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心的大人》 第一节 普乐多公园有Soup Kitcchen就是慈善厨房。装模作样撂英文,是因为“普乐多”是老美的公司啦!这么告诉伊昂的家伙叫什么他已经忘了,倒是记得他说既然是普乐多的慈善厨房,应该是质好量多,肯定会来一堆流浪汉。 伊昂决定天还没亮就去普乐多公园前面等。如果幸运排到两次,隔天早上就可以不用担心。可是看来每个人打的算盘都一样,天还没亮,公园周围就挤满了来自市中心的男男女女。 普乐多公园位在明治大道与山手线之间,宽度仅三十公尺,长二百五十公尺,呈极端的长条状。这也是当然的,因为是游步道公园,地底下有一座停车场。 现在反射着银光的铁丝网围绕着普乐多公园,夜间完全封锁。它以前是涩谷区立公园,但两年前被一家叫“普乐多”的世界知名运动大厂收购,冠上企业名,设了室内足球场和滑板场,从此成为私人收费公园。 还是区立公园的时候,草木扶疏,有沙地可游玩,入口墙面有巨幅涂鸦,鲜明夺目。虽然杂乱,却有人情味,许多游民与街童在此搭建纸板屋居住,细长的公园正中央就像闹区的徒步区般总是众满人群。 许多人很气愤,说公园私人企业化、收费化,其实是意图驱离游民的阴谋。自小就只靠自己一个人智慧求生的伊昂,已经练就出生气之前先行动的习性,即使听到这样的批评,也不以为意。 伊昂急忙排到队伍最后面,才一眨眼工夫,身后已经接着排上许多人。如果餐点准备两百人份,自己会是第几个?伊昂开始计算自己前面有几个背影。一百人以上,后方也有一百人以上,那么大概只能弄到一餐。尽管失望,但他转念心想今早吃过的话,应该可以撑到傍晚,便又放下心来。生活在街头,意味着每天都得为获取食物而奔走。 伊昂环顾四周。来了许多认识的游民。最前面好像是露宿街头有五十年资历的山田爷。山田爷算算也有八十岁了,他三番两次婉拒义工劝他住进收容所,宁愿在街头奋战。不过看来十二月的寒风还是太折腾了,只见他不停地交互蹬脚。 山田爷稍后是妈咪们,单亲母亲及离婚女游民的集团。女人单独行动很危险,所以她们总是结伴行动。几乎每个人都带着孩子,其中有人抱着脖子还没长硬的婴儿,也有人左右手各牵着一个。母亲和孩子身上都裹着厚重的衣物,因此行动缓慢。 和伊昂年纪差不多的阿昌和铃木也排在后面。理了颗大平头的铃木看到伊昂,随即一脸不爽地撇过头去。伊昂装作没看见,不理他。之前阿昌跟铃木提议说少年游民人数不多,最好像妈咪们那样成群结队,相互扶持,但伊昂当场拒绝,他们为此记恨。不过,伊昂只是不喜欢他们两个动不动就哭哭啼啼罢了。 “这不是伊昂吗!” 有人戳伊昂的背,他回头一看,是以前在代代木公园村住一起的金城。 金城自从偷钱跟人起争执,被打断门牙以后,就消声匿迹,不晓得躲到哪去做些什么。金城顶多也才三十岁出头,年轻得很,却总是驼背,白发很显眼。 伊昂默默行礼。以前金城颇照顾他,让他过了一段轻松日子,但是和坏了同伴名声的金城混在一起也没什么好处,所以伊昂离开了。事实上,金城一现身,队伍各处就传出怒吼。 “金城,你还有胆露脸!” “滚边去啦!” 金城充耳不闻,拜托伊昂。“让我排你旁边吧。” “不要。”伊昂拒绝。 “拜托啦,我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 金城可怜兮兮地恳求。伊昂把毛线帽拉得更低,撇过脸去。 “大家都一样。” “什么大家都一样?看你,吃得白白胖胖的。” 金城用缺了门牙的嘴巴边漏风边说,同时用力戳伊昂的肩膀。如果在排队领饭的队伍中让别人插队,让位的人就得离开,这是不成文的规矩,所以伊昂不能让金城进来。 伊昂踏紧双脚,拼命按捺想要踹金城的小腿或用手肘撞他肚子的冲动。幸好伊昂这阵子愈长愈高,体型变得跟金城差不多了。 “伊昂,怎么了?” 应该是躲在一边观望情况吧,最上走了过来。最上是NGO成员,他给伊昂的名片上印着“街童扶助会”。 最上几年前就对伊昂很感兴趣,一直追着他跑,经常在涩谷街头遇到他。每次相遇,最上都会提供伊昂一些帮助。有时候会给他现金,虽然金额很小,冬天则是送他温暖的衣物和热汤,不时也会请伊昂到远食店吃汉堡或薯条。对伊昂来说,最上是唯一一个“好心的大人”。 “出了什么事吗?” 最上问两人。最上体型瘦削挺拔,戴眼镜,眉头深锁,眉心刻着深深的直纹。他冬天总是同样的打扮:黑色羽绒衣配黑色毛线帽,肩上搭着黑色尼龙背包。 “不,没事。”伊昂耸耸肩说。金城用舌尖舔着缺牙处的牙龈,目光盯住伊昂。 “我说,你的份我帮你想办法,不要欺负小孩好吗?” 最上警告金城。小孩,这词让伊昂觉得怪怪的,不吭声了。他十月就已经十五岁,这样还算小孩吗? “伊昂哪是小孩?哪来的小孩这么精明刁钻?” 金城咒骂。不过他似乎知道情势不利,意外老实地往后走去了。队伍前后的游民虽然佯装漠不关心,却也频频偷瞄着金城的背影。 “谢谢。” 伊昂向最上道谢。如果得到别人帮助,一定要道谢,如此一来人际关系就会变得圆滑,办起事来也更容易。这么教他的也是最上。 最上高兴地眯起眼睛说:“你也学会道谢了。” “权宜罢了。” “权宜?你从哪学来这么深奥的词?” “从你给我的漫画里面学的。” 最上笑了。他一笑,眼角就跟着下垂,变得一脸和善。不笑的时候,总是一副一肩扛起全世界烦恼般的凝重表情。 “你为什么老是一脸不开心?” 伊昂问。最上回答,看到像伊昂这样的孩子独力求生,还有让孩子一个人挣扎求活的社会,这些折磨着他的心。伊昂耸了耸肩说:世上就是有这么怪的大人。 最上强烈要求伊昂进收容所并且上学,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 “在这个国家,你们这些孩子必须接受义务教育。这是法律规定的,所以你必须进入儿童保护中心,去上学才行。上学是你的权利,让你上学也是儿保中心的义务。可是你一定就是从那些儿保中心逃出来的,对吗?” 伊昂没有说话。最上一脸遗憾地说:“不晓得从什么时候开始,从儿保中心逃走的孩子一年比一年多,已经没有人能掌握正确数字了。除非你老实讲,否则没有人知道你是从哪家儿保中心跑出来的。所以我们才会从事这个工作。我说伊昂,你可以相信我吗?我想要帮你。福利保障制度已经崩溃,就算强制把你送回儿保中心,也只会重蹈覆辙吧,你一定又会逃走,可以请你不要离开涩谷,让我保护你,直到你长大成人吗?” “好吧,我就留在涩谷好了。” 伊昂不甚情愿地答应最上的提议,却怎么样都不明白为什么最上想把他送进儿保中心,硬要他接受学校教育?伊昂不是靠着自己的力量自由自在地生活吗?这样哪里不好了?伊昂心里刮着一股强风,这道风比什么都痛恨束缚。 最上是个认真而富使命感的NGO成员。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挂念着伊昂,老是找出伊昂人在哪里,跑来探看情况。伊昂压根儿不想谈自己的事,坦白说,最上的好奇让他觉得厌烦。 可是最上多次将他救出困境也是事实。特别是前年冬天伊昂得了流感,如果没有最上帮忙,他或许已经死了。 日本现在每年都有新型流感肆虐。尤其是前年爆发的新型流感,那年格外酷寒,疫苗制造速度又赶不及,夺走多条人命。也有许多游民在恶劣的条件下罹患流感而丧命。真的凄惨透顶。 最上不但让高烧痛苦的伊昂睡在自己的住处,还不畏感染地照顾他。这都是因为伊昂害怕被送进儿保中心,不肯住院。 最上住的公寓位在中野,是只有六张榻榻米大的房间,厕所共用,也没有浴室。最上过着这么清贫的生活,却让伊昂占据床铺一星期以上,自己则在寒冬之中躺在坐垫上就寝。 “你为什么要对我那么好?” 伊昂复原后这么问,最上自个儿也有些纳闷地说:“大概是因为我喜欢你吧。” “什么叫喜欢?” 伊昂的问题,让最上露出惊讶万分的表情。 “喜欢就是在意一个人,还想再见到他,跟他说说话:心里总想着他。你没有这样的经验吗?” “没有。”伊昂冷淡地回答,最上似乎很失望。不过伊昂不喜欢讨好别人,所以他从不撒谎。 “伊昂,你没有喜欢过任何人吗?” “一次也没有。” 最上的眼神亮了起来,就像有了什么发现似的。究竟是为什么呢?伊昂想了一下,但马上又觉得无所谓。 对伊昂来说,找到便利商店扔掉过期便当的秘密地点、自动贩卖机退币孔忘记取走的钱币更重要,这些才让他有活着的真实感。 “你的爸妈呢?你有爸妈吧?” 这是最上第一次问起家人的事。最上总是小心翼翼地对待伊昂,很少审问似地提问。 “不知道。我从一开始就没有爸妈。”伊昂答道,眉毛动也不动一下。 “你不可能没有爸妈啊,在生物学上是不可能的。只是你不晓得而已吧?”最上微笑说。 “可是就是没有啊。” “那你那个帅气的名字是谁帮你取的?伊昂这名字很棒呢。” “不晓得,随便取的吧。其他人的名字也是随便取的。” “其他人?你有兄弟姐妹吗?” 最上瞪大了眼睛,还想再进一步追问的模样,伊昂连忙改变话题。 “别说我了,你爸妈又是什么样的人?” 伊昂用因高烧而深陷的眼睛看最上,最上从书架底下取出一本相簿。 “给你看照片。” 伊昂翻阅相簿,看着体型和脸型与最上一模一样的最上父亲、眼睛和嘴巴与最上如出一辙的最上母亲,还有气质相似得可说是女版最上的妹妹。 “好像。”伊昂内心发毛地说。最上闻言吓了一跳,可是没有表现出感情,只是凝视着伊昂的侧脸。 隔天最上出门后,伊昂溜下最上的床铺,踩着摇摇晃晃的脚步,穿起变得松垮的丹宁裤,换上原本汗湿的t恤。衣物最上都洗过了,所以很干净。 伊昂穿好衣服后,从最上的书架挖出相簿翻看。上面有很多小时候的最上。穿着棒球制服拿着球棒的最上、在泳池摆出胜利手势的最上、穿学生服的最上、班级合照里的最上。最上的过去、最上的回忆、最上的人际关系,伊昂把相簿塞进背包。 离开最上的房间后,伊昂尽可能地走向最远的垃圾场,丢掉最上的相簿。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大概是觉得生物学上“一群”相似的人让他感到不舒服吧。也就是最上的家人让他恐惧,名为“最上的过往时光”也令他恐怖。 只有一个人,无父无母,所以是孤独的DNA。过去他也遗忘了,所以是一片空白。如果没有人际关系这个锚,人就只能浮游。 几天以后,伊昂正要跑过危险的中心街时,看到最上站在那里,一脸冷冰冰。 “伊昂,你拿走了我的相簿对吧?” 啊,嗯,好像吧。伊昂暧昧地歪头装傻。 “请你还给我。那对我很重要。” “不好意思,我丢掉了。” 伊昂哈哈大笑,就这么跑走。他以为最上会气呼呼地追上来,便冲进小巷里。涩谷的小巷他了若指掌,应该甩得掉最上。然而最上没有追来。 伊昂心想这下子最上应该会气到跟他断绝关系,爽快极了。就在认为最上跟他再也不会有瓜葛的瞬间,伊昂察觉到最上对他兴致勃勃的事一直令他浑身不舒服。自己一定是个冷酷的人,对孤独一点都不以为苦。涩谷里多得数不清的街童不也都讨厌伊昂,说伊昂是个自私、冷酷、任性的家伙吗? 可是一个月后,最上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再次出现在伊昂面前。 “你最近好吗?”最上问道,伊昂决定不鸟他。 “没啦。” “没啦?这未免太冷淡了吧。你不问我过得好不好吗?” “什么意思?” 伊昂抬头,最上告诉他:“对话必须彼此付出同等的关心才能成立。轮到你问我了。” 这家伙怎么这么烦?伊昂感到不耐烦,没有理他。结果最上自个儿说了起来:“嗳,好吧,我知道你就是这样的人,我不会放在心上的。对了,我被任命为涩谷区专员了,今后每天都可以来涩谷。之前我还要负责新宿,所以没什么时间。伊昂,我一阵子没来了,有新面孔增加吗?” “不晓得,别的家伙跟我无关,我才不会去注意。” 伊昂装傻,抬头看天空。从杂乱的大楼空隙间望去,形状变换不断的冬季天空异于往常,蔚蓝而透明。 据说都市的乌鸦把高楼大厦当成森林,而他们这些住在街头的孩子也是,是在名为都会的森林中旁徨的韩赛尔和葛丽特,虽然根本没有糖果屋存在。 “你还是老样子。”最上苦笑。“对了,我带漫画来给你了。” 看到最上从背包里取出几本二手漫画,伊昂决定原谅最上。 “那我就收下好了。” “喂,我不是教过你吗?这种时候要说‘谢谢’,这样人际关系才会圆滑。” “人际关系关我什么事?” “不可以这样。”最上的眼神很严肃。“人际关系是求生的武器。你要学起来。” “我才不需要咧。” 伊昂粗鲁地否定,可是他很想要漫画,不禁咬住嘴唇。街头没有电视,他也没看过电影。伊昂唯一的娱乐就只有漫画。伊昂靠漫画学习文字、字汇、了解情感。虽然只是哪种时候人会生气、哪种时候人会高兴的程度而已。 “你不要漫画了吗?” 最上带着调侃的眼神看伊昂。伊昂伸出肮脏的手想要抢书,却被最上长长的手给挡了回去。 “给我漫画!” “不能这样说。你必须先跟我道歉,听好了,你擅自丢掉我珍惜的相簿,反正过去的事就算了,没办法,可是你得向我道歉才行。我的要求不过分吧?然后我原谅你,这样我们就像以前一样了。这个仪式还没有完成。” “还仪式咧,你很烦耶。” 伊昂恼火起来。最上最让他讨厌的,就是这种动不动就想教训伊昂的态度。真是多管闲事。 “伊昂,你想要漫画就向我道歉。你不道歉,我是不会给你漫画的。” 平常的话,最上不会这么死缠烂打,这天他却坚决不退让。伊昂觉得他是在记恨相簿的事。 “好吧。对不起啦。” “那句‘好吧’太多余了。” “对不起啦。” “没有诚意。” “对不起。” 最上满意地点点头,然后把漫画拿给伊昂说:“谢谢、对不起。这两句话对谋生会有莫大的助益。” “在现在这种世道?” 伊昂嘲笑说,抱住漫画拔腿就跑。最上垂下目光,仿佛在说“是啊”,看了大快人心。 就像最上说的,从那天开始,伊昂就经常在涩谷看到最上的身影。伊昂扔了最上的相簿,让他蒙受损失,所以才会紧盯着伊昂也说不定。伊昂百思不解自己什么地方吸引最上,却也懒得深究。 排队排了三小时。天色完全亮起,明治大道上的车流量增加,低所得劳工赶往车站的时间到了。游民看到有工作的人,全都难受地垂下头去,就像在为自己的目的只有获得食物而羞耻一般。 不久后,两辆白色箱形车在围绕普乐多公园的游民队伍前停下了。 十几名年轻男女走下车子。他们都穿着印有“普乐多”时髦商标的黑色夹克,看也不看游民一眼,打开公园大门的锁,然后从车上搬下桌子和大锅子、放食物的托盘等等。就要开始发放食物了,伊昂的嘴里积满口水。 昨晚他闯进便利商店的垃圾场,但像样的东西几乎已经被拿光,他只捡到一袋破掉的洋芋片而已。好想喝热汤,想吃满肚子的肉、油脂和米饭。伊昂的胃紧揪成一团发疼。他活到这个年纪,不必付出任何代价就有饭吃,就只有待在他最痛恨的儿保中心的时候,而且那还是寒酸至极的餐点。不过就算饭再好吃,伊昂也绝对不愿意再回去。 队伍慢吞吞地动了起来。伊昂发现最上不知不觉间不见了,回头张望。最上站在阿昌旁边,笑着跟他说话。阿昌能跟最上说话,一定高兴得不得了吧。他用一种看大哥般的尊敬眼神看最上。阿昌很怕寂寞,一下子就会让“好心的大人”拐去,傻子一个。 阿昌今年十四岁,跟他弟弟一样是街童,但儿保中心带走了弟弟,两人被拆散让他伤心欲绝。阿昌的父母听说因为公司倒闭背了一大笔债,留下两个孩子自杀了。所以阿昌的脸上刻画着永远不会消失的悲叹。 阿昌注意到伊昂的目光,高兴地对他挥手。这家伙到底是天真到什么地步啊?我讨厌那种家伙,伊昂心想,撇过头去。有家人,就会胡思乱想,没半点好事。 饥饿的男人队伍慢慢地走上石阶,被吸入铁丝网围绕的公园里。伊昂第一次进入普乐多公园,觉得很新奇,到处东张西望。用黑底白字写着Prodopark的帅气招牌、水泥制的斜坡是滑板广场,还有网球场跟两座室内足球场。 “请慢用。” 总算轮到自己了。长发年轻女人机械性地说,把白色纸袋递给伊昂,她完全不肯正视游民的眼睛。 伊昂立刻检查袋子。汉堡的圆形纸包、一条香蕉、两片饼干,还有疑似装汤的白色塑胶容器及汤匙。 “请出去公园外面吃。” 想要坐在长椅的中年男子被工作人员提醒,站了起来。难得进公园,可是连停留都不被允许。拿着纸袋的男人们被带到其他出口,充塞在狭窄的明治大道人行道上。每个人都站着就打开纸袋开始吃。 伊昂也取出装汤的容器凑近嘴边。是南瓜汤还是玉米浓汤吗?黄色的汤已经不热了,汉堡肉也是冷的。量很少,看这样子应该撑不到中午。 花了三小时排队,只有拿到这些让伊昂大失所望。事前听到的消息跟现实落差太大了。伊昂把香蕉装进褪色的背包,打算留着晚点再吃,此时最上折了回来。 “伊昂,好吃吗?” 伊昂瞪着把道具收进箱形车的男女,摇头说:“不怎么样。” “量呢?” “不够。” “我想也是。普乐多从游民手中抢走公园,他们只是做做样子,假装援助游民罢了。” 最上难得批评,伊昂惊讶地看他。 “你居然会说这种话,真稀奇。”伊昂挖苦他。 “会吗?”最上歪起长长的脖子说。 “出了什么事吗?” “不,也没啊。” “也没啊?之前你还生气,叫我不可以用那种口气说话。” 最上是在模仿自己的口头禅吗?伊昂抱怨,最上露出苦笑。然后他像要甩开伊昂充满好奇的视线似地反问说:“倒是你现在都睡在哪里?你已经不去代代木公园村了吗?” “你管我睡哪。” 伊昂把纸袋扔进普乐多准备的白色垃圾袋里。 受雇于普乐多的年轻人似乎被交代垃圾要立刻收拾干净带回去,他们充满耐心地等待游民吃完。游民里面也有些人向他们抱怨马上就被赶出公园的事,还有餐点都冷掉了。 然而年轻人只是视线低垂,耐性十足地隐忍不语。无论是什么工作,有工作就该庆幸了。这样的状况持续太久了,一旦失去饭碗,很可能连家庭都毁了,接着沦落为一无所有,就像待在这里等待食物发放的游民一样。 “伊昂,告诉我你睡哪又有什么关系?” 最上逼问伊昂。 “我干嘛要告诉你?” “我想要掌握我的观护对象啊。” “我是观护对象唷?随便你。” 想要帮助街童的念头,不是出于最上的自尊心或价值观这类私人感情吗?被任意挑选为观护对象、追踪、观察,真会给人找麻烦,伊昂心想。而且不管再怎么赶,从最上的个性来看,他一定还会跑来确定伊昂的情况。 第二节 伊昂往明治大道的西边走去,不出所料,最上果然从后面跟上来。伊昂不理最上,快步弯进道玄坂。肚子一饱,人就会想睡觉。冬天因为寒冷,睡眠很浅,更是容易困倦,伊昂强忍睡意,爬上通往百轩店的陡坡。 几年前,涩谷的百轩店地区因为再开发案,许多小店被迫拆除或关门。不过后来进行开发案的不动产公司倒闭,工程中断,变成弃置状态。游民和没有签证的外国人任意定居在里面,形成一座鬼城,渐渐变成无人踏入的地区。 千代田稻荷神社前有许多小摊贩,充满了异国混杂的诡谲。速食面、洗洁剂、牙刷、牙签等琐碎的生活用品、不晓得从哪里批来的蔬菜和酱菜、廉价衣物堆积如山地贩卖着。 伊昂穿过摊贩,走进神社后面的小巷。建筑物有一半已经毁坏,住商混合大楼的楼梯还铺着蓝色塑胶布,伊昂跑上楼梯。 三楼有个黑色的门,房间没有任何招牌,但一堆贴纸撕下的痕迹,显得肮脏。最上一直跟到一半,但可能是客气,没有跟到这里来。 伊昂敲了敲房门。 “门没锁。” 女人冷淡的声音传出。伊昂开门进房,里头似乎曾经是办公室,只有约三坪大,摆满了绿色的投币式置物柜。 为了避免置物柜被偷,捆上好几道坚固的铁链,系在打进墙里的楔子上。阴暗的房间里还设有可以放进行李箱的大型置物柜。 这里是以游民为对象的二十四小时投币式置物柜店。街头生活最让人困扰的就是没有地方可以寄放贵重物品。如果带在身上,很容易失窃或遭遇强盗。港区的游民里好像也有人有银行存款,或是租银行保险箱,不过,生活在涩谷街头的男女都把现金和重要物品寄放在百轩店的投币式寄物柜店。 “太慢了,你迟到二十分钟。”坐在店内桌前的老女人埋怨。“我可以去找其他孩子,随便都能找到人代替你。” 老女人上身驼背,但穿着一件时髦的蓝色洋装。稀疏的头发染成橘色,涂大口红,她的手中拿着一根细细的金属棒,啾啾转动着棒上的滚轮摩擦脸颊。 “对不起,我去排食物发放。” 伊昂活用最上平日的训练,乖巧地道歉,他今天上午得到寄物柜店帮忙看店。 如果无人看管,就会有人破坏置物柜的锁偷东西,或赖在店里不走,甚至用店里的插座为手机或游戏机充电,到处是伺机而动的不法之徒。看店只需要一直坐在屋里,虽然酬劳只有少少几百圆,但在寒冷的冬天却是每个人都抢着要的好差事。 “二十分钟是一小时的三分之一呢。不过你没去过学校,也不懂算数吧。” 老女人嘲讽地说,懒洋洋地站起来。 “我懂算数。”伊昂噘起嘴唇说。 “那你的时薪也要扣掉三分之一。这是理所当然的吧?” 老女人继续用滚轮摩擦脸颊说。伊昂指着金属棒问:“那是什么?” 老女人默默地用金属棒滚过伊昂的脸颊。金属的冰冷触感让伊昂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里面有错粒子。” “那是做什么的?” 老女人笑也不笑地说:“皮肤会变得光滑。转一下三十圆,也从你的薪水里面扣。” 老女人把错棒装进金色的袋子,小心地收进黑皮包里。老太婆个头娇小,看似手无缚鸡之力,但传闻她随身携带手枪以防强盗,街坊都叫她“手枪婆”。 老女人离开后,伊昂从背包取出小钥匙和硬币,打开自己租的置物柜。伊昂来置物柜取放东西时,看店的老女人询问他:“我常看到你,要不要在这儿打工?” 伊昂的置物柜里收着漫画和两只银行信封。一个信封装现金,今天的工资也算进去的话,他的总财产就有将近四千圆了。他把靠这类差事赚来的钱,还有最上给他的钱存起来。 另一个信封装着旧报纸剪报,大标题写着〈强制搜查〉。伊昂以前好几次想读,但有很多他看不懂的汉字,读不懂内容。现在或许看得懂了,他拿起报纸时,敲门的声音响起。伊昂急忙把信封收回置物柜并上锁。 开门的是最上。他取下黑色毛线帽,战战兢兢地窥看店里。 “这里就是传说中的置物柜店吗?” “出去啦,我要看店。” “了解。我把话说完就离开。” 最上顺从地举手。他可能是看到伊昂有工作,感到放心吧。然后他添了这么一句:“我想把阿昌叫去我住的地方,你没问题吧?” “我会有什么问题?跟我又没关系。” 最上歉疚地蹙起眉头说:“阿昌因为父母过世:心理快出问题了。我希望他到儿保中心接受安置,可是他怕在那里会被欺负。” 最上所属的“街童扶助会”并非公家机关,无法强制把儿童送进儿保中心。 最上实在是多管闲事。伊昂想是这么想,但没有说话。他知道阿昌心灵很脆弱,他半夜经常哭泣,如果不依靠别人,根本活不下去。 “伊昂跟阿昌只差一岁吧?你不觉得他很可怜吗?” 伊昂开始咬指甲。他没有指甲刀,已经养成了咬指甲的习惯。 伊昂一直没有回话,最上代替他回答:“也不会。是吗?” “是啊。我没什么感觉。而且只要进了儿保中心:心理问题就会解决了吗?” 这个问题一针见血。最上深深叹息,沉默了半晌。 “不,其实我有点担心。虽然也跟辅导员有关,但孩子没有选择权。阿昌很渴望爱,只要有人能够理解阿昌、去爱阿昌,即使缺乏辅导技巧,阿昌的情况应该就可以好转。我要他进去儿保中心,是因为如果不先从改善生活做起,他受到的伤害会愈来愈大。他认定父母抛弃他们兄弟,选择死亡,心理严重受创。” 伊昂耸耸肩:“难道不是吗?” “不,就算是事实,也有微妙的不同。事情并没有那么单纯。” 最上状似愤慨地摇摇头。这种时候的最上会突然变得冥顽不灵,非常麻烦。 “我不懂什么微妙啦。干嘛突然说那么复杂的事?我又不是阿昌。” 伊昂生起气来,最上一本正经地说:“站在阿昌父母的立场来看,他们并不是抛弃孩子,而是认为他们自杀,可以拯救孩子。我想让阿昌知道他误会了。” 伊昂笑了:“你是认真的?你试试看啊。大人在想什么,跟小孩才没关系。小孩绝对不会懂,就算懂了,也没有意义。” 最上眼镜底下的眼睛又亮了起来,似乎产生兴趣,所以伊昂不再说下去。就算最上是“好心的大人”,伊昂也有不想让他涉入的领域。 “最上,不要再讲阿昌的事了啦。我想睡觉了。” 好不容易进来温暖的房间,要是最上一直罗嗦,会让他没办法睡觉。伊昂夸张地打了个大哈欠如此暗示。 “不好意思吵到你。总之我会让阿昌先待在我家,再送他去儿保中心,你不要介意唷。”最上道歉说。 “你以为我会介意?” “有点。”最上笑了。 “为什么?” “世上有一种感情叫嫉妒,不过我想你应该不晓得吧。” “我知道嫉妒,可是我没有那种感情。” “是啊,你对别人没兴趣嘛。” “兴趣?” 伊昂对于被最上任意评断感到不悦。他在儿保中心就已经让这类的大人弄得烦透了。最上也是,假装好心,其实也是在刺探伊昂究竟是什么来历。伊昂加深警戒,他才不要让别人观察连自己都不了解的自我、被任意分析。 “那你又是怎样?” “我之前不是说过了吗?我喜欢伊昂,也喜欢我的父母。我喜欢我妹妹,也喜欢朋友。我有许多喜欢的人,也对他们感兴趣。这就叫作‘依恋’。” 这家伙终于说实话了。伊昂心想,最上等同是在炫耀,即使伊昂扔掉他的相簿,但因为他内心有这种叫“依恋”的玩意儿,建立起来的人际关系是牢不可破的。而我没有这样的人际关系,所以活该被你瞧不起是吗?伊昂再次感到一股说不出的怪异感。 “那你能去爱阿昌吗?连他的爸妈都不要他了,不是他爸妈的你能爱他吗?” “这是个好问题。如果办得到,我是想要爱他,但凭我或许无法胜任吧。” 最上带着叹息说。 “真教人敬佩。”伊昂不爽地撇过头去。“我要睡了,你快点走啦。” 最上会特别照顾阿昌,是他判断阿昌没办法一个人在街头生活吧。的确,阿昌最近经常失魂落魄地蹲在涩谷的街道上,衣服脏兮兮,脸上也满是污垢,难得听他开口说话。可是阿昌只要一碰到最上,就露出哀求的眼神,教人作呕。可以猜出他是在向最上求助,但伊昂对阿昌不感兴趣。 去年秋天,阿昌和小他八岁的弟弟出现在涩谷街头。年纪才国中生左右的少年带着一个幼儿流浪,在游民之间也变成话题。 妈咪们第一代的领袖亚美香立刻伸出援手,把两人带到代代木公园村的纸箱屋安顿。在亚美香询问下,阿昌说出爸妈突然过世,两人被分别安置在不同的儿保中心,他把弟弟救出来逃走的过程。可是都已经是国中生的哥哥却显得惊惧不安,反倒像是依靠着年幼的弟弟。 亚美香体重超过一百公斤,身材魁梧,是妈咪们的领袖。当时是妈咪们的全盛时期,人数多达五十人以上。而且每个人都带着孩子,在代代木公园里形成了一个超过百人的大聚落。 团体一大,在游民之间也特别吃得开。亚美香她们先是在纸板屋里盖了托儿所,与大型食物银行合作,请他们送来婴幼儿食品。此外也和区公所谈判,让年长的孩子可以去公园村附近的公立小学就读,并在饮水区设置淋浴间,活跃地推行各种活动。 然而某一天却出事了。阿昌出门寻找食物的时候,弟弟被警方带走,从此下落不明。阿昌的弟弟一定是被安置到儿保中心了,却没有办法得知是哪里的机构。半年以后,总算调查出来,而且是最上他们的团体帮忙查到的。 听到弟弟人在北海道的机构,阿昌哭着说再也见不到弟弟了。此后他整个人就变了样,离开妈咪们,开始在街头游荡。 妈咪们是有孩子的女游民团体,身为少年的阿昌待起来并不自在。去年年底爆发的内部权力斗争更是推波助澜。领袖亚美香被新来的年轻女子凯米可赶走了。 亚美香具有社会发言力,也上过电视,是个名人。但因为出锋头,背地里似乎也招惹了不少闲话,像是她只会装模作样、作福作威,其实是个有钱人、偏袒自己的手下等等。 相较之下,凯米可才十九岁。十三岁离家出走后,她就一直在涩谷闯荡,人面广,在年轻女人之间也很有威望。一眨眼之间,妈咪们就落入凯米可的掌握,成员也一口气年轻化。听说追随亚美香的团体迁到浅草一带去了。 准备回去的最上回头说:“伊昂,我有个问题想问你。你为什么要逃离儿保中心?是因为有人欺负你吗?” “不是。”伊昂摇头。 “我想也是,那你有什么烦恼吗?” “没有。”伊昂马上回答。 即使经验过饥寒交迫或酷暑难耐的生活,伊昂也从来没有感觉过心里难受。他默默不语,最上说了:“不好意思打扰你了,下次再见吧。” 就在这个时候,店门猛地打开,一个年轻女人冲进来,迎面差点撞上最上。令人吃惊的是,这个人正是妈咪们的新领袖凯米可。 第三节 一头染黄的长发已经从发根开始变黑,眉毛剃得一干二净,眼周画上蓝色眼影,这样的凯米可看起来就像某个新品种动物,可是那张白皙的脸蛋非常漂亮,有如白煮蛋一般。 正好想着凯米可的伊昂因为这个巧合而吃惊,但他没有表现出来,低头看漫画。老太婆才刚叮咛过他,漠不关心是置物柜店的基本守则。 “你好,好久不见了。” 最上再次取下毛线帽寒喧。对方是妈咪们的首领,得从她身上问出情报,所以最上的态度很谦恭。而且凯米可不会去排队领食物,很难看到她的身影。 “你是谁啊?”凯米可的表情有些吃惊。 “我是街扶会的最上。”最上把“街童扶助会”简称为“街扶会”。 “哦,你啊。我想起来了,之前拿过你的名片。” 凯米可点点头。 “是的。最近妈咪们情况如何?” 凯米可把裹着紧身牛仔裤的屁股坐到桌上,从黑色夹克口袋里掏出香烟。她用红色塑胶打火机点火,叼着烟,从正面盯着最上吐烟。最上状似害羞地俯下脸去,伊昂没有漏掉看这一幕。他觉得自己发现了最上的弱点,忍不住开心。 “之前的成员全部离开了,现在都是些年轻女孩。这些莫名其妙怀孕的女生,也没发现肚子大了,还忘记跟男人捞笔钱,全是些傻不愣登的蠢女孩,想到就教人火大。” 凯米可的声音低沉沙哑。虽然有些刺耳,却是种肖似涩谷街头喧嚣、令人有些怀念的嗓音,听起来很舒适。伊昂心想,那真是不可思议的音色,侧耳聆听着。 最上一副坐立难安的样子,把手里的毛线帽折来折去。他有很多话想告诉凯米可,也有很多问题想请教她,但凯米可非常冷淡,令他觉得焦急吧。 “小孩子只要跟母亲在一起,至少可以避免最主要的危机。妈咪们的活动对我们来说非常珍贵。” “我们又没有在做什么活动。” 凯米可扬起嘴唇两端,露出魅力十足的笑容。最上一开口说“可是”,凯米可马上伸手制止。 “我们没有家,所以才相互扶持过活。亚美香那时代都是以在街头养育孩子为主,但我们还年轻,危险的不是只有孩子而已。咱们可不想被男人袭击,所以也会注意这部分。有时候也会有些游民集团跑来说要保护我们,但谁要他们鸡婆?搞不好那才是引狼入室呢!再说,你刚才说小孩子只要跟母亲在一起就不会有危险,这个想法太天真了。生下不想要的孩子的母亲,如果觉得孩子碍事,就会扔掉孩子,或者是虐待他们。生在这种世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不全是女人的责任。” 最上一脸严肃地点点头:“我认为你说的很对。” 真的吗?凯米可狐疑的眼神盯着最上。 “对了,你知道一个叫阿昌的孩子吗?” “知道,亚美香照顾过一阵子的孩子吧。他怎么了吗?” 凯米可摸着嘴唇旁边问,那里有颗小粉刺。 “我们打算安置他,让他进去儿保中心。他以后不会出现在涩谷了,请不用担心他。” “谁会担心他啊?我担心的只有妈咪们的成员而已。” 这话凯米可说得魄力十足,最上像是被吓到了,嘴巴半开。看到最上被驳倒,伊昂痛快极了。可是最上紧咬不放地说:“我很难得看到你,明知道冒昧,还是想请教你一些问题,可以吗?” “免谈。”凯米可斩钉截铁地说,叼着烟往可以放行李箱的大置物柜房间走去,然后“碰”地一声关上门。里面的房间也是让游民更衣的地方,她大概是放着衣服在那里吧。 “爱打听的最上,活该。” 伊昂笑道,最上难得动怒了:“这是我的工作,你不要多嘴。” 店门打开,一个穿西装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他直直地走到里面的置物柜,盯着拿出来的手机看。外表像是上班族,但会把手机寄放在置物柜,证明他是一个游民。露宿街头的话,手机和现金等值钱的东西随时都有被抢个精光的危险。 “我好像惹凯米可讨厌了,先回去好了。有机会再见吧。” 最上重新戴好毛线帽,无声无息地离开寄物店。 最上一走,凯米可便从里面冒出来。她手里拿着厚重的羽绒外套和白色帽子。这几天气温一直很低,她是来准备冬衣的吧。 “那家伙呢?”凯米可顶了顶尖细的下巴问道。 “回去了。” 凯米可轻轻点头。伊昂看着她画成蓝色的眼睛,心想她看起来很精明。那双带褐色的聪慧眼睛转个不停。 “手枪婆会来吗?” “为什么叫她手枪婆?” “因为她有枪啊。”凯米可满不在乎地答道。 “真的吗?为什么她有枪?” “不晓得。”凯米可耸耸肩。 如果传闻属实,手枪是装在老太婆的那只皮包里吗?伊昂有点兴奋。凯米可把她那双画得蓝蓝的眼睛凑近伊昂面前说:“我问你话啊。手枪婆会不会回来?” 伊昂觉得害羞,别开视线说:“会啊,中午换班。” “还有三十分钟唷。我有事要跟老太婆说,在这里等她好了。” 凯米可仰望墙上的电子钟,十一点半。能够待在暖和的地方,也只剩下三十分钟而已了。 “你的快活时间一眨眼就过了呢。” 凯米可察觉伊昂的失望,哼哼鼻子笑道,但伊昂不觉得不舒服。凯米可就像刚才那样,小巧的臀部坐在桌上。她擅自拿起伊昂的漫画,随手翻看了几页,然后嫌无聊似地扔回桌上。 “听说普乐多公园的食物发放很寒酸?去的人都在抱怨,日子真不好过呢。” 凯米可呢喃着点起香烟。烟的味道让置物柜前看手机的男子羡慕地回过头来。凯米可无视男子,豪迈地吞云吐雾。 “对了,刚才忘记跟那个小哥说,听说有几个小孩聚在市场那里。现在已经不是亚美香当家了,所以咱们妈咪们绝对不会收留他们。下次你遇到那个小哥帮我转告一声吧。咱们这儿光是刚出生的婴儿就有三个,吃不消呐。” “我会转告。” 伊昂答应,却又纳闷下次见到最上的时候,自己还会记得这件事吗?没兴趣的事,伊昂总是马上就忘记了。 最近百轩店的国际市场有年幼的街童出没,伊昂也听说了。 