是你放的,千万甭提我。” 许多年后,秦继舟才明白五斗那么做的用意。当年是坚决不许四类分子和右派成功的,所有的错误和失败都可以归到他们身上,成功却不许沾半点。于是他再次成名,省报辟出半个版,专门介绍了他的事迹。 某种程度上说,是地主五斗促成了他跟楚雅的婚姻,这个五斗呀。 秦继舟的脚步稍稍往前挪了挪,恍惚间,他又看到了地主五斗,这个话不多,每说一个字都能砸在别人心上的荒怪诞男人,真是折磨了他一辈子,一辈子啊。 那条断了尾巴的狗跑过来,嗅嗅他裤角,想摇尾巴,又没摇,抖抖身子,一身乱毛就飞舞在了他裤管处。秦继舟看见堤坝上走来一人,是位老者,颤巍巍的。走近一看,认出是水库管理处的老张头。 “秦教授啊,失敬失敬。”老张头客气着,拿脚踢了一下黄狗,让它规矩点,别乱舔客人裤子。老黄狗委屈地吐了下舌头,伤感而笨拙地走了。秦继舟说:“还没退啊,以为你早退下来了。” “早就退下来了,家里闲不住,又来了,现在不看水库,看坟。”老张头说。 “坟?”秦继舟疑惑地问。 “嗯,是坟。塌了,老书记的坟进了水,老鼠在里面造窝,跟县里汇报几次,没人管。五斗坟里去年还跑出一窝兔子呢。这人,死了也不安闲的。”老张头说着,引秦继舟往堤坝北面库管处院子里去。秦继舟脚步几次停下,目光长长地伸过去,望住山脚下那片荒凉的茔地。 五斗睡在那里,老书记柳震山睡在那里。当年死去的人,一个也没能回家,全都睡在那里。 库管处已经没几个人了,原来热闹的院子,现在怎么看怎么荒凉。值班的是位小姑娘,她不认得秦继舟,所以秦继舟的到来并没带给她什么喜悦。她抬着目光,忧愁地望着天。老张头跟她介绍了秦继舟,说是省里来的秦专家,当年这座水库就是他指导着修的。姑娘鼻孔里嗯了一声,又把目光伸向天空。她一定是失恋了,或者就是在想,哪天才能离开这鬼地方,到县城或者更好的地方去。玻璃窗户里探出几双眼睛,见是无关紧要的秦继舟,又收了回去,并没人出来欢迎。秦继舟跟着老张头进了房间,老张头叹说:“就这样子了,你全看到了,就这样子了。” 夜里,等老张头睡下,秦继舟一个人摸索着出来,幽灵一般往坟茔那边去。每次到峡里,这道功课总是少不了。有时是一人去,默默地坐半个晚上,摸着黑挨个儿添把土。有时就那么坐着,像是跟他们这伙人生气,尤其五斗,他怎么能那么早就死去呢,不是说要跟他当一辈子伙计吗,不是说要把女儿送到省里读大学吗,还让他亲自教。怎么就走了呢? 夜好浓,浓得化不开,心事也浓得化不开。老了,心事却越来越重,年轻时活得多简单,多直白,现在反而…… 到了坟前,坐下,什么也没带,空着手来。以前带这带那,来了就给他们,让他们吃,让他们抽,让他们喝,可他们理都不理他,全都冷着脸,冷着脸啊。现在索性啥也不带,空着手来,看看他们能咋? 先在老书记那坐了坐,想说啥,说不出,全堵在心里。活着时没觉得这人有多了不起,就是后来当了地委书记,也觉得没啥了不起。对他总有意见,对他的建议老是排斥。关于这条河,关于这流域,他提过不少意见,可,算了,人都走了,还说什么呢。不过现在,坐在老书记坟前,秦继舟忽然就糊涂了,是自己过激,还是老书记保守?当年很多争论,很多怀疑,怎么就一一被老书记的话验证。移民是他提出的,老书记反对过,可最终还是移了。上游打井取水也是他提出的,老书记当年坚决反对,最终还是在政策的强压下实施了。于是乎,龙凤峡上游,邓家山甚至更上游处,一年就打出五十眼机井。水滚滚而来,下游浇得那个滋润哟。毛藏高原那边,也未能幸免,当初老书记是坚决反对开采地下水的,是他,过高地估计了地下水藏量,提出了开发上游,涵养下游的理论,结果…… 想着想着,他腾地站起来,跳到了五斗这里,骂:“五斗你说,你说啊,真是我错了吗?”不等五斗回答,他就捶起胸来。还用得着说吗,事实摆在眼前,事实胜于雄辩啊。可他想不明白,自己咋能一次又一次地提出过激观点呢,难道他对这条河,对这流域,真如老书记说的,没有感情? 不,绝不!他相信,自己是有感情的,有啊。一股泪滚下来,模糊了他的眼。怎么能说没感情呢,他觉得自己是把整个心融了进去,融了进去啊,怎么就……再后来,他就越发痛悔得不行了,他一次次地想起五斗,想起那个狡黠诡异,爱耍点小聪明,心里藏着不少小九九的家伙,那个人精。 他难过得要死了,五斗的死,是他一手造成的啊…… 那年他终还是跟楚雅完了婚,邓家英是失踪了,可并没阻拦住什么。历史的车轮真不可阻挡,这话放之四海皆准啊。指挥部破例腾给他们一顶帐篷,做他们的新房。工地上破天荒开了一坛子酒,他的丈人丈母娘都来了,笑嘻嘻地给大家敬酒,分发着喜糖,边敬酒边说些严格要求的话。后来在吴天亮和苗雨兰面前停下,非常认真地说:“你们也要加油啊,早日请我们吃喜糖。”吴天亮拉着脸没说什么,看得出他对这样的祝福并不心存感谢,苗雨兰却已心花怒放,合不拢嘴地说:“多谢两位首长,我们还想让两位首长当证婚人呢。” “好啊。”楚雅母亲说了一声,扬起目光,瞅了瞅天上的云。“要下雨了。”她说。楚雅父亲将目光从苗雨兰身上挪开,装模作样也看了看天,点头道:“是要下雨了,我们到指挥部去吧。” 雨果然噼噼啪啪下了起来。婚后第三天,大坝要合龙了,这是多么激动人心的一刻啊,苦战两年多,就等这一刻。龙水河像是格外高兴,忽然间水就涨了老高,超过了人们的预期。路波很紧张,吴天亮也很紧张,这样高的水位,这样急的水流,合龙是有危险的。吴天亮建议,要不再延缓几天,等水位回到可控高度。马永前拧起眉头,不满地教训道:“什么意思,又想退缩?”吴天亮不敢再建言了,这个时候的马永前已很有权威,不久前龙山县城爆发过一场武斗,造反派差点将柳震山揪出来,给他戴上牛鬼蛇神保护神的帽子。柳震山的脚步已经很少到工地,吴天亮的地位岌岌可危。 “秦大学你说,这样的水位合龙有没有危险?”马永前将话头转向秦继舟,目光有点逼人。秦继舟望着咆哮的河水,一时无话,心里也在不断嘀咕。一边的楚雅急不可待替他回答:“报告首长,越是有危险,我们越是要向前。” 秦继舟刚想拿眼瞪楚雅,马永前说话了,马永前的口气很硬,他道:“听到没有,你们还没一个女同志有胆量。命令下去,各营做好准备,大坝按时合龙!” “是!”一直护卫在马永前身边的半瞎子双脚啪地往跟前一并,敬了一个标准的礼,同时不满地瞪了吴天亮一眼,跑步走了。苗雨兰情急地拽了一下吴天亮,催促他快快表态。吴天亮却把疑惑的目光投向秦继舟,那目光里有哀、有怨,更有担忧。 秦继舟佯装看水位,将目光扭开。楚雅走过去,拉住苗雨兰的手说:“不怕的,有我家继舟在,根本不用担心。”苗雨兰一扭身道:“怕不怕还说不定呢,光表态顶什么用,得拿出实际行动来。”说完,脸上露出挑战的表情来。 楚雅讨了没趣,有点求救似的将目光搁马永前脸上,马永前兴高采烈说:“让那些胆小之人看看,龙山人民一定能创造奇迹。” 的确是奇迹。水位高过安全水位将近一米,而大坝合龙留的口子又比设计宽出三米,这三米是故意留下的,目的就是为了奇迹诞生。各营早已准备好,就等总指挥马永前一声令下。马永前站在大坝最高处,身前身后都是荷枪实弹的民兵,仿佛他不是水库工地总指挥,而是带着百万大军,要冲破敌人封锁线,直达会师地。十分钟后,工地上响起一声枪响,大坝合龙开始了。 数百辆架子车拉着石头,在各营营长的指挥下,争先恐后往合龙处涌来。几千号人不顾水深路滑,手拉着车,肩挑着筐,以排山倒海之势,奋勇冲向大坝合龙处。这个时候是没人敢犹豫的,那是一场争时间抢速度,具有高度组织性和纪律性的战斗,也是一场人与自然的巅峰对决。秦继舟和吴天亮各站在大坝豁口两边,手里挥舞着红、黄两色指挥旗,两位民兵替他们拿着小喇叭,喇叭里传出他们的叫喊声。奇怪的是,两个一直暗暗较劲儿的技术人员,那一刻思路是惊人的一致,喊出的话都一模一样。工地上的人更是心劲一致,谁都铆足了劲儿往豁口处投石头,投草袋…… 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三个,四个,终于,水流被截断,凶猛的龙水河开始驯服,浪涛冲下来,在新起的围堰上剧烈碰撞,溅出几米高的水花,然后打个猛旋,呼啸着往两边去了。秦继舟和吴天亮脸上终于露出轻松,站在极高处的马永前也松下眉头,长长吐一口气,他可以提前庆贺胜利了。 哪知就在这一刻,上游突然冲下一个浪,浪头足有两米高,像匹脱缰野马,又像一只怒兽,疯狂地朝大坝冲来。吴天亮看见了,暗叫一声不好,秦继舟也看见了,心里连惊几下。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浪已重重打在刚刚堆起的围堤上。在边上指挥的邓源森大叫一声:“水要冲过去,快!”秦继舟也下意识地喊了一声“快”。可是来不及了,那股不期而至的浪目空一切地跃过刚起的堤坝,在众人眼前跳几个漂亮的舞步,放肆地冲向下游。 水一漫顶,意味着合龙失败,千钧一发的关头,坝上响起邓源森的声音:“跟我跳,造人坝!” “造人坝!”不知是谁跟着呼应了一声,就见邓源森一个猛子跃下去,稳稳地站在了水里。接着,堤坝上响起“扑通扑通”的声音,人们扔了筐,扔了锨,扔了架子车,一个个跟着往下跳了。 那是多么惊心动魄的一幕啊,很多年后想起来,秦继舟仍然感觉到心惊肉跳。那个时候,他脑子里全乱了章法,根本就想不出应对之策,心里只一个声音,完了,完了,彻底完了,前功尽弃啊,功亏一篑!感叹邓源森魄力的同时,也暗自纳闷,他怎么就能想到用人体筑坝呢?后来才知道,那是山里人修水库常用的一种方法。没有方法的时候,拿命赌就是最好的方法。 那一天,前后不到半小时,河里跳进两千号人,吴天亮下去了,秦继舟下去了,邓家英下得比他们还早,就连苗雨兰,也情不自禁跳了下去。大坝上站着的楚雅目瞪口呆,她不敢跳啊,这可是拿命玩,她当然玩不起。她看看高处的马永前,见人家虽然惊惶失措,却无跳下去的意思,便也心安理得起来,不过很快,她就冲水里喊了:“继舟,秦继舟,你咋这么糊涂啊。” 那天真是糊涂了,以后只要一想起这事,秦继舟就会这么忏悔。他糊涂啊,他怎么能跳下去呢。他不跳,水里的人很有章法,他们都听邓源森的。他一跳下去,下面立刻乱套。邓源森冲他断喝一声:“谁让你下来的,二柱,把他拖上去!”叫二柱的立刻挣扎着冲他过来,想把他提走,可是水太猛了,浪一个接着一个,咆哮声淹没着一切。有人摔倒,爬起来,又摔倒。邓源森大喊着:“抱住脖子,堵人墙!”人们就互相抱住脖子,像一根铁链子那样串起来。秦继舟也想做里面一个链,太想做了,于是挣扎着过去,想在人墙中间找自己的位置。邓家英看见了他,从人墙中抽出身子,吃力地冲他喊:“到这边来,秦……”后面的字没说出来,邓家英被一个浪打翻,连站几下,没站起,哗就越过了堤坝。 “家英!” “家英!”水里连着响起几声,第一声是秦继舟喊的,第二声是她爸邓源森喊的。但是邓源森并没扑向女儿,他站的位置太重要了,一旦松手,整个人坝就会倒掉。不知为什么,秦继舟忽然就明白,这个时候该他出手了,再不出手,怕有些事就再也没了机会。于是他猛地一跃,像个游泳高手一样冲向邓家英。 堤坝上响来撕心裂肺的一声:“不要,继舟!”楚雅非常清晰地看到了水中那一跃,她的声音完全失真。随后,她就发疯似的往堤坝上跑了,她的哭声在那一天格外响亮。 秦继舟根本就不会游泳,这个北方大学的水文水资源教师,居然是个旱鸭子,水技实在糟糕得很。说的也是,那一工地的人,又有几个会游泳呢?连呛几口水后,秦继舟似乎站了起来,可是一个浪冲过来,重重打翻他,秦继舟被恶浪席卷着,狠狠地撞向一块石头。随后,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隐约记得,被浪打晕的那一刻,他是喊过一声家英的,是的,他喊的是家英,而不是邓家英,也不是小邓! “秦大学!”人墙里突然传来一声。谁也没注意到地主五斗啥时跳下水的,筑人坝根本轮不上这些坏分子,他们没有资格。他们跳下水,很有可能是搞破坏,所以事先马永前再三叮嘱,一定要看管好这些坏分子,包括右派路波。 但是地主五斗跳下了水,不但下来了,还结结实实成了人墙中的一员。 眼见着秦继舟像死去的鱼一样肚子朝天被水卷下去,地主五斗恶狠狠骂了句娘,一个猛子扎过来就不见了。 那天的场景此后多年里被人反复提起,但人们更多的把话头集中到了吴天亮身上,因为那天的邓家英是吴天亮救上岸的,不管苗雨兰多么伤心,多么的不情愿,这个事实却被几千号人看到了,而且经久不绝地传诵着。关于地主五斗,那年却成了一个禁忌,他救了秦继舟不假,但此事被马永前一句话就否定了。 “他哪是救,他是想趁乱谋害。” 以后多年,再也没人敢提五斗,更不敢说是他救了秦大学。不敢说啊,说了,下场比五斗更惨。但是,地主五斗死了,被大水冲走了,人们只找到他一只鞋,其他的,啥也没了。 没了。 葬在山下墓里的,不是地主五斗,是那只鞋。 路波流着泪说:“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才把你推上岸,才把你推上岸啊,这个五斗。” 一阵风吹来,卷起一股子尘埃,风中夹杂着几片落叶。风是黄风,整个世界瞬间也变成了黄色。 跪在五斗坟前,秦继舟眼里哪还能止住泪。 第十六章 手术过后,邓家英恢复得还算快。邓朝露的心情也好了许多,不像刚听到噩耗时那么绝望那么悲恸,再也不敢跟母亲怄气,无微不至地照顾着。 邓家英的气色比刚做完手术好了许多,已经能看报纸了。这天她看着《祁连日报》上的一条新闻说:“露啊,妈得回去,处里工作有了问题,妈住在这里心不安。” 邓朝露问怎么了,邓家英说副省长下去检查工作,对流域治理中存在的八个问题提出了批评。邓朝露不屑地说:“才八个啊,还以为八十个呢。” “露你怎么说话呢,妈是认真的。” “我也没乱说,我看省长还是官僚,让我检查,八十个都不止。你们那能叫治理,纯粹应景儿。”邓朝露在给母亲削苹果,皮削了一半,手上一用劲,断了,叹一声,接着削。邓家英的脸就阴了,女儿话说得没错,很多事都是在应付,都是做给上级看,就这,还应付出不少问题。 正想着,处里来电话了,打电话的是副处长毛应生,先问过病情,接着就汇报工作,说处里三项工作挨批,书记发火呢,尤其是关停并转工作,已经挨省长批了,请示怎么办。邓家英对着电话叹气,这能怪处里吗,处里有多大能耐,能把那些厂子关掉? 关停并转是去年三月提出来的,围绕流域治理,省市出台一系列政策,其中最强硬的一条就是对流域内污染严重,对生态破坏大的十二家企业关停并转。这项工作本来是发改委负责,后来吴天亮又让流管处拿方案,因为流管处负责整个流域治理方案的提出与修订,涉及哪个方面,再由相关对口部门出面落实。企业关停并转牵扯到方方面面,稍有不慎,就会触动敏感神经。有些神经是根本碰不得的,碰了,你的麻烦就来了。结果,一年下来,邓家英里外不是人。工作原地踏步走不说,开罪的人,已不止一个两个,而是一大片。她曾无不悲凉地跟副处长毛应生说:“我们这不是治理,是添堵。我看不等流域治理有效果,你我就得滚蛋。” 副处长毛应生年龄跟邓家英差不多,参加工作晚一点,学农的,几年前从农科所调来。调他来的目的是想在流域内推广生态农业,依靠生态农业,建设节水型社会,这也是治理的一个方向。可是几年过去了,生态农业还只是一个提法,并未推行开来。 推行不开啊。如今要做一件事,咋就那么难? 不由得就让人怀念那个年代。那个年代虽说有这个不是那个不是,但,只要一声令下,全民立马动员起来。几乎没任何阻力,哪像现在,往前迈半步都那么难。 毛应生又将话题落到冶炼集团上,说冶炼集团那边理都不理,怎么办? 一提冶炼集团,邓家英的头猛就大了。这十二家企业中,最最煎熬她的就是冶炼集团,龙头企业无所作为,其他企业全都看着,怎么关停? 半天,她冲毛应生说:“你派车来吧,接我回去。” 邓朝露一听急了,一把夺过手机:“想回哪里去,病要紧还是你的工作要紧?” 邓家英讪讪笑了笑,面部表情又紧起来:“露啊,妈工作了一辈子,这么躺着,心慌。” 邓朝露一把将母亲扶起,带着脾气说:“那就坐着!” 娘俩正较劲,门推开了,市委书记吴天亮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他的秘书,一个长得有点秀气的白面书生。邓朝露知道秘书的名字,叫周亚彬,毕业于人民大学历史系,研究生学历。 “小露啊,辛苦你了。”吴天亮巴结似的冲邓朝露笑了笑。自打吴若涵和秦雨结了婚,邓朝露见了吴天亮再也没了那份亲热,以前总是吴叔叔长吴叔叔短的,现在见了,顶多点下头,不高兴了,头也不点。吴天亮来,她走,把人家晾在那里。邓家英劝过她,邓朝露听不进去。 邓朝露照样还是没说话,头一低,出去了。吴天亮赶忙冲秘书使个眼色,年轻的周亚彬跟了出去。 病房里只剩了邓家英和吴天亮。手术后,吴天亮通过关系让医院安排了一个单间,说照顾起来方便。邓家英开口道:“刚才毛处长打过电话,这次是不是挨批挨得重?” “没那回事,你安心养病,工作的事,让他们操心就是。”吴天亮应承着,替邓家英剥了一根香蕉。邓家英不想吃,手术不但让她失去了一对胸,也失去了对食物的美好胃口。吴天亮硬将香蕉递她手里,关切地询问了恢复情况,邓家英叹息说:“就这样了,现在是活两年还是活两个月的区别,如果不是小露,真想这么走了。” 这话有点凄凉,屋子里的两个人同时愁了脸,吴天亮心里七上八下,其实他是想让邓家英回去的。流域治理工作挨了上级批评,很多要开展的工作至今开展不了,马上又有中央检查团下来。不争气的是,沙漠水库上周彻底干涸,一滴水也没了。这些事堆在心中,他这个市委书记坐立不安,恨不得摇身变成东海龙王,给祁连山区降下百年不遇的暴雨来,把整个流域浇个透。可一看邓家英如此情况,又说不出口。不能让一个重病患者替他排难解忧啊,这样做他算是什么了! 太残忍。 默坐了一会儿,邓家英问:“小露的情况,你跟周秘书说了?” “说了。”吴天亮应了一声。将周亚彬调来身边,也是吴天亮精心考虑过的,在邓朝露的事上,他不能一点作为也没有,必须想办法把亏欠的还了。小伙子才学不错,本科读的是历史,研究生读的经济管理,如果培养得好,将来一定有作为。可…… “你觉得,成的把握有几分?”邓家英现在是真急了,只要来人,就忍不住反复念叨小露的婚事,见人就拜托。 “让他们先接触接触吧,这种事咱不能太急。”吴天亮不是敷衍,依他的观察,周亚彬对邓朝露挺有意思,好几次在他面前提起小露,可小露这丫头,就是冷着不接招。今天他特意把周亚彬带来,目的就是多给他们创造一些机会。 “咋办呢,你说这事咋办呢,我这当妈的,咋就这么不称职啊。”邓家英说着,嗓子里拉起了雾。吴天亮要劝,却不知道怎么劝,只能陪她叹息。叹了一会,吴天亮说:“现在重要的还是把你的病养好,只要你精神了,小露的心情才会好。”说话间,伸手掖了掖被子,将邓家英露外面的半条胳膊盖进去。这个动作带着那么一点温情,也带着……邓家英忽然就忍不住,伸手过去,似乎想握一下那只手,却又惶恐地躲开,扭过头去了。吴天亮愣在那里,这么多年了,她在他面前还是那么谨慎,那么的不肯给他一次机会,哪怕握一下手也行啊—— 倏忽间,吴天亮的心思就飞远了,苍苍茫茫,带着迷乱,带着恨憾,飞到了那个久远的年代。 吴天亮心里也有苦啊,那个荒唐的年代,错给了他一份奢侈的相思。作为青年的他,心里那么郑重地藏过一个人,想过一个人,明明知道那人心里没他,也不可能爱上他,他却贪婪而又隐蔽地将思念包裹起来,不让任何人看到。直到大坝合龙,直到他们两个挣扎在洪水中,他还是没敢把心里话吐出来。当时是有机会的啊,上苍给了他那么好一个机会,他却无能地错失了。 他是懦夫。很多年来,吴天亮都这么诅咒自己,他对自己简直要恨死了。懦夫是没有资格获得爱情的,因此他这一生,在爱情上恓恓惶惶也不足为怪。 “路波,他还好吗?”见吴天亮不吭声,邓家英声音低低地问。吴天亮哦了一声,慌忙将思绪从乱云一般的怔想中收回,道:“正要跟你谈他呢,他马上要退了。” “退了?”邓家英为之一震。 路波是半月前离开医院的,他守在医院,邓家英不习惯,又怕把他的身体熬坏。女儿一来,就硬让他回去了。走时路波像有什么心事,没说,邓家英就一直惦记着。这阵听吴天亮说要退,邓家英甚是诧异,又问:“不是还没到年龄吗,怎么会退呢?” “年龄还有一年吧,身体不好,再者,老路现在心思根本不在工作上,省里总站对他很有意见,所以就……” 看着吴天亮吞吞吐吐的样子,邓家英蓦地想到另一层,脱口问:“是总站有意见?我怎么觉得是有人急着想让他退下来呢?”她的脸色已经阴了,看吴天亮的目光也发生变化。吴天亮不傻,听出了话外之音,强辩道:“家英你乱想什么,这事可跟我无关。” 邓家英诧诧地盯了吴天亮半天,扭过脸,失望已经笼罩住她,忽然就没心思跟吴天亮继续说话了。如果她判断得没错,定是吴天亮暗中做了手脚,路波在杂木河做的那些个事,让吴天亮很头痛,不止一次在邓家英面前唠叨过。这个人,她是越来越看不懂,越来越不知道他的心思了。也罢,人家是书记,哪能跟她比。 吴天亮知道邓家英会怎么想,并不急,太多的事,是不由人控制的,站在不同角度,对待事物的态度便不同。有些事,邓家英是不知其中苦的,她太耿直,也太死板,这是她一辈子的缺陷。对吴天亮来说,必须学会变通,学会处理一些棘手问题。 目前路波就很棘手,他的做法已经伤害到大局了,必须采取措施。但吴天亮不能明着跟邓家英讲,只能模棱两可一笑而过。吴天亮倒一杯开水,递过来。邓家英推开杯子,她不是气吴天亮,是忽然想起了小露,往起坐了坐,说:“小露他们去了哪,这孩子,书记来了也不知道倒杯水。” 一听称呼换成了书记,吴天亮心里一暗,捧着杯子的手微微一抖,似乎极不甘心,甚至有种冲动,想伸出手来,抚住她的头发或者脸。这个冲动存了大半辈子,就是没敢付诸行动。现在老了,仍是不敢,咋就这么没用呢。他叹一声,恨恨地转过身,心里涌上极深的失望。 就在这当儿,病房门推开了,两人谁也没想到,进来的会是秦雨。 秦雨推开门,原以为会碰上邓朝露,一看没,正要松口气,却见背对着门的是老丈人,一时愕在了那。邓家英赶忙说:“是小雨啊,快进来。” 邓家英住院后,秦家人一个也没来过,手术前还想秦继舟怎么也会来一趟,可是没有。术后这段日子,她一直在想,他为什么不来呢?楚雅当然不会,指不定还幸灾乐祸呢,秦继舟不来,实在是想不通。现在看到秦雨,心里怨气一下没了,急着想从床上下来。秦雨赶忙走上前,按住她的身子说:“阿姨你别动,动不得的。” 吴天亮扫了秦雨一眼,半天不见自己女儿进来,眉头拧在了一起,后来一跺脚出去了,跟秦雨一个字也没说。 秦雨脸有些苍白,这个已经三十岁的男人,到了邓家英面前,仍然显得像个孩子。邓家英并不介意,在她眼里,这一代还没长大呢。 “小雨你快坐,快让阿姨看看,都多久没见我们小雨了。”邓家英极力显出热情来,生怕自己脸色一冷,让秦雨有别的想法。 说实话,对秦雨这个孩子,邓家英是满意的,十二分的满意。她不是没那样幻想过,两个孩子还小时她就想,将来让他们成双成对,多好啊。可惜等他们长大,就再也不敢抱这幻想了。人生总是要发生一些变故,有些变故可以改变掉许多东西,有些变故甚至会成为人心上一个坎,再也越不过去。 秦雨显得很忐忑,显然,这么晚才到医院来,他自己也是有内疚的,甚至不敢去问邓家英的病情,两手局促地放在腿上,一时不知做啥。 “小雨你坐啊,怎么瘦了,结婚了反倒瘦了,是不是新娘子不给你做饭?”邓家英语无伦次,本来是想祝福的,结果话出口却成了谴责。秦雨脸已经很红了,越发不知怎么回答。后来他说了句:“阿姨你要挺住,现代医学条件很好的。” “没事,阿姨真没事的,就盼着你们好。快过来,让阿姨看看,我们小雨都成专家了,阿姨真替你高兴。” 一番热情后,秦雨的不安渐渐消失,说话也自然起来。邓家英问:“你爸还好吧?”秦雨摇头道:“我爸不在单位,去了哪,我们找不到。”邓家英哦一声,秦继舟去下面,她知道的,路波跟他提过,没想他还没回来,遂岔开话题,谈起了秦雨工作。 一谈工作,秦雨立刻话多起来,也流畅许多,告诉邓家英,他跟同事最近拿了一个方案,等邓家英出院,先给她看。邓家英兴奋地说:“今天咋不拿来,阿姨急着呢,你吴叔叔刚才还逼我交方案呢。”关于流域治理,秦雨是有一些好想法的,邓家英跟他探讨过,他的思想远比他们这一代前卫,看问题更深刻。说完忽觉得不对,笑道:“看我这脑子,现在应该叫爸。” 秦雨的脸哗地暗了,好像爸这个字刺痛了他。 正说着,门砰地被推开,邓朝露风风火火闯进来。 “你跑来干啥?”她劈头就问,不等秦雨说什么,手指住门说,“走,马上走,这里不欢迎你!” “小露!”邓家英惊惶失措地叫了一声。 “你走啊,看热闹是不,这里没你看的热闹!”谁也没想到邓朝露会这么疯狂,她从来不这样的,这天却是疯了,居然就撒起了野。闻声赶来的秘书周亚彬想劝她,邓家英冲周亚彬说:“把他请出去,离我远点!” 秦雨落荒而逃。 吴天亮紧步赶来,问发生了什么事?邓朝露竟冲吴天亮也吼:“走开,你们都走开,我妈不需要你们同情,不需要!” 说完,奔进卫生间,唏哩哗啦就哭了起来。 天这时候黑下来,这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第十七章 秦雨拖着忧伤的步子离开了医院。他不该来,真的不该。走在街上,秦雨脑子里反复闪着邓朝露的面孔。她发怒的样子,骂他的声音,一遍遍折磨着他,让他本来就恐慌的心越发不安。他是早就该来看望邓阿姨的,住院的第一刻,他的步子就应该赶到。可是没有。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拖这么久,难道仅仅是因为她跟父亲,或者是母亲?都有,但都不是阻止他的真正理由。那么是什么呢?按说,作为晚辈,他是没有道理去仇恨上一辈人的,无论邓阿姨跟父亲有过什么,跟母亲有多大的仇恨,到了他这里,一切都应该忘掉,只记得他们是长辈就是了。何况邓阿姨对他那么好,小时的关怀就不提了,大学毕业工作之后,邓阿姨给他的帮助还有关爱,尤其工作上的支持,是无人能比的啊。 但他却迟迟将脚步送不到医院里。 这里面可能有吴若涵的因素,他不想隐瞒,新婚妻子吴若涵的确警告过他,胆敢去医院献殷勤,让他吃不了兜着走。怎么个吃不了,秦雨没去想过,可能吴若涵还在吃醋,也可能是在开玩笑,但他提醒自己,没必要在这事上惹吴若涵生气。毕竟他娶了她,她现在是他的妻子。 除此之外呢,还有什么更重要的原因阻止着他?思来想去,还是邓朝露。 秦雨现在搞不清了,自己对邓朝露,究竟是怨,是恨,还是爱? 他是没有理由怨她恨她的,恨她什么呢,难道就因为她是邓家英女儿?似乎站不住脚。但他又确实不希望她是邓家英女儿。她要是姓张,姓王,随便姓什么,只要跟邓家英没有关系,情况可能完全相反。 完全相反啊—— 白房子北边山谷里多年前那一幕,蓦就跳了出来,一下就把他拉到久远中。篝火燃起来,篝火中那张青春的脸,那双明亮的眼睛,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清晰。最后,他将头磕在路边电杆上,死劲地磕。 回到家,吴若涵刚刚洗完澡,披着睡衣对镜化妆呢。这女人有洁癖,一天洗三次澡还嫌不够,有时候半夜都往卫生间跑。或者有自恋情结,喜欢泡在浴缸里看着自己的身体不出来。总之,她跟秦雨的生活习惯格格不入,这是婚前所不知道的。但秦雨并没有马上厌烦,他在努力地习惯。 婚姻就是习惯,这是母亲告诫他的。 看见秦雨,吴若涵叫了声亲爱的,问他去哪了,这么长时间。秦雨无精打采说了句,加班呗,还能咋?吴若涵马上反问:“加班,你在哪加的,我刚跟向敏联系过,她说你根本没在单位。” 秦雨暗自懊恼,怎么编谎越来越没水平?向敏跟他一个研究室,典型的长舌妇加是非女人,一个谁见了都躲的主儿,偏是跟吴若涵亲密得很,两人有事没事总爱凑一起,嘀嘀咕咕,也不知她们哪来那么多共同语言。向敏的丈夫在国外,她属于留守女人。 怕吴若涵纠缠,秦雨装累,慢吞吞地往书房去。没想到吴若涵喊了一声:“你先站住!”秦雨只好停下,目光乏困地看着新婚妻子。 “说,是不是去看你丈母娘了?” “你说什么?”秦雨着实惊讶,吴若涵已经不止一次这么挖苦他了。 “不对,叫丈母娘不准确,应该叫她……算了,叫什么你心里最清楚,说吧,是不是去了医院?”吴若涵捋了下头发,朝秦雨走过来,睡衣半边裸下来,露出半片饱满的胸。 秦雨本想说,我就去了医院,不能去吗?但又怕吴若涵闹个没完,只好道:“你乱说什么,我跟赵工去他们单位,核对资料。” 这个谎话骗过了吴若涵,吴若涵边裹自己的胸边说:“我就说嘛,我老公怎么会无情无义呢,这个向猪,净说醋话,差点让我把醋罐子打翻。” 秦雨目光无神地盯着妻子还算性感的身子看半天,摇摇头,进了书房。 他们住的是三室两厅,单位修的,内部价,有苗雨兰为他们张罗,这些事根本不用秦雨操心,只管享受便是。可秦雨显然不是一个贪图享受的人,苗雨兰很多苦心到了他这,一句领情话都换不到。为此苗雨兰颇有意见,已经不止一次在女儿跟前抗议了。这件事上吴若涵倒是站在秦雨这边,她冲母亲说:“不是你相中的吗,怎么现在又反悔了?做人要大度点,别那么斤斤计较。跟自己女婿过不去的人,迟早会让女儿讨厌的。” “敢?!”苗雨兰白一眼女儿,抱起一堆脏衣服进了卫生间。女儿结婚后,她主动当起了保姆,女儿家务活向来不沾手,她不能让秦家说三道四,只能委屈自己。 这是题外话,不管怎么,苗雨兰是如愿以偿了,把秦雨抢到手,是她这辈子干得最漂亮的一件事。每每想起邓家英母女绝望的目光,她就兴奋得全身发抖,好像自己重新获得爱情一般。 吴若涵跟进书房,娇媚地斜倚在门框上说:“老公,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刚才出版社打电话了,同意我俩署名。” “什么?”秦雨刚刚搁在椅子上的屁股弹起来,吃惊地盯住妻子。秦雨有一本书要出版,这是他多年研究的成果,吴若涵一心想分享这成果,不管秦雨怎么反对,还是坚持要将自己的名字合署上去。这样不劳而获的事,她也能做得出,而且理直气壮。秦雨是个非常严谨的人,尤其学术方面。别的怎么让吴若涵都行,独独这件事他不能答应,而且觉得可耻! “干吗这样看着我,要吃人啊。”吴若涵莞尔一笑,顺手将睡衣往上拉了拉。这睡衣也真是,老往下掉,老把她半片酥胸外泄出来。见秦雨还傻瞪着她,吴若涵丢下一句:“说好了啊,你的就是我的,不能对我小气哟。”说完,一步三扭地往客厅去了。很快,她打电话给向敏。向敏正闲得无聊,一听吴若涵约她去女子会馆,马上兴奋地答应下来。两人约好半小时后见面,还在电话里很响地吻了一声。 秦雨恨得牙齿咯咯响,一月前就发生过类似的事,吴若涵将他两篇没来及发表的论文掠为己有,发在了一家权威杂志上,而且只署了她一个人的名。现在吴若涵又打他专著的主意。而她自己,结婚到现在,连书都不碰一下,整天就知道打扮得花枝招展,出去玩。<u>http://www?99lib?net</u> 不一会儿,吴若涵打扮得亮丽光鲜地走了,秦雨走出书房,呆呆地站在客厅。这是他的家吗,他真有了家?看着这陌生而又熟悉的地方,秦雨不止一次地恍惚。自己真的跟她结婚了,真的要跟这样一个女人过一辈子? 对婚姻,秦雨有自己的幻想,他希望自己的妻子温柔、贤惠、漂亮而且好学,事业上能成为他的帮手,生活上能成为贤内助。这要求或许高了,但他真渴望能找到这样一位美丽、贤淑的女子,能跟她走完一生一世。不可否认,秦雨对邓朝露动过心。祁连山白房子那个多情之夜,不只是在邓朝露心里种下了爱情,在他心里同样也留下了梦幻。此后,一个美丽的倩影总在他眼前闪现。山上那些孤单的日子,是那个影子伴着她。他没想到,当年在他眼里那个丑小鸭,竟出落得如此清新、如此脱俗,宛若仙女令他青春的心蠢蠢欲动。后来邓朝露毕业,在父亲手下读起了研究生,有事没事,秦雨总要找一些话题跟她套近乎。邓朝露有时躲闪,有时目光痴痴地望着他。有时热,有时却又冷冷的。那是爱情吗,秦雨觉得是,又觉得不是。因为他实在捉摸不透那个外表清秀、文静的女孩子心里怎么想。一段时间,大约是邓朝露读博那年吧,秦雨曾想大着胆,明白不误地问她一次。但是母亲发现了他的心思,及时地阻断了他的“野心”。 母亲说:“小雨你要听好,你可以爱任何一个女孩,就是不能爱她。她是谁你知道吗?”秦雨说:“她是邓阿姨女儿啊,小时候还跟在我屁股后面叫哥哥呢。”说这话时他心里是甜蜜着的,小时候的很多场景又在他脑子里出现,他奇怪一个拖着鼻涕动不动就哭鼻子的小女孩怎么会出落的那么抢眼。是的,抢眼,那段时间只要邓朝露一出现,他的双眼立刻放光,瞳孔都能放大好几倍。可是没想到,母亲听完他的话,冷冷一笑:“小雨你太天真太善良了,都怪妈,把善良遗传给了你,你这样子妈真是担心啊。” “妈,到底怎么了,你想说什么?”秦雨怪怪地看住母亲。 母亲楚雅不阴不阳笑一声,叹道:“小雨啊,很多事妈都没告诉你,就怕你分心,影响工作,影响我们小雨的事业。不过现在你大了,有些事也该让你知道。”说着,楚雅坐下来,一本正经地,坐在了秦雨对面。她的坐相是很受看的,有派,也有领导干部的范儿。秦雨曾经开玩笑说,他的父亲像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更像个佝偻着腰钻古纸堆里的学问家。而他的母亲却颇有风采,怎么看怎么像领导。那天的母亲果然就摆出领导的架势来,双腿并拢,用手抚抚垂下来的头发,还嫌这么不周正,又往端里坐了坐身子。 “给妈倒杯水。”她说。 秦雨赶忙倒过一杯水来,一边欣赏母亲的风姿一边可怜巴巴说:“讲啊,妈。”楚雅咳嗽一声,这也是她习惯性动作,不管在家里还是在单位,只要楚雅郑重其事讲一件事时,就会先咳嗽一声,清清嗓子,然后条丝不乱地把它讲出来。可是那天楚雅却突然间乱了思维,好像这件事不知该从何讲起,或者这件事实在是太难讲了,让她羞于启齿。总之,她在咳嗽完后,用水润了润嗓子,仍然不说话,自个像是突然间迷乱到什么中去了,以至于刚才还容光焕发的脸,倏忽间阴郁下来,向来明亮的眼神,也在那一刻变得暗灭,变得痛苦变得让儿子心惊了。 秦雨吓了一跳,慌张地扑向母亲:“妈你怎么了,妈你别吓我。”秦雨双手抓住母亲,使劲摇她,嘴里不停地追的问。楚雅缓缓伸出手,握住儿子的手,她的手有几分冰凉,这更让秦雨不安。 “妈——”秦雨又叫一声,手掌拭了拭母亲额头。母亲的额头居然也冰凉,且有冷汗渗到他手指间。 “妈,到底怎么了,你可别吓我啊。”秦雨的声音完全失真了。 “别急,小雨,妈没事的。”楚雅挣弹着说,同时用手掌传递给儿子一种力量。 “妈只是不能想起那些事,那些事虽然过去这么些年,可妈一想起来,就要窒息,要死。小雨,妈真要死了,妈活不下去了。” “妈——”秦雨大声唤着母亲,努力着想将母亲抱到床上去,他甚至要打“120”急救电话了,楚雅制止着他:“你陪妈坐会,千万别离开,妈不能没有你,你要是离开妈,妈就什么希望也没了。” “不会的,我怎么会离开你呢,真的不会,妈你别吓我啊。” “可是你要爱她,你居然要爱她,爱那个孽种。你知道她是谁吗?”楚雅似乎厉了一声,旋即声音又变得极其虚弱,“妈不能说,妈真的不能说,不过你千万要记住,离她远点,越远越好。你听见没?” “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我不能爱小露,妈你讲清楚啊。”秦雨松开母亲,他没想到,母亲会反应如此强烈,如此痛苦,他必须搞清楚真相。 可是没有真相,直到现在,母亲也没告诉他真相,只是一个劲警告他,胆敢爱上小露那个孽种,她就死给他看,让他再也享受不到母亲的爱。 秦雨不能失去母爱,不能。这点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小,他就跟着母亲长大,母亲是他的一切,远比父亲重要。有时候,母亲甚至比他还重要。于是秦雨妥协了,答应母亲不再想那个女人。 “不,她是孽种。”母亲固执地纠正着,想让他亲口将这两个字说出来。秦雨说不出口,但母亲显得远比他顽强,似乎他不那么称呼邓朝露,她的痛苦就减轻不了。终于有一天,秦雨咬着牙说:“好吧,我再也不想那个孽种了。” 楚雅甜甜地一笑,脸上闪出少女般的羞涩状,情不自禁地居然吻了一下儿子额头。 一度,秦雨以为母亲有了病,不是身体,是思想,或者灵魂。秦雨在大学里接触过一些西方书籍,也听同学们谈起过人世间比较怪诞比较荒唐的那种爱,后来他读弗洛伊德,几乎就要肯定母亲阻止他跟小露相爱,是心理问题了。可是母亲很快给他带来一位女孩子,是母亲系里公认的美女。那位女生的家在江南水乡,外表远远胜过了邓朝露,而且有着显赫的家庭背影,她父亲是江南那边一个市的市长。母亲说:“跟她接触接触吧,她身上有你喜欢的东西。” 看着母亲大大方方的样子,秦雨才知道自己错了。母亲不是因为他担心的那个原因,这点上他真是有点猥琐或者下作了,怎么能那样想自己的母亲呢?责备完自己,秦雨却又茫然,母亲到底是因为什么反对他跟邓朝露呢? 直到两年前,秦雨从祁连山回来,母亲跟父亲吵了架,父亲一怒之下搬到研究所小二楼去住。夜里母亲跟他诉完苦,也睡了。秦雨睡不着,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好久,起身去了父亲书房。 父亲的书房是很少容许他进去的,母亲也一样。这个家里总有一些奇特的现象,母亲可以在别的方面为所欲为,可以对父亲发号施令,甚至根本不把他当回事,但独独对书房这条规定,母亲却遵守得比秦雨要好,而且一再叮嘱秦雨:“那是你爸的私人领地,千万别进去,免得他狼一样嗥叫。”那晚,秦雨忽然来了兴趣,鬼使神差的,就进了书房。 他发现了一个秘密。 那是放在书架上层暗蔽角落里的一本书,秦雨拿它的时候,上面落着厚厚一层尘,以至于灰尘飞扬起来,迷了他的眼。等他拿毛巾将尘灰擦净,才发现那是一本很旧的书,纸已发了黄,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出版的一本水利工程知识普及读本。秦雨觉得好笑,父亲藏着这样一本书有什么用呢,难道他对那个年代还抱有怀恋?可是等他打开书,看到两张照片,他傻眼了。 书里藏着两张发黄的照片,一张背景是龙凤峡,那条峡谷对他来说已是再熟悉不过,尽管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照片,他还是一眼认出了那条峡谷。隐隐约约,还有那条大坝。而在堤坝下游,一片相对开阔地带,河边站着两个人,一个是他父亲秦继舟,一个是邓阿姨。 他们并排站着,脸上是那个时代特有的表情,坚定、充满信念,但是,父亲跟邓阿姨眼里还有另一层内容。那内容秦雨眼里也有过,是喜欢上邓朝露那阵子,他最爱流露出的内容。 这张照片还没怎么刺激他,等看到另一张照片,秦雨的面色登时成了灰白。 照片上三个人,父亲、邓阿姨,邓阿姨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女孩。这张照片是在照相馆照的,父亲正伸出手指,幸福地逗着那个女孩。 女孩就是邓朝露! 秦雨绝不会认错,尽管女孩只有一岁多的样子,可她眉下那颗紫色的美人痣出卖了她,秦雨猛就想起邓朝露那张脸来。 按时间推算,那时候秦雨应该四岁。四岁的他跟母亲生活在省城,那是一段非常清苦的日子,而且艰难,而他的父亲,怎么也不愿意回来。 不回来原来是有原因!秦雨手一软,那张照片落在了地上。 那天起,他就知道再也不能对邓朝露有任何想法了。不,应该有,是恨。 恨就那么顺理成章生了出来,在他最需要父亲的时候,父亲却躲在祁连山,打着一个堂而皇之的旗号,说是要将青春还有才华奉献给那条河,奉献给那座山…… 无耻!那晚他这么骂了父亲一句。随后,他才猛醒,为什么父亲在他面前总是缺少热情,为什么父亲一直要将邓朝露留在身边,原来如此! 第十八章 流域治理再次被提上日程,据说是副省长下去检查,对各项工作都不满意,而下游的旱情越来越严重,已经危机到沙湖县四十多万人的生存。副省长黄国华要求省里各方都动起来,密切配合,精诚协作,上下齐心,正视问题,打一场抗旱救灾的战役。 秦雨他们也一下忙了起来,省里要求科研部门深入下去,再做调研,拿出几个像样的报告来。经过竞标,秦雨他们的生态治理中心拿到了《石羊河流域环境改善与生态修复研究》项目,课题由他负责,这是中心副主任、他的岳母苗雨兰在会上指定了的。当然,就中心目前科研力量看,这项目也只有他能负责得了。另一重点项目《祁连山水源涵养区生态环境保护和综合治理规划》被邓朝露所在的北方大学水文水资源研究所拿到。项目公布那天,研究所副所长章岩跟秦雨说:“这下又能给你丈母娘争光了,你丈母娘眼光就是好,知道储备人才。”秦雨无言地笑笑,对父亲的这位女同事,秦雨的感觉跟别人不同,有人说章副所长太有野心,从来不把科研当科研干,而是当向上爬的阶梯。秦雨烦那个爬字,但不烦章岩。因为他比别人更懂得,科研不是在玻璃瓶里搞的,你得走出去,走出去就意味着科研要带某种色彩。他倒是很烦父亲,父亲这一生,是把科研搞僵化了。或者说,父亲是让科研绑架了。 一番准备后,秦雨他们离开省城,往流域去。 离开省城的前一个晚上,秦雨跟吴若涵吵架了。小两口本来亲亲热热,吴若涵还表现出不舍的样子,一口一个老公,叫得非常缠绵,非常动情,让秦雨徒添出几分伤感。毕竟这是婚后第一次分开,秦雨心里也有些舍不得。后来吴若涵拿出红酒,非要跟他喝。秦雨接过酒杯,目光朦胧地望着妻子。有时候他觉得这是梦,不怎么真实,怎么真就娶了吴若涵呢,一点也没犹豫。有时又觉得自己很幸福,有这么漂亮可人的娇妻陪着,还有丈母娘疼爱,世界真是对他充满了微笑。不过这种幸福感很短暂,尤其眼下,秦雨老觉得生活跟自己开了个玩笑,这玩笑开得有点急,开得有点太随意。但具体哪里不妥,又一下两下不能明辨。所以吴若涵对他态度好时,他的心情就能明亮一阵,一旦吴若涵那张脸变冷或变了颜色,秦雨就有种掉进水帘洞的感觉,好像生活一下把他淋湿了。 这晚的吴若涵态度不能说不好,秦雨明显感觉到了,一想此次下去,至少要在流域待上个把月,秦雨就有种对不住妻子的内疚。撇下新婚妻子,毕竟不是什么好事。他伸出手,揽过吴若涵。吴若涵很给力地配合着,双手钩住秦雨脖子,一口一个老公,叫的十分亲热。屋子里的气氛似乎比平日暖些,而且越来越暖,秦雨忍不住地吻住妻子,说了句舍不得离开的话。这话他是打内心说出的,不管他对吴若涵多有意见,也不能阻止离别时的相惜。他搂住吴若涵,搂得很紧。吴若涵也极力配合着,坐他腿上,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如果这样下去,这晚应该是美好的,甚至热烈的。可是,可是这种感觉很快被吴若涵打碎。 就在他们互吻着往床上去时,吴若涵突然说了一句话:“老公,我打算去趟国外,正好这段时间你要下去,我跟向姐已经商量好,明天就走。” 这句话震住了秦雨,让秦雨既意外又吃惊。 “去国外?”秦雨猛地推开妻子,怔怔地看着她。 “是啊,一直想去的,就怕你不许。向姐老公已经答应,他可以帮我们联系单位。” “我们?”秦雨越发惊愕。 “对呀,我这次去是打前站,向姐也要出去,迟早的事,现在谁不想出去呢,待在国内多没劲,我都快憋死了。放心吧老公,有你这张王牌,加上向姐老公的努力,不愁找不到落脚点。” “你说什么,若涵你说清楚点,他们出国跟你我有什么关系?”秦雨急了,一开始他以为是吴若涵想去国外玩几天,心想一个从国外回来的人,干吗还对那边那么痴迷?听着听着,就感觉不对劲了,吴若涵说的不是这个。 吴若涵身子软软地往秦雨身上一靠,手指顺势点了下秦雨额头。 “你呀,真笨。” 