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日间的奇迹》 第一节 德弗札克第九号交响曲《新世界》第二乐章,缓板。此乐章的曲风正与主题“念故乡”不谋而合。 虽然只是钢琴独奏,旋律却不断在我脑海中唤起这两句歌词,而且背景一定是日落景色。幻影似的球体缓缓降落,在天际形成透澈的深红,让人完全感受不到其焰火炎炎,仿佛就要隐没至山的另一边,而线条分明的山脊棱线内侧,宛如剪影般一片漆黑。 这个影像,是出于我自身的记忆,还是这个肉体在三十多年岁月里承受并积累的繁杂资讯?我无法断言,唯一能说明的是,在我生长的城市里,并没有符合这种景观的山,也没有任何可以优雅形容的田园风景。 ——狭窄游乐室的绿地毯上,折叠椅整僻地排成数列,上面坐了一群老人,看着他们小小的背影,一瞬间让我错觉他们是那奇幻景致的一部分。这些老人身上穿着茶褐色或鼠灰色的开襟毛衫或棉袄背心,服装各异,感觉却很协调,不到三十人的背影似乎与空气融成一体。这些听众动也不动地安静聆听。 他们面前是一个仅仅高约二十公分的舞台。舞台两侧挂着大红的缎面帷幔,下摆被扯得宽宽的,上面还有“寄赠”两个扭曲但尚可判读的金色字体。 无论到哪里都是一成不变的光景。 舞台上放置了一台演奏型钢琴,钢琴前坐了一位穿着与这个场合不太搭配的黑丝绸上衣与黑天鹅绒裙子的女孩。钢琴上没有乐谱,女孩只是一脸认真地注视琴键,双手不停弹奏。 不久,曲子最后的主旋律结束,琴声慢慢转弱直至终止。最后的和弦响起后,纤细的手指与红鞋都悄悄离开琴键与踏板。这个终止音拍的长度,除了第一次听到这首曲子的演奏唱片就知道的千织外,在场只有我清楚,而这些听众,今天应该是首次听她的演奏。 不只今天,无论何时何地,千织在弹奏最后一个音时,其音拍长度连一秒也不会有过误差,用不着拿码表计时,这点小事我至少还有点概念。 女孩站起来,生硬地跨出一步,面向观众席深深一鞠躬。过了约莫半秒,四周响起发自内心的如雷掌声。对这短时间内撼动心灵的演奏,他们回以毫无保留的掌声以为答谢。如果这音乐慰借了他们,让他们沉浸在往昔的快乐回忆或忘记这栋建筑物带给他们的压迫感,我想,这都是千织的功劳。 千织,这些都是给你的赞赏,你值得的。 正当我这么想时,独自站在舞台上的千织反而浮现一丝不安胆怯的表情。 于是我从原本站立的游乐室门边——走向约一人宽的中央通道上,静静地扬了一下戴手套的手。女孩的脸庞顿时浮现笑容,立刻从舞台飞奔而下,跑到我的身边。我对千织说过无数次,演奏结束时必须从舞台两侧退场,但千织仍无法理解这件事。 “弹得很棒,千织。”我抚摸千织只及我肩膀的头,她左边的辫子正好卡在我的无名指。 老人们的视线随飞奔而出的千织集中到我身上,大概在猜我们的关系吧!有人充满讶异,但大部分都是比较善意的表情。被这样看着确实会不好意思,但我早就习以为常了。 刚刚不知在何处、负责此次演奏会的调度人员向我走来,是个约莫四十岁的妇女。 “如月先生,非常感谢你。老爷爷、老奶奶们似乎很喜欢这场演奏会。” “哪里,真是这样就太好了。” “千织,你弹得真棒!” 千织害怕这个没听惯的陌生声音,早就躲在我背后,双手还死命地紧抓我的外套。 “怎么这样呢,千织?要有礼貌呀!” 说着说着,我突然有些慌张,虽然与对方讲过几次电话,但我忽然发觉自己完全不记得对方的名字,幸好,千织在我丢脸前听话地从右边露出小脸,点了一下头,立刻转移对方的注意力。 “不过,听完演奏,我还是很不敢相信,千织不是——”对方忽然觉得尴尬而噤口。 遇到这种情况时,我都毫不在意地接下去,这样对话不但比较容易继续,而且最重要的是,我不确定身为话题中心的千织对自己的情况到底了不了解。 “嗯,的确没错,千织有先天性的智能障碍,但也因此才发掘出今天的才能,算是十分幸运的了。虽然她已经十五岁了,但日常生活的一举一动却与三、四岁的小孩没两样,而且力道也不小,还满令人头疼的。最主要还是在语言方面,因为我们无法知道她是否能充分理解我们的话,因此,若不让她坐在钢琴前,我也不知道她会弹些什么。所以,很感谢你能接受我这么自私的坚持。” 因为要印制节目表,所以请事先告知预定演奏的曲目等等——每当被这么问时,我总得不断向对方重复这些说明,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事实就是如此。而对方也总是笑说,没关系,请不用在意。 “只要能让千织知道,自己做的事能让别人快乐,我就感到很欣慰了,不过我却一直无法确定她的想法,只知道她并不讨厌在众人面前弹钢琴,或许,还可以说是有点喜欢吧!所以我才会带千织到各地弹琴,对她来说,她才是要感谢大家的一方,如果大家能喜欢,那就真是一石二鸟了。” “关于这点请你放心。以前举办其他娱乐活动时,这些老爷爷、老奶奶似乎都觉得很无聊,一眼就知道他们根本没在看表演,不过今天就很不一样,连我们都吓了一跳呢!” “那真是太荣幸了。太好了,对不对,千织?”我回头对还紧抓我衣角的千织说,并给她一个鼓励的微笑,“大家很称赞你喔!” 千织茫然地抬头望向我,睁得大大的双眼中浮现似乎是高兴的模样,瞬间却又消失。我是经过很长的一段时间后才理解这是千织表示高兴的表情。 “千织似乎是说,谢谢大家愿意聆听她的演奏。” 听我这么说,对方也弯下腰对千织说:“哪里,谢谢你。”之后便带我们前往休息室。 工作人员邀请我们一起吃午餐,我以下一个演奏场地很远为由推辞了。因为我卜午得一直开车,否则可能无法在傍晚前抵达目的地。 下一场演奏时在明天上午,只要今晚前抵达应该就来得及,不过老实说,这行程还真紧凑,虽然不会太勉强,却觉得有点手忙脚乱,而明天演奏结束后,却还有一大段空档,结论就是,我的行程安排得太失败了。唉!我还真是个差劲的经纪人! 除此之外,也因为演奏会在十点前就结束,现在吃午餐其实有点早,我问过千织,她似乎还不饿。 千织并非完全无法理解他人的说话内容,她的发声与听觉功能没有任何问题,只是无法将话说得很流利,只要习惯了,我讲的话,千织几乎都能了解。但是她不喜欢别人以异样眼光看她说话,所以除了我与我母亲以外,千织在他人面前几乎不会开口。而这类事情如果还要对他人一一说明很麻烦,因此大部分场合我大多顺势带过这个话题,不会多作解释。所以,至今遇过的不少人都认为千织不会说话,而这位女性工作人员也是其中一个,于是就没再开口对千织搭话了。 收取了酬劳,也寒暄得差不多了,虽然时候还早,但我们仍先行告辞,因为我想趁天色还亮时多赶点路。那位女性工作人员也与其他人一起送我们到玄关。 “那个……如月先生——”几次互相点头致意后,她迟疑地开口。 “有什么事吗?”我将千织带出大门,转头说。 “如月先生,你已经不弹钢琴了吗?” 那是一张毫无恶意的脸,但是我脸上总会无法克制地浮现类似困扰的表情。我假装鞋子没穿好,弯下腰去调整鞋子,然后若无其事地抬头。 “我已经,无法再弹钢琴了。” 我举起戴手套的左手晃了一下,这样应该不用多做说明了。只要细看,就能看到我的无名指指尖不自然地凹陷。那时,我脸上的笑容肯定就像千织那样生硬又不自然吧! 第二节 车子从产业道路直直切入省道。或许是被窗外景色吸引,坐在助手席的千织打开车窗,频频将身体往外探,偶尔还偷偷将手伸到车窗外。每次千织一伸出手,我就会嘿地一声喝止她,然后她就会一脸“糟糕了”的表情,乖乖坐好。不过,没五分钟,她又故态复萌,不安分地将身体往左边挪动。 “等一下去吃午餐,有没有想吃些什么?”我利用等红灯的空档问千织。 “啊——中午了!吃饭。吃、午、饭。”千织立刻狂叫着回答。 “是啊!午饭。”绿灯了,我踩下油门。 “千织要吃午饭!”过了好一会儿,千织大喊。 “对,没错,要吃午饭了。你想吃什么?” “想吃什么?” “对,你想吃的东西。” 我没听到千织的回答,遂瞥了她一眼,只见她抱着胳膊,一动也不动。可能是不喜欢进入市区后看到的景色,不过也有可能正努力地思索什么。抱着胳膊是千织的习惯,也可说是她的招牌动作。 车内一阵短暂的沉默。前面有一辆车在路口准备右转,使单线双向道路的这一侧都塞住了,看到这情形,我慢慢地踩下煞车,等距离前方车子约二十公尺时,对面车道的车潮出现空档,前方的右转车赶紧转了过去,于是我将右脚踩着的煞车松开,改踩油门。 “蛋——包——饭——” 在踩下油门的瞬间,一旁的千织突然人喊。虽然她的时机抓得很准,但我早就料到了。我若无其事地踩油门加速前进,对千织说了声“OK”。如果每次都被她吓到,哪还能好好开车?也因此,我开车的技术已经能列入优良驾驶的名单了。 “要吃蛋包饭的话,那上高速公路后到休息站吃也可以?” “休——展?” “不是休展。我们去吃蛋包饭,不过还要等一下!” “好!等一下。等蛋包饭。” 蛋包饭是千织的最爱,她可以连续吃上好几天也不会腻,而且随便一家店都能轻易点到蛋包饭,但比较让人头疼的是千织的坏习惯,她老是将蕃茄酱弄得全身都脏兮兮的。 我瞄了千织一眼,这才发觉她身上还穿着演奏时的服装,看来,我得先找个地方换下她那身衣服才行。早知道就应该先在老人院替她换衣服,之前一直都是这么做的,可是今天一直挂念要赶路,竟忘了这件事。 “真是糟糕。” “糕?” “没事。千织,要小心别将衣服弄脏了,知道吗?” “啊?” “不要弄脏衣服,懂吗?”我放慢说话速度,重复一次。 千织点了点头,视线从自己的胸前往两袖移动,认真地确认一遍。 “不要弄脏喔!” “知道了,不弄脏。”说完,千织全身怪异地紧绷起来,放在膝上的手正使劲不动。 千织的小脑袋里,大概以为身体一动就会小小心弄脏衣服,所以只要完全不动就行了吧!