小孩子的话,会被警方保护,见一个抓一个,扔进儿保中心。可是因为他们的做法太机械化,让最上他们不得不在事后奔走处理,清查哪个孩子进了哪家儿保中心、受到什么样的对待?从儿保中心逃脱的孩子时有所闻,而巧妙逃离警方猎捕的聪明小孩也增加了。就像伊昂和过去的凯米可那样。 机构里虽然有食物和床铺,但不能说就是安全的。在那里会受到严格的规范束缚,被大人问东问西,除非极为小心,否则还会遭到同伴欺凌。有些时候,甚至在街头自由生活还能活得比较久。 “对了,最近都没看到你,你都睡在哪里啊?” “一个好地方。”凯米可做出用拳头轻敲伊昂脑袋的动作。 “就快入冬了,你自个儿要小心啊。街上没一个地方是安全的。或许你也跟阿昌一起去儿保中心比较好。趁着还能进儿保中心,要把握机会啊。” 只有十七岁以下的青少年才能进入儿保中心,但伊昂激烈地摇头。 “我不想去。” 凯米可交抱起双臂:“我知道你不想去的心情,可是单独一个人生活太危险了。” 伊昂发现凯米可左右手的手根部都各有一个字母的刺青。右手从小指到拇指分别是I LOVE,左手从拇指开始是ChEMI。字的方向是朝着对方。 伊昂被那微微晕渗的字母排列迷住了。 “那是什么意思?” 凯米可瞥了自己的手指一眼,以沙哑的声音答道:“I LOVE ChEMI,我爱凯米可的意思。” “你自己刺的?” 凯米可耸耸肩:“怎么可能?去神泉的刺青店刺的。我生小孩的时候,就决定从今以后只爱我自己。是那时候的纪念。” 这跟最上说的“依恋”是同样的意思吗?可是最上说他喜欢父母、妹妹和朋友,却没有说他喜欢他自己。 伊昂也从来没想过喜欢自己。自己就是自己,没有喜欢也没有讨厌。反倒是一想到一生都得带着这样的身心活下去,就觉得烦死了。 伊昂完全无法理解不惜在手指上刺青,也要主张喜欢自己的凯米可。凯米可一定是不同于自己和最上的不可思议生物。 “你不喜欢自己的小孩吗?” 凯米可懒洋洋地回答:“喜欢啊,毕竟是自己生的嘛。” 伊昂无法克制要追问:“可是你只爱你自己吧?” 凯米可穷于回答似地想了一下,正准备要开口的时候…… 第四节 “喂,我说,” 突然有人出声打断两人的对话。是刚才就一直待在这里的西装中年男子。 “拜托一下,几分钟就好,可以让我用那边的插座充电吗?我刚才收到很重要的简讯,可是电池没电了,让我看一下那封简讯就好。” 凯米可像在考验伊昂似地望向他。伊昂当场摇头:“不行。我就是被雇来盯着的。” 西装男双手夹着手机,做出膜拜的动作:“五分钟就好了,不,三分钟就好。我的小孩传简讯给我,他今天生日耶。不赶快回信给他,小孩不是很可怜吗?他说他现在在学校,是下课时间。这种时候如果马上收到回复不是会很高兴吗?所以一下子就好了啦。一分钟、一分钟就好,拜托!” 置物柜开一次一百圆。男子舍不得多花置物柜的钱,连暂时关上柜门,去便利商店充电都不肯。 “大叔,死了这条心吧。规定就是规定。”凯米可斩钉截铁地说,男子的表情僵住了。 “你们也未免太一毛不拔了吧?” 伊昂感到不愉快,厚脸皮的大人最难缠了。 “一毛不拔的是谁?你充电的话,就等于是偷电好吗?” “说得那么夸张,借一下罢了,就优待一下嘛,拜托啦。” 男子眼眶泛泪,凯米可用力摇头。男子吼了起来:“搞屁啊!小孩子嚣张个什么劲!不知变通,看了就有气!通融一下是会死啊!” 男子把原本放在置物柜里的东西粗鲁地塞进纸袋,愤恨不平地离开店里。老旧的门被猛力甩上。 “白痴啊,还假哭。”凯米可骂道。“那种人你要特别当心啊,在街上碰到会遭到报复的。” 妈咪们应该被男人们袭击过许多次。心存恶意的人会刻意挑选妇孺这些弱者泄忿。伊昂也好几次被酒醉的游民找碴,差点挨揍。今早想要插进食物发放队伍的金城也是把伊昂这些孩子置于自己的支配底下,如果反抗,他就任意踢打。 暴力不是只在游民之间横行。就连有家可回的人,也会拿弱小的游民当作发泄的对象。他们专挑一个人睡在路上的游民,已经有好几十人因此丧命了。如果遭到围攻,游民毫无招架之力;一旦疏忽大意,也会有一个人就冷不防出手攻击的情形。街头很自由,却也危机四伏。 “我回来了。” 手枪婆回来了。她手中看似沉重的黑色尼龙袋里好像装着煎饺之类的食物,整个房间弥漫着蒜头味。老太婆看到凯米可,一张脸变得开心极了。 “这不是凯米吗?好久不见了。” “阿姨好。” 凯米可坐在桌上,摇晃着两条腿。手枪婆叫伊昂走开,坐下后随即取出错粒子棒,开始摩擦皮肤。 “妈咪们怎么样?”老太婆问凯米可。 “大家都还活着。” “真了不起的生命力。” “年轻嘛。” 凯米可哈哈大笑。伊昂耐性十足地等着,手枪婆这才想起酬劳这回事似地,取出被手垢沾得泛黑的钱包,把八枚百圆硬币丢到伊昂掌心。 “时薪三百,所以是九百。可是你今早迟到,所以扣一百,总共是八百。错棒按摩今天就算你免费好了。” 伊昂抓起钱币。 “真小气,一百圆而已,就给他嘛。他也算是店里的客人啊。” 凯米可笑道,但手枪仿佛没听到,再次拿起错粒子棒。 不过伊昂不在乎。半天赚到八百的话,就可以去便利商店吃杯面,晚餐甚至可以买便当,还可以向街头的漫画小贩买到几本中古漫画。 “这孩子不错唷,他刚才把缠着要借插座充电的大叔赶走了。” 凯米可说,手枪婆皱起不自然的枣红色眉毛说:“因为是小孩才会被看扁吧。” 伊昂内心一凉,担心会不会被开除,凯米可笑了:“老太婆一样也会被看扁啊。” 手枪婆不晓得是不是回心转意,指着电子钟对伊昂说:“你有手表吧?明天继续过来吧。不过九点没来的话,我就要换别的孩子了。” “谢谢,我一定会来。” 伊昂没有手表,但靠着户外光线可以看出大概的时间。这下子明天也能活下去了——他放下心来。 凯米可和手枪婆似乎在商量什么事情,压低声音交头接耳。似乎忘了伊昂的存在,看也不看他。 伊昂跑出置物柜店。早上还是晴天,却在不知不觉间变得乌云密布,气温低得仿佛随时都会下雪。可是伊昂心头雀跃不已,一点都不在乎。 他朝中心街的方向跑去,进入有认识店员的便利商店。他请店员倒热水,吃了杯面,顺便买晚餐要吃的便当。然后在背包发现早上收进去的香蕉,开心极了。还在店门口的垃圾桶里挖到两本漫画杂志。真是太走运了。 伊昂回到百轩店的市场。千代田稻荷神社的范围从短短的参道到前面的小广场全被摊贩挤得水泄不通。看不出国籍的顾客以一圆的单位砍价,也有人家在乌龙面和韩国煎饼的摊子前,热闹滚滚。 伊昂走到角落卖漫画和杂志的摊贩,把捡到的漫画杂志亮给老板看。老板默默地递出两枚十圆硬币,把杂志直接搁到台子上。一定是用一本五十圆的价格再卖出。伊昂把收下的二十圆放进口袋,开始专注地挑选台子上的漫画。 忽然间他觉得有人在看他,抬起头来。两个小学生年纪、一身肮脏破烂的小男生一脸羡慕地躲在鸟居后面看着伊昂。好像是凯米可说的小孩,不过伊昂马上别开视线。 第一节 伊昂穿过旧东急百货的住商混合大楼旁,往松涛方向走去。松涛是有许多豪宅的高级住宅区,是涩谷的游民绝对不能踏入的地方。万一有人报警就麻烦了。虽说外表有些肮脏,但伊昂还是少年,他有自信不会遭识破是游民。 时间的自由、空间的自由。活在一切的自由之中,反过来说,也等于是过着无根浮萍般的日子。让天候、环境等运气因素牵着鼻子走,被动的生活当中,游民逐渐染上相同的色彩——认命与悲哀的灰色。 总有一天,自己也会变成那样吗?伊昂看着肮脏的指甲想。但独自一个人的自由生活,是任何事物都难以取代的,他觉得阿昌那种悲叹与孤独都跟自己无缘。 干脆就像凯米可那样,也在手指上刺青如何?要刺什么样的字才帅呢?伊昂完全不懂英文,下次见到最上的时候问问他好了。他也很好奇那个正经八百的最上会有什么反应。 伊昂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明天的打工差事有着落,今天还见到凯米可,聊了几句。然而与那种亢奋的情绪相反的疲累悄悄而至。是因为在大寒冬里天还没亮就去排队领食物的关系吗?伊昂处于慢性的营养不足,跟同年纪的少年相比,体力逊色许多。 伊昂拖着逐渐沉重的脚步爬上松涛的坡道。偶尔会有不知名的高级外国车行经身旁。没有行人,冬季的住宅区寂静无声。 伊昂绕过锅岛松涛公园的池塘,走向山手大道那一侧,前面一栋粉红色的花稍建筑物就是伊昂的秘密基地。 建筑物有个模仿蜗牛壳般的古怪圆顶屋顶。在高大的围墙遮蔽下看不见全貌,但偌大的土地种满树木,是一栋相当大的建筑物。 溜进里面的时候,伊昂看见掉在庭院的招牌,才知道这栋建筑物叫什么名字。 涩谷宫殿——招牌生锈了。 树木似乎也很久没有人修剪,围墙上藤蔓遍布,树木一片葱笼。庭院的草皮脱落,裸露出黑土,回车道的柏油路上长着荠菜。门上挂着一块牌子,拒绝来者似地大大地写着“非关系者禁止进入”,并缠上好几层粗重的铁链,以免不法之徒任意打开。 伊昂不着痕迹地观察周围,确定没有人后,抓住围墙攀了上去,然后迅速地往下跳到庭院堆积如山的落叶堆。 涩谷宫殿是东京举办奥运时落成的古老建筑物,直到五年前似乎都还作为婚宴会馆使用。听说是以高级住宅区里的古怪婚宴会馆的特色搏得欢迎,但后来发现它不符合耐震标准,建筑物被禁止使用,决定拆除。 由于经营公司倒闭,长久以来它遭弃置在原地。就跟百轩店一带一样,在东京,因计划受挫而遭弃置多年的土地和建筑物一年比一年更多。 伊昂把枯叶踩得沙沙作响,绕到后面去。一楼的玻璃几乎都破光了。他轻易打开厨房后门,进入屋内。厨房的水和瓦斯都停了,但架上的餐具只是蒙了薄薄的一层灰,整齐完好地留在原处。 伊昂穿过宴会厅。宴会厅是最大的房间,鲜红色的椅子和白色的桌子都还在,天花板上吊着好几盏粗俗的仿水晶灯照明。舞台旁边保留有蛋形的小电梯,可以让新郎新娘一起从楼上登场。 穿过拆除的门到走廊,两侧各有三间小休息室,伊昂走进最前面的一问。那是间六张榻榻米大的和室,铺着地毯。伊昂把毛毯和水带进这里,布置得妥妥贴贴。只要忍耐一下灰尘味,柜子里面大量的坐垫也可以拿来御寒。 没看到被人侵入的痕迹,伊昂松了口气,把背包放到地毯上坐下。十二月的太阳一眨眼就沉没了,但天色还有点亮。冬夜又长又冷,他打算天一暗就入睡。露宿街头的人都喜欢聚在一块儿,是因为害怕黑暗中不晓得潜伏着什么,可是伊昂不在乎。 吃完便当后,用手电筒看会儿漫画,困了就阖眼,然后醒来就是早上了。明天的早饭用剩下的便当跟香蕉解决就行了。重点是,伊昂想快点看漫画。他拿坐垫当枕头,横躺下来。 第二节 伊昂觉得好像听见人的脚步声,反射性地爬起来。可能只是心理作用,但这是栋废弃屋,就算有人闯进来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事实上伊昂第一次进来的时候,典礼会场就是一片混乱。宴会厅的椅子被粗鲁地扫到一处,墙上封死的玻璃窗也破了好几片。 是谁?伊昂打定主意,如果对方也是游民,就奋战到底。这栋涩谷宫殿是他先发现的,他有占有权。不过还有其他必须提防的事——有许多以犯罪为乐的集团只要发现无人的建筑物,就会四处放火。 伊昂蹑手蹑脚地走到声音传来的大厅。大厅就是蜗牛形圆屋顶的部分,与正面玄关相连,因为有圆屋顶的挑高空间,充满开放感。前来赴宴的客人都在这里喝饮料,等待进入会场。右边有通往庭院草地的阳台,左边是大大的白墙。墙上原本似乎挂着一幅巨大的画作,留有黑色的框痕。 没有人,也没有人活动的气息。伊昂松一口气,望向墙壁,登时吓得整个人怔在原地。白墙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画上了一幅巨大的图画。早上还没有,所以是伊昂去排食物发放到置物柜店打工的期间有人闯进来画上去的。 那幅图画对伊昂造成了巨大的冲击。有伊昂的胸脯那么大的右手和左手各别捧着一个婴儿。手很粗壮,应该是男人的手吧。右手写着“铁”,左手写着“铜”。放在右手的婴儿是红色的,面朝左边,左手的婴儿是黄色的,面朝右边。面对面的一对婴儿像胎儿般蜷缩着。 “铜铁兄弟。” 伊昂呢喃,全身无力蹲了下去。这是从机构逃走之后五年的岁月里,一次也没有经验过的灵魂危机——不,灵魂欢喜地造访了。伊昂想起自己也有在意的人。不是喜欢也不是爱,甚至无法用任何字眼去定义那个巨大的存在。就是铜与铁这对双胞胎兄弟。 比伊昂年长三岁的铜与铁就像同一个人。他们是同卵双胞胎,就像一个人照镜子般,从齿列到左颊的黑痣位置都一模一样。他们会以无法分辨的相同音质,几乎同时说出同样的话。 “铜,铁,你们在哪里?” 伊昂压抑着激烈的心跳,在会场里面四处奔跑。宴会厅、阁楼、储藏室、员工室。他打开所有的门,寻找那对兄弟。他们终于来接他了吗?带着孤独基因的自己,是多么地憧憬、向往着那对完全相同的双胞胎兄弟啊! “铜、铁,在的话出来啊!你们是来接我的吧?” 伊昂大叫,声音却空虚地在废墟里回荡。太阳转眼间沉没,会场坠入黑暗之中。 伊昂用手电筒照亮图画。没有错。那对兄弟在此地留下这张图,表示他们迟早会来跟他会合。这张图是不是指示他,叫他在这里等? “我等,我会在这里等!” 伊昂朝着黑暗大叫。一关掉手电筒,发现只有自己一个人置身黑暗之中,伊昂突然怕了起来。他从来没有这样过。 伊昂冷得发抖,没有吃便当,没有读漫画,也没有入睡,只是全心全意地等待着什么事发生。 如果是铜与铁兄弟,一定会在现身之前给自己某些信号。像是用小石子丢玻璃窗,或是把影子投射在墙壁上。 进入儿保中心之前待的房子不也是这样吗?喜欢恶作剧、吓人,调皮捣蛋的铜铁兄弟,是伊昂这些“兄弟姐妹”的领导者,也是教导他们如何应对大人的导师。 “大人有三种:好心的大人、坏心的大人、不好也不坏的大人。好心的大人难得一见,碰到坏心的大人要马上开溜。可是最折磨我们的,是不好也不坏的大人。而且这种人特别多,绝对不要相信他们,总之要彻底看透大人。唯有这样,我们才能活下去。” 铜与铁兄弟同声再三强调。两人的话每一字每一句都相同,就像练习过似地同时出声。 伊昂等人一边专心聆听,一边看着两人纳闷:谁是铜?谁是铁?可是渐渐他觉得这不重要了。两个人都是铜,两个人也都是铁。 而且就算问他们,他们也不肯好好回答。问其中一个:“你是铁吗?”那个人会应道:“是啊,我是铁。”然后另一个人就会笑:“上当啦,我才是铁。”如果再问:“那你是铜吗?”两人就会同声回答:“不是,我们不是铜,我们是铁。” 铜与铁兄弟是伊昂等人的憧憬。每个人都关注着他们,迫切期待着他们能跟自己说话。看着他们两人,会为那种过度完美的相似而陶醉,甚至感动到无法入睡。 如果铜与铁各只有一个人,一定就没有那种魅力与魄力了。正因为是两个面貌与人格完全相同的人,所以他们才是如此惊异、完美的存在。他们的话是绝对的,所以“兄弟姐妹”都听从他们。 啊,铜和铁还是一模一样吗?如此相似的两人是人类的奇迹——伊昂内心的憧憬又复苏了。想起两人同声说话的模样,伊昂紧紧握住身上一层又一层的衣服,身体情不自禁地扭动。他无比渴望见到铜与铁,他无比渴望沐浴在他们的影响力之下。 伊昂一整晚都绷紧神经,不放过丝毫动静。听到一点细微的声音,他就冲出房间,在漆黑的涩谷宫殿里四处摸索。 夜晚的宫殿很可怕,黑暗的走廊尽头像是有什么伫立着,漆黑的天花板底下也似乎有什么潜藏,破掉的玻璃窗外头传来的声音,是什么东西发出来的?竖耳静听,就可以听见各种声音。风?或是猫狗?还是未知的什么? 伊昂怕得浑身发抖。这是在过去的街头生活中从来没有过的,过去伊昂怕的只有坏心的大人,所以夜晚的黑暗反倒是安全的帷幕。 可是今天的伊昂害怕潜藏着神秘之物的黑暗。绅秘之物,他觉得这个世界就是那样的东西,自己为什么活着?为什么在这里?要往哪里去?全都是不知道的事。这让伊昂痛苦地感受到其实自己根本不明白任何事。 铜与铁兄弟化身图画现身的瞬间,伊昂改变了。就像退化成活在充满恐惧的世界里的幼童一般。 伊昂与铜铁兄弟离别,是在八岁的时候。后来究竟过了几年?伊昂现在十五岁,所以他们已经七年没有见面。大他三岁的铜铁兄弟应该十八岁了。 七年前,伊昂这些“兄弟姐妹”突然被拆散,被安置到日本各地的儿保中心。伊昂和一个叫塞勒涅的“姐姐”一起被安置到东京市中心东部的一家儿保中心。那是在市中心一家还算大的儿保中心,有好几千名儿童住在那里。 每一家儿保中心都民营化了,为了获得政府援助,都拼命做出绩效。所谓绩效,最重要的就是彻底删减经费,次要的才是贯彻儿童保护。 删减经费的另一个说法,就是所有的一切都是匮乏的——无论人力、金钱、时间或爱都是。所以保母、教官、心理谘询师也都不够,儿童被要求忍受酷热与寒冷,总是饿着肚子。虽然可以接受义务教育,但教科书是轮流使用,文具也不够,生活中完全接触不到游戏机、电脑和手机。 所谓贯彻保护,就是防止儿童的不良行为和逃脱,无论如何要让他们从儿保中心毕业。因此儿童受到彻底的管理,如果被发现抽烟、吸毒、喝酒、男女交往等不良行为,当天就会送进未成年监狱,反抗也是一样。 过了十七岁,就能顺利从儿保中心毕业,可是毕业生不会操作电脑、没有手机、未经任何训练就被丢进社会,所以能够找到工作的,只有运气非常好的一小撮人。因此也有很多人就这样变成游民。 没有人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孩子落入了这种处境。人们开始注意到弃养问题与虐待情事增加时,所有的一切都荒废了。 “姐姐”塞勒涅立刻就和年纪稍大的少女一起逃脱了。她后来去了哪里,伊昂完全不晓得。应该跟凯米可一样,在某个城市过得好好的吧。关于塞勒涅的记忆,就只有她是个短发、比自己年长的女生而已。就算现在碰到,也一定认不出彼此。 塞勒涅逃脱时没有带伊昂一起走,是因为伊昂年纪还小吗?当时伊昂怨慰地想,如果是铜与铁兄弟,就绝对不会抛下他。伊昂花了两年的岁月,终于成功自力逃脱。 第三节 迟来的黎明终于造访,橘色的朝阳从破损的玻璃窗探出头来。残余在枯草皮上的白霜反射着朝阳,晶莹闪烁。 伊昂因为寒冷和睡眠不足而累坏了,即使如此,他还是非去确认不可。他必须在变得明亮的涩谷宫殿四处查看,寻找两人来过的痕迹。 朝阳中可以清楚看见地板上的灰尘,一样宛如皮膜般薄薄地积着一层。伊昂纳闷,两人明明应该来过的。 伊昂借着从圆顶天窗射进来的光线仔细察看墙上的图画。以油漆画下的粗犷线条,与最近在公共建筑物或地下铁四处涂鸦的团体的画风相似。不过上面画的,毫无疑问是铜与铁这对兄弟诞生于世的故事。强壮、帅气、温柔,完美地一分为二,是同一颗受精卵的证据。能够亲眼看见他们,是幸福。 离开房子以后,伊昂一次也没有碰过像铜铁兄弟那样出色的人。两年前,他听说新宿中央公园有对双胞胎少年游民,便前往查看。他花了半天寻找,结果完全不是。那对双胞胎已经年过二十,而且长得不怎么像。是异卵双胞胎。 “你们就是全然的完整。” 伊昂以肮脏的手轻轻抚摸墙上两只手捧着的两个婴儿,然后朝着图画大叫:“我在这里!” 伊昂吃着凉掉的便当寻思着。既然铜铁兄弟昨天上午出现在这里,那么今天的打工或许不要去比较好。可是如果今天没去,手枪婆一定再也不会雇用伊昂了。放弃在置物柜店看店这种安全又轻松的打工机会实在可惜。 今早是今年冬天最寒冷的一天。没有过期、不是从垃圾桶捡回的便利超商便当,是难得尝到的美食,但白饭冷透了,变得像冰块一样。伊昂勉强把饭咽下去,但因为吃了冷冰冰的白饭,身体冷到止不住哆嗦。这样一来,就会想待在置物柜店里暖和身子。伊昂决定去打工。 伊昂从背包里取出捡来的油性麦克笔,下定决心,在两人的画之间画了个小小的人,旁边写上“伊昂在这里”。 这样一来,即使两人在他不在时前来迎接,也可以知道伊昂看到了他们的讯息,会在这里等他回来。 伊昂放心离开涩谷宫殿。他翻过围墙,到公园洗脸,接着穿过住窀区赶往置物柜店。涩谷的街道才刚醒而已,他看到好几盏彻夜营业的店铺霓虹灯还亮着。 伊昂穿过百轩店的国际市场。许多摊贩盖上蓝色塑胶布,并且在上面缠了好几道铁链,免得有人偷走器物。 角落的摊子底下伸出小孩子穿着帆布鞋的脏脚。是昨天看到的街童钻到里面去睡觉吧,他们年纪比伊昂还要小,一定是从儿保中心逃出来的。 街童如果能加入公园村的流浪汉社群,应该勉强可以生存。就像过去的自己那样。 游民的大型聚落会有许多人捐赠物资,也有义工前往。每天一次,同伴会自己煮饭分发食物。有些人的帐篷里面甚至还有电暖器,也经常互借生活用品。公园村进行自治,只要守规矩,是个很安全的地方。 游民的种类五花八门。有些人只是没有家,住帐篷通勤上班;有些人在帐篷里工作—也有些人有家,却因为某些苦衷而露宿街头。 当然,也有许多境遇更为悲惨的,像是因为没有家而失去工作,钱也用光,只能在街上徘徊的人。而像伊昂那样从小就无处可去,理所当然没有家的年轻人也愈来愈多了。 因此年轻的凯米可才会取代亚美香抬头,像最上那种投入街童救助活动的年轻人也增加了。 “等一下!”突然有人叫住伊昂。伊昂停下脚步朝着声音方向看去。是另一个街童,年约十岁,身上只穿着黑色运动服,在清晨的低温中冷得直发抖。 “干嘛?” “欸,你也没有家吗?” “我有家。” 伊昂没有撒谎,他有涩谷宫殿。而且他也和铜铁兄弟约好在那里会合了。一股喜悦涌上心头,伊昂忍不住微笑。他没有注意到少年羡慕的表情。 “你家有家人吗?” “没有。”回答之后,伊昂摇头:“不,有。” 铜铁兄弟是“家人”吗?和最上表情镇静地谈论的父亲、母亲和妹妹一样吗?不,不一样——伊昂心想。他们两个不是“家人”,也不是朋友,跟塞勒涅或米涅拉那些其他的“兄弟姐妹”也不一样。无论如何,他们两个对伊昂而言是绝对的。 “不,没有。我没有家人。” 伊昂再次以激烈的口气否定,少年似乎被搞混了,有些害怕地看伊昂。不过他又客气地问:“我们也可以去那里吗?” “不行。”伊昂当场回绝。 结果一道尖厉的声音响起:“小气!” 刚才躲在摊子底下、只露出帆布鞋的少年爬出来叫道。他也穿着一样的黑色运动服,光脚套着帆布鞋。脸颊冻得都脱皮了,耳朵通红,是冻伤的症状。 两人发型不一样,所以伊昂之前没有发现,但仔细一看,长相和身材都很像,或许是双胞胎。伊昂羡慕得胸口都发疼了。 “你们是双胞胎?” “是又怎样?” 后来出现的少年不快地答道。这边这个个性似乎比较强悍,铜铁兄弟不是哪一边怎么样,而是两人都一样强悍、两人都一样温柔。失望的伊昂不屑地说了:“没怎样。” 伊昂就要离开,先开口的少年道歉了:“对不起,我弟被逼急了。” 这里哪一个人没有被逼急?伊昂在内心骂道,但没有说出口。两个人会一直待在这里,捡人家掉的食物,或是接受别人的施舍活下去吧。再过不久,就会被坏心的大人殴打,喂毒染上毒瘾,变成大人的手下。伊昂觉得自己没有变成那样,都是因为有铜铁兄弟教他。 “欸,教教我们吧。我们该怎么混下去?” 哥哥追上来问。伊昂回头:“回去儿保中心啦。” “绝对不要。”哥哥的口气显露出顽固的个性,斩钉截铁地说。“我们再也不想挨揍了。” “那就随你们爱怎么样吧。” 听到伊昂的话,哥哥死心似地垂下目光。可是伊昂觉得哥哥说“弟弟被逼急了”的表情,透露出一种兄弟同在的喜悦。伊昂想起阿昌牵着弟弟时满足的表情:心里一阵不爽。他不想认同他们那种血缘关系。他只能容许铜铁兄弟的完美。 伊昂总算逃离儿保中心,是十岁的时候。 约五坪大的房间里,有二十张层层叠叠的床铺。书桌只有教室有,根本没人念书,也没有可以放置个人物品的置物柜,所以重要的东西总是随身携带。 霸凌与暴力理所当然地在孩子之间横行着。状况很严酷,弱肉强食的构图成了常态。 员工和保母,所有的人都对此视而不见。伊昂最为痛恨的,就是儿保中心那种“不好不坏”的大人。嘴上对孩子甜言蜜语,却又叹息着无法违背上司的命令,暧昧不明的一群人。 好心的大人难得一见,坏心的大人是敌人,不好不坏的大人最该当心。伊昂的脑中,铜铁兄弟教导的“不要相信大人”的警告不停在脑中回响。 所以伊昂从来没有对任何一个职员或教官敞开心房,就算不受他们疼爱也无所谓。其他的孩子因为太想念爸妈,很多人会为了获得儿保中心的职员关爱,讨他们欢心,但伊昂瞧不起那样的孩子。我不一样,我不需要爸妈。因为儿保中心只有“不好不坏”的大人。 第四节 伊昂跑上神社后面大楼的阶梯,打开置物柜店的门。戴着老花眼镜的手枪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她正在看随身电视,但似乎不想让伊昂看到,匆匆关掉画面。把只有薄薄口袋书大小的电视丢进黑色皮包里,埋怨说:“来得这么早,才七点半。就算早到了,我也不会多给你薪水。” “没关系。我不想迟到,所以早来了。” “说得这么了不起,其实是怕冷吧?早看透你是想来这儿取暖了。” 手枪婆笑也不笑。她拿出爱用的错棒,但没有摩擦脸颊,而是在皱纹遍布的掌心上滚动着。 “阿姨,我可以在这里待到上班吗?”伊昂客气地请求说。 “不行。地下街的铁门应该开了,你去地下街或便利商店打发时间吧。” 手枪婆二话不说地拒绝。 几年前开始,便利商店就采行时间制,入店以后二十分钟内就得离开,不能待太久。而地下街被一群活在地底的年轻人集团“地下帮”给盘踞,外来者马上就会被赶走。 伊昂双手合掌恳求说:“求求你,我没有表,怕超过时间。” “车站不是有电子钟吗?” 伊昂不想在宛如冰冷铁箱的车站等待。尤其最近站方为了避免游民和流浪汉入住,不管是铁门还是窗户都关得紧紧的,宛如要塞一般。因为有强盗出没,进驻的商店也消失了,几乎所有的车站都成了只剩下自动售票机的无人站。也听说因为车站变得过于肃杀,搭电车成了一种痛苦,许多老人家因此愈来愈不敢出门。有钱人都自己开车,在停车场完善又新颖干净的城区游玩;而不会开车的老年人或低所得阶层则去不需要搭电车的邻近市区。所以新宿或涩谷这些旧市区充斥着无处可去、无家可归的人。 伊昂犹豫不决,老太婆冷冷地说了:“不想去车站,就在门外等。” 伊昂忍住哈欠,无可奈何地到走廊去。走廊阴郁肮脏,即将寿终正寝的萤光灯闪烁着。 一名西装男子像要推开伊昂似地慌忙冲进置物柜店。是要上班的游民过来拿东西吧。男子离开后,又有其他男女进入置物柜店。 伊昂在走廊角落抱膝蹲下,以免妨碍通行。即便冷风从阶梯吹上来,伊昂仍抵挡不住睡意,昏昏沉沉地打起盹来。 在分不清现实与梦境的状态中,伊昂一次又一次看到还是小孩子模样的铜铁兄弟一起跑上狭窄楼梯的场面。两人站在伊昂面前,齐声说道:“起来,伊昂,我们来接你了。” 伊昂跳起来东张西望,然后发现满地垃圾的萧瑟走廊只有自己一个人。他发现自己是在作梦,失望不已。这样的梦不晓得反复过多少次。 “伊昂!伊昂!”有人拍他的肩膀。真正的铜铁兄弟终于来了,伊昂高兴地抱了上去。 “你们来了!”伊昂感觉对方困惑地僵住了。 “伊昂,你怎么了?” 伊昂吃惊地睁眼一看,那是个与铜铁兄弟毫不相似的成年人——最上。一成不变的黑色羽绒外套拉链直拉到最顶端,但头上没有戴黑毛线帽,最上一脸吃惊。 “你还好吗?” 伊昂失望,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什么嘛,原来是你。” 最上苦笑:“不好意思唷。” “烂透了,差劲死了。” 伊昂吸起鼻涕,昨晚一夜没睡,他又困又冷。可是刚才的梦一定是预知梦,铜铁兄弟马上就要来接他了。今天的伊昂充满希望,精神好得很。 “你怎么睡在这里?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吗?” 最上忧心忡忡地看着伊昂。伊昂讨厌那种观察的眼神,做出像要甩开对方关心的动作说:“没事啦,不要管我。你真的很爱打听耶。” 最上看手表说:“已经九点罗,你不进去里面吗?我是来看你有没有好好来上班的。” 鸡婆的家伙。伊昂觉得气愤,但幸好最上叫醒了他。即使就坐在门外,如果不准时进去,手枪婆一定也会生气,把他开除。 不出所料,伊昂一开门,披上磨损的皮草大衣准备回家的老太婆劈头就吼:“你跑哪去了?你不来我怎么回家?” “别生气,别生气。”最上打圆场说。“你不让他进去,他只好在门外等啊。瞧他多可怜,人都冻坏了。” “干我屁事。有工作就该偷笑了,我还没要他谢我呢。” 老太婆瞪了最上一眼,匆匆离开店里。老太婆回家后,会在短短三小时内做完家事,买几餐饭,再回来店里,然后监视一个晚上。 “真厉害,不愧是一个人经营置物柜店的人物。” 最上好像不晓得手枪婆随身携带手枪的事,不过他会这么佩服是有理由的。 去年新宿的置物柜店遭到强盗闯入。强盗把看店的人绑起来,拿电钻破坏置物柜后,将里面的东西搜刮一空。店方当然没有保险,不晓得究竟损失多少,也没有赔偿。 现在新宿已经成了相当危险的地区,案子又发生在三更半夜,不过置物柜店的看店工作还是不该由一个女人——不,由一个小孩负责的。可是手枪婆为了节省人事费,每天都雇用小孩代为看店三小时。 “伊昂,你昨晚好像没睡?最好别打瞌睡罗。” “我知道啦,你很烦耶。” 伊昂在桌前坐下,做出挥手赶人的动作。最上默默抱起双臂,俯视着伊昂。 “你跟平常不太一样。” “哪里不一样?” 伊昂仰望,最上歪着头说:“说不上来是哪里不一样,可是总觉得印象不同。平常的你盛气凌人的,一点都不可爱,可是今天……”最上说到这里停了。 “今天很可爱是吗?”伊昂气坏了。 “唔,是啊。”最上高兴地笑了。 “最上,你快点走啦。我要工作,而且今天凯米可不会来。” 听到凯米可的名字,最上表情依旧一脸严肃。 “我一点都不担心凯米可,我担心的是你啊,伊昂。你离开公园村,到哪去睡觉了?” “我干嘛告诉你?”伊昂下定决心绝对不把涩谷宫殿的事告诉任何人。 “如果你出了什么事,我一定会帮你的,告诉我吧。” “我绝对不说。这是秘密。” 伊昂和最上互瞪一会儿,但最上终于死了心,准备离开。 “好吧,伊昂,我也不想强迫揭发你的秘密,随便你吧。” 忽然间,伊昂想起凯米可要他转告的话。 “对了,凯米可有事交代。” “凯米可?”最上讶异地皱起眉回过头。 “凯米可叫我跟你说,市场有街童,但妈咪们不会收留他们。” 最上的职业意识似乎受到刺激,他坐立不安起来。 “我去看看。” 总算走了,伊昂松了一口气。他想要打开自己租用的置物柜读那张剪报,从背包取出钥匙来。钥匙上面附着写有“强”的黄色塑胶牌。 伊昂因为铜铁兄弟现身,想要确定一下自己的过去,那天房子出了什么事?伊昂完全没有被知会,只知道突然有陌生的大人闯进来,然后伊昂一群人就被送进儿保中心了。 伊昂正要打开三十八号置物柜时,客人进来了。是两个当游民很久的中年男子,一个人到里面的置物柜室翻找衣物,另一个好像在算钱,蜷着背专心数钞票。伊昂回到桌边,别开视线假装漠不关心。 两人离开后来了个女客。这阵子天气一直很冷,很多游民过来拿换季衣物或家当。 好不容易女人回去,又换最上回来。他手中拿着装奶油浓汤的纸杯,好像是便利超商买来的。 “伊昂,我找过了,可是没看到人。”最上把冒着蒸气的杯汤放到伊昂前面。 “这么贴心。”伊昂没有道谢,最上也没有责怪。他满脑子惦记着新来的街童吧。 心不在焉的最上把塑胶汤匙一并递过去,伊昂立刻搅拌起来。奶油汤里黄色的玉米粒若隐若现。他口水直淌。冷冰冰的身体渴望热呼呼的饮品。 “凯米可说是怎样的街童?”最上问。 “我也看到了。是一对兄弟,弟弟很嚣张。” 最上听到伊昂也看到了,似乎吓一跳。 “你怎么不早说?这跟嚣不嚣张没关系吧?” 最上一脸严肃地生气。伊昂意外地发现最上是个急性子的人。 “少在那里装正义使者了。那你干嘛不一开始就问我知不知道?” 最上摇摇头叹息。可能是不中意伊昂的说法吧,最近伊昂已经可以观察出最上的心理变化了。 “那我问你,他们是怎样的孩子?” “小学五、六年级吧。穿着一身黑的运动服,很冷的样子。” 最上抄写在记事本中。 “然后好像是双胞胎。” 瞬间最上似乎屏息了,或者只是心理作用?难道最上知道铜铁兄弟吗?伊昂硬是按捺一股想问的冲动。他不想反过来招惹最上探问。 “那我再去一次。” 伊昂喝光奶油汤的时候,最上离开了。身体总算暖和起来的伊昂,过不了多久眼皮就垂下来,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趴倒在桌上睡着了。 伊昂就像打瞌睡时常有的状况那样,作了许多古怪的梦。出现在梦中的依然是铜铁兄弟,两人就和小时候一模一样。梦中的伊昂虽然觉得不可思议,却又怀念极了。 他们那双眼角上扬的大眼显现出比别人更倔强、聪慧的性质。被太阳晒黑的肤色完全相同,两颗门牙特别硕大,还有左颊上的黑痣等等,也都一模一样。两人都穿着夏天常穿的牛仔五分裤和横条纹t恤。 十五岁的伊昂俯视着十一岁的铜铁兄弟:心却回到八岁。 “好久不见了,伊昂。”两人同时说话,伊昂高兴得都快昏倒了。 “真高兴见到你,伊昂。你一直都在做什么?” “我在涩谷生活。” “自己一个人吗?” “嗯,自己一个人。” “真了不起。不过你放心,我们来了。” “可以放心了。” 咦?伊昂诧异。两人说话的声音有点落差。以前两人是一字一句同声说话的。 伊昂有点失望,比较两人的长相,结果其中一人变成了最上。最上一下子长高。伊昂大叫:“不是最上啦!” “不,我们是铜和铁。” 最上一本正经地反驳。伊昂生气地挥拳殴打最上,结果最上按住了伊昂。伊昂被架住,那种压倒性的力量,是他在儿保中心经验过好几次的教官的力量。伊昂觉得他终于识破了最上的真面目,在梦中疯狂挣扎。 突然间,桌子猛地一震,声音把伊昂吓醒。天这么冷,他的背却淌满了汗,幸好置物柜店里没有客人,打瞌睡的事没人发现。而且才十一点半而已,距离手枪婆回来还有点时间。 伊昂松了一口气站起来。去入口旁边的小洗手间洗手,顺带看看自己倒映在灰雾镜子里的模样。细小的下巴、尖尖的鼻子,都是营养不足的证据。