酒后的吴若涵面若桃花,性感的身体在幽暗的灯光下发出一层层诡异的光芒。女人在这种时候,身体的能量是很强大的,散发出的气息也超强,男人很难抵抗过去。吴若涵另一只手仍然端着酒杯,轻呷一口,“噗”就喷到秦雨脸上。她喜欢玩一些新花样,有时秦雨不大配合,令她扫兴,没出过国的人就是老土,什么也不会,床上更是保守得要死。这是婚后吴若涵最不满意秦雨的地方,不过她相信,在她的引导下,秦雨会一天天的成为一个优秀的猎手。 对,猎手!吴若涵为自己能在这种时候想到这样一个词很是激动了。 吴若涵是任性,甚至霸道。可女人是复杂的,尤其吴若涵这种女人,任性和霸道只是她的一面,她有许多面呢,有些别人能看见,有些不能,很隐秘。这阵,吴若涵就想把内心深处最隐秘的那部分放出来,让她野,让她妖,让她媚,让她疯。 吴若涵脚一蹬,一只高跟鞋飞了出去,身子往床上一倒,另一只脚出奇地就蹬在了秦雨下巴上,而那只酒杯居然端得稳稳的。 “老公,你爱我不?”吴若涵问着,红色高跟鞋在秦雨下巴上轻轻磨蹭。她的脸色早已变了,像有红潮漫过,胸脯剧烈起伏,很显然,某种东西已经在她身上燃烧。 卧室里腾起了浪。 秦雨一把打开那只脚,他早已火冒三丈,哪还能理会吴若涵这一套。 “你给我起来!”他的声音听上去极为凶恶,跟吴若涵刻意要制造的法国情调大相径庭。 “老公。”吴若涵还是软软地叫了一声,她想起身,想用身体俘获住秦雨。她的身体已经像个热气球,随时准备爆炸开来。她淫邪地笑了一声,猛地踹掉另一只高跟鞋,用丝袜蹭了下秦雨的脸。 秦雨却一点不识趣。 “吴若涵,你给我听好了,我从来没想过要出去,你也别抱这种想法!” “为什么?!”吴若涵被这句话激怒了,居然敢夭折她的梦!瞬间,身体退潮,刚刚膨胀起来的热气球噗一声,瘪了。再也没心思玩那些不入流的游戏,激动至极地弹起来,弹起的速度还有干练劲跟躺下时一模一样,一看就知是老手,动作熟练且极为规范,像在专业部门训练过。其实这是法国人保罗的功劳,那些年里,他们常玩这样的游戏。有时是他们俩,更多时候则有同好加入进来。法国是一个浪漫的国度,这谁都知道,但也有不知道的,比如酒后的混乱、迷离,还有放纵,但这是秘密。 吴若涵一站起来,气氛立即变了。浪漫和温馨一扫而尽,两人没说几句,便凶猛地吵起来。秦雨坚决不许吴若涵动出国的念头,休想。吴若涵哪里肯将这念头放下,她天天掰着指头算出去的日子呢,干吗要待在国内,没道理的。 争吵越来越激烈,骂出的话越来越难听越来越刺耳。眼见着两人都红了眼,她出国的梦想快要让秦雨这傻子打碎了,吴若涵用力将酒杯砸墙上,歇斯底里叫:“秦雨你是猪,跟你爸一样,一头愚蠢至极的猪。” “猪!”她不解恨,又叫一声,双手猛地撕烂自己衣服,将洗干净的身子用另一种方式呈现到了秦雨面前。秦雨搞不懂这个动作代表什么,一股厌恶感油然而生,只觉得这一刻的吴若涵像魔鬼,像怪兽,狰狞可怕,很下作。目光扭过去,却发现墙上渗开一摊血,仔细一看,不是血,红酒泼洒到墙上,原来很像血。 但秦雨的心已经出血了。血里有很多东西死去,又有很多东西复活。 秦雨颓丧地倒在了床上。 天已不那么火热了,时令已到了这年九月,毛藏高原此时已有了凉意,微风吹来,十分的惬意。几片云从远处悠悠然飘过来,一片正好罩在秦雨头上,凉意顿时变成了痛快。 秦雨抬起头,看见有鹰从天上掠过,那是“疾风”,秦雨认得的。毛藏高原上青年洛巴的鹰。秦雨手舞足蹈,冲“疾风”兴奋地喊了几嗓子,回过身来,跟身后同事说:“只要一到草原,心立马就辽阔起来。”同事不大赞同这观念,他们没有草原上生活或工作的经历,感觉不到,他们觉得这样的草原一点没有诗意,哪有草原的样子嘛。还有传说中的雪线,哪有?他们宁肯守在省城,也不愿到这穷乡僻壤来。 秦雨兴奋了一阵,见没人响应,落落寡欢地往前去了。其他人怪模怪样看着他,目光里尽是不可思议。 走着走着,秦雨忽然看见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显然是青年洛巴,他的样子非常独特,不管在哪,都能一眼认出。可洛巴边上那女的是谁?女的留一头长发,披散下来,垂在半腰间,飘逸中带着朦胧,给人一种飞的感觉。长长的衬衫裹着大半个身子,一看就不是草原上的。她是谁呢,秦雨这么想着,步子慢下来。 跟秦雨一同来的,有他的助手常健,年龄比他小一岁,进中心的时间也比秦雨晚,以前在黄河边上一个水文站工作,被苗玉兰发现,视为人才,通过关系调进了中心。还有一位是号称“书呆子”的郭子洋,华东水院研究生,郭子洋平常不大爱说话,老是沉在某个问题的思考中,对周围事物反应很慢,在中心又被人叫作“木头”。不过这根“木头”一旦发声,又控制不住,非跟你争个你死我活。中心几次项目讨论会,别人都一片声通过,独独这个郭子洋,非要揪住某些问题,穷追到底,惹得副主任苗玉兰很恼火。这次下来,苗玉兰本不打算让郭子洋一同前往,可偏巧最近事情多,中心人手忙不过来,只好让郭子洋也参加。不过苗玉兰再三叮嘱秦雨,郭子洋只负责数据采集,至于数据怎么运用,报告怎么出,跟他没关系。 “不能让这根木头坏事。”这是苗玉兰的原话。 “这个课题副省长极其重视,我们一定要拿出一份让副省长满意的课题报告来。”这句话苗玉兰强调了不下五遍。当然,苗玉兰也清楚自己的女婿是怎样一个人,这个人某种程度上比那根不可雕的“木头”好不到哪里。苗玉兰既希望自己的女婿早出成果,早引起方方面面尤其副省长的重视,又怕女婿不领情,弄一锅烂了的饺子给她吃,一咬牙,将中心的专业权威、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的老字号专家老叶也派来了。 老叶马上要退下去了,年龄到了,下个月就办退休手续。以前老叶也是个满身是刺的人物,跟秦继舟差不多,凡事只认死理,不跟任何人讲任何关系,尤其将“学术”两个字,看得格外重。但现在老叶不一样了,尤其苗玉兰通过特殊关系,将老叶的儿子、儿媳双双从一家快要倒闭的国企调进省里某部门后,老叶不只是专业态度发生了大的变化,人生理念更是发生了变化。老叶近来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活了大辈子,快退休才活明白。 活明白的老叶一路总是微笑,不管秦雨他们说什么,争论还是激辩,抑或互相之间开玩笑,他都报以长者的微笑,让人有一种他已超然于世外的幻觉。这阵子,老叶正盯着草原上一伙“笨波”看得有滋有味。这些“笨波”活动已有段时日了,领头的正是跟路波关系很要好的于干头和五羊。因为持续不断的干旱给整个流域的生产和群众生活带来了灾难,省里拿出一笔数额不小的钱,用于救济救灾。副省长黄国华同时要求市、县也要拿出相应资金来,用于解决目前流域群众的生活问题。可是副省长回去有些日子了,这些钱还没发到群众手里,有传言说,市委书记吴天亮不但不积极响应副省长号召,市里一分钱不拿,反把省里下拨的救灾款也违规截留,说要集中起来用到下游沙湖县的移民中。“笨波”们便不依了,发给他们的钱怎么能让下游的人拿走呢?加上草原上不断有牲口饿死,毛藏高原上世代生活的牧民们生活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难,一些“把窝”趁机也出来闹事,都说下游的汉人们掠夺了他们的水,让他们的草原无节制地退化,现在政府又把他们用来给牲口买草料的钱发给下游那些贪得无厌的人,他们当然有理由找政府讨个说法。于是某一天起,草原上便多出了脚步,先是三三两两,慢慢就聚集起来。此时老叶他们看到的大约有五十多人,有藏人也有汉人。为首的于干头和五羊显得很是兴奋,以前他们是被藏人看不起的,“把窝”们更是视他们为“天敌”或“败类”。现在,因为水,因为钱,一向嘴拙的藏人主动找到他们,求他们出头露面,能为草原捍卫点什么。 “义不容辞啊。”于干头逢人就说。 “为民请命呢。”五羊也跟着说。 来自省城的老叶看着这群人,心里觉得好笑。省里拨款的事他知道,苗玉兰跟他讲过。市委书记吴天亮截留扶贫资金的事他也知道,也是苗玉兰跟他讲的。 “不截留怎么办,省里只给百分之二十,市县自筹百分之八十,上哪筹?农业连年歉收,农民吃不饱肚子,工业企业又没几个出效益的,好不容易抓出几个大项目,又天天嚷着关停。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我家老吴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龙山移民是大战略,没钱,搬下去的移民不安心,就又往山上跑,周而复始,没完没了啊。”苗玉兰说这话的时候,感觉她就是谷水市委书记。 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不管是对苗玉兰还是对吴天亮他们,老叶总抱这样的看法,不过现在他是不肯把这些讲出来了,讲太多,有什么用呢?世界不会因专家的意志而改变,能改变世界的,说到底还是官员。这是老叶最近有的认识,这认识颠覆了他一辈子的坚守,也毁掉他一辈子的信念。不管专家怎么呼吁怎么反对,这个世界还是会迈出错误或浑蛋的步伐,比如这流域,比如这草原。老叶想着,回过目光,见秦雨痴痴地盯着前面不远处的女生看,老叶也顺势投过去目光。那是洛巴,草原上一个独特的家伙。老叶跟他打过几次交道,知道他是一个怪脾气。可边上那长发姑娘是谁呢,老叶也糊涂了。 就在两人张望中,姑娘转过身来,似是才发现了他们,扯了一下洛巴,让他也往这边看。洛巴回过身子,一眼认出了老叶。 “叶专家。”草原上响起洛巴年轻的声音。长发姑娘紧跟着洛巴步子朝老叶他们走来,而另一边,于干头也认出了老叶,也往这边来。 有热闹看了。老叶心里想着,瞅一眼秦雨。秦雨看见洛巴,却突地掉转了身。 “我们走那边。”秦雨冲一旁的常健说。常健嗯了一声,背起包要走,一边闷着声的郭子洋说话了:“等会,我要跟洛巴了解点情况。” “了解什么情况,他能知道什么?”秦雨不满郭子洋,冲他发了句牢骚。郭子洋说:“我们下来不就是搞调研嘛,洛巴知道的情况比你我多,应该多听听他的。”说着,走上前去跟洛巴打招呼。 洛巴显得热情,只要草原上来了客人,洛巴的热情就会高涨,平日沉着脸的他,会突然间变个样子。他跟老叶还有郭子洋打着招呼,用藏民的方式欢迎他们来到草原,还把仅有的一条哈达捧给了老叶。 “扎西德勒,欢迎你们到美丽的草原。” 碍于面子,秦雨也跟洛巴打了招呼,其实他是不喜欢洛巴的,关于洛巴的很多传闻,秦雨都听到过,尤其多年前洛巴从河边抱走邓朝露衣服那件事,在他心里留下阴影,总觉得这是一个缺少修养的人,没有文化,又缺少现代文明的熏陶。洛巴觉出了秦雨的不友好,也不好意思跟秦雨太热情,他知道秦雨对他有看法,他对秦雨更有看法,这看法跟邓朝露有关。 偷心者! 一个不识得宝石的人,一个被乌云遮住了双眼的人!这是洛巴对秦雨的看法。 洛巴跟老叶他们说话时,跟洛巴在一起的宋佳宜突然冲秦雨说:“你就是秦雨吧,我知道你的。” 秦雨眨了几下眼,跟宋佳宜说:“你是哪位,怎么知道我?” 宋佳宜也俏皮地眨了下眼:“我是洛巴的朋友,草原的客人。” “哦。”秦雨长长哦一声,重新看着宋佳宜。不知怎么,面前这张脸让他心慌,没来由的,尤其那双眼睛,看着他的样子不像是端详,更像审视。她为什么要这样看着自己呢,秦雨慌忙避开。 第十九章 这天发生了一件事。 本来秦雨跟于干头他们是遇不到一起的,洛巴跟秦雨他们说话的时候,于干头领着那一群人往相反的方向走了,他们应该是去水库的方向。最近有风声说,市里又要给下游沙湖放水,上游几座水库的水本来就很有限,要是再支援下游沙湖,上游的用水就很难保证。但市里这次很坚决,因为不久前吴天亮向副省长保证,绝不能让沙漠水库干涸见底。天不下雨,沙漠水库哪来水,还不得从上游强行放?所以于干头他们的首要任务,就是发动上游群众,阻止市里的阴谋。谁知于干头他们刚越过白房子,还没到山顶,突然又转过身来,直奔秦雨他们所在的三号观测点。 三号观测点是秦雨在水源涵养林研究院也就是白房子工作时建起的一个观测点,这个观测点的主要任务就是观测水土流失。近年来水土流失现象越来越严重,随着人类不合理的经济活动比如毁林毁草,陡坡开荒,草原上过度放牧,开矿,修路等活动的加剧,水土流失已成为困扰全省及至整个祁连山区最大的难题之一。土壤肥力降低,土地石化、沙化现象严重,植物大面积死亡,严重影响农业生产,威胁城镇安全,加剧干旱等自然灾害的发生。不久前秦雨他们完成一个课题,就是针对水土流失和生态治理的。那个课题可以说倾注了秦雨的全部热情与智慧,对流域存在的诸多问题及今后治理,秦雨和课题组提出了非常好的建议。遗憾的是,省里相关部门只采纳了可怜的两点,这两点,说穿了也都是治表,对触及根本的十多项建议,省里采取了沉默态度。 秦雨不甘心!这次下来,他想把数据再搞得翔实点,能形成系统,能产生更大的说服力,然后再向省里有关部门建言。 就在秦雨他们专心取样时,西边草地上突然传来一阵吵嚷声,抬头看,是刚才那伙人又回来了。于干头走在最前面,眉飞色舞,高谈阔论。 “这些人真讨厌,整日游手好闲。”一向不爱说话的郭子洋可能是被这种嘈杂声影响了情绪,低声嘟囔一句。 “人家是为草原奔走啊,为民请命。”边上常健道。 “少分心,干活!”秦雨一边记录一边提醒两位,老叶看了眼远处,又将目光收回来。这时一团云飘来,正好遮住了太阳,凉意顿生。老叶心想,一月多没下雨了,要是能来场透雨多好,还没想完,猛听得那边传来一声。 “秦雨,哪个是秦雨,我们找你!” 秦雨闻声站起,冲人群看,就有一个藏族年轻人直奔他而来。还未到跟前,那人用汉语说:“你就是秦雨,吴天亮女婿?” 秦雨说是。 “好啊,原来就是你乱出馊主意,不让我们放牧,不让我们在草原上住。” 秦雨本想忍住,但见来人气焰太嚣张,问:“我出什么馊主意了?” “封山禁牧,不让我们的牛羊到毛藏高原,是不是你出的坏主意?” 秦雨一愣,封山禁牧是他提出的,上次那个课题,被政府采用的两点一是在藏区封山禁牧,减少牲畜养殖数,另一个是在毛藏高原划定红线区,在红线区内禁止一切生产生活活动。秦雨提出的红线范围包括眼前整个草原,一直延到坡下公路处。政府在制定政策时,往山上移了一千米。 “这难道不对吗,草原变成这个样子,如果再不封山,不出三年,这草原就没了,你们知道不?”秦雨往前几步说。 “你敢诅咒我们的草原,敢诅咒我们的牛羊?” “我没有诅咒,我说的是事实。” 三句不是好话,双方吵了起来。对方仗着人多,你一言我一语,秦雨并不畏惧。他在白房子工作了六个年头,对草原上藏民的生活习性非常了解,牛羊的确是他们的宝贝,草原更是他们的圣地,真是不容许诅咒的。不过他用词非常讲究,并没说出什么不宜说的。但对方明显是找碴,不管秦雨怎么解释,怎么表示友好,对方都不予理睬,摆明了架势跟他兴师问罪。老叶看不过去了,站到中间说:“我们只是搞科研,这些大事并不由我们定,有意见可以找市里或省里,不要干扰我们工作好不好?” “工作,谁请你们来的?草原是我们的,蓝天是我们的,雪山是我们的,你们跑来做什么?告诉你们,少在这里指手画脚。” 一句话呛得老叶没法回答,恨恨道:“蛮不讲理!” “我们要跟秦雨讲理,有个书记岳父了不起啊,有个主任岳母了不起啊,一家都不是好东西。” 秦雨忍无可忍,骂他还可以忍受,骂他岳父母,这些人实在太过分了。可秦雨哪里知道,人家就是跑来骂他岳父母的。三天前,这些人在于干头和五羊的蛊惑下,到谷水市上访,要求见吴天亮,吴天亮不仅没见他们,还让公安和市委工作人员狠狠教训了他们。刚才在白房子那里,听于干头说,吴天亮的宝贝女婿秦雨来到了草原上,又帮吴天亮搜集“情报”来了,还不知又要替吴天亮出什么鬼主意。为首的藏人代表多扎是对封山禁牧最不满的人,他家的牛羊去年就饿死过一批,损失极大,现在又不让赶到草原深处放养,县里的政策是一律圈养,草料要到农户手里去买。这哪行啊,牛羊本来就是在大草原生长的,圈在家里,难道是猪狗,是鸡?他不听从,将十二头牦牛赶进了雪线右边的尕达梅岭,结果被县里的工作队发现,扣下了,让他带罚金去领。多扎在草原上野惯了,哪里受得了这管束,这不,于干头刚一发动,他就率先站出来,说要豁上那十二头牦牛,跟政府讨个说法。刚才指着鼻子,狠狠教训秦雨的就是他。 秦雨见他们人多,又不讲理,跟他们磨破嘴皮也是闲的,收起东西要走人。多扎哪肯放过他,横在前面说:“想溜,你是孬种,没脊梁的家伙,只知道欺负女人。”这话刺耳,激起了秦雨一点血性,秦雨怒问:“我欺负哪个女人了?” “欺负哪个女人,还用我讲啊,抬起头,看看那座白房子。”多扎咄咄逼人,白房子在他心里,也有很重的位置。 秦雨没敢朝白房子那边看,那个地方对他来说很敏感,而且自从娶了吴若涵后,秦雨自己也觉得内心里是有许多亏欠的。 见秦雨理亏,一边的朗刚说:“忘恩负义,你的身体里有魔鬼,灵魂更是见不得阳光,你辜负了那么美丽的姑娘,趋炎附势,跟一个妖精结婚。秦雨,你是一个肮脏的男人,神灵不会宽恕你的。” “什么,你说什么?”秦雨这下震惊了。 “邓朝露,她是月亮一般纯洁的女儿啊,是草原上的露珠,格桑花一样美丽的姑娘。还有她母亲邓家英,是我们藏民的好朋友,可你欺骗她们,背叛她们,邓工被你气得住了院,你知道不?” 朗刚双眼冒火,两只拳头已经握在了一起。他一气骂出许多,话语里充满了对邓家英和女儿邓朝露的爱戴,自然也充满了对秦雨的不屑和鄙视。他骂秦雨是一只断了脊梁的狗,一只从来没长过翅膀的鹰。见秦雨不还口,无不嘲笑地说:“小羔羊,回去吃奶吧,别到草原上丢人现眼了。” 秦雨血往脖子里冲,他哪能想到要在这里受这等污辱。可是,他又反驳不出来,如果他们一味地指责封山禁牧,退牧还草,或许他会振振有词,给他们讲大道理,讲科学,讲政策,可他们拿他的婚姻说事,拿邓朝露母女跟吴若涵母女做比较,他就理短了,词也穷了,张着口,半天不知怎么反驳。末了,恨恨一跺脚,抬头望着远处茫茫的祁连。助手常健不服气,斥责朗刚:“你凭什么骂我们苗主任,她为草原做了多少事,她对流域的贡献不比邓家英少。”常健不说还好,听他一说那伙人越发来劲,一气说出苗玉兰不少坏话,其中有几位长者,竟然提到了当年龙凤峡修水库的老账。秦雨受不住了,冲常健喝道:“跟他们争什么,收工!” “想走,没那么容易,今天你要把话说清楚,否则,不放你走!”多扎开始威胁了,没多少文化的多扎以为,他的牦牛是书记吴天亮让扣的,只要扣下吴天亮的宝贝女婿,就能换回他家的牦牛。 这天若不是洛巴,秦雨想离开,怕没那么简单。多扎他们都是受了于干头蛊惑的,秦雨跟多扎他们争辩的时候,于干头和五羊躲在远处,笑眯眯地看着秦雨。后来见藏人说不过秦雨,五羊走过去,悄悄冲朗刚提起了邓朝露。五羊是喜欢邓朝露的,草原上的朗刚他们也喜欢邓朝露。朗刚认为秦雨抛弃那么美丽的邓朝露,娶了妖精一样的吴若涵,将邓家英气得住院,这是不可饶恕的罪过,比他给政府建言还不可饶恕。草原上的男人都重情重义,太阳和乌云分得开,他们最恨的就是拿乌鸦当报喜鸟的人。于是这场争吵又被延伸,成了声讨秦雨人品和灵魂的一场战争。 已经告别秦雨他们往雪岭方向去的洛巴和宋佳宜看到了这边的场景,洛巴说:“秦雨遇到麻烦了,多扎不好对付。”宋佳宜停下步子,先是看热闹,后来见那群人围住了秦雨他们,心里不安,让洛巴回来解围。洛巴心里对秦雨有看法,他也认为是秦雨抛弃了邓朝露,多好的姑娘啊,居然抛弃。他替邓朝露鸣不平,也替邓家英鸣不平。邓家英住院,洛巴去医院探望过,还替邓家英在雪线下祈祷,希望神灵保佑她,让她摆脱病魔,尽快好起来。洛巴知道朗刚也在那群人里面,那是他的朋友,也是邓朝露的朋友。一次邓朝露在草原上生病,还是他和朗刚连夜背着送往山下医院,后来朗刚母亲病了,县里没法医,是邓朝露帮着联系的省里医院,医药费不够,邓朝露把自己的工资给了朗刚。出院时,还是她母亲邓家英接回来的。 “让朗刚好好教训一下他。”说完,洛巴又往前走。宋佳宜不甘心,关于秦雨,邓朝露一开始不告诉她,后来禁不住她软缠硬磨,才把内心深处藏着的那份情如实告诉了她。去西藏的路上,青年洛巴又告诉她许多,这样,秦雨两个字,在她心里就有了非同寻常的意义。 “我们回去吧,我怕秦雨吃亏。”宋佳宜说。 “放心,藏人不会欺负朋友的,只是给他一些教训。让他记住,圣洁的爱情玷污不得,如同美丽的月亮不得亵渎。”洛巴唱诗一样说。 “可我还是不放心,快回去看看。”宋佳宜的样子很急。她对这个秦雨,又好奇又抱有成见,他怎么能放弃邓朝露呢?在她心里,邓朝露要比吴若涵优秀得多,难道秦雨真是看上了吴若涵的家庭? 宋佳宜想把这个问题搞清。 洛巴不能不听宋佳宜的。这个时候,青年洛巴已经跟宋佳宜很友好了,这个来自南方的佳人,对草原的热爱超过了洛巴的想象,她还带来一大堆新思想,让土生土长的洛巴大长了见识。洛巴亲切地称她“老师”,宋佳宜说不敢,叫姐姐就行。洛巴就唤她姐姐,宋佳宜则称洛巴“向导”,称他为带路人,说是他让她了解了雪域高原,了解了藏文化。 “真是博大精深,魅力无穷。”宋佳宜由衷地感叹。 “我太羡慕小露了,她能在这样神秘的地方生活工作,她的心,一定也是神秘的。”宋佳宜又说。说这话时,宋佳宜已从刚来时的茫然与困惑中解脱出来,草原让她的心变得宽广,蓝天白云驱走了她心头的浓雾,高原上的太阳照亮了她阴郁的心,雪山让她看到了什么是真正的纯洁。总之,宋佳宜的烦恼没了,变得乐观健康。 在宋佳宜的央求下,洛巴掉转步子,又来到三号点上。往下走的时候,他还唱起了歌。 宋佳宜听出,洛巴唱的是《玛尼石》,这歌在去西藏的路上,洛巴教会了她。便也放开歌喉,跟着唱起来。 谁知到了跟前,眼前的情景令他们大吃一惊。本来只是争论的两家竟然打了起来。一问,才知是助手常健惹了祸。 常健草原上来得少,对藏区生活知之不多,尤其许多禁忌,更是不知。可又一心想替主任苗玉兰说好话,结果跟朗刚吵了起来,吵着吵着,竟骂了一句“无知的藏人”,还伸出手,用居高临下的姿态拍了拍朗刚的肩,以极其轻蔑的口气说:“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你还是回去看护你的牛羊吧,甭在这里耍什么无赖。”这句骂,这个动作,激怒了血性十足的朗刚。对朗刚他们来说,哪怕是久别重逢的朋友相遇,交谈时也不能把手伸过去搭对方肩上,更不能用带有污辱性的话刺激对方。 朗刚怔怔地看了常健一会,突地就向常健出手了。 草原上的汉子,一旦出手,外人是很难招架的。 常健连着被朗刚摔出几个跟斗,年轻力壮的朗刚摔起常健来,比摔一只羊还容易。 “快松手,放开他!”见朗刚还要摔常健,洛巴几步跨过去,厉声制止了朗刚,扶起常健。 “草原上不允许欺负客人,朗刚,不能这样对待朋友。” “他不是朋友,他是草原的侵犯者,他污辱我们,我们应该惩罚他。” “胡说!”洛巴的权威这时派上了用场,几句呵斥,朗刚果然不说话了。洛巴一边问常健摔坏没,一边让朗刚他们离开。常健活动了几下身子,他的腰扭着了,胳膊也有点不听话,不过他咬着牙,没露出多痛。他不识得洛巴,斜着眼瞪了这个藏族青年一眼,很冲地道:“我要找你们县长,我不信没人治得了你们。” 这话差点又惹出事,如果不是洛巴在,常健这天没准还要让朗刚摔出几个跟斗。洛巴一边制止事态,一边往于干头那边看,他相信,所有的阴谋都来自这个小眼睛的中年男人。他在草原上干的那些事,洛巴早有耳闻。对这个男人,洛巴既警惕又反感,不过,他跟于干头很少说话,还是在路波那里,他们打过照面,不过洛巴始终觉得,于干头跟路波不是一路人。 “他们是两条河里的鱼。”洛巴曾说。 “他们一个在天上飞,一个在地上爬,永远成不了真正的朋友。”这是洛巴的断言,是听到许多关于路波的谣言后说过的话。 于干头往后退缩几步,他还是有点怕洛巴。这个常年奔走在草原上的年轻人,目光里总有一股让人战栗的东西,于干头最怕这种东西。前面他带人拐下山,冲秦雨他们来,是见洛巴跟宋佳宜走开了。这阵洛巴回来,于干头不敢再滋事,悻悻的,跟多扎递个眼神,跟五羊一前一后离开了。 第二十章 夜已经很深,可秦雨怎么也睡不着。 白天发生的事扰乱了他,让他归于草原的心再次凌乱。这次下来,秦雨下决心是要忘掉一些事的,不能老被它们纠缠,得把注意力集中起来,认认真真做点事。这些年,秦雨感觉自己的专业不是在进步,而是在不断荒废,走下坡路。许多要钻研的课题,要么钻研不了,要么中间走调。一些该沉下心寻根问底认真探究的课题,被搞得潦潦草草,粗暴而且极不负责地下了结论。这不是科学精神,科学正在陨落,正在变为工具,正在被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利用。 作为一个曾经有远大抱负的青年,一个专业工作者,秦雨感到迷茫,心中有股说不出的痛。是什么让科学变成了这样,又是什么在一点点地吞噬着他们心中的理想,还有为理想奋斗的精神? 秦雨脑子里一次次闪出岳母苗玉兰的脸来,这些年,秦雨的成长受苗玉兰影响很大,是苗玉兰通过关系,将他从祁连深处的白房子调进了省城,把他从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头扎进学问堆的书生拉进了省城繁华的生活中,也是苗玉兰,不停地用一些世俗而又非常实际的人生哲学改变着他对人生、对世界的看法。一度,秦雨认为自己以前是错的,迂腐的,差点又步父亲老路。他曾跟苗玉兰明确无误地表态,做学问真是没有什么意思,远不如做领导痛快。苗雨兰欣喜若狂,以为拯救了他,当即表态,只要听话,只要乖,她会不惜代价为他安排。 安排。暗黑的夜里,秦雨像咀嚼坚果一样咀嚼着这两个字。 后来秦雨想到了爱情。哦,爱情。较长的日子里,秦雨都以为自己跟爱情无关了。这个美好的字眼,从他发现那张照片时就已死了。爱情,哼,不过是谎言,不过是自欺欺人。但是这夜,秦雨控制不住地又想到了这个词。 我真的背叛了她,我真是一个势利小人,趋炎附势,拿爱情当交易,拿婚姻做跳板?秦雨觉得不是,真不是,可为什么他们都那么说?白天里朗刚还有多扎的话又响在他耳边,让他觉得整个夜晚都响彻着一种声音,轰轰隆隆,辗轧在心上,声讨、谴责、鄙视、诅咒。为什么啊,秦雨觉得冤,觉得憋气、堵,可上哪儿去申冤呢,又向谁道出他心中的苦水? 他苦啊—— 跟吴若涵结婚后,秦雨发现人们看他的目光变了,对待他的态度也跟从前大不一样。以前在所里,人们称他秦工,刚毕业的大学生则恭敬地称他老师或前辈,老叶他们呢,唤他小秦。这些称呼真实自然,如同山间的风,河里的水,没有伪装,没有虚假。但是婚后,人们一窝蜂地将称呼改为官衔,秦雨目前担任中心第二研究室主任,于是跟岳母苗玉兰一样,所里上下改口称他秦主任。这称呼令秦雨不安,也令秦雨惶恐。不是说他怕人们恭维他的目光,而是这称呼,有可能意味着他专业生命的结束。 有些东西是会毁掉人的,尽管它看上去很耀眼,听上去很悦耳。 秦雨冷不丁地连打几个冷战。后来他又想,难道这一切,真是自己的宿命?如同白日里朗刚怒气十足地骂他,他是一个投机主义者,一个用婚姻交换未来的人? 哦,婚姻。躺在床上,耳边是久久不息的山风,一吼儿接着一吼儿,还有远处松涛的声音。心里,却是对婚姻一次次的诘问。我为什么要娶她,为什么啊?以前秦雨很少向自己发问,对婚姻,对命运,似乎总是缺少思考,很有点唯命是从的意思。他这一生,听母亲听惯了,母亲的话到了他这里,就是圣旨,就是不可能再变的选择。而现在,秦雨却对母亲楚雅产生了深刻的怀疑。 人是不能久长地庇护在一棵树下的,那样,你身上就全成了树投下的影子,没了你自己。 不由得,在这个极端失眠的夜里,秦雨想到了另一棵树,父亲。 父亲是很少关心他的,记忆里,父亲留给他的,除了骂,就是批评,就是苛责,就连这些,也是少而又少,零零星星,串不成线。一个不懂感情的人,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人,这是秦雨对父亲的评价。在这个家里,父亲极像个偷窥者,躲在暗处,躲在他和母亲看不见的地方,冷眼旁观着他们。用沉默和冷视对付着他们,其实那是抵抗,秦雨懂的。父亲用他特有的方式,用只言片语,将他和母亲看似完美的生活打碎,用瓦砾一样尖锐无情的语言,在他们的心里划出血来。父亲对他的批评或是责骂,多是在事业上,比如他从白房子调回省里,比如他一心要去苗玉兰所在的生态治理中心,父亲就会从角落里跳出来,用坚硬的姿势反对他。反对不起作用,其实父亲的反对很少有起作用的时候,秦雨打小就习惯了一种生活,那就是按父亲反对的方式去做人做事。这是母亲的功劳,还在他不大懂事的时候,母亲就一再提醒他:“他要丢下我们,要丢下我们啊,过他的好日子去,这个坏人。”后来再大点,秦雨能懂善恶的时候,母亲会不停地教唆他:“险恶啊,他这人有三颗心,一颗也没在我们身上。”“你瞅瞅,对别人多好,对自家老婆孩子呢,那张脸何曾冲我们笑过?”母亲用更通俗的语言解释。 的确没有笑过,父亲是一个不会笑的人,秦雨长这么大,还没看到一次父亲的笑脸,倒是母亲,不论多苦多难,总是用笑脸来安慰他,鼓舞他。这样的成长环境,就难怪秦雨会那样对待父亲了。 但是这晚,秦雨却想起了父亲跟他关于婚姻的一场对话。 婚事订下后母亲楚雅正张罗着为他娶亲的某一个晚上,仍住在小二楼不肯回家的父亲突然把他叫去,非常严肃地说:“我们得谈谈。” “那就谈呗,又不是没谈过。”秦雨对父亲的严肃视而不见,他已习惯用这种不冷不热的态度对付父亲,口气中甚至带点阴阳怪气。 “你要认真点。”父亲警告他。 “我难道不认真吗,怎么才算认真?”秦雨有点恶作剧地笑了笑。 父亲恨恨瞪了他一眼,有点无奈地说:“好吧,这次我要跟你谈谈婚姻。” “婚姻?”秦雨差点笑出声,他没想到父亲居然也会跟他谈婚姻,这简直是一件滑稽的事,他的儿子都要结婚了,他才记起跟儿子谈谈婚姻。况且秦雨的印象里,父亲除了学术,除了祁连,几乎没什么谈的。吃喝拉撒,柴米油盐,婚丧嫁娶,这些在别人眼里既急迫又重要的事,到了父亲这里,就变得庸俗,不值一提。父亲是跟他谈过吴若涵,反对他跟吴若涵恋爱,可他拿不出理由,只是武断地告诉他,不能跟吴若涵恋爱。这样的话秦雨难道也要听? “你笑什么,有什么可笑的?”父亲显然不高兴了,他最烦秦雨凡事不当事,缺乏严肃认真的态度。秦雨只好往端正里坐了坐:“好吧,我正要告诉你呢,我跟若涵马上要结婚了,这是我和母亲的决定。” “不谈你母亲!”父亲严厉地打断他。 秦雨摇了摇头。他曾经提醒过母亲,这事得征求一下父亲的意见,最起码应该提前告诉他。母亲极为不屑地说:“告诉他,你指望他给你出钱还是出力?雨儿你别傻了,他不添乱就好,你就当没他这个父亲。” 现在看来,母亲是对的,有些事真没必要让父亲知道,更别指望他会为你做什么。一个容易给别人添堵的人,秦雨想起自己将来的岳父、谷水市委书记吴天亮曾经说过的话。 父亲咳嗽了一声,用以缓和他和秦雨之间的气氛,然后喝了口水,道:“当然,谈婚姻之前,我想跟你谈一个人,吴天亮,难道你真的打算让他做你的岳父?” 秦雨傻眼了,父亲这是怎么了,跟他玩意识流,东边一句西边一句,他到底要做什么?再说吴天亮三个字父亲几乎是怀着深仇大恨说出的,而且有种居高临下的腔调。秦雨不喜欢这种腔调,父亲其实就毁在这种腔调上,老以为自己是神,是救世主,别人都是俗物。可神与俗物有界限吗,父亲这时候看上去就很俗。秦雨回敬一句:“这事不用你管,老爸你就省省心吧。” 父亲再次厉声打断他,这次他的怒气显然比刚才还要大:“我警告你秦雨,吴天亮和苗雨兰的这个女儿你根本娶不了,她不配进我秦家的门,我也不可能让你娶她!” 太吓人了!父亲说的斩钉截铁,好像他早已做出某个决定,事实上他对儿子的婚事到底进展到何等程度心中并无数,典型的刚愎自用。秦雨显出极大的失望,逗逗父亲的兴趣都没了。本来他还想,既然父亲要跟他谈,那就和和气气谈一次。父子之间总这么僵着也不是回事,迟早得把这种拧巴劲儿扭过来,再怎么,也是一家人嘛。再说,结婚大事,怎么也绕不过父亲,是该听听他的意见。哪知父亲是如此态度,于是秦雨那根筋也就挑起来了,又回到了过去对父亲的态度。 “是你结婚还是我结婚啊,爸,你不至于给我包办吧?” 秦继舟冷冷地扫一眼儿子:“我劝你还是正经点,这话我只说一次,你要想清楚,婚姻对男人来说,不只关乎幸福,还有……”还有什么,他自己却说不下去。 秦雨诡秘地一笑,马上从另一个方向还击:“爸,你是不是在暗示这辈子你娶错了人?” “我在说你,少跟我玩嘴上游戏!”秦继舟脸色蓦然苍白。每次儿子拿他的婚姻取笑,就感觉要被击溃一样。是人都有软肋,秦继舟的软肋就在楚雅那里。 “那好吧,你就替我做主吧,让我跟谁恋爱我只管奉命去爱就是。”秦雨忽然不想让父亲太难堪,父子俩总是在攻击中又为对方挽留着一丝体面,他们不想把对方剥得太净。 秦继舟体会到了儿子言语里的那丝暖意,脸上不那么凶了,放缓口气说:“一点没有诚恳的态度,如果专业上也这样,会毁了你自己。”说到这,又紧着道:“不,你已经在毁自己,尤其到省里后,跟着那个苗雨兰!” 秦继舟鼻子里重重哼出几声,苗雨兰三个字几乎是嚼碎后吐出来的。 至于吗?那天秦雨很是解嘲地笑出了声。他觉得父亲不只是愚顽,简直就有点僵化到底。多少年的恩怨,到现在还化不开,人干嘛要把自己装进过去啊,让过去压住一生,永远翻不过身,有意思吗? “爸,我觉得你挺没趣,你们都很没趣,陈芝麻烂谷子,你们当宝贝一样珍藏一辈子。” 秦雨本还想说,他心里有许多这样的话,一直想找机会吐出来,吐给父亲,也吐给苗玉兰还有楚雅,吐醒他们。哪知父亲突然喊叫起来:“不许你小看历史,更不许你用这种口气!” 半天,父亲又说:“雨,你不懂啊,真不懂。”父亲的眼变得茫茫苍苍,是云,是雨,又像是电。突然地,父亲气急败坏打翻了桌头的杯子,一把推开桌上的资料还有书本,像是要发疯似的,说出一句让秦雨这辈子也不可能忘掉的话。 “谁忘了过去,谁就不配谈未来!” 父亲说完那句,像是突然被掏空似的,整个人变得虚脱,很有点力不从心要倒下去的幻觉。那一刻秦雨有点怕,父亲身体不好,激动不得,不管怎么样,父亲的健康他不能不管。就在他试图走上前宽慰父亲时,父亲从怔想中醒过神来,用几近温暖的语调说:“你应该清楚爸的心思,放着那么好的姑娘不爱,却要走弯路,你啊——” 秦雨一下懵了,不敢再儿戏,父亲这句话显然还是捅到了他某个地方,让看似什么也不在乎的他心里狠狠地抽搐了几下。父子之间到底还是有一些默契,用心说出的话彼此都能听出深意。秦雨垂下头,沉闷半天,然后咬咬牙说:“爸,不要抱这想法了,我跟她之间,根本不可能!” 秦继舟心里也是一动,他能听懂儿子的话,儿子此时说的这个她,决非吴天亮和苗雨兰的女儿吴若涵。 臭小子,想瞒我,没那么容易!秦继舟脸上露出一丝得意,不过很短,对待儿子,秦继舟丝毫不敢大意,生怕一疏忽,落进儿子设下的圈套。跟他妈一样呢,满脑子是不干净的东西,诡计! “为什么?”他问儿子。 “我说了不可能就是不可能。”秦雨忽然变得烦躁,刚才那种儿戏的心境全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不安,是惶恐。好长时间,秦雨是不能想那个人的,不管谁提起,他都会条件反射似的显出不安,显出莫名的焦躁和愤怒。他恨的不是别人,恰恰是自己。 “绝不可能!”他又咬牙说了一声,好像是给自己鼓劲儿。 “不可能,真不可能。”说这话时,秦雨的声音弱了下来,学他父亲那样,也变得要虚脱。 “如果爸非要让它变成可能呢?” “不,这不可能!”秦雨猛地站了起来,一双眼睛里突然布满了血,“爸你装什么糊涂,为什么不可能,应该问你自己!” 瞬间,秦继舟傻了,哑了。这话太恶毒,太有杀伤力,秦继舟彻底被击败。 儿子这话是有明确指向的,往事滚滚而来,裹着沙,裹着尘,夹杂着雷电,他抵挡不住。 无耻!他从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声,尔后,就像一只斗败的公鸡,瘫在那儿。 儿子在怀疑他,捣毁他,甚至撕碎他,让他连一点尊严和体面都留不下。 这个孽障! 床上实在躺不住,秦雨起身,往外走。夜色如潮,带给人太多的联想,也带给人太多的不安。院子还是那个院子,白房子还是以前那白房子,院里的花草,还是曾经的花草。可这次来,感觉跟以前幡然不同。以前秦雨是这里的主人,院里的一草一木,都跟他紧紧相连,他熟悉它们的气味,熟悉它们的生长和枯萎。它们也同样熟悉他,他高兴时,这些草木会发出欢笑的声音,当他悲伤或彷徨时,草木们会眨着眼睛,露出忧伤的表情。多少年过去了,秦雨觉得早跟它们融在一起,分割不开也断裂不开。可是现在,陌生两个字袭击着他,让他觉得离开这里是一件耻辱的事,一件绝情的事。 我难道真的错了?往外走时,秦雨忽然生出这样的感慨。这感慨一半来自于对白房子的感情,另一半,则是这次到流域后意外生出的一种恍惚感,距离感,还有专业领域的迟钝感。 是啊,迟钝。一个天天坐在办公室里,玩虚的玩空的,按照上级意图去刻意“编造”学问的人,一旦回到这真实而又残酷的现实中,落差立马就有了。 秦雨很痛。这痛,是为自己热爱的专业生出的,也是为急剧消失的绿色和河流生出的。 哦,河流——夜色下,秦雨发出这样的呼唤。 这个睡不着的夜晚,秦雨的步子最终停在了北边小山包,玛尼堆前。这可能是宿命,他是发誓不想邓朝露的,他现在是有妇之夫,吴若涵的老公,吴天亮和苗玉兰的乘龙快婿。这个世界上别的女人,他没资格想,也不能去想。但是他的步子还是停在了玛尼堆前。 夜色朦胧,凉风习习,皎洁的月光刺破淡淡的云层,将一匀儿的白洒下来,晕白,凉白。山在月色里变了颜色,草也在月色里变了颜色。高高的玛尼堆越发朦胧神秘,仿佛一个谜团,竖在那里,可上面又像是有无数双眼睛,在夜空下冲他发问。脚下的大地,身边的山峦,在风中微微发颤。那颤通过一种奇特的方式,电流一般击到他心上,秦雨站不住了,仿佛随着风抖起来。 抖着抖着,眼前忽然出现幻景。十多年前的那堆篝火又燃了起来,就在玛尼堆旁,篝火映出一张张年轻而又红润的面庞,那么青春,那么耀眼,朝气蓬勃。面庞里有他,也有她。天呀,她怎么那么真实,那么清晰,仿佛一天也没离开过他。 秦雨兴奋了,月夜里他想叫,想奔跑,想不顾一切地奔向神秘的玛尼堆,奔向那堆篝火,奔向…… “小露!”过了很久很久,秦雨疯狂而又压抑地喊出了这么一声。 第二十一章 邓家英出院了! 病没好。尽管术后恢复的不错,但医生还是建议,继续住院治疗,以防复发或其他恶性病变。可医生的话管什么用呢?邓家英一刻也耐不住了,先是冲女儿邓朝露说:“快办手续吧,我一分钟也躺不下去了,我要回谷水。”女儿哪能答应,哭着求她:“妈,忘了你的工作好不,工作可以由别人干,妈却不能由别人代替啊。” “妈不是为了工作,妈实在不愿意在这里躺下去啊。”邓家英撒谎道。 女儿邓朝露因为跟法国人合作的那个项目,被迫离开医院,邓家英马上催促路波:“还愣着做什么,快接我出去。”路波哪敢,打电话向吴天亮求援,吴天亮说:“你让她在医院好好养病,啥也不能想,啥也不用她想。” 由不得不想。包括吴天亮自己,也做不到。旱情像瘟疫一般蔓延,谁也阻挡不住。不只是下游,包括龙山还有谷川区很多乡镇,也频频出现水荒。农作物大面积旱死,谷水县六个乡镇人畜饮水出现问题,就连最上游的毛藏县,牧民们也开始赶着牛羊往雪线最深处转移了。那是一列浩浩荡荡的队伍,走在草原上,颇为壮观,也颇令人寒心。牧民们一边走,一边祈祷,雪山之神啊,请庇护你的子民,保护你的牛羊。白房子北边的玛尼堆前,藏人自发地组织了一场规模宏大的祭山盛会。方圆数十里乃至百里,上千号牧民如期而至,天堂寺高僧担起主祭之责,为凡黎祈福。可是不管用,几年前举行这样的大型法会,一定是阴云掠山,细雨霏霏。可这次,任凭虔诚的藏民们怎样叩拜,那一丝云彩就是不肯前来。骄阳似火,草原如灼,滚滚热浪蒸腾得人想叫,牛羊们大张着嘴巴,却流不下一滴水来。更可怕的,祭山当日,现场就有五头牦牛晕死过去。最后连高僧也不得不发出长叹,恩我泽我的草原啊,怎么变成这样? 吴天亮的日子更不好过,前段时间为应付省里检查,市里通过行政手段,从上游三座水库往下游“借”了水,这水一直小心翼翼存在沙漠水库,一滴也不敢往下放。来了省里和更上面的领导,市里会兴致勃勃带他们去看,观景似的。但在这一天,“借”来的水没了,沙漠水库原又干涸见底。雪上加霜的是,副省长黄国华偏巧这一天来到沙湖县,跟吴天亮没打招呼。这下,吴天亮露馅了。 “务必在半个月内拿出流域治理方案,省里研究后上报中央。”这是副省长扔给他的话。 “治理问题再不提上日程,我们就是罪人!”副省长这话更狠。 这一天,流域管理处副处长毛应生匆匆忙忙来到医院,病情都没来得及问,就拿出一份报告,急着让邓家英看。 “书记使劲催呢,要不您就签个字,我拿去报了?”见邓家英满头是汗,虚弱的身子几次要倒下去,老实厚道的毛应生不忍心了,提醒道。 邓家英哪容应付,披衣强坐在床上,一字一句斟酌,看着看着,忽然发了火:“这算什么方案,这是自欺欺人!”未等毛应生反应过来,她已下床,穿好衣服。 “走啊,这方案要是报上去,你是罪人,我也是罪人!” 毛应生不敢,邓家英又道:“送我回处里,处理完这事我再回来治疗。” 去了,就不见得能回来。毛应生呈给邓家英的那份报告,或者叫方案,是经市里方方面面讨论过的,也就是说,吴天亮原则上同意这方案。可邓家英一眼就看出了问题,方案一方面淡化了流域用水矛盾,对干旱造成的损失采取保守态度,该放进去的不放进去,尤其对生态的破坏程度,缩了很大水。另一方面,对下游开荒打井,过度开采地下水的事实只字不提,将旱情简单归结到降雨量减少。也就是说,整个方案只谈天灾,不论及人祸。 “怎么会这样,谁定的调子?”邓家英怒问副手毛应生。毛应生支支吾吾,不敢作答,问急了,说:“有些东西不是我们能做主的,哪些能提,哪些不能提,上面都有规定。还有方案中的数字,是市里权威部门统一提供,变动其中一个,都要经主要领导核准。” “又是他!”邓家英气得脸都变了形。她知道,吴天亮又在避重就轻,玩搪塞的游戏。他们总是不敢正视,对自己所犯的错误从不去检讨,甚至不去面对。 “下游过度开采,这个问题怎么不提,我们是搞科研的,不是搞政治的,不能听他那一套!”邓家英气呼呼地说。 毛应生挠了挠头,他真是两头为难。邓家英根本不知道,关于下游过度开采,目前已是敏感问题,根本不容提起。谁都知道,下游过度开采,滥采乱采,是造成流域断水的一大诱因。近五年的数据表示,下游沙湖县每年地下水开采量是整个流域降水量的五倍还要多,下游开采量不控制,流域治理就无从谈起。可目前谷水市正大批量地往沙湖移民,这也是市里脱贫致富的大战略。就在一周前,龙山北部山区又有两个乡镇五个村共计一千三百户近五千人搬迁到沙湖,市里管这一战略叫“下山入川”。两个战略互相矛盾,搞得他们这些科研人员都不知该怎么说话。一开始,毛应生是坚持了实事求是原则,在报告中翔实地列举了下游超量开采给流域带来的种种恶果,用一大堆数据和事实阐明,要想从根本上治理流域,就必须停止下游打井开荒,严格控制地下水开采,建立节水型社会。报告呈上去,让吴天亮一顿恶骂。 “照你的意思,是市委错了,是我吴天亮错了?” 毛应生哪敢辩论,只能低下头,任凭吴天亮发火。 见毛应生不说话,吴天亮又问:“不开采,沙湖几十万人怎么办?不移民,龙山几十万人又怎么办?你去过龙山没,你见过北部山区农民怎么生活,为拉一桶水,得花一天工夫,有些家庭现在不但不敢养羊不敢养牛,连鸡都不敢养了。十几岁的小姑娘,因为缺水,三天不敢洗脸,这样的日子,你体验过吗?” 听得毛应生心里一紧一紧,龙山县的情况他当然清楚,他家就在龙山北部山区,铁柜山顶。