我多少可以想像她现在全身会有多僵硬。千织有时候——该怎么说?率直?应该说,她有些小小的固执吧! “没关系的,只要你不胡乱磨蹭就可以了。” “啊?” “我说,你不用这么紧张,放轻松点,没关系的。” “好。不弄脏。” 听到这样的回答,我也只能在心里耸耸肩。 千织的主治大夫白石医师会说:或许我们无法知道她到底听懂了多少。但绝不能因为这样就不对她说话,这对千织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因此,我会时常对千织说话。 “OK,我们赶快到休息站帮你换衣服,所以你现在先暂时忍耐一下。” “忍耐,OK。啊——什么是休展?” “那是有卖蛋包饭的地方,是休、息、站。” 千织的身体还是绷得紧紧的,嘴里小份反复念诵“休息站”三字。她对陌生的字汇很有好奇心,也颇有学习意愿,但医师也说了,要千织像普通人那样说话的可能性并不高。 眼前出现进入高速公路的绿色标志。我多踩了点油门,让爱车福斯Golf加速前进。 接下来整整十五分钟以上,千织放在膝上的手连动都没动。 第三节 停好车,我在车里帮千织换上一套棉质衣服,衬衫与裙子都没有弄脏,换上的上衣胸前沾了洗不掉的红色污渍。 虽然千织会自己换衣服,却得花上不少时间,有时我会看不下去而出手帮忙,但是只要我一出手,千织便动也不动地任由我帮她换衣服,所以有时我会斥责她几句,让她也一起动手,而千织脱下的衣服当然是由我折了。 这种更衣方式持续有五年以上,我不会多想什么,但在他人眼里或许会觉得有些怪异吧?我一直对别人的想法感到不安,不论有什么理由,我的确是一个在车里将少女的衣服脱下的男子。话虽如此,若带一个十五岁的女孩进到男厕单间厕所反而引人注意,更遑论进去女厕了。当然,在帮千织换衣服前,我已先确认周遭是否有人,但在折裙子时,我又再次懊恼不已——早知道就在老人院换好衣服再离开。此外,千织目前正步入青春期,身体开始有了些许变化,如果我再不注意一点,对千织会很不公平,往后可得小心点才行。 “走,去吃蛋包饭!”我狠狠地敲了自己的头一记,精神奕奕地对千织说。 确定车子锁好后,我牵着千织走向休息站。走了一半才发现忘记帮千织换鞋,但……算了,这样很麻烦,就穿这样去吃饭吧!虽然黄色棉质衣服与红色皮鞋怎么看就是不搭调,不过,这身颜色倒很像蛋包饭的配色。 第四节 某些有智能障碍的人,有时反而能在特定领域中发挥令人无法置信的特殊才能。譬如只看了五分钟的景色,却能将所见的建筑物窗子数目、几条电线、甚至是路上有几个下水道出入盖,全都完整无缺地呈现在图画纸上;或是记住两万年份的日历,被问到哪一天是星期几时,都能正确回答出来;又或是读过书中的某篇文章一次,就能在瞬间回答出那篇文章是在哪一页之类的。 这种现象被称为学者症候群。我不清楚国内有多少案例,但这在欧美各国并非极少数。 千织可说是拥有这种特殊才能的其中一人。只要让她听过一遍,她就能将整首乐曲记起来,却又完全看不仅乐谱。我猜想,她对乐谱卜的旨乐符号应该没什么概念,却也无法确认是否真的如此,而且,当初她连钢琴都没摸过。 如果当时我没注意到,或许千织的这个才能就将永远被掩没。我能确定千织的父母都是与音乐扯不上边的人,如果没发生那件事,我与千织应该是毫不相干的两个人吧! 这已经是七年前的事了,在众多事件的复杂牵扯下,非亲非故的千织成了我的家人,当时根本不会有人想到事情会发展至此。而且,那时的我满脑子都是自己的事,说是对人生绝望也毫不夸张。 当我听到千织正确无误地哼出我在失意中随手弹奏的曲子时,最初还不以为意,只是问她,这是不是她喜欢的曲子,但八岁的千织摇摇头,说她是第一次听到。我一开始只觉得不可思议,可是一想到千织连话都说不好,才感到非常惊讶。那时我以为千织会不会是在说谎,却又不认为她会刻意捏造这种事,心想千织应该真的是第一次听到,却又不禁半信半疑。 我要千织再哼一遍,果真连一个错误也没有,不仅连最高音的地方都毫不含糊地哼了出来,连音拍的长短也都正确,与我刚才弹奏的每个音都一模一样。我再问千织一次,你真的是第一次听到这首曲子?她怯生生地点点头。我又问,什么时候记起来的?现在?但我只弹了一次! “可是,是现在——”千织说完,立刻蹲下抱头大哭。 或许是我的表情太可怕,态度又太强硬了,千织以为自己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低头盯着地面,不停反复说着对不起、对不起。我抚平心中紊乱的思绪,安慰地轻抚她的头,将她扶起来。 “吓到你了,对不起。不过,你再哼一遍给我听好吗?” 我弯腰说了这句话后,千织抬起她那小心翼翼又十分害怕的小脸。才一会儿时间,她的眼睛就哭得红肿充血了。 “——这样就不讨厌我?” “嗯,我保证。” 然后,千织用力点头,再次将同一首乐曲哼一遍给我听。虽然偶尔发出的抽咽让节奏有点变调外,其他部分仍正确无误。我又问,还记得其他音吗?她立刻颔首。这次唱的是最低阶的音,还是一样正确,就连我因为无名指无法弹奏而有些走调的部分都十分准确地原音重现了。 “真是惊人!” 我不确定自己是否对千织露出笑容,但我确信,千织所拥有的东西无法以常理解释。我坐到沙发上,也让千织坐到我对面的沙发。 “全部的音都记得吗?”千织没出声,只是点点头。 “最多音的地方,有几个音重叠在一起?” 千织偏了偏头:“一次、最多的时候、有、几个、音?” 我缓慢地重复一次,然后又一次,千织终于用力点头,非常认真地曲起右手手指数着,不够时还拿起左手继续数,最后对我伸出两个手掌,表示共有九个音。 在千织数的时候,我也在脑海中再弹一遍确认。左边四个,右边也是四个,正确答案应该是八个音才对。正当我不悦地想着,于织根本就数错了时,却突然惊觉,右手的音节正好夹有两个短的颤音,乐谱上也有指示此时要踩住踏板,如果去数响在空中的音拍,那么,正确解答的确是九个音。 吓呆的我直直盯着千织的脸。难道她的脑袋真的将刚才弹的曲子全记起来了吗?反看千织,她伸向我的双手只剩左手小指翘得高高的,一脸自信满满。我不禁苦笑,虽然真的很想叫她全部哼出来确认一下,不过很可惜,人类的喉咙无法表现音乐的和弦。 “千织,你弹过钢琴吗?” 千织的头大大地左右摇晃,或许她以为没弹过是一件坏事,立刻露出对不起的神情。我对她说,不必担心,我只是问问。但千织还是一脸畏缩害怕的神情,整个身体又缩得更小。我叹了口气,尽量用温和的语气再说一遍,千织终于露出一脸安心。这时,我才发觉千织听的不是话语,而是声音。 “我教你弹钢琴好吗?” 千织又偏了偏头,露出不明白的眼神,脸上浮现似笑的表情,看来应该没有被吓坏。 “想不想,学会,弹钢琴?” 这次我指着练习用的直立钢琴,敲敲键盘,试着用肢体语言问她。千织睁大双眼,小小的头不断上下点着,脸上出现我从没见过的快乐表情,是她除了胆怯以外的另一种情感表现。 第五节 不论说过多少次,千织用左手拿汤匙或叉子的习惯还是改不过来。我斜眼看着与蛋包饭苦战的千织,嘴里则努力吞咽这道让人点了后悔莫及的义大利面——糊掉的面还有切得如海绵的无味肉酱,随后便放弃,改喝咖啡,并点燃一根烟,反正,千织至少还得花十五分钟才会吃先。本来就没期待休息站的食物价多好吃,但这也太离谱了,哪能称得上是食物!我想,蛋包饭大概也好不到哪去,所幸我至今没看过千织挑剔食物的味道,她会分想吃与不想吃的食物,好不好吃则完全无所谓。不只千织,一般小孩都是这样吧!我试着回想自己小时候喜欢的食物,却发现连“喜欢过什么”这件事都忘得一干二净。 看着快乐地用汤匙挖起蛋包饭的千织,我不禁恍恍惚惚地回想起过往。 几年前,一位著名的音乐大学教授——是我母亲的恩师,曾指导我琴艺一阵子——的妻子非常热心各种社会公益活动,知道千织的事后,便建议我们巡回演奏,于是,我便带着千织开始造访老人院之类的设施,从事类似慰问的钢琴演奏。当然,这两夫妻更为在意的是我的事。 这些演奏并非定期举办,主要是因为千织的年纪仍必须接受义务教育,但她似乎无法适应学校生活,经常请假,所以本来隔年春天就能毕业的,却因上课时数不足,必须再两年才能毕业。但我与母亲从不认为千织非得毕业,也从没想过要她参加入学考试。既然她不想上学,勉强她也没用,当然,这多少有点放任,或许可说是放纵了吧!不过,千织总有一天必须以某种形式与这个社会产生关连也是不争的事实,只是届时该怎么做比较好,现在还没有明确计划。 然而,对有缘成为家人的千织而言,我与母亲只希望她能找到自己觉得还不坏的生存方式。因此,就这点来说,我认为弹钢琴会比学校教育对千织更有助益。所以,虽然是五月下旬,我们仍开车四处表演。 这些表演美其名以慰问为目的,实际上却是让千织练琴,而且也是一个让她学习如何适应现实世界,与家人——她对我们的认知应是如此吧——以外的人接触的最好机会。所以我本想付酬劳给对方,但一开始,不论哪家社会福利机构都不接受我的提议,还为此争论、推托许久,最后我终于厌烦,现在都只是默默地收下,但金额多少则由我决定,而我只愿意收取与油费、餐费同等的酬劳。 这并非我的工作,不过,现在的我没有其他事可做,所以要说是工作或许还满合乎现况的。实际上,我在经济上并无后顾之忧,但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总之,这个习惯从几年前就开始了,最初是每两个月左右出门演奏一次,现在则是一年有五、六十天不在家。 顺便一提,如果我不在场,千织便不肯敲下琴键,所以我才必须全程奉陪。之前曾有一次是母亲陪千织去演奏,但千织却怎么也不愿坐到钢琴前,于是母亲最后不得不向对方低头道歉,狼狈地带千织回来。