因为一阵子没剪头发,头发变长了。 “啊啊,如果还有另一个我就好了。” 伊昂用手触摸镜中的自己。如果就像铜和铁那样,还有另一个一模一样的自己,两个人一起生活,那该有多棒。每个人都会注意我们、喜欢我们。如果是两个人,晚上就不可怕了,而且彼此帮助,街头生活一定也不算什么。 为什么自己不像铜铁兄弟那样是双胞胎呢?伊昂深深地感觉到自己的不完全,他想要另一个自己。 伊昂走出洗手间,怔在原地,突然觉得哪里怪怪的。有种忘记什么事的不适。 忽然间,他看到大开的柜门。附在钥匙上的黄色圆形数字牌摇晃着。三十八号。 是我的置物柜!伊昂慌忙跑过去,柜门被打开,里面全空了。装着现金和剪报的信封和漫画全都不见了。伊昂拼命回想。刚才他掏出钥匙的时候,客人跟最上来了,所以他搁在桌上了吗? 最上、两个中年游民、女客,然后又是最上。最上给了他汤喝,然后他打瞌睡。有人趁着伊昂睡着的时候发现桌上的钥匙,打开置物柜偷走那些他千辛万苦攗下来的钱,还有剪报。伊昂茫然伫立。 店门猛地打开,手枪婆随着冷风现身。她好像买了午餐跟宵夜,提袋里露出韩国煎饼和饭团的包装。 “怎么啦?出了什么事吗?” 不愧是手枪婆,眼光很利。她好像察觉什么异状。伊昂猛烈摇头,手枪婆狐疑地盯住他的脸,然后检查店里。伊昂假装若无其事地说:“好了,给我工钱吧。我肚子饿,要回去了。” “可以是可以,真的没出什么事吧?你脸色很差唷?” 手枪婆碎碎念着,从钱包里掏出九枚百圆硬币,放到他的掌心。 九百圆,这是自己全部的财产了,伊昂差点哭出来。昨天的幸福感消失无踪,他觉得无比窘迫,心想如果不珍惜使用这九百圆,就要完蛋了。 “我明天也可以来吗?” 自然而然地,伊昂对老太婆也变得卑躬屈膝。 “嗯。别迟到啦。” 伊昂松了口气,走下大楼的阶梯。只是稍微打一下瞌睡就变成这样,真教人难以置信。突然之间,他涌出一股疑惑,他阴险地怀疑会不会是最上偷走的? 他觉得最上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事,但他不是总说想知道伊昂的过去吗?如果看到那张剪报,最上一定会很高兴。 再说,或许最上对于伊昂丢掉他的相簿还怀恨在心。伊昂在涩谷街头晃荡,寻找最上。 原本放在置物柜里的报纸,是“姐姐”塞勒涅在儿保中心狭小的运动场角落,生锈的单杠前给他的。七年前的事了,塞勒涅躲过教官和高年级生的耳目,飞快地把一张皱巴巴的纸塞进伊昂手里。 伊昂看看那张疑似报纸社会版的小剪报,但他看不太懂,上头全是汉字。 “这是什么?” “上面写着我们的事。” 塞勒涅避免和伊昂对望,悄声呢喃。因为儿保中心禁止儿童之间交换物品。 “你不要了吗?” 塞勒涅迅速点点头:“我已经读过,不用了。记起来了。” “上面写什么?” “自己看。” 塞勒涅似乎不想说。然后隔天她就逃脱了,所以伊昂一直珍惜地带着它。没想到现在却因为一时疏忽而失去了它。啊啊,沮丧到家了。心情一委靡,就会让伊昂痛感自己过的是多么岌岌可危的生活。 露宿街头的人一旦怯弱沮丧,一眨眼就会被饥饿、寒冷与孤独吞噬,然后绝望趁虚而入。这么一来就毁了,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劲来,只能等着送命。伊昂看过太多这样的大人了。 第五节 伊昂失去信心地仰望冬天的太阳。废气染得一片污浊的空气如圆顶般笼罩着涩谷街头,不让阳光轻易透过。不,唯独今天,伊昂觉得阳光不肯眷顾自己。伊昂将冻僵的手硬是塞进牛仔裤口袋里。因为体格成长,衣服变紧。袖子和裤管长度也都不合了。可是他身上只有九百圆,连衣服也买不起。 待在代代木公园村时,可怜伊昂的游民会把不要的衣服送给他,或是彼此各出资一点买衣服给他。可是伊昂离开了公园村,也脱离了游民的共同体。最上和凯米可担心的就是这种情况。一个人生活是自由自在,我行我素,然而一旦落入穷境,也没有人愿意伸出援手。 伊昂走投无路,在摊贩林立的干代田稻荷神社前的小巷徘徊。他凝目寻找那对街童跟最上,却没发现他们的踪影。 摊商讨厌游民在附近闲晃。他们一看到伊昂,就故意开始打扫商品,或是用怀疑他要偷东西的眼神凶狠地瞪他。平常的话,就算摊商对他凶,他也不在乎,但今天的伊昂脆弱不堪,脚步自然变快了。 摊贩角落有一家卖杂志和漫画的地方,甚至连店铺也称不上,只是把书和杂志杂乱堆在桌上贩卖罢了。 认识的男子坐在折叠椅上看商品的周刊杂志。伊昂走到他前面询问:“叔叔,你看到了今早在这里的两个孩子吗?” 男子不答,直盯着彩页上美得惊人的海景照片。 “他们穿运动服,在附近游荡。你有看到吗?” 男子却充耳不闻。不久后,男子向站着翻阅女性杂志的年轻小姐搭讪:“小姐,这海很漂亮吧?我去过呢。” 大寒天中,年轻女子却穿着短热裤,白色的腿上冒着点点鸡皮疙瘩。女子匆促地瞥了书页一眼,发现男子没有对她看白书而生气,似乎松了一口气。她用一种没什么劲的声音敷衍道:“真的?好厉害唷。” 男子高兴地答道:“真的真的。这里叫兰卡威,真是怀念呐。我以前在出版社工作,出差去过那里呢。那里是真正的乐园呐!” 男子那种仿佛伊昂根本不存在的态度让他感到屈辱。卖东西的时候笑脸迎人,如果不买,连理都懒得理是吗? 伊昂再次失去自信。只会碍事的自己,究竟哪里才是他的落脚处呢?回去涩谷宫殿的话,铜铁兄弟或许正等着他。可是他弄丢了可以说是“兄弟”信物的报纸。孩提时代的记忆如果不靠别的东西来补强,伊昂就回想不起来。自己捅了这么大的娄子,铜铁兄弟会可怜他吗? 伊昂悄然走向代代木公园村。最上是“街童扶助会”的涩谷地区负责人,一定会去最大的街友聚集地代代木公园村露脸。 可是搬到涩谷宫殿以后,他已经一星期没去代代木公园村了。他实在提不起劲。伊昂没有向照顾他的大人招呼一声就离开公园,因为他不想被人追根究柢地探问他要去哪。 在这个世界,自己的行为形同是忘恩负义。这种时候,最上的教诲让他刻骨铭心。 “谢谢、对不起。这两句话对谋生应该会有莫大的助益。” 这么一想,最上就是凶手的疑念也变得荒唐可笑。最上不总是处处帮助着伊昂吗?但是想起最上在梦中压制伊昂的蛮力,他又觉得搞不懂这个人了。大人有三种,而自己把最上归类为“好心的大人”是不是过于天真了?最上会不会就像他在儿保中心已经看过太多的那种,表面上站在孩子这边,其实却会满不在乎地背叛的“不好不坏”的大人?最上是不是根本不能信任?不管再怎么用力甩开,黑暗的疑念依旧泉涌而出,让伊昂觉得疲累。 代代木公园村为了不断增加的游民,开放公园西侧的停车场。盖着蓝色塑胶布的纸箱屋栉比鳞次。 停车场内不见人影。由于今年冬季最强的一波寒流来袭,每个人都躲在屋里避风,裹着毛毯等待食物发放。 他看到妈咪们的“聚落”了。近三十个大小不一的纸箱屋占据邻近公厕的黄金地段,她们依然沿用着初代领袖亚美香占领的地点。不过要维持这个地点,必须在游民间的斗争中赢得胜利才行。这也是凯米可的实力。伊昂自然地寻找起凯米可的身影来。 穿得胖嘟嘟的女人们在垫子上围成一圈看顾孩子。有人放任摇摇学步的孩子玩耍,自己叼着烟,也有人背着婴儿。每个人都像凯米可一样染发,眼神凶悍。 “凯米可在吗?”伊昂问,一个穿着军用外套,顶着红色庞克头的女人瞪他一眼。她看起来只比伊昂大几岁而已。 “你谁啊?谁准你直呼凯米可的名字?” “叫凯米可大人!”其他女人同声威胁,这个女人眼皮和鼻翼都穿了环。 “对不起。”伊昂不想和妈咪们为敌,老实道歉。正用手指慢慢地为小女生梳理头发的年长女人伸出右手指示。 伊昂看到满是枯樱的小丘上,凯米可正和一个高个子男人在说话。黑色风衣和眼镜,是最上。凯米可背对这里,看不到她的表情。两人看起来像在争论,最上却一脸开心。 总算找到最上了,伊昂却不知为何感到心痛。他觉得只有自己一个人遭到排挤。他想和最上说话吗?还是想找凯米可?还是两边? 不晓得。伊昂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寂寞过,自从铜铁兄弟现身以后,一切都变了调。 伊昂默默地看着两人,最上注意到他,向他挥手:“嘿,伊昂!你怎么了?” 伊昂闷不吭声。是不是不能打扰他们?他犹豫着不敢走近。最上和凯米可两个人看起来就是聊得这么开心。 “来这边呀!” 最上向他招手,伊昂喘气跑上被枯草覆盖的小丘。小丘上是一片广场,一个牵着大黑狗散步的女人看到伊昂一身破烂模样,逃之夭夭地离开了。 这座巨大的公园有个不成文的分区规定。街友的地盘集中在西侧停车场附近,不太会靠近广场。伊昂怀着沉郁的心情,再次仰望一片灰暗的太阳。 凯米可叼着烟,轻轻向伊昂举手。凯米可那锐利的眼神就像看透伊昂的变化似地闪烁着。伊昂垂下头去,不想让凯米可看出自己变得软弱。 “打工结束了?”最上丝毫没有察觉的样子,柔声问道。伊昂点点头。 “明天呢?” “她说可以再去。” “那太好了。” 最上高兴地笑,摩擦冻得发白的双手。 “你们两个在聊什么?” 伊昂问凯米可。凯米可同时吐出香烟的烟与白色的呼息,一样默默无语。最上回答:“那两个街童好像离开了,我们正在商讨对策。我拜托凯米可如果发现他们,希望妈咪们可以先暂时收留,等我来接。” 先前凯米可明确地拒绝了,所以或许是在商量这件事。可是明明是相互对立的两人,却有一股亲密的氛围。 “还有阿昌那些住在公园村的街童问题。” “我说不用暂时安置干嘛的,应该直接把他们扔进儿保中心才对。” 凯米可开口说。伊昂反驳凯米可:“为什么你要说这种话?明明你也是从儿保中心逃出来的啊。为什么你就想把我们扔进儿保中心?” “我不是在说你,伊昂。我是说像阿昌那种没办法独立求生的软弱孩子应该快点进儿保中心才是。就是有街扶会这些NGO不负责任地救助小孩,反而会让他们没办法自立。” 凯米可决绝地说。软弱的孩子,那会不会其实是在说伊昂,而不是阿昌?伊昂今天的挫折对他如此呢喃。 “可是没有多少孩子可以自力求生。”最上说。 “这儿不就有一个吗?坚强的家伙。” 凯米可笑着指伊昂说。伊昂困惑地怔住了。 “是啊,伊昂是个不折不扣的坚强孩子。” 最上同意。他们持续谈论这个话题,伊昂突然感到痛苦了起来。没有人发现自己已经变了,变得软弱。没有人发现自己不安又寂寞,明明他已经不坚强了。 伊昂以沙哑的声音恳求凯米可:“凯米可,不好意思,你可以离开一下吗?我有话要跟最上说。” 凯米可脸色不悦地一沉,举起挟着烟的手。她手上的“I LOVE ChEMI”的刺青被白色毛线手套遮住,看不见了。 “碍到你说话,不好意思唷。” 凯米可拱着肩,朝着妈咪们的“聚落”跑下小丘。最上注视着她的背影。伊昂看到他眼神中的遗憾,一口咬定说:“最上,你爱慕凯米可是吧?” 最上吃惊地转头说:“你有时候会用些深奥的词汇呢,像是‘权宜’、‘爱慕’。” “都是从你给我的漫画学来的。你爱慕她吗?是吗?” 伊昂审问似地追问。最上侧着头思考了一下,坦白地回答:“是啊。我喜欢她,觉得她很棒,这就叫作爱慕吧。” “还想再见到她?在意她?想跟她说话?” 最上一次又一次点头。 “那就是喜欢。这话可是你自己说过的。而且你说你喜欢我。” 伊昂嘲笑说。最上之前说过:“喜欢就是在意一个人,还想再见到他,跟他说说话:心里总想着他。” “我是喜欢你啊。”最上毫不犹豫地同意。 “可是你也喜欢凯米可吧?” “我喜欢凯米可,也喜欢阿昌,也喜欢铃木。” 伊昂一阵恼怒。凯米可也就算了,伊昂不想被拿来跟阿昌或铃木相提并论。 他以尖厉的声音说:“最上,你开了我的置物柜吗?” 最上哑然似地半张着嘴,然后蹙起眉头。 “开你的置物柜?你在说什么?” “我打瞌睡的时候,有人开了我的置物柜,拿走里面的钱、漫画,还有重要的东西。” 伊昂不能说出那重要的东西是报导了他们“兄弟姐妹”的剪报。最上脸色乍变。 “你的意思是,你怀疑我偷你的东西?” 最上难以置信似地粗声说道。最上虽然人很好,却是个急性子。他显然暴跳如雷。 “我只是问问。” “不,你会这样问我,也就是把它说出口,表示你明确地怀疑我,我说的不对吗?” 伊昂这才想起最上是个爱讲道理的麻烦家伙,但为时已晚了。 “我怎么可能去偷观护对象的东西!” 最上似乎相当恼火,他放下背包,打开拉链,然后用力把里面的东西全抖到枯萎的草皮亡。 “伊昂,你看,喏,你自个儿看!” 便条纸、手机、小笔电、口袋书、总是戴在头上的毛线帽、水壶、钱包。 “知道了啦。”伊昂受不了最上那激动的模样,蹲下身来。 “伊昂,向我道歉。” “不好意思啦。” “不是不好意思,是对不起!”伊昂预期最上会这样说,然而最上只是把倒出来的东西收回背包,悲伤地咬住下唇。一次又一次呢喃着“真想不到啊……”最上俯着头问伊昂:“被偷的钱有多少?” “大概四千吧。” “漫画有几本?” “五本。那是我最重要的东西。” 那是伊昂的宝贝。一想起来,伊昂眼泪都快掉出来了。 “那你说的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以前的东西,你会想要知道的东西。” 最上赫然一惊似地抬头看伊昂的眼睛。 “我知道了,所以你才会以为是我偷的吧?的确,你是个神秘的孩子,我一直觉得很不可思议,纳闷你究竟是从哪里来的?你的适应能力高得异样,而且聪明,也不害怕孤单。我一直觉得你就像个外星人,对你很感兴趣。你因此才会怀疑我啊,我明白了。可是我没有偷你的过去,我没有像你那样偷走别人的相簿丢掉!” 伊昂心口一阵剧痛。“等一下!”最上制止,但伊昂甩开他,跑了出去。 第一节 伊昂饿着肚子,慢吞吞地从青梅街道的柏油路面往西移动。稍不注意就会绊到脱落的砖块,或是一脚踩进洞穴里跌倒。近十年来,都内的马路可以说几乎完全没有修护。 脚步会如此沉重,不光是糟糕的路况和饥饿所致。死亡比邻而居,伺机而动的恐怖和无依无靠的孤独与绝望,将伊昂变成了一个悲凄的少年街童。 由于饥饿,伊昂不住地眩晕。他抓住天桥的支柱喘了一口气。支柱上贴满贴纸和传单,下方暗处则杂乱地堆着保特瓶和家庭垃圾。伊昂注意到支柱上贴了一张小小的手绘海报。 荻洼友爱教会每周六为食物发放日 伊昂看到这张海报虽是巧合,但他正是听说这个慈善厨房活动,才会从涩谷大老远走来蔌洼。路程约十公里,他以为出发时间绝对来得及,但自己比想像中的更不耐走,这会儿冬天的太阳都已经来到头顶。何止是头顶,随时都要往下落了。 “这不是伊昂吗?真巧。” 是金城露出缺了牙的牙龈冷不防地朝着他笑。长长的头发杂乱纠结,肮脏的衣领敞开,露出满是污垢的皮肤。 碰到讨厌的家伙了。尽管这么想,现在的伊昂却没有力气赶走金城。 “怎么啦,伊昂?你看起来怎么软趴趴的?感冒了吗?” 金城嘴上说得像在关心,表情却喜孜孜的。 “我没事。”伊昂勉强挺起胸膛,装出有精神的样子。 “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碰到你,你住在这一带?” “是啊。”伊昂暧昧地答道。金城狐疑地观察伊昂的模样。金城是被赶出代代木公园的,就算他想探听什么,也不会有人理他吧。 “你该不会也要去教会领食物吧?” 金城指着支柱的海报说。伊昂老实点头。 “是啊,可是我不知道教会在哪里。金城,你可以带我去吗?” 金城持续怪笑,打量着伊昂。 “你是怎么啦?态度跟上次差很多唷?” 他是说一星期前在普乐多公园的慈善厨房时,伊昂不让金城插队的事。 “那个时候对不起啦。我不会再那样了。”伊昂道歉。 “不会再哪样啊?”金城露出愉快的笑,但他的眼神让人感觉凌厉、卑贱与疯狂。 “你是出了什么事啊?听说最上在整个涩谷布下天罗地网,拼命地找你。你干了什么好事?” 伊昂可以轻易猜到最上一定会卯起来找他。最上责任感那么强,一定无法原谅自己情绪化对待“观护对象”的行为吧,可是最上也没有原谅扔掉相簿的伊昂。明明伊昂就照着最上说的道歉了,他以为最上已经原谅他了,其实并没有吗?他觉得被最上背叛了。而且伊昂完全不认为最上失去相簿,跟自己失去剪报可以相提并论。最上的过去,不是还保留在父母和妹妹这些人际关系里吗?而自己却是一无所有了。 伊昂放弃思索,选择逃离最上。因为不肯原谅他的大人,是“坏心的大人”。 考虑到会碰见最上,伊昂不得不放弃置物柜店的打工。手中剩下的一点钱就像烈日下的积雪般,一点一滴地消失。 三天前钱终于见底的时候,伊昂在便利商店附近寻找被丢弃的便当,或试图闯进公寓的垃圾场。可是每个地方都管得很严,伊昂没能得逞。离开熟悉的涩谷街道一步,伊昂的求生能力就大幅减低了。 “伊昂,快点过来啊。万一排不到怎么办?” 金城受不了慢吞吞的伊昂吼道。伊昂死了心说:“你先去吧。” “你以为我会丢下你吗?是谁拜托我带他去的?” 金城粗鲁地拉扯伊昂的手臂。金城的眼神发直,口角流涎。天气这么冷,他却能满不在乎地敞着胸脯,会如此异样地精力十足,或许是因为他嗑了药。 金城亢奋的模样让伊昂害怕,却没有体力甩开他,只能任由他拖行。三天以来,伊昂吃进肚子里的,只有冰到几乎要把喉咙冻僵的公园自来水而已。 “白痴,你以为我真的会带你去啊!” 金城突然放手一推,伊昂一屁股跌坐在柱子底下的垃圾堆里。金城从缺了门牙的齿缝吐出口水嘲笑他:“我要先走了。你的份我会帮你吃掉,你来也是自来!” 伊昂望着金城远去的背影,勉强站了起来。 一个小时后伊昂才到教会。没看到金城,食物发放已经到了尾声。伊昂急忙排到队伍最后。前面的男人似乎已经排过好几次,一脸满足样,教人羡慕死了。 终于轮到伊昂了,看到食物,他吐出放心的叹息。跟普乐多的慈善厨房不同,教会发放的食物诚意十足:猪肉蔬菜味噌汤、什锦饭、炸鸡块、番茄沙拉、蜜柑。光是看到味噌汤的蒸气,伊昂的胃就吓得紧缩成一团。而且教会的人允许他们待在温暖的室内用餐。嘴唇碰到热呼呼的味噌汤时,泪水禁不住夺眶而出。眼泪沿着伊昂凹陷的脸颊掉进汤里。 吃完久违的温热餐点,伊昂饱着肚子走到外面。几小时以后,马上又会肚子饿了吧?伊昂想到立刻又要为饥饿所苦,觉得活着根本空虚到极点。 冬阳即将西沉。在寒风席卷中,伊昂踏上即将日暮的青梅街道。 “小哥,这个给你。”貌似游民的老人递出一只塑胶袋。里面装着两颗饭团。 “你饿了吧?吃吧。” “谢谢你。”伊昂把身体弯成一半行礼。 “你刚才喝味噌汤的时候都哭了。我也经历过,冻得快死的时候,热呼呼的汤真的是好喝得要命呐!” 伊昂一次又一次点头,脸颊都已经湿了。自己是怎么了?泪水就像小便泄洪似地流个不停。伊昂边走边用袖子擦眼泪,觉得自己变回了年幼的孩子。 回到涩谷宫殿附近的时候,太阳已经完全西沉。明天靠着饭团可以勉强度过,可是后天呢?再隔天呢?伊昂发抖,他清楚地体会到阿昌的绝望。想起今后永无休止的苦难,他怕得不得了。然而自己为何对阿昌那么冷漠?一想到阿昌现在正窝在最上的公寓对最上撒娇,伊昂没来由地难过起来。注意到时,自己又哭了。 一辆黑色的高级进口轿车驶来,停在伊昂旁边。车窗无声无息地降下,飘出一股他从没闻过的香味。一只又细又白的手伸了出来,那只手把一万圆钞票塞进伊昂冻僵的黑手后,车子就一眨眼地开走了。伊昂过好久才发现自己被人施舍了。 难以置信。白天饿得都快动弹不得,黄昏时却吃得饱饱的,身上有饭团,手中还握着万圆钞票。直到刚才还在抽泣,这变化大到伊昂都想捏捏自己的脸颊,确定是不是在作梦。 伊昂慌忙扫视周围,不过忙碌地行经十字路口的人看也不看伊昂。迎接前所未见的寒冷年底,路人的眼神都一样尖锐,没有半点宽容。因为走在路上的全是些穷人。 有钱人都是开车。刚才施舍他一万圆的宾士车,不也一下子就消失在松涛的豪宅区了?对方是出于有钱人特有的一时兴起,才会想要施舍哭泣的少年游民吗? 不过奇特的有钱人怎么想不重要,总之命暂时是保住了——就靠着这么一张小纸片。伊昂松了一口气,同时也对自己失望。因为他发现自己的沮丧绝望,其实绝大部分都是来自于穷困。他实在不懂自己这个人究竟是坚强还是脆弱。 伊昂绕到餐饮大楼后面的小巷,靠着疑似厨房的窗户透出来的光线端详万圆钞票,看过次数都可以数得出来的万圆钞票。有钱人的钞票跟伊昂平常看到又旧又皱的钞票完全不同,笔挺得几乎可以把手割破,连条折痕也没有。 有钱人领到的都是新钞吗?他曾经听说,不管买的东西有多么少,有钱人都是用信用卡付帐,所以他们昂贵的钱包里绝对不可能放进别人摸过的脏钱。伊昂闻闻新钞的味道,有一种很有价值的气味。我该用这张钞票做什么?我想做什么?平常的话,伊昂会反射性地想到吃,但一旦有了余裕,也会遐想起其他事情来。原来我也有欲望啊……伊昂想要嘲笑自己。 伊昂立刻往千代田稻荷神社前的国际市场走去。入夜以后,即使是最上也会回家。游民也不会前往危险的闹区,而是关在自己的纸箱屋或帐篷里。伊昂判断应该不会引人注目。即使如此,他还是小心翼翼,挑选暗处移动。 伊昂在栉比鳞次的二手衣物店挑了一间印度年轻人开的店。他把标价一千五百圆的成人羽绒衣杀到千圆买下来。羽绒衣尺寸大到可以装得下两个伊昂,不过晚上这样也可以拿来当棉被,令人开心。 伊昂得意洋洋地用万圆钞付帐时,感觉在只有零钱转来转去的市场隐约掀起一阵动摇。伊昂急忙把厚厚一叠的千圆钞塞进口袋。市场有很多熟人,而且靠近置物柜店,不能久留。就在他要跑走时,有人叫他:“喂,小哥,算你便宜,买几本漫画再走吧。” 是角落的旧书摊。上次老板明明就对伊昂不屑一顾,伊昂还记恨在心,没有理他就跑走了。 他得意地披上刚买的羽绒衣往代代木方向走去。羽绒衣里塞了许多羽毛,御寒度百分百,那种暖意让冻僵的身体简直像要融化了似的。这下子防御力增加,应该可以顺利熬过冬天吧。 这件羽绒衣的物主原本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伊昂闻闻袖口,有股淡淡的整发剂香味。伊昂忽然想起最上。因为最上也穿着一样的黑色羽绒外套。可是这件很大,或许是体格魁梧的外国人穿的。衣服上的香味也是他从没闻过的味道,如果自己是出生成长在那样遥远的国度就好了,那种就连最上也没去过的国度。伊昂折起袖口,陶醉在幻想中。 伊昂去代代木车站前的投币式淋浴间排队。寒风中有十个公寓没浴室的穷学生、劳工和游民默默排着队。 淋浴间里充满了异样的霉臭味,而且短短七分钟就要两百圆。可是用热呼呼的水温暖冻僵的身体,对露宿街头无家可归的人而言是最大的奢侈。离开儿保中心以后,伊昂洗澡的次数用一只手都可以数出来。靠着淋浴稍微暖和的身体,有厚厚的羽绒外套保护,伊昂浑身充塞着满足,甚至忘了刚才还窝囊得哭泣的事。 伊昂用五百毫升的保特瓶汲了公园的水回到涩谷宫殿。里面没有变化。他潜进宴会厅后面当成基地的休息室,用手电筒试着阅读捡来的报纸,但在温暖的羽绒衣包裹下,伊昂在不知不觉间沉沉地睡去。 第二节 隔天早上,伊昂好像听到许多人的脚步声,因而醒过来。从外头的光线判断,大概是上午十点左右。 铜铁兄弟总算来迎接他了吗?伊昂跳起来,但脚步声有好几个人。而且声音在建筑物各处作响,感觉像是有许多人进入建筑物中调查什么。终于要展开拆除工程了吗? 伊昂收拾身边的东西,躲进柜子深处。他打算看时机溜出去。许多人在走廊来来去去,没多久便有人开门走进来,发出踢坐垫的声音。一定是掀起了漫天灰尘,伊昂听到咳嗽声。 “没有异常。” 报告的声音很年轻。建筑物各处传来报告声和粗鲁的脚步声。从头到尾都有敲钉子般的咚咚声作响。脚步声不仅迟迟没有离去,还偶尔会跑来跑去,加上怒吼声,整个宫殿一下子变得闹哄哄的。 究竟过了多久呢?伊昂忍耐着柜子里灰蒙蒙的空气,在黑暗中吃了冰冷的饭团,喝保特瓶的水。他竖起耳朵听着,某处传来年轻男人的哄笑声。 好像不是来拆房子的。万一是放火的怎么办?如果遭纵火,伊昂可逃不掉。 伊昂突然害怕起来,推开柜门观察休息室的情况。伊昂拿来当床睡的坐垫散落各处。是刚才进来的年轻男人踢乱造成的吧。 声音一下子不见了。外头传来踩过枯草的沙沙脚步声,还有细微的吵嘈声。人终于离开。 伊昂穿上羽绒外套,拿起家当。万一出了什么不妙的事,他打算就这样逃走。 他从走廊看外面。没有脚步声,也没有人声。松了一口气,跨出脚步,结果脚底一滑,险些跌倒。走廊上撒了满地的白色小东西。是塑胶制的圆形物体。这是什么?伊昂捡起几个放在掌心端详。然后握在手里,朝大厅走去。 伊昂不经意仰望画有铜铁兄弟的壁画,由于过度惊愕,大声叫了出来。伊昂后来画上去的小人图样,还有“伊昂在这里”的讯息被涂成一片黑。 伊昂觉得自己的心意被彻底抹杀,怔在原地。原本的亢奋一下子被斩断了,无处排遗的深切期待在伊昂体内反弹、仓皇来去。 突然间,背后响起一道压低的声音:“Freeze。” 什么?伊昂回头,一把长枪抵住了他的头。 伊昂茫然。枪很可怕,但架着枪的男子风貌更是前所未见。枯草般杂乱的长发垂在头上,直盖到胸口。底下是迷彩花样的战斗服,脸上戴着全罩式护目镜,根本看不出长相。 “出去,这里是我们的战区。”护目镜里传来模糊的声音。 伊昂被枪抵住,既害怕又混乱。他呆呆地看着枪口。 “双手举起来。” 枯草怪物把指着伊昂脑袋的枪口移到胸口说。伊昂赫然回神,挥起手来:“住手!不要开枪!” 男子以冷静的口吻重复:“双手举起来。” 伊昂慌忙举手的时候,白色的小物体从掌中撒落下来。是刚才在走廊上掉了一堆,他捡起来握在手里的。男子眼尖地看到说:“你捡BB弹干嘛?” 伊昂吃了一惊,望向自己撒出去的物体。这就是BB弹吗?他第一次看到真的BB弹。 一样是少年游民的铃木以前曾经说过,有一群人会用模型枪和BB弹玩战争游戏。尤其是住在地下的地下帮,有许多这种游戏的爱好者。 “你也在临战中?” “不是。”伊昂否定。他知道那是模型枪,就要把手放下来。这满头枯草也是为了变装而戴上去的吧。一群喜欢战争游戏的家伙在废墟的宫殿里面打起仗来。伊昂还那样屏气凝神地躲起来,真蠢。 “谁准你把手放下来的?手举着。你是什么人?” 男子的声音响彻整个大厅。伊昂不情愿地举手,一股怒意油然而生。 “你才是什么人?怪模怪样的,是在玩战争游戏唷?” 男子以模糊的声音匆匆地说:“游民小孩是吧。快滚回公园。” “虽然穿成那样,但你也是游民吧?你才滚回去咧。” “我是军人,不是游民。” 伊昂不耐烦,用运动鞋的鞋底踏住几颗BB弹。他以为这种假枪吓得了人吗?教人气愤。 “擅自闯进我家,少在那里臭屁地命令。该出去的是你们。” “这个地点被我们‘夜光部队’接收为战区了。战区只有武装者才能进入,滚出去。” “这里是我先找到的,你们才滚出去。” “这里不是你家,你也没有住这里的权利。证据就是那张图。我们的部队接收的地点一定都会画上那张图,可是那个时候你没有阻止那张图被画下。” 男子以枪口指示画在墙上的铜铁兄弟。 “我碰巧不在,有什么办法?”伊昂吼道。他回头望向被抹掉的部分,不甘心极了。 “倒是你们,干嘛涂掉我的讯息?那是铜铁兄弟给我的通知,所以我才写上讯息,你们怎么可以随便涂掉?” “你这小鬼脑袋有问题啊?”男子嘲笑。 “才不是。那张图是画给我的,是我‘兄弟’铜铁给我的讯息。你们为什么涂掉我写的话?” “听不懂你在胡言乱语什么。你别太目中无人了,要我拿子弹射穿你那小小的眼珠子吗?我马上就能让你瞎掉。” 男子再次用枪瞄准伊昂的脸,伊昂反射性地用手护住。虽然是模型枪,但被瞄准脸部还是很可怕。如果这个人真的是地下帮的一员,或许会觉得干掉一、两个游民根本不算什么。 地下帮自称“地下街的保安队”,向各店家索取保护费。他们的做法很蛮横,如果店家拒绝,就会进行手法高明的骚扰行动。比方散播不好的传闻、对车子动手脚,或是在店家铁门或墙上用难以清洗的油漆涂鸦。涂鸦很难清除,而且清除也要花钱,所以据说最近的地下帮主要都是以涂鸦做武器。 而且他们有自己的规矩,绝对不会骚扰地下街的乘客或顾客。如果对客人动手,等于是跟警察和铁路公安为敌。 地下帮聚集在地下停车场的暗处或无人知晓的洼地,一到晚上就不知道消失到哪里去。传闻中,他们对连接地下铁、高楼大厦地下室、都市地下隧道以及人孔盖了若指掌,四处移动,在里面生活。 其中也有许多人染有毒瘾,很多药头都是来自地下帮。他们瞧不起公园村那些循规蹈矩的露宿者。也就是说,地下帮近似于犯罪集团,与露宿街头者泾渭分明。 冷不防地,对开的玄关门被“碰”的一脚踹开,十几名年轻男子蜂拥而入。每个人都拿着枪,穿着迷彩图样的外套和长裤,或是卡其色的战斗服。其中也有人只是牛仔裤和在头上缠条毛巾的打扮,但都戴着全罩式护目镜,显得诡异极了。 里面有个光头戴全罩护目镜的人。他的护目镜上用白漆写着“夜光”二字,就像在叫人瞄准那里。男子似乎是头目,每个人都对他摆出立正姿势,用枪指着伊昂的男子也放下枪敬礼。 光头开口了:“丸山,那家伙是什么人?” 用枪指着伊昂的男子立正说:“是!他是俘虏。” “市民吗?” “应该是住在这里的游民小鬼。” “放逐他。” 丸山用枪身推撞伊昂的背。枪打到背骨,非常痛。 “滚!” “住手!”伊昂甩开枪身。“这里是我家,你们是晚来的,怎么可以抢人家的地盘?还有铜铁兄弟在哪里?他是你们的同伴吧?我要去哪里才能见到他们?” “这家伙在说什么?”光头不愉快地吼道。 “这幅画画的是我的‘兄弟’。铜铁双胞胎在哪里?告诉我吧!” 伊昂拼死地说。结果光头回头瞥了士兵一眼。有人知道铜铁兄弟吗?伊昂紧张地等待回答,但因为每个人都戴着全罩护目镜,看不出表情。光头说着跟丸山一样的话:“图是‘夜光部队’接管此地的证据。” 伊昂不耐烦地怒声说:“谁知道什么‘夜光部队’!告诉我双胞胎在哪里,要不然我会死掉!” 或许自己真的会死掉——伊昂想。现在伊昂活着最大的理由,就是与铜铁兄弟相会。 “那就去死吧。丸山,处刑。” 丸山把枪瞄准伊昂。 “什么处刑,不过是玩具罢了。” 丸山从数公尺外极近的距离对着伊昂举起枪。伊昂一步步朝有壁画的墙壁后退。 “开枪!”光头命令,丸山毫不犹豫地开了两枪。伊昂感到两条大腿迸射出强烈的疼痛,人倒了下去。只是被小小的塑胶子弹打到,冲击却大得宛如遭皮鞭鞭打。 “这下你的双腿已经断了。你会出血过多,在今晚死掉。” 光头宣告,交抱起双臂。丸山接下去说:“快滚!下次再被我看到,一定叫你瞎掉。” 两名士兵抓起倒地的伊昂双手,把他拖到玄关,然后分别抓起他的手脚,像丢东西似地把他扔到回车道。没多少体重的伊昂撞在水泥地上,反弹后直滚到回车道边缘。伊昂很瘦,骨头被震得痛到他连叫都叫不出声。他倒在地上动弹不得,听到士兵的对话:“没有值钱的东西吗?” 一个人把枪口伸进背包里面搅动。那名士兵体型细小,年纪跟伊昂差不多,相当瘦弱。 “净是些破烂东西。” “有钱就不会住这里了嘛。” 两人嘲笑后,踢足球似地把背包踢得远远的。东西散乱一地,但伊昂不在乎,他只担心万一被搜口袋该怎么办。家当没事,钱也安好,还不算衰到极点。 原本凄惨到家的心情因为刚才的事而平复了,伊昂仰望灰色的天空。灰色的云层另一头,感觉得到太阳的存在。涩谷宫殿里应该开始举行攻阵游戏了。枪声与士兵奔跑的声音连续不断。 水泥地面传来大地的冷气。伊昂再也承受不了寒冷,强忍痛楚撑起上半身。左肘痛到弯不起来,可是他还是努力捡拾家当,背起背包。为了避免被本馆的人看到,屈着身体移动到枯草皮上,然后藏身在正面玄关旁枯成褐色的杜鹃花丛后。 伊昂脱下裤子,检查被BB弹击中的地方。两腿中弹的地方就像开了洞似地变成紫色的瘀伤,颜色从中央呈放射状地淡去。“处刑”的痕迹,伊昂看到伤痕,感到一股比真的中枪还要深的屈辱。他想报复那群人。 午后的太阳已经开始转弱了。这是一年之中日照最短的季节,而且风很冷。只能等待夜光部队回去以后,再次回到涩谷宫殿睡觉。伊昂在草丛中一心三思等待夜光部队“战斗”结束。 “撤收!” 他听到光头大吼,从杜鹃花丛后面偷偷窥看。先出来的光头向部下打信号。士兵从里面三三两两出现,排成高矮不一的队伍。全部共有十五人。丸山可能是士官,一个人站在前面。 突然间,伊昂闻到一股焦味。他吃惊地抬头一看,宫殿的厨房和大厅后方升起滚滚白烟。 纵火。原来是这些家伙干的吗?尽情享乐,用完之后就不要了吗?自己被赶走,栖身之处被剥夺,伊昂激愤不已。他再次发誓绝对要报仇。可是夜光部队那群人若无其事地排成队伍。 “训练结束。现在解除装备撤收,自各回归部队,两小时后在总部前集合。” 全员敬礼,迅速卸下装备。全罩式护目镜取下后,每个人的真面目露了出来。伊昂看着他们的脸,没有任何一个长得像铜铁兄弟。 光头男子好像有外国血统,轮廓很深,五官很漂亮。他像要藏住自己的光头似地,从口袋取出黑色毛线帽戴上。 用墨镜遮住眼睛的丸山把枪集中到一处,分装到两个袋子里。护目镜也是,所有人的护目镜都装进一个大袋子,由体格壮硕的人扛着。 丸山从口袋掏出钥匙,打开缠在铁门上的锁。铁门轻易地打开了。他们怎么会有钥匙?伊昂感到不可思议。 或许是让渡或改建工程迟迟没有进展,失去耐性的债权人委托地下帮放火烧毁涩谷宫殿。 几年前,百轩店的国际市场附近有段时期火灾频仍。传闻说一部分商店拒绝迁移导致工程延宕,不耐烦的地主因而策画放火。还有更可怕的传闻指出,其实是为了诈领保险金。那么纵火或许也是地下帮的生计之一。想到如此肮脏的家伙可能与铜铁兄弟有关,伊昂开始害怕知道真相。 伊昂决定跟踪他们。不过士兵们是三三两两离开的,伊昂无法行动。 涩谷宫殿冒出的烟雾愈来愈大,还有轻微的爆炸声。远方传来消防车的警笛声。如果再拖拖拉拉,可能会被当成纵火犯。伊昂急了,消防车也因为接到的是高级住宅区的通报,所以出动得特别快。 伊昂拖着疼痛的身体总算翻越围墙,背着装枪大包包的士兵和光头正要一起搭上计程车。 伊昂发现翻他背包的瘦小年轻“士兵”就走在几十公尺前,便追了上去。如果在这里追丢,就再也找不到地下帮的夜光部队了吧?