当年龙凤峡水库,就是在他家山下修的。一个山头上住三个村子一千八百号子人,小的时候,半山腰处有一眼井,家家户户用驴驮,驮水是一天里最重要的事。十年前,那眼井干了,一滴水也没有了。人畜饮水只能用三码子到龙凤峡水库去拉。为此常常跟水库闹矛盾,有时还为几桶水打架。三年前水库作出决定,不让农民到库里拉水,农民只好越过堤坝,到南部山区的龙水河拉水。山道崎岖,根本不具备通车能力。毛应生每年都能听到拉水的三码子翻下山崖的消息,村里为此已死了不少人。就这,乡亲们还是艰难地活着。 是啊,不移民,龙山群众又怎么办,难道眼睁睁看着他们受穷,被贫穷和干旱逼死? 毛应生一时也茫然了,看来科研并不能解答一切。 “你以为我这个市委书记不懂得合理用水,不懂得建设节水型社会。我们是没有办法啊,这样的自然条件,我们除了靠天还能有什么办法?”吴天亮脸上突然露出深深的无奈来,说出的话也带着某种苍凉。 毛应生还能说什么,只好听吴天亮的,将下游开采的文字还有数据全部删掉,一律改用政府部门提供的。就在这时候,谷水市关井压田工作通过省里相关部门验收,验收资料表明,两年时间,谷水市在沙湖境内关停机井六百多眼,退还耕地两千八百多亩,开采量比两年前降低百分之二十六点七,省里对谷水还有沙湖县的做法给予了充分肯定与表扬。这些,可都是有红头文件作证的呀。 “造假,典型的造假,一派胡言!”听完毛应生的话,邓家英越发失控,脸色已经全变了。 “您别激动,身体要紧。”毛应生生怕邓家英再急出病来。 “要紧什么,要紧的是方案。方案拿不出来,我邓家英给自己交不了差,也给流域几百万群众交不了差。” 发了一阵火,邓家英突然说:“我找他去!” 毛应生哪能阻挡得住,邓家英的脾气他早就领教过,这人一旦较上劲,九头牛都拉不回。抓起电话,想打给吴天亮,号拨了一半又停下,她还没有资格直接给市委书记打电话。犹豫一阵,只好求助路波,哪知路波一句闷腾腾的话,差点让她背过气去。 “冤有头,债有主,我还巴望着新账老账一起算呢,是该算了啊。”路波说完,竟在电话里唱起秦腔来: 为臣还有不敬言,我主不该去还愿,为臣也曾拿本参,毒龙出水真凶险,惊动圣驾非等闲,七郎儿挡驾把龙斩,手执龙头跪驾前,主封他斩龙将军身荣显,天庆王有书到山前,潘仁美一旁谗言谏,宁说幽州景非凡,为臣动本大佛殿,你反把为臣当奸谗,一言不和推下斩。 这个路波! 邓家英没找到吴天亮,吴天亮家出事了! 消息是秘书周亚彬告诉她的。一开始周亚彬什么也不说,只是告诉邓家英,书记有事外出,不在市里。邓家英急得上火,非要周亚彬告诉她吴天亮去了哪,周亚彬不说,邓家英就吵嚷着要见秘书长。周亚彬才怕了,急忙拦住她说:“阿姨,您小点声,这事目前不能声张啊。” “什么事?”邓家英的声音果然小了许多。 年轻的周亚彬搓搓头发,又唤了一声阿姨,显出更大的不安和腼腆来。周亚彬不但是吴天亮的秘书,他还肩负着另一项艰巨任务,这任务是吴天亮交付给他的。 “我告诉你,给我当秘书事小,好好对待小露,把她娶到家,这事大,懂不?”这话是从医院探望邓家英回来,吴天亮关起门来对他说的。打那天起,周亚彬心里就藏了事,负担好重。见过领导用行政命令让部下干工作的,没见过用行政命令让部下谈恋爱娶老婆的。可吴天亮绝不像是开玩笑,更不是心血来潮,这里面,渗透着一份情啊。 周亚彬懂,可他没有办法。这段时间,他是努力了,非常用心,可人家邓朝露对他一点感觉没有,每次找她,都是自讨没趣。这阵,周亚彬忽然觉得有点对不住邓家英。 “亚彬你这孩子,有什么话快说,别跟我玩哑谜好不,阿姨没时间。”邓家英也忽然想起这档子事,面前这个年轻人,不只是吴天亮秘书,弄不好,将来是她女婿呢。所以说话的语气当下就变了。 周亚彬获得了安慰,比刚才坦然了些,稍作思考,道:“阿姨,是小涵出了事。” “什么,小涵能出什么事?”邓家英让周亚彬的话吓着了,声音突然又提高许多。 “这……”周亚彬吞吐。 “你这孩子,急死人啊,快说,小涵到底怎么了,她现在在哪?” “她……她闯下了大祸。” 吴若涵的确闯下了大祸。吴若涵跟同事向敏一道去了法国,刚去时,住在向敏家里。向敏老公叫华树庚,曾就读于对外经贸大学,学的是国际经济贸易,毕业后先到法国留学,后来又到美国溜了一圈,然后回国,在国内一家金融机构工作。两年前华树庚办了出国手续,目前在法国里昂一家金融机构工作。 吴若涵跟向敏到了里昂,华树庚很热情:“来了好,来了好啊,像你这样的人才,早该出来了,窝囊在那边算什么?”华树庚一边殷勤地为吴若涵介绍里昂这座城市,一边抱怨妻子,为什么不早点告诉他若涵小妹也要来,弄得他没一点准备。“你看看,你看看,要是早说,我就提前订宾馆,里昂不比国内,最近宾馆很紧张的。让小妹委屈在家里,不够意思啊。” “没事,若涵是自己人,不会介意的。自己人来了,还是住家里好,你说呢若涵?”向敏笑眯眯地看着吴若涵。 吴若涵被他们夫妇俩弄得不好意思,一个劲儿地表示,她喜欢住家里,喜欢他们拿她当自家人。接下来的几天,华树庚当起了向导,带着夫人和吴若涵,玩遍了里昂。吴若涵尽管也在法国待过两年,但她是在另一座城市,法国的每一座城市都是有个性的,跟街头的法国人一样,充满了自信和浪漫,每一个人呈现的浪漫又是那么的不同。吴若涵喜欢这座年轻的城市,不但富有朝气,而且很有底蕴。跟里昂比起来,银鹭算什么,自己这些年真是白活了,当初真不该回国,心血来潮啊。吴若涵后悔得要死,不止一次跟向敏表示,姐啊,咱不走了,赖也要赖在这里。 “好啊,有我家树庚在,你就只管放心,他在这里人脉很广的。”向敏信誓旦旦说。 华树庚的确在里昂人脉很广,这是吴若涵亲身感受到的。到来这些日子,华树庚摆了好几次饭局,应邀前来陪同的人个个身份不凡,且具有绅士风度。这可把吴若涵兴奋坏了,在国内,吴若涵绝不缺饭局,但就是见不到有绅士风度的男人。哪个女人不愿意被人当鲜花一样捧着啊,而国内那些老土鳖,目光里全是色,是贪婪,一顿饭下来,就想把某个女人吞掉。现在不一样,吴若涵在异国他乡,终于享受到了赞美,享受到了贵宾级的礼遇。有个叫尼克的法国男人,第一次看见她,就热烈地唤她“东方女神”。 “天呀,你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人,东方的维纳斯。”尼克张开热情的双臂,要拥抱她。吴若涵还有点放不开,目光跟向敏求助。向敏鼓舞她:“尼克从来不这样夸女人的,他跟我认识这么久,从没给我一个拥抱呢。涵,我真替你高兴。”向敏这样一说,吴若涵不再有什么顾忌了。不出一周,她跟尼克就已打得火热。尼克三十出头,或者更大一点,但这没关系,法国人是看不出年龄的,再说年龄跟吴若涵也没有关系,她看中的是尼克的热情与奔放,还有他在里昂的深厚背景。据华树庚介绍,尼克是一家庄园的庄园主,那个庄园盛产优质葡萄酒。尼克的姐姐是一家商会的会长,姐夫在里昂一所大学任教,更让吴若涵感兴趣的,是尼克的父亲在法国部级水资源管理委员会任职,这个信息是向敏悄悄告诉她的。向敏还说,她们两人能否顺利进入这家机构,就要看尼克了。 “是这样啊?”吴若涵意味深长地看了向敏一眼,见向敏还有话要说,忙摇头制止。“向姐你放心,这次来,我就没打算再回去,祁连那破地方,我是一天也不想待了。不只是我们俩,我还要想办法把秦雨也拉出来。法国这么大,不相信装不下我们仨。” “若涵你真好。”向敏激动地一下子抱住吴若涵,差点就要吻她了。吴若涵红着脸说:“具体怎么做,向姐你可要教我啊,别到时你留下,把我打发回去。” “哪能呢,向姐是那种人吗?” 向敏的确不是那种人。此后若干天,向敏跟吴若涵就围着如何留下来四处奔走,当然,奔走的中心还是围着尼克转。终于在这样一个夜晚,向敏两口子设宴,宴请尼克。那晚的气氛有点特别,地点也选得非常有意思,里昂旧城的索恩河畔,一家类似于红磨坊式的歌舞餐厅。向敏夫妇没再请别人,特别强调,这宴是为尼克和吴若涵设的,弄得吴若涵心里特紧张,脸也红成一片,好像她跟尼克之间发生了什么。这段时间,向敏每每谈及尼克,总要将暧昧的目光投到吴若涵脸上,仿佛此次法国之行,吴若涵有别的目的。当然,吴若涵不是没反应,至少尼克勾起了她对往事的回忆,让她想起了法国那段浪漫而又痛苦的日子。尼克长得真还跟保罗有点像,只是年龄比保罗大一些,男人味也比保罗足。 大厅里客人不少,个个衣冠楚楚。向敏夫妇穿得很正规,在法国出席正式宴会,不正规是不行的,尤其晚宴,格外讲究。之前向敏婉转地提醒吴若涵,要她注意这晚的装扮。 “不像国内,你可不能穿条牛仔裤就来。”吴若涵听着不舒服,向敏的很多话,她都听着不舒服。要论法国的礼仪,她吴若涵不比向敏懂得少,再怎么着,她在法国也生活过一段时间,还嫁过一个正宗的法国人呢。她心里哼了一声,暗暗骂了句土包子,黄脸婆,脸上却堆满了笑,嘴里连着称是,还说,等会我穿了,向姐你一定要把关啊。等她真的穿了,向敏果真除了惊讶,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吴若涵一袭飘逸的长裙不但让见惯了她的向敏发出惊讶,也让华树庚张大了嘴巴。“是……是若涵吗,太惊艳了,若涵,今晚你才是公主!”气得向敏狠狠踩了自己男人一脚。飘逸的白色长裙和细致的高跟鞋让一向野惯了的吴若涵立马多了女儿家的柔情和浪漫,将她女性的柔美气质一下衬托了出来,再配上淡而不俗的妆,东方美人的神韵立马就有了。尼克也不示弱,长袖衬衫配着法国男人那种精气神很足的正装,让他的绅士派头足到了极点。 两人目光相碰,彼此流露出赞赏。尼克殷勤而优雅地为吴若涵服务,让吴若涵再次享受到法国男人的体贴与周到,虚荣心在这样一个奢侈而多情的夜晚得到充分满足。 乐声响起,幽幽烛光中,彬彬有礼的侍者缓缓地向玲珑的水晶杯中倾注琥珀或者酽红的琼浆,艳丽的法国金发美女正用优美的法语缓缓地唱起情歌,此时此景,吴若涵心里很多东西在活跃,在奔涌。尼克变戏法地拿着一束红玫瑰,献诗一样献给吴若涵。这样的夜晚,如此浪漫的地方,吴若涵怎能抗拒开那一抹深情,羞答答地接住了那束深情的红玫瑰。香醇的葡萄美酒缓缓滑过喉间,若有若无的悸动之间,楼下台上的法国舞者开始了奔放的“康康舞”表演,热烈的舞姿、煽情的呼喊,浪漫的情绪此时也有些按捺不住的感觉,和着韵律的节拍一起鼓掌,在法国美酒的微醺和艳舞撩拨下四个人全都放下白日紧张的情绪,久违的浪漫情愫充盈周身。向敏早已偎在丈夫华树庚怀里,双眼迷离,脸颊绯红,少女怀春般。吴若涵瞥了一眼,心怦怦直跳,再看尼克,正用一双勾魂的眼看她呢。吴若涵把持不住了,不由自主地,就将身体往尼克那边移了移。尼克倒是大方,坦然地伸出手,揽住了吴若涵…… 吴若涵的心很快醉了,身子也在连着发颤。一种美妙的感觉升起,燃烧着她沸腾着她,仿佛她已不再是漂泊一族,不再是为能留在这个国度而苦心焦虑的异乡人。她有了一种真实的错觉,此时此刻,她就是法国贵族。 这晚,尼克终于拿出一撂表来,冲吴若涵和向敏说:“把它填了吧,填了,你们留在里昂就不再是梦,而是现实。” “咣当”碰过杯后,向敏急不可耐地抢过表,生怕慢半拍,头筹就让吴若涵拔了,看也没看表,刷刷就签上了向敏两个字,附带着又签了自己新起了法国名。吴若涵哪敢怠慢,向敏刚把笔放下,便急急地拿起,也学向敏那样,在几份表格上一一签了自己的中国名和法国名。 她的法国名叫切利亚“Celia”。 吴若涵没想到,就是这份表格害了她,也正是这个尼克,扮演了骗子的角色。 尼克根本不是什么庄园主,他家也没有那么多关系。尼克是华树庚所在的金融机构的内勤,一开始负责维修电梯,后来在电梯内对女职员性骚扰,差点蹲了大牢。华树庚认识他的时候,尼克拿着每个月最低的薪水,在这家金融机构接受“培训”。这便是法国人的特点,你在单位犯了事,没到蹲大牢的那一步,工作可以保住,但你必须接受培训。培训合格,方有重新上岗的机会。那时候华树庚也正经受人生一场磨难,华树庚出过事,向敏并不知情。他在这家金融机构业务干得很不错,升了主管后,进步很大。本来前程似锦,一片美好,但不幸的是,他跟一位名叫克拉拉的法国女子有了情,克拉拉是中产阶级,丈夫从事对华外贸,是一家大型贸易公司的驻华代表。可能丈夫长期不在国内的原因,克拉拉一度时间对华树庚很热情,华树庚呢,长期在国外,向敏又不在身边,自然抵挡不住克拉拉的示爱。两人很快打得火热,一个周末的夜晚,华树庚喝了酒,克拉拉也喝了酒,两人兴奋不已,最后在里昂一家有名的酒店里共度良宵。华树庚本想在体验到一段激情后火速撤退,不想跟克拉拉长久地保持关系。克拉拉也不想,她从骨子里不喜欢东方人,觉得东方人太假,激情总是被太多虚伪的东西遮蔽,缺乏幽默更不具浪漫情调。木乃伊,这是克拉拉对东方人的评价。所以要跟华树庚上床,一是念他寂寞,身在异国,没有女人陪伴。二来是被华树庚的东方智慧吸引,还有他专注于工作时的样子让克拉拉动情。太勤奋了,东方人如此勤奋,超出她想象。克拉拉也不想长久地沾着华树庚,她又不是慰安妇,毫无必要。但世事难料,风云说变就变。本来生活优渥无忧无虑的克拉拉突然陷入一场债务危机,老公在对华贸易中三次失手,损失巨大,其中一笔生意是她和老公暗中操作的,是借用朋友的钱。这一下,克拉拉乱了套,迫于无奈,不得不求助华树庚,让他帮忙度过这场危机。华树庚以为是敲诈,不敢违规贷给克拉拉资金,惹恼了克拉拉,将他俩的事曝了出来。金融机构有严明的纪律,机构工作人员不得跟客户发生那种关系。这事一曝,华树庚在这家机构就待不下去了,如果不是尼克帮他化解危机,说服克拉拉,怕是华树庚现在已经背着行李回国了。 打那以后,华树庚跟尼克就成了死党。有天尼克对华树庚说,越来越多的中国人想到法国去,何不在此事上面动动脑子? “你们中国人别处花钱都舍不得,独独为了出国,多少也舍得。”尼克说。华树庚也认为是这样,想想当初他出国,就差变卖祖上房产了。两人一拍即合,开始筹划此事。这次所以动吴若涵的脑子,一是吴若涵出国心切,不用骗也能上钩。二是他们看中了吴若涵父母在国内的影响力。想想看,把吴若涵父母的名片打出去,那是多大的号召力啊。而且像他们这种身份,即或揭穿了也不敢声张。 这话是向敏说的。 吴若涵先后被骗去五十多万,这些钱都是华树庚帮着从银行贷出的,贷款人是吴若涵,所有手续上都有吴若涵签字。不只如此,吴天亮和苗玉兰的身份还有地位,也被他们广泛利用,苗玉兰还把家里所有存款悉数汇到了女儿在国外的假账号上。 第二十二章 骗局还是法国人保罗识破的。 保罗目前还在流域,他跟邓朝露们联合搞的那个课题即将完成,保罗还要在中国多留一段时间,除石羊河流域水资源分析外,保罗和他的团队还想对另一大流域——黑河流域的水文水资源进行研究。就在他启程前往黑河流域的前一天,保罗突然接到来自法国的消息,说他的前妻在法国被骗了。 “前妻?”保罗当时有点懵,他都不记得自己曾经还有段不痛快的婚姻。对方说了吴若涵的名字,保罗才反应过来。 “哦,是她啊。” 本来保罗是不想理睬的,吴若涵现在跟他没关系,他们的故事属于过去,保罗是一个不愿意为过去熬掉太多精力的人,他的志向是未来,目光也总是瞄着未来。这点跟邓朝露有太大不同,保罗为此还取笑邓朝露,说她两腿陷在泥泞里,被旧事困住,不愿放下包袱,干净利落地朝前方铺满希望的路上去奔。可对方说的话又让他不得不关注此事。对方是保罗的好友兼同事,他说,有不少中国留学生被骗,其中一位还是他在中国留学时的小师弟。这些留学生先后收到一家叫“迅捷”的出国咨询服务机构的函,承诺全权办理出国手续,包括择校或选择工作单位,所有手续都由“迅捷”统一办理,出国者只需交纳保证金便可。这家机构成立时间虽短,但骗术高明,上当者已达五十多人。日前刚刚被法国警方查获,受骗者中就有吴若涵。 “她不但被骗钱,还被骗色。保罗,你没想到吧?”朋友又说。 “什么?”保罗惊了。 对方一五一十跟保罗讲清楚,华树庚跟尼克前后真是骗了五十多人,非法牟利四百多万元。两名受骗者摆脱他们的控制,向警方报案,这才让他们继续行骗的计划落空。目前华树庚、向敏还有尼克已被控制,吴若涵因为被骗,一个人到酒吧喝酒,醉后大耍酒疯,砸坏了酒吧设施,被警告,要求限期交够罚款后驱逐出境。 “她的样子好狼狈,跟以前完全不像了,简直就是疯子。”朋友又说。 “怎么会这样?”保罗目瞪口呆,他并不知道吴若涵去了法国,更想象不出被骗后吴若涵是什么样子。思来想去,保罗将消息告诉了邓朝露,本来是想听听邓朝露的意见,他该怎么办,是不是先回法国,帮前妻吴若涵处理妥此事?没想邓朝露听了比他还急,当下就说:“还愣着做什么,快告诉吴叔叔。” “告诉她父亲?”保罗不解,按他的思维,吴若涵是成年人,出了这样的事,应该自己解决,不应该连累父母。可邓朝露不听,见保罗犹豫,自个先给吴天亮打电话,将情况简单说了。吴天亮当时头就炸了,这事要传开,还了得?一面求邓朝露暂且先别到处说,替他保密,一面打电话质问苗雨兰,是否给女儿寄过钱。苗玉兰已经知道女儿受骗的事实,当初给女儿寄钱,她也犹豫过,可她就吴若涵一个女儿,女儿在电话里哭哭啼啼说好不容易有人帮她,如果不及时将款打过去,这事又得费周折,一狠心就把家底全给了女儿,谁知那个姓向的竟是骗子。 “她是我女儿,我不能看她受苦。”苗雨兰怕丈夫发火,先发制人。 “你糊涂!”吴天亮顾不得多说,将市里工作简单安排后,连夜回了省城。 邓家英半月后才见到吴天亮,是在省城吴天亮家里,这个时候,吴若涵已被吴天亮通过关系接了回来。 “真的发生了那种事?”见吴天亮情绪很坏,邓家英怯怯地问。 “什么事,你想让她发生什么事?”吴天亮也不管邓家英在病中,劈头盖脸就训。他理解错了邓家英的意思,以为邓家英这话,是问吴若涵跟法国痞子尼克那档子事。这事要多丢人有多丢人,吴天亮简直不敢想象。她是自己的女儿啊,怎么能干出这种伤风败俗的事! 邓家英也意识到自己的话有问题,改口道:“她们娘俩呢,家里怎么就你一人?” “让我赶走了,她们还有脸在这个家待下去?”吴天亮气急败坏道。 “你呀。”邓家英叹了一声,不敢多言,进厨房给吴天亮弄吃的去了。这个家她很少来,平日有事都是到办公室去找吴天亮。此时站在厨房里,邓家英有种说不出的感慨。再想想眼下发生的事,感慨就更浓。邓家英想起苗雨兰,想起那个特殊的年代,那时她们都还不到二十岁,谁也不知道以后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多少年过去了,生活给她们的,原来是这么多的痛,这么多的伤。后来她又想到吴若涵,天呀,她暗叫一声,连自己都不知道害怕什么,但就是害怕。 面条下熟后,吴天亮不吃,说哪有胃口,让两个败家子气都气饱了。邓家英这时已平静下来,好言相劝:“事归事,饭还要吃的,这个家就靠你,你要是饿出病来,怎么办?” “那不正合了她们意!”气归气,吴天亮还是端起了碗。他的确几天没好好吃过一顿饭了,自从回省城,就跟苗雨兰吵个没完。苗雨兰不但不检讨自己,反口口声声说他不关心她们娘俩,只知道当那个市委书记。 “当官有什么用,家成了这样子,女儿被人害成这样,你不但不替女儿说话,反而责怪我们,难道她出国不对吗?”气急中,吴天亮动手打了苗雨兰,这是结婚以来第一次动手。当时他是气坏了,本来他想让苗雨兰去法国,或者去北京找找关系,想法把女儿弄回来。哪知平日里嚣张跋扈,无所不能的苗雨兰,真到了这个时候,却跟死猪一样赖在家里,赶都赶不出去。最后还是他打电话托关系,跟人家诉苦,才把女儿弄回了国。但这事对他影响颇大,省里已经知道此事,估计用不了多时,相关处理就下来了。苗雨兰却不管这些,母女俩刚一见面,立马就哭着冲他大喊大叫,让他替女儿报仇,把姓向的还有她男人全给法办掉。这是一个领导干部说的话吗,他吴天亮权力通天?此招不灵,马上又掉转话头,让吴天亮叫秦雨。 “他为什么不来,出事的是他妻子,他为什么不闻不问?我怀疑是他搞的鬼,姓向的不是跟他在一个研究室吗,如果不是他,我们家涵涵怎么可能认识这种人?” “够了!”吴天亮厉声打断她。他差点说,姓向的不也是你苗雨兰的下属吗,难道姓向的跟女儿认识,不是冲着讨好你苗雨兰?又一想算了,这些账是算不得的,现在他只想息事宁人,尽快让风波过去。 “秦雨呢,还在下面?”吴天亮问邓家英。本来他是不想提秦雨的,对这个女婿,吴天亮是亲不起来也远不起来,出了这档子事,他也不知道秦雨该怎么面对,不过装聋作哑也不是男人该采取的办法。此时他想通过邓家英,给秦雨做做工作。他知道,不管他们这些人有多少恩怨多少隔阂,秦雨对邓家英还是很尊重的。 “我也有些日子没见他了,这孩子最近老在躲我。” 一句话说的,吴天亮又没了词。秦雨避邓家英,不是因为婚姻,关键是中间横着个小露,这点吴天亮清楚得很。错啊,当初真不该同意这门婚事,不该!这下好,全乱套了。 邓家英没敢跟吴天亮提工作上的事,这种时候谈工作谈治理方案,的确有些残忍。又跟吴天亮聊了会,借故去医院复查,离开吴天亮家。但她心里,对方案是着急的。回到处里第二天,邓家英做出一个决定,她要亲自下去,到沙湖县,到矛盾最尖锐的南湖和北湖,对关井压田的数字,她要一一核实。对市里有关部门所说的流域治理效果,她要亲自测评。 路波退了下来。 年前他就想退,但上面不批,说年龄还不到,要他无论如何站好最后一班岗。可路波一天也不想站了,这岗站得累,也很无趣。三番五次找上面,找他的老朋友老上级,人家不批,他就装病,他也确实有病。最后他赢了,上面见他心思确实不在工作上,而且总有人告状,说他现在常跟于干头那伙人混在一起,老干些没名堂的事。正好几天前,于干头和五斗带着一伙藏人,将南营水库两名库管人员打伤,理由是他们给下游放水。上面便借此机会,免去了路波杂木河水管处处长职务。 退休第二天,路波背着帆布包到流管处找邓家英。邓家英不在,去了沙湖,毛应生留着路波吃饭,说饭后陪他一道去沙湖。路波笑着拍拍帆布包,说里面有干粮,然后离开流管处,往谷水河方向去了。 路波到流管处,是跟邓家英告辞来了,这段时间他不能陪邓家英,也不能照顾她了,尽管他知道,此时的邓家英更需要别人的照顾,但路波真的有事,这事还非常急。 谷水河曾经是穿城而过的,将谷水城分为东城和西城,这是史书的记载,那时候的谷水城一定很美。不知多少年前,这条河干了,谷水城便东西合为一体。城西一角落,海藏寺西北侧,有一片棚户区,是这些年城内拆迁用于安置拆迁户的。棚户区一隅,有一个小院落。天快要黑的时候,路波的步子停在了院门前。 路波停在院门前,并不急着伸手敲门,而是东张西望片刻,就跟做贼一样。这是习惯,每次来到这院,路波都要东望望西看看,确信没有人跟踪,也没有人发现,才急急地拉一下门闩,告诉里面他来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颤巍巍探出一张脸来。这是一张极其苍凉的脸,乍一看,苍老、历经磨难,额头上爬满了岁月的皱纹,沟沟岔岔,纵横交织,眼睛里布满了混沌、岁月叠加起来的磨难。这张脸看上去有八十多岁,给人的感觉她却像活了几个世纪。她看了看路波,也学路波的样子,伸出头,往左右瞅了瞅。街巷很静,没有人影,连风的声音都没有,整个世界像是刻意为他们停顿下来,好让他们的见面从容、淡定。 “进来吧。”她用苍老的声音说。 院子不大,一共三间房,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盖的,土坯房,但屋顶铺了瓦。院落收拾得很干净,尽管院子看上去十分破旧,但里面分明有整洁的味道。等进了屋,就是另一个世界了。三间房中间是客厅,两边互相套着,一间当卧房,另一间兼着厨房和储藏间的作用。客厅两堵墙,挂满了字画。这些字画都出自一个人的手,现在的谷水人怕识不得,换了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这些字画,在谷水城可就有名了。那时间,谷水人谁不知道程南堰程画家啊。瘦高的个子,白白净净的脸,留一头长发,操一口南方口音,见了人彬彬有礼,对谁都很客气。而绝不像谷水人那样,看人先看身份,对有权有势者点头哈腰,卑躬屈膝。对无权无势者颐指气使,霸横得很。程南堰不,他太谦虚太质朴了。 屋子里的一切对路波来说,再是熟悉不过,不只是熟悉,更多的是亲切。可以这么说,路波只有到了这座小院,只有到了这位满头银丝的老妇人面前,家的感觉才会升腾起来。 是啊,家。每个人都有家,可对路波来说,家是一条艰难的路,是一条苦难的河,是层层叠叠的山峦与沟壑,是泪,是伤。 “没吃吧,我给你下面条去。”老妇人的目光在路波脸上停了一会儿,大约是被路波疲惫的样子提醒,想起做饭来了。路波赶忙说:“路上吃过了,不饿。” “还不饿呢,你哪次饿过,可也没见你身上长肉。”老妇人一边说着,一边进了厨房。从她说话走路的样子看,她的身体还硬朗,耳不聋眼不花,背更不驼,精神气足着呢。路波也不阻拦,他的肚子真是饿了,流管处到市区,一百多里路呢,路波是走回来的。他喜欢走路,喜欢一边走一边看,要是遇上那些在山上奔走的人,不管是“把窝”还是“笨波”,路波都要停下步子,跟人家热情地寒暄几句。谈谈天谈谈地,话题最后会回到这山、这河上。一旦回到河流,路波的话就多了,没一个小时,拉不完。这天他就先后跟三拨人交谈过,一拨是毛藏高原上遇到的藏民,藏民们消息比他还灵通,得悉他退休,一个劲问,是不是要回城里啊,这以后草原上就看不见你路工了。路波说哪会啊,生是草原的,死也是草原的。藏民们就感动得不成,抓着他的手,愣是不让他走。第二拨是青年洛巴。前几次遇见洛巴,都是跟那个叫宋佳宜的女子在一起,路波已经知道,宋佳宜是小露的同学,也是小露最要好的朋友。这天没见到宋佳宜,路波问洛巴,她人呢?洛巴告诉路波,宋佳宜到南方筹款去了,她要建一个流域保护组织,需要钱。洛巴还拉路波也一同参加,跟他讲了公益组织许多事。路波有点惊愕,这样的公益组织怎么会由一个南方女子先行发起呢,他有种失职的悲哀,于是痛快地答应了洛巴,说等忙过这阵子,一定去找洛巴报到。 路波用了报到这个词,让洛巴很是不安,急着说:“您太客气了,我们想请您做头啊,没有您,组织的号召力就会下降一半。” “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嘛。”路波一边客气,一边心里却乐滋滋的,这阵想起这事,还蠢蠢欲动呢。等会儿,他想跟老妇人谈谈,退是退了,但不能闲着。人不能闲啊,得做点什么。可除了流域,还能做什么呢? 第三拨是于干头和五羊领的一伙“笨波”。路波现在有点烦这些人,但又离不开他们。路波现在才发现,你越是烦的人,越是离不开。年轻时他烦吴天亮,烦秦继舟,但这辈子,还是被他们牢牢捆在了一起,想脱开半步都不行。现在他烦那些整天空喊却不做事的人,离了这些人,自己又六神无主。到底是自己错了呢,还是他们错了。或许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人是不能以自己的好恶来选择同伴的,人要在跟同僚和对手的打磨中改变好恶。 于干头他们最近惹了不少事,一是把南营水库的管理人员打了,差点让公安抓进号子里,如果不是吴天亮出面说好话,说他们也是为了流域,怕现在就进去了。二是到处煽风点火,制造谣言,说政府要把毛藏高原上的牧民全移到山下去,还要给草原划若干红线,不让藏民们的牛羊越过。路波批评了他们,让他们少干点龌龊事。于干头却说,路波太相信政府,政府可是啥事都做得出来。“想想你这一辈子,不是他们害的是谁害的?”于干头又要拿路波的一生来刺激他,路波哼一声,算是对于干头的警告。可是这阵,路波却在想,他这一辈子,难道真的是命该如此? 面条下好了,每次一闻见那香喷喷的味儿,路波就要流口水,慌忙站起,往餐桌那边去。老妇人说:“你累了,就坐那儿吃吧。”说着,递过碗来。路波狼吞虎咽,也不怕烫着。看着他饿极的样子,老妇人叹:“你也不是年轻时候了,要注意身体,饥一顿饱一顿,怎么叫人放心?” 路波抬头,看了老妇人一眼,放下筷子道:“妈,我退了,以后就不去山上了。” 路波管老妇人叫妈! 老妇人愕了几愕,眼睛里忽然闪出泪花一样的东西来。“真的退了啊,太快了,怎么一眨眼,你就退了呢。” “你刚才还说,我也不年轻了,这不,一晃六十岁了,该退了。” “六十,真快啊,快得吓人。”老妇人像是忆起什么。路波怕她重提旧事,忙道:“面条真香,以后,天天到妈这儿蹭饭。” 老妇人却不上路波的当,闭着眼怔想一会,说:“要是雪儿还活着,也该五十七了,她比你小三岁,我的雪儿啊。”老妇人控制不住,紧跟着哽咽起来。 雪儿这名字一出,路波的心就翻了。哇的一声,竟当着老妇人的面痛哭起来。老妇人也跟着哭,一时,这座平静的小院,被哭声淹没。哭声里流淌的,是一个悲壮的故事,一个家庭的惨剧。 第二十三章 过去是有故事的。 过去的那个故事并不被太多人知道,尽管人们都在传说,都在猜测,可传说与猜测离真相太远。 路波用一生的岁月,瞒住了真相,裹住了事实。岁月只漏下一些碎片,那些尖利的碎片,戳痛了无数人的心。 现在,让真相出来吧。 路波唤做妈的这个老妇人,并不是路波的母亲,她叫白霓。八十多年前,白霓出生在河南一个小镇,祖上算得上是富裕人家,书香门第。后来白霓考进上海一家女子师范学校,再后来,她跟另一家学院的老师程南堰相识相爱,两颗心在那个久远的年代浪漫地结合在了一起。每每想起那段时光,白霓眼里就会泛出少女的春潮,她不止一次跟路波讲,那个年代多祥和呀,日子充满了殷实的味道,他作画,我念书。白霓上师范时念的是法语,后来又学了英语,再后来,因为革命需要,白霓自学了俄语。对那个时代的女子,一气能拿下三门外语,是多么的了不得。所以在邻居还有家人眼里,白霓算是大才女。可白霓从来不觉得,她说,要论才,我连南堰一半都不及啊,这辈子我只能当他的影子,不过我开心。“开心”两个字从白霓嘴里说出来,特别的有味道,说时她的脸一定泛着红,两只美丽的眼里涌着淡蓝色的潮水,那是幸福的另一种颜色。俊俏的脸上燃烧着对未来生活的期盼,对美好日子的期盼。是的,那时候的白霓是幸福的,浓烈而炽热的爱情,关心她疼爱她的丈夫,自己心爱的事业。后来他们有了女儿,日子一下饱满得不能再饱满了。 他们的女儿叫程雪衣。 路波认识白霓夫妇的时候,雪衣已经过了十八岁,高中毕业,袅袅婷婷的个子,一条长辫子甩在身后,见人先是笑,然后主动迎上去,张开好看的嘴巴,露出雪白的牙齿说:“我叫程雪衣,上海来的,以后不走了,就在你们龙山县工作,你欢迎不?” 路波那时二十出头,参加工作已有三年光景,平日不大爱说话的他,在程雪衣面前,竟然意外地话多起来,后来简直就变成了话痨。 “欢迎,欢迎。”他喜笑颜开地说。 “那好,告诉我你叫什么?”程雪衣歪了歪脑袋,扮出调皮的样子。路波看见了程雪衣雪白的后颈,好美丽,那里有一颗黑痣。 “我叫路波,社会主义道路的路,波浪滚滚的波。”路波回答得十分认真。 “太啰唆了,你不会是一个不懂得节俭的人吧,我给你纠正一下,你应该这么回答,我叫路波,道路的路,波涛的波。”说着话,程雪衣咯咯笑起来。她的笑,有一种山泉的味道。路波被感染,紧着就说:“对,对,还是你说的简练。” “那好,我们以后就是朋友了。对了,我是学舞蹈的,明天要去你们歌剧团跳舞,你呢,做什么工作?”程雪衣大方地伸出手来,要跟路波握,路波没敢,手都已经伸了出来,又拘谨地缩回去。 “我是打井队的,工人。” “工人阶级好呀,觉悟高。”正要兴奋,眉头一皱又问,“打井队是干什么工作的?” “就是打机井,抽水。”路波比画半天,程雪衣还是不明白,一双眼睛满是好奇,“要不改天带我去看吧,我还从没见过打井呢?” 路波这次没敢痛快地答应,打井那活儿可不是乱让人看的,再说这活也实在没什么看的,况且他们有个忌讳,真要打井时,女同胞是不许到井前的。 “怎么,不乐意啊?”初次见面的程雪衣非常大方,语气更有点咄咄逼人。看着路波嗫嚅,不敢说话,她竟大声笑了起来,笑声惊动了院里的人。这些日子总有大城市的人搬进来,大家权当看新鲜,这阵见路家的小子正跟漂亮洋气穿的确良衬衫的上海女娃子大声说话,还逗女娃子笑,就有人感叹,路家这小子,平日装得文绉绉的,原来也是个胆大货啊。 路波其实很紧张,这种紧张感从那天生出,后来便跟定了他,让他一见到陌生女生头上就冒汗。不过路波那天也同时感觉到,外地人就是外地人,跟龙山小城的人完全不一样,不但洋气,而且大方得要死。路波抹了把汗,正要回答程雪衣,院里一扇门吱呀打开,探出一张美丽的脸来:“雪衣,该吃饭啦。” 那张脸就是白霓。当时路波的感觉是,他看到了两个天使。而且根本没想到,她们会是母女,简直就像是姐妹俩嘛。 “我妈叫我了,路波,改日再向你请教。” 路波终于知道,新来的这户人家姓程,男主人叫程南堰,书画家,女主人叫白霓,中学教师,他们有个漂亮的女儿,懂音乐、会跳舞、会演戏。院子里最近搬来不少外地人,不是专家就是老师,还来了一位音乐家。路波一开始对他们是不关心的,他除了打井,对外界发生的事极少关心,但这一天,路波记住了一个名字——程雪衣。 路波父亲是县水利局工程技术人员,母亲是一中老师。在县里,父母算是知识分子,但跟这些外来人比起来,就差得远了。父亲告诉他,这些人都是响应国家号召,从上海、北京等大城市来到龙山,或者更偏远的地方,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目标和任务,就是支援大西北。 “西北要发展了,国家政策真是好。”父亲激动不已地说。 “我们学校也来了两对夫妇,一家是上海人,一家是大连人,你说,那么好的地方,他们舍得?”母亲也显得很兴奋,不过她好像很不理解这些人,在母亲看来,这些大城市就是天堂,人怎么会跳过天堂往地狱走呢,母亲当然不明白。 “这是国家号召,你那点小农意识,看不懂的。以后啊,咱大西北会越来越好,赶上甚至超过它们。”父亲是个理想主义者,他有两个特点,一是很听党的话,更听上级的话。二是对轰轰烈烈的社会主义建设运动,父亲充满信心,相信明天一定会更好。 父母说话的时候,路波傻傻地站在门口,目光痴痴地望住对面。他脑子里想什么,没有人知道,反正父母所说的话,一句也没听进去。父母说了半天,忽然见儿子不搭理他们,父亲冲母亲努了下嘴,让她看自己的儿子。母亲踮着脚,悄悄来到路波身后,顺着儿子看的方向看过去,终于发现对面窗户里有个影子。母亲声音很大地问:“怎么,看上人家啦?” 路波吓了一跳,猛地转身。 “妈——”他佯装生气地喊了一声,想逃,脸却红成一片。 这一年是1964年,当年的才男俊女程南堰和白霓,已步入中年。这对中年人给路波打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让路波眼前的世界一下宽广、远大,天不再是原来那个天,地不再是原来那个地。当然,心,也好像不是原来那颗心了。年轻的路波才知道,人是会改变的,一切都会改变。 路波成了程家的常客,这对来自上海的夫妇,并没嫌弃这个小城里长大的年轻人,更没嫌弃他是工人。程南堰也好,白霓也好,似乎跟路波有那种天然的亲近,每当路波去他家,白霓总是笑吟吟的,没几天,她就亲昵地唤路波“小波”。程南堰更绝,几面见下来,认定路波是个可造之才。 “这孩子就这么下去,真是可惜了,得想办法教他,让他有一颗知识的脑袋。” “好啊,我赞成。要不你这大画家收他为徒吧。”白霓也觉得路波不能停留在目前,必须有所学,有所长。一阵鼓动之后,程南堰先是要教路波作画,煞有介事地为路波置办了笔砚,还在自己家里给路波支了一张写字画画的桌子。后来见路波缺少这方面天赋,怕耽搁,又心血来潮,让路波跟白霓学外语,找来一堆书,逼路波每天早五点起床,站在院落里背单词。折腾来折腾去,路波还在原处,并不见哪方面有他们期望的那种长劲,夫妇俩没气馁,商量一番后,道:“不折腾了,你还是老老实实学水利吧,我给你找最好的老师。” 人总是要有方向的,这方向一半来自于先天,也就是程南堰特别强调的天赋。另一半,来自于后天的发现。 路波跟水的结缘,就这样开始。时光飞逝,转眼两年过去,路波由当初的打井工人变为水利局干部,这得益于程南堰,他给路波找的老师是上海来的水利专家,叫王之溢,当时在谷水地区农水处支边。这人在当年的分量,完全超过一个地委书记,可以这么说,当年王之溢一句话,足以改变一个小人物的命运。路波正是因为深得他的赏识,才从一名打井队抱钻头的工人,迅速成长为懂测量会绘图能对水利工程谈出个一二三四的工程技术人员。 好景不常,“文革”开始了。 要说1966年的冬天,并不是龙山最冷的冬天,虽然运动如火如荼,革命烈火席卷了全国,但在偏远的龙山,人们依然保持安静,并没有马上投身到革命的暴风雨中。这一年路波被抽调到地区农水处,跟着王之溢完成一项水利设计。这也是王之溢有意安排的,是想让路波到身边,一则解决他知识上的许多盲点,二则让他增强实战经验。这一年程雪衣也到地区文工团排演节目,为了迎接大运动,地区文工团加班加点,要上演一场大戏《烈火中的青春》。这个时候的程雪衣已经在谷水小有名气,她参加演出的两个节目《红岩》和已经赢得人们的称赞。龙山人对这个清新脱俗的女子给予了极高的评价,对她在台上字正腔圆、饱满丰沛的唱功和柔弱有力的舞姿赞不绝口,先是把她誉为飞来的小凤凰,后来又夸她是“小雪仙”。这只小凤凰被上级文工团看中,在大剧中担任重要角色,也使得路波在这样一个特殊的冬天里能担负起接送她回住处的任务。两人终于在父母视线够不着的谷水城,能漫步街头了。 爱情可能就是那个时候萌芽的,但谁都不知,它就是爱情。等意识到时,灾难已经来临。 先被揪出来的是路波的父亲。这个一向很听党的话的人,在1967年的一天,学习会上,说了一句极为反动的话。他说,不是要搞社会主义建设吗,怎么现在看上去有点乱,到处搞斗争,反而没人抓建设了?这个乱字被人抓住,那时候谁敢说“乱”啊,路波父亲偏偏说,还对那场斗争提出质疑,他被揪出来,一点也不奇怪。当时龙山县城已经不那么平静,先是龙山一中的学生出去串联,接着外地的学生也结伴来到龙山,要刮旋风。紧跟着,驻扎在龙山的部队行动了起来,部队成立了一支工宣队,这支工宣队很有名,龙山当年的革命烈火,有工宣队很大功劳。突然有一天,工宣队冲进县一中,也就是路波母亲所在的学校,将德高望重快要退休的历史老师揪了出来,这是龙山那次运动中的第一顶高帽子。有了这顶高帽子,龙山再想平静,就不那么容易了。 路波匆匆从谷水赶回龙山,跟仍在谷水的程雪衣招呼也没来及打。他的父亲出事了,父亲是因为保护水利局长而被连带进去的。当时大修水利的口号已经提了出来,但水利局长持反对意见,几次会上都表示,水利不能搞一窝蜂,要因地制宜,要统揽全局。这些言论一旦被上纲上线,就足以置人死地。等路波从谷水赶回时,父亲已被造反派押走了。 从这一天开始,路波的人生就进入了另一个阶段。等龙凤峡水库大会战那年,路波已经取代父亲,成为龙山水利系统最大的走资派。 那年的邓家英和秦继舟们只知道,路波是被下放到水库劳动改造的,他罪行累累,头上既有右派的帽子,更有保皇派的帽子。他保的皇,就是给了他知识也教会他做人原则的王之溢。造反派要斗王之溢,路波居然冲进人群,用身体护住自己的老师,手里拿把管钳,冲早已斗红了眼的造反派们说:“哪个敢动我老师,我先砸烂他的狗头!”他把造反派的头比作狗头,这下,连柳震山也保不住他了。之前柳震山刚刚保住他父母,从牛棚里把他们放了出来,暗中送往一个叫柳树屯的村子,也就是柳震山老家去改造。这下好,他又出事了。当年在邓家英们眼里,路波就是这样一个人,更复杂的路波,他们却没有看到。 复杂来自于爱情,来自于程雪衣的怕。 去水库之前,路波挨斗基本是有规律的,白天拉出去,戴上高帽子,脖子里挂上纸牌,陪斗。不管是地区还是县里,每天总有新的走资派和反动分子被拉出来,游斗是当年最最流行的形式,路波这种已经被揪出来还未关进牛棚的五类分子,就是专门陪斗的。到了晚上,造反派们要开会,要分享革命果实,路波他们就被送回家,老老实实在家里写“认罪书”。这天晚上,大约十点,路波写完了“认罪书”,正要用药水擦洗打坏了的身子,门突然被推开。路波以为是造反派夜里找上了门,吓得一把将写好的“认罪书”撕了并丢掉。路波有两种“认罪书”,一种是真正的认罪书,写了交给造反组织,一种,是他对这场运动的认识与思考,绝不能让外人看的。谁知那天来的不是造反派,暗夜里很快响出他熟悉的声音:“路波哥,快救我爸,我爸不行了。” 谁能想得到,跑来支边的一批知识分子能在那一年统统被打成右派,有的被冠以反动学术权威的罪名,有的被冠以臭老九。程南堰自然难以幸免,他是龙山文化系统最大的毒草,后来又说他是台湾派遣过来的特务。反正那个年代帽子是满天飞的,罪名随手可来。扣在白霓头上的帽子更可笑,说她生活糜烂,原因是院里有人揭发,这个上海来的女人天天夜里洗澡,白天还要涂个红嘴唇。揭发她的是院里四十岁的老光棍,曾因强奸妇女差点坐了牢的打井队工人陈怀发。运动开始不久,这个在打井队最让人嫌的老光棍摇身一变,成了龙山第二支造反力量“二炮司令部”的总指挥。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程南堰被造反派打坏了,打得要死了。听程雪衣说,陈怀发用脚狠踹她父亲的裆部,还用管钳猛击程南堰的头部。程南堰奄奄一息,这是路波那晚跑进程南堰家后看到的真实一幕,程南堰双手捂着裆,使劲在床上打滚,疼痛让他失去了喊叫的能力,只能用止不住的汗水回答路波。他的头上起了好几个包,左边额头仍在出血。白霓打得也不轻,竟然倒在床下,没有力气给丈夫包扎伤口…… 那晚路波没将程南堰送往医院,医院那一年是不收反革命不收黑五类的,他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拿着管钳冲进陈怀发家,一管钳下去,陈怀发就发不出声了。奇怪的是,这事并没加重路波的罪行,已经自封为“二炮司令部”总司令的陈怀发,竟然对路波的“谋害”行为不敢声张,将疼痛咽到了肚里。直到若干年后,人们才知道,那天夜里路波冲陈怀发下手时,说过一句话:“敢再为非作歹,我把你打井时做的烂事坏事全揭发出来,别忘了忘水村小寡妇是怎么死的!” 那一夜路波还做了一件了不得的事,简单用土办法给程南堰包扎伤口后,将这对来支边的夫妇照顾着睡下,他将程雪衣揽在了怀里,不停地说:“不怕,有我呢,我路波这辈子只要有一口气,就不会让他们欺负你家。” 路波没做到。 路波所以在水库工地上整日阴着脸不说话,是他没做到。邓家英们以为,那年的路波,是被自己的境遇压垮了,其实不,他自己的境遇算什么呢,真正压垮他的,是这家上海人的境遇啊…… 再后来,程南堰和白霓不见了。有传言说,这对夫妇被遣送回了上海。也有传言说,他们因不服改造,被另一支造反派接管了。路波当时并不知道这对夫妇到底去了哪。唯一跟他保持联系的程雪衣某个夜晚之后,也被造反派抓了起来。抓她的不是陈怀发的二炮,是另一支,这支造反派的后面站着县革委会主任马永前。他们还给程雪衣定罪。 第二十四章 现实令邓家英痛心、近乎绝望。怎么会这样呢,所到之处,她被谎言包围,被谎言引诱,被谎言报复。骗局,他们公开制造骗局,欺上蒙下,瞒天过海。其造假之露骨,之大胆,之目空一切,真是令人瞠目结舌。 对下游沙湖县所报的数字,邓家英心里是有准备的,对市里几个部门核查或确认的数字,邓家英也不敢当真。但她真是没想到,这一次,他们做假做得太放肆,太过分。 一踏上沙湖地界,邓家英就被巨大的不安攫住,内心惶惶,焦虑恐慌。后来她才知道,自己还是希望那些猜测与怀疑不被证实,她想看到另一个样子,如同他们报告中写的那样。 但是没有。 