对拥有强烈自尊心的母亲来说,这想必是个非常难堪的经验,所以自此之后,她连跟都不愿跟来了。 一直到这个四处演奏的习惯开始后,千织的琴艺才突飞猛进。毕竟,练琴这种事绝大多数都得靠本人想弹奏的强烈意志力才能如此精进。 “谢谢吃饱了!” 千织叫道,口气不晓得为什么气呼呼的。大概是因为我想事情想得出神,没将注意力放在她身上,所以才以此表示不满吧!我虽然发觉这一点,却不打算纵容她。我皱眉指着千织脸颊边沾了蕃茄酱的地方,她慌张地打算用手抹掉,我轻声喝道:“用纸巾!”她被我吓了一跳,开始在桌上摸索,终于找到卷成筒状插在小杯子里的纸巾,幸好她还懂得拿出来,却从脸颊边往脸中央抹去。我正担心千织会不会擦得满脸都是时,不可思议地,她转过来的脸居然干干净净的。 “再说一次。” “什么?” “再说一次‘谢谢,我吃饱了’,有礼貌点。” 千织不服气地噘起嘴,却还是听话地又说了一遍。 “要不要去厕所?”走出餐厅,我问千织。 “要。”千织说。 我牵着她的手来到厕所入口,对她说我会在这里等。看着她走进去的背影,我又点起了一根烟。中午这个时间的车子本来就不多,但这时的休息站还真是空旷得吓人。口中吐出的烟雾似乎也为这片宽广感到愉快,游戏似地缓缓回旋飘舞而上,然后在蓝天中飞散无踪。 可能因为吃得很饱,出发后没多久,千织便发出了安稳的呼吸声。我们的目的地在深山里,所以待会儿下了高速公路后还得再走几条付费道路,大概要再花四个小时左右才会抵达。如果放任千织这样睡下去,她晚上或许会睡不着,这样反而费事……算了,船到桥头自然直,到时再看着办吧!现在路况顺畅,天气又这么好,在这短暂的几个小时里,一个人好好享受这流转在四周的盎然绿意也挺不错的。 第六节 就算能记住乐曲,也不可能立刻弹得出来。于是,千织的努力便从习惯在琴键上舞动手指开始。一开始,她一直无法让左右两手的十只指头弹出和谐的乐音,当然,由我示范给她看是再好不过的,但我担心千织会模仿我少一根指头的弹奏方式而养成不好的习惯,便去买了音准器与哈农钢琴基本练习教材等东西,要千织反复练习直到完全相同为止,而我便在一旁监看,逐一矫正她手指的动作与弹法。 刚开始时,千织非常烦躁激动,似乎是因为脑袋里的东西与手指弹出来的东西完全不像,气恼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但她并不会对曲子产生特别的好恶,这一点对她的练习反而是种助力,因为训练手指的教材几乎没有曲风可言,只是不断反复弹奏、练习指法,而千织似乎也不懂得什么叫厌烦,有时甚至可以连续三个小时都练习同一首曲子,中途连一分钟也没休息,这种专注力实在是值得褒奖。 没多久,随着千织确认了哪一个键盘是哪一个音之后,她开始进步神速,手指也已锻链得梱常有力,强弱拍的部分开始能以自己的方式表现,若让她听带有情感的演奏,也能看出她想完整重现该乐曲的欲望。 我开始让千织听练习曲,她会追着音符慢慢地一个个弹奏出来。她弹一首曲子的第一次时,我一定会在旁确认,纠正她手的姿势与指法。若不这么做,她会毫不在意地将四度合弦以无名指与小指一起按下琴键。确认过一次后,接下来只要让她反复练习,她就会尽可能地将节奏与感情表现得与唱片相似。 千织用这种方式一首首地练习拜尔、布尔格弥勒、彻尔尼、萧邦等人的练习曲,不久之后,她精通的练习曲便有千首之多。而且,她花在一首曲子的练习时间也愈来愈短。音符与手指、键盘与千织体内的节奏融成一体,而且最令人惊讶的是,她完全不用看谱。第一次看到乐谱就能弹奏的这种说法,换到千织身上,应该就成了第一次听到曲子就能弹奏吧!而且我还发现一件令人讶异的事,只要听过一递,千织就绝不会忘记那首曲子的所有音符。 会花这么久的时间才了解此事是有原因的。对千织而言,曲目本身与作曲者、作曲编号、标题,或音阶等东西是毫无关连的,换句话说,除了曲目本身,其他东西对她都毫无意义。只要听一下学过的曲子,她就能立刻弹奏出来,但是,当我要她弹昨天练习过的布尔格弥勒的《阿拉贝斯克》时,她却一脸茫然。我知道千织不看乐谱,所以我在练习时会告诉她曲名,因此,她肯定是在弹奏时,或是过了一会儿后便忘得一干二净了。那时,我认为这是千织天生的智能障碍造成的,所以也拿她没办法,不过只要让她再听一次,她就能弹奏。我完全不清楚这是因为唤醒她潜藏在深处的记忆,或是她听过后又立刻记住的。 这件事真相大白之际,并非在练琴时,而是某个傍晚,我们两人正在喝母亲泡的红茶时。 当时,望着坐在对面、津津有味吃着饼干的千织,一股难以形容的情绪突然盘据在我胸口。在为千织的进步感到满足的同时,我发觉自己内心还有一种近乎嫉妒的情绪。或许,千织拥有比从前那个自信满满的我更多、更大的才能,最重要的是,她的双手可以弹钢琴,这对我而言不啻是个诅咒。这些情绪在我内心交杂,形成深浓的忧郁,就连入口的红茶尝起来都是苦的。我不自觉地望向自己的左手。因为不想看到伤口,所以在那件事之后,我几乎都戴着手套。我不只失去了一根指头的前端,还有更为重要的东西。 如果说当时完全没有任何怒气想发泄在千织身上是骗人的。我好不容易压抑下这股情绪,但一直坐在她面前总觉得郁闷难当,于是起身走到窗边,眺望窗外景致。 窗外没什么好看的,只有一整排相似的屋顶与窗户,是个到哪都不会有太大改变的典型住宅景观。不过,天空非常红,缓缓西沉的夕阳渲染了白日残余的青空,云朵与飞翔的鸟儿在绚丽霞光中留下片片剪影。我不由得轻叹了一口气,将满怀感伤寄托于这片晚霞。 夕照,这辈子看过无数次的景色,除了让人联想到安稳入眠,还有已逝时光不再回的感叹。当时的我漠然地回想起年少时对夕阳的感觉,与当时眼前的一切,不自觉地轻声哼起一个旋律,但我平时并没有哼歌的习惯。 正当哼到第四小节时,我突然发觉身后的千织站了起来。转身一看,千织扔下吃了一半的饼干坐到钢琴前。我正疑惑她想做什么,只见她掀开琴盖,急急地拨下红色绒布,开始弹起我哼的曲子——这是重新以钢琴编曲的曲子,很早以前曾让千织练习过——直到最后,千织都没有弹错任何一个音。 “你还记得。”我对得意地望向我的千织说。 她用力地点头,嘴角拉得大开,笑嘻嘻地。 “是德弗札克的《新世界》。” 这回她却歪着小脑袋,不解地看我。 “是不是学校放学时都会放呢?” “不知道。”她又偏了偏头,腼腆地笑了一下,接着一脸担心地问,“敬爸爸喜欢?” “喜欢。”我点点头,想了一下又接着说,“谢谢你弹给我听。” 我走过去摸摸千织的头,脸颊脏兮兮的她此时看起来比平时更加开心。 或许是牢牢记住了当时的事,至今每当千织演奏结束时,一定都会弹德弗札克的曲子。 这件事之后的几天,我试着只哼出至今教过的曲子的前面一小段,看她能不能完整地弹出整首曲子,结果是完美无瑕。 第七节 不知从何时起,千织开始叫我“敬爸爸”。 我的名字是如月敬辅,或许还有些爱乐人仍记得我的名字,我却只求他们尽快忘了这名字。我是真心地这么祈求,因为,少了指头的钢琴家比耳聪的作曲家要来得无药可救。 ——八年前,在奥地利留学的我失去了左手无名指第一个关节至指尖的指头。当时我被夺走的,绝不只有碎片似的骨与肉。 我会开始弹钢琴是因为母亲的愿望,她是声乐界颇有名气的声乐家。每个做父母的几乎都会希望孩子与自己走一样的路,她也不例外。但我有时候会觉得,她的做法对一个小孩来说,是否有点超过了?总之,在还没开始学平假名之前,我就已经开始学看乐谱了。我的童年记忆只有配色平均的黑与白,眼前总是只有鲜艳的单一色调。放学回家直到睡前,除了用餐之外,我都得对着钢琴,所以,与同学依依不舍地道别、眺望夕照的记忆,用一只手就数得出来。以现在来说,大概可以用格伦格纹来形容吧!这就是八年前的我,所拥有的一切。 然后,日复一日的这种生活终于有了代价,我的双手成功敲奏出超乎母亲期待的成果。十岁时,我首次在全国性的大赛中夺得第三名,之后便不断获得极高评价,有一段时期还连续三年以上、每次比赛都获得第一名。或许是尝到被众人认同的喜悦,这些练习对我来说都不算什么了,而且也逐渐产生我的人生就是钢琴的这种想法。我只有钢琴——或者该说,只有我才能办得到,而这种自信便成了我的动力来源。 中学后期至高中为止的这段时间,我陆续受到国内几位颇具名气的教授指导,母亲的那位恩师也是在这段时间指导我的老师之一。因为他的引见,我曾多次与国外的演奏家会面,甚至还获得登上欧美舞台演奏的机会——虽然只是小型的演奏会。而首次录制音乐CD也是在这个时候,我还记得当时唱片公司虽属意小奏鸣曲,我却强烈坚持自己的首张CD必须是钢琴小品集,而对方最终也接受了我的任性。 回想以往种种,不禁觉得当时的我真是年少轻狂。 学生时代就是所谓的青春期,但我记忆中最鲜明的是,我的周遭全是比我年长的人,这些与我相处的时间仅次于钢琴的朋友们——我无从确定自己对他们是否也是同样的存在——在我的印象中,不知怎地,都是无法依赖的对象。我虽然多少还记得帮我录制CD的指挥,以及热心又十分赞赏我、自俄罗斯流亡的指挥家的脸孔,但至于我的同班同学,即使翻开通讯录,我也不太能将他们的名字与长相对起来。这真是一件悲哀的事,但事到如今,我也无法改变什么了。换句老掉牙的话来说,我的青春就这么过去了。我的世界,除了钢琴,还是钢琴、钢琴钢琴钢琴,从一开始到最后,就连结束时,也还是如此。 高中毕业前夕,在我从未请托的情况下,母亲的教授主动帮我找到留学之地,还有一位住在奥地利的钢琴家——我曾在这位教授的引见下,与他见过一次面。对方说我可以暂时住他家,或者就直接住下,从他家通学上课,有必要的话,他也愿意替我写推荐信给当地学校。父亲乍听之时多少还有点犹豫,却在我与母亲的坚持下,勉强点头答应。 