也追踪不到铜铁兄弟的下落。 士兵穿着迷彩花纹的军用外套和卡其色长裤,背黑色背包。他丝毫没有察觉伊昂跟在后面,悠哉地走到道玄坂。 途中与消防车错身而过时,士兵回望涩谷宫殿,那张稚气的脸上浮现笑容。他经过“一O九”,在复杂的十字路口前进入地下街。伊昂为了不在人群中追丢他的身影,急忙也要下楼梯。 忽然间,他发现视野角落似乎有什么令人介意的东西,抬起头来。看到最上就站在路口对侧,许久不见的最上。 最上没有发现伊昂。一如往常的打扮,皱着眉头,一脸严肃,仔细观望着四周。他是在找伊昂吗? “我在这里!” 伊昂有股想要大叫的冲动,但连忙咬住了嘴唇。那是要写给铜铁兄弟的讯息。他讨厌最上,谁叫他要背叛。不,伊昂已经不需要最上了。因为铜和铁在等他。 伊昂走下通往地下街的阶梯。这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真的与最上断绝了关系,心一阵刺痛。快点回去跟最上打招呼,快去!伊昂感觉心中有个声音迫切地催促他。可是伊昂又拼命地压抑。憎恨与嫉妒,伊昂感觉既肮脏、漆黑又强烈的感情正逐渐渗透了自己。而且意外地舒适。 会想要出声叫最上,是出于还残留在自己身上的孩童纯真吗?我已经要变成大人了。伊昂告别最上,还有过去的自己。 士兵两手插在口袋,穿过小店铺林立的狭窄地下街。伊昂避免引人注意地追上去。士兵在化妆品店后方忽然失去了踪影。进到店里了吗?伊昂慌忙窥看,却没看到人影。店旁有员工用的厕所,是在里面吗?如果立刻进去,可能会迎面撞上,所以伊昂在外面等。可是迟迟没有人出来。 伊昂下定决心打开厕所门。士兵不在里面,马桶间里也没有人,剩下的就只有写着“清扫用具”的门了。他会躲在里面吗? 门没有锁。收着拖把和水桶的小房间里面还有另一道门微掩着。冰冻的冷风从那里吹来,抚过脸颊。伊昂看到有座楼梯通往漆黑的地下,他走进小房间,打开那道门。阶梯很简陋,以水泥平台和房间相连,但铁制阶梯本身只是用钢缆吊着而已。阶梯的前方融入黑暗,看不见尽头。又黑又深的黑暗在下方张着大口。 远处偶尔传来轰隆隆的声响。是地下铁的声音吗?伊昂竖起耳朵,也听见细微的流水声。涩谷正下方居然有这么深的洞穴,令人无法想像。 伊昂被从无边黑暗散发出来的冷气冻得发抖。感觉会被洞穴吸进去坠落一般,他怕得无法动弹。同时也感觉到一股诱惑,想要走进这深不见底的垂直竖坑里一探究竟。该怎么办?伊昂在阶梯上犹豫不决,结果闻到附近传来一股烟味。 “你有什么事?”士兵就站在近处的黑暗里抽着烟。 “喂,你聋了啊?我问你有什么事?” 士兵靠坐在阶梯的扶手上,抓着钢缆抽烟。那姿势非常危险,万一失去平衡,会坠落到无底深渊。 “我也想加入部队。” 士兵顶出下巴:“可以先把门关了吗?那么亮,教人怪不自在的。” 如果关上门,是不是就再也出不去了?伊昂很担心,但还是狠下心关门。四下顿时变得一片漆黑。黑暗中只有香烟的火光像萤火虫般闪烁。 “还出得去吗?” 伊昂不安起来,忍不住发问,没想到对方意外亲切地回答:“自个儿开门看看。” 门轻易打开了。放着拖把和水桶等清扫用品的小房间被天花板苍白的萤光灯照亮,就像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世界。 伊昂松了口气,再次关上门。于是士兵把正在抽的烟扔进黑暗中。小小的红点无边无际地坠落,终至消失不见。 “好深。”伊昂呢喃,士兵的声音响起:“还有更深的洞。” “这里是什么地方?” “地下铁的通气孔。” 下面有地下铁行驶吗?伊昂还没有坐过地下铁,他想搭搭看穿梭地底而行的电车。 “怎么样才能加入夜光部队?可以告诉我吗?” 伊昂再一次问。士兵好像笑了。看不见表情,但隐约传来空气的震动。 “给我钱,我就告诉你。” “多少钱?” “一张。”士兵回答。是指一千圆吗?伊昂摸索口袋,取出一张皱巴巴的千圆钞。虽然不想让宝贵的钱减少,但他怎么样都想知道铜铁兄弟的秘密。 伊昂指尖的钞票一眨眼就被抢去,然后四下忽然亮了起来。是士兵点燃打火机,确认千圆钞票是不是真的。伊昂借着火光看到了士兵的脸。单眼皮,一脸困倦。可能是检查完了,打火机一下子又熄了。 “这样就好。” “我付钱了,快告诉我。” “条件只有一个。”只有声音传来。“只限在地下长大的人。” 伊昂叹息:“那就不行了。我是第一次来这里,你是在地下长大的吗?” “没错。我被丢在地下铁的厕所,被清洁欧巴桑捡到,像养弃猫那样偷偷把我养在厕所。我从出生的时候就一直以为世界是黑的。” “你叫什么?” “萨布。Subway的萨布。” “我叫伊昂。” “死了这条心吧,伊昂。你不适合地下,地下的生活就像沟鼠,你还是在明亮的公园村生活吧。那里不是大家一起和乐融融地煮大锅饭,还会开放泳池给大家洗澡吗?” 萨布嘲笑着,好像开始下楼梯了。阶梯像荡秋千似地吱咯摇晃着。 “等一下,萨布。如果我拿钱来,你们会让我加入吗?” “不是我决定的。” 声音从底下传来。萨布说着,愈来愈往下深入。伊昂焦急地问:“那是谁决定的?” “大佐。” “是今天来的人吗?” “大佐不出击。” “要多少钱?” “我不知道。” 声音被地下铁的轰隆声掩盖,几乎听不见了。 “我知道了。你明天可以在同样的时间在这里等我吗?” 伊昂吼道,但萨布好像下到很深的地方去了,没有回话。踩踏铁楼梯的铿锵声逐渐远去。 伊昂决定试着走下几阶。他握住冰冷的扶手,战战兢兢地下了五阶。可是那感觉就像把身子抛向虚空一样,阶梯湿湿滑滑的,令他惊恐万分。 伊昂放弃追赶萨布。好不容易回到上面的平台,才发现连平台也只是从垂直的墙面突出、只有五十公分宽的水泥块,他吓得腿都快软了。 想到地下帮每天都在这么危险的阶梯来来去去,伊昂觉得想要加入夜光部队的念头实在是太有勇无谋。可是伊昂不能放弃。他是为了什么而甩掉最上的?他是为了什么而忍受“处刑”的屈辱? 推开铁门,是摆放清扫用具的小房间。伊昂松了一口气,坐在倒放的水桶上。瞬间身上的跌打伤痛一拥而上,他忍不住呻吟。 第三节 夜深了,伊昂走上百轩店的坡道。他注意回避熟人,谨慎地穿过千代田稻荷神社前的国际市场。 以前在这里徘徊的双胞胎街童怎么了?伊昂查看覆盖蓝色塑胶布的摊子底下,但不见人影。 想到反正一定是最上安置了两人,照顾他们,伊昂就觉得自己身在好遥远的世界。但现在的他有个明确的目标,伊昂为自己感到骄傲。 伊昂蹑手蹑脚进入稻荷神社后面的住商混合大楼,打开置物柜店的门。 果然是手枪婆在看店。老太婆披着满是毛球的红色罩衫,戴着一样的红帽,看着口袋书大小的电视,喝罐装咖啡。桌上摆着装麻糬的盒子。 手枪婆看到伊昂进去,瞥了他一眼之后摆出臭脸。她立刻把电视扔进抽屉里。 “好久不见啦。你是跑哪去啦?我这儿不会再雇用无故缺勤的人,你后悔也来不及了。” “对不起。”伊昂道歉。 “对不起就没事的话,世上就不用警察啦!你没听过这句话吗?就算你跟我下跪,我也绝对不会再雇你。” 伊昂默默地行礼。 “真的对不起。” “就跟你说没用了。就算道歉,我也不会原谅你。” “我不是指那个。” “那你是指哪个?” “阿姨的手枪可以借给我吗?” 伊昂话刚说完,手已经抓住了老太婆放在桌上的黑色皮包。 “你干什么!” 老太婆急忙想要站起来,伊昂反射性地踢了椅子。手枪婆被那么一踢,一个筋斗跌在地上。伊昂趁机摸索皮包内部。底部有个钢铁制的东西。伊昂望着手中枪身黑色的手枪。它沉重、不祥得难以置信。 “你对老人家做什么!” 老太婆跌坐在地上喃喃念道,但沉迷于手枪的伊昂根本没听进去。手枪是回转式五连发,里面装了铅色的子弹。 “这是真枪吧?” 用不着问老太婆,伊昂也感觉得出真货所具备的不祥与魄力。夜光部队所拿的自动步枪和来福枪跟这个比起来,显然只是玩具。 伊昂陶醉地抚摸枪身。他觉得只要有这把枪就无所不能。他可以向夜光部队复仇,也可以见到铜铁兄弟。从此他将告别饥饿与寒冷,一个人也不再寂寞。就算见不到最上和凯米可也无所谓了。 “可惜,那是模型枪。” 手枪婆喘着气撑起上半身。她抚平染成橘色的稀疏头发,捡起掉在地上的红帽戴好。 老太婆瞪着伊昂的眼神中有着强烈的愤怒与莫大的失望。伊昂别开视线,注视手枪。 “骗人,这是真枪。” “是假枪。”伊昂把手枪对准老太婆。老太婆不为所动,嗤之以鼻。 “你开枪啊。开枪也没用,那是模型。” “可是里面有子弹。” “都是假的,用来骗你这种傻子的。” “那我要开枪了。” 伊昂就要朝着天花板试射的时候,老太婆吼了出来:“住手!会射到楼上的人!” “果然是真枪。”伊昂笑了。 手枪婆抓住桌脚,勉强爬了起来。她不小心弄倒了罐装咖啡,伊昂默默地看着盒里的白色麻糬被染成褐色,污渍在桌上扩散开来的景象。 老太婆微微咋舌,扶起倒下的椅子重新坐好。她好像撞到腰了,边呻吟边抚摩着。 伊昂吃了一惊,望向手枪婆。他原本想问“你还好吗?”但感觉到强烈的怒意,便噤声不语。他有种很不可思议的感觉,好像这才意识到自己对老太婆做了什么,但另一方面仍然像是身处梦境一般。 “你是个大傻瓜,伊昂。” “或许吧。” “不是或许,你就是个大傻瓜。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伊昂沉默了下来。他在这家店只打了两天的工,但已经成了完全不同于那时候的另一个人。 “出了什么事?”老太婆再一次问。 “没事。”伊昂翻找老太婆的皮包。 “你在找什么?” “子弹。没子弹了吗?” “五发够多了吧?” 伊昂大失所望,但心想应该有别的方法可以弄到子弹,便把枪收进自己的背包。他想要离开店里,手枪婆叫住他:“等一下。你没东西要寄放置物柜了吗?” “没了。”伊昂头也不回地回答。现在的他,重要的只有钱。他买了羽绒外套,洗了澡,给萨布一千圆,还剩下八千圆左右。这些钱维系着他的一条命。 “把这个装进去吧,人需要这样的东西。” 老太婆打开抽屉,取出一个四方形信封给伊昂。伊昂拿起来端详,上面写着“给伊昂”。 “最上寄放的。他为没上过学的你写了封全是平假名的信,你就看看吧。” 伊昂翻到背面。背面好像写着住址和最上的名字,但伊昂几乎看不懂汉字。他粗鲁地撕开信封。 “里面没钱啊?” 这下流的口音是跟萨布学的。信封里只装了两张信纸。伊昂瞥一眼,看见“我非常担心你”的字句,慌忙把信纸又塞回信封里。虽然很想看看最上写些什么,但他也知道一切已经太迟了。 伊昂从口袋里取出百圆硬币。三十八号的置物柜正好空着。他把最上的信丢进去,粗鲁地关上,然后把钥匙摆在老太婆面前。三十八号号码牌的钥匙被倒出来的咖啡浸湿了。 “钥匙拿走,那是你的。”手枪婆愤然道。 “我不要。” “你这小孩怎么这么可怜?我头一次觉得你可怜。你要走的路,尽头只有地狱。如果你不想下地狱,现在立刻拿着这支钥匙滚蛋。你得有个依靠才行。” “我不需要!”伊昂大叫。 “那就永远别来了!”手枪婆竖起拇指,用力朝下一比。 伊昂跑下住商混合大楼的阶梯,想到最上得知这件事一定会大受打击,忍不住心痛起来。可是他也觉得有相簿的最上不可能了解他的心情。一出生就被扔在地下铁厕所的萨布让伊昂有更大的共鸣。没错,我比较喜欢那种人——伊昂自言自语。 这是个云层厚重,看不见星星的夜晚。但也因为如此,寒意舒缓了一些。伊昂在路卜旁徨着。虽然还是一样无处可去,但他觉得背包里的手枪重量支持着他。 伊昂无比渴望钻进萨布消失的地下。可是晚间通往地下街的道路受到管制,无法进入。他想起朝向黑暗的阶梯,想像自己从悄悄开在各处的洞穴钻进地下,自在地奔走。他好想加入地下帮,在钢铁兄弟的指示下行动。然后向对他“处刑”的家伙复仇。 伊昂从松涛的坡道走向涩谷宫殿。随着距离接近,焦臭味也飘了过来。铁链被解开,门大大地敞开。伊昂穿过“禁止进入”的黄色带子,走近建筑物的残骸。涩谷宫殿被烧得不剩一丝残骸,偌大的土地只剩下焦黑的几根屋梁,宛如历经战争轰炸一般,惨不忍睹。伊昂本来还指望可以捡到一些什么。 因为过于空虚,伊昂杵在原地,忽然有手电筒的光从大门靠了过来,是警官。 “你在那里做什么?” 伊昂拔腿就跑。他急忙绕到屋后,爬上围墙跳下去。如果被发现他背包里的东西就不得了了。他听见脚步声追上来,拼命地奔跑,冲进一座小公园,钻进公厕后面的草丛,想要躲到警官离开为止。 “让开,这里是我的窝!” 突然有个男人的声音响起。伊昂又慌忙跑出去,无处可去,该怎么办才好?伊昂想起从楼梯底下吹上来的地下冷风。那里好像很冷,但一定有伙伴。自己真正的伙伴。 伊昂趁着黑夜来到涩谷街上,进入“漫咖”。漫咖是漫画咖啡厅的简称。是可以看漫画,也可以上网的咖啡厅。最便宜的时段每小时也要八十圆以上,所以伊昂很少会来。不过手中有枪的今晚是特别的。 伊昂进入漫咖的包厢,把背包抱在胸前。他担心会过抢,实在无法安然入睡。伊昂昏昏沉沉地打着盹,老是梦见一样的梦。最上和凯米可出现,笑咪咪地对他笑。然后梦中的自己向两人道歉。就像对手枪婆道歉那样,说着“对不起”。他知道,自己已经走上了不归路。 第四节 萨布会来吗?如果他没有来,伊昂就得在那个危险的台阶等他。拜托,一定要在那里。 伊昂怀着祈祷的心情前往地下街。他看准没有人的时候进入员工厕所,然后打开放清扫用具的门。 “太慢了。” 眼前就站着被门口射进来的光照得眯起眼睛的萨布。迷彩花纹的外套跟昨天一样,不过今天他穿牛仔裤。头发理得短短的头上戴着头灯,那模样像个年幼的炭坑童工。 “太好了,你真的来了。” “钱呢?”萨布紧接着问。伊昂意识着背包里的手枪回答:“带来了。” 如果他问多少钱,我要怎么回答?伊昂担心,但萨布仿佛事不关己,什么也没有问。 “好了,走吧。大佐说他愿意接见你。” 大佐究竟是什么人呢?不是铜铁兄弟吗? “大佐是不是双胞胎?” “不是。”萨布没什么兴趣地简短答道,然后打开额头上的头灯。 “伊昂,跟上来。别忘了关门。” 关上门后,瞬间就成了个黑暗的竖坑。萨布的头灯摇晃着照出下方的墙壁。万一摔下去怎么办?伊昂觉得屁股发痒。 “别落后了。” 熟悉阶梯的萨布迅速走下楼梯。伊昂拼命追赶,但一下子就被拉开距离。铁制的扶手很冰,因为怕摔下去而紧紧握住,手便从指尖开始冻了上来。手指冻住,就便不上力,很危险。可是看不见脚下,只能依赖扶手。伊昂朝着几公尺前方的萨布叫道:“萨布,你可以走慢一点吗?拜托!” 萨布停下脚步,回头仰望还在上面磨蹭的伊昂。头灯的光直照伊昂,他一阵眼花撩乱,脚一滑,登时连摔了好几阶。 “小心!” 萨布吼道。千钧一发之际,伊昂的手总算抓住扶手,没有摔下去。冷汗猛地喷出来,全身都在发抖。撞到的手肘突然痛了起来,使不上力了。 两人往下走了一段时间。伊昂为了平整呼吸停下脚步,仰望阶梯。换算成大楼,大概往下走了有五层楼深吧。 遥远的上方有一条细细的光带。那是存放清扫用具的小房间门缝里泄出来的光。光是地上存在的证明。 再见了,最上。再见了,凯米可。再见了,手枪婆。没有家的我,要进入地下的黑暗深渊,然后以那里为家,生活在其中。 这个瞬间,不知为何,伊昂想起了“兄弟姐妹”。全部共有八人——不,九人。人数不确定,不过伊昂是底下数来第二个,有个叫“磷”的“妹妹”。“大人”一离开,大家就在房子的地下室玩耍。把坐垫带进去围出阵地,玩打仗游戏,或是用唯一一台旧游戏机玩“超级玛利欧”这款简单的游戏。游戏的领导,当然是铜铁兄弟。 “不要发呆,快过来!” 萨布吼道,伊昂回过神,开始往下走。从地下铁传来的轰隆声愈来愈大了,地下铁一定就从旁边驶过。 “听好了,再下去一点,就要进入横坑,那边要小心。” 很危险是吧。虽然可怕,但既然都已经来到这里,再也无法回头了。伊昂点点头。 灰蒙蒙的热风迎面扑来,是地下铁的味道。伊昂闻着从没坐过的交通工具的气味,偶尔也会听到车门“噗咻”的关上。 地下铁没有司机,也没有车掌。完全无人驾驶的电车由乘客自行开殷车门。只有发车的时候会发出气闸般的声音,恐吓似地通知乘客。 “这里是第一道难关。如果你没有办法克服,就把你丢下。” 萨布在阶梯的平台上等,指着砖墙上的横坑说:“那里距离阶梯有两公尺远。” “进这个洞后往下走,然后到车站月台。” 萨布示范给他看。他翻过扶手,跳到墙上的洞穴,攀爬上去。他轻松完成之后,朝伊昂吼道:“试试看!” 伊昂学他跳过去。大腿撞到墙壁,遭“处刑”的伤痛了起来。他利用砖墙上的凹凸,勉强钻进洞里。他卯足全力,萨布也没有伸出援手,只是蹲在一旁抽烟。他看伊昂成功了,把烟扔进黑暗里。 “这边。” 连喘息的时间也没有,两人继续沿着横坑往下。直径约一公尺的洞穴朝斜下方延伸,似乎连接着通风管。终点是一个机械室般的小房间。萨布把头灯收进怀里,向伊昂呢喃:“这里是车站月台。慢慢走,到处都有监视摄影机,绝对不可以看镜头。” 萨布出房间后打手势,伊昂随即跟上去。萨布把手插在口袋里,装作乘客的样子,悠哉地走过。 这就是地下铁月台吗?简直就像隧道。伊昂好奇又浮躁地东张西望。萨布折回来,站到伊昂旁边。他脸上微笑,装出哥俩好的模样,说的话却十分严厉。 “不要东张西望。会因为行迹鬼祟被逮捕。” 伊昂吃了一惊。他一直以为逮捕是跟自己无关的事,可是他对手枪婆做的事是犯罪,是强盗。如果老太婆报警,警察二疋会立刻调阅路口或车站的监视摄影机。伊昂模仿萨布微笑。 “这就对了,假装幸福就是了。听说监视摄影机会抓的,都是些全身散发不满的家伙。” 萨布笑了。抵达漫长的月台尽头时,有一班地下铁开了过来。车头灯照亮伊昂,放慢速度。伊昂带着憧憬看着。 “真想坐坐看。” 萨布用手肘轻撞他,指示月台角落不起眼的门。 “从那里进去,现在就是机会。” 地下铁车门打开,乘客鱼贯走出来。每个人都往出口去,没有人会注意月台角落的少年。萨布一眨眼就消失在门里。伊昂也跟上去,又是个竖坑。这次梯子向上方延伸。虽然很陡,但至少不是一片漆黑。到处都点着红灯。 “这次又是什么?”伊昂问,萨布答道:“紧急逃生梯。” 两人默默地爬梯子。爬到尽头后,又打开一道门。结果到了某车站的阶梯旁,萨布一语不发地带领伊昂。两人走在餐厅林立的地下街,店里卖的都是伊昂看也没看过的食物,肚子咕噜咕噜叫了起来。 萨布进入流行时尚大楼的地下入口,又利用紧急逃生梯往下到地下三楼,这次是一条阴暗的甬道。 “东京建筑物的地下几乎都彼此相连,所以我们都这样移动。” “不会累吗?”伊昂问,萨布摇摇头:“对地下了若指掌,不管任何地方都可以经由地下前往,是我们的骄傲。” 狭窄的通道也有游民的身影。每个人都躺在地上,对着黑暗投以空洞的视线。经过通道的时候,伊昂害怕碰到认识的人,不断避免目光接触。 尽头是一座狭窄的楼梯,仅容一个大人通过。经那座楼梯下去地下四楼后,有一道看起来很沉重的门。萨布开门的瞬间,伊昂差点被里面浓重的废气薰得头晕眼花,是一座广大的地下停车场。 各处都设有橘色的朦胧照明。裸露的排气管爬过天花板,墙壁上覆满了泛黑的污渍。 “不妙。” 萨布突然拉扯伊昂的羽绒外套衣角。伊昂看见一个骑机车的员工朝这里过来了。他被萨布推撞躲到白色箱形车后面。 员工停下机车,检查传到手机的监视摄影机画面,纳闷地歪着头。伊昂屏住呼吸。如果在这里被抓,他有枪的事会曝光,那样就完了。萨布用手指戳伊昂的背,伊昂回头一看,萨布正嘲笑着发抖的他。伊昂难为情地缩起身体。 员工四处搜索,最后死了心似地留下排气声离去。即使如此,萨布和伊昂还是小心提防,躲在车子后面移动。 总算抵达停车场的尽头。萨布飞快地确定周围后,打开一道写着“机械室”的生锈门扉。里面盘踞着被铁丝网包围、大肠般的管线。 “这里是帮浦室。地下一定都有排水设备。帮浦室可以通往其他大楼,或有秘密通道。迷路的时候第一个就找帮浦室。记住了没?” 萨布匆匆说明后,打亮头灯。要从这里去哪里?萨布丢下困惑的伊昂,攀上帮浦室墙上的梯子爬了上去。他轻松地掀开天花板的板子,钻进上面。应该又进了其他楼层。他们从大楼地下三楼的通道下了一楼到停车场,现在又往上爬一楼,所以还是地下三楼吗? 混乱的伊昂慌忙抓住梯子。萨布在地下自由自在地移动,让伊昂有种酩酊大醉的感觉。他不晓得自己现在身处哪一带、又要往哪里去。 “我们要去哪里?” 伊昂自言自语,萨布没有回头,答道:“你就当做沿着副都心线往新宿去吧。东京的地下是以地下铁网路相连。所以我们才会被叫作地下帮啊。” 帮浦室的天花板上有黑暗的通道,宽约四公尺,高约两公尺。充满压迫感的通道漫长得几乎看不见尽头。墙壁不停滴水,流入墙边的细沟。沟水以意外的高速朝两人前进的方向流去。 “这条路是干嘛的?” “检修用的通道。不过是以前做的路,现在没使用。” “以前是多久以前?” “我哪知道啊?” 萨布的头灯照亮黑暗的地道,伊昂怀着不安的心情看着。涩谷地下街意想不到的通气孔、通到月台的倾斜隧道、垂直延伸的紧急逃生梯,全都在地下铁附近,所以没那么可怕。 可是这条路又黑又湿又封闭,一片死寂。万一得一个人走这种路该怎么办?伊昂不安极了。 “你不怕吗?” “怕什么?”萨布摇头。“我一出生就住在地下了,这对我来说才是常态。告诉我这条路的也是清洁的欧巴桑。” 从天花板落下来的水滴滴在伊昂脖子上,冰得把他吓得忍不住尖叫。 “你不想住在地上吗?” “不想,可是我住过。欧巴桑带我去过她住的公寓。那时我大概六岁。” “好玩吗?” “一言难尽啊……”萨布的声音沉了下来。 “清洁欧巴桑就像你的母亲吗?” 伊昂不经意地问,结果走在前面的萨布回头了。头灯的光擦过伊昂的脸,打在天花板上。 “少说得一副你很懂的样子。我不晓得母亲是什么样的东西,无法回答你。在这里,没有一个人是正常长大的。你不也是吗?伊昂。” 虽然说得严厉,但萨布脸上在笑。 “那个欧巴桑怎么了?” “死了,所以我才会在这里。” “怎么死的?” 萨布一脸吃不消的样子。 “喂,你当作是在审犯人啊?” “对不起,我只是想知道而已。” “摔下地下铁的轨道,触电死掉了。”萨布耸耸肩膀说。 “真可怜。” “可怜吗?”萨布反问。“那你咧?” “我什么都不记得。” “这么刚好唷?” 萨布讪笑,伊昂沉默。他什么都不记得,也失去知道的方法了。他想起从置物柜被偷走的剪报,他的确是“兄弟姐妹”的一员。那么“父母”呢?他没有半个“父母”。屋子里只有“好心的大人”、“坏心的大人”和“不好不坏的大人”。也就是只有他们小孩和并非父母的“大人”而已。 被清洁欧巴桑养大的萨布跟自己不一样。原以为萨布与自己境遇相近的伊昂受到轻微的打击。萨布有过特别的“好心的大人”。那类似于最上吗? 忽然间,伊昂想起他把最上的信丢在置物柜的事,在潮湿的通道踉跄了一下。手枪婆说“你得有个依靠”。那么无依无靠的自己要去哪里?一再浮现的迷惘在黑暗的洞穴中再次涌出,令伊昂沮丧不已。 “这里没有大人吗?”伊昂以颤抖的声音问。 “才没有。我们就是讨厌大人,才躲起来生活的。” “那等到变成大人了要怎么办?” 萨布停下脚步,边点烟边说:“自然而然就会离开。” 最上试图教导伊昂在现实社会生存的方法。为了变成“好心的大人”的训练,“谢谢、对不起。这两句话对谋生会有莫大的助益”。 最上,就算不知道那些礼仪,只要待在地下,就可以像萨布这样活下去啊。伊昂感到得意洋洋。 告诉他区别“大人”方法的铜铁兄弟会住在这里也是当然的。因为我们永远都不会变成什么“大人”。 好想赶快点见到双胞胎兄弟,伊昂像要甩开恐惧似地拱起肩膀。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他的迷惘一扫而空。 通道对面出现摇晃的光。伊昂吓了一跳停步,萨布向他低喃:“放心。” 好像是同伴。萨布的头灯光圈中,出现了一个高瘦如昆虫的少年,他把手电筒固定在肩上,是在涩谷宫殿看过的面孔。一想到对方是嘲笑着看自己被“处刑”的家伙,伊昂就气得紧晈嘴唇。两人用食指轻竖在嘴唇上打招呼,就像在说“别出声”。 “北参道在进行排气孔养护。” “比定期早了三天?” “是啊,有点不太寻常,曹长在担心会不会是在狩猎暗人。” “暗人是什么?”伊昂忍不住问,高个儿少年露出狐疑的表情。 “这家伙谁啊?” “入队志愿生。”萨布答道,高个儿取下盾口的手电筒,照亮伊昂的脸。 “怎么,这不是涩谷宫殿的小鬼吗?明明被处刑了,还想入队?看你长得一张热爱阳光的脸蛋,还是清爽的朝阳呢!” 被说得仿佛什么不吉利的东西似的,伊昂瞪了瘦个子的少年一眼。他瞬间想到的是代代木公园里最上和凯米可的侧脸。光是沐浴在阳光下,看起来就好幸福的样子,为什么呢? 伊昂有股强烈的冲动,想要把所有在阳光底下的回忆埋葬起来。就算再也见不到光也无所谓,我要选择生活在黑暗的地下。就像小时候和“兄弟姐妹”在地下室游玩那样幸福,再也见不到阳光也无所谓。 “我才不喜欢阳光。” 伊昂觉得这句话决定了内心对最上反复了无数次的诀别。 “那你喜欢什么?你想要什么?总不会是黑暗吧?不是这种又湿又黏的黑暗吧?从实招来,你的目的是什么?” 瘦个子少年吐出带着铁锈味的呼吸,纠缠不休地问。 “我什么都不想要,什么目的都没有。” 伊昂这么答着,却想起了自己喜欢漫画。读到几乎都可以倒背如流,像宝物一样珍惜的漫画。他总是想要新的漫画,在那家二手书报摊周围晃来晃去。 伊昂不由自主挣动身体的时候,背包里坚硬的手枪撞到了他消瘦的背。他有种大梦初醒的感觉。 “我喜欢的是枪。” 伊昂的脸似乎在不知不觉间浮出笑容。盯着伊昂的瘦个子少年内心发毛似地别开眼睛。 “走吧,大佐在等。”萨布拍拍伊昂的肩。 “拜,路上小心。”萨布和瘦个子少年彼此颔首。少年飞也似地跑开了。 “萨布,那家伙是谁?” 萨布笑了:“他叫鼠弟。听说婴儿的时候被丢在人孔盖下,被污水冲了好几公里,可是还是活下来了。” 住在地下的人捡起漂流过来的婴儿,把他养大的吧。 “那暗人呢?” “住在地下的人。” “狩猎暗人,意思是有人要狩猎你们吗?” “是啊。可是社会上一般是称做灭鼠行动。不过我们也会将计就计,不被逮住。”萨布愉快地说。 “如果被抓到会怎么样?” “交给警察,送进未成年监狱。” 未成年监狱跟过去的少年院那种矫正教育的机关不同,是完全没有矫正课程的少年监狱。因为担心累犯,刑期很长,伊昂听说过,因为窃盗罪而入狱的少年出来时,已经将近三十岁了。被送进“未监”就完了——儿保中心每个孩子都害怕它的存在。 第五节 洞穴最后忽然出现一个巨蛋般的巨大空间。伊昂惊讶不已,仰望黑暗的天花板。说话和走路的声音因回荡变得极大。借着头灯的光芒,可以看到遥远的另一头竖立着许多在神殿才会出现的巨大柱子。 “吓我一跳,居然有这种地方。” “看左边。” 伊昂依言瞥过去一看,整个人僵住了。黑暗之中,水面反射着光芒。是一座有神宫球场那么大的泳池。这是巨大的地下贮水池,深藏在地下深处的水不晓得有多么冰冷。光是想像,伊昂就忍不住发抖。 “你知道这上面是什么吗?”萨布指着圆顶的天花板问。 “我怎么会知道?” “应该是明治神宫一带。” 贮水池畔有温暖的火光,好像有人正在烤火。 “那是什么?”伊昂害怕地问,萨布耸耸肩:“一群老头住在这里,不知不觉间住下来的。” “住在这种地方不会被发现吗?” 伊昂很吃惊,但萨布摇了摇头。走近火堆一看,三名老人正把柴薪放进石油罐里烧着。 “萨布,没见过那孩子呐。” 把皱巴巴的手放在火边烘烤取暖的老人说。老人戴着脏到看不出图样的棒球帽。 “他叫伊昂,他想入队。” 老人们面面相觑地笑了。缺了牙的老人啐口水似地说:“打消这个傻念头吧,住在地上爽快太多罗,小朋友。这里又黑又冷,还是在上头乖乖当游民吧。” 白发留到肩膀的老人打圆场说:“别这么说嘛,人家也是无处可去吧。” 不是,我是来找铜铁兄弟的。伊昂想要抗辩,但老人说的也是事实。涩谷宫殿烧掉了,事到如今也回不去公园村。伊昂的命运跟金城一样。只能独自一个人在街头旁徨。 啪沙一声,有东西跳出水面。伊昂望向贮水池叫道:“有东西!” “有鱼,不过咱们没抓到过。”白发老人笑道。 “小朋友,如果你没地方去,就跟咱们住一块儿吧。不要跟夜光部队那伙人混在一起。他们为了钱,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萨布默默拉扯伊昂的衣摆。叫他差不多该走了。两人离开老人的烤火处。三个老人对于他们离去,也没有放在心上的样子,继续聊天。 “老头子们想要一个跑腿的去地上帮他们弄食物,所以拼命向我们挖角。” “就算待在地下,结果还是得去地上,否则活不下去吗?” 伊昂叹息,萨布这么说了:“废话。我们只能住在地下,也喜欢地下,可是地下啥都没有。” 巨大的空虚。黑暗、无边无际的地下空间魅力十足,却也无比恐怖。如果身心都被它给攫住,会变成什么样子? 萨布钻进像是排水沟的横坑。 “伊昂,地很滑,小心点。” 这是个圆形隧道状的洞穴,中央有水流过,两端不到一公尺宽的通道又湿又滑。 “冬天水很少,可以当做通道,但夏天就不行了。一下雨就很危险。” “那种时候怎么办?” “找别的路。” 萨布愉快地回答。排水沟里也有许多疑似随着雨水漂进来的垃圾。塑胶伞、脚踏车零件、厨余、纸箱,还有猫、小动物、鱼和爬虫类的尸体。 “老头子就是捡这些东西过活的。捡了鼠弟养大的也是那样的老头。” 还有其他悄悄生活在地下的人吧。伊昂过去生活的公园村地下居然有这样一个世界,令他惊奇。 “还没到吗?” 走在水边,身子渐渐冷了起来。伊昂朝着冻僵的手指呼气。 “快到了。平常可以走北参道的车站通道,不过今天绕了远路。” 两人来到一个圆形的地点。萨布指着铁梯子说:“那是人孔盖。一打开就要尽快出去,小心。” 伊昂跟在萨布后面爬上长梯。萨布挪开铁盖,稍微看一下四周之后就出去了。伊昂接着探头,是住宅区的马路,附近可以看到神宫的森林。 “那些老人都用这些人孔盖出去吗?” “对。可是会被人看到,所以这个方法只能用在晚上。” 伊昂吸进地上的夜晚空气。带着一丝废气臭味的空气让他怀念极了。 第一节 “伊昂,你看那个。” 萨布指着远方。黑暗的神宫森林隙缝间看得到首都高速公路的高架桥。来往的车灯化成一条光带,把夜空染得一片艳毒。 “高速公路啊?跟我无缘。” 伊昂只有被带去儿保中心的时候搭过车子。而且是大型巴士。 “我不是说那个。我教你的要听好,你可能会觉得意外,不过在寻找地下通路的时候,要反过来看地上。高速公路跟高楼大厦的地下,几乎都有秘密地下道或大型帮浦室。” 两人正爬上陡峭的坡道。萨布好像在找能用的人孔盖。 “高速公路和高楼大厦的地下埋了很多桩子,工程浩大。不管是迁移还是施工,他们会利用以前打通的隧道什么的,尽量省工。” “你真博学。”伊昂佩服地说。 除了最上以外,伊昂没有半个朋友,所以和同龄的少年聊天让他很愉快。 “是总部的前辈告诉我的。”萨布骄傲地说。 伊昂被激起了好奇心。铜铁兄弟不也总是亲切地教导“兄弟姐妹”许多事吗?在危险的地下旁徨之中,伊昂迫不及待想快点去到少年聚集的“总部”了。 “还要多久?” “大概还要一小时以上。今天不太安全,所以绕了满远的路。”萨布留意周围,低声回答。 “就算危险还是要走地下呢。” 伊昂觉得可笑,但萨布非常严肃:“依规定,出去地上只有训练和干活的时候。伊昂,你也要记住,这可能是你最后一次看到地上罗。” 萨布挪开找到的人孔盖。底下传来激烈的流水声。头灯的光照亮黑暗的洞穴里。洞底是一片黑水。伊昂瞬间吓得退缩,但还是跟了上去。他费了好一番工夫关上沉重的铁盖时,萨布从底下撑住他的脚。 两人踩着污水,在流水滚滚的水路中前进约二十分钟。伊昂没有半点方向感,但萨布好像知道该往哪里走。途中水量突然增加,一直到脚踝都浸泡在冰冷的水中前进。 萨布毫不犹豫地走进满是泥泞的横坑。那是个直径只有一公尺左右的圆筒状洞穴,必须屈着身体前进。底下有许多不知道是什么鱼的尸体,感觉很恐怖。伊昂好几次差点滑倒,不知道该如何前进是好。 可是萨布头也不回地不断往前走。灯光愈来愈远,被丢在黑暗的时候,伊昂陷入了恐慌。这样下去自己只能等死。他拼命追上去,突然碰到一条大河。是流过暗渠的河川。幸好水量很少。 “怎么,你追上来啦?” 站在河床上的萨布仰望伊昂沾满泥巴的脸。伊昂觉得遭到背叛,深受打击,然而萨布却是一脸冷笑。伊昂发现萨布缺了几颗牙。 “萨布,你是想丢下我吗?” “也不是啦。只是如果这样就跟不上,就没有入队资格了。”萨布撇过头说。 “我绝对会跟上去。” “真的假的?” “真的。”伊昂喘着气答道,跳下河床。 萨布领头。河川底下似乎有地下铁驶过。爬下排气孔又窄又长的梯子后,便来到了轨道。萨布跑过轨道,钻进墙上的洞。那里又通到其他洞穴。狭窄的洞穴直角拐了几个弯后,变成死路。那里嵌着铁栅栏。 萨布拆下几根底下的铁棒,轻易地钻了进去。伊昂也进去之后,萨布若无其事地把栅栏恢复原状。 铁栅栏前方有往下的狭窄阶梯。壁面非常光滑,就像经过许多人削磨一般。一直下到底后,在黑暗的通道往左转,瞬间伊昂大吃一惊,停下了脚步。 眼前出现一个灯火辉煌的明亮空间。是个宛如半圆锥状兵舍,或是中断的隧道般的巨大空间。那里摆了五花八门的东西,宛如卖赃货的跳蚤市场,许多少年在里面游荡。萨布骄傲地说:“这里就是我们的总部。” 感觉就像置身梦境。满是黑色霉斑的水泥地上覆满了BB弹的白色颗粒,有如雪花。而如同赤黑色大蛇般蜿蜒其间的,是擅自牵来的粗电线。 除了白色灯光以外,还挂着工地灯或圣诞节的彩色灯泡,涂成各种颜色的灯散置在地面各处。 墙上满满的全是涂鸦,以色彩缤纷的油漆画着动物、人类及莫名其妙的文字,还有脚踏车的零件、汽车方向盘、轮胎等等都漆了萤光涂料堆置在地上。坐在雪橇上的圣诞老公公举着手电筒,肯德基爷爷抱着人型模特儿的头站着。 “这里是旧军队的地下防空洞。” 旧军队的地下防空洞——那是什么东西?伊昂没听过这些词。