他们是做了一些工作的,邓家英和她的团队一开始被带往收成乡,这里是有名的果瓜之乡,沙湖县集几十年心血打造出的一张名片。驰名中外的白兰瓜、黄河蜜瓜、郁金香和银蒂白兰瓜,大板瓜子、红瓜子、葵花子等绿色食品的主产区,也是沙湖的一道绿色屏障。可是邓家英看到的情况并不乐观,跟往年比起来,今年瓜果的收成明显要低,农民们的情绪也很差。县长孔祥云一路走一路发牢骚,说今年收成减了有三成,都是水荒闹的。 “不是说关井压田后效果很显著吗?”邓家英试探地问了一句。 “效果哪有那么明显,井是关了,田也压了,但地下水没了。” 邓家英哦了一声,抬头抹了把汗。秋日的太阳,不但毒,还辣,感觉气力有点跟不上。跟在身后的项目组副组长沈力娇担心地说:“要不找地方休息一下,天太热了。”来时,毛应生再三跟沈力娇叮嘱,千万要操心好邓家英身体,宁可少看,或者不看,也不能让她累着,一旦有紧急情况,马上跟处里报告。 “不热,继续看吧,我还没看见他们关掉的井呢。”邓家英故意冲着沈力娇说,县长孔祥云听出了话外音,冲陪同的县水利局长说:“其他不看了,直接去点上。” 县里是精心准备过的,跟每次应付检查一样,县乡总能搞出几个“点”来,只要到了点上,你想看的都有,而且保证挑不出任何意见。邓家英他们的步子最终停在了三道梁和四道梁的中间,沙漠里一共有十八道梁,都是黄沙堆成的,一道、二道现在完全被绿色覆盖,三道、四道现在算是建设得最好的,到了七道梁、八道梁,几乎就是只见沙不见绿,十道一过,就是真正的沙漠。邓家英看了三个小时,这里确实关了不少井,也压了一部分田。粗略估算一下,压井数有三十多眼。负责介绍的乡长是位三十出头的年轻人,他说每个村是按十五到二十眼的任务分配下去的,目前完成了百分之九十二点三。身后的沈力娇立马就算了起来,算半天,悄悄跟邓家英说:“按照他们说的,沙湖县现在应该没几眼井了。” “是吗?”邓家英扭头问沈力娇。 “我是把他们报的打井数跟关井数相减,真剩不了多少。” 邓家英笑眯眯地望着孔祥云。孔祥云装听不见,对很多疑问,最好的态度就是装听不见,这是为官者的一门学问,作为县长,孔祥云对付专家的办法实在是太多。哪怕你是中央来的,照样把你蒙得一愣一愣,何况邓家英他们还归市里管。 “发现没,他们拿过去的废井充数,在上面做点手脚,就成关掉的井了。”沈力娇低声说。邓家英瞪一眼沈力娇,她什么不明白呢!她在流域里奔走几十年,甭说三道梁四道梁,就算到了十八道梁,哪儿随便动一下,她都能分辨出来。令她疑惑的是,如此瞒天过海之术,吴天亮难道不知情?或者,一切都是在他授意下进行的? 等到了北湖,邓家英就实在忍不住了,县里市里提供给流管处的资料,全县要数南湖关井压田任务完成得最好,因为南湖目前是最最敏感的。可邓家英们的脚步刚踏上南湖,就看到村民们正在打井,村支书牛得旺嘴里叼着烟,正在吆喝着指挥。邓家英眉头一皱,再次看看孔祥云。孔祥云也不遮掩,直截了当地说:“没办法,村里连吃的水都没了。” “没水还往下移民?” “移民跟打井是两回事。”孔祥云狡辩,并将目光挪开。 “那边又是怎么回事?”邓家英指着远处另一群打井的人说。 未等孔祥云开口,水利局长先骂起了脏话:“这帮狗日,就知道添乱,说好只打一眼的,他们竟敢到处开口子。” “够了!”邓家英厉声打断骂脏话的水利局长,许是天太热,也许是她心火太旺,发了一句牢骚,身体突然不舒服起来,头上汗珠子直冒,做过手术的那个部位也发出剧痛,邓家英痛得蹲到了地上。沈力娇见情况不妙,马上嚷着送医院。孔祥云也不想让她继续看下去,冲部下使个眼色,几个人搀着邓家英上了车,直奔县医院而去。 邓家英的身体情况很不好,县医院几个大夫做完检查,建议立即转院。“我们不敢耽误,她的身体也不容耽误,还是转院治疗吧,县里条件实在差,这病,拖不得。”完了又告诉沈力娇:“再不能让她工作了,得对她负责!”沈力娇吓坏了,可又做不了主,电话请示毛应生,毛应生不在单位,因公去了省里。他在电话里说:“先做说服工作,让她本人同意转院,我马上联系这边医院。” 但是邓家英坚决不同意转院:“我的情况我知道,这些天是累着了,输点液,休息一下,不用惊慌。另外别四处乱说,嚷得满世界都知晓。” 沈力娇跟随邓家英多年,对邓家英的脾气真是熟得不能再熟,邓家英不愿做的事,谁也没有办法,只好听从安排,在县医院暂时治疗。 错就错在这一步。到了晚上,县里来了人,要求替换沈力娇,邓家英由他们照顾。沈力娇不敢,邓家英见沈力娇累了一天,也不忍心,说:“你还是回宾馆休息吧,我这里不留人,一晚没事的,明早你早点来。另外,回宾馆也不是让你只休息,关井的事,我心里还是疑团重重啊,今天的场面你也看到了,你回去再好好想想,看怎样才能拿到真实数据,并想办法制止。” 一谈工作,沈力娇就不敢不听从了,这次下来,她是主角,这点离开处里时就强调得很清楚。此次流管处要拿的这份报告,必须真实、客观,实事求是,同时又能从专业角度给省、市提出建设性意见。这是邓家英在处里工作会议上多次强调过的,怕副处长毛应生太软,不敢触碰省市的规定,邓家英才让敢于坚持原则的沈力娇担纲此次重任。沈力娇自然不敢辜负邓家英。 沈力娇走后不久,邓家英打发走县里的人,想一个人安静安静。谁知就在这当儿,一个人缩头缩脑进了病房。 来人是王瓷人,龙山搬迁到北湖的移民,邓家英认得的,女儿邓朝露也跟她多次提起过这人。王瓷人以前是民办教师,教了几十年,转不了正,年龄大了,学校把他除了名。王瓷人本来就觉得不公,上访过,不顶用,但心里存下了积怨。搬到北湖,又遇三不管的境况,不平和牢骚就更多,目前已是龙山和沙湖两个县都烦的上访者。 王瓷人进来后,先没急着跟邓家英打招呼,里里外外看了会儿,连卫生间也没放过。邓家英怪怪地盯着他,以为他是找人。“你进错病房了吧?”她说。 “没进错,我就是冲你来的。”王瓷人确信病房里没“埋伏”,才坦然坐下,拉开了话头。 “我是王瓷人,你见过的,也听过。今天我在南湖看见了你,也知道他们把你送进了医院。” “找我什么事?” “上访。” “我不接待上访人员,再说上访的事我也处理不了。”邓家英边观察边说。 “我不要求你处理什么,也不解决什么,只要求你把我的话听完。”王瓷人一点不乱,看来他对上访对如何跟陌生人说话已经很有经验。 “是北湖的事?”邓家英来了兴趣。 “南湖。” “南湖什么事?” “他们没关一眼井,新井倒是打了不少。” “这我知道。” “你只知道一半,拿废井冒充关停数,对不?” “对。另一半呢?” “他们在没有井的地方关井。” “什么?没有井的地方怎么关井?” “花一到两千块钱,在根本没井也没水的地方,造个假,看上去跟关掉的井一模一样。” “你是说?”邓家英激动了,从床上跳下来。 “你不能激动,你身体有病,我不能害你,你得答应我,不激动,我才讲给你。” 邓家英又退回到病床上:“行,我答应。”可内心,还是激动。王瓷人说的这事,她是第一次听到。 这晚,县医院这间病房里,看似老实巴交的龙山移民王瓷人,跟邓家英足足讲了一个多小时。许多邓家英并不知情甚至想都想不到的事,都从老实巴交的王瓷人嘴里道了出来。包括县乡村三级如何联手造假,包括为什么不让北湖村民打井,移了民却不让打井,原来就是造成水荒,给省里压力,迫使省里采取别的办法救助谷水市,救助沙湖县。王瓷人说,市县现在的目的根本不是关井压田,而是南水北调,最差也是逼省里给沙湖县引黄河水。说到中间,王瓷人拿出一大摞表。邓家英真是服了这个老实人,他居然把沙湖县六个乡镇五十二个村子跑了过来,将这些村子关井压田的真实数据及造假情况一一列到了表上。邓家英捧着这些表,简直有点震撼。一个搬迁户尚能如此,他们呢,他们做了什么?她一边看表,一边不停地跟王瓷人说谢。 “我得谢谢你啊,太谢谢了。” 王瓷人说不用谢,你能掌握情况就行。 看完表格,邓家英心里就不只是震惊,而是难受到家了。按王瓷人提供的数字,再推算全县,井不但没关掉一眼,反而比去年底又新增出一百多眼。也就是说,下游沙湖县仍在大面积开采地下水,所谓治理,不过一纸空文!合上表格半天,邓家英感觉心里空落落的,好像什么东西被王瓷人掏走了。对关井数造假她能理解。问题是,流域治理的呼声越来越高,省里更是重视,连中央最高层都惊动了,他们怎么还敢乱开采,乱打井。要知道,早在去年八月,市里就通过了一项决议,下游沙湖县机井是要审批的,必须报到市流域治理综合办公室,经相关会议批准方能新打机井,而且要在水利部门监管之下。可她看到的情况和王瓷人说的一样,简直就是失控嘛。 王瓷人一番话让她彻底明白过来。 “现在打井根本不需要报批,上面说了,报也不批。于是村里就不报,直接打。” “难道县里不管?” “县里装看不见,其实是默许,你打你的,我装看不见,出了问题,责任由村里担,上面概不负责。还有一点,以前打井是批的,一口井县里补贴三到五千,现在好,这笔钱也省了。” “那……你们北湖为什么不打?” “我们不是不打,而是根本打不了。一来,南湖在上游,他们又是老住户,水路在哪,他们清楚得很,他们在有水的地方全打了井,把水截断,就算我们打了,也是枉然。二来,牛得旺是土皇上,他不让打,移民没人敢打。” “不打井,你们喝什么,拿什么浇地?” “买!” “从哪买?” “从南湖买,从牛得旺手里买。” “你是说,他们卖水?”邓家英眼珠子都要惊出来了。 “不只牛得旺卖,在沙湖,卖水的村子多了,这是老营生了,当过村干部的都知道。” “……” 懂了,这下彻底懂了。老营生,怪不得人们都说,村书记是皇上,他想让谁喝水,谁就有水喝,还有水卖,他不想让谁喝,谁就得渴死。看来,沙湖不只是一个过度开采的问题。 王瓷人走后,邓家英失眠了。医生再三强调,要她好好休息,不可激动更不能劳累。可是,她不能不激动。王瓷人反映的情况真是怕人啊,地下卖水链,严重的地方保护主义,政府推卸责任,将矛盾转嫁到下面……想到最后,邓家英出了冷汗。 “不行,我不能住院,我要去现场,要阻止!” 邓家英出事了。 第二天天刚亮,还不到七点,邓家英一人离开医院,跟谁也没打招呼,对沈力娇也没说,租了车,直奔南湖。她怕自己的行踪被孔祥云他们知道,那样她就什么也做不成了。车子在乡村公路上奔驰半小时,拐进沙漠,清晨的漠风钻进车窗,打在邓家英脸上,邓家英感觉到一丝凉快。但她的心真是凉快不下来,流域治理谈了多少年,各种方案不知拿了多少,口号喊了几箩筐,实质性问题一个没解决。不但没解决,现在出现更复杂的情况,有人搅浑水,想把问题本末倒置。有人急于转移视线,把问题扯到别的方面去。邓家英知道,流域治理不是一挥而就的事,更不是一纸红头文件就能解决了的。但必须有这个意识,能认识到问题的根本所在。如果一直这么稀里糊涂下去,啥药也治不了。她今天去就是想给那些还糊涂着的人当头一棒,让他们猛醒。自己不能断自己的后路,更不能为了自己的小利,毁掉整个流域的未来。 邓家英的目光透过半开着的车窗,盯住远处依稀可见的那条河。邓家英记得,自己刚参加工作,到沙漠地区参观时,那河是有水的。包括今天要去的南湖,那时还长着芦苇,游着野鸭子,邓家英还在湖里捡过野鸭蛋呢,可好吃了。时过多年,河早已不是河,如果不凭当年的记忆,你连河的形状都看不到,曾经是河的地方,如今要么是农田,被看似蓬勃的景象覆盖,田头还有高科技农业示范区的牌子,要么满眼黄沙,一片干涸。 河早已断流,被吞噬,被消亡。太阳从远处的地平线喷薄而来,大漠瞬间变得有了生气。邓家英突然让司机停车,想下去走一走。 脚步踩在柔软的沙土上,邓家英想起了一些事,想起了路波。八十年代,上级有意让她到沙湖县工作,担任水利局长,那时路波处境并不好,在龙山另一座水库当库管处副主任,整日酗酒,醉了就睡,就骂人。有一天还跑到老书记柳震山家,质问为什么要给他平反,不让他死在那个年代。气得柳震山把邓家英叫去,让她给路波做工作。有些工作能做,有些真是做不得啊。邓家英知道路波心病在哪,但又取不掉。谁能帮死去的人复活呢?那个时间,邓家英整天惦着的就一件事,帮路波找到女儿。对了,路波是有过一个女儿的,是跟当年县剧团的头牌演员程雪衣生的,这事当年邓家英并不知情,运动结束后很多年,邓家英才听说。那场运动,路波不但失去了父母,还失去了跟他相伴不久的妻子,他们唯一的女儿,在程雪衣神秘失踪后也不见了,县里有两种说法,一是说孩子也死了,但路波不信,坚称女儿还活着。还有一种说法,雪衣失踪前将孩子送给一个沙乡妇女,苦苦哀求着把她带大。每每想起这些,邓家英就有一种长泪难流的痛。对路波女儿的下落,邓家英相信后一种,没理由,就是相信,她不相信雪衣和路波的女儿会夭折,上帝不会那么绝情—— 邓家英愣是要把那次机会让给路波,几次找老书记柳震山,让她看在路波当年为兴修水库做出巨大贡献的份上,不要对他太苛求。 “给他一条路,让他活下去吧。”邓家英沙哑着嗓子说。 “我不给他路?”柳震山愤愤不平。 “让他去当这个水利局长,他能胜任,他的水平还有能力您是知道的。” “不行!”柳震山态度很坚决,“他一天不振作起来,我就一天不能把权力交给他,这人,得拿狠法子治!” 那次机会,邓家英没要,最终路波也没得到,到沙湖县担任水利局长的,是苗雨兰。邓家英现在想,假如那时她去了沙湖,情况会不会是另一种样子? 老了,真是老了,常常想这些毫无意义的问题。邓家英甩甩头,伸手捋一下被晨风吹乱的头发,原又回到车上,跟司机说走吧。 牛得旺们天不亮就起来了,干这活就得起早,赶工呢。昨儿个村支书牛得旺看见了邓家英们的车,为防变化,牛得旺连夜开了会,要求村民们争分夺秒。“如今打一眼井容易吗,不容易啊,东拼西凑找钱不说,还要摆平各种关系。关系你们懂吗?”牛得旺突然瞪圆眼睛,问村民。村民们啥也不懂,不能懂,只管听支书的就是。 “好吧,骆驼你看紧点,三个工日后必须完工,下周省里还来人呢,不能让人家说三道四。” 叫骆驼的马上点头道:“支书你就放心吧,今天干一天,明天完工。” 邓家英赶到现场时,骆驼正吆喝着五六个农民,加紧干活。现场还有请来的技术员,自然是县水利局打井队的。邓家英打发走出租车,疾步朝打井处走去。还未到跟前,就听骆驼喊:“哎,那是谁,井上不能来女人,走开,走开你听到没?” 邓家英没理,继续往井上去,骆驼急了,当时他并不知道来人是邓家英,以为是到沙乡串亲戚的妇女。骆驼姓刘,原名叫刘洛,一条腿有点问题,走路老是左腿拖右腿,合起来就是洛拖,沙漠里最值钱的就是骆驼,这样一来,他便有了一个贴切的外号“骆驼”。骆驼是村支书牛得旺的跟班,在村里管钱的事。村支书不在时,他就代行支书的职责。 “喂,听到没,喊你呢,停下!”见邓家英不听劝,骆驼大了嗓子。 邓家英抖擞精神,继续往前去。骆驼急了,扑上来阻止。邓家英说让开,骆驼说凭什么,沙漠是你的?邓家英反问:“是你的?”骆驼呵呵一笑:“你还说对了,这沙漠还真就是我的。”邓家英看出他是无赖,不理,冲前面打井的喊:“停下,我有话要说!” 争论由此而起,邓家英喊停,前面打井的人不停,邓家英冲过去,强行命令他们停下,并告诉自己是流管处的,这样私自打井不但违犯政策而且违法。那些农民只顾低头干活,根本无视她的存在。骆驼知道来人是流管处长后,并不怕,皮笑肉不笑地看着邓家英:“有本事你就让他们停,你要是能让他们停下,我叫你姑奶奶。”说完,蹲一边抽烟去了。邓家英见阻止不住,就跟他们讲政策,讲来讲去,反把自己讲糊涂了,自己跑来是做什么,就为了给他们宣讲政策? “停下!”邓家英扑上去,一把夺过打井者手里的工具,同时冲技术员讲:“你是不是不想要工作了?” 这话吓住了技术员。这天的变故也是由技术员引起的,如果他不理睬邓家英,骆驼可能不火。可他理了,紧跟着又犹豫,对打井的人说:“要不,先停下?”这话一出,骆驼马上翻脸。骆驼骂了一句技术员,冲过去就对邓家英下手。这个动作吓坏了技术员,也吓坏了那些打井的人。但是骆驼才不怕呢,支书早就跟他说过,谁敢拦,就打,南湖这一亩三分地,支书说了算。 邓家英被打成了重伤,可怕的是,骆驼不但一个人打,还恶狠狠地冲几个农民说:“工钱想要不想要,这女人敢坏我们的事,打,打了工钱加倍。”一听工钱加倍,那几个人也耐不住了,骆驼管他们工钱呢,不听骆驼的,一分钱要不到,支书那里更要挨骂。技术员急了,扑上来护邓家英,结果推搡中,邓家英失足掉进了井里。 井已打了五丈多深! 这个早上,村支书牛得旺就站在离井不远处,斜披着他的衣服,叼着烟,笑眯眯看完了这一切。邓家英失足掉进井里后,支书牛得旺咳嗽一声,朝远处吐了口痰,背着双手回家吃早饭去了。 炊烟已经升起,早上的炊烟跟黄昏时迥然不同,让人猛然想起“大漠孤烟直”这样的句子。田跟沙漠间,几只羊在吃着绿,两只母鸡在废旧的城墙上扑扇翅膀,冲空荡的沙漠发出“咯咯”的叫,一只黄狗懒洋洋地趴在村里光棍五奎家的院门前,等待太阳照到它身上。远处,十几峰驼踩着驼铃,悲悲壮壮地往西去了。 井口处,几个打井人突然木呆。 天地在那一刻奇奇怪怪地有点静。 邓家英是被王瓷人救上来的。骆驼这货,真是个二货,见邓家英掉了下去,竟然当没事人似的,双手一背,回家去了,就当井里掉进了一把管钳,就当井里掉进了一块石头。其他人见骆驼走了,面面相觑,不知道是该继续打井还是该先救人。好在这时候北湖的王瓷人跑来了。 王瓷人料定邓家英会来,否则就不到医院去见邓家英了。这个多少有点文化的中年人,看问题还是有点深度的。而且他断定邓家英会一个人来,于是这天早上,王瓷人吃过早饭,啥也顾不得做,就往井上跑,可惜晚来一步。等他连喊带骂跟打井的几个将邓家英从井里拉上来时,邓家英的气息已经很弱。 她流了不少血,呼吸艰难,怎么叫也叫不醒。 “还愣着做什么,快叫车,往医院送!” 第二十五章 蹊跷的是,这一天,路波也出事了。 路波本来是退下来了,退下来的路波打算生活在谷水城,好好陪陪年老的白霓。“哪儿也不去,就陪着您。”这是路波跟白霓说的。“陪我有什么用,你得去找她。一天找不到,我这心,不安啊。”白霓说着又要哭。路波急了,他知道这个她是谁,就是自己的女儿。白霓能活到今天,某种程度是心里有份牵挂,要是这份牵挂没了,不知道八十多岁的白霓还能挺过去多少日子! “我找,找,一定给您找回来。”路波唏嘘成一片。 “不是给我找回来,是给你自己,难道你不想她?” 一句话问住了路波,他不想吗?他想的心都要烂了,可想又能怎样啊…… 路波离开了谷水城,离开了城西那片棚户区,那座小院子。路波没地方可去,站在海藏寺门前那棵古树下,路波抬头四望,曾经自以为熟悉的谷水城,突然间变得那么陌生,那么无情。苍苍茫茫啊,他看不到下一步要走的方向,看不到哪里还能收留他。路波在城里是有房子的,可那房子他很少去住。太空荡了,没有妻子没有女儿,家能叫家?不能叫!不能叫家的地方,跑去做甚? 路波恓惶半天,猛一抬脚,竟又往山上去了。看来这辈子,只有山上才能接纳他,也只有山上才是他真正的家。但是路波这次错了,脚步还没到山上,就被人半道截住,还不止一拨。 第一拨截住路波的,是于干头和五羊,后面还跟着一伙子人,不是那些冒充“笨波”的人。路波看见,南营村老支书张兴儒也在里面。 “什么事老张?”路波问。 “出大事了老路。”于干头诈唬道。路波没理于干头,生怕他又小题大做,目光对着沉闷着的张兴儒。这也是当年修过水库的,不过那时他还是毛头小伙,跟路波他们不在一个年龄段上。路波是后来到了杂木河才跟张兴儒认识的,提起当年的事,张兴儒也能讲一点。 “路处,你过来一下。”张兴儒冲路波使眼色。等到了一个安静处,张兴儒说:“找到他们排水的地方了,太黑心了,就算你老水利,也想不出那么损人的招。” “找到了?”路波显出些许的惊讶。 路波跟于干头包括老支书张兴儒之间,是有秘密的。几个月前,市里一纸批文答复了路波等人对祁连冶炼集团的质疑,路波他们的质疑包括三大方面六个问题,核心有两个,一是冶炼集团的污水排放,二是冶炼集团开炉后的空气污染。市里曾给出几个结论,都是请专家论证检测过的,路波他们不相信,继续上访,向省里面甚至中央反映。结果市环保局还有发改委联合召集评估,最后给出一个权威结论,说祁连集团改制后,企业加大治理方面的投资,严格按国家标准降低能耗,减少污染,对检查中发现的若干问题一一采取了切实有效的措施,目前已彻底整改完毕,经专家组验收,符合生产标准。 也就是说,改制后的祁连冶炼集团又生产了。路波是个不安分的人,不用于干头他们蛊惑,自己先就耐不住,越过山头,翻过山梁,过了两座桥,藏在山下,看。 看什么呢?看冶炼厂的污水排哪了,伸上天的几个大烟柱里是否冒黑烟。路波惊讶地发现,重新生产后的冶炼厂真还就没了污水。以前流往山间小溪或沟谷中的几股又臭又脏的污水不见了,排水口处的几支白塑料管子里,流出的全是清水!烟虽然还冒,但也确实没以前那么黑那么刺鼻。 路波最先以为,上面说得对,冶炼集团的确下了狠功夫,投了大资,把困扰多年的污染问题解决了。不久后的一天,老支书张兴儒鬼鬼祟祟来了,所以鬼鬼祟祟,是不想让人们看见他又跟路波搅和在一起,对路波不好了。张兴儒进门就说:“闹鬼了,排出来的明明是清水,怎么我那个村的羊全死了,牛也死不少,眼下猪都开始死了。” 路波吓坏了,这可比于干头他们说得严重。 “会不会是瘟死的?” “不像。”张兴儒沉闷地摇摇头,这方面他有经验,当了一辈子庄稼人,养了一辈子牲口,别的不敢吹,起码牲口怎么死的,他心里还是有数。 “水有问题。”他说。 “真有问题?”路波问。 “有!”他回答得很肯定。 “那……”路波就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了。 “山里!知道吗,山里!”张兴儒像是嚼着硬硬的草根说。 “什么山里?”路波莫名其妙。 “唉!”张兴儒叹息一声,他认为路波很笨,有些事是明摆的,怎么就看不出来呢。于是他细说起来,说一半,路波叫了起来:“不可能,他们要干这样的事,天理不容!” 老支书张兴儒苦苦一笑,他从没觉得路波愚,那一刻,他觉得这个满肚子学问一脑子正义的人有点愚了,他怎么就不信呢?还天理不容,这些人,啥事做不出来啊—— 路波最终还是将信将疑,他跟张兴儒达成协议,暗查。张兴儒对这座山熟悉,沟沟坎坎全熟,天空中飞过一只鸟都能辨认出是不是这座山里的。查出来再找冶炼厂,查不出来,暗暗咽肚里。 没想,还真让张兴儒查出来了。冶炼厂的确干了天理不容的事,他们做的污水排放系统是假的,故意让老百姓看的。真正的污水,真如张兴儒所说,暗中排进山洞,再由山洞分流,变成地下水,神秘地不知去向了。 “怪不得牛羊会死,原来他们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这伙狗娘养的,良心让狼吃了。”路波愤愤不平。 于干头凑上来说:“还有更狠的,他们在山洞里打井,用高压水枪,把水压到地下几十米深处。可怜下游的人,吃了这样的水,咋活啊。”一向被人骂作无人性的于干头,说话间竟哽咽起来。 “看看去!”路波再也听不下去,决计上山看个究竟。 怎么会让他们看呢?路波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张兴儒几个人偷偷摸摸找“水”的时候,就引起人家警觉,等路波他们上了山,人家早就埋伏好了。路波还算有点脑子,指示张兴儒他们,白天别,这么多人直接找过去,人家不提防才怪,等天黑,一个一个摸过去,反正山里情况他们熟,就算闭上眼,也能摸进那几个洞。于是在张兴儒家吃饭,闲扯,等天黑得差不多,提上手电筒,鬼一样,往厂子方向摸去。 他们想顺着源头,把整个暗中排污的管线全找出来。结果刚到厂子边就挨打了。 祁连冶炼集团位置在南营乡西北方向,距离镇子有五公里,当初是想建在镇子里的,但镇子里的人不同意,怕这么一个庞然大物建那儿,没几年,镇子就活不成人了。建成后,跟流域群众发生过不少冲突,几次停产,几次整顿又重新投产。后来市里搞国企改制,将它卖给了省里的龙腾矿业公司,其实矿业公司早也改制了,老板姓田,人称田大公子,意思是公子哥出身。整个流域的人都知道,田公子有个好父亲,曾是省里的二号人物,这些年退了下来,但退下来就一定能闲着吗,不可能的,发挥余热。也有说市里本是不想卖的,但卖不卖由不得市里,也由不得吴天亮。卖时,吴天亮还不是书记,市长。卖了不久,原书记到省里工作,职务更高,吴天亮也因“卖”而升,挪到了书记位子上。 厂子通往山洞的小路上,早就埋伏了二十几号人,料定今晚有人来“捣乱”,刚见着黑影,领头的保卫科长就喊:“打,给我往死里打,打死我负责。” 于是噼噼啪啪,路波他们根本没反应过来,也根本没有时间跟人家辩白,一顿乱棍之下,五个人全躺下了。路波伤得最重,中间他喊出了自己名字,说他是杂木河水管处处长路波。哪知人家说,打的就是路波。结果,他头上开了三个洞,两根肋骨断了,右腿三处骨折,更严重的,他的胃部出血,估计是被打成了胃穿孔。 连续事发,吴天亮再也坐不住了,电话一个连着一个,催命似的。家里的乱事一大团还没理顺,老婆还在那儿大喊大叫呢,谷水又出了这样窝火的事,打的都还是跟他有关的人,吴天亮哪能忍住?抓起电话就打给市公安局长,命令公安马上去南湖:“我要凶手,胆子也忒大了!” 电话打完,吴天亮收拾一下,本想安慰安慰妻子,说几句体贴话,女人嘛,几句好话也就暖过来了。又一想,算了,这人最近是疯了,因为女儿,今天跟这闹,明天跟那吵,整得鸡犬不宁。昨天还跟亲家母楚雅吵翻,两个很少红脸的女人竟然粗言相对,就差大打出手了,哪还有什么斯文相。 让她先凉一凉,找找自己身上的不足! 从省城到谷水,大约四小时车程,吴天亮告诉司机,直接去南湖,说完,眯上眼睛,邓家英被打,路波又出事,不是好兆头啊。吴天亮最近心绪很是不宁,总感觉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会是什么大事呢,自己又说不出来。可他还是觉得很不安,联想到两天前省里一位朋友跟他说过的话,心里越发乱起来。朋友在省政府办公厅,算是省领导身边的人,两天前找他,说一起坐坐,喝喝茶说说话。吴天亮当然不能拒绝,你在下面算一方诸侯,到了省里,就是“下面来的”,况且朋友跟他关系一向不错,欣然去了。结果一场茶喝下来,喝得吴天亮心事重重。 坦率讲,吴天亮不是一个把官位看得太重的人,更不是官迷。到了这把年纪,再贪图官位就实在没啥意思。这一生风风雨雨的,也领略了不少,早已心累,想早一点退下来,享享清闲,跟老朋友们聊聊过去,拉拉家常。但朋友说的不是这,上面可能有让他下来的意思,但不是体面得下来,也不是正常下来。朋友说两件事他没处理好,一是流域治理,尤其冶炼厂的事,处理的不积极不智慧,该抓的没抓起来,该压的没压下去,弄得不但市里被动,省里更加被动。另一件事,他女儿这次惹出的动静太大。“他是怎么教育孩子的,弄得满城风雨!”这是朋友转告给他的,省里主要领导在一次内部会议上发出的批评。 为女儿的事让他下来,他认,不管怎么说,孩子到今天这步,是他的问题。最近他也在检讨,在反省。但因为流域治理,尤其冶炼厂,让他下来,他憋屈啊。 为这个冶炼厂,他费了多大周折,由当初坚决反对到后来妥协,再到后来苦口婆心做工作,他几乎把一半精力都熬在这家企业上了。可结果呢?吴天亮不敢想下去,有些事,你是左右不了的。 至于流域治理,吴天亮就只能长叹了。他承认,他这个头没当好,没当好啊。在他任职这几年,流域缺水现象一年比一年严重,不只下游,上游闹水荒也不是什么新闻。但流域治理是个复杂的工程,庞大极了。植被不是一年两年破坏掉的,传统的经济耕作模式迟迟不能改变,新的农业模式尤其是节水型农业无法有效推广,好些种植技术农民不接受,又不能硬性推广。吴天亮吃过硬性推广的亏,是在当副市长时,给沙湖一个村推广了地膜种植,结果塑料铺上去,农民就再也不管了,说是县里市里的事,跟他们没关系,害得他天天打电话催促农业部门,要他们下去看,下去催,就算求爷爷告奶奶,也要把农民的积极性给催起来。目前虽说这点技术已不算技术,地膜种植已成了家常菜,但想想当年的艰难,吴天亮仍然倒吸冷气。农民的交道真不好打啊,可农民的困境又实实在在摆在眼前,几十万人要吃饭,要发展,仅靠原来那些地的产出,根本养活不了。人口不断增加,农业负担一年比一年重。下游沙湖县七十年代不到二十万人,现在增加到四十多万将近五十万。上游龙山更是让人头痛,那些山区早就不能养人,啥年代了,吃水还要拿驴驮,驮一趟水两三个小时,有时甚至半天工夫。天不下雨,一村人脸都不敢洗,可天越来越不下雨…… 所有这些,他这个当书记的,都要思考,都要解决。但怎么解决?不错,邓家英路波他们说得都对,秦继舟说得也对,节水,保护植被,恢复生态。下游不能再打井,不能再开发农田,甚至不能再种植熬水量大的农作物。种啥呢,什么作物不熬水?经济作物发展了这些年,收入是比传统作物高,可熬水并不能降下来,而且土地板结情况更为严重。去年一度时期,有专家建议沙湖引进棉花种植,吴天亮一开始也心动,但打听来打听去,最后还是放弃。 都是因为水啊。 生态治理哪是一朝一夕的事,几十年破坏掉的东西,一夜间能恢复过来?更大的矛盾还在发展与治理的冲突,农民要增收,地方要增税,经济要增量,上级要增速,要GDP,作为地方大员,他不能不顾发展只谈治理。但西北这疙瘩,没啥能源,有的也是些高能耗高污染的矿山。也许是他吴天亮无能,也许是他思想不够解放,也许…… 吴天亮也许不下去了,巨大的压力、怀疑还有恐惧,还有不知从哪来的愤怒聚齐了劲地折磨他,摧毁他,要让他在瞬间崩溃,瞬间疯掉! 车子驶进沙湖县城,这中间吴天亮接到几个电话,有医院方面的,向他分头报告邓家英和路波的受伤及治疗情况,都很糟糕,都不是轻伤,两人都没醒过来,还处在昏迷中。尤其邓家英,身体本来就弱,这次差点就把命丢在井里。县医院院长说:“我们不敢担这个风险啊,求市领导尽快做出决定,赶快转院吧。”吴天亮批评一句,人都那样了,怎么转,一定给我上最好的治疗措施。院长唯唯诺诺地应承着,吴天亮心却悬得好高好空,同时祈祷,家英你要挺住啊,一定要挺住……后来是市里的,市长打了几个电话,说他已赶到冶炼厂,田老板不在,在香港还是北京,公司的人也说不清。集团副总以上的领导一个也没,只留几个部门负责人,一问三不知,谁也不承认打了人,一口咬定不是他们干的,肯定是黑吃黑。 “黑吃黑?”吴天亮火了,哪有这样说话的。 “他们反倒告了一大堆的状,说自从重新开工,周遭群众不断盗窃,大到偷原辅材料,偷机器零部件,偷设备,小到钻进工人宿舍偷,见什么偷什么,公司一半精力用到防盗上,哪还能顾着生产。前段日子就有两个村的村民为偷盗互相打架,这次的事指不定也是这样。” “扯淡!”吴天亮骂了一声,挂了电话。后来市长又打过来,说冶炼厂放假了,索性不生产了,问吴天亮怎么办?吴天亮没好气地说:“想咋办咋办!” 结果没过十分钟,省里电话来了,带着质问的口气:“企业环境怎么创造的啊,当初你们可不是这样承诺人家,别的管不了,难道群众偷盗行为市里也没办法?” 打电话的是省人大主任,田老板父亲的老战友,老同事。 恶人先告状,转移视线,转移目标!本能地,吴天亮就想到另一层,路波这次,打可能白挨了,挨了打还没地方申诉! 吴天亮在医院耽搁了一小时,他不能不看邓家英就去南湖。邓家英的情况比他想得严重许多,步子一迈进去,就再也挪不开了,脸上更是充满了惊骇。 “家英,家英,邓处长,老邓——”吴天亮俯身在床前,连着叫了好几遍,邓家英静静的,除了胸脯在微弱地起伏,其他,都是僵的。 “家英,我是吴天亮,你醒醒啊。”吴天亮越发急,一把抓过值班医生,“不是说没这么严重吗,怎么会这样?” 值班医生吓坏了,他还从没见过市委书记呢,只顾着看书记长什么样,跟电视里看到的是不是一样,哪料到吴天亮会跟一般人一样,又喊又叫。 “她受伤过重,估计是脑震荡,幸好颅内没出血,估计一下两下醒不来的。” “估计,什么也要估计,还要你当大夫做什么?叫院长来!” 院长就在身边,不过被县长还有县里领导的身体挡住了,也有点让吴天亮的气势吓住。听见吴天亮喊,院长从人堆里往前钻了钻,探出半颗头来。 “书记,我在。” “情况到底有多严重?”吴天亮斜瞪了一眼院长。 “这个我们也不好说,从几米高处摔下来,下面又是石头,能活着抬回来,已经不错了。” “官腔,你们满口都是官腔!” 吴天亮发泄够了,终于冷静,叫来院长还有两位主治医,把县长孔祥云也叫了过来,一番合计,决定转院,直接送往省人民医院。 “你亲自护送过去,安排好一切再回来,她要有个三长两短,孔祥云,你知道后果的。” 县长孔祥云脸早成了绛紫色,他知道牛得旺给他闯下了什么祸,对吴天亮只顾着点头,哪还能说半个不字。 “跟家属说了没?”吴天亮又问,见大伙愣神,反应不过来,又道,“跟她女儿小露说了没?” “没有。”孔祥云回答完,低下了头。吴天亮想了想,这事真还不能告诉小露,先瞒一瞒,情况好点再告诉她,遂道,“听着,这事先不要声张,对哪儿也不能讲起,尤其她女儿,哪个敢乱讲,自己负责。”话还没落地,外面传来一片吵闹声,好像有女孩子跟人吵架。吴天亮心里猛一惊,以为是小露来了,冲秘书说:“快去看看。”不大工夫,秘书周亚彬进来说:“是省里晚报、晨报的几个记者,吵着要采访。” “乱扯淡,这事有什么采访的,让他们走!” 周亚彬“嗯”了一声,疾步出去了。这边吴天亮手机又叫响,看了下号码,没接,可电话顽固地响,吴天亮只好走出去。 “你在哪?”电话里传来妻子苗雨兰极不友好的声音。 “我在下面,检查工作。” “下面,谁的下面?”苗雨兰很损地问。 “苗雨兰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心里比谁都清楚,女儿成了这样,你不管,跑去照顾别人的女人,吴天亮,你狠啊。”苗雨兰那张嘴一旦打开,就再也控制不住,什么话难听偏拣什么说。吴天亮先是耐着心,女儿的事对他们夫妇打击都很重,苗雨兰这段日子几乎跟疯子没啥区别,他能理解,可等苗雨兰说出“她是你老婆还是我是你老婆,吴天亮,有种你就跟她过一辈子!”这样的话时,他就不能忍了。 “苗雨兰我警告你,有些账我一直没跟你算呢,你给我小心点!”不等苗雨兰再攻击,吴天亮压了电话,叫上司机,出发了。 他要去南湖,要亲自见一见支书牛得旺,同样有一笔账,他要跟牛得旺算。 车子驶出县城没半小时,离南湖还有段距离,出事了。不是吴天亮出事,是南湖那边出事了。 南湖村一村两千多口人围住了前去办案的警察,不但拒不交出骆驼等人,还愣说他们压根就没打过井。市公安局带队的副局长到井上去看,傻眼了,那口井居然填了,井的地方栽了一棵老胡杨树。 “狠啊,你们。”副局长知道遇上了硬骨头,一时发愣地看着村支书牛得旺。牛得旺“嘿嘿”笑着,边笑边很享受地点了烟抽,“噗”一口,烟雾漫住了他那张得意的脸。 热浪滚滚,九月末的沙漠热死个人,虽是在村子边上,田地间,那股子热还是熏得人想叫唤。 “没出事嘛,真没出事嘛,南湖这地方,有我呢,多少年了,哪出过事。”牛得旺说着话,迈着逍遥自在的步子回村里去了。副局长无计可施,村民们越聚越多,已经里三层外三层把他们围了个严实。他掏出电话,请示局长,局长火了:“你还磨蹭什么,马上带人!”完了又告诉副局长,市委吴书记已经往南湖赶了,再不带人,很被动。 副局长豁了出去,这时候他是不能再犹豫的,于是一声令下,强行进村,要带走骆驼等人。祸乱就是这时开始的,先是骆驼的女人扑上来,还有骆驼七十三岁的老母,扑过来就抱住副局长的腿,长一声短一声地哭喊:“天老爷啊,不让人活了啊,要抓你先抓我啊——”有干警看不过,过来想把她拖走,结果骆驼的妈一头朝年轻的干警撞去,干警身手敏捷,轻轻一跳,躲了过去,骆驼妈用力过猛,刹不住车似的一头撞到了一棵沙枣树上,鲜血直流。 “打人了,警察打人了。”不知哪个叫喊了一声,人们哗地就朝骆驼妈围过去,骆驼妈一边天呀地呀地叫,一边双手抹了头上的血,脸上、身上四处涂起来。人们被血吓住,更多的人开始喊:“警察打人了,警察杀人了。”喊着喊着,就听人群外传来一声更大的喝。 “打!” 这一声像号角,很快,南湖村的村民们抡起了铁锨、榔头、木棍,反正手里有什么就抄什么,警察跟村民就这样干将起来。 吴天亮赶到时,打斗还在继续,警察完全呈退缩的态势,躲在一个瓜棚后面,借助小小的瓜棚掩护自己。村民们则在庆祝胜利。乡长慌张地跑到吴天亮面前:“书记,对不住啊,这村的人,惹不起。” 吴天亮扫了一眼现场:“牛得旺呢?” “犯病了,躺炕上吃药呢。”乡长说。 “这病犯的是时候啊。”吴天亮一边说,一边拿出电话,这时候他不能软,要是软了,以后工作还怎么开展?他打给县委书记:“你不在现场?”书记一听他来了现场,慌了:“我马上到,马上到。” 两个书记并没阻止这天的械斗,相反,群体事件在他们到来后又一次升级,已经被激起来的南湖村民谁的话也听不进去,打红了眼似的,以为上面真拿他们没办法,再次抬翻了车子,其中就有吴天亮的专车,还把县里两名干部也打伤了。吴天亮忍无可忍,下了命令。 “再派警力来,凡是持械斗殴行凶者,抓!” 又转身跟县委书记说:“劳驾你,给我把牛大支书请到市委去!” 第二十六章 秋天来了,旱了一春又暴热了一夏的草原,看似要缓和下来。天阴了几日,又在人们的祈盼里云开雾散,一场大风之后,草原先其他地方有了凉意。 秦雨他们刚从雪岭上下来,身上还穿着防寒服。雪线又往上移了好几米,比之秦雨在白房子上班时,上移的幅度更加可怕,而且速度一年比一年快。照这幅度移下去,怕是过不了多少年,整个马牙雪山就不复存在了。雪岭一消失,祁连山冰川还有冻土层也将慢慢瓦解。 这不是危言耸听,这是秦雨他们这次科考中最真实也最急迫的感受。 形势逼人啊。下山时,秦雨重腾腾地说了一声。 这个三十岁的男人,这个夏天出人意料地成熟起来,人们惊讶于他的变化,更惊讶于他对世事人情的看法。这中间发生过两件事,一是秦雨把所里最有威望的老叶打发回家了。老叶一心想讨好他,一路上都是秦雨说什么他便点头同意什么,完全没了以前的主张,后来他还暗示秦雨,他有本书,算是他这辈子的心血,想和秦雨共同署名。 “你妈对我有恩,我这人知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以后啊……”未等他把以后说出,秦雨便黑了脸。 “您回去吧,此行太辛苦,我怕您老身体吃不消。” 老叶以为是开玩笑,没想秦雨很认真,第二天,老叶便被打发了回去,走时秦雨送给他一句话:“科研不是人情,你这人情我受不起。” 老叶脸红得没地方放。 老叶的走给了有同样心态的常健致命一击,打那天起,常健说话便格外小心,再也不敢笑出一张谄媚的脸来。倒是不爱说话的书呆子郭子洋话多起来,秦雨大小事儿都跟他商量。第二件事,秦雨跟洛巴吵翻了。洛巴发起了一场规模浩大的“喊山”活动,学他父亲的样子,集结了一大队人马,整天像给山叫魂似的,几百人跪在那里,长一声短一声。秦雨见围观者越来越多,就找洛巴谈。洛巴说,山的魂没了,只有这样,才能把山魂叫回来。秦雨先是嘲笑洛巴无知,接着又骂他愚昧。洛巴不为所动,继续着他的“喊山”,而且越发神圣。秦雨就去找宋佳宜,以为这个来自南国的富家女子能阻止洛巴,没想到宋佳宜跟他说了这么一句:“我喜欢喊山,它真能让人灵魂苏醒呢。”说完当着秦雨的面,很虔诚地跪下去,学洛巴教她的样子,喊起山来。 喊山声中,秦雨感到了大地的震颤。 但他还是不赞成洛巴这样,他要洛巴尊重科学,只有科学才能救得了流域,救得了这座山。洛巴对他的说法很是不屑,轻蔑地说:“你带着你的科学回去吧,你们都走了,这山就清静了。”这话惹恼了秦雨,两人激烈争吵起来,宋佳宜看着秦雨吵架的样子,发出别有意味的笑。这个时候,宋佳宜跟秦雨已成了很好的朋友,宋佳宜了解了秦雨跟邓朝露还有吴若涵之间的故事,不骂他负心郎了,不过对他跟吴若涵的婚姻,也不看好。 “迟早会分手的,不信走着瞧。”宋佳宜说。 “婚姻像一个套,有人是死套,一次就下死了,一辈子不得活,有人是活套,还有机会逃出来。”宋佳宜又说。 秦雨对这些充耳不闻,那段日子,他的精力还有心思真是全熬到工作上了,他在山上白房子里跟老前辈范院长促膝谈心,范院长语重心长跟他谈了许多,最后郑重跟他说:“回来吧,只有这里,你才有所作为,这里离不开你,你也离不开白房子。” 秦雨的心,好像有点动了。 接下来,这个一直不被别人看好的年轻男人,开始变得疯狂,以从没有过的工作热情还有严谨的工作态度,投入到这次考察中。范院长闻知秦雨赶走了老叶,主动跑来说:“我给你补窟窿吧,不会连我这老头子也赶走吧?”秦雨受宠若惊,连着说哪能哪能,巴不得您继续带带我呢。一行四人,就这样愉快地上路了。 对于妻子吴若涵惹出的那档子沸沸扬扬的事,山上并没有多少人提起,不提起并不是这事不新鲜,关键是怕秦雨。 消息刚传到山上时,两个年轻人郭子洋和高健并不相信,认为是谣传。吴若涵怎么会干出那事呢,她可是市委书记的女儿,秦教授的儿媳啊。再说向姐跟他们一个单位,这女人虽说有点世故,但也不至于骗人啊。等后来,消息被确证,两人才傻了眼。不只是对向敏的认识被颠覆,吴若涵跟法国人尼克的绯闻,才是让他们震惊的。 这个世界,真是让人看不懂。 更看不懂的是秦雨。 两个年轻人发现,秦雨迅速地消瘦下去,他整天阴着脸,很难跟他们讲一句话,即便讲,也是责备他们没把工作做好,对项目不负责。但是责备过后,一双眼睛立马阴郁地望着马牙雪山。他从一个简单的人变成一个深刻的人,从一个乐观的人变得脸上有了阴云。没人敢当着秦雨面提及此事,大家都把怀疑还有不解全化解在自己肚子里,包括范院长。直到有一天,范院长接到吴天亮电话,让他劝劝秦雨,回家一趟。范院长才结结巴巴跟秦雨说:“下山看看吧,回避解决不了问题。” “我回避什么了?”秦雨一句话反倒问住了范院长。 “呵呵,呵呵,什么也没回避,不回避好,不回避好啊。”范院长打着哈哈。 接下来,秦雨变得更为疯狂,脚步不停地在山里跑来跑去,忽而要到这个观测点,忽而又要到另一个点采集数据,总之就是不让自己停歇下来。范院长迈着一双老腿,毫无怨言地跟在后面。直到有天夜里,秦雨又回到白房子,半夜范院长醒来,四处不见他,跑到山坡上一看,才发现秦雨傻傻地坐在山坡下的玛尼堆前,就是最早跟邓朝露跳过篝火的地方。 秦雨是回去过一次的,只在家待了一夜。岳父吴天亮不停地电话催促,后来发了火:“就算离婚,你也得回来办手续吧?”岳母加领导苗雨兰也在电话里发脾气:“秦雨你什么意思,发生这样的事,连句安慰也不送给我家小涵?” 进了家门,他们都在。吴天亮黑阴着脸,气呼呼坐沙发上。秦雨进去前,这里刚发生完一场战争,战争的结果很明显,吴天亮败了。这个家里,吴天亮总是败。甭看他是市委书记,能管理百万多人的一个市,却未必能管理好自己的家人。苗雨兰气势汹汹,她刚砸碎一只花瓶,脚下碎片一大堆,双手叉腰,一副要斗争到底的架势。秦雨目光扫了一圈,妻子吴若涵坐在电脑前,见他进来,也不起身,目光很凶地跟他对视一眼。 “回来了?”岳丈吴天亮问。 秦雨点头,犹豫一会,跟吴天亮和苗雨兰问了好。 “你还知道回来,从没见过你对工作这么认真,这次倒好,入迷了,连家都忘了。”苗雨兰训斥秦雨。这是在苗雨兰和吴天亮家中,秦雨没吭声,找个地方坐下。吴天亮冲妻子说:“你跟涵儿到那屋去,我跟小雨说说话。” 苗雨兰一下叫开了:“有什么话就当面说,我们做错了什么,干吗要躲人?” “没做错什么,但有些话我要跟秦雨单独讲!” “我也有话要跟他讲!”苗雨兰丝毫不给丈夫面子,口气远比吴天亮凶。秦雨暗想,他们可能吵了不止一次,火药味好大啊。 “好吧,你先讲。”吴天亮无奈地说。 “讲就讲!”苗雨兰猛地拉过一把椅子,很有领导范地坐在了秦雨对面,冲秦雨说:“打了那么多电话,为什么不回来?” “工作忙,项目时间紧,这您是知道的。”秦雨说。 “撒谎!”