对这初次到访的异国,我的第一个印象是与日本回异的自然街景,这是我至今从未否定过的唯一印象。除此之外,所有的回忆都是怎么也无法抹去的痛苦。石板路、枪声、从指尖飞溅而出的鲜血,还有,身边嚎啕大哭的女孩。我无法克制自己不去想,如果没有那一晚,不,如果从来没有那一瞬间…… ——事情发生于我准备迎接在当地的第三个新年的寒冷季节。 那一晚,我与老师夫妇三人外出用餐。那时圣诞节即将来临,在这个大概从莫札特的时代起就不会变过的街道上,闪烁的霓虹灯与纯白的雪花交织成梦幻的景色。周遭充斥的男男女女的豪迈笑声或清脆娇笑、商店扩音器传出的《平安夜》、其他赞美歌,还有圣诞节的流行音乐等等,全部混杂在一起,幻化成极不协调的音乐冲入耳膜,而我却只觉得微微刺耳,或许是我也被这种过节的快乐气氛给感染了吧! 我记得那时老师问我,会不会想念日本。我回答不太会,他便接着建议我应该找时间去欧洲四处走走,还说以前的贵族子弟在成人之前,一定都会到各国游历。因葡萄酒的后劲发作而有些微醺的我回答他,那真是令人羡慕。我还记得,师母好像还对我说,要我赶紧想想看圣诞夜想吃些什么。 就在这时—— 我们背后忽然传来很大的声响。是女人悲鸣的声音。她在求救,不是用德语,而是日语的救命。那一瞬间,能反应过来的只有我一个人。 在我后方约五十公尺处,有几个正在拉扯皮包而扭在一起的人影。后来我才知道,那个皮包里除了护照之类的证件外,还有令人无法置信的大量现金。这些的确都是很重要的东西,但我一直在想,当时如果他们乖乖地交出皮包会怎样?可是无法停止这种想法的我才奇怪吧!总之,他们就因为这样连命都丢了。 那两人一组的强盗以一家三口的日本游客为目标,一等人潮变少时就动手行抢,而目标却顽强抵抗。正当他们双方扭打成一团时,我也正好猛地向前冲去。其中一名想尽办法要从被害者手腕上扯下皮包的男子,毫不犹豫地朝紧抓他的脚的丈夫开了一枪。 妻子尖叫出声,被枪声吓坏的小女孩转身朝我的方向跑来,而我也正迅速跑向他们。丈夫在地上痛苦翻滚,发出濒死的呻吟,同一把枪接着又射向跪在丈夫身旁的妻子,她的悲鸣再次响彻空中,令强盗们更加疯狂,将枪口瞄准小女孩。女孩冲向我的脚边,似乎觉得我是唯一的救星,将全身的重量都靠了上来。我被她强劲的冲撞力道给撞倒在地,明白那男子的目标是小女孩的瞬间,我随即蹲下保护这幼小的身躯,将左手撑在石板路上。 第三次枪声响起。 我的左手掌心感受到雪的冰冷,但瞬间便被灼热的感觉给取代了。我抬头望着四处奔走的人影,他们正追向强盗们,而我护在身子底下的小女孩正不断哭泣。此时,不知是谁用德语问我,“没事吗?” 那股灼热变成了疼痛。 我回答“我不知道”,并直起上半身,跪坐在地,此时才发觉了左手的异状。雪还在下着,我向白色的街灯伸出左手,背光的掌心对着自己,成了一个扭曲的椭圆形,仿佛全身扭曲哭泣的丑陋怪兽。 满手是血。鲜血从我的无名指前端流向手腕,整个袖口都是血渍。这不是我的手,指头的长短不一样。或许是不想认清事实,好一会儿我还无法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大概盯着左手看了有三分钟之久,或许更短。但是,在那个瞬间,时间却仿佛永远那么漫长。 子弹打中了我的手指,断指从石板路弹至一旁的橱窗上,粉碎。 等我认清事实时,喉咙溢出了这辈子应该不会再有的大声吼叫。还趴在我膝上的女孩被这声音吓到,再度哭了起来。她不回到死去的双亲身旁,却只是紧抓我的衣服不断哭泣。她大概不知道,这个再次吓坏自己的声音是由自己死命抓着的人所发出来的吧!她浑身僵硬,似乎认为只有我怀中才是安全的地方,我很清楚她有多恐惧,却连安慰她的余力都没有。 远处传来陌生刺耳的警笛声,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奥地利的救护车。救护人员抵达后,确认了那对夫妇已经死亡,并将恍神呆滞的我送上救护车。听他们说,女孩一直不肯放开手,无可奈何之下,也只好让她一起搭上了救护车。 没错,那个小女孩就是千织。 第八节 我明白那些都已是过往云烟,时光也绝不可能倒流。然而,那残留在手中的悔恨却让我至今仍无法停止回想那个夜晚。 驶入山间的付费道路后,绿意更加盎然。晚开的白色山樱夹杂在迎接初夏的嫩叶中,格外引人注目,其他还有许多不知名的淡黄或粉红的花。这个国家似乎有许多这种颜色沉稳的花朵,有哪里的景色与这里相似——一意识到我的思绪乱飘,我立刻强迫自己专心开车。 助手席的千织仍维持同样姿势沉睡。如果没有这女孩,我或许不会再度踏上这片土地。 那时,我曾多次想过一死了之,这么一来,永远不会有人知道我,也不会有人发现我。我不需要安慰、不需要同情、不需要鼓励,也小需要斥责,什么都不需要。 就肉体的意义而言,这只是个不会致命的伤势,连住院都不必。只要局部麻醉、缝合伤口、包上绷带,一切就都结束了,但我只是茫然地凝视手上那个由医师做以代替无名指的白手套,无法感觉到那就是我的一部分。得知这些事的双亲不知打过多少次电话,第一次我就告诉他们“不准来”,之后便完全不接电话,而我似乎还会说过“你们来我就去死”之类的话,不对劲的语气令双亲不敢轻举妄动。 此外,警方对老师夫妇说,要将成为孤儿、一句德语都不懂的千织安置在我身边,就某方面而言,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因此他们很快就理解,并接受这个安排。于是千织便暂时与我同住一个房间,但我们完全没交谈过,因为我没说话的心情,千织也不会开口。那时的我完全处于委靡不振的状态,因此,确认千织身分之类的事情全由老师夫妇处理,然而,即使请大使馆代为联络千织在日本的亲属,日本却迟迟没有消息。 遇害的夫妻姓楠本,两人一起在地方市镇经营一间不动产公司,听说营运状况不错,光租金便足以悠闲度日,也才有能力来奥地利观光。不幸的是,这对夫妻的过去完全是团谜,甚至也不清楚他们有没有亲戚、家人,而且生前的风评也很不好,连千织的学校老师都不愿与这件事有所牵扯,也就是说,千织一个人被扔在异国,无人闻问。幸好,几天后,她的护照被发现丢在市区的垃圾桶内,经过程序性的调查后,由大使馆送到我手上。 关于这件事,当地报纸上只有“日本钢琴家拯救自己国家的女孩”这类简单的标题。据说还有记者想采访我,却都被老师拒绝了。当然,这些事都是我过了许久后才得知的。托老师的福,我得以在旧家最角落的房里,慢慢地接受眼前的事实,除了用餐与警察来访问讯外,我几乎没踏出房门一步。然后,能与老师好好谈谈时,已经是一个半月后的事了。 我与老师隔着矮茶几、面对面坐着,他的声音非常沉稳、温柔。但我只是低头不发一语。 “敬辅,我知道我无法理解你的心情,但你应该感到自豪,因为你救了一个或许会被强行夺走的生命。这么伟大的行为不是一般人能办到的,你明白吗?你是那女孩的英雄。” 我根本不想当英雄,我只想当个平凡的钢琴家——我拼命忍着,不让这些话脱口而出。 “当然,你想继续住在这里也没关系,但是你的双亲应该也很担心吧?是不是差不多该停止将自己关在房里的举动了?”老师的语气十分温柔。 老师夫妇两人很担心我,说话的语气与措辞都非常谨慎,似乎还用简单的日文单字要千织好好留意我的一举一动,而千织似乎也了解老师的用意。我这时才发觉,我在这里无法寻短,但要我打消念头走出去,我也办不到,因为外面尽是浸染了我的鲜血的石板路。 “我想做个短暂的旅行。”我受不了地站起来。 老师抬头紧盯终于开口的我,浅色双眸掠过一阵悲伤,随后闭上眼,缓缓摇头。 “很抱歉,我无法答应你,因为我知道你打算找地方结束自己的生命。我能体会你不想继续待在这个国家的心情,所以,请你答应我,如果你要走,就必须回到日本。如果你不答应,我会非常担心的。” 这么说,就是要让我父母看住我?连这点都考虑到了。 “你先别说话,好好听我说。你失去的,只是手指。幸好枪口对准的只是手指,与那女孩失去生命的双亲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我再说一次,你失去的,只是一根手指头,不是你的命。现在的你或许觉得这两者没什么差别,也或许觉得失去手指是更严重的问题,但那终究只是一根手指,不是命!”老师起身走到我身旁,静静地将手摆在我的肩上,“永远不要忘记这一点!希望你能好好想想。我想说的就是这些。” 我们不发一语地站了好一会儿后,我终于点点头。那件事发生后,我第一次看到老师的神情和缓下来,口中还不停低喃神啊、阿们的,大概是圣经里的话吧!我不太记得内容是什么。 “对了,大使馆想请你带千织一起回日本。”老师突然想起什么似地说。 为什么是我——我不确定我到底只是一脸疑惑,或真的开口问了老师。 “因为没有人要来维也纳接千织,恐怕连成田机场都不会有人去,千织能依赖的只有你。敬辅,你打算怎么做?”老师直盯着我,最后一句还用日语再问了一次。 经过一段漫长的沉默,我终究还是无法说“不”,于是回答“我知道了”,但老师的眼神仍紧盯着我,似乎在审视这个答案的可信度,最后终于将眼神转向房间的另一个角落——这时我才知道,原来千织一直在场。 “真是太好了,千织。敬辅要陪你一起回去,赶快谢谢他。” 千织应该听不懂老师说的德语,却仍向我怯怯地点了点头。 现在的我十分感谢有千织在身边,而且也期许自己今后能成为她的力量。我想,老师那时一定早已预见这一切,便将千织当成他计划中的一颗棋子,而我,就算知道老师这么做是为我好,却一味认定千织是大使馆丢来的包袱,无法坦率地接受并感谢老师的心意。 这么说虽然很丢脸,却是不容辩驳的事实。