可是高耸的天花板圆弧顶端的污渍黑得不祥,不管涂上什么颜色的油漆都遮掩不掉。深处的墙壁角落也一片幽暗,仿佛有亡灵潜伏,可怕极了。萨布他们是为了忘掉这些恐怖的部分,才画上涂鸦,点上各种灯饰吗? 突然间,轰声从天而降,伊昂掩住了耳朵。中央用废材堆起的舞台上,乐团开始演奏了。两把吉他和贝斯还有鼓。拿着麦克风,反复吟唱着阴沉旋律的是一个长发少年。 命令对伊昂处刑的光头在打鼓。光头看到了伊昂,但没半点反应,眼神陶醉似地飘移着。 到处都有利用堆积的纸箱或废材区隔出来的房间。有个杂乱摆放木桌椅和冰箱的空间,是充当兵舍的意思吗?地上掉着瓦斯罐,瓦斯炉上摆着大锅和水壶,前面有几个少年就站着吃泡面。脚下有五、六名少年裹着睡袋在睡觉。不晓得是不是嗑了药,每个人的眼神都昏昏沉沉,欣快症似地指着伊昂笑。 “都内的分部分别位于足立、池袋、筑地。夜光部队负责新宿及涩谷线,所以是最赞的一个。可是今天我实在也累了。伊昂,你还挺能干的。” 萨布喃喃道,占据石油暖炉前的位置,脱下被水浸湿的脏鞋。行经下水道和排水渠之后,脚都冻成了紫色。 一名十二岁左右的少年也不先熄火,直接补充暖炉的煤油。他把泼出地板的煤油用泥黑的运动鞋底搓掉,又走向其他暖炉。 萨布把冻僵的脚举在暖炉前开始取暖。伊昂也很冷,但客气地远离暖炉。他累坏了,比起寒意,睡意更令他难耐。 从涩谷到新宿,究竟上下移动了多少距离?紧张松懈下来以后,伤口和肌肉便痛了起来。而且肚子好饿。他一整天什么也没吃。伊昂坐下来闭上眼睛,漫不经心地听着乐团的歌。歌词很古怪。 “好怪的歌。” 可能是听到了伊昂的呢喃,萨布在暖炉前慵懒地说:“这是夜光部队的主题曲。还有很多其他歌曲。” 伊昂静静聆听着主唱少年那压低的痛苦嗓音。不久后,有人跟着合唱“无声的凯旋士兵的名誉”这一句,变成了大合唱。合唱久久不息,乐队只好一次又一次不停地演奏。 不过这个地下防空洞声音完全不会共鸣。就像被不祥的墙壁污渍给吸收了似地,声音融入幽暗的四方黑暗里消失。 “你一定会死”。这句歌词一直盘旋在伊昂的脑袋甩不开。没错,如果我待在这里,一定会死。伊昂兴起一股如此骇人的预感。这么阴郁的歌,究竟是谁写的? “别睡,起来!”有人粗鲁地摇他的肩膀,伊昂醒了过来。因为疲劳,他在不知不觉间睡着了。伊昂前面站着一个高个子少年。 “记得我吗?我是曹长丸山。你真的想入队?不会是想要报复吧?” 眼角上扬的眼睛,擦得晶亮的军靴、迷彩装、黑色贝雷帽,还有插在腰间的刀子。是射击伊昂的双腿,对他“处刑”的人。坏到骨子的细眼质疑着伊昂的本意。 伊昂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脸僵在那里。 “老实说吧你。你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 抹了鞋油,擦得晶亮的黑靴子轻轻踹上伊昂被“处刑”的伤痕一带。伊昂慌忙站起来。 “我没有什么目的。夜光部队很赞,我想要加入。” 伊昂模仿萨布的话说。忽然间他发现萨布不见人影,东张西望起来。到处补充暖炉煤油的少年也不见了。不知不觉间,总部里陷入一片寂静。 睡倒在兵舍的少年从睡袋里伸出头来,满脸严肃地打量伊昂。可能是因为丸山现身,没有一个人笑。 乐团的人也停止演奏,蹲在那里,索然无趣地垂着视线。主唱的长发少年用头发遮着脸,坐在舞台上抽烟。 突然间,传来棒子敲打东西的声音。光头像在试验各种物品的音色似地,用鼓棒随手敲打墙壁或废材。 丸山威逼似地俯视伊昂:“是吗?我记得你那时说了古怪的话,说什么你在找‘兄弟’。” “这也是理由之一。” 伊昂承认,丸山面露笑容,慢慢地环顾整个总部。可能是不想跟丸山对望,少年们纷纷俯下头去。 “这里才没有你的‘兄弟’。每个都是暗人的小孩,要不然就是被丢在地下的可怜虫。你吃过在下水道里钓到的鱼吗?有很多鳃鱼跟鲤鱼唷。可是每条吃起来都像是家用清洁剂泡沫的味道。如果你觉得我在骗你,吃吃看就知道了。” 丸山瞪住伊昂的脸。伊昂背过脸去,丸山固执地盯着他的眼睛说:“你空手抓过猫腐烂的尸体或沟鼠的尸体打扫过吗?没有吧?有时候还会有人类的婴儿跟老人的尸体漂过来,或是莫名其妙的古怪动物。地下是名副其实的臭水沟。这里没有半个家伙过得像你这么幸福。” 我过得幸福吗?不可能。伊昂想要反驳丸山,试图想起孩提时代。 可是除了和铜铁兄弟游玩的事以外,只剩下片段的记忆,几乎都记不得了。房子里总是缺东缺西,没法每个人都尝过糖果和果汁,有时候“兄弟姐妹”也会相互争夺。那种时候,铜铁兄弟就会说年纪小的孩子很可怜,把他们的份送给其他人。 为了仅有的一个小电视,有时候也会发生抢频道的争执,冬天的时候则为了抢棉被而吵架。也几乎没有称得上玩具的东西,都是抓周围的虫或外面捡来的树枝树叶玩。 唐突地,伊昂想起只有一台的旧游戏机坏掉时的事。那是件大事。 一个粗鲁的“兄弟姐妹”不知为何突然发飘,把游戏机扔到墙上弄坏了。可是虽然记得这件事,伊昂却不记得那个最重要的“兄弟姐妹”是谁?也不记得名字。这是为什么? 我们到底碰上了什么事?我们原本待的是什么样的地方?应该有“大人”养育我们,他们那是在做什么? 对了。最上是怎么说的? “你的父母呢?你有父母吧?” 一开始就没有。伊昂这么回答,于是最上微笑了。 “你不可能没有父母啊。这在生物学上是不可能的。只是你不晓得而已吧。” 自己的父母是在那群“大人”里面吗?为什么我们会是“兄弟姐妹”? 伊昂沉思起来,丸山夸张地咋了咋舌。 “别在那里发呆。这里明明没有你的‘兄弟’,你却怎么样都想加入,那么理由就只有一个。” 伊昂抬头,丸山口沬横飞地说了:“你是公司派来的间谍是吧?” 伊昂察觉少年之间掀起一阵骚动,愤怒宛如表面张力般膨胀起来。状况不太妙。伊昂舔舔嘴唇:“公司是什么?” “有人雇来歼灭我们的公司。你很会装傻唷?” “我是真的不知道。”伊昂拼命辩解。 “丸山大哥,这家<bdo>http://www.99lib?net</bdo>伙真的对地下一窍不通。” 插口伸出援手的,是不知何时回来的萨布。伊昂松了一口气看萨布,但萨布一脸不关己事的样子。丸山不愉快地对萨布说了:“那这家伙为什么要进部队?” “我想住在这里。我没有地方可去。”伊昂当场回答。萨布默默地注视伊昂。 “那得缴钱才行。你带了钱来吗?” 伊昂点点头,丸山伸出脏得吓人的手说:“带了多少?让我看看。” “我要给大佐看。”伊昂摇头。 “我要先检查。通过我的检查,我就让你见大佐。” “不要。”伊昂摇头,把背包抱在胸口。“给我看!”丸山伸手逼近过来,于是伊昂把手伸进背包,摸索底下的手枪。他抓住握柄,紧紧地握住。 “你这种游民小鬼不可能弄得到钱。其实你根本没钱吧?” “我有。可是不能给你看。” “拿出来!” 丸山戳伊昂。伊昂从背包里抽出手枪,对准了丸山。 “钱就是这个!” 有人发出小孩子般的尖锐惨叫,像是以沙哑的声音唱歌的主唱少年。 “喂,是真枪唷?”丸山以带痰的声音问。 “看就知道了。要我开枪吗?” 丸山举起双手。不是威胁,伊昂真的很想开枪。 “你小心点啊。明明没碰过枪,这样很危险耶?” “让我见大佐。”伊昂反复说。 “丸山,带他过去。” 光头转着鼓棒,不耐烦地说。丸山点头,一脸不愉快地顶了顶下巴。 终于可以见到大佐了。大佐是铜铁兄弟吗?伊昂内心激昂不已。如果不是怎么办?只能带着这把枪逃走了。他大概记得通往排气口的路线。 “这边。” 丸山翻过几个纸箱和废材隔板,把伊昂带到总部深处。 暗处各有几名少年众在一块,以目光追着跟丸山走在一起的伊昂。其中也有几个像是去过涩谷宫殿的“士兵”,不过每个人看到伊昂和枪以后,视线都在半空飘移,发出叹息。各处传来“真枪耶”、“好厉害”的喃喃声。 丸山把伊昂带到地下防空洞的尽头。深处有个不起眼的阶梯,一座被无数的人长时间踩踏出来的阶梯。 阶梯尽头是死路,左边有门。自己会不会被骗了?伊昂害怕起来。 “大佐就在这里面,去吧。” 伊昂的背被粗鲁地推挤,他把枪口对准丸山,用背推开门。男人的声音响起:“你就是想入队的?” 伊昂吃惊地回头。 第二节 那里站着一个小个子的老人。白发及肩,穿着上下成套、脏得要命的灰色运动服。年纪看起来跟山田爷差不多,大概八十岁左右。 “进来,门关上。”习于命令的声音十分粗犷。伊昂老实地反手关上门,但对方不是铜铁兄弟,令他非常失望。 即使如此,他还是心怀期待地四处张望,看看兄弟是不是躲在房间里。然而矩形的狭小房间里除了老人以外没有别人。也几乎没有家具。 墙边靠放着一张细长的铁床。一台旧式的小电视开着,不知道是不是拿来取代照明。旁边堆着已经变成古董的录影带播放机。 电视画面映出来的是黑白老电影,正播到高个子外国男星和发色近黑的女子亲密地用外国话交谈的场面。女子端庄可爱,露出伊昂从来没在涩谷街头的女人脸上看过的表情。 “你就是大佐吗?” 伊昂回过神来,勉力问了这句话。大佐咳了一声:“没错,我就是大佐。” 伊昂拼命掩饰内心的失望。他心中某处坚信铜铁兄弟在等他,然而等着他的却是个老人。 绷紧的神经一下子松弛,力量从双脚溜走。伊昂一阵昏眩,无法支撑沉重的头盖骨,天旋地转。别说双胞胎了,这里就只有一个陌生的老头子,自己怎么会在这里? 我是为了什么千里迢迢来到地下的?我是为了什么抛弃地上世界的?谁来告诉我! “哦?真稀罕。你手上那把不是新南部①吗?从哪弄来的?” ①新南部M60手枪,为日本警察及皇宫护卫官专用手枪。 大佐连枪一同握住伊昂的手,伊昂想要挣脱。大佐的力气很大。 “不要碰!” “嗳,别激动。” 大佐用被烟薰成黄色的食指顶住伊昂的额头说。 “好吗?你什么都不懂,所以听我的话。” “嗯。” “不是‘嗯’,是‘是,我知道了’。” “是,我知道了。” 复诵之后,伊昂的头一阵疼痛。他累了。身体吱咯作响。完全到了极限。我该去哪里才好?伊昂抱住头。 大佐一脸不可思议地看伊昂。 “怎么了?” “不知道。可是我要找的人不在这里。” 大佐以带痰的声音怒吼了。他好像很不高兴。 “谁叫你自以为是了?你是在找谁?” “兄弟。” “这里没有兄弟。住在这里的人没有半点血缘关系。没有亲子也没有兄弟。” 大佐的运动服胸口有许多像是吃东西溅到的黄色污垢。这副德性跟住在公园村的游民长老山田爷有什么两样?什么大佐,什么夜光部队嘛。 伊昂内心的失望化成不满,猛烈地膨胀。 “喂,你叫什么名字?”大佐频频瞄着电视画面问。 “伊昂。” “伊昂,姓什么?” “没有姓。” 大佐瞧不起人似地笑了。 “光是这样你就有入队资格了。有姓氏的人很难加入夜光部队。” 可是伊昂对夜光部队已经没兴趣了。既然铜铁兄弟不在这里,就算待在这种阴森森的地方也没用。 “大佐,我不用入队了。” 大佐苦笑:“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无礼。你是看到我才突然不想入队的吧?没有这样的。你是想加入部队,才特地跋涉过来的不是吗?而我就是为了让你入队,才派萨布去接你的。你为了入队,甚至还去偷了枪,不是吗?” “是啊。” “那为什么又不入队了?” “这里没有我兄弟。” 大佐愉快地笑了:“你这固执的家伙。喂,你这把枪是从哪偷来的?” “从道玄坂置物柜店的老太婆那里抢来的。” 伊昂老实地回答,大佐显得很高兴地说:“十字店的光子是吧。光子她还带着枪啊。” 原来自己抢的店叫“十字店”,而手枪婆名叫“光子”吗?知道了专有名词后,伊昂再次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可耻,可是覆水难收,自己已犯了罪。伊昂望向手中的枪,突然感觉沉重不已,他想把枪丢了。抢到枪时,他认为自己无所不能,现在却只觉得枪可怕极了。他深觉这把枪总有一天会害了他。 “好吗?你听仔细了。枪有安全装置,不把击锤扳起来,就不能发射。你拿着枪,却连怎么开枪都不晓得,这样太危险了,交给我吧。” 伊昂气愤地说:“你要抢我的枪?” “不是,借一下而已。我很久没摸到真枪了,想怀念一下。” 大佐伸出厚厚的手,态度不容分说。伊昂把枪放到他的掌上。一放开沉重的枪,整个人就全身无力。伊昂一阵虚软,倒在冰冷的石地上。 “怎么啦?简直就是小鬼嘛。你几岁?”大佐调侃般的声音从天而降。 “不晓得。” “十三、四岁吧。还是更大?” “大概。” “你怎么会不知道自己的年纪?” “我不记得小时候的事。” “真方便。”大佐说了跟萨布一样的话。为什么呢?伊昂诧异着,昏迷了似地睡倒在地上。 自己睡了多久?醒来一看,他人还躺在石地上,整个背都凉透了。 大佐好似忘了伊昂的存在,坐在床上,全神贯注地看电视,手里把玩着伊昂的手枪。 刚才的电影还没演完。男女坐在汽车座位上,开心地聊着。这两个人总是亲密地在聊天。伊昂仰望画面,想起最上和凯米可。他们两个好吗?即使自己死在地下,他们也会记得他吗? “你醒了?” 大佐回头,伊昂立刻就要爬起来,但大佐制止他。他的态度变得和善了一些。 “想睡的话就休息。人一进地下就会想睡。尤其是冬天,特别想睡。真的唷。以前我总是躲在睡袋里,成天呼呼大睡。” 伊昂想起夜光部队的少年裹着睡袋的模样,微微地笑了。 “刚才你说你在找你兄弟,是怎样的兄弟?” “叫铜跟铁的双胞胎。大我三岁。” “这里没有叫那种名字的兄弟,也没有双胞胎。” 大佐当下否定。果然——伊昂正感到失望,大佐又说了:“可是有个叫锡的孩子。” “锡?女的?” “不,男的。夜光部队的歌是他写的。他是那个……叫什么去了?对了,创作歌手。” 那首阴沉的歌吗?伊昂想见锡了。 “我想见他。” “想吗?那么我先允许你入队吧。” 大佐站起来,取下挂在脏墙钩子上的旧式麦克风:“通告全队员,这里是大佐。伊昂从今天起正式成为夜光部队一员。伊昂将手枪献上部队有功,因此破例晋级,封为准尉。诸位也勿气馁,继续奋斗努力,为夜光部队做出贡献。还有,萨布到大佐室来。” 伊昂听着大佐的声音微微回响地响彻整个地下防空洞。他不知道“准尉”是什么,但可以猜到他因为置物柜店的手枪而获得了特别待遇。 “这样就行了。”大佐转向伊昂说。“你可以尽情待在这里,跟部队一起行动、抢钱、对抗公司,吃剩饭过活吧。” “我要见锡。” “你怎么搞的?连点礼仪都不懂吗?先向准你入队的我道谢!感谢我!” 大佐火冒三丈。伊昂急忙低头,但已经迟了。大佐的巴掌冷不防掴上了伊昂的脸颊。大佐的手掌极厚,冲击大到根本不像是巴掌。伊昂踉跄,按住挨打的脸颊。痛得他眼泪都飘出来了。 “干嘛突然动手?太过分了。” 大佐一脸严肃地吼道:“什么过分?你现在是队员了。既然是队员,就给我放规矩点。夜光部队的规矩很严。你不是肖想可以吃白饭才进来的吧?” “不是。”伊昂拼命忍痛答道。 “你不晓得夜光部队是什么就要求入队。要是我来看的话,你是个白痴。军队这地方,叫你舔鞋子,你就得闭嘴马上舔。” 伊昂哑然听着,结果大佐用力戳他的背说:“给我立正听好!” “啊,对不起。” “什么‘啊,对不起’。脚跟并拢,抬头挺胸立正,回答‘是!’。给我一直做到我说好为止。” 伊昂一次又一次地回答:“是!”他什么也没吃,所以头晕目眩。伊昂在练习的时候,大佐去更换录影带,播放其他电影。这次是战争电影。雄壮的音乐传来,数架直升机成群飞过。大佐好半晌浑然忘我地看着画面。 “大佐,已经可以了吗?” 伊昂鼓起勇气问,大佐眼神空洞地看他:“什么东西可以了?” “‘是’的练习。” “说‘报告大佐,是“是”的练习’。” 报告大佐,是“是”的练习。报告大佐,是“是”的练习。伊昂又不停地重复,但大佐好像早已对教育伊昂失去兴趣,眼睛净盯着画面看。 敲门声响起,接着是话声:“我是萨布。”大佐顶了顶下巴,要伊昂去开门,伊昂打开门。萨布立正站在外头。 “萨布,教这家伙怎么说话。” 大佐说完,推着伊昂的背把他赶出去,门“砰”地一声关上了。他是想自己一个人享受喜爱的电影吧。 阴暗的通道上,萨布看着伊昂的脸冷笑:“一进来就升准尉啊?” “什么意思?” 萨布耸耸肩:“准尉比丸山还要高一级。那家伙不能干掉你了,赞呢。” 没看到丸山的人影,不过他可能正从地上的睡袋偷偷观察这里。伊昂咬住下唇。虽说是自愿的,但进入全是粗暴少年的世界里,令他困惑。游民的公园村是由大人自治管理,因此没有令人看不下去的野蛮行为。 “这是部队的阶级,所以只在活动的时候有关系,不过丸山一直都是那副德行,爱耍威风,是个不折不扣的恶霸,你要小心。”萨布低喃说。 “萨布,我没想到大佐会是那样的老人,你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告诉我?” 伊昂责怪萨布说。难道在这里不能信任任何人吗?然而萨布板着脸说:“你这是什么话?他养育我们这样的孩子,是我们的恩人。虽然脑袋怪怪的,但他支配着军队,没有人会说什么。大佐就是绝对。” 伊昂的肚子叫了起来。总部充满了食物的香味。萨布拉扯伊昂的袖子说:“晚饭来了,吃吧。” 中央的瓦斯炉台摆了个大锅子,热气蒸腾。前面排着一列少年,手中都拿着杯面容器。这情景和食物发放一样,唯一不同的是负责盛伙食的是自己人的少年。 先前到处补充煤油的少年,表情认真地将锅中的汤汁舀进各人的容器里。 “我们也去排吧。”萨布从怀里掏出一只缺了边的泡面容器。 “我没有东西装。” 萨布默默地翻找附近的垃圾袋。他从里面挑了一个感觉还能用的容器和卫生筷递给伊昂。 容器没洗过,而且不晓得多少人用过,但伊昂饿了,不介意。想到自己也会渐渐习惯这种比街头生活更肮脏随便的生活,虽然不安,却有也种想要就这样自暴自弃堕落下去的快意,不可思议。 “准尉,你要多少?”少年用大汤勺搅动汤汁。浓稠的杂烩汤里似乎什么料都有。 “当然是全满。”萨布从旁插口说。 伊昂和萨布占据石油暖炉前面吃着杂烩汤。菜屑、肉片、香肠、竹轮、速食面、饭团,杂烩汤里什么都有,满好吃的。 “怎么样?好吃吗?”萨布一眨眼就吃个精光,叼起烟来问。 “好吃。” “跟公园的比起来哪边比较好吃?” “这边的比较好吃。” 伊昂撒了谎。公园村里有当过厨师的游民,也有许多食物银行送的食物,比这儿的伙食美味太多了。可是萨布满足地炫耀说:“咱们部队的伙食在地下也是赫赫有名的。尤其是荣太煮的饭特别赞。那家伙打死也不会偷倒泥水进去。”萨布指着年约十二岁的少年说。 荣太好像发现自己成了话题,朝这里投以阴沉的视线。 “有时候出去地上,吃到汉堡或炸鸡,就会觉得好吃到快死了。也有人因为地下没有食物而逃到地上去。” “跟我相反。”伊昂低沉地说。 失去了目标,留在地下,他不知该作何想法。 “你猜那家伙怎么了?一下就死掉了。说是我们成天在黑暗里爬行,皮肤变得很脆弱。” “上次你们去涩谷宫殿是训练吗?” “对。难得的地上训练,而且是纵火的差事,每个人都兴奋得要命。” 回想起自己的城堡被抢的痛楚,伊昂沉默,但萨布没有察觉,继续说下去:“那是顶多两个月一次的出动,所以每个人都卯足全力。像丸山,简直像是茫了。” 伊昂喝光了汤。他还想再吃一碗,但看没有人再去添第二碗,部队的伙食应该就只有这样吧。 “要抽吗?” 萨布劝烟,伊昂有些犹豫,还是拿了一根。萨布为他点火,伊昂吸了一口,马上就被烟呛到,但他勉强抽完了一根。整个嘴巴涩涩苦苦的,难受极了。他用衣服袖口擦拭嘴角,萨布用手肘撞他的侧腹部说:“不用勉强啦。” “我才没有。” 伊昂觉得不可思议,自己怎么会想要抽什么烟?如果经常抽烟吸毒,会不可自拔。要是弄不到这些东西,已经够苦的街头生活会变得更难熬。所以不要去碰嗜好品——这话是谁说的?应该不是模范生最上。那么是公园村里的谁吗?难不成是金城? 伊昂逃离儿保中心以后,曾经当了一阵子金城的小弟,一起生活。当时金城试图利用街童有效率地弄到钱和粮食,伊昂也曾经被派去在有钱人光顾的购物中心乞讨,或是去排队领食物。 可是街童长大以后,也愈来愈懂得自我主张,接二连三离开了金城,就像伊昂那样。金城只知道坐享其成,剥削孩子们的好处,他的下场惨不忍睹。伊昂想起在青梅街道碰到金城时那半疯癫的模样,摇了摇头。 “你在想什么?还皱眉头。” 萨布把肮脏的手放在伊昂面前甩了甩。伊昂苦笑。 “什么也没想。” “胡说,你在发呆。怀念地上对吧?你想回去地上,跟游民姐姐亲热对吧?等姐姐跟你说:圣诞节就快到了耶!” “我想都没想过。” 伊昂觉得呕气,但是和萨布拌嘴很有趣。一方面是因为伊昂过去从来没有同龄的朋友,也因为一个人独处是他的常态。可是自从感觉到铜铁兄弟就在附近,伊昂就再也无法忍受孤独了。 “伊昂,你跟我不一样,应该很受女人喜欢吧,啊?” 萨布傻呵呵地笑着,把烟揉熄在地板后,将烟屁股珍惜地收进口袋。然后他把伊昂还拿在手上的烟屁股抢也似地拿走,一并塞进口袋里。 用完简陋的晚餐后,队员三三两两聚在一块儿抽烟或看旧杂志。几个人仰望着天花板,总部的照明好像变暗了一点。 “萨布,关于那张图……”伊昂开口。 “什么图?”萨布拿胳臂当枕头,躺在处处冒出黑霉的石地上。 “你们来涩谷宫殿时,在墙上画的图。我在那里看到兄弟的记号。” “你老讲这事件。什么兄弟的记号啊?” 萨布没兴趣地打了个大哈欠。 “或许你已经听腻了,可是画在那里的是我的兄弟。我想见我的兄弟。拜托你,帮帮我吧。” 萨布搔着被污水沾湿而黏腻的头发说:“就跟你说没有啦。这里没有叫作铜或铁的人,也没看过双胞胎。” “那那张图是谁想的?不是大佐吧?我怎么样都想知道。” “那大概是锡想的吧。” 萨布回答。又是锡。 “夜光部队的主题曲也是锡写的吗?那家伙现在在哪?” 伊昂一下子涌出兴趣,探出身子,但萨布似乎敌不过睡意,边打哈欠边眯起眼睛。 “他不在。” “那他在哪?” “那家伙我不晓得啦。” “为什么不晓得?” 萨布躺着,不耐烦地“哦”了一声。话声已经变得暧昧模糊。 “我不清楚啦。” “真的假的?这地方这么小,怎么可能没见过?少骗人了。” 伊昂生气地说。但萨布的舌头已经不灵转了:“真的没见过啦。” “萨布,你想骗我吗?你在下水道时也曾经想要把我丢下。” “哎唷,伊昂,我只要吃完晚饭就会想睡啦。” “为什么?” 但伊昂也觉得身体沉重得不得了,眼皮快盖下来了,鼾声响起。萨布已经睡着了。 荣太把丢在各处的泡面容器接连扔进黑色塑胶袋里回收。伊昂以为那是垃圾袋,不过到了吃早餐的时候,可能又会从那里拿出来用吧。 “你吃完的容器可以放里面吗?” 荣太指着塑胶袋问。伊昂慢慢地点着头呢喃:“欸,我觉得困得要命,为什么?” 伊昂费尽全力抬起头来四下张望,几乎所有的“士兵”都在暖炉周围或睡袋里闭着眼睛。荣太盯着自己全黑的指甲说:“晚饭里面放了让人想睡觉的药。” 荣太头发很长,一直留到背后,可是刘海理得短短的,就像鬃毛一样,所以看起来就像鬣狗或野狗。他穿着染满污渍的灰色连帽外套和肮脏的牛仔裤,运动鞋满是泥巴。这里的少年打扮几乎都跟荣太一样。 “为什么要那样做?” 伊昂的舌头已经快要动不了了。 “是大佐命令的。”荣太一边收拾伊昂的容器一边说。“大佐说地下一直是暗的,如果不那样做,节奏会混乱,生活会变得乱七八糟。” 荣太可能是觉得乱七八糟这个词好笑,面露淡淡的笑。可是那就像萨布照亮深邃竖坑的头灯光芒般,一下子就消失了。 “你不会想睡吗?” 荣太耸耸肩。 “我做完饭马上就吃了,然后再放药进去。” “为什么你自己不睡?” “我不想睡。” “为什么?” 说出最后一个问题时,伊昂人已经意识朦胧了,但他确实听到了荣太的回答。 “我讨厌作梦。” 你会做什么样的梦?脑袋清晰的自己看见睡得像滩烂泥的自己的幻影,就像地上世界的自己在询问旁徨于地下黑暗的自己。然而从这里开始,伊昂的意识就烟消雾散了。 “起来!快点!” 有人摇晃伊昂的肩膀。伊昂想要睁眼,但双眼就像被接着剂黏住了似地睁不开。他想要回话,但可能是安眠药的作用,怎么样都发不出声音来。 “我带你去见锡。伊昂,起来!” 听到锡的名字,伊昂总算睁开眼睛。看着伊昂的是光头男子。是命令丸山对伊昂处刑的可恨男子。但伊昂忘不了他打鼓时的陶醉神情。 “对不起,我困得不得了。” 伊昂总算挤出这几个字。光头死了心似地说:“听好了,明天不要吃晚饭。懂了没?” 伊昂半梦半醒地点了点头。 第三节 隔天早上,伊昂带着剧烈的头痛醒来,旁边萨布正一脸呆滞地抽着烟屁股。 “起来了?”萨布瞪着总部圆圆的天花板问。 吊在各处的灯光明晃晃的,情景就和昨晚完全相同。伊昂不晓得究竟过了多久,对记忆失去了自信,瞬间感到恐惧。 在地上露宿的时候,他透过时间和季节的迁移去体感生活;也曾经因为过于害怕夜晚的黑暗、恐惧寒冷,而为早晨的阳光欢喜。盛夏的时候则相反,对早晨的来临痛苦万分。照亮大楼墙壁的朝阳变化、柏油路被加热然后冷却的过程、公园的草香和土味、冬天自来水冻寒的冰冷,这一切都教人怀念,伊昂忍不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然而飘荡在地下防空洞的却是强烈的霉臭味和馊掉的食物及臭水沟的恶臭,还有成长期的少年散发出来的野兽般体臭。这里找不到半样气味宜人的东西。自己真的能在这种地方生活下去吗? “吃早饭吧。” 听到萨布的声音,伊昂发现枕边摆着容器。 “不快点吃掉,会有人来抢。我帮你盯着。” 萨布卖人情地说。看来只有伊昂一个人睡过头了。周围闷着嘈杂的话声,总部内一片闹哄哄。 伊昂勉强爬起来,可是每个动作都让他头痛欲裂。他忍着头痛,拿起装早餐的保丽龙容器。容器里盛着褐色的汤,漂浮着快腐烂的鱼肉香肠和切碎的波萝面包般的物体。伊昂没有食欲,把容器放回地上。 “头好痛,怎么会这样?” “我有时候也会头痛。” 萨布愤愤地同意。伊昂想起荣太说晚餐里面经常会掺进安眠药。头痛会不会是药物引起的? “快吃,杯子自己拿着,不然又得用肮脏的容器吃饭了。” 萨布说,伊昂努力勉强把食物塞进胃里。然而剧烈的头痛让他快吐了。 “吃不下。” “那给我。” 萨布迫不及待地从口袋里掏出汤匙,吃起伊昂的早餐。周围的少年都一脸羡慕地看着。 伊昂躺着,看着萨布狼吞虎咽的吃相。他忽然感觉到来自背后的目光,回过头去,结果跟在地下防空洞深处旋转着鼓棒的光头四目相接了。 “听好了,明天不要吃晚饭。懂了没?” 他忽然想起光头出现在深夜的事。那家伙的确是说“我带你去见锡”。那是在作梦吗?如果是真的,光头要告诉我什么? 然而与伊昂对望的光头脸色丝毫不变,直接别开了视线,表情中看不出半点兴趣。果然是梦吗?因为困得意识朦胧,伊昂没有自信断定那是现实中发生的事。 “萨布,那家伙叫什么?”伊昂偷偷指着光头的背影问。 “和尚。阶级比你高,是中尉,次于大佐而已。” “和尚?为什么?” “不晓得,因为他光头吧?听说他一出生头上就没半根毛了,光秃秃的。” 萨布发出刺耳的大笑。可能是听到了笑声,和尚远远地瞪了一眼,萨布慌忙垂下头去。他会害怕和尚吗?肩膀微微颤抖着。 和尚穿着卡其色的背心,底下是迷彩花纹长裤。上半身比任何人都要魁梧,不晓得是不是混了外国人的血,五官也很美。和尚那出类拔群的外形压倒了周围的少年。 和尚要荣太提着油漆罐,以大胆的动作用刷子在墙上画起大型壁画来。先是黑色的轮廓线。是一个长发女人抱着幼儿的图。少年们默默地围观着。 伊昂强忍头痛,总算站了起来。他摇摇晃晃地靠近和尚,站在他背后看画。没有错。在涩谷宫殿的墙上画下铜铁兄弟的,就是和尚。 和尚回头,瞥了伊昂一眼,但没有说话。伊昂向他喊道。 “和尚。” 和尚不回答,伊昂走近一步。 “和尚,方便吗?” “喂,谁来教一下这家伙什么叫作阶级!” 伊昂得到的是尖锐的骂声。周围的人哄堂大笑。伊昂大受打击,僵在原地。和尚昨天还拍我的肩膀,想要把我叫起来,那果然是梦吗?伊昂怀着屈辱和混乱,回到萨布所在的地方。萨布马上急急地呢喃问:“你要跟和尚说什么?” “没什么。” “和尚年纪最大,发起衬来超恐怖的,连大佐都对他另眼相待。你千万别惹他啊。” 掌声突然响起。伊昂悄悄转过去一看,和尚的壁画完成了。轮廓线里涂满了颜色。女人的脸是白色,头发是黄色,幼儿的脸涂成红色。伊昂一下子就被那张画给吸引了。 那张脸似曾相识。难道那是在画凯米可?一头黄发的女人眉毛极淡,眼周也涂成蓝色。抱着孩子的手指根部画了疑似蓝色刺青的文字。和尚怎么会认识凯米可?伊昂内心的激荡迟迟无法平复。 伊昂不知道时间怎么过去的。在相同照明、相同气味、相同人群聚集的总部里面躺着打发时间,不知不觉就到了晚餐时间。没看到大佐,也没有广播。丸山也不晓得去了哪里,不见踪影。 大锅子被放到瓦斯炉上。荣太从冰箱里取出材料,扔进锅里,不久后食物的气味开始飘散出来。荣太一边试吃,一边吃自己的份。没吃到早餐的伊昂肚子叫了起来。 不久后,少年拿着容器在荣太前面排起队伍。伊昂也跟着萨布一起排队,接过荣太用大勺子舀的杂烩汤。 伊昂饿得快死了,却犹豫着不敢动口。万一昨晚和尚真的来了,他今晚绝对不能被药迷昏。可是如果那只是梦,伊昂就得忍着饥饿睡觉。醒来之后几小时,待头痛解除后,他就饿得不得了。伊昂看着同伴拿着地上带进来的杯面等食物配晚餐,与空腹搏斗。 “你怎么不吃,伊昂?” 萨布以怀疑的眼神观察伊昂的模样。 “头还是很痛。我再忍一天好了。你要吃我的份吗?” 萨布高高兴兴地吃伊昂的晚饭,少年们都羡慕地看着。荣太过来了。 “准尉,我做的饭不好吃吗?” 伊昂摇头:“我的头还在痛。” “你是作了噩梦,准尉。” 荣太笑着离开了。那果然是梦吗? 萨布因为吃了两碗,打鼾熟睡了。伊昂看着萨布,托着腮帮子。整个总部满是刺耳的鼾声。 “伊昂。” 他听见细语呢喃。和尚站在总部角落。伊昂站起来,扫视地下防空洞里面。在各处的少年睡得像死了一样。有的人躺在睡袋里,有的人裹着肮脏的毯子,也有不少人像萨布那样,什么也没铺盖,直接睡在冰冷的地上。每张脸都表情空洞地打鼾。 昨晚的自己也是这样吗?安眠药的效果实在恐怖,伊昂小心避开同伴的脚,走到和尚那里。和尚戴着黑色毛线帽,等伊昂过去。 “你没吃饭。了不起。” 虽然被称赞了,但伊昂并不开心。他的肚子在叫。 “饿了吗?这给你。” 和尚从口袋取出面包折成两半,丢给伊昂。和尚给他的面包硬得几乎会崩断牙齿,但愈嚼愈香。伊昂吃了一点,收进口袋。 “你为什么想见锡?” 和尚以锐利的眼神盯住伊昂。和尚的眼睛是带黑的绿,颜色就像深邃的沼泽。伊昂被近处看到的和尚美丽的五官和眼睛魅住,整个人恍惚了。 “我想问锡知不知道铜铁兄弟。我想知道你画在涩谷宫殿的图画的秘密。” “的确,那张图是锡想出来的。那家伙写歌写词,涂鸦的构图也都是他想的。” “锡在哪里?” 伊昂感到焦急。他深切地感觉如果不快点去见锡,锡就会消失不见。是因为和尚用过去式谈论锡的缘故吧。结果和尚举起手来制止:“等一下,在那之前我也有件事要确定。你带来的枪在哪?” “大佐拿去了。” 伊昂回头,望向通往大佐房间的阶梯暗影。只有那里一片寂静,漆黑混浊,仿佛散发出瘴气。 “那么你去把枪要回来。那把枪给我,我就带你去见锡。” “为什么要我去拿?你自己去不就行了?” 伊昂想知道和尚在想什么,拼命瞪着他绿色的眼睛。然而从和尚有如暗沼的眼中,他什么也读不出来。 “过去夜光部队里没有真枪,可是你把真枪带进来了。说起来,等于是你带来了最大的灾厄。大佐有了枪,一定会更加横行霸道。其他部队一定也会想要来抢夺。所以我要在出事之前先保管起来。” “你自己去拿不就好了?” “是你带进来的。你要负责。” 和尚突然揪住伊昂的后颈,猛力推了他一把。伊昂不像样地跌倒在石地上。他看着滚出口袋的面包,心想:这就是代价吗? “把枪从大佐那里拿回来,否则我不让你见锡。” 伊昂无奈,只好前往大佐的房间。房门紧闭着,但底下的隙缝传出光和电视机的声响。竖起耳朵,还可以听到细微的鼾声。伊昂下定决心打开门。大佐仰躺在床上睡着。 开着的电视机画面影像品质很粗糙,录影带似乎拷贝过无数次了。铅灰色的天空底下,俯望港口的小丘上,一群年轻士兵奋战着。有人挥舞红旗,有人中弹倒地。士兵的军服衣摆很长,长靴沾满泥泞。是惨烈的战斗场面。 伊昂瞬间被画面吸引,但因为听到大佐的低吟而回过神来。大佐也吃了安眠药吗?他张着嘴巴,睡得很痛苦的样子。 伊昂寻找手枪。可是这房间小到几乎连家具也没有,却没看到手枪。忽然间,伊昂发现翻身的大佐枕头底下露出枪的握柄,便轻轻地把枪抽出来。 “要我还给你吗?” 大佐冷不防开口,伊昂吓得后退,撞到椅子跌坐在地。大佐睁着眼睛看伊昂。 “喂,不要默不吭声地拿走。” “对不起。” 伊昂拿着手枪道歉。大佐费劲地喘了一口气,撑起上半身。 “嗳,本来就是你拿进来的嘛。不过啊,其实那是我的新南部。” “你怎么知道?” “十字屋的光子以前是我老婆。现在怎么样我是不知道,反正她人还活着就好了。” “你要走的路,尽头只有地狱。” 伊昂想起手枪婆的预言,不安得脸色发青。没想到大佐跟手枪婆以前会是夫妻。宛如被牵引似地把枪送来给大佐的自己,是不是真的正一头栽进地狱里?伊昂兴起了强烈的不祥预感。 大佐瞥了电视机画面一眼,大大地咳了一声:“那把枪啊,是我还在当警官时的纪念品。” “你以前是警察?” “对。可是我杀掉同事逃走了。那个时候我把枪给了光子,交代她现在世道乱成这样,枪得偷偷藏好。然后我死了。” “你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不,活在地下,就形同在地上死了。地底没日没夜,再也没办法回到地上。生活在天花板封死的洞穴里,很教人沮丧,对吧?就跟待在墓穴里头没两样。你为什么来这里?你应该忘掉过去,忘掉兄弟,活在地上的。” 大佐深深叹息,双脚放到地上。脚趾甲漆黑,已经坏死了。