苗雨兰恶声道了一句,转过去跟女儿说:“小涵你过来,当着爸妈的面,好好跟他讲讲,他那朋友怎么害人的。” “朋友?”秦雨纳闷。 “向敏不是你朋友吗,如果不是你,小涵怎么会跟她认识,怎么又会上她当?” “她是个骗子,我恨死她!”一旁坐着的吴若涵突然说。 秦雨不明白她们母女要讲什么,这个时候提起向敏,难道要把责任归咎于他? “秦雨你听好了,这次我们家摊上大事了,第一,你要对小涵好,她是受害者,当然,骗的钱我和你爸会还给你们,不让你们受一点损失,这个你放心好了。至于精神上,你要多安慰小涵,不能让她再受刺激,能做到不?” 秦雨不知道怎么回答,目光躲避似的在苗雨兰和吴天亮脸上晃来晃去。苗雨兰说:“还有一点,对向敏这个害人精不能就这么了了,必须把损失追回来,还要给她治罪。” “对,治罪。”一旁的吴若涵说。 秦雨觉得无聊,这种对话简直无聊透了,后悔自己就不该下山,不该参与到他们的是非里。奇怪,从听到事情那一刻,秦雨就感觉这事离他很远,甚至跟他没一点关系。怎么会有这种奇怪的感觉呢,他怀疑自己出了问题,更怀疑吴若涵和苗雨兰也出了问题,尤其吴若涵刚才那句跟过来的话,更加让他坚信,这女人出了问题。 他有几分悲伤,更有几分绝望,怎么会把生活弄成这样呢?在山上他曾想过类似问题,找不到答案,所有的答案都不是答案。也许一开始就错了,错得离谱,错得没法挽救,那么现在,他能做什么? 什么也做不了。 苗雨兰还在喋喋不休地教训他,语气时而厉时而软,可秦雨耳朵里是进不去了。他到山下,到吴天亮家,原本就不是听他们训的,更不是听他们喋喋不休把责任转嫁给他或者向敏。有什么可转嫁的呢,错误转到谁身上,都还是错误,难道把错归咎于他,就能改变事件的性质吗?荒唐!秦雨笑出了声。他到山下来,就想要一个结果。这个结果不需要解释,不需要澄清,更不需要界定谁对谁错。生活其实就是在这样一种混沌的状态下进行的,比如他结婚,迷迷糊糊就结了。在他眼里,生活是想不透的,哪有想透了再去生活的,笑话。所以这次来,他不想听不想说,更不想吵闹。事情到了这一步,他只想要一个结果。 是的,结果。 吴天亮眼睛很毒,只一会工夫,就看清了秦雨想要什么。他也知道结果已无法改变,摊上这种事,再想维持美好的结局就成妄想,笑话嘛。但他不想给得太快。见苗雨兰还在顽固地说教,厉声打断妻子,跟秦雨道:“带上你老婆回家,你们的事,你们自己解决。” 那晚他跟吴若涵还是吵了架。他是不想吵的,吵什么呢,还有意义吗?但吴若涵想吵,没办法,躲不开时,他也只好奉陪。 一进门,吴若涵就冲他发威:“你还知道回来啊,还知道你有老婆,说,是不是我栽了跟斗你特兴奋?” 秦雨无言以对,默默地换衣,烧了开水,冲了两杯茶,一杯给吴若涵,一杯留给自己。 “还有心情喝茶,没见过你这样的男人,我是你妻子,我受了辱受了骗你居然躲到山上不下来,有本事你一辈子别回来啊。” 秦雨只顾着喝茶,脑子里闪过几个画面,都跟吴若涵无关,是别人,宋佳宜,洛巴,还有邓朝露。 奇怪,这个时候,怎么能想起邓朝露呢?细一想,有些日子没见她了,有天他跟宋佳宜在一起,宋佳宜非常神秘地问他,知不知道小露又恋爱了?那一刻他明显感觉心里一震,但还是装作若无其事地说,恋爱好啊,应该恭喜她。 “真的?”宋佳宜歪着头,不怀好意地看他。秦雨扭过脸,望着远处的杂木河。那天他们是在杂木河边上,秦雨的心也像杂乱的河水起起伏伏,时而触礁时而回旋,就是不肯明快地往前流。后来他暗中打听,才知道跟邓朝露恋爱的不是别人,是他老丈人吴天亮的秘书周亚彬。 莫名的,秦雨就恨起这个人来,对老丈人也生出从没有过的不满。 这阵子,那个叫周亚彬的又浮出来,仿佛站在一边,不阴不阳地嘲笑他。 “我说话呢,你听到没,装哑巴算什么本事?”吴若涵被秦雨的冷漠彻底激怒。父母家里,她是给秦雨留面子,不想翻脸,在这,她就没那么宽容大度了。当然,另一个原因,吴若涵也是虚张声势,给自己壮胆。一趟法国之行,发生了连她自己也想不到的事,感觉跟做梦一样,可惜是场噩梦。真没法跟秦雨交代,只能期望秦雨还跟先前一样,对她什么也不计较,完好如初。但这显然有难度,事发到现在,秦雨采取了不闻不问的态度,电话怎么催都不肯下山,以工作为由,拒绝面对现实,已令吴若涵心虚。今天人虽来了,那张脸却分明告诉她,他是不会饶过她的。 “要我说什么?”秦雨仰起头,吴若涵是不会让他沉默的,沉默某种程度上比杀人还厉害,于是温吞吞问过去一句。 “说什么也行啊,我最看不惯你装聋作哑。” “吴若涵你想听什么?” “我要你疼我、爱我,知道不知道这次我受伤多厉害,那么多钱被骗,差点回不来!” “那你干吗回来?” “你——”吴若涵没想到秦雨会这样回答她,一时恼羞成怒。她真是控制不住自己,母亲再三叮嘱她,让她跟秦雨赔个不是,多说几句软话、好话,多流点眼泪。“男人嘛,最受不了的就是女人落泪。妈教你,一哭二闹三上吊,就秦雨那点儿本事,还愁应付不了?”她也想照母亲话做,可一面对秦雨,她就乱了方寸,火气不由得大起来。 “我累了,想睡。”秦雨拿起被子,钻书房去了。吴若涵发了几秒钟怔,猛地扑过去:“你给我回来!”结果抓得太猛,抓烂了秦雨的脖子,她看到了血。 “放开我。”秦雨怒脸相对。 “不放,秦雨你什么意思,让你同事害我,你再冷落我,到底什么意思?” “我只想睡觉!” “说清楚再睡!” “让我说清楚?” “你不能这样对我,不能!”吴若涵受不了了,从小到大,何时受过这种欺负,何时被人这样挖苦过。天啊,他的眼神,还有语气,哪是回家安慰她,是在拿刀刮她,是把她层层剥开。 “秦雨你好狠毒,现在我才明白,你比他们都毒!” “是吗?”秦雨鼻子里哼了声,又道,“那我得谢谢你。” 啪!谁也没想到,吴若涵伸手就给了秦雨一巴掌,这一巴掌惊住了秦雨,也惊住了吴若涵。 “你……打我?”秦雨捂着脸,恐怖地看住吴若涵。 “我……我就要打你!”吴若涵扑上来,双手用力撕住秦雨,又是骂又是抓,最后竟猛地扑进秦雨怀里,放开了嗓子喊:“你不能丢下我,不能不要我。雨,你是我的,我的啊,永远是!”她把嘴巴对上来,想吻住秦雨。秦雨躲着,她开始扒秦雨的衣服,也扒自己的衣服。 “秦雨,雨……”吴若涵乱成了一片。那个夜晚,一向有主见的吴若涵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对付秦雨,后来她把自己扒光了,美丽的身子不止一次扑向秦雨,双眼露出饥渴的目光,热烈而急迫地想让秦雨蹂躏她,占有她。 秦雨居然一把推开她,提起衣服走了! 吴若涵再也控制不住,羞耻伴着愤怒,她有种无地自容的悲壮。她都作践自己到这程度了,疯狂地砸碎不少东西,她把结婚照撕了,把秦雨买给她的戒指还有耳环扔了,不解气,拿起烟灰缸就往电视上砸。后来她倒在沙发上,像一只困倦的猫,赤裸着身子,可怜巴巴缩在那里,眼里是止不住的泪。 第二十七章 邓朝露和秦雨几乎是同一时间赶到医院的,邓朝露去的是银鹭大学第一附属医院,邓家英被送往这里。秦雨则去了省人民医院。 邓朝露刚刚从流域回来,北方大学跟保罗他们联合组织的考察活动早已结束,保罗没回国,继续留在流域,为下一个课题做准备。邓朝露本来能休息一段时间,她也想趁此机会多陪陪母亲,她已想好,母亲既然不愿住院,就陪她到处转转,去九寨沟或者西藏。谁知所里又接了新项目,就是跟秦雨他们一同竞标拿到的《祁连山水源涵养区生态环境保护和综合治理规划》。副所长章岩一开始不想让她参加,怕她受到秦继舟影响,给项目添乱,但搞到中间,人手顾不过来,再说没了秦继舟,许多专业问题,章岩吃不准,打电话让邓朝露去。邓朝露不能推辞,搞专业的不搞项目,等于白混。再说一听流域两个字,本能地就憋不住。在山上,她跟章岩发生过争吵,也耐心交流过,这次考察总体说是成功的,章岩采纳了她不少意见,但也纠正了她不少偏颇。邓朝露发现自己在专业上的确有偏颇,这些可能跟导师秦继舟有关,也可能无关。章岩说得对,是她把学问搞古板了,任何事情都脱不开政治,脱不开领导,这是章岩的原话。初听觉得滑稽,甚至有点无耻,可经章岩苦口婆心说了,就觉得人家有理。 邓朝露改变了对章岩的看法,开始用另一种目光打量这位中年女人。她跟母亲一样敬业,一样吃苦,却比母亲会来事,灵活多变,不会一头钻进黑洞,自己都找不到出口。她跟苗雨兰阿姨有点像,但本质上却很是不同。这是新发现,以前邓朝露真是拿她跟苗阿姨当一类人了,看来自己看问题还是有欠缺。 一个在原则之内善于变通的人!这是邓朝露对章岩给出的新评价。当然,这都不重要,不管怎么评价,章岩永远是她领导,是前辈,邓朝露会一如既往地尊重她。邓朝露现在除了关心母亲,剩下的就是流域到底该如何治理,能不能如她们所想,短期内能有明显效果。可章岩告诉她,别做梦。说这话时,章岩脸上露出极少见过的沉重,黑色的沉重,眼里也露出雾状的东西。要知道,章岩有一双漂亮到令人嫉妒的眼睛,就算邓朝露们这般年轻的,也不敢在那双眼睛面前抢占上风,可那天,章岩那双眼,破天荒地没了清澈没了水晶一般的透明,仿佛那双眼睛里,也流着一条浑浊而又悲壮的河。邓朝露才知道,有些东西是捆绑在一类人身上的,对她们这些人来说,责任两个字,轻易是脱不掉的。这点上导师真是错了,没认清章岩是怎样一个人,一直拿她跟苗雨兰混在一起,其实不,真不,两种人呢,有原则性的不同。 也是那一刻,邓朝露感觉自己跟章岩近了,跟现实也近了。 是的,别做梦。章岩还说了一句让她能记一辈子的话,她说:“毁一件东西容易,建一样东西,太难。”说完,丢下邓朝露,忙着改项目报告去了。 章岩没让邓朝露看最后定稿的项目报告,邓朝露也没坚持,突然地,她觉得能理解章岩了。章岩说得对,报告再好,不被采用等于废纸一张,我们做的虽是学问,但必须是能被决策者采用的学问,而不是束之高阁像祭品一样供着的东西。祭品两个字深深刺痛了邓朝露,也让她对自己以前的价值观科学观还有人生观产生了动摇。项目完成后,她们都松下一口气,章岩说:“回去吧,好好休整一下,这段时间忙着你了。”章岩没提她母亲,但邓朝露懂,章岩没说出的话是让她安心去陪母亲。 回到省城第二天,邓朝露接到电话,母亲出事了。打电话的不是别人,正是这段日子她尝试着接触的周亚彬。上次母亲住院,吴天亮有意将周亚彬带去,意思很明显。邓朝露现在成了大负担,她像一块石头,压在母亲心上。邓朝露原本不打算妥协,爱情这东西,勉强不得,她实在不敢想象跟不爱的人在一起会是什么感觉,一定会别扭死。可母亲天天催她。在医院的时候,母亲整夜整夜地睡不着,想劝她,又不敢。好几个晚上,邓朝露醒来,见母亲披衣坐在床上,痴痴地望着窗外。那目光,那眼神,分明在告诉她,母亲是愁着的。路波也不止一次提醒她:“该嫁人了,小露,别太挑,也别太让你母亲操心。”路伯伯还说:“人老了,别的想法都没了,就想子女好,就想子女能早点成家立业。”这些话起初对她是不起作用的,等熬过医院那些艰难的日子,看到母亲默默地流泪、伤神,邓朝露就知道,再不能无动于衷了,再不能让母亲揪心。 不能啊—— 邓朝露哭了一夜。第二天,主动给周亚彬打了电话。周亚彬很是积极,当天就坐车到了省城。两人在滨河路走了一个小时,看得出,周亚彬对她很满意,那眼神,那举止,分明是含着浓浓情意的。奇怪的是,邓朝露对这个优秀的男生竟是生不出一点儿感觉。心里也急,也想快快地生出爱慕之情来。中间还尝试着,想拉一拉他的手,或者学那些缠缠绵绵的小情侣,将身子偎依在他怀里。但难啊,邓朝露恨死自己了。每每这种时候,脑子里就会无端地跳出另一个人来,明知那个人已不属于自己,但还是阻挡不住。邓朝露犯了倔,就在那天,就在滨河路边,突然做出一个决定,她要用眼前的周亚彬,彻底赶走秦雨。她要把心腾空,挪出一大片地方来,再也不让那个人占领,要腾给周亚彬。 这次去山上,邓朝露愣是坚持着,不让秦雨的一点消息传到她耳朵。别人谈及秦雨时,她就躲到一边。中间课题组遇到难题,需要秦雨他们那个课题组帮忙,章岩想让她去找秦雨,邓朝露当着章岩面给周亚彬打电话,让他来山上。章岩瞬间懂了,让同所的林海洋去。林海洋没走几步,师妹杨小慧就跟了出去。对了,这个季节,还发生一件事。师妹杨小慧爱上了林海洋。林海洋追求邓朝露不成功,知难而退,回眸一望,竟发现杨小慧在那里痴痴等他。杨小慧那双眼,才是他要找的醉池,才是真爱的所在。于是两人很快投入爱河,欢欢快快,热热烈烈,到现在,已经让人有点嫉妒了。 爱情在别人那里,怎么就如此容易,对自己,却是这般难。 周亚彬很快来到山上,几乎像跟班一样,天天追在邓朝露屁股后面。同所的人都拿她跟周亚彬开玩笑,周亚彬也喜欢他们开这种玩笑。到了夜晚,两人走出住所,往山的深处去,往夜的深处去。邓朝露强迫自己投入进去,以恋爱的心态。可是很不成功,她真是找不到那种感觉啊。后来不得不很内疚地告诉周亚彬,她做不到,她真是没法把那个人从心里赶走,而容下他。周亚彬听了,伤感地看她半天,什么也没说,披着夜色转身下了山。 那晚邓朝露在山坡上坐了好久,直到章岩担心,出来找她,她跟章岩说,她又伤了一个人,一个无辜的人。章岩母亲一样揽住她的肩,宽慰道:“女人是走不出自己的,女人一生总在被自己伤。”后来章岩又说:“越是忘不掉的情,越要忘掉,不然这辈子你就没法活。” 也是那晚,邓朝露听到了章岩的故事,一个忧伤的,没有结局的,非常悲情的故事。 一个美丽的错误。 情是狱,爱是剑,天下女人,没哪个能躲开。 邓朝露心急火燎地赶到医院,医生和护士刚刚走开,病房里站着两个陌生人,邓朝露情急地扑到床边,还未喊出“妈”,就已哭得不成样子。两个陪同人员中年长的一位走过来,声音很轻地问:“你是小露吧,我是沙湖县政府办的,姓王。” 邓朝露抹把泪,问姓王的同志:“我妈到底怎么了,她怎么成了这样?” “唉……”此人是县政府办副主任,县长孔祥云带来的。他叹了一声,也不知怎么回答邓朝露,只是很同情地说:“发生这样的事,我们深感内疚,我向你检讨,对不起啊。”说完,真就给邓朝露鞠了一躬。 “我妈到底怎么了?”邓朝露哪还有心情听这些,母亲躺在床上,只有微弱的呼吸,头和脸全让纱布裹着,只露出鼻子。她连喊几声,母亲都没有回答。母亲还昏迷着。邓朝露情急地掀开被子,天啊,她看到了一个遍体鳞伤的人! “是谁干的?!”邓朝露发飙了,掉头转向政府办王副主任,质问的声音如同狼嗥一般。 声音再大有什么用呢,王主任除了检讨,别的话不肯多说。邓朝露再三追问凶手是谁,王主任支吾道,是村民们干的,吴书记正在下面处理呢,相信会还邓处长一个公道。 真的能还回公道? 下午四点,周亚彬急匆匆从市里看来,看到邓朝露,似乎别扭了一下。邓朝露管不了那么多,上午在医院,王主任把吴天亮到南湖村找打人凶手的事断断续续说了,邓朝露听得脑子里轰轰作响,胸腔里有火在窜,两只拳头不由自主握紧好几次。太过分了,瞒天过海、欺上瞒下不说,还敢对监管者行凶。这阵见到周亚彬,着急地问:“凶手呢,找到没?” 周亚彬摇摇头,样子有几分沉重。他告诉邓朝露,是吴书记让他到医院来的:“处长这次伤得不轻,书记让我好好照顾她,跟医院方面做好协调。” “不需要你们假惺惺,我妈成这样了,还照顾什么?!”一听凶手还没抓到,邓朝露心里的火更大。周亚彬忙着解释,将发生在南湖现场砸车的事说给了邓朝露。邓朝露听的是又气愤又愕然,敢砸市委书记的车,村民们也太野了。 “这事闹得太大,已经惊动了省里。我来时还听说,南湖村民不甘休,要到省里告状。”周亚彬说,他的面色有些紧张,感觉有些话他不方便说出。 “他们告状?打了人还有理了。那个牛得旺,简直就是土皇上。”邓朝露越发激动。 两人说了一阵,几个医生走过来,邓朝露情急地奔过去。上午医生来过一次,邓朝露问了许多,可医生只是摇头,最后告诉她,病人情况很不好,要她做好准备。邓朝露问准备什么,医生却不往明白里讲,邓朝露心里越发没底。这阵见三四名医生同时走来,邓朝露心里像是涌出了希望。可医生是去另一病房会诊的,那边住着一个重症病人。邓朝露跟了几步,有个医生回头说:“你是16床邓家英的女儿吧?”邓朝露赶忙点头,医生看了她一会,想说什么,又没说,叹一声,往那病房去了。 邓朝露的心越发慌了。 秦雨那边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 路波出事的消息是宋佳宜打电话告诉秦雨的。那天秦雨跟苗雨兰吵了架,不是为吴若涵,是为秦雨他们搞出的项目报告。《石羊河流域环境改善与生态修复研究》项目秦雨自认为是这些年里搞得最成功的,也是最花心血的。所有调研和考察结束后,他们没急着下山,而是将自己关在白房子,做了长达一周的论证。秦雨这次是把功课做到了极致,允许大家畅所欲言,提出不同看法,也允许大家批评质疑。范院长更是高兴,看他们如此辛苦,专门叮嘱人去山下宰了羯羊,给他们改善伙食,还把自己思考多年的几个问题提了出来,帮秦雨丰满报告。报告彻底修订好后,秦雨带课题组下了山。原以为这样一份报告,一定会得到中心的认同和赞誉。哪知报告呈上去,秦雨接连听到不少消息,先是说丈母娘苗雨兰大发雷霆,指责秦雨完全误解她的意思,没领会到这次调研的精神,花如此长时间,如此大代价,拿出了一堆废纸。接着他被排挤开,中心重新换人马,由老叶挂帅,常健等几个人重新对课题报告进行修改,等课题报告重新定稿时,秦雨才发现,报告让苗雨兰和助手常健改得面目全非。秦雨不服,找苗雨兰理论,苗雨兰只扔给他一句话:“有什么话,回家再说!” 对了,秦雨下山后,没去家里住,那个婚后建起来的跟吴若涵的小家,好像再也回不去了。也没通知妻子吴若涵,他回到了父母的家。父亲秦继舟还顽固地留在流域不回省城,母亲楚雅因为吴若涵的事大病一场,中间还跟亲家母苗雨兰连吵几架,心脏病差点犯了。秦雨只能回家,陪着母亲。苗雨兰为此恼羞成怒,扬言秦雨再不回家,就让女儿吴若涵搬到他父母家去! 这招有点狠,秦雨害怕她们真的这样做。这段时间,吴若涵越发疯狂,成天什么事也不做,专门跟秦雨闹,已经砸过秦雨的办公室一次了,还扬言要找秦雨父母算账,就因苗雨兰跟楚雅吵架时,楚雅说了句:“好好教育你的女儿,我可不想看到她变成当年的你。”苗雨兰母女就不依了,非要问出个究竟,她这话什么意思,当年的苗雨兰到底怎么了?秦雨真是有些担心,母亲再也受不住打击了,以前从没觉得母亲老,母亲在他心里,永远那么年轻,那么漂亮。这次回来,突然地,就觉母亲像一棵风雨中飘摇的老树、枯树。头发白了,上山时秦雨还没发现,等课题搞完回来,就见母亲两鬓染了霜似的白,眼角皱纹比以前深了许多,额上也有了几道掩不住的沟壑。还有,母亲背驼了,走路时晃着,站不稳。记忆中那个美丽漂亮风姿绰约的母亲瞬间消失,站在他眼前的,是一位被岁月击得快要倒下的老人。 对吴若涵,母亲什么也不说,既不在他面前责怪也不抱怨,只用一声接一声的叹息来表达她的困惑。是的,秦雨感受到了母亲的困惑,母亲一定是在想,这门婚姻因她和苗雨兰的关系而起,因她拒绝邓朝露而成了现实。母亲有种自己打了自己嘴巴的痛悔。秦雨想安慰母亲,但除了叹息,照样安慰不出。上次跟吴若涵吵过之后,回到山上,秦雨想了许多,可他找不到出口。犹如一只困在洞穴里的羊,虽然窒息得要死却找不到突围出去的洞口。他也没指望母亲能给他答案。换作以前,秦雨会毫不迟疑地问母亲,接下来该咋办?这次不。秦雨终于知道,以前自己是错的,把命运还有任何困境都交给母亲,是错的。他不小了,该承担一切。 “放心吧,妈,一切都会过去的。”秦雨终于学会像男子汉一样,给了母亲一句踏实的话。可母亲并不踏实,她用充满疑惑和疼爱的目光看了秦雨好久,喃喃道:“就怕过不去啊。”说完,闭起了眼。秦雨走过去,不多话,这个时候说什么也是多余的,帮母亲卸不下负担。只有以最快的速度把这件麻烦事了,断,还母亲一个清静。他伸出手,替母亲捏背。母亲没有拒绝,或者这种交流的方式,是目前他们母子最能接受的。 电话响了,宋佳宜用恐怖的声音说:“秦雨不好了,路老师被他们打了,伤得很重,怕是……” 秦雨还没反应过来,闭着眼享受的母亲突然醒过神:“老路头怎么了?”未等秦雨回答,母亲一把夺过手机,冲电话那头问:“你是谁,路波到底怎么了?” 宋佳宜听出是秦雨母亲,只好将情况又重复一遍。 “在哪家医院?”母亲问完,还给秦雨手机:“快带我去医院!” 秦雨没想到,路波受伤,母亲会这么急。以往的记忆里,母亲楚雅是个骄傲得过了头的人,当年修水库那些战友,除了吴天亮和苗雨兰夫妇,母亲几乎是不接触其他人的,对路波,母亲更是冷得出奇,多少年了,秦雨很少听路波两个字能从母亲嘴里迸出来。没想这一次,母亲反应如此强烈。 秦雨带着母亲来到医院,刚进病房,楚雅就甩开儿子搀她的手,扑到床前,高声喊:“老路你怎么了,老路你快醒醒,我是楚雅,我来看你了。” 路波呼吸微弱,楚雅的话他根本听不着。秦雨看了一眼,吓得差点喊出声来,路波哪还有先前的样子,躺在床上的,是一具满身血糊糊的“尸体”,头肿得老大,脸部完全变了形,两个眼珠子被血充着,几乎要奔出来。 病房里很乱,医生护士跑来跑去,忽而说要输氧,忽而又说要测心电图。没过几分钟,有个护士又喊,病人又出血了,止不住…… 秦雨他们被护士“请”到楼道内,护士嫌他们妨碍治疗。楚雅不想离开,非要守在路波床边,秦雨怕护士发怒,硬将母亲搀出来。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他这辈子,遭的难不少啊,这个老路头,就不能让人省心点。”楚雅是被路波的样子吓坏了,出了病房,嘴里不停地唠叨。看见护士出来,就会情急地奔过去,问这问那。 “把她带走,不要在这添乱。”年轻的护士冲秦雨说。 “妈,要不你先回去,这边有我,有消息我随时通知你。”秦雨也感觉母亲留在这不是个事,好心相劝。 “我不回,我要等老路头醒来,我跟他这辈子的恩怨还没完呢。”楚雅不听劝,秦雨也不好硬来。正犯着难,宋佳宜来了,刚才她是去了别的病房。转到省人民医院的不只路波一人,于干头、五羊、老支书张兴儒,还有跟于干头来往最密切的田文学,受伤的五个人全被送到了这里。 “情况怎么样?”秦雨问。 宋佳宜摇摇头,事发时,她跟青年洛巴还有十几位志愿者就在离杂木河水管处不远的地方。宋佳宜和洛巴成立了一个志愿者协会,目的就是自发地保护流域,不让流域再受到侵害。她老公来来回回几次,现在也被她说动了,答应捐出一部分钱来,同时号召他那些做生意的朋友,向流域捐钱,宋佳宜现在很充实,原先困扰她的那些问题一个也没了,整天奔走在草原上,仿佛找到了她人生的又一个目标。她跟洛巴拟出了一个庞大的“流域拯救计划”,宋佳宜负责募捐和宣传,洛巴负责实施。听到消息后,洛巴带一批藏民还有志愿者往祁连集团去了,宋佳宜急着赶来省城,她跟路波现在是忘年交,这个有着苦难经历的老水文,用一颗孩子般透明的心温暖了她,让她漂流的心在祁连山找到了归宿。路波现在也是志愿者协会的一员,前些日子宋佳宜还开玩笑,等忙过这阵,她要拜路波干爹,路波开心地说:“好啊,我老路头无子无女,看来上天真是不薄我,真要有你这么一位干女儿,这辈子值了。”两人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商定,择日举行个仪式,好让更多的人知道。 仪式虽未举行,宋佳宜已在私下“干爹”“干爹”地叫了。 “我干爹这阵没事吧,快急死我了。”宋佳宜一边抹汗一边朝病房张望,汗水已经湿透她衣服,到医院后她一直没闲,五个病房来回穿梭,哪里急就往哪里跑。 “还在昏迷中,不知啥时才能醒过来。” “唉,跟他说了多少次,就是不听。非要跑那种地方,这下好,起不来了。” “不说这些,其他人情况怎么样?” “于师傅跟五羊师傅已经醒过来了,伤不是太重,我担心老支书,他的情况比干爹好不到哪。” 秦雨不放心,想去老支书张兴儒那里看看。流域这些有名望的老支书,秦雨都很熟,在白房子上班时,还常到张兴儒家吃饭,记得他家养了一只大花狗,很凶,但他去了,花狗远远地就摇头跑来,跟他很亲热。 “你不用去,刚抬进手术室,最少也得三个小时。”宋佳宜说完,找个凳子坐下,她的脚快要跑肿了。这当儿陆续有人围过来,有伤者家属,也有村上的。秦雨认出几个藏人,都是张兴儒的朋友,都很激愤,表情沉重,见祁连集团到现在还不派人来,医药费不交,有人火了:“把人打成这样,竟然连面都不照,这帮龟孙子,狠啊。” 有人叫嚷,找他们头儿去。更有人鼓动,发动几个乡的群众,把祁连集团给围了,你一言我一句,快要把楼道吵翻了。秦雨冲领头的藏人说:“目前情况还不明,大家的心情我理解,不过这样闹不是办法,会影响病人休息,大家还是先找个地方住下,相信上级组织会给个说法的。” 正说着,病房里突然传来一阵吵闹,路波再次大出血,血把床单染红了,医生护士止不住。一辆车推了过来,路波要进急救室。大家手忙脚乱,将路波抬上推车,争先恐后往急救室那边去。 楚雅看着这些人,心里叹,老路头就是老路头,到哪都有人缘。 晚上六点半,传来两个惊心的消息。一是老支书张兴儒因失血过多,加上肝部被打坏,没救过来,死了。他的儿女们悲天恸地,把医院都哭翻了。第二个消息,路波需要输血,可他血型极为特殊,是罕见的“熊猫血”,Rh阴性。医院没这个血,跟其他医院求救,照样没有。同来的藏人还有亲属纷纷伸出手要献血,可惜得很,没一个人血型吻合。 又过了一小时,医院下达了病危通知书,主治医生还有医院一位领导把秦雨叫去,要秦雨通知家人,早做准备。“实在遗憾,我们找不到血,病人失血过多,内脏好几处破裂,对不住啊。” 秦雨呆了。 母亲楚雅一直留在医院,不肯回去,谁劝都不听。医院最后发出通知后,楚雅的脸色突然变僵、变黑、变青,身子摇晃着,像是要一头栽过去。秦雨紧忙跑到母亲跟前,想扶住她,楚雅却突然站直站稳了。 “马上找小露来!”她冲六神无主的秦雨说。 但这天,第一时间赶去接邓朝露的,不是秦雨,等秦雨按母亲指示去找邓朝露时,宋佳宜已经先他一步去接了。 邓朝露接近虚脱,她的脑子跟不上线,完全地短路了,感觉整个过程就跟做梦似的,发生的一切来不及细想,惨剧就摆在了眼前。 宋佳宜满头大汗出现在病房门前时,邓朝露还以为宋佳宜是看她母亲来了。之前她并没听到路波也受伤住院的消息,不是别人封锁了消息,而是她全部精力都被母亲邓家英占满了,根本顾不上想别人。宋佳宜也是急坏了,居然没问邓家英病情,一把抓住邓朝露的手:“出事了,快跟我走!” “往哪去,看你疯疯癫癫的,还能出什么事?” “去了就知道了!”宋佳宜说着,不由分说就拉邓朝露走。邓朝露说我妈在病床上啊,还有比这大的事?宋佳宜才像清醒过来一样,到病房看了邓家英。其实看与不看都一样,邓家英还没醒过来,情况跟路波那边差不多。宋佳宜心里急着路波,她知道,这个时候只有邓朝露才能救路波,这是秘密,是她跟路波之间的秘密。她往这边来,没跟任何人说,包括秦雨母子也没敢提,不能提,路波再三叮嘱过她,替他守住这个秘密,绝不能说出去,宋佳宜是跟路波发过誓的。 两人快速上车,宋佳宜才将路波受伤病危的消息告诉邓朝露。 天呀,怎么会这样! 那一刻起,邓朝露的脑子就不起作用了,一方是她母亲,一方是她另一个最亲的人,她只感觉心痛得在叫,脑子里除了恐怖还是恐怖。怎么到医院,怎么被宋佳宜带到楼上,秦雨几个人围过来,跟她说了什么,她都不记得。脑子里就一件事,路伯伯你要挺住啊,一定要挺住,你可千万不能倒下去。懵懵懂懂中,邓朝露被带进测血室,怎么化验的血型,怎么抽的血,她真是没有记忆,没有! 然后她就睡了过去。她太累了,这些日子没日没夜地照顾母亲,母亲醒不过来,她就坐床边喊,一刻也不敢停,生怕自己一不喊,母亲就永远睡过去。秘书周亚彬倒是体贴,数次想替换她,可邓朝露哪敢。 这一觉睡掉了三个小时,等她醒来,天完全黑了,微弱的灯光打在脸上,感觉有些生硬,有些疼痛。邓朝露挣扎了一下,想起身,然后又疑惑自己在哪,房间没人,抽完血后她就在急诊室边上一间小屋睡着了。她喊了两声佳宜,没有人回答,挣扎着下床,刚把鞋子穿好,宋佳宜扑了进来,进来就抱住她,放声大哭起来。 “怎么了?”邓朝露吓得往后退了几步。 宋佳宜哪还能说出话,抱住邓朝露的双臂在使劲用力,哭声越来越高越来越猛。一股不祥突然袭住了邓朝露,愣愣地想了片刻,她一把推开宋佳宜。 “不会是路伯伯他……”她吓得没敢把后面的话说出来。 宋佳宜痛苦地点点头,哽咽着嗓子说:“干爹他,不,路老师他,他没了哇。”然后就又号啕起来。 如同五雷轰顶,邓朝露眼前一黑,一头栽了过去。 第二十八章 时间一晃而过,冬季来临了。 这个秋天非常得漫长,非常得萧瑟。黄风一场接着一场,吹落了树叶,吹死了花吹干了草,吹枯了大地。 这个秋天发生了许多伤心的事,让本来就萧瑟的秋天更加萧瑟。 路波走了,谁也没想到,一生被苦难和不幸填满了的路波,会以这种方式离开世界。那段日子邓朝露的思维是混乱的,根本想不清发生了什么,或者正在发生着什么,机械而又麻木地听从人们的摆布,按人们说的去做这做那。 路波被安葬在龙凤峡,就是当年修水库的地方,那座荒芜的山脚下,睡着老书记,睡着地主五斗。秦雨他们给路波安葬的地方,就在地主五斗边上。路波死后,发生过两件事。一是洛巴带人围攻了市政府,要求政府严惩杀人凶手。洛巴他们把打人凶手改成了杀人凶手,那天跟洛巴去的,差不多有一千二百号人,有杂木河水管处的职工,还有西营乡、南营乡的农民,总之人很多,黑压压站满了谷水城一条街道。那阵势,谁见谁怕。 吴天亮不在,出来制止事态的是市长。但市长最终也没能制止住事态,倒是楚雅硬拉着邓朝露去了现场,楚雅先是哭着嗓子求洛巴,求诸位,回去吧,不要再闹了,人死不能复活,就让死者安心地走吧。洛巴当然不听,事发到现在,祁连集团没一位头头站出来,给死者赔个不是,一句道歉话也没有,人家反而理很足,认定路波是带着村民去行窃。尤其老板田大公子,出事到现在面也不露,竟然到国外考察去了。那天的邓朝露眼睛是肿着的,为路波哭肿的,心也是肿的。路波走了,临走居然没能看上她一眼,没跟她说上最后一句话。 他走了,走了。邓朝露脑子里整天响着这句话,神情痴呆,面容憔悴,对周围发生的一切,视而不见。后来是楚雅求她:“小露,你说句话吧,他们都听你的,这样闹没必要,很没必要,我不忍别人再打扰他,让他安静地走吧。”楚雅的表现令所有人困惑,简直跟之前的楚雅换了个人。人们在感激她对路波的这份情时,也在想,是什么改变了她,让她突然地对过去的伙伴有了如此真挚的情谊。路波逝去的这段日子,几乎是楚雅在忙着张罗一切,跑前跑后,处理一切杂务。一旦闲下来,马上进入另一种状态,不声不响地坐在太平室那张石椅上,她的目光是深灰色的,里面苍苍茫茫,布满了雾一样的东西。 那是历史,是过去,是一代人的一生。 是苦难,还有苦难中结下的不解之缘,不悔之情。 邓朝露懂。尽管她恍恍惚惚,神思不定,但她懂,真的懂。她听了楚雅的话,这个时候她必须听话,走上去,冲情绪激动的洛巴说:“让大家都回吧,已经够辛苦大家了,我在这里谢谢你们了,谢谢。”说着朝洛巴鞠了一个躬。这个躬吓坏了洛巴,洛巴心里,邓朝露是圣洁的,是天使,是月亮,是草原上最美的女人。 “两条人命啊,就这么了了?”洛巴显得很犹豫,这段时间他不停地为路波和老支书张兴儒奔走,但他的奔走毫无效果。洛巴才知道,人心并不都是宝石,这个世界上,不少人的心是狼牙石做的。 “回吧洛巴,不要闹了,啥说法也不要,人都没了,要说法何用?我只想让路伯伯早点入土为安,让他去天国。” 让他去天国!洛巴突然地冲人群喊了这么一声,然后挥挥手,毅然地掉转了身子,那些“笨波”还有“把窝”们,居然全听他的。还在市政府官员惊慌得不知所措时,人群渐渐散开,一场风波居然就这么平息了下去。 送葬那天,来的人很多。除路波生前的朋友、同事,毛藏高原和杂木河那边来的人最多。大家自发地排成队,跟在灵柩后面。灵车从省城出发,沿着河流,沿着山,向龙凤峡方向驶去。到了毛藏高原,洛巴放开了嗓子,学他父亲的样,开始“喊山”。他的声音一高一低,起伏有致,低沉雄壮,含着特有的悲凉。飘荡在山间,又特别有力量。那些地道的“把窝”还有正宗的“笨波”们,学他的样,齐齐地喊出声来。 大地立刻进入另一个状态,仿佛整座山脉都在回旋着一种声音,一种力量。 灵车快到龙凤峡时,远远地看见一个人站在水库坝上,手捧白色的山花。秋日惨白的太阳照在他身上,让他苍老中又多出几份悲壮。 那是秦继舟。这个失踪了长达三个月的老人,这一刻却以这样的方式出现。 送葬的队伍看见了他,楚雅也看见了他。这对吵了一辈子的夫妻,路波死后,接连表现出一大串的惊人来,好像路波的死唤醒了他们,更像路波的离开让他们有了某种彻悟。其实不,事后很久,邓朝露才知道,他们这一代人,把很多东西都压在心底,不表现出来。他们表现的,往往是跟他们相反的,而真正的内心,却在另一个地方。 天下雨了。长久旱着的祁连山,那天居然下起了雨。细雨霏霏中,邓朝露看见,师母楚雅走过去,像搀住一棵古老的树一样搀住导师。两个染了白发的人,忍着泪水,走在路波后面。等把路波入了葬,其他人退开,邓朝露就看见,一向高傲的秦继舟率先俯下身子,双腿跪地,点燃纸钱,雨打着纸钱,不容易点着,秦继舟脱下衣服,把它撑成伞状,划着了火柴。他望着新起的坟茔说:“老路,你来了呀,你又一次走在了我前面。好吧,你先到那边,等着我,等着我啊,跟你很多账还没算呢,得算,得算啊。” 雨大起来,噼噼啪啪。好久没见雨的人们有几分兴奋,与葬礼的气氛不那么协调,但这没关系,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师母楚雅也跪下,这些日子一直撑着的她,突然撑不住,扑在丈夫身上,放声大哭。 哭声嘹亮,震得整个山野嗡嗡响。悲恸中的邓朝露扭开目光,细雨蒙蒙中,山色在变,天在变,大地也在变。被秋风吹得枯黄的山,那一刻突然清新起来,山跟天连成一线,向远处延去。那座上辈人建起的大坝,以另一种姿态看着她,也看着这些前来送葬的人。 蓦地,邓朝露看到了水,滚滚而下的龙水河,涌起惊涛骇浪。浪里挣扎的有她母亲,有师母,有导师秦继舟,还有地主五斗。但她看不到路伯伯,真的看不到。邓朝露急了,失声喊出路波的名字。 雨还在下。雨中,师母楚雅跟导师秦继舟仍然默立在路波坟前,不肯离去。雨打湿了他们头发,淋湿了他们衣服,秦雨送过去一把伞,被父亲无言地拒开了。两人站成一尊雕像,站得那般顽固,那般任性。 路波的逝去给了邓朝露致命一击。尽管路波走后不几天,母亲便苏醒过来,可她的心再也晴不过来。那场落在龙凤峡的雨,彻底把她的心淋湿了。 邓家英像是有感应似的,病床上昏睡那么多日子,醒来第一句话,竟是问:“你路伯伯呢,怎么看不到他?” 邓朝露别过脸去,不敢面对母亲。天天盼母亲苏醒,母亲真醒过来,她却不敢相望了。 邓家英像是睡了一次长觉,揉揉眼睛,又问:“露,这是在哪啊,我睡了多长时间,怎么一直在做梦,我梦到你路伯伯了,他掉进河里,五斗这次没能捞上他,快,叫他来,我要看到他。” 邓朝露再也忍不住了,多少个夜里,她守在母亲身边,一边叫着母亲,一边叫着路伯伯。又是多少个夜里,她看着睡熟一般不肯醒来的母亲,一遍遍说,妈,路伯伯不在了,他去了铁柜山下,就睡在当年你们修水库的地方。她曾打定主意,就算母亲醒过来,也绝不提路伯伯的事,提不起啊。可这阵,心里那道堤像是被巨大的力量冲开,她抵挡不住,眼泪更是像掉线的珠子,不停地往下掉。在母亲再三追问下,她终是哽咽着嗓子,一边喊着妈,一边说:“伯伯他……伯伯他……” “你路伯伯到底怎么了?!”才醒过来的邓家英像是意识到什么,猛地起身,抓住邓朝露的肩膀,“说啊,你路伯伯到底怎么了?!” “妈,路伯伯没了!”邓朝露终于咬着牙,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把这句不该说的话说了。 邓家英果断地出院,没有人拦得住她,谁拦,就跟谁豁命。疯了,真是疯了。病床上躺了近一月的她发起飙来,比健康人还难以阻挡。路波走了,路波他走了!这个声音一次次地奔出来,让她狂躁,让她难宁。她哪还能顾得上自己的病啊,不管医院怎么反对,她都不听,一意孤行的样子像是在医院多留一天,世界末日就到了。 邓朝露这次没有阻拦。生活是能教会人许多的,磨难促使人成熟,也会让人认识生活的全部。邓朝露知道,母亲留在世上的时间不多了,这点她瞒不了自己。在医院这段时间,她跟不少医生交流过,也暗暗拿着母亲的病历去别的医院咨询过,中间还让法国人保罗将病历传到法国,进一步确诊。几乎没有一家医院,没有一位大夫不对母亲的病叹息,大家全都以摇头回答她。失去路伯伯后,邓朝露对生与死看得没以前那么重,那么怕了。人总是要走的,没有谁能永远地留在这个世界,路伯伯会,母亲会,将来她也会。那么,趁活着的这段时间,就让母亲做点想做的事吧。她跟母亲说:“走吧,妈,女儿听您的,我们不在这里做无用功了,我们出去,不论走到哪,就算是天涯海角,女儿也陪着您。” 邓家英一把抱过女儿,心里那个痛哟,能把她一生的泪痛干,可她又那么开心,那么知足,那么的甜! 哦,龙凤峡。哦,路波。人还走在路上,邓家英心已飞向龙凤峡。 秋末的龙凤峡,一派肃杀。 那场迟落的秋雨并未给峡谷带来生机,相反,雨后的峡谷更显苍凉和空旷。树叶在秋风中早已落尽,只留下干黄的树枝,河谷两旁的平地上,草已变成枯色,乱石如同困兽般布满河道。下游曾经办过一家水泥厂,不知啥时倒闭,只留下破败的厂房还有几个高大的烟囱。废墟一般的瓦砾中,几只流浪狗警惕地竖着耳朵,生怕有别的动物突然侵袭到它们自以为拥有的家园。高悬在蓝天上的太阳也像是虚脱了一般,泼洒下有气无力的光。云倒是有,从铁柜山顶慢腾腾移过来,想要遮住太阳,但又遮不住,风一吹,散了。 两只老牛在山脚下打着摆子,它们很瘦,明显是吃不到可口的草,但又不忍心放弃这片空旷之地。在它们的记忆里,这一片曾经也水肥草美过呢。 秦继舟和楚雅没走,葬完路波,别人都回了该回的地方,秦继舟不离开,他跟水库管理处的老张头说好,老张头给他腾了两间房,一间用来睡觉,一间办公。他办什么公呢,整天埋在一堆发黄的资料里,忽而说要搞清当年上山炸石的真相,忽而又说要找出当年头脑发昏的原因。库管处那帮年轻人都以为他疯了,患了老年妄想症,独独老张头认为他没疯,给他提供方便,让他由着性子地折腾。 “老了,还能折腾几天,就让他把未了的心愿了了吧,人不能带着遗憾走啊。”老张头一边拍打着身上的土一边对那些对秦继舟好奇的职工说。 楚雅彻底变了,要说这个多事的秋季,发生最大变化的还数楚雅。之前人们的记忆里,楚雅是刁蛮的,不讲理的,凶,而且霸道。尤其跟秦继舟的关系,几乎是一辈子的剑拔弩张,紧张得很,从来没有缓和的可能。丈夫秦继舟离开科研所,幽灵一般在流域窜来窜去时,楚雅一点不急。她冲别人说,已懒得跟他争了,争了一辈子,争出什么了呢,不如由着他,尽情地闹去吧。她的亲家,自以为还了解她的吴天亮专门为此事找过她,让她看在大半辈子夫妻的份上,对老秦好一点。“我们都是从苦中过来的人,现在好不容易能享点福了,就都别折腾,互相关照着把剩下的日子过好吧。再不济,也得为孩子们着想啊,一晃,他们都成家立业了,想想我们这些做父母的,也没给他们做出啥榜样来,那就老老实实的,别给他们添乱。” 吴天亮的话倒也实在,谁说不是呢,他们这代人,的确没给孩子们做出啥榜样,再添乱,实在说不过去。楚雅听了,并不领情,她骨子里就不是一个领情的人,刻板的脸上再次露出年轻时的傲气,不冷不热地回敬吴天亮:“榜样我是做不了,乱我也不添,不过人这一辈子啊,不明白的事很多,糊涂多,清醒少,老秦他是想抓住岁月的尾巴,把不明白的事搞明白,这点,我懂他。” “懂他?”吴天亮觉得楚雅不可思议,一个记忆中从没替丈夫想过的女人,一个一辈子都以自己为中心的女人,会懂得男人? 楚雅看出了吴天亮心思,笑笑:“老吴啊,说句不该说的,你书记也别生气,别拿我跟你家雨兰比,比不得,没可比性,我们俩看着像,但仅仅是像,但我们做人是有区别的,这区别,你们不懂。” “不懂?”这话却把吴天亮搞糊涂了,在他眼里,楚雅跟苗雨兰简直如一个模子里出来的。对待工作像,对待朋友像,对待自己丈夫,更像。可楚雅突然说不像,吴天亮就搞不明白哪不像了。 “算了,说这些没用,说说你,书记位子上还要干多久啊,是不是给自己一点时间都不留下?” 楚雅的话是带着某种隐喻的,可惜吴天亮没听懂,吴天亮还是年轻时的样子,喜欢凡事直白,话也直白,尽管官做了多年,假话虚话也说了多年,但这种隐喻性很强的话,还是听不懂。 听不懂没关系,楚雅也没指望让谁听懂。很多时候,楚雅是自己跟自己讲话,自己跟自己隐晦。这个并不复杂的女人,在刚刚过去的这个秋天里,突然变得复杂,变得让人琢磨不透。秦继舟失踪,她懒得问,更懒得找,就像世界上压根没这个人。儿媳吴若涵惹出那么大事,亲家母苗雨兰隔三间五找上门来,先是和颜悦色讨她的好,想平平妥妥把吴若涵的事搁下去。见她的好没以前那么容易讨,似乎这件事也不会轻轻松松搁下去,苗雨兰只好翻脸,口气一变声讨起秦雨来。声讨来声讨去,仍见她冷着脸,完全没了以前那份热情和相知。苗雨兰就知道,她们之间几十年的友好没了。 再后来,苗雨兰不得不撕破脸,跑她面前大吵大闹。吵闹永远是女人的一种本事,女人遇到解决不掉但又必须解决的问题时,最好也是最笨的办法便是吵闹。苗雨兰吵啊闹啊,骂了许多不该骂的话,恶毒得很。撕了许多不该撕烂的过去,差点就将她和楚雅这么多年共同守着的一个瓶子打开,让里面很多神秘而又发黑的秘密流出来。纵是这样,楚雅都采取了忍。这一次,楚雅的忍耐力真是超级强,强到苗雨兰无法想象,她自己更是无法想象。苗雨兰使出十八般武艺,仍然没能在吴若涵一事上讨得楚雅一句话,苗雨兰崩溃了:“我傻啊,一直以为跟你是交了心的,是世界上最密的,今天我才发现,我们压根就没交过心,欺骗,都是在欺骗!” 真的是欺骗吗?很多个日子,楚雅都在想这个问题,她得不到答案,很多事楚雅都得不到答案。她也不止一次问自己,跟秦继舟的这辈子,她值不值得?儿子秦雨的婚姻上,她到底是错了还是对了? 想到最后,楚雅想到一个人:邓家英! 楚雅终于明白,这辈子,她活到这个人的阴影中去了,所有的努力,所有的争吵,所有的算计还有担心还有怕还有恨,竟都是为了这个人!沉默的楚雅其实是痛苦的,那是比死亡更令人难受的…… 直到有一天,她带着巨大的困惑还有痛,悄悄上山。她是想见路波,这个想法很早很早就有了,楚雅觉得,好多心结,可能只有路波才能打开,好多隐秘,也只有路波这儿才有答案。但她不敢付诸行动,难啊,每每想起过去,想起那段岁月里发生的事,楚雅的脚步就犹豫,不敢往前。她曾在很多个夜晚,尝试着拨过路波电话,拨一半,甚至两三个数字,就不敢再拨下去。有愧于他啊,人是不能做下亏心事的,做下了,一辈子都理直气壮不起来。可那段日子,楚雅不想再犹豫了,再犹豫,怕是这辈子都没了机会,必须见他,哪怕他拿茶水泼她脸上,哪怕将她拒之门外,哪怕把她轰下山,她也要见! 杂木河水管处那间办公室兼睡房里,楚雅终于见到了路波,老了,都老了。没想到,路波跟老朋友一样迎接了她,还一个劲说,这远的山路,你咋能亲自来,打个电话,我下山不就行了?这话把楚雅暖的,包袱一下就卸了。她凝视着路波,路波也凝视着她,目光碰在一起,又躲开,再碰,再躲开,就这样反反复复好长一阵子,路波才说:“坐吧,真没想到,你还能来。” 有时候,我们心里那堵墙是自己假设出来的,我们总以为它推不倒,拆不掉,其实我们是被自己挡住了。心有多重,墙就有多厚。世间所有的墙都是能搬掉的,就看我们用心搬还是用手去搬。 这一天,楚雅是彻底放下一些东西了,这得感谢路波,是路波让她能从容地放下。房间里充满宽容,充满祥和的味道,路波像一块发黄的海绵,能把所有的不幸和尴尬全都吸尽,然后挤出清澈的水来,让楚雅看到透明,看到干净。是啊,我们所以活得累活得不幸,最大的根源就是我们内心的不干净。