当时,不论千织究竟是惶恐、无助或害怕,我都不曾展现任何骑士精神,尽管如此,我仍对自己说,带她回日本是此时的我唯一做得到的事。 大使馆在得到老师的回复后,给了我们日本外务省的联络方式,请我们抵达日本后与外务省联系。果然就如老师说的,日本没有任何人会来接千织。 接着过了约莫十天,距那件事发生后也快两个月了,在老师夫妻的送行下,我与千织终于踏上归国之路。我牵着千织走过出境大门,她在拥挤的人潮中全身僵硬,我对她说:“我们要回家了。”她只是点点头当作回答。在飞机着陆前,千织一直紧握我的手不放,连去厕所都要我在厕所门前陪她。一路上,我仍不会意识到她没开口说过话这件事,而我们的对话,全是由我发问,她则用点头或摇头回答。 回国后,无处可去的千织就暂时住进了我家,后来又经过无数曲折,她终于成为我家的一份子,开始新生活,但她并非我家的养女,所以千织如今仍姓楠本。 第九节 在准备驶入第三条付费道路时,千织忽然醒了过来。 “在哪里?到了吗?” 千织常这样忽然醒来,一醒来立刻就与平常没两样,从不会有过睡得迷迷糊糊的情形。 我告诉她现在在哪一条路上,可能还要再一会儿才会到。千织“嗯”了一声,将视线投向窗外。我稍微摇下紧闭的车窗,冷冽的空气立刻窜入车内,或许是因为山势有些高度了,我这才察觉车外只有早春时节似的低温。但千织似乎不觉得冷,还迎向从车窗窜入的冷风,不断发出“呜哇!”的高呼。下午的阳光偏了偏位置,清楚映出山的棱线。 “好漂、亮。” 千织的声音像跳跃似地,应该是睡饱后恢复了精神吧!我不禁安下了心,然后想到,离开付费道路后得先确认一下接着要怎么走,虽然我知道下了付费道路后要往左转,而且也不是没带地图,却还是有些担心,思忖自己将地图放哪儿去了…… “千织,可以帮我打开仪表板储物箱盖吗?” “啊?” “仪表板储物箱盖。打开。” “喔!OK。打开。”黄色袖子动了动,打开了黑色盖子。 我瞄了千织一眼,又问里面有没有绿色信封。千织口中复述着“绿色”、“信封”等单字,弯身觑看储物箱里面。我心想,手伸进去找不就好了,却什么都没说。 “有吗?” “嗯。”千织的声音比平常还大,拿出绿色信封在我面前摇晃。 总算可以确认现在的位置了。我向千织说了声“thank you”,伸手摸摸她的头以示鼓励,回想起医师曾对我说,如果你认可千织做的事,请尽可能地清楚传达给她,让她了解。 我们这次要去的地方与之前拜访过的老人院或孤儿院有些不同。信封下方印着“国立脑化学研究所医院附属医疗法人长期疗养中心”,真是又长又拗口的名字,在它底下的地址连机构名称的四分之一长度都不到,最下方还有一行用原子笔签上的“岩村真理子”。 关于“岩村真理子”这个人,我知道的只有名字,因为几次与我通电话的是一位姓藤本的男子。当我请教藤本如何前往时,他只是简单说明了一下,还说疗养中心附近没有其他建筑物,很好辨认,但不久后我就收到了这封信,里面有一张以五万分之一比例尺绘成的地图影本,上面以黄色签字笔将如何前往的路线画粗,另外还有一张信封大小的长条形便笺,上面写着“敬候您的光临”,是女子的字迹。 山路平缓、持续地攀升,两侧景色几乎没有变化。天空看起来很近,仿佛将缓缓降落地面。千织看起来十分高兴,却只是静静地眯起眼睛,任冷风吹拂她前额的头发。 “喜欢吗?” “嗯——”千织稍微拉长了音,心情似乎很好,“漂亮。全——部,都漂亮。” 千织叹息似地连声赞叹,手指在膝盖上轻敲起来。我瞄了一眼她的指法,看来她脑袋里正流泻着舒曼的《儿时情景》。原来如此,这首曲子或许真的与眼前景色很搭,此时我不禁想起某事而苦笑。 《儿时情景》是由十三首乐曲组成的钢琴小品,第七首就是著名的,但她却无法从中断的地方继续弹下去,除非从第一首重新开始。 既然现在千织的脑中弹起了《儿时情景》,那就表示她在接下来的二十分钟都会乖乖坐好,不用提防她突然大叫而战战兢兢地开车,虽说前后也没有其他车辆,但我真觉得轻松不少。 除了舒曼外,其实还有一些因为唱片制作收录的关系,在播放给她听时却被当成一首曲子,而多数奏鸣曲的乐章反被她看成独立乐曲,因此她很少会完整地弹完一首奏鸣曲。某种程度上,千织似乎会以曲风来区分乐曲,不可思议的是,当几首音阶相近、曲风也非常相似,但作曲者不同的曲子放在一起时,她也一定会有所区分。 老实说,我根本不懂千织的小脑袋里到底是用什么作为判断基准。一般人应该都认为,舒曼的《儿时情景》可说是标题音乐的典范,因为这十三首乐曲虽然主题各异,却都是在描远儿时情景,但千织却将它们视为一首曲了。 车子往右转了一个大弯,视野忽然开阔起来。千织脑袋里的组曲现在应该弹到<梦幻曲>了吧!她睁大眼看向前方,手指仍毫不停歇。 第十节 最先发现千织有智能障碍的是母亲。 当我们搭乘德国汉莎航空返抵国门时,足母亲前来接机。回想起机场的那一幕,我仍觉得,母亲的沮丧、失望或许比我多上好几倍。 找到穿白色大衣的母亲后,我只对眼神悲伤的她说了一句:“你来了。”随后便转头看向身后,“这小女孩是楠本千织。”从那时起,千织只要遇到初次见面的人,就会躲到我身后,但当时的我根本无暇注意到这一点。 “我听老师说过了。我开车来的,走吧!”母亲点点头,短短几句话说完便跨步前行。 在来来往往的欢乐人群中,我们的对话就仅仅如此。在抵达家门前,车里也没人开口。后来听母亲说,她就是从那时起察觉千织似乎异于常人。 在家中等我们的,是向公司请假的父亲。他们两人都不知该以何种态度面对我,我们之间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过了第一夜,接下来的几天,别说是问我事件的经过,家里几乎连其他对话都不曾出现,而且他们还过分小心翼翼地锁上了直立钢琴。我有时会想,父亲的早逝或许就是因为那时过度劳心伤神吧!但是我的心灵没有坚强到可以独自承受这些痛苦。 虽然我们亲子的互动恶劣,但千织的事还是必须尽快处理。于是,回国隔天,父亲便一手包办了与外务省的交涉,而第一个清楚告诉我千织有智能障碍的人就是父亲。之后,过了近月余的时间,父亲表示有些话必须与我说清楚,那时千织早已入睡(我们将客房暂时挪给千织当作她的房间)。我们三人第一次在用餐以外的时间面对面坐下。母亲泡好三人份的红茶后便在父亲身边静静坐下,没多久,父亲随即开口。 “是有关千织的智能障碍与楠本夫妻没有亲戚的事。他们夫妻留下的不动产,因为还有不少贷款尚未还清,所以被金融机构拿去扣抵了。千织上的是专门收像她这种孩子的私立学校,校方不但将千织视为烫手山芋,更以学费滞纳等名目,觊觎千织的保险金与补偿金。目前外务省准备将千织送入孤儿院,而且只负责办理手续,希望能由我们这边送千织过去……”父亲说明时,还不层地反复说,那些人简直就像贪婪的土狼。 至此,我才自觉到必须开始认真考虑千织的未来。我想起了那个下雪的晚上,在我膝上不停颤抖的千织,而这也是我第一次能回头正视左手手指被打断的事实。 “我与你母亲商量过了,我们打算领养这个女孩,但我们也明白你的立场,所以,最后的决定权在你,敬辅。” 千织的存在会让我不断想起左手的事,父亲真正想说的是这个吧! “我也问过了,外务省的人说,最快的方法是成为千织的法定监护人,但对方也说,这孩子日后可拿到的补偿金不会太多。”说毕,父亲以眼神问我,你真的愿意让这可怜的女孩被扔到那些人安排的地方? 别把我当笨蛋——我在心里咒骂,当然不是对父亲,而是向那些莫名其妙的人说的。 “我不会让她去孤儿院,我也要拜托你们,请领养这个女孩。”我故意抱起胳膊,将戴着手套的手暴露在他们眼前,微微地牵起嘴角(我只能这么形容),露出回国后的第一个笑容。 父亲见状也露出微笑,一旁的母亲则低头偷偷拭了一下眼角,但我都佯装没看到,因为这样的故作坚强已是我的极限。 在这之后,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大概吧!我没有写日记的习惯,不知道确切时间),千织开始练琴,后来因为惊讶于千织的才能与进步神速,我有好一阵子没再想起左手发生的事。因为气愤千织受到的不公平待遇,我开始走出阴霾,也因为教她弹琴,让我找到活下去的动力。 我还活着与千织的存在是两个密不可分的事实,若分开,一切就都不会成立了。我明白这是绝对、必然的事,然而,即使我不断这么想、不断对自己重复这些话,就算时间已过了八年,我仍无法忘记千织就是一切事端的源头。 然而,父亲过世之后,我才深刻地明白何谓“死亡”。它既能让一切归零,却也让人不知如何面对;它简单得唾手可得,不想要时却永远无法摆脱——这是父亲在最后,用他的生命教会我的事。 第十一节 在付费道路的无人出口缴费后,确认后方无任何来车,明知不该,我仍将车子就地停下,展开地图寻找黄色签字笔划记的路线。接下来的路似乎更加蜿蜒,但只要从这里左转后,就不会再有其他岔路,所以也不用担心会迷路。离日落还有些时间,太阳却早已躲到山的背后,不过抵达目的地时应该不会太晚,想到这里,我多少松了口气。踩下油门后,大概是太突然,千织“哇”地叫出声。 “抱歉抱歉,不过应该来得及。” “来得及?来得及——”千织蹙眉,抱起了胳膊。 我大概能猜到,千织正在努力回想我有没有告诉她今晚有演奏会。平时只要我说“不可以迟到”这句话时,不是要去演奏就是要去学校,而且,如果来不及去学校还可以不必去,所以听到“来得及”这句话,她应该会联想到演奏这件事吧!千织常会对我随口而出的话反应过度,看<u></u>到她这样子,我也无法具体告诉她是什么来得及。 “对不起,对不起。这么说好了,我们晚上就会到了。” “啊?” “跟来得及,没有关系。” “没有关系?