大佐一副疲累的模样,双手抹脸抹了好一阵子。然后他用黯淡无光的眼神看伊昂:“好了,伊昂,那把枪借我一下。我不叫你还我。反正是和尚想要,吩咐你来拿的吧?我一清二楚。和尚想要取代我。他想要统治黑暗世界,成为冥界之王。我知道地上世界,所以是个窝囊废。但那家伙是暗人的孩子,跟我不一样。” 大佐微直起身,手伸向伊昂。 “好了,把枪借我。”伊昂被大佐的气魄吓到,一路退到墙边去。 “那不用借我好了,送我一颗子弹吧。” 大佐敞开衬衫胸襟。伊昂一头雾水,愣在原地。 “新南部的子弹有五发,其中一发给我,剩下还有四发,你可以帮自己留一发。只要待在这里,迟早都需要。话又说回来,这把枪会回到我身边,一定是命中注定。伊昂,你不想借我,就开枪射我吧。” “我做不到。” 伊昂哆嗦着抱住了头。大佐伸手过来,轻易地把枪从伊昂无力的手中抢走。 “不好意思啊,伊昂。我很高兴。托你的福,总算可以画下句点了。你是上天派来的啊,伊昂。如果你还有机会遇到光子,帮我道谢。不,不用道谢。跟她多说,可能会害她担心。” 大佐含住从伊昂手中取过来的枪。伊昂连制止都来不及,大佐立刻扣下了扳机。轰的一声,甚至感觉不到任何一丝犹豫。 伊昂最后看到的是耳鼻口喷出大量鲜血毙命的大佐的脸。 “怎么了?” 房门猛地打开。和尚绿色的眼睛惊愕地大睁,然后悟出了一切,颜色再次变得深沉,而伊昂忘我地看着个中变化。是神经麻痹了吗?他什么也感觉不到,什么也无法思考。 第四节 最上,救救我。我好怕。我好没用。 伊昂跟在走过漆黑洞窟的和尚身后,拼命振作几乎要崩溃的情绪。这种时候伊昂在内心求救的对象,不知为何竟是最上。 伊昂好想听听最上说话。一点点就好,他想要最上鼓励他。可是把最上的信像垃圾一样丢进置物柜的,不就是自己吗?明明最上或许是唯一一个可以把伊昂救出苦海的人。 和尚不时回头观察伊昂的模样,就像要把满腔后悔、指望着最上拯救的伊昂拉回黑暗世界似的。 “别在意,伊昂。大佐本来就一直想死。不是你害的。他反倒很感谢你吧。” 不管和尚怎么安慰,大佐死在眼前的冲击都太大了。伊昂脑中不停地浮现大佐的死相,每一想起,他就怕得几乎要尖叫。 和尚不理会伊昂,俐落地继续行动。他马上叫来荣太,吩咐他帮忙善后。两人搬运大佐的尸体,抬到最底下的漆黑下水道扔掉。然后和尚命令荣太清扫大佐房间的鲜血,把伊昂带了出来。他说“我带你去见锡”。 伊昂害怕能够冷静俐落地处理这些事的和尚。大佐都用手枪自杀了,却没有任何一个少年醒来,这诡异得令他浑身发毛。夜光部队人工的白昼与黑夜是由大佐所操控的,今后将会变得如何? 太多事掠过脑海,过度的冲击与疲劳让伊昂茫然若失,勉强挪动着双脚。和尚回头,斥喝慢吞吞的伊昂:“伊昂,不要落后。不快点天就要亮了。” 也就是少年们会醒来吧。 和尚手中握着强力手电筒,笔直的光束照亮洞窟深处。伊昂害怕看到那道光会照出什么。他好想哭。 走在前面的和尚把枪插在皮带里。 新南部的子弹有五发,一发为你自己留着,大佐这么说。那么剩下的三发要拿来射人吗?使用最后一发的时候,是不得不像大佐那样选择死亡的时候吗?一想到这里,伊昂的双膝猛地哆嗦起来。 “快到了。加油。”和尚说。 伊昂不知道地下防空洞的深处还有洞窟相连。和尚不愧据说是暗人的孩子,对地下了若指掌。伊昂鼓起勇气问:“中尉,锡为什么住在别的地方?为什么他不住在夜光部队里?” “因为锡成了暗人。” 伊昂吃了一惊:“暗人是什么样的人?” 和尚回头,用手电筒照亮伊昂的脸。好刺眼。伊昂用手遮住光线。 “你觉得光怎么样?伊昂。” “我害怕地下的黑暗,所以觉得光是救赎。” “可是你现在遮住了光。” “我不喜欢那么亮,很可怕。” 听到伊昂的回答,和尚满意地点点头:“没错。暗人是追寻人类究极平等的人。能够得到好的光线、享受自然变迁的人只有少数。对吧?不是每个人都能生活在舒适的环境里。暗人就是对这个连环境都不平等的社会提出抗议,是真正正确的人。所以闻人希望每个人的条件都能够平等。而说到哪里最平等,漆黑的地下最平等。所以暗人的信条是居住在地下。这是最基本的平等思想。我的母亲是很一般的俄国人,但听说她也同意日本父亲的意见,一起进入地下。” “你的爸爸妈妈呢?” “老早都死了。生活在地下,不知为何寿命会变短。即使如此还是要住在地下,是为了巩固思想。只要能坚持理想,就能轻蔑生活在地上的人。我也是,我偶尔会去地上训练,但只能生活在地下。地上那些认为只有自己受到凌虐的人,想法都太天真了。是人渣。” 被丢在地下铁厕所的萨布、还是婴儿就被扔进污水漂流的鼠弟、不想作梦的打杂少年荣太……这些生活在地下的少年远比自己悲惨的境遇更让伊昂同情,但听到和尚的话,知道也有人主动选择住在地下,他大吃一惊。 “锡一个人住在那道门后的通道尽头。” 和尚用手电筒照亮一道钢铁门扉,上面用黄色的字写着“高压电危险”。 “听说这道门一开,地下铁公司的电脑警示灯就会亮。但我们动了手脚让系统失灵,不必担心。” 和尚用手工打造的备份钥匙轻松打开了门。亮着红色紧急灯的水泥通道长长地延伸出去。旁边有粗大的电缆。 “小心电线。上面有六千六百伏特的电,一碰当场就会被电死。” 听到这话的瞬间,伊昂紧张起来,手脚发僵,但和尚似乎习惯了,快步往前走去。一百公尺前方又有另一道门。和尚打开门打开,令人惊讶的是,里面是个宽阔的空间。从空气的感觉来看,似乎有座小型体育馆那么大。然而房间处在黑暗中,看不见全貌。 “听说这里要盖地下发电厂。很适合拿来当总部,但得经过高压电流才行,所以不能用。锡就在这里。” 终于可以知道铜铁兄弟的秘密了。伊昂的胸口因为悸动和高涨的亢奋猛烈跳动个不停。和尚大声呼唤锡的名字。 “我是和尚。锡,你在吗?” “我在。” 身边的暗处传来应答声,把伊昂吓了一跳。声音又高又柔,听起来就像还没有变声的少年。可是锡在这么黑的房间里面做什么? 仿佛听见了伊昂的疑问,锡弄出一道按吉他弦般的声音后,又拨了一下弦。是悲伤的和弦音。 “和尚,这是代表你的音。” 和尚用手电筒照亮锡的脚下。浑圆的光圈中,出现肮脏的牛仔裤和沾满了灰尘而变白的两只运动鞋。那是个比伊昂还要细瘦、感觉也很矮的少年。伊昂很想看锡的脸,但和尚只照着锡的脚说话。是因为暗人讨厌光吧。 “锡,你看起来不错。” “嗯,和尚,你也是。” 锡的声音雀跃,显得很高兴。 “新曲写好了吗?” “嗯,写了几首。晚点唱给你听。” “真期待。食物没问题吧?” “荣太会送来,没问题。谢谢你费心,和尚。倒是跟你一块儿来的是谁?” 伊昂在黑暗中感觉到和尚瞥了他一眼。 “是新人伊昂。” “伊昂啊,请多指教。” 伊昂也想回礼,但紧张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锡问道。 “我在找铜铁兄弟。我们小时候一起长大的。他们是长得一模一样的双胞胎,非常厉害。我听说那张兄弟的壁画图案是你想的,可以请你告诉我他们在哪里吗?不,只要是有关他们的事,什么都可以。我不管怎么样都想见他们。我要见他们,问他们以前我还小而不知道的事,还有其他兄弟姐妹的事。还有我以前待的地方出了什么事。” 一阵沉默。不久后,锡有些犹豫地回答了:“伊昂,没有双胞胎兄弟。我见到的只有铁。” “只有铁?铁在哪里?” “铁死了。” 死了?胡说八道!伊昂震惊得都快昏倒了。真的吗?他只要询问地下居民的消息,得到的答案都是死了。最先是养大萨布的母亲,地下铁的清洁欧巴桑,然后是和尚的爸妈,这下连铁都死了。 “那铜呢?” “一开始就没有铜。铁只有一个人。” “骗人,他们是双胞胎,应该在一起的。他们一直是一心同体,不可能分开。” “不,铁是一个人到地下来的,真的。” 伊昂拼命解释:“可是真的有铜。他们是长得一模一样的双胞胎兄弟,连脸颊上的痣位置都一样,两颗大大的门牙也一样。铜和铁不管做什么动作都一样,同时说出同样的话,就像机器一样,我们好喜欢看他们两个人。他们人非常好,很疼小孩子。他们会把食物分给我们,教我们许多游戏。他们也教我们怎么分辨大人,说大人只有三种:好心的大人、坏心的大人、不好不坏的大人。我能活到现在,都是因为有他们。什么没有铜和铁,这不可能。” “伊昂,别激动。”锡静静地制止说。“可是没有铜。铁从一开始就是一个人。” “那张图为什么两只手上写着铜与铁?那怎么解释?” “因为铁告诉我,他在婴儿的时候还有一个双胞胎兄弟。可是那个叫铜的弟弟一下子就死了。所以他说他要连铜的份一起活下去。我很喜欢这个故事。因为我很喜欢铁,我想要把这个故事当成夜光部队的传说,叫和尚在战区都先画下那幅画。” “没错。我不认识铁,图案是锡指定的。” “你一定是在骗我,我不相信!” 伊昂双手掩住了脸。这事实过度震撼,让他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 “我没有骗你。”锡说。 “不,你在撒谎。我跟一模一样的双胞胎一起住过。”伊昂一口咬定说,听见锡深深地叹息。 “真伤脑筋呐,伊昂。我真的没有骗你,铁只有一个人。铁不是夜光部队的一员,他跟暗人生活在一起。我是夜光部队的成员,但跟他很要好。铁死掉的时候我深受打击,所以才决心要变成跟铁一样的暗人。” “刻意把眼睛弄瞎。”和尚插口说,伊昂惊愕地朝锡的脸的方向看。 “没关系,让他看吧,和尚。伊昂,你看吧。我为了成为真正的暗人,自己弄瞎了眼睛。” 和尚这才把手电筒光挪到锡的脸上。那里站着一个头发及肩,年纪跟伊昂差不多的少年。少年肤色白皙,脸蛋细长,宛如松鼠般娇小可爱。锡紧闭着眼睛,他的眼皮是凹陷的。 “你真的看不见?” “嗯,我用药把眼睛弄瞎了。铁死了以后,我觉得我也跟着死了,再也没有值得看的东西,为了适合活在黑暗中,我决定成为暗人。我一个人在这里生活,创作歌曲而活。我想我应该不久后就会死去,只要我的歌留着,那就够了。” “锡,让我听你的新歌。”和尚插口说。 “好啊。我才刚完成一首铁的歌。伊昂,我要唱铁的歌,你也一起听吧。” 锡高兴地答应。和尚在水泥地盘腿而坐,伊昂也跟着在旁边坐下。不知不觉间,他紧紧地咬住牙关。 锡开始弹起吉他前奏。旋律非常不可思议,悲痛却又美丽。和尚拿出鼓棒,配合演奏,低调地敲打着地面。 你看过大海吗?为了追寻答案,铁用废料做了一艘小舟。顺着水道而下,越过数个水坝,前往大海。 海是灰的,波涛汹涌。脸颊感觉到水花,铁却被关在栅栏里,无法脱身。 铁从小舟看着大海,日复一日。 终至有一天,在小舟上死去。 幸福的人生,短暂的人生。 铁看过大海。如此,罢了。 你爱过人吗?为了让人聆听他的歌,铁总是在寻觅听众。穿过漆黑的隧道,听着地下铁的轰隆声,前往大海。 天空晴朗,人们在海边游玩。笑声就在近旁,海浪声却遮掩一切,让铁的声音无法传达。 铁在小舟唱着歌,日复一日。 终至有一天,在小舟上死去。 幸福的人生,虚渺的人生。 铁爱过人。如此,罢了。 多么悲伤的歌啊。伊昂的泪水止不住地流。 “铁是这样死去的。不觉得很可怜吗?”演奏完后,锡呢喃道。伊昂擦掉眼泪。 “铁曾提过我吗?说他有个叫伊昂的弟弟。” 没有,锡摇摇头。看起来也像是对伊昂只顾着自己感到失望。 “铁说过他曾有一个叫铜的双胞胎兄弟,但从来没提过其他的兄弟。” “铁是什么时候死的?”和尚站起来问。 “一年前吧。是闻人告诉我的。说铁大概是连同小舟一起被堵在通往大海的排水口,就这样死掉了。就算想回头,浊流也太猛烈了,没办法操纵小舟回头。我好伤心。” “伊昂,听到了吗?你满意了吧?” 和尚看伊昂说,但伊昂无法立刻回答。难道说他小时候看到的双胞胎兄弟是幻觉吗? “我对自己失去信心了。我看到的究竟是什么?” 伊昂呢喃,锡拍拍他的肩膀安慰:“最好不要太相信自己的眼睛,伊昂。有时候人只看得到自己想看的。” 铜铁兄弟,是年幼的自己希望看到的幻影吗? “人为什么只看得到想看的东西?” 听到伊昂的问题,锡以老成的语调答道:“因为正视现实让人难受啊。伊昂,你也弄瞎眼睛,成为暗人如何?这样一来就什么都不必看了,而且待在地下,空气和温度总是一定,让人心境平和。只要有歌,也可以感受到欢愉。要不要跟我在一起?” 伊昂心灰意冷。他没有工夫思考,只是一心一意跟在和尚身后走过黑暗的洞窟。还能够呼喊最上的自己太天真了。真正的失望,让人甚至无法期盼他人。 铜铁兄弟不存在世界上。如果锡说的是真的,那么就是小时候的自己把只有一个的铁看成了两个人。想到这里,伊昂突然忍不住发抖。他对自己的记忆失去信心了。 人活在记忆里。过去的记忆、稍早的记忆、昨天的记忆,这些记忆形塑了自我。 伊昂小时候的记忆全部遭到否定,他的过去烟消雾散了。不仅如此,还加上了自己的眼珠子看到的事物或许跟别人不一样的恐惧。伊昂再也无法相信自己了。 “小心点,不要失魂落魄的。” 穿过高压送电缆旁边时,和尚一再叮咛他。可是伊昂混乱到甚至想要就这样一头撞向送电缆。 “或许我脑袋不正常。”伊昂忍不住自言自语,和尚耸了耸肩。 “你是说铜跟铁的事吗?我也不懂那是怎么回事。可是过去无关紧要。重要的是现在。” 是这样的吗?伊昂想起和尚画在墙上的图。和尚不也是想起了过去才画的吗? “那么那张图是什么?你画在墙上的图。女人抱着婴儿的图。” “只是突然想画罢了。” “是吗?既然会想画,就表示是想起了过去吧?因为那张图长得好像我认识的人。” 走在前面的和尚回头,用手电筒照伊昂。 “不要照!” 伊昂拿手遮光。他现在脆弱无比,觉得被强光一照,就会像蛞蝓一样开始融化。 “不许再提这件事。” 和尚的口气很尖锐。由于逆光而看不真切,但那双绿色的眼睛一定也被憎恨染成了一片漆黑混浊吧。 伊昂不禁落下泪来。他想从残酷的地下世界回到涩谷街头。道玄坂、百轩店的国际市场、涩谷宫殿、公园村。 那些是自己的过去。进入儿保中心之前出过什么事,或许根本无关紧要。可是保护小时候的伊昂的铁死了,而铜根本不存在。想到这些,泪水便止不住地流。 和尚默默无语地走在前面。他的背散发出冰冷的拒绝。光不断远去。就在伊昂心想干脆就这样分道扬镖的时候,和尚的声音响起:“伊昂,快点过来。” 伊昂朝光走去:心里一边想着:明明都绝望成这样了,为什么还会渴求光明呢? 回到总部,荣太一脸疲倦地迎接两人。灰色的连帽外套衣角沾着疑似大佐的血。 “辛苦了。”和尚慰劳荣太,扫视总部里面。没有人醒来,似乎无人察觉异变。 “我扫过了,可是地垫只有翻过来而已。” “没关系。”和尚看伊昂说:“反正是伊昂要用的房间。伊昂,从今天开始,你住大佐的房间。” 伊昂叹息,仰望被光线照亮、满是黑色污渍的天花板,然后看和尚。 “我不要,你自己住吧。你不是要取代大佐率领部队吗?” “我有自己熟悉的窝。你住这里。这是命令。” 伊昂不甘愿地前往大佐的房间。和尚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伊昂,今天的事不许告诉任何人。” “你是指哪件事?” “大佐用你给他的枪自杀,还有你见到变成暗人的锡。” “用我给他的枪自杀?”伊昂回头向和尚抗议。“不对,是大佐抢走我的枪的。” “但你去拿回你的枪,所以大佐才会认为时机已到,自杀了。不对吗?” 伊昂觉得遭到背叛,瞪住和尚绿色的眼睛。和尚老早就看穿大佐寻死的念头,才会要伊昂去把枪拿回来。伊昂被和尚狠狠地摆了一道。所有的责任都落到了伊昂头上。 大佐的房间又黑又阴森,里面还充满了大佐的气味。短短三、四个小时以前,大佐还活着睡在这里。发霉的墙上喷溅着大佐鲜红色的血。 伊昂坐在床上抱住了头。他想起荣太说地垫只是翻过来而已,感到一阵恶心。血迹会不会一点一点地侵蚀污染他? 但伊昂禁不住也疲倦了,在床上躺了下来。可是脑袋一片清醒,怎么样都睡不着。 伊昂走出大佐的房间寻找荣太。荣太正在调理台前把甜面包切成细丝,好像是早饭的料。 “荣太,我有事拜托你。” “准尉,请问有什么事?” “可以给我安眠药吗?” 荣太默默地从口袋里掏出一片锡箔包装的黑色药锭递给他。伊昂当场嚼碎药锭。好苦。苦味没有消散,残留在伊昂的嘴里。 躺上床的瞬间,不知幸或不幸,伊昂立刻失去意识。可是这次他看到许多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的恐怖幻象,把他累坏了。 浑身是血的大佐蹲在枕边,开口就要说话的瞬间,猛地喷发出鲜血。然后伊昂在大佐前面不停地反复说着:“报告大佐,是‘是’的练习。” 接着是还是少年的铜与铁手牵着手,前来邀请躺在床上的伊昂。伊昂注视着铜,想要识破谎言,于是两人同声说了:“我们两人是一人,是铜铁兄弟。伊昂只有一个人,真可怜。如果伊昂有两个,就会变厉害罗。” 伊昂满身大汗,汗水转凉的感觉让他冷得发抖,惊醒过来,接着又是剧烈的头痛。外头一片闹哄哄,于是他开门出去,看见和尚正站在之前乐队演奏的舞台上演讲。 “昨晚发生了悲剧。大佐用伊昂准尉带来的手枪自杀了。大佐当场死亡。我和准尉还有荣太一起埋葬了大佐的尸体。之所以没有举行部队葬,是为了避免对各位造成太大的冲击。大佐抚养过许多人,不少队员会为此悲伤吧。可是大佐年事已高,离别原本就不远了,请各位积极面对吧。此外,全部队将由我继续指挥。以上,解散。” 伊昂站在众少年后方,萨布走了过来,哭着问:“大佐死掉了,这是真的吗?” “真的,就跟和尚说的一样。” 一开口就头痛。伊昂抱住了头。萨布眯起眼睛,刺探似地看伊昂:“出了什么事?大佐用你的枪自杀,这是真的吗?” 伊昂从萨布的眼神中看出猜疑,困惑起来。萨布一脸不爽地走掉了。 后来伊昂才知道是丸山到处散播不好的谣言。也就是伊昂杀了大佐。 伊昂无法承受责难的眼神,除了训练和外出干活的时候,都关在大佐的房间里,像大佐那样看大量的录影带度日。 他害怕作噩梦,拜托荣太不要给他掺药的晚餐。拒绝服药的伊昂由于早晚都待在照明相同的房间里,生理时钟很快地失调,无法在一定的时间入睡了。但也因为如此,不断观看的影带让伊昂忘了过去,让他轻易地活过“现在”。 第一节 “偷那个吧。” 走过涩谷地下街的时候,萨布用手肘撞了撞伊昂的肚子旁边。伊昂视线游移寻找,萨布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指着地下街尽头处的杂货店。 那家店不止贩卖旅行袋、折叠伞等日常用品,也卖些布偶、钥匙圈、t恤,什么样的杂货都有。店里放不下的商品,都摆到地下街通道外来了。 伊昂不懂萨布说要偷什么,以混浊的眼神转向他。他好久没有来到人群之中,从刚才就一直撞到路人。每次撞到人就被猛力推开,用一种怀疑他嗑药的眼神看待,或露骨地露出闻到臭味的样子。 长久住在地下,就会失去地上的平衡感,腿力变得衰弱,而地下独特的臭味似乎也会渗透到整个身体。灰尘、污水,还有发霉的臭味。伊昂也不例外。 “要偷什么?” “太阳眼镜。”萨布不耐烦地说。 萨布每三天会循着第一次带伊昂的相反路线出到地上,负责帮人跑腿当差,或是扒窃。所以他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可是穿着迷彩背心的萨布白皙的肤色很醒目,看起来比任何人都要孱弱。 自己也像他那样吗?伊昂心想。可是别人怎么看自己,他完全无所谓。 伊昂这半年一下子长高了。衣服已经穿不下,他擅自拿了大佐留下来的衣服穿,头发也任意生长,束在后头。今天他穿着大佐的白t恤和口袋裤。 “萨布,你要太阳眼镜干嘛?” “笨耶,对住在地下的人来说,盛夏的太阳很刺眼的。” 萨布精明地观察着周围低声说。伊昂叹了一口气。 “这样啊,也对。” 伊昂已经渐渐忘了地上是什么样的世界了。在伊昂内心,世界只存在于数百卷的影带之中。 有时候是蔚蓝的晴空中沙尘漫舞的沙漠,有时候是雨点纷飞的霓虹灯晕渗的黑暗街道,有时候是苍郁的植物遮蔽眼前的丛林。 伊昂被影带的世界吸引,只想待在那个世界。影带的映像魅力十足,甚至忘了原本让他沉迷的漫画。 可是影带里的世界充满了苦难,总是会发生问题。有时候是高性能直升机坠落到敌阵、有时候是冤枉被捕的男子必须在监狱里度过几十年、有时候是被迫送上战场的男人无奈地彼此厮杀、有时候是再也没有婴儿出世的绝望世界。然后心爱的对象从人们的手中滑落,轻易地殡命。 对伊昂来说,那毫无道理的世界才是他的世界,即使偶尔为了干活或训练出去地上,他也宛如置身梦境,飘飘然地没有现实感。 “我来示范。”萨布若无其事地走近呈白塔状的货架。上面插了许多太阳眼镜。 萨布假装在挑选旁边的打火机,接着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抽出绿色镜片的太阳眼镜,塞进口袋里。 萨布顺利成功,催促伊昂也如法炮制。伊昂无可奈何,也走到店门口。结果女店员从里面匆匆忙忙来到门口。是从伊昂的表情察觉有什么不对劲吗?伊昂立刻罢手,耸了耸肩。 “搞什么,你不干吗?你这家伙真的就只有一张嘴皮。” 萨布鄙夷地说。伊昂也知道大佐死去以后,萨布一直不原谅他。 “无所谓。” 这话已经成了伊昂的口头禅了。他真的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他也注意到每次他说这句话,周围的人就露出厌恶的表情,但这是他的肺腑之言,他自己也无法克制。也就是所有的一切,真的都无所谓了。 伊昂跟着萨布慢慢地走上通往地上的阶梯。熟悉人工照明的眼睛被盛夏的太阳一照,泪水一下子涌出,什么都看不见了。而且那异样的暑热与湿气教人消受不了。身体已经熟悉了地下干冷的空气,盛夏的酷热让他几乎晕眩。伊昂掩住双眼,为东京盛夏的残酷而叹息。 “伊昂,所以才叫你偷太阳眼镜啊。” 伊昂点点头。就算是便宜货的太阳眼镜,总是聊胜于无。 “借你。”萨布把刚偷到手的太阳眼镜递出去。伊昂也没道谢,戴上太阳眼镜。 “绿色世界。” 看起来一片绿的世界让伊昂兴奋不已,他甚至没发现萨布正不满地看着他。 伊昂加入夜光部队后,已经过了半年以上。大佐一下子丧命,再加上得知根本没有铜铁兄弟,伊昂意志消沉,镇日哭泣。可是随着时间过去,伊昂的眼睛再也不曾湿润了。知道过去形同无物以后,他就像忘了泪水是何物,整个人变得又干又冷。所以对于因为刺眼而流出液体的眼睛,他自己都感到惊奇。 伊昂怀着新鲜的心情站在道玄坂的十字路口眺望周围。红绿灯变换,众多行人开始走过复杂的大型路口。看着这个光景,伊昂试图想起自己露宿街头时是怎么克服盛夏时日的。 公园村的喷水池变成淋浴处,深夜的泳池成了对管理处绝对保密的澡堂。男人每到凉爽的夜晚就四处寻找过期的便当:酷热的白天则为了保存体力,躲在树荫下睡觉。可是夏季时,整个公园村总是闹哄哄的,怎么样都静不下来。 伊昂听到吉他声,回过头来。炎炎日头下,人行道一隅有对年轻人搭档正在弹唱吉他。歌唱得很烂,但吉他弹得很棒。 自从见到锡以后,伊昂就喜欢上吉他,所以他停下脚步聆听。喜欢音乐的萨布也一起听。 伊昂和萨布听得很专注,也有愈来愈多路人停下脚步。演奏结束,钱币被投进倒放的帽子里。 “谢谢你听我们演奏。”弹得一手好吉他的男子向伊昂道谢。 “吉他弹得很棒。” 伊昂坦率地说。要是唱歌的话,锡唱得好太多了。伊昂好几次跟着送食物的荣太去找锡。和锡说话,听他唱歌,是地下防空洞生活中的乐趣。 “因为你们停下来听,听众才会增加。” 男子把吉他收进盒子里,将一个三角形的薄塑胶片递给伊昂。 “这是什么?” “弹片。给你的谢礼。” 伊昂盯着掌中的弹片。把它送给锡吧。锡一定会很高兴。想到这里,伊昂喜不自禁。这绝对不是“无所谓”的事。 “咦,这不是伊昂吗?” 突然有人拍伊昂的背,他回过头去。那里站着一个束起黄头发的高个子女人。很熟悉,一时却想不起名字。 “是我啊,凯米可。”凯米可穿着白色背心和牛仔热裤,站在伊昂面前。 和凯米可变得亲近,是去年十二月的事。天气突然变冷,所以凯米可穿着黑色外套到置物柜店来拿羽绒外套。穿着夏季服装的凯米可因而看起来像个陌生女人,可是伊昂的困惑还不止如此。仿佛好不容易就快遗忘的过去突然出现在眼前似的,那种不安让伊昂茫然伫立。 “怎么了?你忘记我了吗?” 凯米可不耐烦地紧盯着伊昂太阳眼镜底下的眼睛。伊昂慌了手脚,回望萨布,但萨布好像迅速藏身到暗处去了,不见人影。 凯米可带着两名年轻女保镖。两人体格都壮得像男人,短短的头发染成金色。其中一人牵着不到两岁的小男孩。是凯米可的孩子吧。 “你是伊昂吧?干嘛不回话?”凯米可逼问。伊昂支吾起来。 “我才不认识你。” “什么?口气放尊重点,她可是咱们妈咪们的头儿凯米可大人呢。” 女保镖凶道。凯米可伸手制止,继续说了:“伊昂,你之前都跑哪去了?听说你加入了地下帮?最上沮丧得要命了呢,他说你跑到地下去的话,就掌握不到你的消息了。” 在伊昂虚渺的记忆中,最上这个名字总是伴随着怀念与痛楚。伊昂有股想要询问最上近况的冲动,但他按捺下来,仍旧摇头:“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那是什么态度?我可是在担心你耶,有够火大的,眼镜拿下来!” 凯米可生气起来,伸手一把打掉伊昂的太阳眼镜。伊昂闪避不及,太阳眼镜掉到人行道上。 伊昂的眼睛突然暴露出来,盛夏的白光刺了进去。泪水泉涌而出。伊昂用双手掩住眼睛。 “你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凯米可飞快地瞥到伊昂的脸,一脸吃惊地后退。地下防空洞没有镜子,所以反倒是伊昂被凯米可的反应吓到了。自己有了什么惊人的变化吗? “伊昂,你简直变了个人。你的眼睛颜色变得好淡。原来你真的住在地下。” 凯米可的声音变得温柔了些。伊昂双手覆着眼睛,慌忙拾起太阳眼镜戴上。可是掉落的冲击把左边的镜片震出了许多裂痕。左眼的世界变成了战裂的绿色。 “你不见以后,出了许多事。你知道手枪婆病倒了吗?” 伊昂吓了一跳,忍不住反问:“她怎么了?” “脑血管破了。人还活着,但意识没有恢复。” “什么时候?” “差不多三个月之前吧。” 是他害的。手枪婆的前夫大佐会死,也都是他害的。伊昂心跳加速。就像手枪婆说的,他把周围的人全拖下了水,一路往地狱前进。 伊昂闭起右眼,凝视凯米可。凯米可的脸是绿色的,布满了细碎的裂痕,令人不忍卒睹。伊昂急忙闭起左眼。 “置物柜店怎么了?” “关了。大家都很困扰。” 最上的信也不见了吗?他本来还抱着希望:心想或许有一天可以去取回放在三十八号置物柜里最上的信。 “最上呢?”伊昂终于提起最上的名字了。凯米可一脸严肃,瞪着道玄圾彼方的天空。 “最上从涩谷消失了,大概回大学了吧。” 永远失去了最上的信,还有最上的“依恋”。伊昂怀着空虚的心情点点头。地上果然也充满苦难。伊昂头一次感觉影带的世界与地上的世界毫无二致,偷偷地叹息。瞬间,他感觉影带世界顿时魅力全失。 隐约有股地下的臭味。灰尘、污水与霉菌的气味。伊昂回头,萨布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在他耳边呢喃:“集合时间到了。” “我得走了。” 伊昂低喃,结果凯米可以强硬的语气打断他:“伊昂,回公园村来,离开夜光部队那种不正经的地方。那帮人没一个好货。” 伊昂没有回话,跑了出去。行人害怕戴着一边龟裂的太阳眼镜的伊昂,纷纷走避。 夜光部队正要前往国道二四六号线沿线的一栋老大楼涂鸦。那里的住户不肯迁移,屋主为了骚扰而委托了夜光部队。负责画图的和尚应该已经到了。 伊昂拼命跟上走在前面的萨布,但一下子就被人行道的高低差绊到,撞到路人的肩膀,差点跌倒。 伊昂停下脚步。他闭起右眼,用左眼看街道。一切都龟裂破损的绿色世界。可是用右眼看,就是人们在耀眼的盛夏阳光下悠闲漫步的涩谷街头。两只肉眼一起看,就是现实。而这个现实是多么地魅力无穷啊。 “萨布,我要回去!”伊昂把太阳眼镜扔到地上,朝前面的萨布怒吼。 “等一下,伊昂!你要抗命吗!” 伊昂听见萨布的叫喊,但他依然回过身去。他跑下通往附近地下街的阶梯。 然后他从员工厕所的门开始走下通往地下深邃的阶梯。脚底差点打滑,吓得他心里一凉。照这个样子,他总有一天会摔下深不见底的洞穴里面死掉。 “你会掉进深渊死掉”。 回过神的时候,伊昂正不停地反复唱着夜光部队的主题曲。他突然想见锡了。得把弹片拿给他才行。 伊昂没有回总部,直接往锡的住处走去。他记得路。 “锡,你在吗?我是伊昂。”伊昂来到锡居住的房间,出声唤道。 黑暗中很快地响起和弦的声音。两人熟识之后,锡为伊昂编了代表他的和弦。伊昂的和弦既悲伤又复杂,是很美的音色。 “嗨,伊昂。难得你一个人来呢。已经记得怎么走了?” “嗯,勉强。我想要把这个给你,帮你带来了。” 伊昂把弹片塞到锡的手中。锡吃惊地用一手握住,发出欢呼:“是弹片!” “是啊。今天在涩谷唱歌的人给我的。” “我好高兴。” 锡开始用弹片弹奏起吉他。音色变得清晰,强而有力且美丽。锡说了:“我做了你的主题曲。我唱给你听。” 前奏开始了。可能是前奏还没定调,重弹了好几次,持续很久。伊昂在水泥地坐下,闭上眼睛。或许是累了,有点困。半梦半醒间,锡的歌声响起。 Ion,好心的大人叫我的名字。 Ion,Ion,Ion。 是爸爸,是妈妈,在叫我的名字。 好想见上一回,我好心的大人。 终有一日我一定会去见你们,等我。 Ion,好心的大人抱紧我。 Ion,Ion,Ion。 是爸爸,是妈妈,抱起小小的我。 好想见上一回,我好心的大人。 终有一日我一定会去见你们,等我。 在恍惚中聆听着,伊昂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好心的大人”指的原来是父母。自己怎么连这么简单的事都不明白呢? “你的父母呢?你有父母吧?” 最上的问题再次浮现。伊昂这么回答他:“不知道。我一开始就没有父母。” 最上很吃惊,但伊昂真的不晓得自己的父母。房子里有许多大人,却没有人告诉他他是什么样的女人生的、什么样的男人是他的父亲。他把其他孩子视为“兄弟姐妹”,而大人全都是“大人”,像这样生活。 好心的大人有两个,爸爸和妈妈。所以代替他的父母的,是铜与铁,他才会把铁看成两个人吗?或许他在内心被灌输了这样的观念也说不定。是那本绘本吗?有一本孩子竞相抢着读,被抢得破破烂烂的绘本。那本书上画着孩子与爸爸妈妈一起生活的幸福家庭。但有一天那本书不见了。 伊昂被自己的发想吓到,他赫然跳了起来。锡似乎察觉了动静,担心地问:“伊昂,怎么了吗?” 歌早已唱完,锡正在反复弹奏各种旋律,或变换调子练习。 “没事。听着你的歌,我想到了一些事。” “你想到什么?” 锡抱着吉他,在伊昂旁边坐下。 “铁只有一个人,我却看到铜这个兄弟的理由。” “为什么?”锡柔声问。 “可能是因为小时候的我想要‘好心的大人’。可能是一种补偿吧。” 伊昂的话尾因为害羞而变得模糊。他害臊地笑,锡摸索着触摸他的肩膀。锡的手很小。锡应该比伊昂还要年长,看起来却很年幼。 “你觉得害羞吗?” “什么事都瞒不过你呢。嗯,总觉得很丢脸,简直像小孩子一样。” “你还是小孩子啊,伊昂。你大概十五岁吧?的确是个孩子啊。”锡笑道。 “那锡几岁了?” “大概已经十八或十九岁了。我是被抱来的,所以不知道。” “被谁从哪里抱来的?” “不知道,没问过。”锡耸耸纤细的肩膀。“听说是从地上被绑架,关在地下的。是住在地下的人把我养大的。” “好可怜。”伊昂呢喃。 “以前的事已经不重要了。我只要有吉他就好了。可是你比刚来的时候长高了很多呢。嗓子也粗了,身体变壮了。” “感觉得出来?” “嗯,声音变成从上面传来。” 伊昂听着锡的回答,把鼻尖埋进t恤袖口。大佐的t恤传来些许成年男性的味道。伊昂喜欢和锡像这样谈话。接触到锡的温柔,他感到平静,也可以察觉自己无意识中在追求的是什么。 “今天我上去干活,去了好久没去的涩谷街头。我有几个月没上去了呢!” “哦,涩谷。我没有去过,听说就在附近。” 伊昂忍不住仰望。虽然身处地底宛如体育馆般巨大的水泥空间,但照明口(有伊昂手里的手电筒,光照不到的天花板只是一片无尽的深浓黑暗。 “真不可思议。在这遥远的上方,有马路、有大楼、有车子在跑、有人在走。” 虽然没有说出来,但伊昂在心里接着说:有百轩店的国际市场,里面有手枪婆的置物柜店,有天空。因为睽违许久见到了凯米可,他的心完全被涩谷的街道给迷住了。 “然后呢?说给我听。” 锡以开朗的声音问,伊昂犹豫起是不是该说出置物柜店手枪婆的事,还有最上和凯米可的事。 锡拥有宛如吸收声音与光的黑暗般深沉的心,所以伊昂总是忍不住想说出一切。当伊昂说出形形色色的事,锡就会在某一天把它变换为美丽的旋律与歌词,唱给他听。伊昂才总算认清自己内心的烦恼与疑问究竟是什么。 伊昂下定决心说出来。 “你知道我以前是住在涩谷公园村的游民吧?” “嗯,之前听说过。” “在那之前,我待在儿保中心。你知道儿童保护中心吗?” “嗯,我知道。把许多孩子聚集起来,让他们住在一块儿。很糟糕的一个地方,对吧?铁也说他来到这里之前,是待在那样的机构。怎么了吗?” 锡慢慢地拨动吉他。伊昂像是被声音吸引似地开口:“我逃离儿保中心以后,一直是一个人生活。可是有人一直惦记着我,对我很好。我不晓得被那个人救过多少次。那个人叫最上,是‘街童扶助会’的NGO。就像铁教我的,我把最上当成唯一一个‘好心的大人’,有些依赖他。后来中间出了很多事,我开始讨厌最上。他很担心我,拼命地找我,我却甩开他,加入了夜光部队。我今天听说最上已经不在涩谷了。他担心我,还写信给我,我却丢了信。” “你在后悔。” 