清除掉心灵上的杂质与垃圾,我们就会获得孩子般的纯真。那晚楚雅笑了,尽管谈的是非常沉重的事,但她还是开心地笑了。这笑,已经远离了她几十年,几十年啊。 那晚,在已经有寒意袭来的山上,在杂木河哗哗流淌的水声中,楚雅跟路波做了彻夜的长谈。他们后来走出屋子,踏着即将干枯的草地,沐浴着夜风,走在杂木河边上。顺着那条河,他们好像把一生又重走了一遍,过去看不清看不明的东西,那晚的月光给照亮了。过去带了壳的东西,那晚让秋风给吹破了壳。过去解不开的疙瘩,死疙瘩,也让那晚的河水给冲开了。而高高竖在楚雅心里的那堵坚硬的墙,最终也让路波推倒。 是的,楚雅心里是有一堵墙的,墙挡住了她的视线,禁锢了她的思想,让她在几十年的生活中,只看到阴暗,看不到一点阳光。 这话是路波说的。路波讲完曾经的故事,又讲完邓家英,最后跟她说:“你这人啊,说狭隘吧,也还谈不上,至少比苗雨兰心胸宽广。说自私吧,也不像,你不是一个自私自利的人。活到今天,你也该清楚这辈子错在哪了,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心里老早种下一棵毒草,别人能拔掉,你拔不掉,还死命地给它灌水、施肥,让它凶猛地成长。你被它欺住了,知道不?” 人就怕点不醒,一旦点醒,人就变成另一个样子了。 可惜这一天来得太晚,路波跟她见完面没几天就出事了,楚雅听到消息,怎能不急?联想到前段日子自己的急,楚雅甚至想,难道这是天意,是一种预知? 楚雅不敢想下去。 楚雅不离开水库,不离开铁柜山,不是跟秦继舟缓和了关系,没那么快,三尺的冰,结起来难,解冻更难,化开,真是需要时间呢。她是为路波,一个刚刚在内心里不再仇视的人,一个宽容和不计前嫌的人,刚刚对她进行了心灵救治,却又跟她永诀。楚雅哪能接受这残酷的现实,她的心已被路波唤醒,几十年的寒冰让他饱经风霜的手抚摸过后,暖意融融,可是,那个暖她宽容她的人,却不打招呼地先她而去。 秋末的龙凤峡,回荡着无尽的忏悔,还有生者对死者的追思。从不敢面对过去的楚雅,终于有力量面对自己的过去了,龙凤峡的那些个日日夜夜,一遍遍地跳出来,复活着她,也伤害着她。她看到年轻的自己,糊涂的自己。也看到大坝上长出的爱情,还有爱情中互相猜疑互相伤害的她们。 路波说得对。“你们三个啊,如果不遇在一起,可能都是好人,这辈子也不会过得这么苦,错就错在你们遇到了,而且……”路波没把后面的话说完,但楚雅懂,怎能不懂呢,那个荒唐的岁月,年少的她们,在这座山下,在这座大坝前,有过多少荒唐的事啊。 更荒唐的,除邓家英外,她和苗雨兰,竟把仇恨当财宝,抱了一辈子守了一辈子,完了又可怕地把仇恨的种子播在了孩子们心田,让他们继续着荒唐。 人怎么能糊涂那么长时间呢,怎么能一口井里黑一辈子呢? 楚雅终于承认,当初所以要儿子秦雨娶了她并不喜欢的吴若涵,就是想报复邓家英,报复秦继舟,糊涂啊,真是糊涂。她害了儿子,也害了他们一家。她的内心原来是这般阴暗,这般险恶。楚雅第一次发现,母爱之下,也藏着许多污垢。苗雨兰找上门,不是她不想说话,还能说什么呢?一个巴掌扇在自己脸上,她痛啊。苗雨兰歇斯底里的谩骂与挖苦中,楚雅想的是,这件事怎么弥补,对儿子犯下的罪,怎么恕! 五十多岁的楚雅留在龙凤峡不肯走,到底是在追思路波,还是在逃避自己,连她自己都说不清。 人最怕的是面对自己,尤其不敢面对自己的良心。 秦继舟倒是肯面对了,这两个月,秦继舟走了不少地方,几乎年轻时洒过汗水的地方都去了。站在一座座大坝上,他先问自己的,不是为什么这里水少了、没了、干了,他在不断地鞭笞,当年我干过什么,说过什么,为什么要那么干?问来问去,秦继舟把自己问哭了,老泪纵横。苍凉的泪打在老脸上,生出尖锐的痛。原来从那时起,他就把自己的一生毁了。 毁了啊! 剩下的时间,秦继舟就做一件事,修河!他是把自己当成了一条河,清掉淤泥,拿走卵石。他想让这条河还回本来的面目,想让河里的水清澈、透明,流得欢快,可淤泥太多,他清不干净。他原想把路波也请来,两个斗了一辈子的人,再斗,斗出个结局,斗出个明白来。没想,路波不等他,走了。 这个老右,他居然走了!秦继舟心里那个恨那个憾啊,感觉精神气一下少了许多。不过剧痛过后,秦继舟倒也明白不少。他冲楚雅说:“人总是要走的,你看看,五斗他们睡了多少年,老书记他睡了多少年,过不了几年,我们都会睡在这里,睡在这里啊。” 楚雅不为所动。不管秦继舟是无奈之下的自嘲还是真看透了的释然,她都表现出一个字:冷。楚雅跟秦继舟什么也不说,秦继舟倒是想跟她说说以前的事,问她一些以前不知道的东西,楚雅不,她闭口不提,像是要把过去完全地禁锢在内心里,一个人咀嚼一个人独享,不过每每想得深入的时候,她就情不自禁地抓住秦继舟的胳膊,抓得很牢,生怕一放开,秦继舟就会离他而去。 楚雅内心还是有怕啊。怕这个字,挺折磨人的。 这些日子,楚雅是把自己装进冰库里了,不管想起什么,看到什么,都发冷,打战,控制不住地哆嗦。这个高傲了一辈子的女人,终于低下头来,看石子是怎样硌到了脚心,看野刺是怎样刺破了裤角,扎进肉里。曾经盛气凌人的架势,一夜间被山风吹尽。直到邓家英和邓朝露来到峡里,她僵枯的脸色才活泛过来。 第二十九章 邓朝露跟母亲是在黄昏的时候到达龙凤峡的。 车子不敢走太快,怕颠簸。邓家英身体还处在极度危险中,虽然她表现得很强硬,很有力,但邓朝露知道,母亲刚从大难中逃过一劫,绝不能掉以轻心。车子进入峡谷不久,邓家英让停车,跟女儿说:“让车子回去,你陪我走进去吧,这段路我想走走。”邓朝露理解母亲,母亲每次到峡谷,都是要步行进入库区的,遂打发了车子,搀着母亲小心谨慎地往里走。夕阳从西天极远处泼洒过来,染的大地一片黄,北边的龙首山,依旧危崖耸峙,乱石林立。被斩断的龙首此刻看上去分外狰狞,且带了阴阴的杀气。邓家英盯着龙首看了好长一会,思想一时有些恍惚,竟指着山顶一派狼藉的地方对女儿说:“看见没,那就是当年放炮的地方。” “妈,你把我当谁了,那地方我上去过不止一次呢,忘了七岁时你怎么打我的?”邓朝露扮出调皮的样子,怕母亲太过忧伤,一路想着法子让母亲轻松。不过邓朝露说的是实话,这里的山山沟沟,她都爬过,小时库上有不少伙伴,库边两个村子的小朋友也常跑到库管处玩。那时的孩子野,哪也敢去,大人一不留神,就爬到了山顶处,为此老挨母亲训呢。 “看我这脑子,老了,不中用了。”邓家英捋捋头发,白发已经爬上她头顶,让她苍白的脸更显苍白。她的确是老了许多,大病加上大难,怎能不老? “妈哪能说老,年轻着呢,看上去还像二十几岁。”邓朝露强挤出笑脸说。 邓家英明知道女儿是哄她开心,也不点破,硬撑着笑笑,回击女儿:“胡说,妈二十几岁时还没你呢。” “那我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啊。”邓朝露说了句小时说的玩笑话,哪知这话突然触动了她们母女,两人看着对面的龙首山,看着不远处巍然矗立的大坝,心里泛过层层异样。过了半天,邓家英说:“走吧,去晚了,你路伯伯生气呢。” 他们到达坝上时,秦继舟和楚雅刚从小树林那边转回来,四个人在坝头遇上了。 “是你们?”秦继舟目光连着跳了几下,真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邓家英,他听老张头说,邓家英被打坏了,人还在医院里。 邓家英冲秦继舟点点头,目光缓缓转向楚雅。这两个女人,冤家了大半辈子,在省城,几乎是很少遇面的,当然,那次楚雅带人抓奸除外。今天在峡里遇上,想必有一场好戏。 楚雅也没想到邓家英会这么快赶来,但她知道邓家英一定会来,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就会挣扎到这里。谁也没想到的,楚雅突然往前走两步,一把抱住了邓家英,未等邓家英有所反应,楚雅的哭声就响了。 “干吗呢,这是干吗啊。”秦继舟被惊住,脸上闪出不安的表情,他怕两人相遇,楚雅会当孩子的面对邓家英不礼貌,或者说出难听的话。没想到她竟给扑了上去,抱头痛哭。 邓家英脸上也闪着晶莹的泪花,不由自主抱住楚雅,在这片她们曾经共同萌生爱情的地方,两个较了一辈子劲的女人,终于不再较劲了。秦继舟大睁着双眼看半天,确信两人不会打起来,才咧开嘴巴,呵呵笑出了声。刚笑两声,马上止住,冲愣在一边的邓朝露说:“怎么能让她来,她不是还病着吗,你这孩子。” 邓朝露记忆里,孩子两个字,是她第一次从导师嘴里听到。她到导师身边工作已经有些年了,可这么温暖的称呼,还从未听过。一股热流涌过邓朝露的身子,邓朝露眼睛也湿润起来,喉咙哽咽着,说不出话。 “看,看,看,你们怎么回事嘛,快把眼泪收起来,让人笑话。” 这句话,怕也是楚雅这辈子从丈夫嘴里听到的最有人情味的一句,她松开邓家英,问:“一路颠坏了吧,快到房间喝口水。”说完,转向邓朝露,目光足足看了三分钟,伸出手来:“过来,让阿姨摸摸你的脸。”等真把邓朝露搂在怀里时,楚雅的泪再也止不住了,那是内心忏悔的泪,是一个长者愧疚的泪。 孩子,阿姨对不住你啊——楚雅心里一遍遍的,哭着说这句。 邓朝露享受到了从没享受过的东西,也跟着泪成一片。 这天的场面,真把秦继舟感动坏了。做学问做傻的秦继舟,压根想不明白,妻子楚雅今天的反常从何而来。 起风了。风从峡口那边卷来,一吼儿一吼儿,裹着尘土,也裹着层层凉意。峡谷的深秋比别处冷,楚雅已经穿了毛衣,邓家英身上却还是夏天的衣服。楚雅不敢马虎,催促娘俩,往堤坝下走去。 邓家英到了这里,免不了要哭上几场。山下那片坟茔,埋着父亲邓源森,埋着小时用胡子扎过她的五斗叔,埋着老书记,埋着好多好多当年为水库死去的人。荒草萋萋,可在邓家英眼里,那里如同另一个家,啥时来,啥时就有温暖。现在又多了一个路波,这座山,这个峡,这片地,这座坝,是她的伤心之地啊。 她咋就逃不过这个地方呢? 哭了,痛了,眼泪擦干,竟跟秦继舟讨论起流域的事来。 “老路是为流域走的,不能让他白走,流域的事,得讨个说法。” “你是指挨打?”秦继舟小心翼翼问过去。 “看你,哪跟哪啊,我虽是女人,但境界也不至于低到这地步。我是说祁连集团的事,不能由着他们。” 没想到秦继舟却说:“一码归一码,污染的事以后谈,眼下要追究的,是打人。老路不能白挨,你也不能白挨,这事,我找吴天亮去!” “你这人,还记仇,找他有啥用?我听人家说,这次把他也坑了,上面怪他,下面恨他,他这个官,难做啊。”邓家英说的是真,这些话是在来时路上女儿邓朝露告诉她的,在她昏睡不醒的那些日子,吴天亮来过两次,来了就骂人,骂大夫,骂护士,也骂市里派来照顾邓家英的那些干部,包括秘书周亚彬也让他骂个狗血喷头。最厉害的一次,竟冲流管处副处长毛应生摔了杯子。邓朝露感觉不对劲,吴天亮从没发这么大的火,以前虽说也有脾气坏的时候,但当她的面,还是很收敛的。邓朝露悄悄问周亚彬,书记这是咋了,怎么跟吃了炸药似的?周亚彬说,不是他吃了炸药,是别人硬给书记喂炸药。再细问,才得知,吴天亮遇到了坎,从政以来最大的坎。 “怕是这次,书记顶不过去了。”秘书周亚彬摇头苦笑。 发生在南湖和祁连集团的两起暴力打人事件,本来是件很容易搞清楚的事,真相摆在那里,几乎用不着查。但是,真相是会发生变化的。吴天亮忽略了两个人的背景,南湖村支书牛得旺和祁连集团董事长田亚军。有些能量是很反常的,官场上打拼几十年的吴天亮,应该懂这个理,应该懂正能量之外还有反能量,有时,反能量的作用更大。可惜这次,他忘了。 南湖村支书牛得旺这生引以为豪的,是在特殊岁月里干对过一件事,当年保过老书记柳震山。运动进行到后期,老书记柳震山也被揪了出来,夺权的是革委会主任马永前。就在马永前企图将柳震山带到另一座水库工地批斗时,牛得旺站了出来,说把这个“走资派”兼“保皇派”交给他,让他接受南湖村革命群众的监督与批斗。马永前一心在于夺权,也不想因柳震山殃及自己前途,遂将柳震山交给牛得旺。牛得旺将柳震山带到南湖,表面上严加看管,处处设罚,背后却偷偷照顾他。可以说,如果没有当年的牛得旺,柳震山是活不过那段日子的。运动结束,柳震山复出,担任谷水地委书记,对牛得旺一家给了太多照顾。牛得旺也不像是原来的牛得旺,成了南湖村的土皇上。牛得旺大儿子在省里工作,二儿子在一家大型国有企业任职,女儿在县妇联,这都是柳震山当年打的基础,是老书记给他的回报。可牛得旺女儿婚姻不顺,两次都没嫁好,离了婚,第三次跟县里一位领导商谈婚嫁之事时,被领导老婆堵在了床上,结果丑事传出去,领导没法在沙湖待,通过关系调到了外地,牛得旺的女儿就成了人们眼中作风败坏者,到现在也没嫁掉,一个人过。 在谷水,没谁敢跟牛得旺说不,上到市里干部,下到平民百姓,都知道牛得旺是有根基的人,人家干过大事呢。牛得旺自己,也认为根基强大。他儿子曾给省里某领导当过秘书,领导很赏识,提前把他派到实权部门,如今也是比较显赫的人物。女儿虽说婚姻不幸,但关系面很广,在哪个领导面前,都敢抹眼泪。女人的眼泪就是武器,能攻下许多山头。加上她天生妖冶,长得不但标致,而且很风骚,是沙窝窝里飞出的凤凰。有了这一龙一凤,牛得旺还怕什么呢,什么也不怕。 邓家英挨打那天,吴天亮是把牛得旺“请”到了市委,请来顶什么用呢,牛得旺还没坐下,吴天亮的电话就响个不停,单是接那些电话,就浪费掉吴天亮一个小时。电话接完,吴天亮再看牛得旺时,一肚子话就说不出来了,最后竟耸耸肩,无奈至极地说:“我说牛大书记,这事,这事也太出格了点吧。” 牛得旺回看住吴天亮,嘿嘿笑了几声,不紧不慢道:“不就是医药费吗,我让村里出。” “医药费?”吴天亮眼泪都要出来了,遇到这种人,还能说什么? 吴天亮不但对牛得旺没有办法,对祁连集团也没有办法。邓朝露在来的路上跟母亲说:“吴叔叔他也难啊,听亚彬讲,上面很可能不让他干了。” “不让干才好!”邓家英气不打一处来地说,她不是气吴天亮,吴天亮的处境她最清楚,再怎么说她也是头上顶官帽的,谷水这些年发生的怪事乱事荒唐事,她的感受可能比别人更深。一个人,想在位子上做些好事,做些利国利民的事,真不容易,说完,忽然记起什么似的问:“你刚才说谁来着,是亚彬吧,你俩现在到啥程度了?” “妈!”邓家英的话惹来女儿一声责怪,不过女儿还是很如实地告诉她,跟周亚彬只能是朋友,别的,真没法发展。 “妈,你甭担心,女儿会处理好自己婚事的,女儿只求妈能健康长寿,到时还要带孙子呢。” 这是邓朝露对母亲说的最大胆的一句,这句大胆而含着无限祝福的话,一下把邓家英心里涌起的阴云给扫尽,她像小孩子一般兴奋地说:“妈带,妈带,妈巴不得现在就抱上小外孙呢。” 邓家英挑重点,把女儿告诉她的这些又告诉秦继舟,当然,女儿后面说的那些,她是不会说的,尤其女儿找对象的事,更不能说。原以为秦继舟听了会出怪声,没想秦继舟说:“你说的这些我都听说了,可他也不能就这么忍了,再怎么着,也得替你讨个公道吧,那个牛得旺,太霸道了,我去南湖,他让一帮小青年把我轰了出来。” “牛得旺轰你?”这事倒新鲜,邓家英还没听说过。 “不是他轰,是一帮小青年,骂我的话,伤心啊。”秦继舟脸色忽地暗下来。 “骂你什么了?” “还能骂什么,祸国殃民,他们骂我祸国殃民。” “这么严重?”邓家英想笑,却笑不出来,脸上表情因秦继舟的激动渐渐变暗,变冷。 “意思差不多吧,流域变成这样,他们把责任全推我身上。” “是你多想了,这不是哪一个人的责任,也没谁能承担起这责任。” “家英你说,我这辈子,是不是真的一无是处啊,这些天我在想,当年修水库,我的话就没一句对的?”秦继舟忽然变得像孩子。总是有顽固主见的他,现在竟也六神无主地慌乱了。 “是没对的!”邓家英看着他说。 秦继舟哦了一声,低下头,脸又变得死灰。邓家英本来是开玩笑,是见他疯疯傻傻的样子才说的,没想到秦继舟现在根本不经说,稍稍用词重点儿就承受不了,忙变通道:“你呀,事情过去多少年了,还纠结什么呢,对能如何,错又能如何,往前看吧,不要老是对过去耿耿于怀。”见秦继舟有了触动,又道:“老秦,咱们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不要在一些无意义的事上瞎浪费时间,得合起力来,真心为流域做点事。” “能做什么,还能做什么呢?”秦继舟越发焦急地说,他看上去很矛盾,心里那个结显然还没打开。邓家英跟着犯急,老秦这人,一辈子都在钻牛角尖,钻进去很难拉出来。她拿出一份东西,是去南湖前私下交代副手毛应生整理的,一份全力推行“节水型社会”的建言报告,这报告算是邓家英这些年对流域治理的思考,还有诸多构想。流域治理必须是一个系统工程,必须要让全社会行动起来,这么多年,我们嘴上在讲流域治理,讲得很多也很重要,实际中却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不成体系,没有长期目标没有远景规划,把一项关系到子孙后代的大工程当成了政治任务,搞的很多东西都是在应景,是在完成上级下达的任务。邓家英认为,扭转目前被动局面的唯一途径和办法,就是全社会合成一股劲,真正认识到危机,从小处开始,改变传统的生活方式与生产方式,点滴处做起,这样才能让受伤的流域得到喘息机会,才能让失去的植被、水源慢慢恢复,才能让冰川成为冰川,雪山成为雪山。 节水型社会。邓家英提出的是构建一个新的社会形态,树立一种新的用水意识。先建设一种理念,一种思想,然后让思想改变人们的观念,规范人们的行为。 “好是好,可过于理想,再说时间也来不及啊。”秦继舟看完,叹道。 “老秦,这事急不得,哪有三天两天治理好的,这种话,你信?”邓家英反问。 “不信。”秦继舟这次回答得很坚决。 邓家英报以微笑,道:“这不就对了,所以我们现在有责任让他们停下来,先想清楚,再行动,否则,今天一个令,明天一个文件,流域非但治理不了,反而会添更多乱象。” “现在就很乱了,我反对从上游水库调水,他们不听,非要调,就那点水,调来调去,会多出来?不就是领导能看到沙漠水库有水嘛,但他们热衷这个。”秦继舟的话匣子一打开,就合不上,谈着谈着又激动起来,最后又把矛头指向吴天亮,说话越发刻薄:“如果说我秦继舟是罪人,他吴天亮就更是罪人!” “没人拿你们当罪人,老秦,别这么偏激好不好!”邓家英突然抬高声音。这个时候,她对秦继舟是失望的,这次来,她是想跟秦继舟认真谈点事的,她知道自己的生命还有多长日子,真是没几天了,所以有些想法,有些思考,必须抓紧说给他们,说给还能活着的人。自己这辈子一事无成,很多能做好的事都没做好,现在上天不给她机会了,但她不想把遗憾带走,不想。可秦继舟老是往没用的上扯,她被扯急,另一个心里,也涌起失望,她怀疑,自己是不是把秦继舟看得太高了,这个在精神上统治了她一辈子的男人,最终能不能拯救她一次,让她无憾地离开这个世界? 第三十章 秦继舟跟邓家英非常纠结地讨论河流时,另一间屋子里,师母楚雅抓着邓朝露的手,一边说话一边抹着泪。 这个场景的确超出了许多人的想象,大多数人看来,师母楚雅跟邓朝露,是不可能像母女一般坐在一起说话的,看一眼都是恨,前世的两个冤家,现世的两个仇人,包括她们,也很难想象会有这一幕。邓朝露这边倒不难,从来没拿师母当仇人,内心还一直期盼着呢,难的是楚雅。 可是这次,楚雅不难了,真不难了。 人生最大的难,是看清自己。楚雅以前从没意识到这问题,以为自己聪明,以为自己能把什么也看清,结果某一天突然发现,自己是世界上最蠢的,最最糊涂的女人。是啊,我真傻,真糊涂,我咋就那么糊涂呢。好些个夜里,楚雅变得跟祥林嫂似的,不停地重复这句话。她掐自己的大腿,捶自己的胸,甚至撕自己的头发。她用一种疼痛发泄另一种疼痛,用一种不满撕毁另一种不满。原因是她终于看清了自己,一个自私、虚伪,被各种利益膨胀了的、世俗极了的女人。世俗两个字,楚雅以前都是送给别人的,很高傲地送,居高临下地送。凡是她不喜欢的女人,或是看不顺眼的女人,她都喜欢送这两个字。送完,高傲地扭过头颅,理也不理就走了。可这次,楚雅很痛地把这两个字送给了自己。 你才是最笨也最最世俗的女人! 人不怕被别人误,别人只能误你一时,误不了你一世,真正能误你一世的,是你自己!楚雅算是彻底想明白了,其实想清楚这些并不是多难,关键在你敢不敢去想,敢不敢把自己撕开,放到镜子下,层层扒去看。楚雅这方面还是有勇气的,也是生活让她走到了这一步。 一个一生都活在优越感里的女人,最终却发现,自己根本不存在优越,一生都在猜测、嫉妒与恨中活着,看见什么也提防,看见什么也犯醋、犯酸,说穿了就是犯贱。这样的人生,她居然过了大半辈子,还过得有滋有味,认为自己很强势。突然有一天,虚拟的大厦坍塌,楚雅才发现,外表繁花似锦的她,原本裹在一只笼子里,裹在一层虚枉中,一片凌乱的废墟告诉她,生活的本质原来是惨相,是自欺欺人的麻木。 楚雅不要这种麻木,她要清醒过来,要彻底明白过来。 “露啊,别怪阿姨,阿姨糊涂了大半辈子,明白过来才发现,一切都晚了。阿姨悔啊,阿姨不该这么对你,不该这么对你母亲,不该。”楚雅说着,死死地抓住邓朝露的手,又流起泪来。她的泪让邓朝露慌张,更多的却是开心,是喜悦。这么些年,邓朝露在师母面前,从来都是胆怯的、惧怕的,像个寄人篱下的孩子,没有底气也没有自信,自然就没有平等可言。导师对她的好跟师母对她的苛刻还有尖酸,让她对世界形成了两种看法,一种是温暖的,感人的,一种却阴冷、潮湿,不是风便是雪。现在,师母握着她的手,握得那般紧那般用力,一股浓浓的爱在里面涌动。邓朝露虽然不知道师母的生活发生了什么,但她明显感觉到了师母的变化,她被这种变化激励着、感动着、鼓舞着,内心升出更加强烈的渴望,不由自主就将头依过去,靠在师母怀里。师母伸出手,轻轻抚住她的脸。邓朝露一阵子悸,师母手挨她脸上时,她分明感受到了一种颤,细微的哆嗦还有指间流露出来的恐惧与不安让她瞬间明白过许多事,原来师母也是渴望着的…… 谁说不是呢? 外人都把楚雅当成一只母老虎了,这点楚雅很清楚。从嫁给秦继舟那天起,人们就在背后这么议论,说秦继舟这下有好日子过了,娶个强势女人,哪还有他的活路啊。楚雅当时只是笑,觉得挺好玩,后来发现不好玩,女人要想管住男人,真没那么容易,管住人容易,一句话,一声呵斥秦继舟就服从了。可管住心,难呀。管住心里有其他女人的男人,那就难得不行。楚雅这辈子,全部工夫都用来管了,“母老虎”三个字,让她发挥得淋漓尽致,要多丰满有多丰满,结果到现在才发现,男人不是管住的,男人是暖过来的。这个暖字,她一辈子没做到。 没做到不等于心里没有,天下哪个女人心里没这个暖字啊,有!女人天生就是用来暖人的,暖爱人,暖亲人,暖家人,暖子女,甚至暖这个世界。活到现在,楚雅把身体里的狠和泼用尽了,结果发现,啥也没狠过来,她真是没狠到任何人,只狠到自己,狠得自己的人生全变了形变了味,某个深夜打开自己,发现里面剩的,竟全成了暖。 暖好。 “露啊,你肯原谅阿姨不,阿姨不求别的,只求你别记恨,阿姨对不住你们,对不住哟。阿姨这心,疼啊,比拿刀子捅还疼。”她搂着邓朝露的手搂得更紧了,手指甲眼看要嵌进邓朝露肉里。 “师母,您别这么说,师母,不存在这些啊,真的不存在。”邓朝露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猛地扑进师母怀里,失声痛哭起来。 都说冤家宜结不宜解,那是没遇到想解的人,再说世上哪有那么多仇啊。有些仇是人硬性地种进去的,非要让它在心里生根发芽,非要让它长出一棵恨的树来。人心一旦被恨欺住,就跟田地被杂草欺住,河流被乱石占住,必须想办法把那些恨除掉,将杂草拔掉将石头挪掉,这样人心才能洒进阳光流进清泉。楚雅是下决心要将那些乱石搬掉了,邓朝露心里本来就没乱石,是别人用乱石的影子压住了她的心。现在,两个人合力,要搬掉压在她们心上那块黑暗的石头了。 接下来的日子,龙凤峡呈现出另一番景致。邓朝露天天陪着师母散步,师母谈兴很浓,从小时谈到青年,再从青年谈到现在。邓朝露发现,师母最爱谈的,还是当年龙凤峡修水库那段日子。 “你真不知道哎,那个时候的人有多单纯,纯得跟这库里的水一样。我跟我妈第一次到峡里,就喜欢上那气氛了。”或者:“那个时候的人咋那么有劲啊,饿着肚子就能把一座山炸开,把石头取下来。这坝,这山,放到现在,不敢想。” 是不敢想。每每师母激动时,邓朝露心里也会泛起一道道涟漪。小时候的一幕幕闪现出来,仿佛就在昨天,母亲牵着她的手,走过大坝,走过草坪,走过小树林。她还记得母亲跟她站在坝头,望着远处的公路,等路伯伯来库上看她们的情景,也记得吴叔叔坐着屁股后面冒烟的黑色小车,来大坝检查工作的情景,以及母亲红着脸,跟吴叔叔争论的样子。 关于路波的话题,被渐渐淡去。不是他们狠心绝情,提一次伤心一次,莫不如不提。四个人心照不宣,极力地避开一些事儿。秦继舟再也不那么迂,不那么固执。不知是楚雅告诉了他,还是跟邓家英的交谈中他自己发现了。总之,他变得急迫起来,变得虚心起来,每天都把楚雅和邓朝露支出去,怕她们影响,自己则急着跟邓家英讨论方案商议对策。邓家英脸上露出欣慰,总算在生命最后时刻,能跟这个男人认真地说点什么了。关于流域治理,他们一共提出了十六条,写了大约有二百页纸,主题就是节水型社会。邓家英几乎把一辈子的所学所思都掏了出来,单是后面她让副主任毛应生带来的调查资料,就有几十斤重。为了尽快拿出报告,她固执地将毛应生留下,毛应生担心处里工作,说我跟你都留在这里,处里咋办?邓家英没好气地说:“凉拌!” 毛应生知道,邓家英是不敢拖不能拖了,必须抢在生命终止前,把建设节水性社会的方案还有一系列配套措施呈给省里。好几次,他想阻止邓家英,不能这么拼啊,得回医院去。可一见邓家英那不容劝阻的眼神,就又暗暗将话咽下去。这天他终是忍不住,借跟秦继舟出来散步的空,说:“不能再这么干了,她是在拿命拼,这样做,很残忍啊。”秦继舟的步子忽然停住,好像是受了震动,不过默站了一会儿,突然掉过身子问毛应生:“你说人这一辈子到底为了什么?”毛应生结巴着,这问题太大,一时半会答不出,再说这问题跟邓家英有什么关系啊,他现在担忧的是邓家英的病。来时他是去过医院的,院长和主治大夫都说,邓家英根本就不能再工作,不能! “那我再问你,你是知识分子吧?” 这问题好答,毛应生略一思索道:“算是吧,在您老面前不敢,在市里,算个小知识分子。” “啰唆!既然是,那我再问你,知识分子最重要的是什么?” “品格。”毛应生毫不犹豫,答完,他挺了挺胸,挺的有几分骄傲。 “错!”秦继舟出乎意料地打断毛应生,一本正经道,“真理,懂不?知识分子一辈子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寻求真理!” “真理?”这下轮到毛应生愕然了。依毛应生的经历还有所处环境是搞不懂秦继舟这句话的,秦继舟也没有让他搞懂的意思,说完,丢下毛应生,自顾自往前去了,走了不多远,突然停下,回过身来跟毛应生说:“你以为我不知道她的情况,不懂得珍爱生命?你错了!现在不是谈这个的时候,她要做什么,你比我更清楚,我们还是成全她吧。我老秦头这辈子没做过一件正确的事,这次我要做一件!” 一语落地,震的毛应生什么也不敢说了,只能乖乖听他的。水库上立马多出一股气氛,很紧迫的气氛,大家都在心照不宣地争时间拼速度,到后来,邓朝露也参与进去了,是导师秦继舟让她参与的。“你不能整天转悠,有些结打开就行,没必要为它浪费时间,马上参与进来,这项目由你负责。” “我负责?”邓朝露露出不敢相信的神情,导师从没让她负责过任何项目,按导师的说法,项目不是任何人都能负责、敢负责的,先做好学生,做好助手,将来才有可能独当一面。邓朝露在北方大学研究所工作多年,经历过不少项目,那些项目不是由秦继舟自己负责,就是由副所长章岩挂帅,所里的传统,很少把重大项目交给年轻人去负责,这点跟苗雨兰所在的研究中心有很大不同。邓朝露压根没想到,导师会这么快地让她接手项目,真是有些受宠若惊。不过导师接着又说:“别高兴太早,不是给你成名的机会,是让你切身感受一下做项目的难处。记住一句话,科研不是写在纸上,而是要落实到社会实践中。”然后拍拍她的肩,用很温暖也很感人的语气说:“我们老了,是到你挑担子的时候了,放手干,接过你母亲这支笔,把她未了的心愿绘出来。” 邓朝露还能说什么呢?本来她还犹豫要不要继续留在峡里。母亲是从悲恸中走出来的,尽管拖着一身的病,随时有倒下的危险,可这个时候还有什么比让她工作更开心更有效的呢?看着母亲忙忙碌碌的样子,邓朝露对生命,对活着,有了更深的理解。师母也在一旁鼓动她:“小露你别客气,更别谦虚,都是自家人,犹豫什么呢。你给他当了几年学生,这一次,就让他们为你服务吧。”师母说完,忙着张罗饭菜去了,她现在还兼着炊事员的工作。很难想象,当年水库上最革命的女青年、人们仰望的女领导,今天竟然能卷起衣袖,钻进厨房里为他们炒菜,还美其名曰,各尽其能各显其才。 初冬的龙凤峡,洋溢着一股浓浓的热意。这个当初产生过奇迹的地方,又一次孕育着奇迹。节水型社会,真能成为解决流域生态的神奇之方吗? 邓朝露完全地投入进去了,一开始她还有点不自信,逢事必向母亲和导师请示,秦继舟怒批了她几次,反倒让她解脱出来,能放开手脚了。邓朝露从来没想过负责一个项目到底需要什么,真让她接手的时候,才知道导师之前的话是对的。人不能过高地估计自己,不能把一切都置于假想中,置于热情中。可是,人不能总处于配角的位置,总有一天你会被推到主角的位置。那么,还犹豫什么呢,那就放手干吧。一旦放了手,邓朝露才发现,自己的准备是充足的,是厚实的,是经得起敲打的。她已经敢于跟母亲和导师争论,敢于推翻他们的观念,理直气壮讲出自己的观点。可喜的是,导师和母亲都没小瞧她,尤其母亲,心甘情愿当起配角来。 他们把龙凤峡变成了另一个战场,将库管处变成了新的科研中心。师母楚雅也从不断地忏悔中走出,一脸坦然地欣赏着这一幕。这一天,楚雅站在窗外,久长地看着邓朝露,看得那么仔细,那么慈祥,不放过一个细节。初冬的太阳打在她身上,让她的身子呈现出一层太阳的金色,她的头发整齐地绾着,后面打了一个漂亮的结,脸上更是洋溢着难得的笑容。看着看着,一个奇怪的念头突然迸出来,这么好的孩子,我可不能让她花落人家,我得…… 楚雅把自己吓了一跳。她想到了儿子秦雨,想到了儿子跟吴若涵窝心的婚事,也想到了关于邓朝露的那个秘密。 是的,秘密。 苗雨兰追到水库上的这天,邓朝露他们刚告一段落,他们将整个流域将近五十年地下水位下降的数字做了分析,对这些年政府就流域治理和水土保持所采取的各项措施及取得的效果也一一做了研究,对流域内人口的增长,经济发展模式,作物栽培,种植技术,农田灌溉,农业和水利设施改造等多方面一一做了分析比较,然后跟用水量的提高做纵向对比。又将二十年来流域气候变化,冰川消失速度等做了专业分析,用一系列数据印证自己的观点,那就是片面治理只会让流域消亡的速度加快,因为治理一次反弹一次,反弹的破坏性远远大于治理的建设性。而且短期效应不但会造成政策上的不连贯性,更造成生态建设的不连贯性,后者是致命的。要想彻底改变目前局面,办法只有一条,在政策层面上做大手笔,坚决摒弃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笨劣做法,拿出打持久战的勇气和胆略,把流域治理当成一个长远而又系统的工程。 方案基本成了型,邓家英有些支持不住,这段时间她总是熬夜加班,她知道秦继舟的良苦用心,更能体谅别人体谅不到的难处。秦继舟是彻底意识到自己的问题了,在流域这几个月,他的反思也算结束,对自己一生坚持的东西,对错已做到心中有数,只是不肯说出来。人都是有脸的,何况秦继舟,他可是打年轻时就活在光环下的,众人仰望的对象,一辈子受人敬重,受人抬举,哪能这么快就低下头?邓家英也不逼他,哪个人没错过?错了,醒了,还能继续挺起腰杆往前走,这才是硬汉好汉。这些日子的工作,邓家英感觉到,秦继舟是在有意成全女儿。因为这次合着做方案写报告,很多观点都是秦继舟以前反对的、抵制的,没想这次他完全站在支持的角度,尤其女儿邓朝露提出的几个更新更大胆的理论,她自己都怀疑,犹豫着要不要写进去,秦继舟却毅然站在女儿这边,一点犹豫也没,还鼓动她说:“我们不能老以权威压人,权威是啥,是腐朽,是官僚。科研不是论资排辈,不是倚老卖老,科研是求新求真,是敢于讲真话。”说完,长叹一声又道:“我们讲的假话太多了,假话害了我们一辈子,也害了流域,剩下的时间,就让我们说说真话吧。” 这一说真话,方案立马大不一样,看得邓家英都激动,热血澎湃。干了一辈子,就这次痛快,就这次捅到了根本。而且,秦继舟分明是把自己许多成熟的观点,还有对流域的重新思考,贡献给女儿邓朝露。他的用意很清楚啊,做人梯,将这个重要的机会让给小露! 作为知识分子,邓家英有点接受不了这个,可作为母亲,内心又涌出一份激动。秦继舟如此,她哪还敢有所保留?她越发玩命,恨不得几天内把自己一生积累的,所学的,都给女儿。 她累倒了。 秦继舟坚持让她去医院,车都叫好了,邓家英摇头说:“别让我离开,就让我待在你们身边,我动不了,看着你们忙也好啊。”秦继舟看她坚持的样子,也不忍了,跟邓朝露说:“你劝劝,我劝不了她的,这辈子,她就没听过我一句劝。” 这话说的,邓家英差点又流下眼泪。 邓朝露决计不劝母亲了,不是不疼惜母亲,是她知道,母亲在人世的日子已非常有限,她抱过幻想,但幻想救不了母亲。幻想没救下路波,同样救不了母亲,倒不如依着母亲。邓朝露现在只能退一步去想了,这一步很难很痛,但她只能退,因为她压根就说服不了母亲。 “让她睡吧,哪也不去,我想当着她的面,完成这项工作。” 邓家英听了,脸上露出欣慰。 谁知就在第二天,苗雨兰杀来了。 第三十一章 苗雨兰不能不来,再不来,她就崩溃了,要疯要死了。 苗雨兰的天塌下来了,这次是真塌,不开玩笑。 秋末初冬的这段日子,是苗雨兰这一生中遇到的最糟糕最灰暗的日子。苗雨兰一向认为,自己这辈子是顺的,工作顺事业顺,婚姻顺日子也顺,一路顺。要说有什么不顺,那就是跟丈夫吴天亮的感情。可是感情这东西你若把它当回事,它就折磨你,你若把它不当回事,它就真不是事。风里浪里闯过来的苗雨兰,知道怎么掌控感情,怎么驾驭丈夫。取我所需的,弃我所不需的。不像楚雅,一根筋,非要追求什么感情的全部,心中不能藏别人。有全部吗,傻,酸,典型的小资,不,老资。 这点上苗雨兰真是看不起楚雅的,她自信在驾驭男人方面,远比苗雨兰有技巧。吴天亮心里也藏着人,藏得还深,让他藏去呗,哪个男人心里不装别的女人,装是一回事,敢造次又是另一回事。你要跟他的生活斗,不能跟他的心灵斗。跟心灵斗,你就中魔了,一辈子会被一个痛牵着,揪着,自己不痛快别人也不痛快。苗雨兰多痛快啊,她是一个非常注重实际的人,丈夫是啥,是你的衣裳,是你的脸。他能给你脸上贴金身上裹银面上搽粉脚下添劲,这就足了。书记太太,有几个女人能享受到这尊称啊,还有这尊称带来的种种体面与荣耀。出生在邓家山的苗雨兰对自己的这一生是十分肯定的,很成功,再想想跟她争过风吃过醋的同村女人邓家英,成功感就更强。 可是秋末初冬的这些天,寒气不断地袭来,阴云密布,苗雨兰一向得瑟一向认为不错的日子开始坍塌,开始倾斜。先是传出风声,丈夫吴天亮的日子不好过了,接连发生的两起斗殴事件并没因路波和邓家英的不追究平息下去。路波无声无息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家人还有同事并没对致他死亡的祁连集团提出什么要求,几个好事者如青年洛巴他们也没能激起什么风浪。祁连集团董事长田亚军反倒演出另一场戏,恰恰是这场戏,殃及了吴天亮。 苗雨兰听到此言,当下吐出一口痰来,心里恨道,不就是没让姓田的发财吗,不就是没站到姓田的这边吗?可是牢骚解决不了问题,吴天亮的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砸得她喘不过气。 就在苗雨兰焦灼不安急于想办法时,又发生了两件事,彻底击垮了苗雨兰。 一是女儿吴若涵染上了毒!天呀,她染上了毒品!女儿从法国回来,情绪一直不好,又哭又闹,加上秦雨这混账,只来过一次,还闹个不欢而散,然后以工作忙为由,跑山上不下来。苗雨兰也拿他没办法,吵过,闹过,也打过不少电话。但秦雨跟先前不像了,以前对她多尊敬,多听她的话,现在不像了,有一搭没一搭的,工作不汇报,家里的事更不汇报。苗雨兰怕追得太紧,反惹出更不好的结果来,就想这事先放放,让他们小两口都缓缓气,缓过这阵,再做做工作,不信秦雨不回心。就秦雨那点本事,苗雨兰还真没拿他当回事呢。哪知她这边一放松,女儿就又出事。 女儿是让自己惯坏了,苗雨兰不得不承认,可承认了又咋,到现在,真是拿她没办法。她不在家待着,也不去单位,成天跟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苗雨兰劝过她,女儿不听,反质问她:“你让我干什么去,出不了国,进不了好单位,我还能干什么?现在他连家也不回,我守活寡,懂不,我守活寡!”女儿歇斯底里,然后打扮的妖里妖气,出去了。苗雨兰以为女儿只是去发泄发泄心中的苦,出不了大事,没想到,她竟染上了毒品! 是警察告诉她的。有天晚上,很晚了,女儿没回来,苗雨兰打电话,吴若涵不接。后来打给她一位朋友,经常跟吴若涵在一起,她告诉苗雨兰,涵涵喝多了酒,住她家了,第二天回来。苗雨兰放下心来,洗完澡,刚要睡,电话响了,是警察,说在一家夜总会发现了她女儿,跟一帮吸毒者在一起。苗雨兰当时就头大了,差点一头栽倒,跌跌撞撞跑到夜总会,女儿已被警察带走。第二天她托人把女儿保出来,才知道,女儿吃摇头丸已不是一天两天。 更令她震惊的,让女儿沾这些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该千刀万剐的向敏!女儿跟着向敏到法国一趟,带回来的不只是一段屈辱,一个腹中的孩子,还有对毒品的贪婪与热爱。女儿说,是尼克教会她这些的,不只是摇头丸,还有更刺激的。“他陪我一起吸,好爽好刺激。妈,我上瘾了,真的上瘾了。”女儿说着,又要吸,苗雨兰一把抢过她手中毒品,要往外扔,女儿竟然恐吓她:“你敢扔出去,我就跟着跳下去!” 报应!苗雨兰终于相信,人是有报应的。 这事还得瞒着,不能告诉任何人,吴天亮也不能让知道,秦雨那边更不能。苗雨兰拖着疲惫的身子,四处打听,哪里才能帮女儿戒掉这个?好不容易联系到一家,女儿死活不去,还扬言胆敢让她进戒毒所,她把这个家烧掉! 秦雨。这个时候苗雨兰想到了秦雨。对,他是她丈夫,出了这样的事,他不能躲起来,不能不管不问,他要有担当,至少要陪在她身边。 “好吧,我去找他,妈给你把他找来,让他帮你戒。”说完,苗雨兰就上路了,这一路,她是哭着找到白房子的,路上她想了好多,从当初跟邓家英争吴天亮,到后来如何维护自己的爱情,再到女儿吴若涵出生,她想了个遍。她觉得自己是无辜的,真的很无辜。就算是让女儿嫁给秦雨,这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她吴家的女儿,哪一点不比邓朝露强,为什么不能跟邓朝露争。野种!想到痛心处,苗雨兰恨恨地骂出这两个字。邓朝露是野种,如果把她逼急了,她把一切都说出去,让她们知道,她苗雨兰不是好惹的。 秦雨不在白房子,范院长说,两天前秦雨带着科考组去了雪山,他们在那里扎了营,要实地观测雪线上移的速度还有冰川消失的速度。 “玩物丧志,他这是想出名!”苗雨兰愤怒地骂出一句,也不进范院长的办公室,急着要去雪线下。范院长怕出危险,硬是拦住她,然后联系两个藏民,让他们去雪线下把秦雨叫回来。两天后藏民牵着马回来了,说秦雨不离开雪线,有什么事,等他科考完再说。 “他反天了?”苗雨兰再也不能忍受,跟藏民说:“借你的马一用,我亲自去找他!” 苗雨兰真是急了,往雪线去是很危险的,就算长期驻扎在这里的范院长他们,轻易也不敢动这念头。祁连山苍苍茫茫,雪峰绵延千里,那里气候变化反复无常,地形更是复杂。几年前有支英国的考察队因为准备不足,贸然上山,结果六人考察队只回来两名。这些年随着雪线上移,冰川解冻,科考点越来越深越来越远,危险性也越来越大。苗雨兰却顾不得这些,她必须见到秦雨,必须把他追下山,追到女儿身边去。好在苗雨兰这些年也在山里活动过,跃上马,头也不回地就往雪山的方向去了。范院长哪敢让她一个人去,紧忙喊过藏民:“再去叫几个人,多备几匹马,还有干粮和水,快。”说完,跃上第二匹马,紧追过去。 两天后他们到达了秦雨他们的营地,苗雨兰一眼望见一个穿红衣的女子,红色在白与绿的映衬下,格外扎眼。她的心猛地一紧,下意识地想到另一层。好啊秦雨,怪不得你不下山,不管小涵的死活,原来这里有妖精。 “她是谁?”还没下马,苗雨兰就很不友好地问范院长。范院长呵呵一笑:“我们的朋友,宋佳宜,一个志愿者,很活跃的。” “我看她活跃得过头了吧?”苗雨兰边说边跳下马,有藏民接过她手中的缰绳,一路奔走的枣红马连着打出几个响鼻,藏民心疼地摸了摸它的头,生怕它感冒。两只牧羊犬警惕地跑过来,在苗雨兰身边转。“走开!”苗雨兰没好气地踹出一脚,差点让牧羊犬发怒。它们是秦雨找来当向导的,是青年洛巴的好伙伴。果然,雪山下响起青年洛巴的声音,紧跟着,苗雨兰看到了一头长发的洛巴。 又是他! 如果说苗雨兰在草原上有不想见到的人,青年洛巴是第一个。在苗雨兰眼里,洛巴是个不学无术,既没修养也没素质的人,跟城里那些游手好闲瞎混世界的二流子差不多。她没想到自己的女婿竟跟这样的人混一起。 “秦雨呢,怎么还不见人?”苗雨兰冲第一个跑过来跟她打招呼的常健问。 “领导在山里,最近他疯了。”常健说。 “领导,他是谁的领导,我来了他难道不知道?” “没想到主任您能来这么快,我马上去叫他。” “不用了。”苗雨兰说着,跟常健往营地去。营地非常简单,就三顶帐篷,周围再用石头啊啥的垒起一道边,科考组用的仪器设备单独放在离帐篷不远处。穿红衣的女子远远看住苗雨兰,并不急着过来打招呼,苗雨兰再次看她一眼,心里有点不是味。 “她是谁,怎么跟你们在一起?”没走几步,苗雨兰又忍不住问常健。常健看了一眼宋佳宜,说:“是秦雨请来的,老跟他在一起呢,说是邓朝露大学同学。” “他们老在一起?” “是啊,我也搞不清,科考带她来干什么,多此一举嘛,碍手碍脚。” 苗雨兰的步子僵住,似乎瞬间,明白了许多,目光死死地盯住那一团红,盯住宋佳宜那个方向。如果不是范院长硬拉她进去,她都不知道脚该往哪迈。 这次见面并没有让苗雨兰的心轻松下来,相反更加沉重。秦雨并非她想象的那样,给她一个满意的回答。人是来了,从观测点骑马回来,但是谈得很不理想。 秦雨听完苗雨兰半是责怪半是伤情的述说,沉闷半天,说:“她这样子,能怪谁呢,只能怪她。” “秦雨你不能这样,你是她丈夫,她出了事,你当然得负起责来。” “负什么责,能负起?”秦雨一边摆弄仪器一边说,那架仪器在山上摔坏了,秦雨显出很心疼的样子。苗雨兰有几分生气,哪有丈母娘千辛万苦赶来,女婿这种态度的?一把夺过秦雨手里仪器:“我跟你说话呢,能不能认真一点?” “我很认真。”秦雨坐端了身子,很有耐心地听岳母继续往下讲。苗雨兰却再也讲不出什么,要说的她都说完,此刻她最想要的就是秦雨的态度。 “说呀,你到底想咋?”见秦雨不说话,苗雨兰问得直截了当。 “我没想咋样,我只想好好生活。” “那就回去,跟小涵好好过,她现在需要你。” “她需要的根本不是我。” “小雨你不能这么说,你们是有感情基础的,再说小涵也没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啊。”