嗯,没有关系。” “没有关系。” “好,没有关系。”千织环抱着的胳膊放了下来,小小地伸个懒腰,松开蹙起的眉头。 看她这样子,我放心地继续加速前进。我大致能了解千织的脑袋里在想什么,但当然不是全部。基本上,只要是千织想告诉我的、非传达给我不可的想法——她究竟有没有这么想则另当别论——我都会努力解读,一方面是因为我很熟悉、也很了解千织,此外,她的表达方式已相当进步应该才是主因。 我很疑惑千织的父母以及学校到底是怎么对待她的,但要从她口中得到答案并不简单,而且我也没想过要去问她。但是,当我们将千织一开始的样子与后来被当成家中成员一起生活的样子相比,我能想像,以前千织周遭的人们对待她的方式肯定不是什么值得称赞的行为。 刚回国的千织完全没有开口说过话,而且一直都是充满恐惧、不安与畏缩的样子。一知道千织有智能障碍后,我与父母立刻直觉认为千织大概不会说话。因此,后来千织第一次开口说话的样子令我印象非常深刻。忘了是哪时候,千织第一次在我们面前出声:“你们,不会讨厌我?”她那恳求、充满自卑又异常悲哀的声音,我至今还记得十分清楚。而且,之后有好一阵子,不论遇到任何事,这句话都会被千织挂在嘴边,几乎已成了她的口头禅。 打翻食物被母亲责备时,要去厕所却呆站在看电视的父亲面前,被要求让开一下时,还有忽然与阴晴不定的我视线相交时,每每遇到这种情形,千织就一脸快哭的表情,不停地道歉、说对不起,拼命确认我们不会讨厌她。讽刺的是,我们愈想疼她,她这种情形反而愈严重。 经过一段时间后,千织似乎逐渐明白我们会陪在她身边,于是道歉的话语慢慢变少,取而代之的是时常发出“嘿嘿嘿”的羞赧傻笑。她会有如此转变的原因之一,或许是我的眼神从千织开始练琴后就变得比较柔和吧!可是,不论千织与我父母再怎么亲近,我对她而言似乎是个特殊的存在。我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只知道至今仍有这种感觉。 我不知道千织对那件事了解多少,因此无法猜测她将我摆在什么位置。“救命恩人”这个四字似乎无法涵盖全部,而且,最重要的是,她可能也不了解这个字汇的意思。简言之,千织对我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都会出现过度的反应,换句话说,千织几乎无时无刻都在窥探我心情的好坏,而这种态度并不会用在我父母身上。或许就是因为这样,千织才会非常想学琴,因为这是她能让我露出笑容的唯一方法。 然而,千织在弹琴方面有个小缺点,如果不让她坐到钢琴前,她就不知道要弹什么(对钢琴家而言,这是个致命的缺陷,换句话说,她绝对无法与他人合作)。如今,千织的琴艺已经相当高超,我曾想过,如果有机会,我想让老师听听千织的演奏,我并不打算替千织的未来铺路,只是很想让老师见到那时的小女孩现在的样子。但老师年岁已高,不适合长途旅行,而我,却还没有再次踏上那个国家的心理准备。 第十二节 虽然会带千织去看她以前的主治医师几次,但因为实在太远了,最后决定在附近找适合的医院就诊。因为我们全家人一致认为,我们有必要尽快了解千织现在的状况,而且,为了让她日后能独立生活,我们也必须知道该如何配合。 后来,父亲找到了老朋友的儿子——白石医师。 一个初夏的晴朗午后,我带千织前去拜访白石医师在高台的私人医院。因为是平常日,父亲要上班,身为声乐家的母亲也忙着准备表演,只有我闲赋在家,所以便由我负责带千织前往。但是当我们循地址找到躲在老住宅区里面的白石医院时,门口却挂上了“今日休诊”的木牌。 白石医院的庭院有茂密林木,不仔细看很可能就会错过。这里的街道很祥和宁静,就连走在人群中的千织也不再紧张。休诊木牌上的字是用毛笔写的,看起来很老旧,似乎有些历史了。 不过,我对这问医院的第一印象没有很好,千织以前的医院是一间大型综合医院,全新的建筑,豪华气派的设备,相较之下,眼前这家医院看起来让人很没安全感,没医院该有的样子。而且,我们在约好的时间来访,门上却挂了休诊的牌子,对方是不是忘了这回事?站在门口,心中的不快油然而生。正犹豫要不要按门铃时,玄关大门忽然打开,走出一个身穿围裙的女子。 “啊,抱歉。你是如月先生吧?” “我是。”我说,千织则立刻躲到我背后。 “医师怕你们找不到,叫我出来看看。你好,我是白石医师的太太。请进。”她朝我们微微颔首,打开大门。 “不是休诊吗?” “那是白石担心诊疗时有其他病人来看病,所以才挂上的。” 听她这么说,我的心情好了许多。我们跟随她来到一间像书房的房间,而非诊疗室。接着,她有点迟疑地低下头,再开口,语气已充满决心。 “如果冒犯了你,还请你见谅,因为我讨厌明知实情却故意闭口不谈,所以——对你的事,我真的觉得很遗憾。”医师夫人红了脸,将头垂得更低,“请在这里等一下,白石立刻就来。”语毕,急忙转身离去。 我无奈地苦笑,叹了口气。往后还会不断发生类似情形吧!想到这里就觉得有点郁闷,但她说得也没错,这比故作无知来得好多了。觉得稍稍释然后,这才发觉,千织一直抬头注视我。 没多久,一位穿着白长袍、看起来还不到四十岁的人走了进来。 “你好,我是白石。这位一定是千织了。” 听声音感觉是个个性沉稳的人。这就是我与白石医师的初次见面。当然,千织在对方一踏入房门时,便立刻躲到她的指定席——我的背后去了。白石医师努力想逗千织说话,她却顽固地躲在我身后不露面。我解释说,千织一直都是这样。对方低声回道,他已经听父亲说过了,但没想到千织会这么顽固。随即便打消诱千织开口的念头,请我们坐下。我一坐下,千织也立刻坐到我身边,拼命想将自己塞到我背后。 苦笑地叹了口气后,白石医师说:“为了这次会面,我已经事先与千织之前的医院取得联络,并透过一个在那家医院的同学打听了千织的状况,不过,像PEt与MRI这些资料还是无法取得……”我不禁插话请教那些没听过的专业名词,他很亲切地仔细解释,“PEt就是正子放射断层造影,MRI是核磁共振造影,虽然这些与Ct一样,都是从体外确认体内状况的方法,但PEt与MRI主要是根据身体的代谢量与血流量的变化,确认人脑的活动状态。千织做了这两种检测,不难想见当初她父母有多努力想找到解决方法,而且当时的资料能留到现在也真是了不起。” 虽然白石医师的话有九成我都听不懂,只能无奈地点头应和,却也让我稍微改变了对千织双亲的想法——看样子,实际情形似乎与我认为的有些出入。发现我仍一脸不解,白石医师似乎微感困扰,不停思索该如何解释给我听。 “单就结论来看,她的大脑没有任何损伤,有杏仁核,大脑新皮质上也没有缺少任何器官。” “对不起,打断一下。你这么说,是不是指千织的大脑先天就欠缺了什么?” “没错。”白石医师难以启齿地点了点头,“我没有遇过这类病患,不过,先天性缺少部分杏仁核或海马回的病例确实存在,这两者都是大脑的器官。我举一个比较极端的例子吧!你知道什么是无脑儿吗?” 我忘了以前在哪儿看过,对这名词稍有印象,遂点了点头。 “简单地说,无脑儿就是出生时没有大脑。因此,这种小孩生来便不需要保护、容纳脑部的头盖骨,却又带着头盖骨出生,真是令人无法理解……啊!话题扯远了。”白石医师低声说,有点尴尬地继续说,“所以,就我所了解的部分来看,千织并非重度智能障碍,当然这只是比较性的说法,对当事人来说,或许一点意义也没有。千织的IQ有七十八,其实不算低,我想,她需要的只是周遭人对她的理解,这对一般人来说稀松平常,对她却非常重要。此外,还有一点比较奇怪,或许该说是不可思议,所以我觉得应该有必要与你讨论一下。” 说到这里,白石医师忽然噤口不言,视线移向旁边,脸上的严肃表情变成了笑容。我转头一看,原来千织从我身后露出脸,眨也不眨地直盯住他。 “午安,你好。”白石医师开口,一字一字地说。 千织的视线不变,只将头轻轻点了一下,当作行礼,然后用想说什么似的表情看我。 “这是白石医师,向医师问好。”我说。 “午安,你好。”千织稍稍蹙眉,终于缓缓开口,并用与刚刚一样的姿势点头行礼。 “不晓得为什么,她非常怕生。” 医师稍微侧头想了想,开口说: “似乎真是如此。这种近乎病态地对他人抱持恐惧的例子,起因就在我刚才提过几次的杏仁核上。有人说杏仁核掌管了人的情感,我虽然无法断言这个说法适不适合,但这个器官确实与人的情绪有相当大的关连,而且,杏仁核在群体生活的生物上非常发达。 “生物本能上会惧怕其他个体,也就是其他未知的物种。譬如老鼠绝不会放任自己的好奇心去接近蛇或老鹰,又或者不认识自己的猎物,恐怕就连小猫看到老鼠都会吓得逃走。而且,这个原理也适用于同种的个体之间。 “但是,如此一来,这对鸟类或哺乳类就会造成麻烦,因为它们的新生儿出生后都得紧跟在母亲身边,而母亲为了哺乳,必须暴露出全身最脆弱的部位——腹部。另一方面,那些不群体生活就会有绝种危机的草食动物们,也会因为本能而害怕其他同类。因此杏仁核便担任缓冲这种恐惧本能的角色,所以才会在大脑生理学中被归类为掌管情感的器官。会不会很难?” “嗯。”我搔搔头,颔首。接着很成接地说,“但我大致上还听得懂。” “真是抱歉。总之,千织的杏仁核没有任何问题,脑波也检查过了,数据显示她大脑的这一部分甚至比平常人还要来得活跃。” 听着白石医师的说明,我多少能理解他的意思,他是说千织对情感的感受很敏感吧! “但是那个脑波……有点不可思议!”医师轻咳了一声,接着说,“你知道左脑与右脑的分别吗?有没有人说过,你的右脑比较活跃?” “没有——请问,大脑也有左右之分?” “没错。你应该知道何谓半身不遂吧?半身不遂是因为部分大脑受损所引起,如果受损的地方在右脑,半身不遂的症状就出现在左半身,反之,如果在左脑,右半身就无法动弹。