锡弹着吉他,一次又一次点头说。自己现在说的事,锡迟早也会把它写成歌曲吧。锡认真地聆听,这让伊昂安心,他下定决心说了:“对。而且我为了加入夜光部队,把从置物柜店老太婆那里抢来的手枪当成了献礼。可是那把枪本来就是大佐的。” 伊昂语塞了,锡以沉稳的声音说了:“伊昂,我懂。你不必说了。” “不,锡,不只是大佐而已。我今天听说置物柜店的老太婆也生病了。都是因为我抢了她的枪。” “不是你害的。”锡温柔地劝慰着。 “不,就是我害的。我打开了不好的门。” “这都是没办法的事。你或许也是从什么人打开的门里生出来的,你没有责任。可是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 “哦,有个叫凯米可的女人,我碰巧遇到她。” “凯米可?”锡呢喃。 “你认识她?” 锡没有回话,开始拨吉他。是一首曲调激昂的歌。 为什么你要逃离我?被扯裂的心好痛, 求求你,留在我身边。求求你,不要丢下我。 你是在叫我回去黑暗吗?孤单一人,为什么你要逃离我? 锡唱到一半就停了。伊昂怀着感动听着。 “好棒的歌。这是谁的歌?” “和尚。”锡有些顾忌地说。“是在唱他跟凯米可的事。他们两个以前是一对。” 和尚画的果然是凯米可和她的孩子。 “那么那孩子是和尚的孩子吗?” 锡点点头说:“可是凯米可不想让孩子变成暗人,所以离开了。” 伊昂想起凯米可手指上的蓝色刺青。 I LOVE ChEMI “我生小孩的时候,决定从今以后只爱我自己。是那时候的纪念。” 那段话的意思是,凯米可在决心去爱自己之前,是更爱和尚的吗?从深远地下伸出的芽,宛如在地上绽放似地相系在一起,这让伊昂受到冲击。他益发想念地上了。 “怎么了?伊昂。怎么不说话了?” 对他人动静敏感的锡把看不见的眼睛转过来。 “我吓了一跳。没想到凯米可跟和尚交往过。” “凯米可还是一样可爱吗?” “嗯。”回话之后,伊昂想起龟裂绿色镜片中的凯米可。不只是可爱,看起来也像是可怜。 “我变成暗人以前,见过才十六岁左右的凯米可。是和尚把她带来这里的。她非常怕黑。” 伊昂觉得他可以理解凯米可的恐惧。对凯米可而言,充满死亡气息的地下世界一定是个痛苦的地方。 “铁也见过凯米可吗?” “不,铁没见过她。铁的行踪飘忽不定。” 伊昂感到失望。他本来心想,如果铁和凯米可在哪里见过,他会很高兴。可是想起锡为铁做的歌,伊昂心情沉到了谷底。铁移动的方法,是废材做成的小舟吗? “我听说凯米可成了母亲集团的领袖?”锡拨弄着吉他问。 “嗯,她是妈咪们的领导。她们势力非常庞大。今天她带了两个保镖呢。” “我想也是。”锡停下弹吉他的手。 “为什么?” “我想凯米可害怕遭到和尚报复。” 伊昂介意起和尚总是插在皮带上的手枪。自己带到地下世界的巨大灾厄。 “和尚恨她吗?” “不,和尚还喜欢着她。” 此时黑暗中响起巨大的声响。 “不要谈论我。”是和尚的声音。 “和尚,你在啊?” 锡一点都不慌张。他一个音一个音,仔细地用弹片弹着代表和尚的和弦。 “和尚,伊昂今天给了我弹片。” 和尚没有回话。强光靠近过来。和尚持有的手电筒发射出来的光,比任何人的光都要亮白、强烈。伊昂觉得刺眼地用手遮眼。他想起在涩谷街头被阳光照射的事。 “伊昂,你在这里做什么?你今天没有出任务,临阵脱逃。萨布向我报告了。” “对不起。” 伊昂站了起来。他总算长高到和尚的下巴一带了,可是怎么样都比不过和尚魁梧的上半身。 “你不许离开房间,关禁闭直到我准你出来为止。” 没办法的事。伊昂点点头,被和尚瞪了。 “回话!” “遵命。”伊昂答着,看和尚的眼睛。他深绿色的美丽眼睛也被凯米可带着的幼儿继承了吗?早知道就看仔细点了。 “好心的大人”是爸妈,从锡那里得知这件事以后,伊昂突然无比介意起父母的存在来了。从父母继承的事物。我从谁那里继承了什么吗? “你在看什么?”和尚不愉快地问。 “看你的眼睛。”伊昂不为所动地答道,和尚冷不妨双手揪住伊昂的t恤衣领。 “绿色的眼睛很怪吗?” “不,我觉得很美。”伊昂脖子被勒住,边喘气边答。 “别这样,和尚。”小个子的锡插进来。 “你不要多话。这是夜光部队的问题。” “和尚,你太顽固了。如果你可以更柔软一点思考,凯米可就不会离开了。” “叫你别多嘴!”和尚对锡吼道。锡轻巧地退开,唱起和尚的主题曲。 为什么你要逃离我?被扯裂的心好痛,求求你,留在我身边。求求你,不要丢下我。 你是在叫我回去黑暗吗?孤单一人,为什么你要逃离我? “闭嘴!”和尚抢走锡的吉他,砸在水泥地上。琴颈折断,琴身碎裂。然而锡却不停地唱着副歌。 求求你,留在我身边。求求你,不要丢下我。 锡最珍爱的吉他被夺走了。伊昂愕然,注视着站在那里不停歌唱的锡。 “过来,回总部了。” 和尚粗暴地抓起伊昂的手臂。伊昂被和尚拖也似地跨出脚步,但锡依然不停止歌唱。 “锡,你还好吗?”伊昂发问的瞬间,被和尚掴了一巴掌,差点摔倒。只剩下锡的歌声在黑暗中回响。 求求你,留在我身边。求求你,不要丢下我。 两人走在高压电缆旁的狭小通道上,伊昂责怪和尚。 “和尚,你太过分了。你毁了锡的吉他,锡就一无所有了。” 和尚不发一语地走着,但他的背明白地诉说着拒绝。 “我要被关进大佐的房间了,没办法帮锡弄到新的吉他。你帮他弄把新的吉他吧。拜托你。” 和尚回头,揪住伊昂的t恤衣领。他勒住伊昂的脖子,把他的脸推到电缆旁。伊昂抵抗,但抗拒不了和尚的力量。 “不许再命令我。我在这里把你一推,你就会变成一块焦炭。” 伊昂的脖子被勒到即将昏厥的时候才被放开。他倒在通道上,望着和尚叉着两腿站立的脚。然后他抬起头来,望向和尚插在腰间的手枪。他头一次想要把枪从和尚身上抢回来。 第二节 回到总部以后,伊昂被关进大佐的房间里。食物由荣太送来,拘禁极为彻底,只有送食物的时候才能去上厕所。和尚好像交代过荣太了,即使伊昂询问锡的情况,他也完全不回答。 伊昂再次看着大量的影带度日,然而被睽违许久的涩谷街道及凯米可深深地吸引后,再看电影,也只是更彻底地凸显出地上的美。 过不了多久,伊昂再也分不清日期与时间了。他害怕这样下去自己可能会疯掉,却无计可施。 静音的电视机画面里正在进行激战。单人操纵的太空船从飘浮在空中的巨大太空站接连飞出。 伊昂躺在床上,没有看画面,而是眺望着点点反射电视机苍白光线的天花板。他看过好几次影带了,接下来的发展他了若指掌。看着苍白的光线照亮的、满是霉菌的天花板,他想起了锡。 身在宛如巨大水泥棺材的空间里,眼睛感受不到光芒的锡,是以什么为乐呢?吉他被破坏,他要怎么作曲?伊昂好想好想见锡。 可是和尚还不肯解除他的禁闭。比起违反规定,或许和尚更无法忍受他与凯米可的关系让伊昂知道,同时和尚也痛恨伊昂认识凯米可的事实。伊昂触碰到和尚激烈的独占欲,内心也感到恐怖。他头一次知道爱情与愤怒是如此相近。 肚子饿了,早餐已经过了很久。伊昂想着荣太什么时候才会来,望向房门。 关在房间内,无从活动,伊昂却日渐消瘦。荣太很担心,有时候会送泡面来给他。伊昂现在是勉强靠着荣太来维系着生命。 自从被关进大佐的房间后,萨布一次也没露脸。大佐死掉以后,萨布就对伊昂关起了心房。 现在是什么季节?已经是秋天或冬天了吗?伊昂怀念和萨布走在盛夏街头的日子。 不知为何,日照一年比一年强烈,柏油路覆盖的都市热气蒸腾。不应该有的南国蚊虫和蛇类增加,猛烈的热度融化了马路。停在路上的汽车车顶热到几乎可以煎蛋,也没有什么人会在大白天出门了。有钱人都去凉爽的国度,或关在有空调的家里。 不过百轩店的国际市场为了穷人和游民,会有摊子贩卖染成诡异的黄色或粉红色的冰水,或远从越南运来的西瓜。西瓜籽撒了满地。多余的冰扔到路上,形成黑色的水渍,如果有日荫处,野狗和游民便竞相争夺。小孩子会擅自打开人行道上的消火栓玩水。 伊昂叹息。他听和尚说,暗人是冀望绝对平等的人,因为就连环境都无法人人平等,所以他们选择住在地下。完全没错。因为无法承受冬寒夏热的游民都会死去。伊昂也想问问锡这件事。 总部传来平时的喧嚷声。是夜光部队的少年制造出来的生活噪音。 觉得无聊吗?有人大声吼叫着。足球在墙上一再反弹的声音。如果拿到强力毒品,兴头上来,和尚就会率领乐队开始演奏。如果更疯起来,可能会开始玩起战争游戏。可是BB弹很贵,所以禁止在总部里玩生存游戏——伊昂才刚从荣太那里听说这些。 突然“啪嚓”一道巨大的声响,灯熄了。电视也顿时熄灭,大佐的房间落入一片漆黑。 可是伊昂并不想去拿搁在床脚的手电筒。因为八成又是什么人绊到爬满地的电线,弄断了电源。 在睽违许久变得一片漆黑的房间里,伊昂闭上眼睛。他想着人在黑暗房间里的锡,小声地唱着自己的主题曲旋律。 忽然间,门外响起怒吼声,伊昂吓得跳起来。好像有许多人激烈地四处奔跑。砰砰砰地,是开枪的声音。不过是生存游戏使用的模型枪轻快的枪声。 怎么,开始玩起游戏啦?伊昂又躺回床上,突然“砰”的一道爆破声。不是模型枪的声音。伊昂听出那跟大佐死掉时的枪声一样。 “混帐!”男人的吼声。那无疑是成年男子的声音。出了什么事?伊昂就要爬起来。此时门外有人低喃:“快逃。” 荣太吗?伊昂摸到了手电筒。总部里的骚乱还在持续着。伊昂爬过踩实的地面来到门口。平常门都从外面锁上,但现在是开着的。 伊昂出去房间,但楼梯一片漆黑。总部灯火通明。好像不是平常的光源。伊昂就要去总部探情况的时候,有人拉扯他的袖子。果然是荣太。荣太默默拉着伊昂的手,把他带到楼梯里面的洼地。 “怎么了?” “狩猎。”荣太简短地说。 这就是传闻中的“狩猎暗人”吗?伊昂感到背脊发凉。“公司”受雇于地下铁和电力公司,派出受过特殊训练的强悍男人。男人们带着周全调查过的地图,在地下摸遍每一寸土地,意图将暗人斩草除根。伊昂知道这种行动叫作“猎暗人”,但他怎么样也没想到夜光部队的总部会遇袭。 “那边怎么样?” 男人的声音响起。比和尚的手电筒更亮上几十倍的光线从各处发射,交错又分离。伊昂想起刚刚才看到的太空战争电影。 “死路。” “噢,有房间。”有人猛力推开大佐的房间门。千钧一发。 “没人。溜掉了。” “喂,那边有没有通往南边的通道?仔细检查。” 有人看着地图命令。报告声响起:“没有。巧妙地封起来了。” “这条通道没有人。” “混帐。那家伙有枪。给我彻底的找。” 有人大声指示。有枪的人指的是和尚吧。 总部里设了几台巨大的投光器。在亮晃晃的照明下,身穿深蓝色制服、头戴银色安全帽的男子手持警棒或空气枪正四处奔跑。仔细一看,已经有十几名夜光部队的队员被反手铐上手铐,低垂着头。萨布头流着血,被捆了起来。 “是萨布。得去救他才行。” 伊昂想要跳出去,荣太制止:“没用的。” 没多久,萨布一行人被男人拖出去了。伊昂和荣太观望了一会儿后,总算踏进总部。他们发现丸山一个人头破血流地死在舞台底下。地板上形成一片巨大的血泊。惨不忍睹的情状让伊昂别过脸去。 “真可怜。他一定是想拿模型枪抵抗。” 荣太呢喃。伊昂用手电筒四处照射,调查还有没有人留着。可是夜光部队被一网打尽了。好像只有和尚逃亡了。 “荣太,锡怎么样了?” 伊昂和荣太一起前往锡所在的房间。远方偶尔会有男人的怒吼声传来。每当这种时候,他们就关掉照明,藏身在黑暗中。好可怕。 两人总算来到锡所在的房间,伊昂呼唤:“锡,我是伊昂。你在哪里?” 可是没有回应。伊昂压抑着不安,在偌大的水泥空间四处奔跑。 “地上掉着这个。” 荣太递出来的是伊昂送给锡的弹片。 “万一狩猎暗人的人抓走了他,会怎么样?” 荣太以低沉的声音答道:“应该会被送去未成年监狱。” 未监啊。那么再也见不到锡了吧。伊昂没有哭,他只是虚脱颓坐在冰冷的地上。此时他发现水泥地上写着白色的文字。用手电筒一照,是用粉笔潦草写下的字迹,可以辨读得出是“总有一天能再会”。 “荣太,你看这个!”伊昂指着文字叫道。“一定是锡写的。” “好厉害!虽然被抓,但他还是留下讯息了。” 两人兴奋极了,看了地上的文字一会儿。总有一天能再会。伊昂重要的人都不在了,最上消失,铁死了,铜是幻觉,只有锡留下了讯息。 一旦被关进未成年监狱,不晓得得在那里被关上多少年。可是早已认命不久于人世的锡,或许打算为了伊昂多活几年。即使被和尚弄坏吉他也不停止歌唱的锡,他比外表还要坚强。 伊昂把锡的弹片收进口袋,准备总有一天再会时交给他。 “准尉,怎么办?” 伊昂苦笑:“不用叫我准尉了,荣太,直接叫我伊昂吧。和尚也不在了,夜光部队四分五裂了。” 荣太显得很寂寞:“真沮丧,他们就像我的家人。” “总有一天能再会的。” 伊昂重复锡的话,明明没有强光,荣太却眨着眼睛垂下视线。 “不,见不到了。他们没有锡那么聪明,都是些迟钝得要命,只会吃亏的家伙,所以才会聚在地下,就像我这样。大家被关进未监,一定会就这样老去吧。等出了未监,都成了中年人,就算我再遇到他们,也认不出谁是谁了。” 荣太朝着黑暗空虚地笑,向伊昂伸出手来: “伊昂,差不多该走了吧?这里很危险。或许他们知道会有人来找锡,在这里埋伏。” 伊昂站起来,仰望黑暗的天花板。他想回去涩谷街头。 “荣太,<u>http://www?99lib?net</u>我要回去地上。你呢?” 荣太想了一会儿,摇摇头说:“我去给贮水池的老头跑腿好了。” “别傻,太难熬了。” “我们以前就认识,不要紧的。” “可是那里很冷。” “我习惯了。” 荣太仰望伊昂,那张脸像是在问:为什么要强烈反对?伊昂老实说了:“我很不安。我很怕。想到如果一个人在黑暗中旁徨,光想像我就快疯了。我害怕地下。” 荣太点点头:“我也害怕地下。愈往深处走,愈往底下走,就会忍不住焦急是不是再也出不来了?可是静静地蹲在地下深处,就像窝在巢穴里一样,也令人安心。地下真的非常古怪。我听说就连暗人,每年也都有好几个发疯。” “如果你怕,就跟我一起去地上吧。” 可是荣太顽固地拒绝:“你一个人走吧。” “太可惜了。你之前不是说你不想作噩梦吗?我也害怕作梦,所以不吃药了。你都作些什么梦?” “突然挨揍的梦。被推去撞墙、被推下阳台、从背后被踢。惊吓总是突如其来。因为不晓得惊吓会来自何处,我总是怕得睡不着觉。我出生的地方让我饱尝无法形容的痛苦,所以我再也不会回去地上了。地上是可怕的地方。伊昂,我要在地底的黑暗中过完一辈子。” “好吧。你要小心,别遭猎捕了。总有一天能再会。” 伊昂的话,让荣太害羞地笑了。 两人顺利穿越高压电缆通过的甬道,打开回地道的门,瞬间红灯闪烁起来。和尚曾经神气地说门一开电脑就会启动,所以他们已经动过手脚让电脑失灵,不过看样子机关已经曝光了。 “伊昂,快跑!” 荣太用力推伊昂的背。两人兵分两路,在漆黑的地道跑起来。不知道哪边才是正确选项,只能听天由命了。 灯光打在伊昂的背上,光强到可以看清远方。但幸好伊昂前进的地道是平缓的下坡。伊昂急忙趴到地面,似乎隐藏住自己的踪迹了。 “我看到人影。” 男人的声音意外地近,但伊昂静静不动,声音便不见了。取而代之,远方传来大叫:“这边!” 荣太被抓到了吗?伊昂闭着眼睛,蹲在地上。发霉的土味。 究竟过了多久?一股快被黑暗压垮的恐怖席卷全身,伊昂打开了手电筒。猎人似乎离开了。 漆黑的通道往下延伸。只能继续走下去了,可是这条路的方向与地上的涩谷相反。怎么办?虽然犹豫,但也只能前进。 大概走了一小时,伊昂感到恐惧而停下脚步。前方有一个大洞,他战战兢兢地用手电筒一照,洞穴底下是下水道,而且是满水,哗哗巨响地冲激着。完全是死路。 伊昂选择的地道,似乎是通往下水道的水道之一。因为干涸了,所以没发觉是水道而已。 伊昂探出身子,想要看看下水道通往何处。脚却在泥泞的斜坡一滑,摔进了水里。水意外地温暖。他一眨眼就被强大的水流冲走,伊昂因此载浮载沉,没有溺水。 伊昂放弃挣扎,没多久他便灌了一堆水,几乎昏厥过去。当他心想或许会死掉的时候,忽然想起“总有一天再会”这句话,因而露出微笑。伊昂的身体就像片叶子般不断漂流。 猛烈的撞击让他醒了过来。背好痛,水还是一样激烈冲刷,身体完全凉透了,但意识非常清楚。伊昂撞到了铁栅栏。幸而他身上大佐的裤子勾到栅栏上的木片,所以才没有沉没。 死亡就在咫尺之处,可是伊昂的五感却感觉到一股怀念呢喃着:活下去,活下去。 伊昂睁开眼睛向上看,看到难以置信的东西,淡蓝色的天空。是他看过好几次的蓝天,绝对不可能认错。是美丽的秋季早晨的天空。 伊昂冷得牙齿直打颤。自己来到下水道的尽头,也就是河流或海洋附近,然而铁栅栏却不肯放他出去。 伊昂想起了铁的歌。搭乘废材做成的小舟逃脱,想要看看大海的铁。尽头处的确是海,却是个被栅栏围住,无法逃脱之处。那会不会就是这里? 伊昂东张西望,哗啦啦地奔流的水净是把伊昂的身体朝栅栏推挤,其余什么都看不到。 我会跟铁一样死去吗?伊昂突然怕了起来。 “救命!”他大声呼救,却没有人来,也没有发生任何事。伊昂使力想要拆掉铁栅栏。可是凭他的力气,无法移动栅栏分毫。 伊昂自暴自弃地大声唱起夜光部队的主题曲副歌。 突然间,某处传来男人的声音。 “往下潜,有个三十公分左右的洞。” 铁栅栏另一头出现一艘小船,令伊昂一阵惊喜。可是出水口的水流太强,小船无法靠近。一个头戴黑帽的年轻男子从小船探出身体,朝着伊昂挥手。是出声叫他的男子。 “潜到底,穿过洞口出来!” 伊昂想要回话而张口,瞬间被灌人大量的水,差点淹溺。他急忙划水,男子鼓励他:“慢慢来,加油!” 伊昂用力吸了一大口气,抓住铁栅栏拼命往下潜。他抓到底下的泥沙,也看见栅栏间的缺口,但身体却被强大的水流推挤上来。他试了几次,却无法成功。不久,强烈的疲劳让伊昂失去了抵抗水流的力气。伊昂无力地漂浮着。体力快见底了。 “加油!”男子以悲痛的声音呼叫。 “我不行了。” 伊昂喃喃说,结果男子从船上站了起来。 “那我从这边拉,你再潜一次。” 男子扯下帽子,脱掉身上的夹克。底下是白t恤。男子笨拙地从小船跳下来,游到出水口。 “好了,潜下去!” 男子在水花另一头说。伊昂勉强潜下去。他的身体已经虚弱到甚至想要就这样死掉算了,困得不得了。 可是铁栅栏另一头的男人为他潜进水里。水中的伊昂隔着栅栏看过去,男子正朝他伸出双手,就像在说“快过来”似地,一次又一次招手。此时伊昂觉得看到了铁的面容。 伊昂抓住栅栏的缺口。他使尽全力,扭动身体试着钻进去。勉强把肩膀挤进去后,一股强大的力量抓住了伊昂的手,把他拉扯出去。太好了。铁果然会保护我。伊昂放下心,同时灌进一大堆水,失去意识溺昏过去。 第三节 “真可怜。这孩子可能没救了。这么瘦,又喝了那么多脏水。” 低沉沙哑的女声。有柴薪劈啪作响的声音。 伊昂梦见他躺在地下贮水池旁烤火的那群老头子身边。是个很可怕的梦,自己躺在又湿又冷的水泥地上,旁边是大量的水。鱼激起水花跳起,还有水滴滴落的单调声音。好冷。 伊昂想像许多鱼在黑水中蠕动的模样,觉得恐怖而挣动身体。结果这次荣太的声音不知从哪里传了过来:“我讨厌作梦。” 太好了,荣太没在地道里被抓到。他一定是在这里帮老头子跑腿过日子。伊昂想要告诉荣太自己就在附近。但不知为何,身体和嘴巴都动弹不得。尤其是嘴巴,干渴得要命,连舌头都无法挪动半分。 “如果这孩子一直不醒,怎么办?”又是刚才那女人的声音。 “可是他很努力。我本来以为他会就那样死掉,他很了不起。” 不是荣太的声音。是跳进水里救他的男人吗?咦?伊昂在梦中纳闷。这些人是在说我吗?地下贮水池不可能有女人。 “可是这样下去他可能会死掉。欸,这是第几天了?” “三天吧。” “太久了呢。如果他再不醒,就得找医生了。” 有人温柔地抚摸伊昂的头发,一定是那个声音低沉的女人。 伊昂总算睁开眼睛。眼珠子也是干的。明明喝了那么多水,却觉得全身各处都失去了水分,整个人干透了。刺眼得要命,眼睛焦点对不起来。观望着自己的女人影像总算凝聚起来。担忧的眼神。 “啊,他醒了!他醒过来了!”女人叫道。 温暖的液体滴滴答答地落到伊昂的脸颊上。伊昂花了好久才发现那是泪水。 “真是太好了。你得救了。” 女人以温暖的手抚摸伊昂的脸颊。他想道谢,却发不出声音。 “你运气真好。我碰巧经过,听到了歌声。” 男子在一旁说道。伊昂望向男子。大大的两颗门牙,脸颊上的痣。是铁。 (铁,总算见到你了,我是伊昂啊,是你的兄弟啊。) 伊昂想要说话,但他太衰弱了。不过他放下心来,闭上眼睛。 再次醒来时,伊昂看到反射着阳光的蓝色塑胶布。伊昂转动脖子东张西望,蓝色塑胶布的帐篷里,女人正背对着这里煮东西。 “谢谢你。”伊昂说,女人回头对他微笑。单眼皮的眼睛,眼神很温柔。皮肤晒得很黑,但相当光滑。晒黑的肤色显示了她是露宿街头者。 “你睡了好久呢。现在应该很虚弱,先喝点白开水吧。” 女人扶起伊昂的身体。他一阵晕眩,塑胶杯缘按在唇上,慢慢地啜饮白开水。白开水有点甜甜的,很好喝。女人盯着伊昂的脸问:“你是从地下逃出来的吧?如果可以不用回去,就待在这里慢慢休养吧。” “这里是哪里?” “井守川流域。” 伊昂第一次听说。 “这里是船上吗?” 女人笑了。一笑缺了门牙的地方就很显眼。 “不是,是惠比寿。井守川是涩谷川的支流。我们是川人。川人是漂流民,生活在河边或暗渠里面。可是暗渠一下雨就很危险,所以现在几乎所有的川人都在堤防或护岸搭帐篷。你没看过吗?” 伊昂慢慢地摇头。夜光部队、暗人、川人。离开公园村以后,他遇到了形形色色的人。可是这里有他寻寻觅觅的铁。伊昂觉得总算到了终点,环顾帐篷里面。 帐篷很小,伊昂躺的简易床铺加上炉灶就塞满了。自己一定是占了女人的床。 他听到有人用棒子敲帐篷支柱的声音,铁进来了。伊昂心情激动不已。离别之后已经过了好几年,但他不可能认错铁的脸。 “谢谢你救了我。你叫铁对吧?” 伊昂连道谢都嫌浪费时间,忍不住询问。男子顿时不安地止步,看了女人一眼后摇了摇头。 “不,我叫铜。” 伊昂混乱了。铜是幻觉,年幼的自己看到的应该是铁一个人才对。 “你是铁,我是跟你一起长大的。” “等一下。其实我不知道我是谁,所以或许我是铁。可是听说我获救时,我说我是‘铜’。” 女人点点头。 “这孩子跟你一样,被卡在其他排水渠的栅栏处。那个时候他受了很严重的伤,也失去了记忆。” “你看这个。” “铜”摘下帽子,头顶有个巨大的伤疤。 伊昂看到他头部的伤,倒抽了一口气。头顶凹陷,没有头发。 “好严重的伤。” “现在已经没事了。”铜微笑说。“那么我其实不叫铜,而是叫铁吗?是铜还是铁?” “或许是铁,或许是铜。对我而言,哪边都无所谓。我小时候一直以为你是叫‘铜和铁’的双胞胎兄弟。” “我是双胞胎吗?所以是哪边都无所谓吗?真有意思。” 铁愉快地笑道。他一笑,巨大的门牙便显得相当醒目,伊昂怀念得胸口都发疼了。 “你本来是双胞胎,可是听说弟弟铜很快就死掉了,所以你是铁。可是小时候的我不知道为什么把你看成两个人。我想那一定因为我希望你是两个人吧。我一直想要父母,而你人非常好,会照顾大家,我希望你成为我特别的存在,而且一个人很寂寞,所以我很羡慕双胞胎也说不定。” 伊昂回想起连自己的记忆和视力都无法信任、在大佐的房间里阴郁度日的过往。 他总算与铁再会了,为何心情还是无法开朗?这么一想,头突然痛了起来,伊昂按住了头。 铁没发现伊昂的异状,在床边坐下,天真无邪地问:“那我真正的名字是铁吗?从今以后我就叫铁好了。你叫什么名字?” “伊昂。”伊昂盯着铁的眼睛。“你不记得我的名字吗?” 铁摇摇头。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伊昂还是忍不住失望。 “我说伊昂,你怎么会知道我的事?我们认识,是小时候的事了吧?” “是地下一个叫锡的人告诉我的。他说他跟你一起生活过。” “锡?什么样的人?” “你连锡也不记得了吗?如果知道你还活着,锡一定会非常高兴的。” “完全不记得。” 铁歪着头纳闷地说。伊昂想起锡的弹片装在口袋里,急忙摸索口袋。幸好他把弹片塞在装钱币的小口袋里,尽管受到浊流强力冲刷,弹片也没有被冲走。伊昂把弹片拿给铁看。 “这是锡留下来的弹片。我想在下次见到他的时候拿给他。” 铁轻轻捏起伊昂递出来的弹片,翻来覆去细细地端详。他的动作与小时候的铁十分相似。 “真想想起锡的事。” “锡的个子比我遗小,又细又瘦。可是他很会弹吉他,也做了很多曲子,还有你的歌。是非常棒的歌。” “什么样的歌?我想听。” 铁似乎很有兴趣,探出身子。可是伊昂要开口唱的时候,剧烈的头痛又席卷上来,他皱起眉头。铁拍拍他的肩膀。 “你说太多话了。好好休息过后再唱歌吧。‘铜’也是,明天再说吧。” 伊昂一下子觉得累了,仰躺在床上。结果铁看着伊昂说道:“伊昂,谢谢你。我还会再来。等你好了我们再一起玩吧。” 伊昂挥手道别后,马上落入了梦乡。那深沉的睡眠就像一下子把人拖进温暖的泥沼般,教人无力抗拒。 醒来时已经入夜了。头痛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饥饿。黑暗当中,女人睡觉的呼吸声近在耳畔。 伊昂想起在房子的时候,如果半夜醒来,除了小孩子浅浅的呼吸声以外,还可以听到大人深沉的呼吸或鼾声。当时他们是在大房间里,一大堆人睡大通铺吗?铁什么都不记得,让伊昂遗憾极了。 忽然间他想起一件事。如果他半夜醒来哭泣,一定会有人起来安慰。是不是有人说过,那就是你的“好心的大人”? 告诉他这些事的一定是铜铁兄弟。可是铁什么都不记得。伊昂一直相信只要见到铜铁兄弟,就可以问清楚自己的身世,解开一切疑问,所以他才会踏上漫长的旅程,这下子期望却落空了。 想起大佐的死和置物柜店老太婆的病,伊昂空虚得几乎要掉眼泪。他在床上忍着泪水,察觉女人悄悄地翻了身。 远方传来电车的声音。然后是驶过附近高速公路的汽车引擎声。自己现在毫无疑问身在地上。今后他要怎么活下去才好?伊昂叹了口气。 “肚子饿了吗?” 女人在黑暗中间。伊昂老实说是,女人以带着哈欠的温柔声音说了:“好现象。忍耐到明天早上好吗?” “谢谢。” “你真有礼貌。” 女人笑了。 “以前照顾过我的人教我的,叫我不能忘记道谢。” 最上,你现在怎么了? “你说以前,可是你还是个孩子吧?” 我还是个孩子吗?伊昂觉得自己好像老了一百岁。 伊昂试着想起应该就在薄薄蓝色塑胶布上方的夜空。有星星吗?月亮是什么形状? “对了,我忘了说,我叫水森。还有另一件事忘了说,我不晓得他是铁还是铜,不过那孩子不光是失去了记忆,还回到了小时候。你发现了吧?” 啊啊,果然——伊昂觉得古怪的感觉化成了明确的形体。 伊昂怀着过去的空洞,持续成长,然而铁却还身陷空洞之中。多么令人悲哀啊。 “既然好不容易找到他了,我会保护他的。”伊昂闭上眼睛说。 隔天早上伊昂吃了水森煮的粥和炒蛋。伊昂在地下没吃过像样的东西,觉得好吃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伊昂,早,你恢复了没?” 戴着黑帽的铁来露脸了。他现在十九岁了吗?虽然看起来消瘦骨感,但个子挺拔,骨架很大。见到伊昂似乎让他高兴得不得了,黑色的眼睛雀跃不已。 “嗯,好多了。你呢?” “我很好哇。欸,伊昂,唱我的歌给我听。” 伊昂唱了锡做的〈铁之歌〉给他听。铁一脸古怪地听着。唱完之后,铁露出无法接受的表情说:“歌里面说我死了,可是我明明就还活着啊。” “没办法啊,锡又不知道你得救了。” 水森在一旁说:“这样啊,真想把这个消息告诉锡。锡现在在哪里?” “大概在未成年监狱。” 伊昂答道,水森惊讶地转过头,铁则是一无所知的模样。 “那个地方在哪里?我没听过那种地方。” “总有一天可以见到锡的。就像我见到你一样。” 伊昂的话似乎让铁放心了,他要求说:“可以再让我看看锡的弹片吗?” “当然可以。送给你好了,由你来交给锡吧。” 伊昂把弹片放到铁的掌心,用双手包里起来。 第一节 伊昂在水森的帐篷里休养约一个月,体力完全恢复了。待在地下的时候变得脆弱的眼睛,在眺望天空和流水之中,也渐渐变得可以承受强光。这全拜好心的水森所赐。 随着十一月接近尾声,河川的水量逐渐减少,川人开始三三两两出船去了。他们说今年河水很少,要去千叶。据说必须穿越暗渠和狭窄的运河前往,是一段非常危险的旅程。水森把蓝色塑胶布和粮食分给伊昂和铁,离开井守川。 伊昂也决定带着铁回代代木公园村。虽然不知道现在由谁领导,状况如何,但公园村适合过冬。会有许多义工团体和大型食物银行前来,几乎每天都会开伙、发放食物。公园村的人会彼此扶助,相当安全,停车场也有凯米可她们的妈咪集团。或许还可以见到最上。还想再见最上一面,想和凯米可说话。伊昂怀念得想哭。 “伊昂,公园村是什么样的地方?” 不知道是不是被伊昂的期待所感染,铁就像要去远足的小孩似地雀跃不已,这么问道。 “会有很多人去的地方。” “什么样的人?” “跟我们一样,没有家,没有钱,也没有家人的人。” “没有家,没有钱,也没有家人的人啊。”铁说完后,看着伊昂的脸笑了:“可是我有伊昂你这个兄弟。” 铁高兴地把脸颊挨近伊昂的肩膀。铁变回了十岁左右的少年。这接近伊昂他们“兄弟”四散当时铁的年纪。可是遗憾的是,铁什么都不记得。伊昂搂住把脸颊挨过来的铁的肩膀。不管是身高还是体格,伊昂都远远不及铁,可是现在他是铁可靠的大哥。 “是啊,我们是兄弟。” “是啊,是兄弟。” “好不容易再见,我们永远一起生活吧。” “嗯,永远一起生活。” 铁现在会重复伊昂的话。伊昂想起一年前在国际市场遇到的双胞胎少年。冬季的早晨,肮脏的脚露出摊子底下睡觉的兄弟。哥哥性情温和,弟弟用尖锐的眼神瞪人。自己和铁跟他们是一个样子。然而那僩时候的自己对他们很冷漠。伊昂露出微笑,铁也跟着高兴地笑。 “你为什么笑?”伊昂问,铁用力耸了耸肩:“刚才你笑了啊。不知道为什么,你一笑,我也开心。” 和别人和乐融融地生活在一起,就是享受共鸣的欢愉。伊昂好想见公园村以前的同伴,现在就想立刻跑去。他也想去许久没去的国际市场。过去或许也有人想与伊昂共鸣,但以前的伊昂拒绝了他们。为什么自己从来都没有发现呢?伊昂觉得自己如获新生。 “铁,我也带你去国际市场。” “那是什么?” “那里有很多店,有很多国家的人卖各种东西。” 铁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他不曾看过店铺吧?井守川只偶尔会有川人的船过来贩卖日用品和食品。 伊昂和铁背着水森给他们的塑胶布和粮食,沿着明治大道往涩谷前进。人行道的石板剥落,露出泥土,周围的商店几乎都拉下了铁门。商业大楼没有人影,天桥上到处躺着游民。空屋很多的地区化为贫民窟,许多人非法入住。涩谷是特别危险的地区。 每一处的建筑物暗处都可以感觉到锐利的视线,监视着两名行经的外来者。伊昂想到接下来要进入闹区,不禁紧张起来。即使遇到狩猎游民的人,自己一个人还逃得掉,但他还带着铁。而且铁一脸好奇地东张西鉴着。 “铁,不管发生任何事,都不可以离开我。” “你也不可以离开我唷。” 两人紧紧地牵着手前进,不久后来到了涩谷,仰望化为无人高架车站的JR车站。车站前空空荡荡,难以相信过去站前有狗的铜像,许多人还把这里当成会合的地点。现在有警察成天监视着,只要稍微离开车站,就有一堆穷人到处游荡。 伊昂牵着铁的手,走上怀念的道玄圾。睽违许久的市街令人疲倦极了。所以为了抄近路,伊昂选择经过公认危险的中心街后面。 没有人会在中心街悠哉地行走。聚集在这里的,只有贪婪地打量着路人的无业年轻人。有人在争吵,有人躺在路上,也有身受重伤的人,偶尔也有尸体。不得不经过这里的人,部收敛眼神,快步经过,免得被人找碴,或是碰上抢劫。 伊昂和铁平安地穿过中心街后面,就这样前往公园村。到西侧停车场一看,果然有好几顶妈咪们的帐篷。四、五个女人抱着小孩子站着说话。因为天冷了,女人和孩子都穿得胖鼓鼓的。 有个年轻女人把绳子绑在公园的树木之间,晾着刚洗好的尿片,伊昂向她搭讪:“你好。” 女人背上绑着婴儿,也不回话,盯着伊昂的脸瞧,用被冷水冻红的手抹抹垂落的发丝。 “我想见凯米可。” “凯米可?” 女人的眼睛浮现警戒的神色,朝着傻笑的铁送出惧怕的视线。伊昂慌忙改口。他想起以前凯米可的部下叫他要喊“凯米可大人”。 “我要找凯米可大人。” “你等一下。”女人把衣物就这样扔在洗衣篮,跑到站着聊天的女人那里去了。 “伊昂,凯米可是谁?”铁天真地问。 伊昂好久没来公园了,正在怀念得发怔,被他这么一问,回过神来。 “熟人。很可怕,可是是好人。” “很可怕,可是是好人。”铁愉快地仰望天空。“我们也要住在这里吗?” “不,男人住的地方在更东边。” “我比较喜欢有女人的地方。” 铁笑着搭住伊昂肩膀的时候,一道低沉宏亮的女人嗓音响了起来:“是你们在找凯米可?” 女人又肥又壮,黑色连身裙上披着粗毛线织成的开襟衫,胸口别着红玫瑰假花。她戴着大大的环状金耳环,双手手指戴满了戒指。那不像游民的过度打扮把伊昂吓得后退。 “你是谁?” 女人没有回答,问伊昂说:“你跟凯米可是什么关系?” “我们以前认识。” “什么时候认识的?你是地下帮的人吧?” 女人的眼神有着深沉的愤怒。伊昂把铁护在背后。 “不是的。”他撒谎。“我是以前住在公园村的伊昂。我来到附近,所以过来看看。” “胡说!如果待过公园村,不可能不知道这场骚动!” 某处响起尖锐的诘问声。像要包围壮女人似地,穿着类似的一身黑打扮的女人群聚而来。伊昂觉得不对劲。 “这里是妈咪们的地盘吧?” “是啊,是妈咪们,不过是亚美香大人的妈咪们。” 亚美香。伊昂吃了一惊,仰望亚美香的圆脸。不是说凯米可把亚美香赶走了吗?那么凯米可怎么了? “凯米可在哪里?” “你好像真的不知道。你是进了未监吗?” 亚美香说完,围绕着她的女人们齐声大笑。