说这话时,苗雨兰心里很是拧巴了一下,但她还是理直气壮说了出来。 秦雨苦笑了一声,这笑很无奈,丈母娘目前仍然坚持这样说,他还能怎样。 “小雨啊,不是我说你,当男人的,不能把女人追到手就不管。女人是需要疼的,多关心多交流还有适当时候做点妥协,让让女人,女人不就全听你的了?你可不能现在就有大男子主义,那东西很可怕,你要好好珍惜啊,你这边做好了,难道还怕她做不好?”苗雨兰以为秦雨有悔意,说的更加起劲。没想秦雨给她说了这么一句:“算了吧,我怕她,真的怕。” “这么说,你是铁了心不一起过了?”苗雨兰刚变热的心刷地冷却,眉头复又拧了起来。 “我没这么想。” “那你怎么想?” “我什么也没想,我就想工作,就想把课题做好。” “你这是狡辩!” “我不用狡辩!” “秦雨,我问你,是不是心里又有人了?” “您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很明白,你也别装傻。” “装傻,我装什么傻?” “你做的事你自己知道,不要逼我说出来!” “您……” 两人最终不欢而散。丈母娘跟女婿里面吵架的时候,范院长站在门外,不住地摇头。人啊,怎么能这样?范院长是很想劝劝苗雨兰的,做人不能这样,一个人太是急功近利,太不择手段,这人就离毁灭不远了。但他又知道苗雨兰这人不能劝,听不进去不说,还会呛你一鼻子灰。 秦雨自然不肯下山,理由很充足,不管苗雨兰怎么逼,他就一句话,科考现在离不开人。苗雨兰以领导身份强行命令他,秦雨说:“我不会就范的,我明确告诉你,这课题还有这次科考,谁也甭想插手,我不想再次让别人毁掉。” 苗雨兰差点背过气去,竟然有这么无礼的人。转念一想,就知道秦雨这话从何而来了,他是恨上次那个课题,那个让她改得面目全非的课题。想到这里,苗雨兰忽然心虚,不敢跟秦雨较劲了。就在不久前,吴天亮挨批的那些日子,因为那个课题还有项目报告,她也让副省长黄国华狠狠批了一顿。“搞的什么课题,不伦不类,说科研不像科研,说政府工作报告不像政府工作报告。废纸一张,有什么用?”然后怒盯住她:“你就是苗雨兰?”苗雨兰吓得赶忙点头,“听说你也是老水利工作者了,怎么对水利一点感情也没,搞这些东西,你不觉得心里难受?” 完了,当时苗雨兰的心就凉透了,领导稍不满意,下面的人都吃不消,何况如此直接的批评。就在她满头冒汗,心里急着想对策时,副省长又说:“我看这个中心没必要存在下去,既然都不干正事,不如解散算了,每年花那么多钱养着你们,到头来却什么也不做,不如把这些事交给能做的人去做。” 苗雨兰以为副省长只是说说气话,发通牢骚,哪知人家心里还真这么想。苗雨兰最近心里极为不安,不只是女儿和丈夫相继出事,她自己这边,也是麻烦不断。上次秦雨他们搞的那个课题被猛批一顿,紧跟着新的两个项目被取消,中心主任跟她说:“形势不好啊,这次是把粉搽在了屁股上,自己找罪受。弄不好,我们这帮人全被端掉。”话说完没两天,省里相关部门派进审计组,要查这些年科研项目的账。 一连串的变故还有打击,搞得苗雨兰生活全乱了套。权力没了,辉煌没了,女儿的婚姻眼看也没了。从山上下来,苗雨兰就知道,女儿跟秦雨,怕是再也难回到恩恩爱爱的那一天,离婚已经是摆在眼前的事,不过秦雨暂时还没有胆量提出来。当然,她也不是没有防范,山上跟秦雨争吵完,她将目光突然对在常健身上,这一对,便让苗雨兰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来。下山时,她执意让常健送她。常健当然求之不得。对这个来自穷困山区的硕士生,苗雨兰再是了解不过。人都是有软肋的,抓住了人的软肋就等于抓住了事物的核心,摆布起来就容易得多。想想当年,苗雨兰不就是先别人一步抓住许多人的软肋,不然,能有今天? 别怪苗雨兰心狠,她就一个女儿,这辈子如果女儿活不好,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下山路上,她已布好一盘棋,对常健,也一改往日的冷威和严肃,变得和蔼可亲,左一个小健右一个小健,叫得那个亲,好像常健已经成了一家人。常健那个兴奋,能让主任如此关爱,是他做梦都想着的。常健不小了,下个月是他三十岁生日,可目前他要啥没啥。要老婆,没。要家,没。要事业,更没。常健做梦都想出人头地,都想超过秦雨,为此他在单位就跟哈巴狗一样,见谁都摇头摆尾,欢快地叫。可如今,一个没有根基没有靠山的人,想出人头地真是太难。常健渴望机会,渴望生命中出现奇迹。苗雨兰突然对他亲切备至,常健真是受宠若惊,一路兴奋的,简直想唱歌。 第三十二章 苗雨兰追到水库,是找亲家母楚雅兴师问罪。苗雨兰搞不清秦雨为什么变化如此之大,依她对秦雨的了解,就算她家小涵干出多大事来,把天捅个窟窿,秦雨也不敢把小涵怎样,顶多耍耍性子,过不了几日,就又臣服在小涵的温柔裙下。对付男人,她家小涵还是很有办法的,这点苗雨兰很是自信。可秦雨这次表现太反常,令苗雨兰束手无策,小涵更是无计可施,只能以更大更坏的放纵来报复。报复是很怕人的,每每看到小涵喝得酩酊大醉,冲她撒气,或是躲在自己房里不出来,将门关得死死的,苗雨兰那颗心就紧张得要跳出来。她把常健带到山下,跟他说:“最近小涵心情不好,你别上班了,拿出点时间多陪陪她,也算帮我一个忙吧。我就这一个女儿,她不高兴,我这心就晴不起来。”常健马上说出一大堆保证的话,然后钻进吴若涵屋里半天不出来。 说来也是天意,常健跟小涵竟是一拍即合,两人很快打成一片。吴若涵哭丧着的脸上破天荒有了笑,好久不见怎么打扮的她,突然对自己的穿着重视起来,这天还去了趟精品店,抱回一堆衣服,又到美发店做了个新发型。自从上次跟秦雨闹过后,吴若涵便不回自己跟秦雨的家,住在苗雨兰这边。苗雨兰也不敢让女儿单独住,万一出事咋办啊。但女儿跟她住一起总是吵架,以前娘俩有说不完的贴心话,自打出事后,娘俩倒像是仇人,尤其吴若涵,成天在家里冷着脸,稍不顺心就拍桌子砸板凳,三句不是好话,就跟苗雨兰对着干了。 常健这小子,真是个活宝,不知使了啥魔法,竟把女儿脸上的乌云给扫了。苗雨兰发现,女儿失去的笑声回来了,冷了几个月的脸也舒展开,跟她也开始有话说了,偶尔还要跑她面前撒个娇卖个乖。好,好,苗雨兰一边打量常健,一边心里乐。这天晚上,女儿跟常健出去很晚才回来,女儿是喝了点酒,常健也染了酒,但不多,相比前段日子,女儿算是“规矩”多了。一来就扑向她,狠狠亲了几口,说:“妈,谢谢你啊,我感觉自己又活了过来,今天跟常健哥去黄河边,他还叫了好几个同学。妈,我心里不堵了,真不堵了。明天起,我要做回我自己,我要做给某个人看!” 苗雨兰心一动,知道女儿说的某个人是谁,紧紧搂着女儿:“开心就好,妈最担心你了,只要你开心,妈做什么都成。” “谢谢妈,我去冲澡啦。” 往常这个时候,常健会知趣地告辞,说一堆谦虚话,替苗雨兰杯子里加满水,说一声我走了,就默然离开苗雨兰家的。这天常健没走,学往常那样,拿过苗雨兰杯子,盛满水,又将家里两个垃圾桶倒了,回来坐在苗雨兰对面。苗雨兰没话找话说:“常健啊,这几天累着你了,我这女儿,真是惯坏了。” “哪啊,主任您千万别这么说,小涵挺优秀的,知识面广,见识又多,跟她在一起,我开阔了不少眼界呢。” “你真这么想?” “是啊,我们整天在流域,眼界狭窄,新鲜事一件也听不到,跟小涵这几天,我天天有长进。” 苗雨兰哦了一声,闭起眼,不知道是感激常健还是对常健有了新的想法。这时候卫生间响来女儿的声音:“常健,把我床头那瓶洗发水拿来。”苗雨兰刚要起身去拿,看见常健已经有了动作,就说:“拿给她吧,我有点累。”常健应了一声,拿去了。苗雨兰似乎有点难为情,看见女儿从卫生间伸出一条细长的胳膊,小半个身子都出来了,白晃晃的耀眼,慌忙闭上眼。等常健重新坐下,苗雨兰的心就怦怦跳个不停,好像自己在常健面前做了什么脸红的事。 女儿很快洗完,披着浴巾出来了,一见女儿近乎半裸着身子,硕大的乳房有一半裸在浴巾外,雪白的大腿夸张地散发出女人的性感与诱惑。苗雨兰好不紧张,本想斥责一声,让她穿好了再出来,话在嘴边却又没说出来,只是哀怨地看了女儿一起,起身,跟常健说:“你们聊吧,我去书房。” 到了书房,苗雨兰的心跳得比刚才更猛,好像自己做了啥丑事,脸红耳烧,忐忑极了。女儿她咋能这样,不该啊,怎么着也该有羞耻,有……唉,都是逼的,秦雨,是你逼她这样做,我家小涵以前不这样,是懂廉耻的。苗雨兰心里七上八下,既悲哀又无助,既替女儿害臊又替女儿担忧。坐下,起来,又坐下,再站起,烦、乱、热,浑身是汗。可那双耳朵却像是邪了门似的,拼命要往门边挤,想听外面说什么。奇怪,怎么会有这样的心理呢,苗雨兰一下子又为自己脸红起来。从外面听女儿跟常健倒是谈得很好,也谈得正常,不时响起女儿咯咯的笑声,她担心或是暗暗期待的事并没发生。过了好久,苗雨兰像是平静下来,心里不那么急不那么乱了,开始为女儿的以后着想。是啊,哪个母亲不心疼自己的女儿,哪个母亲不为女儿的未来担忧。常健虽说出生在农村,虽说许多方面不及秦雨,可人家毕竟没结过婚,怕是对象都没处过呢。这点上讲,是自己有点亏人家。可常健的心思苗雨兰最懂,好歹给他当了几年领导,看的、听的、平日观察的,综合起来,苗雨兰就觉得常健是不会嫌弃小涵的。一个农家孩子,他嫌弃什么!如果不是小涵变成现在这样,他常健哪有机会,哪有资格?这样一想,苗雨兰的信心又渐渐恢复起来,胆子也大了许多。一不做二不休,反正跟秦雨那小子也是过不长的,与其让人家甩了不如自己先下手。 于是这晚,等女儿跟常健聊的差不多的时候,苗雨兰从书房走出来,笑吟吟跟常健说:“太晚了,不想回就别回了,跟小涵多说说话,让她安排你睡。”说完,逃也似的钻进卧室,紧紧关上门,生怕一动摇,又做出什么后悔的事来。 常健是很快融入她们这个家了,看得出,女儿跟常健是很有感觉的。或者,常健给女儿的生活带来了快乐与希望。苗雨兰觉得有些问题该往深处去想了,这天她把常健叫进书房,绕了很大一个圈,然后别别扭扭问,假如把女儿后半生交给他,他担当得起吗?常健没正面回答,但从他的表情看,是很乐意的。他说他这辈子还没遇上一个值得他疼爱值得他用心呵护一生的女人,如果遇上了,一定会百倍珍惜。苗雨兰正想试探,难道我家小涵不是?常健却说出了一个令她非常气愤非常崩溃的事实。 常健说,秦雨所以不回来,是他母亲楚雅不让回! 苗雨兰先是不信,常健这个时候说出这话什么意思?不等她多问,常健又道:“我替小涵可惜,她这生算是托付错人了。秦雨的确优秀,可是他母亲……” 常健的话重重砸在苗雨兰心上。 懂了,一切都懂了。怪不得那女人要去峡里,要跟邓家英在一起。怪不得小妖精邓朝露也一并去了峡里,原来她们早就谋算好了。苗雨兰突然就从脑子里踢出了常健,她不能这么输给楚雅,更不能输给邓家英母女,不能!想合起伙来背叛她,门都没有! “常健你回吧,去山上,项目要紧。”苗雨兰当时就下了逐客令,把常健惊的,傻了眼地看着她,搞不清突然变卦为了什么。 “你跟小涵的事,对谁也不能讲,我家小涵是有丈夫的,这点你要牢记。” “主任……”常健完全懵了。 “就这么定了,你马上回山上,课题还等着你呢。” 打发走常健,苗雨兰跟吴天亮通了电话,告诉他女儿一个人在家,让他立即回来,照看女儿。 “你上哪去?”吴天亮在电话那头问。 “算账去!” 现在,苗雨兰站在了峡里。峡谷变得陌生,变得冷酷,想想,她已有十余年没踏进这条峡没进这条沟了,峡谷对她来说,既是家,又是恨。这里留下她的童年,留下她对这个世界最初也最简单的认识,留下她青春的梦。她在峡里种植过理想,放飞过爱情,也得到了婚姻。可是,她对这条峡却充满了恨,充满惧怕。她不知道恨来自哪,惧怕又为了什么,但内心,却被这两样东西充斥着、折磨着、压迫着。这些年来,她不是不想到峡里来,她想,峡里有她的家乡,有她的记忆啊,而是不敢来。 此刻站在寒风飕飕的峡谷,站在巍峨的铁柜山下,苗雨兰内心充满感慨。想想,三十多年一晃过去,当初的黄毛丫头,青春女子,远近闻名的铁姑娘,如今已成了老太,内心那种苍凉,无可比拟。人是战胜不了岁月的,岁月这把刀,太狠毒。单是年华流逝,白发早生倒也罢了,岁月面前,哪个人也逃脱不了被雕琢被风蚀,关键是有怕啊—— 家里遭遇的一切还有她自己面临的困境一齐向她扑来,苗雨兰几乎要对着巍峨苍茫的铁柜山哭了。她不能输,真的不能啊,同样,女儿也不能输,必须帮女儿赢回来!苗雨兰唏嘘了一阵,脚步狠狠一跺,往里走去。 走着走着,步子突然停住不动。 远处,宁静的大坝上,一幅图画刺痛了她的眼。此刻的峡谷,要说美丽,那也是真能陶醉人的。夕阳的余晖从她身后喷过来,泼墨一样泼洒在大地上,峡谷多出一层金色。两侧山峰安静地对峙,像两个永不分离却又内心紧张的人,山是静止的,大坝也是静止的,独独坝上出现的四个人,却破坏了整条峡谷的宁静与祥和。 苗雨兰的视线里,邓朝露跟师母楚雅挽着胳膊,像一对亲热的母女,说说笑笑走在坝上。夕阳镀在邓朝露身上,也镀在楚雅身上,让一老一少两个女人多出一层颜色。在她们的前面,邓家英跟秦继舟幽幽然地走着,走几步停下,面对着面,说一会话,又往前走。走几步,邓家英忽然停下步子,目光像是要看住对面的山,又像是在四下搜寻。苗雨兰一阵哆嗦,以为邓家英看到她了,本能地想躲到一棵树后,结果发现那树是干树,枯死的。骂了一声,等她重新镇定时,秦继舟跟邓家英竟像一对夫妇那样,互相搀着,往她的目光深处去了。 呸!苗雨兰心里那个火哟,真想找谁抽个耳光,一阵恶心涌来,又连着呸了几口,往前走的脚步似乎有些犹豫,有点怯懦。这是怎么回事啊,楚雅竟眼睁睁看着他们恶心人,楚雅可是提防了半辈子,嫉恨了半辈子,现在咋又大方起来,难道不怕被窝里钻进对手?再一想,莫非邓家英真的不行了,楚雅不过是做个顺水人情?一种奇怪的酸楚涌来,苗雨兰眼里竟有了泪。不管什么人,面对死亡两个字时,心总是要痛一下。纵是苗雨兰对邓家英再有成见,一想她的病,还有倒计时的生命,那成见,也变成了同情,变成了哀叹。 这样的痛只维持了一会儿,苗雨兰的心便狠了下来。她不能只同情别人,有谁同情她呢?指不定她们此时,正在坝上笑谈她的人生大悲转呢。是啊,现在轮到他们看她笑话了,轮到他们对她说三道四了。还有楚雅跟邓朝露,那样亲热不正是证明,常健没说谎吗? 背着她把啥都合计好了,楚雅,你狠。你不是一直在骂,邓朝露是秦继舟的野种吗,是你这辈子最最恨的人吗,怎么此时竟像母亲一样揽着她的肩? 蓦地,苗雨兰怔住了。天呀,这个问题怎么才想到,都怪她,这段日子烦心事太多,精力根本没往这方面想。此时,这个揪心的问题突然跳出来,把她吓了一大跳。难道楚雅已经知道了内情,不可能,怎么会呢。不,不能! 苗雨兰变得愤怒起来,甚至有几分像暴怒的狮子,脚步腾腾腾,不大工夫便站在了亲家母楚雅面前。 “是你?”楚雅愣神地盯她一会儿,嘴里挤出一句话来。 “天高云淡,漫步坝头,好有情致啊。”苗雨兰阴笑着说。 “哦,啥时候会吟诗了,这地方还真缺诗呢。”楚雅阴损地说。 “我还没那个雅兴,你们一家可真会躲地方啊,藏山上的藏山上,躲峡里的躲峡里,自在。” “躲?哦,我们是躲,躲债,没想还是被债主追上门来了。” 两人像是提前演练好了似的,见面就唇枪舌剑,半口含糊都没。她们的表情也很有意思,一个像是吃了火药,立马要爆,一个呢,又显得柔软无力,海绵要包住针似的,不急不躁,沉着得怕人。 倒是吓着了邓朝露,从没遇过这种场面呢。这个脸上看看,那个脸上望望,又急又怕,真担心她们撕破脸吵起来,情急中,红着脸说话了。“风大,站这儿说话要受凉的,苗阿姨难得来水库一趟,还是到院里吧。” 院里就是她们暂时寄居的库管处。 苗雨兰转身看住邓朝露:“看,还是我们小露会疼人,女大十八变,我们小露是越变越招人疼爱了。刚才在峡里,我还以为是陪着你亲妈转呢,唉,人老了,眼睛不好使,亲妈不亲妈的都分不清。”说着,佯装亲热地伸过胳膊,邓朝露赶忙学刚才挽着楚雅那样挽住她,往坝下去。 楚雅心里那个气哟,真闹心,要论说缺德话干损人事,楚雅自知永远不是苗雨兰对手,苗雨兰这辈子干的缺德事儿损事儿,多得去了。她败下阵来,有点心气不平地跟在她们后面,走一步叹一声,心想这辈子中了啥邪,怎么会拿她当朋友呢,还把儿子也毁成那样。 苗雨兰像是逮着了机会,一边走一边不停地跟邓朝露说着话,她说露呀,阿姨可想你了,你可是阿姨看着长大的,想想你小时候,样子真逗人。邓朝露就嗯一声,说谢谢苗阿姨。苗雨兰故意叫一声,谢什么啊,看着你们一个个长大,阿姨不知有多开心。处对象了吧,啥时结婚,可不能少了阿姨,阿姨最喜欢凑这个热闹了。邓朝露脸红了几下,一颗心儿怦怦乱跳,想回头看看楚雅,又不敢,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苗雨兰是成心要挑出些事的,走着走着,冷不丁就说:“咱们小露越来越出息了,身上越来越有你爸的味,真不愧是你爸的小棉袄。” “我爸?”邓朝露的步子突然停下,极其陌生地看着苗雨兰。邓朝露心里,极少有爸爸这概念的。小时看着别人都有爸爸,她跟妈妈吵过,要过,妈妈流着泪说,爸爸被大水冲走了,就那条河,说着手指向水库下游奔腾的龙水河。邓朝露就奔向河边,冲河吼吼地哭。再后来,她听到许多关于她的传言,有同学说她是捡来的,是被人家扔弃掉的。也有同学说是邓家英抱养的,邓家英没嫁男人,怎么会生出她呢?她再去问母亲,母亲就黑了脸训她:“不许听那些,再听,把你也丢到河里去。”邓朝露就不敢,真怕母亲一气将她丢进河里呢。等她长大,上了大学,关于她的身世,有两种传言,一种说她是邓家英和导师秦继舟的私生子,一种说她是反动学术权威的女儿,是邓家英收养她的。但这个时候,邓朝露对这些已毫无兴趣,不管外面怎么说,她内心只坚定一个想法,什么也不听,什么也不去怀疑。她是邓家英的女儿,至于父亲是谁,邓朝露真的不去问不去想了。 这阵突然听苗雨兰这么说,邓朝露坚定着的心猛一下摇曳了,就跟一棵立在风中不动的树,竟莫名其妙晃动起来。 苗雨兰嘿嘿一笑说:“天呀,瞧我这嘴,啥不该说偏说啥,小露咱们快走,阿姨急着见你妈呢。” 到了院里,秦继舟已回房间了,邓家英还站在外面。夕阳已经退去,黄昏像一层纱,从西天处移过来,要把整个世界裹住。苗雨兰抢在邓家英发现她之前,高声说:“家英啊,我来看你了。”对什么专注着的邓家英蓦然转身,有点不相信地看着苗雨兰,等确信走进院里的就是苗雨兰时,脸一红,声音发起了颤。 “真是雨兰啊,我怎么有点不敢信呢。” “啥话嘛,一直想看你的,就是工作忙,家里事儿又不断,这不,刚有点空,就追到这来了。”苗雨兰的声音既热情又真切,听不出一点假意。 “来了就好,来了就好,我们仨,算是聚齐了。楚雅呢,你没遇见?” “她在后面呢,我急,就跟小露先往院里来了。”说着,拽了一把后面的邓朝露。邓朝露正疑惑师母怎么半天不进来呢。 “快进屋,真是没想到呢,我这一病,反把大家都招来了。也好,平日哪有这机会。小露,快去伙房看看有开水没?”邓家英显得有点激动,苗雨兰的到来对她来说真是份惊喜,她现在已不再对任何人抱成见了,尤其过去岁月里的这些人,见一个亲一个。 邓朝露去伙房打开水,院里已有人闻声走出来,齐齐地盯住苗雨兰看。对库管处的人来说,院里来的这几位客人,可都是如雷贯耳呢。库管处那间展览室里,挂满了他们的照片。每每有外人来参观,她们就像历史一样被人重温。 恰在这时候,秦继舟那间屋子的门打开了,秦继舟出乎意料地走到苗雨兰面前:“你来干什么,这里不欢迎你,马上离开!” 所有的人都被这声震住,大家的目光刷地集中到秦继舟脸上,有点看西洋景似的。苗雨兰脸上刚还笑容灿烂,瞬间就被疑惑和尴尬取代。 “老秦!”邓家英斥了一声,情急地想拉秦继舟回屋。 “让她走,我不想看到她!”秦继舟一把打开邓家英,态度蛮横地又说。 “老秦你这是干啥,快进屋去。雨兰,咱不管他,走,到我屋去。”邓家英拽着苗雨兰胳膊,想给苗雨兰一个台阶下。 苗雨兰岂是秦继舟能恐吓住的,再说这样的场面,这辈子她真是见得多了。只见她轻轻拿开邓家英的手,刚才变得僵死的脸上又恢复出笑来,步子轻盈地往一脸凶气的秦继舟这边走了几步:“是老秦吧,我说你藏在这儿,他们都还不信,说老秦不是这样的人。看,让我说中了吧。” 秦继舟略一怔然:“藏,我藏什么?” “是啊,我也这么跟他们讲,老秦又没做啥亏心事,犯不着藏。可他们都说,良心是道坎,最终是过不去的。” 秦继舟火冒三丈的神情发生细微变化,知道刚才是上了苗雨兰的当,这女人,时时处处都挖陷阱,这辈子,他是掉进过陷阱的,可此时他并没懊悔,以牙还牙说:“良心,你还配谈良心,你是我见过的最恬不知耻的女人!” 苗雨兰没恼,依旧笑吟吟说:“是啊,秦老阅人无数,尤其女人,秦老真是精通得很。我算什么呢,我就是跑到水库上恬不知耻来了。” 一旁的邓家英又急又恼,怎么能这样啊,成什么体统,让人家看笑话。 “老秦!”她又叫一声,正好楚雅进了院,邓家英紧忙求援:“楚雅快来帮帮我,这两人,都吃火药了,一见面就吵。” 楚雅早就料到这一幕,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吵吵好,吵吵,有些事就清楚了。” 没想这句不打紧的话击中了苗雨兰,马上转身对住楚雅:“什么事不清楚,不清楚就往清楚里说!” “你慢慢说吧,我累了,想睡。”楚雅看也没看苗雨兰,漫不经心的步子还有轻描淡写的语气就像她真是一个局外人,丢下这句,散淡地走开了。快要进屋时,看见邓朝露提着暖瓶傻站在院里,显得无辜又委屈,一双眼睛不知道往谁身上放。楚雅心一动,跟邓朝露说:“露,把水放回去,到阿姨这里来,阿姨有话说。” “说了几天还没说完啊,还以为你们把啥都说好了,我来听结果呢。”此时的苗雨兰,已经没了刚才坝上对邓朝露的那份亲热,话不但酸而且尖刻。这女人一旦显出狠来,别人真是无法招架的。 等苗雨兰又挖苦一句,院里突然响出一声,一直忍着的邓朝露忍不下去了,将暖水瓶猛地摔地上,爆发出来:“吵,吵,吵,你们吵了一辈子,还没吵够,你们嘴上都积点德行不,难道不嫌恶心?”说完,捂着脸跑出了院子。 院子里一下变得鸦雀无声,那些跑出来看热闹的职工快速地缩回了头。苗雨兰跟秦继舟面面相觑,刚才剑拔弩张的气氛没了。老王头这才慢悠悠走出屋子,冲苗雨兰说:“累了吧,先去喝口水,不急,急个啥呢,住下慢慢吵。这库啊,也是太静了,都让人忘了,吵吵好,吵吵,或许有些东西就记起来了。” 苗雨兰真就住下了。苗雨兰这次来是有目的的,一是想搞清楚雅到底跟邓朝露把工作做到啥程度,这个她得先拿捏好,如果真如她担心的那样,楚雅想让儿子和小涵离婚,把邓朝露娶进门,那就甭怪她不客气。二来她到库上也不只是为女儿婚姻这一件事来的,她听常健说,邓家英跟秦继舟正在搞一个什么方案,这方案完全是冲着吴天亮去的,要把流域所有的罪过都背给吴天亮一人。落井下石啊,心太黑。她必须阻止邓家英。据她掌握的消息,副省长黄国华对邓家英评价很好,邓家英如此时出手,吴天亮前景真是不敢想。她家不能输得一点不剩,保住一个是一个,保住两个算一双。这次她真是豁出去了,就算自己栽下来也不能让丈夫栽,恨了一辈子丈夫,苗雨兰现在懂得丈夫的重要了。 第三十三章 苗雨兰的如意算盘打错了。 她低估了楚雅,苗雨兰把啥都想到了,一步步全设计好了,就是没把楚雅想透,想明白。结果,让楚雅搅了局。 这女人,说变就变,变得没一点征兆,毫无来由毫无迹象,而且没一点回旋余地。苗雨兰直叹,自己遇上神经病了。 当天晚上,库管处老王头给苗雨兰收拾了房间,清扫干净,苗雨兰心安理得住了进去。奔走一天,她是累了,洗洗,啥也没再想,睡了。没想这一觉,睡出了问题。 晚上很迟的时候,院里有了响动,一阵紧促的脚步声后,楚雅拉着邓朝露出去了。对此行,楚雅绝不是心血来潮,更不是一时冲动。早在还没来水库的时候,楚雅就想过这问题,但当时她犹豫,心里非常矛盾。一方面,想把真相告诉邓朝露,这真相害了她半辈子,后来又殃及儿子秦雨。如果早点知道,她的人生就不会这样,不会无缘无故去恨邓家英,更不会用一生的“谩骂”与“骄横”来报复丈夫。这样想起来,楚雅就悲痛得不成,她是一个被谎言和猜忌伤透了的人,也是一个被假象蒙骗了大半辈子的人。所以,想急着把真相告诉邓朝露,让她从假象中跳出来。另一方面又怕真相一旦传出去,会毁了她们。她们是指邓家英,她用一生来仇恨的女人。还有邓朝露,她本该像母亲一样去疼爱,结果却用一把变了形的刀子伤了她的童年、青春还有现在。楚雅怕自己一冒失,再次伤害到她们。到库上后,楚雅先是揣着忐忑不安的心跟邓家英母女接触,好几次,她把话题投过去,有意识地想试探试探这对母女,结果发现,情况没她想得那么严重。邓家英这边多少还有些惊悸,怕失去什么,邓朝露这边却毫不介意。有天她跟邓朝露有意谈起了身世,是借别人身世说的。邓朝露听了非常平静,一点看不出被触动被打乱,反倒用质疑的口吻说:“你觉得纠缠这些有意思吗,人生是往前走的,我才不会为这些事伤脑筋。一个人不管来自哪,过去怎么样,那是他的历史。人不能总沉湎在过去,过去的不幸还有灾难都是为今天准备的,我只要今天幸福,明天比今天过得更幸福。”她脸上真就晒满了幸福。 楚雅不大相信地问:“露,你幸福不?” “幸福啊。”邓朝露大方地甩了甩头发,仰起脸来,非常愉快地说,“天下怕是没有比我再幸福的了,该有的我全有,我还奢求什么?”那一刻,楚雅真是被震撼,她看到了一张阳光灿烂的脸,邓朝露浑身被幸福包围着,浸透着,每一个细胞都在发出甜蜜的微笑。原来幸福的人是这个样子,苗雨兰这一生,怕都没有这样一个时刻。 楚雅自此坚信,邓朝露有一颗坚强的心,什么也甭想摧倒她。 楚雅改变了主意,决计不把这秘密说出去,她不能打碎这孩子的幸福! 但是苗雨兰来了。苗雨兰一来,情势迅速发生变化。她会说出来的,一定会。从看到苗雨兰那一刻,楚雅的心就开始发紧,恐慌得要死。她在堤坝上慢悠悠走,不急着进院里,就是在想到底要不要阻止苗雨兰,怎么才能阻止。等到了院里,看到苗雨兰跟秦继舟在院里公开吵架,楚雅就知道,灾难来临了。 那张嘴是封不住的,或许这次来,她就是想把一切搅翻,包括被岁月尘封了的秘密。楚雅明显感觉到苗雨兰的敌意,这敌意既跟苗雨兰夫妇目前的处境有关,更跟她家秦雨有关。楚雅没怕,这个晚上,楚雅比平时镇定得多,她把邓朝露叫进屋子,先是说了一通无关紧要的话,然后说,今晚我带你去一个地方,见一个人。邓朝露不解,问:“见谁,为什么要在晚上?”楚雅非常神秘地说,见他必须在晚上,白天我们谁也看不见他! 邓朝露已经知道,她的生活要发生一些变化了。事实上最近她的生活一直在发生着变化,她在变化里痛苦着,思考着,也成熟着。现在的邓朝露已经不再惧怕这些变化。让该来的都来吧,生命如水,会把各样的船渡过去。邓朝露不是悲观,也不是绝望,因为她在一次次的痛苦里终于明白一个道理,人生其实就是一个渡的过程,你在不同的阶段渡着不同的事。苦难也好,悲情也好,它只有一个目的,反过来渡你,把你渡到阳光中去,渡到路宽的地方去。邓朝露以前是很被一些事纠结的,比如身世,比如爱情,比如事业,也比如流域。这个阶段,邓朝露真是不被这些事纠结了,尤其路波的死,仿佛把她一下渡出老远。站在很远处看现在的自己,邓朝露发现,那些所谓打在自己身上的伤,其实都是别人的。世界有时候会很混乱,会把一些本不该你承担的东西错放在你身上,让你累让你痛,也让你对世界的看法变得混杂,变得疑虑重重。人还是轻装上阵的好,没必要让陈旧的过去拖住你自己。有些事有些人,如果你留恋得太久,它就像影子一样附体,让你不再是纯粹的你,要么成为别人的化身,要么变成别人情绪的储存器。邓朝露年轻,她希望自己的脚步更明快些,行走的力量更大些,速度也更快些,要想这样,就必须放下许多。她忽然记起好友宋佳宜跟她说过的一番话,是在宋佳宜从西藏回来后。我们不是被别人挡住的,脚步真要前行,怎么也挡不住,事实是我们总被自己拖住,被我们混乱的思想拖住,被我们揣在心里总也不忍丢弃的过去拖住。我们总在纠结过去有什么错,却不肯去想明天应该走向哪。 楚雅把邓朝露带到了路波坟上。如果说必须有人撕破某道黑幕,楚雅决定自己先来。或者她和苗雨兰间注定要有一个先下地狱,这个人必须是她自己! 楚雅说的时候,邓朝露看似很淡定,夜色很浓,掩住了邓朝露的脸,楚雅看不到她的表情,当然,也看不到自己的表情。刚开始讲时,楚雅还有点胆战心惊,更有点力不从心,生怕舌头突然打软,讲不下去。讲着讲着,楚雅就被故事迷住了,身不由己掉入一个迷宫,里面不只是黑暗,更有诱人的爱,有令她心灵震颤的伤悲。她更像一个掉进深潭的溺水者,讲述的过程也是她自我救赎的过程,她用了将近两个小时,才把杂木河水管处那个夜晚路波讲给她的故事复述完,然后长长地吁口气,如释重负般抬起头,跟邓朝露说:“我原想把它带进坟墓,但是我做不到,真做不到。” 邓朝露不为所动,她像泥塑一般,从站到坟头那一刻,身子就没动过。楚雅讲的过程中,她感觉血凝固了,脉搏也没了跳动,身体是僵的,如一棵干死的树,插在那里。楚雅连着叫了她几声,她都像没有听到似的僵在那里。楚雅突然有点怕,很怕,往前走两步,想伸出手,揽住她。或者把胸脯给过去,让她有所依靠。邓朝露突然从僵死中醒过来,一把推开楚雅,疯了似的扑向路波坟茔。 黑夜里响出撕心裂肺的一声。 楚雅的心被那一声扯烂了,血无声地流下。 黑夜里,楚雅看见,邓朝露死死地扑在坟上,整个脸都贴在了坟堆上,胸口那里贴得更是结实。两只手像钻机一样钻进土里,还不甘心,还要把整个人钻进去。她没哭,胸腔里发着呜呜的声音,嘴巴却死死地咬着。她爬了大约有二十分钟,然后猛地起身,朝堤坝方向奔去。 楚雅看见,邓朝露流血的双手紧紧攥着,她从路波坟上抓了两把土。 第二天,等苗雨兰醒来时,院里已经炸开了。邓朝露连夜走了,去哪,没告诉任何人,邓家英昨晚睡得沉,居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等早上醒来不见女儿,以为女儿去锻炼了。后来去楚雅那边,听见楚雅跟秦继舟吵架,心里纳闷,好好的吵什么呢?想去劝,又觉不方便,就又回了屋子。等她二次出来时,院里就炸开了。 火是秦继舟点燃的,秦继舟还是保持着在科研所上班的习惯,跟老王头要了两间房,一间跟楚雅住,一间用来看书和办公。昨晚他没回睡觉的那间,以为邓朝露要跟楚雅一起睡。早起,看见楚雅惊魂落魄,不停地在院里走出走进,一副丢了魂的样子,就觉诧异,往屋子里巴了一眼,没看见邓朝露,就进去了。 “小露呢,昨晚不是你留她了吗?” 楚雅不敢回答,背着身子不敢看秦继舟。秦继舟越发觉得奇怪,跟着又问出几声,楚雅突然捂住脸哭开了。 “你哭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小露她走了,她走了。” “走了?”秦继舟吓了一跳,等反应过这个“走”不是他惧怕的那个“走”时,淡定下来。 “她去哪儿,回单位还是?” “我也不清楚,我闯祸了,老秦,我闯大祸了。”楚雅一把扑住秦继舟,哽着嗓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就将昨晚的事说了。 “你——”秦继舟极为震惊,一把推开楚雅,怔怔地瞪她半天,然后,怒了。 “这事你也敢跟她说,你存什么心啊!” 楚雅委屈,有口难辩。她对邓朝露,哪是居心不良,现在她恨不得把心扒出来,让秦继舟看。但是不管怎么解释,秦继舟就是不信,一口咬定她是有意而为。“你这人,一辈子都在打你的小算盘,对人对事,从来大方不了,你的胸襟难道就不能大一点点,哪怕给别人留半条路也行啊,干吗非要把别人的路全断掉,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哪里断了?!”楚雅突然尖叫一声,这话真是伤到她了,她这些天的反思、改变、忏悔,还有对事情的弥补,竟然在秦继舟心里一点反应也没。 “老秦,你太过分了,我是你妻子啊,别人不懂我,难道你也不懂?就算过去不懂,现在呢,现在你还不懂?!”楚雅呜呜咽咽起来。 “你让我怎么懂?这事是乱说的吗,如果能说,轮得着你来说,我秦继舟没长嘴?” 楚雅刚要反驳,脑子突地一转:“等等,你刚才说什么,什么叫你没长嘴?” 秦继舟这次没提防,如实说:“就你知道的那点事,能叫新鲜事,我在小露还没到库上时就知道了。” “你!”楚雅彻底傻了,惊恐地盯住秦继舟,实在不敢相信这话是秦继舟说的。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嘛,秦继舟早就知道,居然瞒了她这么多年,让她嫉妒让她猜忌让她恨。 “你个浑蛋!”楚雅猛地扑过去,抓住秦继舟,又是捶打又是撕咬。“你个浑蛋大浑蛋你居然瞒我这么多年居然害我这么多年,你不单害了我也害了小雨啊你个浑蛋!” 秦继舟没推开楚雅,任她撒野,似乎这一生,就今天他能容忍妻子在他怀里撒野了。茫茫往事涌出,黑浪一般滚滚而来,淹没了他也淹没了岁月。他的泪突然而下,禁不住。他的手突然用力,死死地抓住楚雅,好像一松开,楚雅就再也不在他怀里了。半天,他老泪凄惶地说:“说了管用吗,干嘛要说啊,这样不是好好的吗,你把一切打破了,傻,你这个傻子,一辈子都没活明白。” “我是怕她说啊。”楚雅跟着他的话说。 秦继舟又往紧里搂了搂妻子,道:“她说归她说,我们不该毁掉这个孩子,还有家英,她活不了多久了啊——” “不!”楚雅很坚定地吼了一声,“我绝不让她说,就算是天大的错,也轮不到她犯!” 就在这时候,门砰地被推开,苗雨兰进来了。 苗雨兰已经知道邓朝露离开了。早起,她打扮一鲜,本想让小露带她去库区转转,顺便也到路波坟上看看。路波追悼会她没参加,也没送葬,就想当着小露面补上这一课。没想到老王头告诉她:“走了,气走了。”等弄明白气走的是邓朝露时,苗雨兰就气呼呼奔楚雅这屋子来,里面正在大吵,苗雨兰停下步子,听了一会,算是明白怎么回事了。 “不要脸!”苗雨兰进去就骂,楚雅本还想在秦继舟怀里多待一会呢,一听后面有人,马上松开手。 “你说谁?”楚雅一边抹泪珠一边问苗雨兰。 “谁做亏心事我说谁。”苗雨兰显得很有理。 “苗雨兰,你是祸根,你知道不?”楚雅声音高起来。 “我是祸根?我可没说小露不是家英生的,说这种话不怕烂了舌头?” “苗雨兰,你——”这下轮到楚雅无语了,只是盯着苗雨兰,却不知说什么。 秦继舟轻轻拉了一把楚雅,往前一迈:“你损够没,损够了请离开,这里还容不得你撒野!” “想让我走,没那么容易。我撒什么野了,把话讲清楚。”苗雨兰也往前一跨,两只鸡斗架似的,对上阵了。 “你撒的野还不够,苗雨兰,你对着这山,对着这河,好好想一想,从那个年代到现在,你做了多少昧良心的事,我都不好意思讲出来。” “那个年代?”苗雨兰装作一愣,随后又道:“就你瞎指挥,拿人命换风光的年代?” 本来是吵邓朝露的事,结果话题跑远,折腾起历史了。但他们忘了一条,历史一旦被翻开,里面流出的,就不只是水,是泪,是血,是黑色污浊的液体。而且这些液体会像奔腾的河水,把所有时间和理性的堤坝全冲毁,将污浊的事实和压在时间下面的暗礁全部冲刷出来! 很快,屋子里的三个人失控了,足足吵了两小时。三人像三把锋利的刀,抓过岁月就扒、就剥。哪儿痛往哪儿捅,那儿暗往哪儿挑,哪儿不该触碰,偏往哪儿触碰。 人其实是很阴暗的。每个人都把自己打扮的光鲜夺目,以为自己光鲜了,世界就光鲜。但每个人又都想把别人扒得一丝不剩,想把别人所有的丑所有的暗曝光在太阳下。结果最终这个世界,就没了光鲜,看在我们眼里的,除了罪恶,还有就是用金绸银缎包裹起来的肮脏。有人说,世界的本质是肮脏的,我们应该用一颗干净的心,把世界慢慢漂洗过来。更多的人则说,肮脏的世界跟肮脏的我们苟合在一起,合谋了一场悲剧。 是的,所有都是悲剧。 当年攻破龙首山爆破大关的,根本不是秦继舟,是地主五斗和路波。秦继舟不过是掠功者。 当年让路波上山,是负责技术的吴天亮提出的,原来根本不是要攻破爆破技术,而是让路波死。这一切的背后,站着当年革委会主任马永前。马永前看上了演员程雪衣,程雪衣却又疯狂地爱着路波。于是马永前借炸山取石,一心想除掉路波。 这事参与了的还有苗雨兰。苗雨兰一心想往上爬,胜过邓家英,便不择手段地去帮马永前,做梦都在讨马永前的好。 楚雅同样不干净,当年在工地,楚雅为阻止秦继舟爱上邓家英,跟她回到省城,竟加害邓家英,说她跟老右路波有不清白的关系。上级为了保护邓家英,只能对路波越发无人性地摧残。当时还有一个想法,让地主五斗站出来揭发路波,说路波想炸掉水库大坝,破坏轰轰烈烈的水库建设!这个阴谋的提出者,正是楚雅的父亲!楚雅父亲还暗示民兵营长半瞎子,在水库即将合龙的前一夜,将炸药等藏在了坝下。后来是地主五斗发现,跟几个右派分子把炸药用水弄湿。结果被半瞎子发现,报告上去,楚雅父亲大怒,想整死五斗,不曾想大坝合龙时发生了那场惊变,五斗为救路波,淹死了。 秦继舟听得头皮发麻!两个女人公开揭短公开撕破对方时,他的全身在阵阵发紧,他像个横躺在地上的人,连着中枪。秦继舟以为把一切都想通了,这几个月他在流域走来走去,就是在反思,反思自己,反思过去,反思那个让他头脑发昏的年代。他觉得他已经反思得很透彻很明白了,不然,不会拒不离开龙凤峡,也不会毅然辞去北方大学水文水资源研究所所长职务。可是两个女人彻底打碎了他,让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所谓反思是多么浅薄多么可怜。世间原来有那么多真相,那么多黑暗,他在黑暗里发光,在黑暗里脱颖而出,然后又披着另一层黑暗上路了。 马永前,地主五斗,路波,苗雨兰,包括他老婆楚雅,原来还有这么多黑暗。 这些,远比邓朝露身世更让他震惊。 就在他两眼发黑脑子里一片空白时,苗雨兰又发起了狠,她冲楚雅说:“过去的账我不想跟你算,也算不明白,我只想问你,秦雨不回家,不管我家小涵,是不是你教唆的?” 苗雨兰也许觉得,如果只围着过去开战,她会比楚雅更吃不消,过去对她来说,罪孽远在楚雅之上,于是佯装收兵的样子,将话题转到女儿婚事上。 楚雅这次没怒,而是哈哈大笑,以绝对嘲弄的口吻说:“我的儿子还用得着我教唆?” “果然是你从中作梗!”苗雨兰气得脸白。 “不,不是作梗,是教育。”楚雅硬生生地道,“我现在很后悔,没把他教育好,有些道理告诉得太晚了。如果早知道她会遇到你这样一位岳母,遇到一位恬不知耻的妻子,打死我也不会让他成婚。” 苗雨兰气疯了,骂她,怎么也行,楚雅居然把矛头转向她宝贝女儿,还骂小涵恬不知耻,她哪能咽下这气啊,往前跨一步,叉着腰说:“你还懂廉耻,当年你抢别人老公的时候,怎么不说廉耻。跟你父母合起来,设计诬陷路波的时候,怎么不讲廉耻?还有,不是你四处说,小露是这个男人的野种吗,不是你带着人,上他办公室抓奸的吗,那时候廉耻呢,讲啊,廉耻呢?”苗雨兰的双手忽而叉腰里,忽而又手舞足蹈,配合着她那些话,后来用手指住秦继舟鼻子,左一声这个男人右一声这个男人。 这样的指责和声讨面前,秦继舟哪还有半点自尊,恨不得一头撞死。若不是楚雅紧跟着骂出另一档子陈年旧事,怕是他也要学邓朝露那样一头撞进茫茫流域。 楚雅这时候反倒冷静下来,这些话让苗雨兰骂出来好,这些话在她心里压了多少年,压得她快要死了。尤其过去许多事,她不但无法面对邓家英,更无法面对秦继舟。苗雨兰是在帮她解围啊,她再次笑出声,然后眉一皱,更猛地还击道:“我虽然做了许多不该做的事,但我保住了一个女人的清白,不像你,为了击败人家,为了跟吴天亮结婚,啥事都敢做,啥底线也没!” “你血口喷人!” “血口喷人?那我问你,当年跟马永前脱裤子睡觉的是谁,是我?被半瞎子抓住,又栽给五斗的是哪个,难道也是我?” “你无耻!” “是,我无耻,我不该做那些缺德事,不该损老路的名声,也不该为了跟老秦结婚就给家英使绊子。这些我今天当着老秦面,都承认了,老天怎么惩罚我都受,你敢吗?你不敢的,苗雨兰,你敢承认在跟老吴结婚前生过孩子的事吗,你能说得清那孩子的父亲是谁吗?你说不清。现在你知道你是怎样一个人了吧,你比谁都脏,你是一个为了目的什么也做得出来的女人,一个人尽可夫的女人!” 这边苗雨兰早已气得脸色发黑,脖子里青筋毕露,一双手做足了抓过去的准备。楚雅居然连这样的隐秘也敢骂出来,她哪还有脸活下去,哪还有脸走出这个门?嫁给吴天亮之前,她的确怀过一个孩子,不过没生,是偷偷到县医院做了流产,这事她以为瞒得滴水不漏,去医院做流产时,她是冒充邓家英的名字去的,医院那张表,填的也是邓家英的名字。负责给她做人流的大夫还一口一个邓技术,叫得她既兴奋又怕。她做人流的理由是自己要参加大会战,不能让肚里的孩子拖住她为革命献身的脚步。这话把大夫感动得差点就呼起口号来。 如此保密的事,楚雅怎么知道? 苗雨兰这下感觉是真被楚雅击中了。 恰在这时,外面传来可怕的喊声。 “快来人啊,邓主任邓阿姨昏倒了!” 院里迅速炸开了锅,叫喊声还有脚步声都往这边涌。秦继舟第一个反应过来,刚要出门,老王头一头撞了进来:“求求你们,甭吵了甭折腾了,家英,家英她……” “家英怎么了?”秦继舟一把抓住老王头。 “她一直在听啊,你们,你们,嘴里的毒能不能少点,舌头底下压死人啊!”老王头恨恨地推开秦继舟,一捶胸,蹲下了。 秦继舟几步窜到院里,已经有人在抬邓家英了。 “放那儿,别动!” 尽管秦继舟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可还是慢了。邓家英是朝后摔过去的,身体重重倒在地上,头差点就磕在一块石头上。秦继舟见过她这样摔的场景,是在前几天搞那个报告时。后来他问邓家英,是不是有头晕、头痛的毛病,邓家英点过头。秦继舟怀疑她除原来的病外,还有脑供血不足,说白了就是脑血管有问题,让她去医院查,邓家英推辞说她现在已是被病压住大半个身子的人,查哪哪儿有问题,不去。这种病人摔倒,千万不能动,必须保持摔倒的样子,一动,问题就大了。 可院里的人哪有这经验,手忙脚乱中就给动了! 第三十四章 得悉母亲的死讯时,邓朝露刚刚跟秦雨见了面。 邓朝露没地方可去。那天她从库管处冲出来,原以为可以去的地方很多,结果发现,她真是没地方去。偌大一个世界,居然没有一块地方能收留她,供她喘口气。是的,喘气。突然曝出的惊天秘密打翻了她的世界,对世界的惊讶令她喘不过气来,像溺水了般,急切地想找到一个地方,缓缓劲透透风,然后搞清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 邓朝露一气冲出了峡谷。站在峡口,天还没亮透,黎明前那阵黑暗让整个川里峡里憋足了死气,罩满了暗气。整个气压在她身上,站都站不住。扫一眼周围,确定无人,邓朝露猛地放开嗓子,冲黑漆漆的夜狼嗥一般哭起来。 爸,爸,他是我爸,他果然是我爸!邓朝露心如刀绞。 妈呢,妈又是谁?邓朝露冷不丁地打出一个寒战,哭声猛地止住。 妈是邓家英,不能是别人,不能啊! 她必须去一个地方,这个地方能暖住她,不再伤害她。这个地方能把她无处寄放的灵魂先安放下来,让她缓一缓,缓过劲儿来。 邓朝露感觉在一条河里溺了二十多年,溺得她好累好累。现在河干了,暗礁滚石全露出来。那些锋利的石块,正在尖锐地划着她的心。 她流了好多血,她快要死了,活不下去了。她年轻的身体真是撑不住这些,一双眼睛更是看不透人世间这诸多的荒谬、混乱、无耻、沉沦,还有道貌岸然。她原来认为崇高的,全都轰然倒塌,原来以为神圣的,却都又沾满了污垢。黑暗无处不在,阴冷随时袭来,她的世界被一点点地摧毁。事业,亲情,爱情,居然在灰暗的现实面前全败下阵来。 她狼狈不堪,她无处可逃。她必须找到一个干净的地方,她要救自己! 