但这也不能一概而论,因为半身不遂的情节轻重会依大脑的受损程度而有所差异。人类的运动与脑部密切相关,甚至可以说,人类的生命活动全归脑部管辖。不过,虽然如此,我们却还无法完美掌握两者之间的关系。我们来假想一下脑部的活动,想像脑部有个小矮人穷其所能地蜷起身体,缩在里面——它被称以哥德《浮士德》中的‘homunkulus(侏儒)’——小矮人的右脚受伤,被影响到的反而是左脚。” “但千织不一样。的确,她有些地方很笨拙,却不是不能照自己意愿活动,她甚至还会弹钢琴。”我反驳。 “钢琴——这倒是不坏。”白石医师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突然换了个话题,“对了,你们渴不渴?喝红茶好吗?” “嗯,好。”虽然突然被这么问有些错愕,但我倒是真的口渴了。千织也是同样的回答。 “由纪,麻烦你送茶过来!”白石医师站起来,探头向走廊大喊,“我的住家与医院是连在一起的——刚刚我们说到哪儿了?对了,是小矮人。总之,大脑的左右之分与千织的情况应该没有直接关连。你说千织会弹琴,是吗?那她的大脑皮质运动区应该没什么问题。 “左脑与右脑是我们一般常用的名词,以生理学用语来说,则是指大脑新皮质的左半球与右半球,这种说法应该就比较不会搞混。大脑新皮质是高级精神活动的中枢,但是,若说只有人类才有高级精神活动,未免言过其实。我们现在不只知道猿猴有学习能力,连狗也会作梦,这就证明它们的大脑新皮质也同样活跃。最近学界还发现,大脑新皮质就像地图一样,分成许多不同区块,每个区块负责不同的精神活动,或足由某个区块为主,带动其他区块一起活动。另外,我刚才也提到,从发现脑波开始,我们的科技已经进步到能利用代谢量与血流量的变化自人体外部确认,人在进行何种活动时,脑部的哪个部位会特别活跃。 “现在来谈谈额叶。大脑被称为‘叶’的部分,除了额叶,还有颞叶、顶叶与枕叶,共四个部分,此外,范围比‘叶’小的则是‘区’,若照世界地图那样区分,‘叶’就是国家,‘区’就等同于国家中的省或县。这样你应该比较容易理解吧!” 此时,敲门声响起,白石太太送红茶进来。她给我的第一印象是沉稳自制,但现在看到她对千织轻轻挥手的样子,才发现她也有温柔的一面。她对我们点了点头后,随即退出房间。 “请用,别客气。在红茶里加片柠檬一起喝会比较好,可以多摄取维他命C。因为人体无法自行合成维他命,所以有机会的话,自然是多多益善。”白石医师说。 我将柠檬片放进茶里,千织也立刻模仿我的动作。我心想,白石医师连喝茶时都不忘来个机会教育,而且还奇妙地很具说服力。 “刚刚说到大脑的分区。现在的通说是,大脑皮质可依据神经细胞结构的不同而分为叫十八僩区,但这区分是否适当则众说纷纭。这是由二十世纪的德国……呃,还是奥地利?总之,是由一个学者布德曼做出的分区,他将前面的四十七区用数字1到47来命名,却跳过中间几个数字,直接用52为最后一区命名,至于他为什么要跳过中间四个数字,这到现在还是个谜。”语毕,白石医师停下喝了口茶。 从头到尾几乎都是他一个人在说话,当然会口渴。然而,乍听那个国名而受到动摇的我,不经意地瞥了千织一眼,发现她正非常不安地偷觑我。我给她一个“没事”的笑容,她脸上的不安仍没消失。 “暂且不提这个世纪之谜,先来解释这些区块各自的功能——这可是近几年的脑生理学的大热门——不只我刚才提到的‘走路’这种生理运动,连精神行为都与大脑活动有极大关连。简单地说,光是‘看’这个举动,从眼球的转动,水晶体的收缩,视神经接收颜色、背景、对象等资讯并进行整合,再与过去‘看’的经验对照,都属于大脑的活动。 “而且愈高级的精神行为愈是如此,但要借由测试被实验者得到进一步的确认却很困难。譬如,我们想得知脑部在进行数学运算时的脑波,而受测者也照指示开始计算数学,但在这段时间里,受测者的脑中不见得只会思考数学运算这件事——如果真是这样才奇怪——他或许会想‘好像有点饿,等一下算完就去吃饭好了’,也或许会想‘不能分心!要专心算数学’。当然,受测者的访谈从最初就会被采纳,但研究者也必须补上连受测者本人都无法积极意识到的情绪变化,在这个过程中,研究者常会加入过多主观意识,因而难以确定测试得出的脑波是依据何种思考产生。即使如此,经过各国学者不懈地努力,如今也已明白这些分区大致的功能。 “我们回来看千织的情况。她额叶联合区中的第44区——俗称布洛卡区——一带的脑波活动并不频繁。布洛卡区是额叶中功能较为明确的区域,就如你所知,它职掌了多数的语言功能。我会觉得不可思议,是因为她这个区域没有受到任何明显损害,但是,不论怎么检查,结果都显示这个部位的脑波活动、代谢量、血流量都非常微弱,并不是说这部位的脑细胞已死,只是没有它在活动的明确证据。当然,光凭这几次检查并不能妄下断言,但我同学在给我千织的资料时也说了,千织大脑中的这个部位似乎处于冬眠状态。 “一般人常说,人脑有绝大部分没被使用到,这句话并没错。人脑最大的功能之一是保存记忆,但基本上,负责这部分的脑细胞并不怎么活跃,这不是说它们死掉了,而是处于类似冬眠的状态,所以才会推测千织的部分脑细胞应该是基于先天的不明原因而陷入冬眠,而且,为了弥补大脑左半球的沉滞不动,右半球的活动于是变得比常人更加活跃。可惜的是,我并没有找到与千织情况类似的病例,也没有找到有效的治疗方式——至少国内没有。” 白石医师说明到一半时,我便开始皱起了眉头,因为医学上的专有名词愈来愈多。我知道他非常仔细地说明,也很努力理解了大半部分。为了解释千织的情况,我想,这些专有名词的出现也是必然的。 “那我们到底该怎么做比较好?”犹豫了好一会儿,我终于开口问。 “这我还无法回答你,千织的情况并非脑部受损,所以进行外科手术也没用。老实说,目前的资料还太少,我只能建议你们最好带千织去设备完善的医院进行更精密的检查,充分掌握她的症状与原因。不过,就像我一再说的,人脑还有许多人类未知的奥秘,所以我也无法保证做了精密检查就能找到治疗方法,刚才说的先天性因素也是因为没有发现后天性原因才如此推论。 “我也不知这么说妥不妥当,我接下来的话并非基于医师立场,纯粹是个人意见——如果我是研究者,我会将千织的检测数据当作研究材料,因为她这种情况并无前例可循,或许会有什么新发现。换句话说,不论千织的医师是谁,他们都很难单纯地将千织视为病患,一定都会想研究千织这个病例。这样一来,他们必须让千织进行许多测试以取得大量的数据资料,这些测试会多到你无法想像,而每项测试都各有专家负责,更遑论测试之前的各项检查。换句话说,千织势必会接触到许多人,而我担心的就是这一点。 “你说千织只要一见到陌生人就会异常紧张,虽然这有可能是因为她的障碍而引起的心理压力,但换个角度看,这种心理压力可能从她幼儿时期起便存在了,并形成她如今的障碍。若是如此,这些测试只会让她的心理压力持续增加,所以我才会感到进退两难,不知该不该建议你让千织接受这些测试。即使千织很努力地忍耐并接受这些测试,很遗憾地,我也无法向你保证最后的结果对她一定好。 “真是惭愧,竟然在患者面前说出然法保证能治愈这种话,我实在不是个好医师,但是,实际情况就是如此现实,大家都深信唯有想知道、想理解、想把握现状的这些念头,才能够进行治疗。确实,我们对人脑的理解愈来愈深入,但这与千织的问题是两个不同层面的事,当然,我相信总有一天,这两者必能相提并论,但很遛憾地,并不是现在。而且根据我从令尊那里听到的,这女孩最近还受到极大打击,考虑到这一点,我更犹豫是否要在她身上施加更多压力。” 父亲连那些事都告诉白石医师了……我转头看向千织,不可思议地,她居然直视白石医师,用似会相识的认真表情、静静地听白石医师说话——对了,千织面对钢琴时就是这个表情。 “如果我是千织的监护人,在她怕生的习惯改过来之前,我不会有任何动作。她不是才八岁还九岁吗?还是脑部正在发育的年龄,等人格成长至安定完整时,或许多少也减轻了与陌生人接触时的心理压力,届时再做各项检测也不迟。又或者,那时千织冬眠的脑细胞已经醒了,而我们今天的对话就只是杞人忧天吧!不过这只是比较乐观的想法。 “为了让大脑安定成长,周遭给予的爱是绝不能少的。虽然无法举出生理学上的证据,但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尤其这孩子对感情的敏锐度比常人更强烈,像今天,只要我对她笑,她似乎也渐渐发觉了我的善意,不是吗?所以你们只要以平常心来养育她就好了,不用太过担心。但是,就学方面,一般的学校可能不太适合她,因为难免会有强迫学习或挑起不必要的自卑感的情形发生。我这么说会不会太残酷了?” 此时,大幅摇头的人竟是千织。我与白石医师哑然相视,愣住不动,他刚拿起的杯子就一直悬在半空中。 千织似乎搞不懂我们的反应,发出“啊!”的声音吸引我们注意。停在半空中的杯子才仿佛咒语解除似地缓缓落至茶几。 “哎呀!真是输给你了!”白石医师右手抚着脖子,叹气说,“千织,不用担心,虽然我不知道你到底听懂多少,但你似乎明白我们在说些什么!真是的,我真该好好反省,只有资料果然还是无法确实掌握状况。”白石医师不停摇头叹气,脸上的表情却非常温柔,“这类无法预测的反应很常发生吗?” 于是我将千织弹琴、对我的话过度反应,以及非常依赖我之类的事全告诉白石医师,他点点头说,这些事应该要先请教我才是,之后便抿起嘴思考。我就是在这时从医师口中知道“学者症候群”这个名词。 “这只是一种症状的称呼,但目前并不明白引起这种症状的原因是否都一样。