这些人比凯米可身边的年轻女人更要年长一轮,冷静与认命并存,每张脸都挂着坏心眼的表情。 “伊昂才没有去未监!”铁生气地说。 “那他之前在哪?”亚美香笑着问铁。 “在地下。”铁指着地面说。亚美香脸色大变。 “你果然也是地下帮那伙的!你是那个混帐和尚的手下吗!滚回去!不许再来这里!” 有东西“咚”地撞上肩头,接着掠过脸颊边。掉在地上的是水泥块。亚美香她们带着的一群孩子朝着伊昂和铁扔石头。一定是亚美香再次赶走了凯米可。 “快逃!”伊昂抓起铁的手拔腿就跑。究竟出了什么事? 第二节 伊昂原本以为公园村是个安全的地方,但遭到妈咪们仇视,就待不下去了。伊昂走投无路,决定去国际市场看看。能不能在那里要到一个摊子?视情况,也可以像以前看到的双胞胎兄弟那样,躲在摊子底下睡觉。 伊昂牵着铁的手爬上百轩店的坡道。被妈咪们赶走似乎令铁相当害怕,他好一阵子都止不住地发抖。千代田稻荷神社前摊贩林立,许多人聚在那里买食物,或是物色商品。国际市场的热闹还是老样子。 伊昂看到难以置信的东西,怔在原地。市场入口盖起了一栋大楼,虽然简陋,却是全新的。二楼挂出“十字屋”的招牌。伊昂拉着铁的手冲上大楼狭小的阶梯。阶梯的墙面是施工廉价的三合板墙,一敲就会出声。 “这里有什么?”铁问,伊昂回答不出来。 这里总不会是手枪婆的置物柜店吧?伊昂记待大佐提起的“十字屋的光子”这个名字。 伊昂敲了敲薄门板,没有回应。他下定决心开门,映入眼帘的,果真是满墙的置物柜。置物柜用铁链捆绑在地上,紧密排列。不过没有以前那样的深度,是间小店。 “小哥,有什么事?这里是置物柜店,没事就出去。” 熟悉的声音。坐在轮椅上的手枪婆正从置物柜后面瞪着。染成橘色的稀疏头发、花稍的蓝色洋装,还是老样子,拿着说是含有错粒子的滚轮棒在皱巴巴的脸颊上滚动。 “阿姨,我是伊昂。” 老太婆眯起眼睛凝视了伊昂一阵子后,惊讶地弄掉了错棒。铁捡起掉到地上的错棒交给老太婆,但老太婆或许是左手不灵活,没有立刻接下。好心的铁硬是让老太婆握住了棒子。可是老太婆满脸哑然,说不出话来。 “对不起,阿姨,请你原谅我抢了你的枪。”伊昂道歉,但老太婆默默无语。伊昂在肮脏的地板跪下。 “我听说阿姨病倒了,一直想跟你道歉。还有,我在地下见到了大佐。是阿姨的老公。” “他已经死了吧?” 手枪婆说完,左手无力地下垂。铁让她握住的错棒再次掉到地上滚走。铁又去捡起来,犹豫似地悄悄交给了伊昂。老太婆恍惚了似地看了半空一会儿。 伊昂望着手中的错棒,对自己气愤极了。大佐之死,无可挽回,果然是自己害的。他不知道该怎么赎罪才好。 “是我不好。对不起。”手枪婆深深地叹息。 “算了。都是我不该带着枪到处走。”然后手枪婆回望身后,出声道:“凯米可,是伊昂。伊昂来了。” 老太婆身后的门半开,凯米可从里面探出头来。她穿着黑色的衣服,神情憔悴,黑色的发根都冒出白发来了。凯米可勉强想笑,脸部却只是抽动了一下,连笑都挤不出来。 “凯米可,你怎么了?生病了吗?” 凯米可的变化让伊昂大吃一惊,他跑了过去。 “她儿子幻被抢走了。”老太婆代替凯米可回答。 “被谁抢走?”伊昂大叫。 凯米可以阴沉的声音答道:“叫和尚的家伙。那家伙突然跑来,在妈咪们的地盘大闹,搅得天翻地覆。我的保镖一个眼睛被弄瞎,另一个手指被折断。那家伙把幻抢走,说要把自己的儿子弄成暗人。我追上去,但对地下完全不熟,迷路了好几次,差点走进鬼门关。或许幻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在地下遇到和尚了。”伊昂回答,于是凯米可恳求似地看他:“你看到幻了?” 伊昂摇摇头:“我们已经分开一个月以上了。” “那家伙就是那个时候来的。” 凯米可的眼睛底下冒出黑眼圈。伊昂想起相隔许久被派到地上干活时巧遇的凯米可。在盛夏的灿阳下闪耀动人的美丽凯米可。她那时候带在身边的小男孩就是幻吧。 “凯米可也被妈咪们赶走了。亚美香趁虚而入回到老巢,取而代之。那个可恶的臭婊子。”老太婆说。 “我知道,我刚才碰到了。她逼问我们是不是地下帮的。” “一想到幻被关在那样漆黑的地方,我就伤心得快死了。” 凯米可的声音哽住了。凯米可哭了。铁咬着指甲,不知所措地踱来踱去。因为太善良,铁会对别人的悲伤过度反应。 “地下的话,我稍微了解状况,凯米可,我可以带你过去。” 凯米可抬起头来。她的眼睛恢复了一点神采。 “如果伊昂愿意陪我一起去,那就太棒了。” “走吧,一起去找幻。” “我也要去。”铁附和说。 “对了,你忘的东西。” 老太婆用右手丢了一支钥匙过来。伊昂接下,上面附着三十八号的号码牌。 “是我留下的钥匙。” “没错,是同一个置物柜。” 伊昂打开三十八号的置物柜。里面只有一只方型信封,封面文字是他忘也忘不了的“给伊昂”。封口撕得很丑,是因为当时的伊昂自暴自弃,说着“里面没钱吗?”撕开检查的缘故。以前的自己是个多么可恶的家伙啊。 伊昂立刻想读最上的信,但读字需要时间,他不想浪费凯米可和铁的时间。他把信小心地收进胸袋里。 “伊昂,那是什么?”铁指着问。 “信。”伊昂从口袋上面按住信,纸张发出沙沙声。长期收在置物柜里,变得相当干燥。 “信?好好唷,我也想要。”铁羡慕地说。 “那晚点一起看吧。” “嗯!”铁的表情变得开心,用力点头。结果已经等在门前的凯米可不耐烦地踹了一下地板:“喂,你们到底要不要带我去地下啦?快点啦。我们在这里磨蹭的时候,搞不好那孩子就死掉了。” 铁被凯米可的大吼吓得发抖,想要躲到伊昂背后。 “凯米可,铁的个头比我大,可是他的心是小孩,不要凶他。” 伊昂提醒说,凯米可咬住粗糙的嘴唇说:“对不起,我好像有点焦虑。不要见怪。” “我知道,没关系。” 凯米可露出惊讶的表情:“伊昂,你变了。” “怎样变了?” “变坚强了。该说是变成大人了吗?” 十六岁的大人。伊昂忍不住笑了。 “夏天遇到你的时候,你的眼睛颜色好淡好淡,一副快死的模样,可是现在又变强壮了。” 没错,是铁救了他。深入地下寻找铜铁兄弟是值得的。可是自己做的事真的是对的吗?伊昂回望置物柜店的老太婆,把错棒交给她。老太婆面无表情地看着手中的错棒。 第三节 伊昂把铁和凯米可带到地下街的员工厕所阶梯。看到宛如垂直落入漆黑洞穴里的铁制阶梯,凯米可咽了咽口水。 “凯米可,如果你怕,回去没关系,我们去帮你找。” “你那是什么话?那可是我儿子,我不去怎么行?” 被锡评为“怕黑”的凯米可,正窥看着伊昂用手电筒照亮的深穴说。女人只要成了母亲,就会变得这么坚强吗? 伊昂怀着不可思议的心情望着凯米可的侧脸。 “你看什么?”凯米可尖声问。 “你也变了。你不是说你只爱自己吗?可是现在你只想着幻。” 凯米可愤恨地说:“这不是废话吗?等到你为人父母就知道了。” 为人父母,伊昂想都没想过。伊昂仰望一旁的铁,铁一点都不害怕黑暗,似乎纯粹因为能跟伊昂在一起而欢喜。伊昂想要保护铁。为人父母,就近似于这种感情吗?那么为什么他们没有父母?为什么没有人保护他们?陡然间,一股锐利的痛楚贯穿了伊昂的胸口。 “快走吧。”凯米可催促。 “好。这条路的难关是跳到横坑的地方。会暂时到地下铁月台,再上下走一段路。如果途中能遇到人就好了,或许可以打听到什么。” “可是你不是碰到狩猎暗人行动吗?还有人留在地下吗?” 去了才会知道。伊昂领头开始走下阶梯。短短两个月前,他还在污水中漂流,险些丧命,完全没想到还有再回到地下的一天。 一想到还要再次在黑暗中旁徨,伊昂忍不住发抖。可是铁的身体好像还记得地下的感觉,以意外熟练的动作下了楼梯。 两小时后,伊昂一行人到了地下贮水池。地面濡湿、寒冷。凯米可会猛烈发抖,不全是因为寒冷的缘故。地下居然有个几乎让人错以为是湖泊的大池子,令她害怕。 “伊昂,我们快走。” 凯米可拉他的手,但伊昂决定先寻找老人。如果他们没有碰到狩猎暗人的行动,应该会在这附近。林立的柱子后方冒出橘色的火光。伊昂朝灯光的方向跑去。铁像影子般紧跟在伊昂身后。 在贮水池旁边烤火的果然是老游民。戴着肮脏棒球帽的老头指着伊昂说:“我记得你。你跟萨布一起来过。” “不,是跟鼠弟。”白发老人摇了摇头。抽着烟屁股的秃头老人张开大口笑了。嘴里的牙齿只剩下一颗。 “不对,是鼠弟来过以后,萨布带来的。怎么样?我的记忆力最好吧?” “这么说来,萨布跟鼠弟都被扔进未监了呐。” “哎呀呀。”白发老人说。“那就完了呐。咱们剩下的日子是见不到他们了。” 老头们的话没完没了。伊昂打断他们说:“你们有没有看到和尚?” 棒球帽老人歪起脑袋说:“那个夜光部队的大块头是吧?” “告诉你,你要给我们多少?”白发老人以卑贱的口气说。 “要多少都给你们。我们现在身上没钱,晚点会去地上拿,告诉我们吧。” 凯米可以悲痛的声音恳求说。结果后方传来声音:“准尉,你平安无事!” 是荣太。刘海长长了一些,几乎盖住额头,但肮脏的衣服和鞋子还是老样子。伊昂高兴极了:“太好了,你没有被抓。” “我也以为准尉被抓了。” 荣太就像他之前说的,帮老人跑腿过日子。 “欸,你知不知道和尚在哪?和尚抢了我的孩子。” 凯米可搭话,荣太吓得后退了几步。地下很难得看到女人。不仅如此,荣太也发现凯米可是和尚的壁画里的女人了吧。 “和尚的话,他躲在总部旧址那里。那里可以牵电,很方便。” “那里有没有小孩子?” 凯米可逼问,荣太微微点头:“我听到过哭声。” 即使待在漆黑的地下,也可以看出凯米可的眼睛一眨眼就噙满泪水。 “混帐东西,那个死没良心的。” “可是幻也是和尚的孩子吧?” 伊昂客气地问。凯米可瞪住伊昂:“幻是我一个人的孩子!” 伊昂觉得和尚有点可怜。身为父亲的和尚,应该也有权利与孩子相处的。但凯米可勃然大怒,谁的话都听不进去。 “欸,你可以帮我们带路吗?”凯米可抓住荣太的肩膀问。 “凯米可,和尚有枪。” 伊昂说,凯米可一脸凶狠地回过头来:“那家伙怎么会有枪?从哪里弄来的?” “是我从手枪婆那里抢来的。” “伊昂,原来你就是一切的元凶!和尚才能在妈咪们的地盘发飙逞能,全都是你害的。手枪婆会变成那样也是你害的,所以你才会那样向她道歉。这下我总算是明白了。” 凯米可用尖细的手指指着伊昂,激烈地责备。铁护住伊昂说:“不要这样!伊昂是好心的大人!” “才不是,他是个坏小鬼!” 凯米可愤恨地说。伊昂默默闭上眼睛。他带来了灾厄,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想起手枪婆神智恍惚地拿错棒擦脸的模样,他难过得心都快碎了。 凯米可要荣太带路,领头走在漆黑的地道中。她似乎对伊昂非常生气,一次又一次回头朝他吼。 “伊昂,你不用来啦!” 伊昂拼命追赶上去。 “凯米可,我要去,我想帮你。” “你不要来啦!如果你不做那些多余的事,就不会演变成今天的局面。我不想看到你!” 铁拉扯伊昂的袖子。 “伊昂,凯米可为什么那么生气?我好怕。” 伊昂仰望铁被手电筒照亮的不安表情。 “因为我做了不可挽回的事。” “什么叫不可挽回的事?” 伊昂叹息:“也就是再也没办法恢复原状的事。像是有人死掉,或是有人受伤。” “为什么有人死掉,会是伊昂的错呢?”铁似乎觉得不可思议,一次又一次地问。“伊昂那么好,为什么会是伊昂的错?我完全不懂。而且有人受伤,怎么会是不可挽回呢?只要伤好了不就好了吗?” 伊昂紧紧握住铁的大手。 “因为我很想见铁,一直在找你。为了这个目的,我不择手段。结果我做了坏事。” “什么,原来是因为想见我吗?那就好了嘛。” 铁松了一口气似地说,伊昂苦笑了:“说的没错。为什么人一旦有了珍视的人,眼中就只看得到自己呢?” 现在的凯米可也是,为了抢回孩子,她应该已经下定决心,不管使出任何手段都在所不惜。爱愈深,伤害其他人的力量就愈强大。伊昂认为这是件很可怕的事。 “伊昂,我是你重要的人吗?”铁担心地问。 “当然了,你是我兄弟啊。” “就是嘛,我们是兄弟嘛。”铁高兴地模仿说。“伊昂也是我重要的人唷。如果有人把伊昂带走,我也会像这样去找你,然后杀掉那家伙。因为你是我重要的兄弟嘛。” 没错,他们是一起成长的兄弟,无论有没有血缘关系都不重要。真正的兄弟无论何时都会彼此扶助。在房子的时候不也是那样吗?伊昂紧紧地握住铁的大手,又纳闷起他们以前待的房子究竟是什么地方?他好想看看本来放在置物柜里的剪报。 “伊昂,那是什么?好漂亮。” 铁停下脚步。伸手指着前方,是总部的霓虹灯。吊在天花板上的白色灯泡、工地灯、圣诞节灯饰等不停地闪烁着。狩猎暗人时被切断的电线,又被和尚修复了。 “那里是以前的总部。我也曾待在那里。” “那我以前是在哪里?”铁担心地问。 “你以前是在更里面的大房间,和一个叫锡的孩子住在一起。” 铁似乎什么都想不起来,歪头看着黑暗中发光的照明。 突然间,孩子的哭声响起,伊昂忍不住跑了出去。瞬间他踩到覆满地面的白色BB弹,差点滑倒。四下似乎也撒满了米和面粉,以前被少年自由自在装饰的总部,现在只剩下暴行之后的一片狼籍。用来作为部队隔间的纸箱崩塌,石油暖炉倒下,在水泥地形成一片黑色油渍。抱着人偶头颅的肯德基爷爷也仰向倒地,角落堆置着睡袋和毛毯等等。即使是和尚,似乎也没办法全部恢复原状。 “和尚,把幻还给我。” 伊昂听到凯米可悲痛的声音。在总部深处大佐的房间前面。和尚抱着一个小男孩站着,就是夏天凯米可带在身边的孩子。凯米可站在他们面前,伸出双手哀求着。 “求求你,让我抱他。” 小男孩也哭叫着想要下来。但和尚紧紧地抱住孩子,不肯松手。 “和尚,把孩子还给凯米可!”伊昂叫道,和尚回头讪笑:“怎么,你还活着啊?原来就是你把这女人带到地下的。伊昂,你总是带来灾祸。大佐会死,也是你带来的枪害的。丸山的死也是你害的。你给地下世界带来了两次死亡。你是灾祸的象征,是恶魔。” “这是两码子事。”伊昂说,声音却在发抖。因为和尚对他的指责一针见血。他带来的灾祸就是手枪。大佐自杀,拿模型枪的丸山被误会拿的是真枪而遭到射杀,而手枪婆现在只能靠轮椅维生。 “是同一回事。因为你,我也有了力量。” 和尚用左手轻而易举地抱着幻,从口袋里掏出枪来炫耀着。 “我有这个。你们全都给我滚出去。幻要由我来扶养。” “卑鄙!”凯米可愤怒得脸色发青,指着和尚说。“孩子是我生的,是我养的。你才不是什么父亲,你啥都不是!快点把幻还给我!” 和尚摇摇头:“幻也是我的孩子,我有一半的权利。我要在地下养育他,让他跟暗人一起生活。” “不行,不能活在地下!人需要光明,人需要泥土,有树木花草生长,有风吹、下雨,夜晚降临,然后再次天亮,每天的天气都不一样,得要这样才行!那孩子喜欢在外头玩耍啊!求求你,放他自由吧!” 凯米可哭着说。看到母亲哭泣,孩子也哭叫起来,然而和尚充耳不闻。 “不对,活在地下才是正确的。大家一起分担痛苦,才能有真正的平等。每个人都应该活在无光无风,没有时间的地下。” “那样穷忍耐,活着还有什么乐趣?我才不要过那种生活,也不要我的孩子过那种生活!”凯米可说。 “那不是穷忍耐。有些事物是要去承担才能够认清的。真实只存在于黑暗之中,只有暗人才看得到。” 凯米可想要从和尚手中抢回孩子,却被一手推开了。凯米可翻了个筋斗,跌坐在地上。她跌倒的地方似乎积着煤油,衣服变得又湿又黑。 “住手!不要对凯米可动粗!” 铁跑近凯米可。他同情凯米可,流下泪来。在远处看着的荣太也不知何时凑到旁边,递出一块破布给凯米可。 “和尚,求求你,把孩子还给凯米可吧。我会负起一切责任。” 伊昂开口,和尚鄙夷地扬起一边眉毛说:“什么叫负起一切责任?你小子倒是变得嚣张不少,不过就是个被我处刑的街童罢了。那个时候又瘦又小,满嘴莫名其妙的疯言疯语。” “我的意思是,枪是我带来的,我会负起这个责任。我很后悔我做了傻事。可以把枪还给我吗?我要拿去还给置物柜店的阿姨。” 伊昂把手伸向和尚。 “免谈。”和尚笑着说。 “那把幻给我们。” “免谈。” 伊昂看出和尚抱孩子的手变得更用力了。 “和尚,你是在报复我吗?因为我不听你的话。” 和尚惊讶地看凯米可:“怎么可能?我老早就把你给忘了。” “和尚,你骗人!”伊昂高声笑道。和尚的表情不快地扭曲了。 “你什么意思?” “你明明就无时无刻想着凯米可。凯米可,你看看那面墙壁。上面应该还有和尚画的你跟幻的图。还有这是锡帮和尚做的歌。” 为什么你要逃离我?被扯裂的心好痛,求求你,留在我身边。求求你,不要丢下我。 你是在叫我回去黑暗吗?孤单一人,为什么你要逃离我? 连闪避的机会都没有,伊昂被和尚狠狠掴了一掌。脸颊又热又烫,但因为兴奋,伊昂不觉得痛。他笑了:“和尚,被我说中了吧?锡唱这首歌的时候,你也发飙了嘛。” “你少罗嗦!” 和尚举枪瞄准了伊昂,伊昂傲然面对:“你开枪吧。” “伊昂,不要那样,这家伙是真的抓狂了!”凯米可厉声阻止。 “凯米可,和尚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你就原谅他吧。” 和尚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接着把枪口顶在孩子的头上。 “要我毙了这小鬼吗,凯米可?” “和尚!那是你的孩子啊!” 和尚露出冷笑说:“你刚才不是说这是你一个人生的、一个人养的孩子吗?” “你这人烂透了!” 凯米可扑向和尚。和尚轻而易举地把她推开,凯米可跌倒,后脑重重地撞在冰箱上。 “不要动粗!”和尚把枪口转向伊昂。 “我要开枪了。还有子弹。” “太好了。”伊昂悄声呢喃。大佐的声音在耳边复苏。 新南部的子弹有五发,其中一发给我,剩下还有四发,你可以帮自己留一发。只要待在这里,或许迟早都需要。 和尚把手中的孩子在身旁放下。孩子跑向昏厥的凯米可,但和尚没有阻止。他双手举着枪,瞄准了伊昂。 “开枪吧,和尚。”伊昂站在枪口正前方。“像处刑时那样开枪。这次不是射腿,射我的胸口。” 和尚瞬间犹豫了。伊昂吼道:“不要犹豫,和尚!你这个没种的!” 铁尖叫起来,但伊昂继续说下去:“和尚,真的没关系。不用管那么多,开枪吧。我会为我做的事负起责任。我想阻止这场灾难。” “逞什么英雄?你认真的?” 伊昂看出和尚眼中的憎恨火焰燃烧得更加炽烈了。 “真的。来吧,快开枪。射这里。” 伊昂又往前一步,拍了拍胸脯。结果胸袋里的东西发出了沙沙声。最上的信。啊!我还没有读最上的信。若说有什么遗憾,就是这封信了。此时“砰”的一道爆裂声响起,强烈的风压席卷而来。伊昂被冲击弹飞,腰部结结实实地撞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铁的惨叫在耳中徘徊良久,好不容易再会,又要道别了,对不起——伊昂想着。然后他失去了意识。 第四节 醒来时,伊昂一个人躺着。一开始他以为这里是传闻中的未成年监狱,但从话声和药味判断应该是医院。人的说话声忽远忽近。伊昂想看看自己怎么了,但喉咙和双手都被什么东西绑着,动弹不得。 他想起几年前得到严重的流感,最上照护他的事。可是比起引发高烧的流感,现在更难受许多。意识一片朦胧,也感觉不出时间的经过。偶尔醒来,就听到有人在耳边呢喃或哭泣。 他从四周动静察觉出铁一直在身边。想说些什么,喉咙却插着异物,完全无法出声,也无法挪动身体。 “伊昂,我不该对你说那种话,对不起,你快点好起来。” 在枕畔低喃、哭个不停的是凯米可。一只小手摸摸伊昂的手然后握住。是幻的手吗?不知为何,只有左手的指尖有知觉。 “医生说你可能听得见,所以我跟你说话。如果你觉得吵,对不起唷。和尚朝你开枪之后,想要自杀。可是铁抢下他的枪,没让他得逞。铁也受了点伤,但他没事,他很好,你放心。和尚去足立那边的暗人国了。” 凯米可哭了一阵,没多久好像带着幻回去了。病房安静下来。 伊昂心想如果眼睛看得到就好了,可是不知为何,一切都沉重无比,使不上力。眼皮睁不开,呼吸也不顺畅。就像独自一个人被关在真正的黑暗中,可怕极了。救命,谁来把我救出这里。 “伊昂,我在这边,不用怕唷。你是我唯一的兄弟,我会保护你。” 铁的声音就在近处。啊,太好了,铁会保护我。伊昂放下心来,在真正的黑暗中入睡厂。 过了多久呢?再次醒来时,伊昂听到几个人说话的声音。好像是铁和凯米可。 “伊昂,你醒着吗?置物柜店的阿姨来看你了。” 凯米可后方传来置物柜老太婆沙哑的声音:“伊昂,不许你比我早死。枪的事,我早就原谅你了,你不用放在心上。还有我老公的事也无所谓了。那大概是他希望的结局。他一定很感谢你成全了他。” 没多久,车轮吱咯声响起,老太婆回去了。枕边的低语持续一阵子后也随之远去了。 就在这个时候,伊昂发现自己似乎陷入所谓植物人的严重状态。他听到医生在跟凯米可说话。医生说伊昂的神经麻痹,除非发生奇迹,否则别说是呼吸,连站立或走路都不可能。伊昂仿佛事不关己地听着。想到一生可能都得这样,他也觉得恐怖,但铁总是陪伴在他身边,让他觉得可靠。而且一直有各式各样的人来看他。 有一天,伊昂梦见自己被关在地道里。一个人处在漆黑狭窄的地道中。他怕得想大叫,声音却发不出来,让他更加恐惧。此时有人叫他的名字:“伊昂?” 有人用温暖的手包裹住他唯一有感觉的左手。 “伊昂,好久不见。我一直在找你,总算见到你了。” 是最上的声音。最上,伊昂以为自己表现出欢喜的模样,但事实上没有任何变化。伊昂拼命地动手指。 “你刚才动手指了?” 啊啊,最上感觉得出来。伊昂觉得很开心,再一次动手指。那真的是极其细微的意志表达,但最上似乎感应到了。 “太好了。你还活着,我好高兴。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我也好想见你。) 伊昂动动手指。可是他连再看最上一眼都办不到。泪水涌出,但也只是在心中而已。无法传达自己的感情好难受。但最上似乎了解一切,他温柔地把伊昂的手指包裹在掌心,对铁说:“铁,你轻摸伊昂的左手看看。伊昂听得见我们说话。” 铁又大又软的手战战兢兢地摸了伊昂的手指。伊昂微微动手,铁便惊叫:“真的!伊昂听得见我们说话!” 铁只会重复他信赖的人说的话,他一眼就认同最上了吧。伊昂松了一口气。 “是啊。如果有什么想说的,摸着伊昂的左手手指说就行了。伊昂会给我们信号说他听到了。” “摸着说就行了吧?”铁发自心底高兴地说。 “伊昂,听说你带着我写给你的信,最后信还染满了血。或许你还没有读,我现在告诉你内容。我写了些什么给你,我大概都记得。我又把它重写一次了,现在念给你听,听着唷。” 最上静静地说。伊昂放下心来,用手指示意。 (我好想读。) 最上慢慢地读信。 给伊昂:我非常担心你。上次是我不对。相簿的事,我完全不在意,却贵怪了你。你怀疑我偷你的置物柜里的东西,我一时火冒三丈了。我有时候就是这么怠性子,我会反省。更重要的是,伤了你的心让我坐立难安,请你原谅我。 你不会原谅撒谎、欺骗、利用别人的人。你曾经很生气地对我说金城利用小孩子,所以我很担心,担心万一你知道了我的真面目,可能再也不会原谅我。虽然我没有骗人、没有利用别人,但也没有向任何人坦白真话。 我会那样气愤,也是因为我慌了,担心你可能发现我真正的目的。我年纪比你大,真的很不像话,可是我就坦白告诉你吧。 我在研究所研究家庭社会学,也加入“街童扶助会”这个NGO组织,我强烈地想要帮助身陷困境的孩子。但也不能否认,我怀着街童对我的研究应该会有帮助的心态在行动。 我的研究主题是“依恋”。以前我对你说过,你还记得吗?我说,“伊昂对别人没什么依恋”。你非常敏锐,听到这句话吃了一惊,我也慌了手脚。我觉得很惭愧,自己怎么会说出那样无礼的话呢? 我没有高人一等的意思,但处在研究的场域,与视为观护对象的人接触,或许让我变得傲慢。我反省了。真的。 伊昂,我把我的研究主题说得更详细一点吧。我的研究主题是“对‘照叶之家’中依恋的考察”。 你记得“照叶之家”吗,伊昂?“照叶之家”是你们长大的机构。“照叶之家”进行全世界前所未见的实验,让复数的亲子及陌生人一起生活,彻底执行共同保育,观察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的儿童将会变得如何。 “照叶之家”有近三十名的大人与孩子一同生活。因为必须把自己的孩子和别人的孩子一视同仁地养育,所以禁止父母告诉自己的孩子谁是亲生父母。也就是说,将父母对孩子的亲情、孩子知道生父母的权利,以及应该从父母身上获得的亲情全部剥夺,作为共同体来养育,就是这样的实验。 这是一场使用活生生的孩子,粗暴而残忍的实验。伊昂,你一定会感到愤怒,这些大人怎么能自私到这种地步?我也这么觉得。 可是,我并不是为“照叶之家”辩护,但他们并非出于邪恶的念头才设计这场实验:王持“照叶之家”的是某个前卫的妇女团体,他们长年进行消除母亲自私意识的实验,严肃地摸索全新的亲子关系。 对孩子的爱人各不同,他们认为口(要稀释分散到全体,就能减少孩子之间受到的亲情差别待遇。会不会太复杂?以我为例子好了。 我们家是四人家庭,父亲是上班族,母亲是老师,妹妹小我两岁,是非常普通的家庭,我理所当然地沐浴在父母的爱中成长。 说这是“非常普通”、“理所当然”,本身就是一种歧视——这样的想法就是“照叶”的理念。你懂吗?也就是彻底的平等。没错,我不清楚你知不知道,不过这个理念与住在地下的“阔人”集团相近。 确实是大过于理想主义了。但我认为这也不是错误的想法。若是讲什么“普通”、“理所当然”,就会伤害并非如此的人,也可能造成歧视。所以就某方面来说,“照叶之家”和暗人的想法是正确的。 “照叶之家”高声主张应该撤除儿童之间的歧视温床。然后他们找来产下孩子的母亲与父亲,以及不是父母亲,但是想和孩子一起生活的人,展开了共同生活。这或许类似以前美国流行的群居组织。每个人都是父母,每个人都是孩子,互助共生。 大人们遵循理念,在“照叶之家”里面产下孩子,或是把孩子带来“照叶之家”。孩子由“照叶之家”的干部们机械式地命名,为的是禁绝父母对孩子付出特别的感情。 之前你曾说过,你们的名字是“随便取的”。孩子之间一定谈论过这件事吧。 “照叶之家”的孩子们,据说实际上有十个人。但根据我追踪调查到下落的,只有半数的五个人。也就是你和铁,还有塞勒涅、磷、凯米可这五个人。钢、金、铝、米涅拉、钾,这几个孩子行踪不明。 你听到凯米可,一定会觉得意外吧。其实凯米可的母亲是在凯米可还是幼儿时,带着凯米可逃离“照叶之家”的人之一。凯米可的母亲似乎饱受批评,说她只想疼爱凯米可一个人,耽于利己的爱。 我听到凯米可称霸妈咪们的消息时,就一直猜想她是不是“照叶之家”的凯米可。可是凯米可本身并不知道这件事。你和凯米可其实是“姐弟”唷。 和你一起待过儿保中心的塞勒涅在你消失以后,回应我在网路上的寻人启事,并和我见了面。她现在人在韩国。听说她和我一样,从事帮助街童的工作。她现在正在把“照叶之家”的回忆写成一本书。 你还记得磷吗?比你小两岁的“妹妹”。磷现在在高知的儿保中心。她过得很好,可是好像不太记得你的事。 据说每个“照叶之家”的母亲都不认自己的亲生孩子。里面也有许多主张家庭制度解体的前卫女性主义者和同性恋者。他们几乎约在八年前的强制搜查中四散各地了。其中应该也包括你真正的父母,但没有人谈论任何事,实情仍然不明朗。如果知道你还活着,或许你的父母会来找你。 你知道“照叶之家”为什么会被强制搜查吗? 其实是因为虐待儿童的嫌疑。但是否真的有虐待情事,令人质疑。因为他们的理念非常杰出,充满了对于遭到家庭制度排挤、抛弃的人们的大爱。他们想要让所有的人免除出生时的无谓歧视,让每个人获得自由。伊昂,你的父母是很棒的人。 可是“照叶之家”是不是仍然犯了错?因为那里剥夺了孩子对父母的依恋、父母对孩子的依恋。在“照叶之家”长大的孩子,与被父母养大的孩子之间,是不是有什么绝对性的不同? 这就是我的假说、我的研究课题。可是伊昂,或许我才是错的。遇到了你,我才了解自己的错误。 我会遇到你完全是巧合。我和公园村的游民谈话时,听到了你的名字。我当时就猜想你可能是“照叶之家”里的“伊昂”。可是我会对你好,不是因为你是我的研究对象,而是因为你是个魅力十足且聪慧的孩子。我想与你交好,把你当成自己的弟弟一样疼爱,你在我心中是个特别的人。 可是我还太年轻,太不成熟。我一再践踏你的心,没办法对你好。有时候我也会因为你不肯听我的话而生气。可是那场代代木公园的争吵后,听说你下落不明,我真的震惊极了。我认为你会选择苦难的道路,都是被我逼的。 遇到你之后,我深刻了解到我的假说全是纸上谈兵。“照叶之家”的孩子并没有缺少依恋。他们寻求爱的热情,反倒比任何人都还深。你们“兄弟姐妹”之间的关系深厚,也比任何人都要温柔。 确实,大人的养育态度会影响孩子。可是孩子还会更进一步成长。我长期以来一直没有发现这件事。 伊昂,我要重新来过,回去大学,重新学习。我还会来看你,请你继续把我当成朋友吧。 读完信后,最上深深地叹息,然后说了:“就是这样的内容,伊昂。你能明白吗?还有,我希望你原谅我。” (我明白,最上。) 最上轻轻握住伊昂的手指。然后对铁说:“铁,亏你和伊昂能够重逢呢。” “嗯,是伊昂来找我的。所以我们才能再会。” “凯米可夸你对伊昂照顾得尽心尽力。” “凯米可夸我?”铁高兴地重复说。 铁,你可能忘了,教我们怎么分辨大人的就是你呀!伊昂在心中对铁说。好心的大人、坏心的大人、不好不坏的大人。我们孩子一定是在玩游戏。好心的大人是真正的父母;坏心的大人是甚至懒得假装父母的冷漠大人;不好不坏的大人是当下看心情随便选边站的大人。铁,现在我总算了解了。伊昂微笑。好心的大人,是在生病时对我好的女人吗?像水森那样的女人。 “啊,伊昂笑了。” 铁似乎看了他一下,但马上又沮丧似地沉下声说:“错觉吗?” “铁,耐心慢慢等待吧。伊昂总有一天会再醒来的。” “嗯,总有一天会再醒来。” “再见,伊昂,我还会再来。你一定累了,好好休息吧。” 最上轻轻摸了摸伊昂的左手手指后回去了。 “他真是个好人,我喜欢那个人。” 铁在伊昂耳边低喃。然后突然想起什么似地摸伊昂的手指。 “也回答我呀,伊昂。” (最上是真正好心的大人。) 伊昂不知道时间是怎么过的。他不是每天都醒着。有时候醒来,发现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 最上来过病房。 “伊昂,我研究所毕业了。从今以后,我打算正式加入街扶会。你还记得吗?就是‘街童扶助会’。铁也会来帮忙。” (恭喜。) 伊昂祝福最上。可是手指的力量似乎愈来愈弱了,无法传达的情况开始增多。 凯米可也曾在枕边哭着呢喃。 “伊昂,我要向你报告一件悲伤的事。置物柜店的阿姨死掉了,她最后说可以比你先走一步,让她松了一口气。很豪迈对吧?她还说这下子总算可以去找丈夫了,真高兴。你不觉得她的一生令人敬佩吗?还有,你的住院费是阿姨帮你出的唷。虽然阿姨人很可怕,可是她是个好人。” 凯米可说完后,责骂一起跟来的幻说:“幻,向伊昂打招呼。” 幻握住伊昂的左手手指时,伊昂被那股强劲的力道吓到了。那已经不是两岁幼儿的手指了。自己究竟昏迷了多少日子?伊昂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一棵树,人类不断地成长老去,聚集到自己的身边,报告各自的种种。 即使如此,铁还是每天过来,帮忙照顾伊昂的大小事。可是不知不觉间,铁来病房的时间变成只有晚上。铁是靠什么维生?伊昂担心得不得了。可是有一天铁这么说了:“伊昂,十字屋的阿姨把店给了你跟我唷。” 阿姨,谢谢你。伊昂夺枪那天的事宛如昨日,他历历在目地记着。他忘不了脚踹开椅子时的触感。伊昂觉得自己的身体再也无法动弹,就是报应。 好像又过了一段日子。凯米可和最上一起过来,两个人一起握住伊昂的手。 “伊昂,我跟凯米可要结婚了,请你祝福我们。” “伊昂,我们会照顾铁一辈子,你不用担心。那孩子工作很认真,不要紧的。” (恭喜,恭喜。) 伊昂用手指示意。原本是“兄弟姐妹”之一的凯米可居然要跟最上结婚了,再也没有比这更棒的消息了。伊昂好想看看两人。他在脑中想像,高个子的最上抱起身穿白色婚纱可爱的凯米可,多么美好的一对啊。伊昂好高兴,如果能够尽情地笑,不知该有多么快乐。 日子又过去了。有一天,铁冲进病房里来。 “伊昂,今天我碰到一件好棒的事!” 伊昂让已经即将失去力气的左手搁在铁的手上,听着铁兴奋的声音。 “我刚才走上道玄坂的时候,看到一个男人在唱歌,他在唱伊昂的歌呢。歌是这么唱的。我站着听,把它记起来了。” Ion,好心的大人叫我的名字:Ion,Ion,Ion。 是爸爸,是妈妈,在叫我的名字。 好想见上一回,我好心的大人们。终有一日我一定会去见你们,等我。 “我对他说,啊,这是伊昂的歌,那个人眼睛好像看不到,可是很高兴地说他认识我。他就是以前伊昂跟我说的叫锡的人。我正好带着弹片,就给他了,他吓一跳呢。” 太好了。原来锡出了未监,现在在涩谷。铁的朋友锡下落不明,这是伊昂最牵挂不下的事,现在他由衷放心了。 这天晚上,伊昂突然醒了。他听到开门的声音,感觉房间突然亮了起来。我感觉得到光?伊昂试着轻轻睁眼。眼睛睁开了。 朝阳般美丽的光线中站着一个女人,她表情慈祥地微笑着,向伊昂伸出手来。 “妈?” 人工呼吸器不知何时从伊昂的喉咙消失。他好久没有出声了。好高兴,可以说话了。站在后面的男人是爸爸吗?伊昂想要看清楚两人的脸,撑起身体。身体也变轻,可以在床上坐起来了。多么幸福啊,伊昂向初次见到的父母展露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