可天下哪有这样一个地方? 天亮之前,邓朝露又迈开了步子,她没地儿可去,脑子快要烂掉了,还是想不到要去什么地方。这个时候有一些面孔闪出来,青年洛巴,同学宋佳宜,后来又闪出秦雨。 哦,秦雨。 邓朝露往山的方向奔了,奔到一半才发现,那不是山的方向,是河的方向,她已闻到杂木河的气息了,冰凉的水,青草上的露珠,还有淡淡的牛粪味。还有,还有水里月亮的味道…… 邓朝露是在半山腰处遇见秦雨的,不光是秦雨,边上还多出两个人,青年洛巴和宋佳宜。 “下面打了电话来,我猜想你没别处可去,一定还是这里。”宋佳宜说着话扑过来,一点也不忌讳。这个曾经被爱和理想伤透的女人,带着诸多茫然来洗涤心灵的女人,现在已经被流域漂洗得无比透彻,这从她脸上便能看出来。 邓朝露一把抱住宋佳宜,孩子般哭起来。 “不哭,不哭,这是好事啊,露,是好事,干嘛要掉眼泪。”宋佳宜一边拍打着邓朝露肩膀,一边说。 邓朝露的哭声更响。原因是她看见了秦雨,那张英俊的脸早已不再,黑了,瘦了,也苍老了,头发长得跟野人一样,衣服更是脏得如同毛毡,整个人就像一个乞丐,哪还有半点书生气。 “别哭啦,让他看见,多不好意思。”宋佳宜对着她耳朵,悄悄说,说完还咧了下嘴。邓朝露居然真不哭了,抹掉泪,傻兮兮看着眼前几个人,好像她不知道刚才为什么要哭。 洛巴还如往常那样,像看天上星星一样看着邓朝露。对他来说,邓朝露无论是哭,还是笑,都那么圣洁那么美好。在洛巴看来,邓朝露的痛苦是滑稽的、愚蠢的,也是不可靠的,如风吹过来的沙。洛巴觉得汉人们真是可笑,常常把一些在他们看来根本不必在乎不必理会的东西当成经文一般去念,念着念着又念成了咒语,反压在心上。风吹过来的沙,雨一淋水一冲,没了。那是浮在脸上的脏,外表划破的痛,不该让它殃及心灵。 “擦干泪吧,风过了云就要散,让太阳看着你笑。”洛巴说。 邓朝露感激地看了洛巴一眼,什么时候,他都是一剂汤药,总能让你的心舒坦下来,怪不得佳宜能在这里疗好伤,能把义工做得这么火热这么有激情。 “你是离不开山的,我知道。”秦雨也不能只沉默不说话,笑说一句,走过来想牵住邓朝露的手。邓朝露还有几分别扭,宋佳宜又笑了:“到底是离不开山还是离不开人啊,说清楚。” 秦雨恶恶地瞪一眼宋佳宜,伸出手,强行拉住邓朝露:“山能听懂你的哭,哭吧,没事的,我也常哭呢。” 这话犹如一股清泉,给绝境中的邓朝露送去清凌凌的甘甜。说来也是奇怪,那么多委屈,那么多撕心裂肺的事,见了他,全没了,竟连最痛最痛的地方也不痛了。 怯怯的,将手交给秦雨,低着头,往前走了。 身后突然响来苍凉悲转的笛音,那是青年洛巴的笛子。无数个夜里,洛巴用自己的笛声唤醒这河,这山,这草原。 可草原它是越来越听不到了。 没有了雪山,我的灵魂无处安放 没有了河流,高山不再让人仰望 洛巴的歌声还在空中飘荡,白房子那边突然奔下一个人来,跌跌撞撞到了秦雨他们跟前,气也没喘匀便说:“不好了,邓处长她……” 邓家英走了! 花圈,白布,黑帐。泪水,哀乐,还有无尽的悲伤。 邓朝露比路波去世时稍微好一点,眼里尽管拉满了雾,布满了哀,但还是有一股坚定在里面。其实这不是坚定,是人在不断的灾难面前获得的一种力量,这股力量支撑着她,让她没有在见到母亲遗体那一刻倒下。老王头这次当仁不让担起了全责,将葬礼做主安排在了库上。流管处副处长毛应生跟他理论,他居然骂:“想夺权啊,等我哪天死了你再夺。”毛应生愤愤不平,他哪是夺权,他是想把邓家英遗体“请”到山上,请到她生前工作过的地方。结果老王头说:“她没在库上工作过,你问问这山,问问这坝,还有那条河。” 丧事办的隆重而又简朴。一个人的死去既是那么悲哀的事,又那么平静。英年早逝也好,突然离去也好,总之,一个生命不在了,她把很多话题留在了世上,又把很多话题带走。人们在互相表示惋惜的同时,也用另一种坦然宽慰活者。生命的来来去去本就是件平常的事,没必要让它呈现出诡异的状态。 吴天亮来了,老书记柳震山的儿子儿媳还有孙子孙女全来了,地主五斗家也来了人。市里各单位还有省里一些部门,也都送来了花圈和挽幛。这样的场面,这样的追思,应该能让逝者安息的。 难坏的是苗雨兰。出事后,苗雨兰匆匆离开,害怕库管处的人不放过她。半路上又跟吴天亮打电话,结果电话里被吴天亮狠狠训斥一顿。吴天亮跟她约法三章,第一,不能在葬礼上出现。第二,要她马上回省城,向上级部门做检讨。第三,也是最致命的一条,让她好好想想,这辈子到底欠了别人多少。 他们的女儿吴若涵一开始是不关注此事的,死的人跟她没关系,她才懒得关注呢。可是很快便听说,她的丈夫秦雨当天便陪着邓朝露,从山下奔到峡里,而且还长跪在邓家英灵前不肯起来。吴若涵怒了,当下便叫了车,杀气腾腾直奔峡谷而来。结果半道上遇见一个人,那人只说了一句话,吴若涵就心虚地回去了。 那人是青年洛巴。 他说,你满身秽气,如同鬼怪,去了峡里,不怕神灵把你收走? 吴若涵当然怕。 怕这个字,是从某天早上突然跳到吴若涵脑子里的。之前,对这个世界,吴若涵是不怕的。她觉得世界不过她手里一个玩具,想怎么摆布就怎么摆布。哪怕是在法国出了那些事,她也没怕,包括跟尼克上床,她都不怕。怕什么呢,女人就是要跟男人上床的,她喜欢法国,为了留在法国,她当然可以采取一些特殊手段。至于后来惹出那么多事,她认为纯属意外,而且这些意外有人替她摆平,根本不用她操心。 她操心的,就是怎么把自己的伤养好,实在养不好,就用刺激的东西来麻木。 这东西就是白粉! 可是某个早上,吴若涵的世界发生了变化,这次不是开玩笑,是极认真的。怕这个字,第一次从天上掉下来,重重地砸中了吴若涵。 那天早上也没啥特别,要说跟往日有啥不同,就是她的父亲吴天亮回来了。当时吴若涵刚刚起床,还没洗漱呢,披头散发,状如野鬼。昨晚又熬夜,跟兔子他们几个到一家叫“锦绣河山”的夜总会泡吧,无非就是K歌拼酒,然后……吴若涵最近迷上了一种叫“慢摇”的运动,酒拼到飘忽的程度,再吸几口白粉,那种感觉就上来了,腾云驾雾,更像嫦娥奔月,由不得自己,非要飞起来。一片狂欢中,跳上舞池中心高高的台子,衣服一掀,露出性感的腰还有结实的臀,扭啊扭,一头长发散乱成比瀑布还妖媚还奔放的黑,如同中毒了般,把身体扭成各式各样的麻花。 昨晚吴若涵慢摇了有两个小时,回来已近凌晨三点,澡也没洗,倒床上就睡了。她趿着拖鞋往卫生间去时,听到屋子里有人说话:“把衣服穿好,到书房来。”吴若涵以为遇见了鬼,这屋子很少有人说话,就算跟母亲在一起,也多是各睡各的,谁也不妨碍谁。她没理,继续闭着眼往卫生间方向去。屋子里声音又响:“瞧瞧你那样子,人不人鬼不鬼,成什么体统!” 吴若涵这才听出是父亲,睁开困倦的眼:“爸你怎么回来了,我还以为是电脑没关呢。” “我怎么不能回来,这是我的家!”吴天亮将包重重地丢在沙发上。 “你还知道这是你的家啊,厉害,爸你先在你家里待一会。”说完,快步往卫生间去了。等她憋半天出来,原以为父亲会去睡觉,没想父亲还站在原地,等她出来,那脸色,比锅底还黑。 吴若涵想快步溜走。 “站住!”父亲的声音很沉,很闷。 吴若涵只好站住。 “把脸洗干净,穿好衣服,我要跟你谈谈。”父亲又说。 神经病!吴若涵心里骂了一句,想抵抗,或者撒个娇。天下女儿对付父亲的办法,无非两个,一是撒娇,二是佯装生气,其实还是撒娇。可这个早上的父亲跟往常不一样,这从父亲站在那里不动的姿势就能看出,还有父亲说话的语气,平时不这样的。吴若涵这阵酒已醒,身体里那些让她发狂发疯的“白粉”,也被她连慢摇带狠睡全给弄走了,她成了一个正常人。正常人最大的不好处,就是面对威慑发不起飙来。 “快去!”吴天亮又命令一声,吴若涵像个小俘虏般,只能按父亲的指示去办。 半个小时后,父女俩面对面坐在了客厅。吴天亮仔细打量了女儿片刻,喝了一口茶道:“爸要告诉你一件事,这事对你来说很重要。” “说吧,我在听。”吴若涵声音懒洋洋的,她用这种方式表达内心的不满。 “我下来了。”吴天亮突然用简短的语气,快速说完这句,捧起茶,慢悠悠地喝了起来。 吴若涵一开始没听懂,什么下来不下来,关她啥事。见父亲说完这句,脸色发生了更大变化,喝茶的样子也跟平日不同,就像做错事的小男生,规矩中透出几分怕,几分胆怯。便也认真地看了会父亲,这一看,吴若涵看出毛病来了,再把父亲刚才那句话咂摸一遍,身上陡就起了冷汗。 “爸你说什么,你刚才说什么,你可别吓我啊,这玩笑开不得的。”她从沙发上弹起,双眼惊恐地瞪住父亲。 吴天亮此时已闭上了眼,头靠在沙发背上,像在经历一场痛苦,好长一会,他往直里坐了坐,咳嗽一声,重复道:“小涵呀,爸下来了,这次是彻底下来。” “下来,什么意思,不会是……”吴若涵手里抱的洋娃娃腾地掉到了地上。 “是!”吴天亮重重点了下头,接着,告诉女儿一个很无奈也很悲剧的事实。 吴天亮是彻底下来了。 发生在南湖村和祁连集团那两场打斗,被外界说成是导致吴天亮失权下台的直接原因。不少人为此鸣不平,认为吴天亮丢权有些冤。怎么能怪罪于他呢,要说那两场械斗中,最该收拾的人是南湖村支书牛得旺和祁连集团董事长田亚军啊,上面怎么能对吴天亮下手?吴天亮笑笑。他不认为自己是没处理好两起群体事件而下来的,他早该下来,就算路波和邓家英不挨打,就算流域里不发生这么多闹哄哄的事,他也该下来。 权力真是一个魔方,这个魔方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把玩得了的。吴天亮越来越感到,自己跟这个时代远了,距离很大,这个时代发生的事,他越来越看不懂,看懂了也跟不上节拍。 “它在我手中,真是有点浪费,现在我把它交还给组织吧,它越来越像一匹烈马,我吴天亮驾驭不了。”吴天亮跟副省长黄国华说。 “不是你驾驭不了,你是没把它用好、用活。”黄国华说。 “它在我手里就像一把斧子,我砍自己,也用它砍病毒,砍掉那些奇形怪状的树。但最终,我什么也没砍掉。”吴天亮说。 “你把它领会错了,它怎么能成斧子呢,它应该是一把梳子,用来梳理一切杂乱。”黄国华这天兴致很高,很想就权力及权力学跟吴天亮认真交谈一下。因为他自己的政治使命也要结束了,一纸调令下来,他将离开祁连省,离开他刚刚熟悉的副省长岗位,去一家设计院工作。 “算了,管它是斧子还是梳子,反正我是玩不转它,还是让别人来玩吧,它在我手里真是有些浪费。” “浪费这个词用得好,我们是浪费掉许多东西。”黄国华说到这,突然噤声。他可能联想到自己的失败,联想到这两年在祁连省看到的许多东西。 “不,我们就浪费掉两样东西,良知和责任!”吴天亮突然说。 省里对吴天亮给出的结论还行,在谷水市委书记一职上做出了优异成绩,得到了省委省政府的高度认可,也得到了谷水百姓的高度赞扬。鉴于省里对吴天亮同志另有任用,吴天亮同志离开现在岗位。 等待他的新岗位是省政协某专委会副主任。对此安排,吴天亮摇了头,他递给省委组织部一份报告,说自己不想离开谷水,就在原岗位上退下来吧,到二线去。省里经过几番讨论,最后同意了他的要求,让他在谷水退居二线。 “爸,你怎么能这样,你也不为我想想,现在退下来,我怎么办?”吴若涵傻眼了,她从没想过,父亲有一天会离开权力的舞台,自己会失去权力这把伞。 “说啊,让我咋办?”她又尖叫一声。 “该咋办就咋办,落回原地,从头做起。” “我做不到!”吴若涵奋力地摔碎捧在手里的杯子,起身怒去。完了,彻底完了,她现在不是市委书记女儿了,所有的虚伪都将离她远去,鲜花、掌声、谄媚的笑、恭维讨好的脸、哈巴狗一样的男人们。她钻进卧室,用力摔上门,半天后屋子里响出更加惊心动魄的声音,她砸碎了电话机,还把什么东西重重摔在了地上。 原来是她给常健打电话,让常健来陪她,常健说:“我忙得快要死了,根本抽不出时间。”说完将电话压了。 “都是浑蛋!” 其实浑蛋的不是哪一个人,浑蛋的是这个多变善变的世界。 第三十五章 寒风不断地从远处的沙漠吹来,掠过村庄,掠过城市,从城市的顶部往高原方向去了。毛藏高原在冬天里完全成了另一副样子,草黄了山枯了牛羊疲软无力地进圈了,已经浅了许多的杂木河,虽然还在哗哗地流淌,但再也看不到河的壮观河的气势。遥远处的雪山倒是静静的,大约它喜欢冬的寒冷与严酷,只要冬天到来,它的冷酷与威严立马又有了。 玛尼堆上的经幡,让风吹走了许多,这个冬季风有点大。 邓朝露在山上住了段日子,元气恢复得差不多了,这要感谢洛巴和宋佳宜,若不是他俩,邓朝露是走不出这段日子的,会被生活淹死。这天她跟宋佳宜说:“陪我下山吧,我要去那个院子看看。” “想通了?”宋佳宜笑着说。 “没啥通不通的,我只是需要从过去里面走出来。佳宜,谢谢你。”邓朝露已经恢复生气的脸上露出浅浅的笑来,冬日的阳光打在她身上,让她瘦弱的身子多了一份祥和。 “拿啥谢啊,是不是要送我一份爱情?”宋佳宜说着,拿眼朝远处望去,河的对岸,秦雨独自站在太阳下,他的背影跟山融成一个颜色。 秦雨是两天前来到山上的,来了后跟谁也不说话。宋佳宜悄悄告诉邓朝露,秦雨下山是离婚去了,这次不是他母亲做主,而是他做主。“行啊,这小子,终于能为自己做一回主了。”宋佳宜脸上满是肯定的表情,不过很快她又说,“从他回来的样子看,婚没离掉,吴若涵咬定他了。”一句话又让邓朝露的心坠到了谷底。奇怪,什么时候自己牵挂起秦雨的婚事了呢?她不是一直信奉“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的处世哲学吗? “你要快点下决心啊,不然他会被纠结死。”宋佳宜又说。从葬完邓家英,强行把邓朝露从水库带到山上,宋佳宜整天就只干一件事,强迫邓朝露表态。“还傻等什么啊,现在啥都清楚了,该物归原主了。” “啥叫物归原主?”邓朝露瞥她一眼,宋佳宜吐吐舌头:“对不起对不起,不是物,是人,完璧归赵,这样说可以吧。”两个人就这样斗着嘴,宋佳宜非要邓朝露说个肯定话,这样她好去秦雨那边报喜,可邓朝露就是不吐半个字,其他话题都可以说,独独这话题,不说。把宋佳宜急得不行。 这阵宋佳宜又催邓朝露,不时地用手指着河对岸:“看,多可怜啊,爹不亲娘不爱,你别狠心了吧,去,把他叫来。” “不去!”邓朝露固执地说。 “真不去啊,那我可去了,到时候别怪我夺人所爱哟。” “你敢!”邓朝露说完,脸腾地红起来。 爱情就是在这个季节复活的。说来也是奇怪,这个季节怎么会生出爱情呢,天这么冷,地这么寒,而且刚刚经历了丧母之痛,大悲还压着她呢,爱情这枝娇艳的花,怎么会开? 可它真就开了,开在寒冷的冬季,开在海拔四千四百米的地方。 邓朝露一阵心暖,嗖嗖而过的寒风突然变成了暖风,太阳也比刚才热了许多,她往高处挪了挪步子,盯住河对岸。 没有哪颗心不向往爱情,人类对爱情的向往,原来是那般强烈,那般不可阻挡。母亲是,父亲是,导师是,师母也是。 哦,邓朝露第一次在心里唤出了父亲。 是的,父亲。邓朝露知道,自己该下山了,该去一个陌生而又极其亲切的地方,那个地方等了她二十多年,也盼了她二十多年,她不能让那双含着泪的目光等空,她必须用自己的身世,还有一张笑脸,填满那空洞的目光。 “走吧。”她跟宋佳宜说。 “走吧。”宋佳宜跟洛巴说。 “走啊。”洛巴又跟秦雨说。 于是四个人结伴而行,朝山下谷水城方向去了。 坐落在谷水城西海藏寺边上棚户区内的那座小院子,这一天迎来新的客人。邓朝露是按照宋佳宜的描述找到这座小院落的。宋佳宜来流域不长,却知道流域不少事。宋佳宜本来是到流域避难来的,避心灵的难,结果现在她却度起了别人。想想这些,邓朝露就感觉到自身的差距。宋佳宜骂她骂得对:“你啊,真没想到天下有这样笨的人,你完全是让你导师给害了,把你驯化成一头学术狮子,不,学术虫子。除了你的学术,对生活什么也不懂。” “我为什么要懂生活?”邓朝露当时还不服气,跟宋佳宜顶嘴。 “人是属于生活的,而不能只属于学术。况且不懂生活的人,永远搞不出学术,因为学术也离不开生活。”宋佳宜开始说教。见她听得一愣一愣,索性挑明了说:“知道我为什么来流域吗?”邓朝露说知道,心灵有了难,需要拯救。还说了些当初宋佳宜来找她时的笑话,那么有钱,那么成功,却迷茫,让她很不理解。宋佳宜摇头:“也不仅仅是迷茫,人的心里是有神的,每个人都有。有些人疯狂迷恋钱,钱就是他的神,有人疯狂迷恋权,权就是他的神。有些人迷恋理想,可独独理想不能成为神。”邓朝露惊讶,问为什么?宋佳宜说:“原来我也以为理想可以成为神,后来发现是错误的,神是让你去膜拜的,理想是逼你去实现的。比如高原上那些虔诚跪拜的人,他们有神,但他们的目的只是敬神,只是向神表达自己的虔诚,而不是要变成神。懂不?” 邓朝露还是不懂。宋佳宜只好又回到自己身上:“当初我是迷茫,我有钱了,别人眼里我成功了,但我自己很空,一点成就感都没有。相反,我觉得钱很恶心,为钱活着更恶心。但我又找不到突破的方向,找不到救自己的办法。于是来找你。是草原收留了我,流域收留了我。现在我告诉你吧,我是找那个神来了,我丢了神,才变得茫然,变得迷惑,变得生活没有意义。现在我找到了神,我知道自己活着的理由了。” “为神而活?” “是,为神而活,每个人心里都应该有尊神,神不是理想,不是事业,神是信仰,知道不,我们把信仰丢了,所以我们活得不快乐。” “那我的神呢?”邓朝露有点茫然地看着宋佳宜,宋佳宜却呵呵一笑说:“你现在不需要神,需要爱情。” 接着又谈爱情,话题很快回到秦雨身上。宋佳宜自己也承认,她是有点强迫症了,总想把他俩拉到一起。“你别怪我,我总觉得,上帝生下你和他,就是让你们恋爱结婚的。现在迷途走完了,你们都该回归正途,结婚吧。” “可是……”邓朝露又犯了难。 “不用可是,本来就是你的,我负责把他抢过来。” “别,这需要时间。”邓朝露算是勉强答应,其实她是被自己的内心一步步逼着说出这话的,母亲说得对,每个女人都逃不过自己的心,心里种了什么,自己就是什么。 关于这座小院子,还是宋佳宜告诉邓朝露的。葬完母亲,楚雅不让邓朝露走,想把她留在身边,宋佳宜不答应,毫不犹豫拉了她回到山上。在一个寒风止了大地静了的晚上,宋佳宜拉着邓朝露,坐在杂木河边,就是曾经路波跟于干头他们坐过的那个地方,跟邓朝露讲了这座小院子,还有小院子承载的悲凉故事。邓朝露当时惊讶死了,连问宋佳宜为什么知道这些,她自己啥都不知道。 “天下没你这样笨的,要不怎么说你让导师带坏带傻了呢。活着时,他多么想告诉你,可是,可是你太傻,每每接近真相,你又不追问了,他只好把一切压在心里。当然,他这样做,也是……”宋佳宜忽然不说,抬起头,怅望着远处。远处是黑的山,黑的天,黑的河。 良久,宋佳宜才说:“他是伟大的父亲,天下怕没有哪一个父亲能做到这样。他是为了你啊,宁肯自己把思念把父爱藏心里,也不打破你的生活,不打破你们母女宁静的日子。” 天啊,邓朝露那一刻突然呼吸艰难,胸口被一座山压住。原来他早就知道,他一辈子没说,一辈子把它藏心底,竟是为了这个! 泪! 站在小院门前,邓朝露感慨万千,所有的事所有的人,见过面的没见过面的一齐朝她涌来,她的双腿打战,心更是乱成一片湿成一片,手几次举起又放下,她真是没有力气敲响这扇门啊。站在一旁的宋佳宜有些焦急,她就怕邓朝露胳膊发酸心发酸。这个已经被流域点燃激情的女人,对待生活的态度永远比邓朝露积极。遇到问题就解决问题,别死钻牛角尖。这是她挂嘴边的一句话,也是她真实的生活态度。人不能被任何事困住,困住了脚步就迈不开了,得想办法把脚上的绳索踢开。这是她警告过邓朝露的,也是她能冲出困境的原因所在。 一旁的秦雨什么也不说,担心而又焦虑地看着邓朝露。说实话,到现在秦雨还没从迷雾中走出来,这个季节发生的事,一半在他来说是真实的,清醒的,一半却还模糊着。他对现实的适应能力,真是比邓朝露还要差。要不宋佳宜怎么要骂他:“你们这对宝贝,我算是服了,就算别人替你们把桥修到门口,还担心你们上不了桥呢。”是的,他现在就是上不了桥。跟吴若涵的婚姻,秦雨是打定主意要结束了,一个错误的课题,不该继续再做下去。但秦雨认为,这些跟邓朝露无关,这是他自己的事,他想从一段混乱的生活中走出来,回到清新,回到他原来的状态。对眼前的邓朝露,秦雨还来不及细想,包括宋佳宜还有母亲楚雅告诉他的那些,事实也好真相也罢,他都不敢去碰。那才是一条河啊,浩浩荡荡,波涛汹涌,秦雨想想都怕。解开一个自然的谜,或是攻破一个学术课题,对秦雨来说并不难,要他面对这样一口人生的深井,他就怕了。他恨自己,但是他又拿自己没办法。这时陪邓朝露站在小院门前,秦雨除了担心邓朝露外,再没别的想法。他曾反对过宋佳宜和洛巴,不让他们带邓朝露再见什么人。见得越多,伤得越重,这是他的观点。宋佳宜骂他缩头乌龟,这点事都不敢面对,还能成就什么大事?秦雨不想成就大事,从父母还有路波他们身上,秦雨看到自己压根就缺乏一种硬度,缺乏生活的韧度。 不是每个人都能顶过去灾难的,不是每块矿石都能炼成钢。宋佳宜骂他缩头乌龟,说他遇事就怕。不是怕,真不是,这点秦雨想得很透。怕什么呢,生活绝不会因为你怕而少来什么。他是没做好准备啊—— 他悲伤地看了邓朝露一眼,这一刻他才发现,自己根本就抵不上邓朝露。倘若这一系列的变故发生在他身上,怕是早就溃不成军了。 宋佳宜又催一声,敲呀,怕什么?秦雨不满地瞪一眼宋佳宜,往前一站,看似是想用身体保护邓朝露。宋佳宜回击他一眼,身子一斜,又将他逼回去。 “你干吗啊,让她好好想想。”秦雨说。 “还想什么想,最烦你这样,小露,敲!”宋佳宜又蛊惑。 洛巴在一旁略显紧张地站着,不说话,这个在草原上奔跑的年轻人,进了城市,还是有几分恐惧。再说城市的味道令他很不习惯,没有青草味,没有牛粪味,什么也没有,倒是有一股臭烘烘的汽油味,令他不敢呼吸。 邓朝露平静了一会,在宋佳宜和秦雨的争吵里,终于举起手来,敲响了那扇厚重的门。 吱呀一声,门开了,照例从里面探出半个脑袋,那是老妇人的脑袋。本能地,邓朝露往后缩了缩,目光像风中摇曳的麦穗,抖得很厉害,根本落不到老妇人脸上。 “敲错门了吧,这里没你们找的人。”老妇人浑浊的目光往几人脸上扫了扫,麻木地又收了回去,说着就要关门,宋佳宜急了:“等等,我们是来见您的。” “见我?”老妇人并不惊讶地回了一句,转过身,往里走了。 “快进!”见门没被带上,宋佳宜兴奋了。宋佳宜就是跟邓朝露他们不同,什么时候,她都能找到兴奋的东西,“快进啊,老妇人很古怪的,她要是锁了门,再也敲不开的。” 邓朝露颤颤地往里迈了步子,脚是迈进去了,惊慌和不安还留在外面。 “把门关上吧,水在那间屋里,自己倒了喝。可别提跟我买房子的事,这屋,不卖。”老妇人疲疲沓沓进了屋,邓朝露看到弯得很厉害的腰,还有被风湿困扰着的一双腿。 几个人站院里,不敢动。院子的干净超乎他们的想象,有一种不沾尘埃的幻觉。葡萄架上枯枝堆积,但还有葡萄繁茂时的景象在。青砖铺成的小院,蕴动着一层诡异的气息。邓朝露越发慌张,老太太不出来,也不跟他们多说一句话,邓朝露一双手紧紧抓着宋佳宜胳膊,手心里满是汗。宋佳宜用眼神给她鼓着劲,同时示意秦雨,进去跟老太太打声招呼。秦雨哪敢,一个劲往后缩,好像他们拜见的不是一个老太,而是一尊神。 就这样站了一会,屋子里终于传来声音:“都进来吧,让我看看。” 几双脚怯怯地走进去,眼神立马紧住。刚才在院里,老妇人分明穿得随便,里面就是平日家里穿的衣服,怕冷,外面又披件过时的棉衣。这阵,老妇人变了,她居然穿了一件锦缎旗袍,颜色是那种暗红色的,透着深沉,也透着年月的气息,领口高高竖起,掩住了半张脸。旗袍外面,又披一件宋佳宜们从没见过的外披,感觉把他们一下带到了民国。老妇人端坐在木椅上,双目灼灼。不知是身体原因还是为了保持某种威严,手里竟扶了根拐杖。 老妇人的打扮着实让四个年轻人吃惊不小,原来老妇人半天不说话,是在换装呢。宋佳宜好生奇怪,见他们也要换装啊,这个老太太真有意思。 宋佳宜哪里知道,老妇人白霓是有预感的,她用一生的等待证明一件事,她家的小露没夭折,也没丢,还在人世上。老妇人快要不行了,女儿早没了,女婿路波也没了,她要是还能行,不就成了妖怪?但老妇人坚信,在她闭眼前,一定能见着小露,上天不会让她空等。这一天,老妇人突然感觉到,她等待的时刻到了,她怎么能穿着随便地去跟她等了二十多年找了二十多年的外孙女见面呢,不能! “都过来吧,走近点,让我看看,我眼神不好,看不大清。”老妇人开了口。 几个人站着,不敢乱动。老妇人又说一句,宋佳宜用胳膊肘捣捣邓朝露,让她前去。邓朝露一双眼睛失了神般看着老妇人,根本没感觉到宋佳宜手上的小动作。宋佳宜只好硬着头皮往前几步,站在了老妇人面前。老妇人定睛瞅了她一会,摇头道:“不是你。”宋佳宜一愕,旋即明白过什么似的,过来抓住邓朝露,硬是推到了老妇人面前。 屋子里光线有点暗,这座小院的平房都很破旧了,基本是建在八十年代的,后来虽说也修缮过,但跟外面的建筑还是没法比。窗户小,透进的光亮自然就少,加上今天特殊的气氛,让人觉得就跟走进某个洞穴似的。 “再往前一点。”老妇人贪婪地看着邓朝露,眼神里跳出激动的火花来。 邓朝露听话地往前走一小步,身体几乎要挨着老妇人了。秦雨和洛巴不知道老妇人要做什么,很是好奇。宋佳宜的心却怦怦跳了起来,她已经在期待着什么。 “再近点。”老妇人又说一句,僵直的身子早已在动,手里拐杖猛地丢弃,一双手跃跃欲试,想抚住邓朝露的脸。 但又不敢! “你是……”老妇人抖动着的嘴唇终于张开,说一半,身子弹了起来,趔趄着,犹豫着,想扑过来又不敢扑过来。 邓朝露赶忙靠过去,脸贴给老妇人。老妇人挂满老茧的双手刚碰到邓朝露脸上,人立刻就像烫着了般,声音一下大了许多。 “你是露,小露,你是我的小露,小露,你终于回来了,终于来看姥姥了……上天呀,我白霓没白等,我终于等到了。雪衣,雪衣你听到了吗,露她回来了,回来了啊,就在我怀里……” 老妇人完全失了态,梦呓般地叫个不停,手上动作也连续变换着,忽而要捧邓朝露的脸,忽而又想贪婪地将她揽进怀里,刚拉进怀里,猛又推开,推到一步远的地方,伸直了目光看。 看着看着,又叫起来。 宋佳宜紧着的心腾地落地,身体也跟着松弛。唉,她叹一声,转身朝外走去。 不大工夫,秦雨和洛巴也出来了。屋子里只剩了老妇人和邓朝露,老妇人的声音高高低低,一声惊接着一声惊,不多时,宋佳宜听到,邓朝露也哇地哭出了声。 这个世界上到底有没有神灵,没人说得清。宋佳宜认为有,不然,老妇人那么大年纪,一双眼还是昏花着的,怎么就能在那么暗的屋子里认出邓朝露呢?想想,她这辈子,也就只见过一次邓朝露吧,那个时候的邓朝露还在襁褓中呢。秦雨更是想不清楚,这样的问题对他来说远比一个课题还难,只能眼巴巴看着宋佳宜,宋佳宜说什么他就听什么,一点质疑都不敢,也质疑不出。倒是洛巴显得从容,他说:“亲人的血脉是相通的,不用看,用鼻子就能闻得到。”见宋佳宜质疑,笑道:“草原上牛羊生了羔,你把羔抱走,它能顺着气味追到你家。就算几年不见,凭气味也能嗅出哪个是它的崽。” “人家说小露呢,你敢拿羊比。” “人就是羊,羊就是人,可人有时候还不如羊呢。”洛巴突然丢下这么一句。 不管怎么,邓朝露是找到了外祖母,苦苦等了将近半个世纪的老妇人白霓,终于把自己的心上肉等回来了。 这天老妇人亲自下厨,非要给他们做好吃的,说这顿饭怎么也得补上。邓朝露想去帮忙,老妇人黑下脸,佯装生气:“你这孩子,这顿饭我准备了几十年,你就成全我一次吧,带你朋友去玩。” 邓朝露失神地走出厨房,目光在院里转了几圈,找不到地方落下,只好走过来,拉宋佳宜去了另一间屋子。 宋佳宜又一次被惊到。这间屋子里摆了一些照片,是按年代摆放的。可以看出,老妇人是个有心人,她是把经历过的所有时代摆在了这里。只是遗憾,照片太少了,不然,宋佳宜一定能长不少见识,后来一想是自己贪婪,那个年代,能留下这几张照片,已经委实不易。 最后她们在三张照片前停下。一张邓朝露曾经见过,就是在路波床头看见过的那张,另一张是全家福吧,老妇人在正中,路波和那个诗一样朦胧梦一样虚无的女子分站在两边。老妇人穿的正是今天穿的这件旗袍。 还有一张,是一个不到一岁的孩子,坐在床上,手里抱个花布娃娃,嘴里叼着奶嘴,可爱极了。 宋佳宜心一动,转过脸来,认真望着邓朝露。“像,真像,怪不得她能一眼认出呢。换了我,也肯定认得出来。” 邓朝露眼睛痴痴的,像是被那个孩子迷住了。她似乎仍然不敢相信,那就是她,另一个邓朝露。尽管老妇人失声痛哭中已把什么也告诉了她,她还是不敢相信。她觉得一切太过恍惚,太过离谱,自己怎么就成了她的外孙呢。这个叫白霓的老妇人,怎么就跟自己扯上关系了呢?后来她想到了路波,对不起,她现在还是叫不出那声“爸”来,依然觉得叫路伯伯亲切,再由路波想到那个从没谋面的女子,诗一样的女子,画一样的女子,听说她有一副好嗓子,能唱得山醉,能唱得一河的水停下,能唱得千里之外的鸟飞来为她喝彩,能唱得一县城的人丢下饭碗去给她捧场。当然,也能唱得让权贵动心,进而引来杀身之乱。 她叫程雪衣。他们都说,这传奇女子是她的母亲。 但她固执地认为,这个世界上,唯有邓家英,才是她的娘亲。 邓朝露泪如雨下,这个时候她再一次想起了母亲,想起母亲带她在龙凤峡水库长大的那些个坎坷而又艰难的岁月,想起母亲那永远不弯的腰,还有永远停不下来的那双腿。后来,后来她盯住照片里裹住小女孩的那棉棉的被子,记忆之门哗地打开,她在母亲的柜子里,多次看到过那被子,碎花的,白里红面。记得她曾问过母亲,为什么像宝贝一样藏着她?母亲当时有点惊慌,只说是她小时盖过的,舍不得扔。等她参加工作,就再也没见过那小小的被子。 邓朝露伸出手,颤颤抖抖中,抚摸住了那张照片。 第三十六章 历史总是灰色的。不,有时候它也是黑色。 变色的历史里,老是能挖出让人伤心的东西。 外祖母白霓就像一个古老的讲述者,她坐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张开那张沉默了将近半个世纪的嘴巴,把那段不堪回忆的岁月讲了出来。那是一段怎样的岁月啊,邓朝露虽然早就对那段荒唐而又残酷的岁月有所耳闻,但经白发苍苍的外祖母一讲述,那段岁月立马又跟她感受到的不一样。 “灭绝人性啊。”外祖母白霓说。 “我好可怜的女儿哟。”外祖母又说。 邓朝露先是流泪,接着流血,到最后,什么也流不出了。 北风呼啸,大地寒彻。外祖母抖落了一地雪花,抖出一地苍凉。 那年真正分开路波跟程雪衣的,不是那场运动,也不能归罪给造反派,而是程雪衣的美丽。 美丽是能毁掉人的,尤其一个能歌善舞的女人。 就在程雪衣的名字伴随着她的舞蹈还有歌喉渐渐变得响亮时,一双眼睛瞄上了她。更为可耻的是,这双眼睛一开始并不盯在雪衣身上,而是盯在母亲白霓身上! “他是畜生,不,禽兽不如!”外祖母白霓咬牙切齿地说。 这个人便是当时的龙山县革委会主任马永前。 正是那年马永前对白霓母女的垂涎,才导致了程南堰和路波的悲剧人生。“他是借运动的手啊,我知道逃不过去,为了保护女儿,我……我只能……”外祖母白霓哽咽着嗓子说不下去了,往事不堪回首,往事不能启齿。 邓朝露心里黑浪滚滚,这样的历史,如果不是外祖母亲口说出,她是打死也不会相信的。 “可是,就这,也没能保护得了她,没能!”外祖母恨恨地擦了把泪,她把怨气使在了自己身上,邓朝露这边,却不敢再听下去,生怕外祖母再讲出更加荒唐的事。 但这又能怎样呢,该发生的,在那个年代照样发生了。马永前是在白霓身上得手了,这个来自上海的女老师,跟龙山的女人太不一样,简直勾掉了他的魂,做梦都想占有她。他是借用手中权力,还有这场伟大的运动,把程南堰打倒了。但是另一件痛苦的事又缠上了马永前,得手白霓后,他的目光忽然注意到了白霓青春美貌的女儿,那才是一口好菜啊,啧啧,看着都想。要是抱怀里,或者压床上,那该多么销魂多么受用!就在马永前盘算着如何母女通吃时,打井队工人、后来的造反派头子陈怀发找到了他,向他告密,路波居心不良,不但反对这场伟大的运动,还对走资派程南堰一家情意绵绵。“情意绵绵”四个字刺激了马永前,马永前几乎没怎么犹豫,就想好如何整治路波了,这人若要不除,那口嫩菜就吃不到嘴里。于是路波很快被造反派揪出来,罪名之一就是保皇,保那个反动学术权威王之溢。 路波被发配到龙凤峡水库后,马永前加紧了行动,程雪衣的灾难就到了。母亲白霓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又没一点办法。终于有一天,马永前带着几个人来到她家,先是大讲一通革命形势,然后警告她们,跟程南堰和路波划清界限。白霓怕啊,这天黄昏,她把女儿叫到跟前,说:“现在只有一个人能帮你,你去找柳震山柳书记吧,要是他也帮不了你,帮不了我们,我们只能听天由命了。” 母亲的话雪衣怎能不懂,自己处于怎样的境地,她比谁都清楚。那双贼眼整天围着她转,一有机会,那双肮脏的大手就伸向她。程雪衣想到过自杀,想用这种极高的方式捍卫自己的清白。可是她的心上人路波在水库,她舍不得走啊,于是心一横,去找当时的县委书记柳震山了。 对马永前的所作所为,柳震山早有耳闻,对白霓一家的遭遇,柳震山更是痛心疾首。但是那样一个年代,他又能怎样呢,兴许,唯一能做的,就是斗胆成全她跟路波,用这种法子让马永前死了心。程雪衣哭着跟他讲完自己的境遇还有马永前的种种威逼后,柳震山沉思良久,说:“这样吧,我想办法让你见一面路波,到时候,你们知道该怎么做。” 在一个漆黑的晚上,路波被县城一支造反派从水库押回来,关在了县城一个秘密的牛棚里。柳震山给出的理由,是像路波这样的保皇派,不能让他长期待在水库,必须接受更多的批斗。那晚十一点,柳震山支走看管的人,冲远处招招手,程雪衣幽灵一般飘进了牛棚。 一向矜持甚至连初吻都没有过的程雪衣,见到路波第一句话就是:“我给你吧,全给你,给了你,别人就不动坏心眼了。” 路波被吓住。他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心上人,更没想到几个月不见,心上人被折磨成这样,紧紧地搂住雪衣,哽咽着,折磨着,却不知道搂住后又能做什么。 “给我一个孩子吧,我要给你生个孩子,哪怕生下我就死!”那晚,程雪衣死死咬住路波的肩,咬得快要出血了,才松开说。 于是他们有了一个完整的夜晚。 这个夜晚孕育出一个新的生命。 白霓说,雪衣怀孕后,马永前恼羞成怒,知道是柳震山从口作梗,一方面加紧迫害她们母女,另一方面又开始谋划如何让柳震山彻底退出历史舞台,怎样将这块臭硬之石搬掉。 白霓很快被打成反革命,罪名居然跟她的身份无关,说她天天早上念魔咒,恶毒攻击伟大领袖。那些诬陷她的人哪里知道,白霓早已信了基督,读《圣经》成了她在那个苦难年月里坚持活下去的唯一力量。可那是一个读“红宝书”的年代,《圣经》这样的毒草早被打入另册。 不久之后,程南堰和白霓被发配去夹边沟,那是一个离谷水并不太远的地方,一路往西,荒无人烟的沙漠里,一个活着走不出来的地方。马永前发誓要让这家人进地狱了。程南堰跟白霓走的那天,程雪衣被装上另一辆车子,由造反派押着,开往炭山岭。 要感谢地主五斗。那年若不是地主五斗,路波是活不下去的,会被马永前活活折磨死。马永前一再暗示半瞎子,对路波严加看管,一旦发现风吹草动,立刻向他汇报。半瞎子是发现了很多风吹草动,未等汇报上去,地主五斗便站出来,说这事是他做的。那年工地上很多怪事奇事,其实跟五斗无关,最终却都跟五斗有了关。五斗在那年挨的斗,是路波的五倍还多。 五斗救的不只是路波,还有程雪衣。程雪衣肚子一天天大起来,马永前每每听到这样的消息,就恨得牙齿咯咯响,一双拳头攥紧了放开,放开再攥紧,最后,狠狠砸在了墙壁上。他骂半瞎子,骂陈怀发,骂柳震山,骂所有把程雪衣推向路波怀里的人。他做梦都在想的一口嫩肉,居然真让路波先给尝了,还怀了反革命的种。马永前原想,等把程雪衣发配到炭山岭,让手下变着法子折磨她,将她肚子里的孽种拿掉,然后再找机会将她弄到身边,这个馋死人的尤物,要不睡到,实在是不甘心啊。哪知程雪衣到了炭山岭,忽然就由不得他了,他虽然胳膊长,但上级不让他插手那边的事,更可气的,柳震山通过关系,竟然没让程雪衣跟别人一起接受劳动改造,而是把她转移到边上一牧民居住的村子,接受牧民改造。 是在保她呢。柳震山的“险恶”用心被马永前一眼识破,但无奈那一年天不帮他,他还没有足够的力量扳倒柳震山,上级给他下达了更艰巨的任务,让他全力以赴抓革命促生产,掀起轰轰烈烈的水库大会战。马永前的精力实在是顾及不到了。等把另一座叫柳条河的水库的大会战掀起来,这边程雪衣的消息竟然听不到了。马永前又急又恼,多方派人打听,程雪衣竟像被消灭了一样,一点音讯都无。 是柳震山和地主五斗合演的一场戏。柳震山得悉地主五斗的妹妹正好嫁到牧区,计就有了。马永前在柳条河水库发号施令大耍威风时,柳震山去了趟炭山岭,打通诸多环节,悄悄将程雪衣送往五斗妹妹家。这是一步极其冒险的棋,一旦被人揭发,不只是五斗一家遭殃,怕是柳震山,也要关牛棚。但柳震山就是想做这件事,没有任何理由,他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个美丽的女子被毁掉。加上有邓家英父亲邓源森支持,柳震山更是无怨无悔。 程雪衣如期生下了孩子,为她接生的是地主五斗的老婆,是邓源森把五斗老婆送过去的,让地主老婆接生,绝对安全。消息传来,路波惊得不敢相信,一晚没合眼,第二天早早起来到河边。天刚下过雨,晨曦染着的大地,一片清透,河两畔的绿草上,挂满晶莹的露珠,脚刚伸过去,惊得草地一片扑扑儿,透亮的露珠扑簌簌往下掉,惊得路波不敢抬脚。也就在那一刻,路波心里有了女儿的名字:露珠。 故事到这里,还算是完美的,尽管经历了那么多坎坷,但相比一个新生命的诞生,这些坎坷和苦难又算什么呢?不幸的是,苦难并没结束。就在孩子即将满月的时候,一场更大的暴风雨降临了。 柳震山出事了! 起因是为了路波父母。路波的父母当时被下放到柳树屯,那也是一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柳震山一心想把他们接到水库工地,在自己眼皮底下接受劳动改造。终于有个机会,柳树屯那边要往外迁返一批走资派,好腾出地方让从上海来的一批右派分子接受改造。柳震山抓住这个机会,派人连夜去接。谁知回来的路上车翻了,包括路波父母在内的十二人全部遇难,其中有两名基干民兵。马永前大喜,上天不负有心人,总算让他抓到柳震山把柄了,上蹿下跳,给柳震山罗织了许多罪名,上面再想保柳震山,就很难了。 柳震山刚一翻船,马永前便火速派人到炭山岭,挖地窖一般将炭山岭大小村庄翻腾个遍,终于在五斗妹妹的邻居家找到程雪衣。此时的程雪衣,早已没了昔日舞台上的妩媚与卓然,完全成了一村妇。这是五斗妹妹的主意,女人一风骚,男人就像蚊虫般叮了过来。“把你头发剪了,衣裳换了,穿我的!”于是一年下来,程雪衣就不再是县城里那个程雪衣,也不是戏中的穆桂英和白娘子,成了灰头灰脸的乡下村妇,一个脸上有了雀斑身上有了垢痂的女人。谁知就这样马永前也不放过,一声令下,程雪衣被丢进车里。自此,她人间地狱般的日子开始了。 关于程雪衣的死,白霓也说不清。那个时候她是没办法联系到女儿的,她饿得连睡觉的力气都没,哪还有力气去想女儿?再说想了又能咋,天苍苍夜茫茫,空对月儿话凄凉。等她历经千难万险,走过九死一生,被路波接回谷水时,女儿早没了音信。香消玉殒,化作青烟,离她而去。 传言不管真假,都说明一个事实,程雪衣不在了,走了。白霓在县城北边山下挖了两座空坟,一座,葬丈夫程南堰,一座,是她红颜薄命的女儿。 之后,白霓开始了漫长的寻找,白霓坚信,上天不会将她家赶尽杀绝,那个在动荡与噩梦般的年代出生的孩子,她的宝贝外孙女露珠,一定会好好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白霓猜得不错,露珠果真活了下来。程雪衣从牧区被抓走后,五斗妹妹也受到牵连,某个夜晚,五斗妹妹抢在工宣队和造反组织抓她前,抱着孩子翻过几道山梁,天未亮前来到娘家邓家山,进了邓源森家门,五斗妹妹扑通一声就跪下了。邓源森老婆吓坏了,等明白过来五斗妹妹是为怀里的孩子,她才稳住神,拉起五斗妹妹,从她怀里接过孩子说:“放心吧,我就当捡来的一个宝贝,看谁敢从我手里抢走!” 露珠就这样成了邓家山的人,柳条河水库大坝合龙时,邓源森不幸学了五斗,被狂野的河水卷走。等大会战彻底结束,邓家英母亲又因疾病去世,可怜的露珠,这才改口叫邓家英妈。 那年露珠四岁。 邓朝露感叹的不是历史,历史是一页书,翻过去就翻过去了,不管你心里有多少结,都不能沉在历史的罪过里不出来。 人是会被历史淹死的。解开自己的身世之谜,邓朝露突然变得豁达,内心也变得流畅,发誓再也不悲观不叹气不摇头不纠结,她必须活下去,必须活出个样来。 不然,她谁都对不起! 她这样跟外祖母白霓说。 白霓欣慰地笑了。 不久之后,邓朝露回到了山上。跟白霓相认的那一刻,邓朝露就清楚,自己未来该去什么地方,该在哪里扎根。好在她的工作调动申请还算顺利,导师秦继舟和师母楚雅这次没难为她,双双举手赞成。导师秦继舟为此还特意回了趟省里,倚老卖老地跟有关部门讲了一通。邓朝露上山那天,秦继舟亲自下厨,张罗了一桌菜,要为她送行。席间,秦继舟说了这么一句话:“你要记住,你是邓家英和路波的女儿,你在山上的一举一动,他们都看着。当然,还有你亲生母亲。” 邓朝露重重点头。 现在,邓朝露站在杂木河畔,河水是一天比一天小了,也污浊了。 邓朝露的目光盯着金沙河方向,久久不肯挪开。像盯住一个死结,盯住一个巨大的黑洞。 一周后,秦雨也上了山。秦雨回白房子了,他所在的石羊河流域生态治理中心在新一轮机构改革中被合并,跟另一家研究中心合为一体。苗雨兰从副主任位子上退下来,算是提前到二线。其他人员重新组合,组合不了,下基层。秦雨没像常健他们去争,争什么呢,他早厌烦了机关这种地方,他是属于白房子的。父亲说得对,离开了白房子,他什么也不是,闲人一个,将来更是废人一个。父亲这辈子说过很多话,秦雨都听不进去,这句秦雨认真听了。秦雨觉得,父亲现在说出的话跟以前大不相同,以前的父亲偏激、固执、容易极端,现在不,父亲变得中庸,变得务实,话语里也多出一份爱来。 秦雨知道,父亲老了,他从别人的苦难里看懂了人生,也看清了世界的本质。 世界的本质。 人就怕看不清看不懂,看清看懂,凡事处理起来就简单得多。 上山前,秦雨正式向法院递交了诉状。他要结束这段婚姻,他已无心去评价这段不该有的婚姻了,人一生总是要有一些混乱,混乱中突围,困顿中猛醒,是人生另一门必修课。父亲不也是这样吗,母亲更是如此,他们把大半生交给了混乱,到现在才清醒。如此算来,秦雨根本不晚。走点弯路好,吃点苦头更好。要不,怎么笑对人生呢? 秦雨还没想好到底要不要见邓朝露,什么时候见。他觉得现在还不是时候,他需要时间,邓朝露同样需要时间,不过他坚信,该来的,一定会来。 母亲说得对,人是转圈的,在世上转一个大圈,又回到起点。 是的,他又站在了起点。就是那堆玛尼石,那个大草滩。月光如水洒下来,天地蒙蒙一片,秦雨看到了篝火,火光中映出一张清新的脸,一双明亮的眸子…… 而在山的背后,杂木河水管处,邓朝露也站在月色下。月色撩人,非要逼人想起些什么,那就想吧。邓朝露背对着河,面朝白房子的方向,索性大胆地放开思绪,任它在月夜里飞起。 飞起。 这时候,河的深处,草原的深处,突然响来一阵紧一阵的脚步声,紧跟着看到火把,初一看,犹如鬼火,令人毛骨悚然,细一辨,才知是洛巴他们在喊山。 喊山者早已组成一支庞大的队伍,天天出没在草原上,出没在河的周围。 “醒来哟,醒来——” “醒来哟,醒来——” 河能醒来吗? 山能醒来吗? 还有这高原,这流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