这只是我的推测——我想,千织可能多少明白你因为那件事而失去了重要的东西……不,她应该非常清楚,虽然她没有用言语表达出来,却明显地表现出罪恶感、祈求原谅的这类情绪,你不觉得吗? “现实偶尔会轻易地超出我们的理解范围。我以前曾有过一次这样的经验,今天又再度领悟这件事。我完全没想过千织能理解自卑感或残酷这类抽象名词,毕竟所谓的抽象概念无法离开语言而单独存在。总觉得我这些唠唠叨叨的长篇大论,或许早在她心中被整理得有条有理了。” 这时,我们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千织,她却止皱眉吸吮酸溜溜的柠檬片,根本没注意到我们,我们不禁相视苦笑。 “你的左手——真的很遗憾。”医师忽然吐出这句话。 “嗯,不过这也没办法了。”我不自觉地这么回道。 周遭陷入短暂寂静。突然,一个“喝呀——”的稚嫩女声打破这片安静,听起来似乎就在附近。千织吓了一跳,抬头用惊讶的表情望向四周。 “不好意思,大概是我女儿回来了。她在练习剑道,年纪比千织要小一些,也不知道像谁,调皮得很。”白石医师脸上的笑容看起来十分幸福。 我看了一下时间,发现我们谈了有好一阵子了,于是告辞离去。我记得那时白石医师夫妇还一起送我们出玄关,向晚的住宅区里则回响着刚刚那位女孩的声音。 这就是我与白石医师的第一次会面,之后他便以主治医师的身分持续为千织看诊,千织的情况本来就不用开药,所以每次去主要都是报告千织的近况,还有借书。书是我借来看的,因为我开始积极地想为千织做点事。 我只与白石医师商量过一次,希望能让千织做一次Ct或PEt之类的检查,因为我很希望他能更确切地掌握千织的情况,于是千织在他的介绍下到最近的大学附属医院住院一周。原本那间医院不让白石医师参与会诊,后来也不知道他怎么协调的,最后总算可以去听取检查结果。 “PEt是基于摄影原理,利用最短的两分钟将脑部活动的情形做成影像……” 听医师说明的同时,我看向那几张PEt的显影片,上面的东西看起来有些恶心,像是两个背对背连起来的蘑菇,还可以清楚看到大脑的绉褶。这些类似X光片的深灰色影像中,到处都有白色亮点。 “真是神奇,竟然可以从这些影像判断出病征。”我说。 “这样看会更清楚。”医师将这些显影片重叠起来,“白色的地方代表脑细胞正在活动。我们将拍摄的深度固定,分成几次显影。在正中央的前面一点点,从我们的角度看就是往上一点的位置,左右是不是各有一个一直都很亮的部位?这就是杏仁核,这表示她这个部位的活动很频繁活跃。另外,这是当她听音乐时进行的显影,在左边——这是右脑——的正中央也有一个很明显的白色部分。PEt就是这样,会将脑部运作活跃的地方用白光显像——好了,全叠起来了,这样看得比较清楚了吧?” 我“喔”了一声,发现其他部分不知是否因为影片重叠,看起来有些黯淡模糊,而在右边的中央,正好与听音乐时的白色部分相反的位置附近,却有个浓重的、像被压扁的圆形黑影。不论是哪张显影片的暗沉部分,看起来都是非常深沉的黑色。 看着它们,我不由得想起月球表面上巨大又静谧的火山口。 第十三节 白石医师与我的微薄期待完全落空,因为千织的语言能力至今只有些微进步,虽然比较常开口,但也只限于与我在一起时,所以在学校完全交不到朋友。在识字方面,她从以前就看得懂平假名,但我不确定她有没有办法看懂一篇文章,甚至是了解其中的意思。 一开始我曾试着读一些相关文献,但我本身对这种抽象的东西也很没辄,读得似懂非懂的,最后只是对脑部组织的极度复杂有了更深刻的印象。 后来,父亲便因这个复杂的器官坏掉而与世长辞。 那是千织来到家里的第二年。正要出门上班的父亲突然说头很疼而跌坐在沙发上,被母亲的尖叫惊醒的我赶紧叫救护车送父亲到医院,但他却再也没有清醒过来。死因是蜘蛛膜下腔出血。 我的父母是一对年龄相差很多的夫妻,即使如此,我与母亲也从没想过父亲会离开得如此仓促,顿时不禁觉得茫然无助。因此,父亲的身后事全是由他公司的人帮我们处理。一眨眼,父亲就成了一坛灰,我实在无法想像生命竟是如此短暂。千织似乎也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是默默地哭泣,她知道父亲一直都是站在她那边的。 我也是这时才知道,父亲早已安排好自己的身后事了——这栋房子的所有权已转移到母亲名下,一些有价证券也都按比例留给我与母亲,换句话说,不论发生什么事,父亲都谨惯周到地安排妥当,不让我们为日后的生活担忧。他就是这种理性又了解现实的人,我完全无法与之相比。但是,我想他也没料到自己会这么早走,而且他一定还有些话来不及说出口。 大概是父亲丧礼过后的一个月。 我正默然地想着:我没办法这样照顾千织一辈子,但是,除了自己,还有谁能照顾她?从维也纳那件事故后,我好像一直都是这样浑浑噩噩的,总是下意识地闭上眼,不去面对现实,就连父亲过世时也是如此…… “泡杯茶来喝吧?”母亲对我说。 那时刚好是傍晚。我正坐在钢琴椅上任思绪奔驰,千织窝在沙发上睡着了,而坚强的母亲已振作起来,为了与即将来访的捷克交响乐团的共演忙得一塌糊涂。 “也好。”说毕,我凝望千织熟睡的脸,恍惚地想,我们母子也很久没坐下一起聊天了,本来只有三人的家庭成了四个人,现在却又变回了三个人…… 没多久,茶几上便摆了冒着热气的德国迈森瓷杯。母亲坐至千织的对面,正好背对我。 “——你不用担心。”母亲将左手勾住椅背,转头面向我,似乎犹豫了许久才开口。 “担心什么?” “所有的事。你爸爸连细微的小事都细心地替我们打点好了。”母亲轻轻叹了一口气,继续说,“现在想想,我真是个不负责任的妻子。你爸爸大概很希望有个妻子能在他一回家就替他准备好洗澡水,替他热好满桌的菜吧!但是,直到最后,我还是无法放弃音乐。 “你爸爸这个人满脑子都是工作,等发觉时,早已过了结婚的年纪。就在那时,他刚好认识了我,可能是觉得只要能娶到一个年轻的老婆就满足了,其他什么事都无所谓,所以我们就这么结婚了。而我也一直甘于现状,就连我要怎么教育你、栽培你,他都没意见,可是,他一定很希望能让你多了解他一点,却因为我,他一道什么都没说,然后就这么走了。” 我想起那些帮忙处理丧葬事宜的父亲同事,我能感觉得出来他们都很喜欢父亲,然而,我到那时才发现,就连父亲有哪一点能让他们如此,我都不明白。接着,母亲将家里的经济状况作了简短的说明,虽然她还笑说这是她从上次认识的律师那里现学现卖,要我别反问她问题,脸上的笑容却带着淡淡的后悔。 “所以你不用烦恼,只要想想怎么做对千织最好。因为这孩子的琴艺或许……当然了,这其中还是有不少问题要处理,但是,我们能与千织相遇也是一种缘分,而且,我想这也是你爸爸的心愿,所以你真的不必担心钱的问题,只要尽可能地支持她,直到她能独立,我想,你爸爸应该也希望这样会对你有帮助吧!” 我有气无力地随口应了一声,心中首次对此感到疑惑——我的父母究竟是一对怎样的夫妇?沙发上的千织仍甜甜地沉睡。 “因为,剩下的保险金还很够。”母亲转过身背向我,喃喃低语。 “保险金?”我讶异地反问。我不是很明白母亲在说什么,她是指父亲的保险金吗?而且我很在意“剩下”这个字眼。当初在处理千织的事时,我记得父亲也曾提过这字眼,那时他说千织的保险金只剩下一些。 母亲紧张得立刻转头看我,满脸无法掩饰的懊恼表情。没多久,她叹了一口气说: “你爸爸本来打算等你心情更平静一点时,再好好告诉你这件事的,谁知道他却走得这么突然。这事虽然难以启齿,但不说又不行,而且还是让你知道会比较好。 “爸爸帮你的手指买了相当高额的保险。从你拿到第一个第一名开始,他就开始帮你投保,有机会便持续增加保额——敬辅,我了解你的心情,请你不要摆出那种脸,听我说完好吗?请你明白,他不是你想得那样。当初我也很不认同他的决定,但他说:‘那是敬辅最重要的东西,作父母的当然要尽力去保护它,说那种话的你才奇怪!’ “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他发那么大的脾气。发生那件事之后,我才明白,你爸爸的做法果然是正确的——” “不要再说了!” 我不禁大吼,眼角瞄到被吓醒的千织从沙发上弹坐而起,眼睛睁得大大的,胆怯看向我们。 我了解父亲的用意,不,应该说尝试了解,而且我也必须承认,这件事对现在的我也给了许多实质的帮助,但我仍无法纡解自胸中涌出的情绪。 莫名地油然而生的强烈愤怒支配了我。 我知道实情并非如此,却忍不住一直想:我的手指成了金钱。而且明知毫无根据,却仍觉得就是因为保险这件事才会招来那一夜,久久无法释怀。我再次回想起“土狼”这个名词,下意识地确认手套末端早已不存在的指尖。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正拼命、用力地咬紧牙根,仿佛一点感觉都没有似的。 “敬辅?” “不要跟我说话!” 从那股怒气勃发的瞬间,直到今天,我仍不知这怒气是对谁而发。虽然这股情绪是由我体内涌现,我却无法断言那究竟是不是名为“愤怒”的情感。 千织哭了出来。悲鸣似的抽泣声愈来愈大,在我耳里却显得异常遥远。 想砸东西——一回神,我已抡起坐着的椅子掷向落地窗,钝重的声音随之响起。 黑色的四个椅脚斜斜地穿透了玻璃,玻璃却没有整片碎裂,因为被铁丝纵横补强的窗框不允许它崩落,而从四个破洞延伸而出的无数裂痕则遍布整片玻璃,映出惨白扭曲的倒影。 我与母亲都没开口,屋里只有千织的抽泣声,并隐隐伴随从她身后破裂的窗户传入的街声。 “对不起。”再也无法忍受两双盈满泪水的眼睛的注视,我终于低下头说。 我制止站起来的母亲,走到落地窗边扯出钢琴椅,碎玻璃立刻纷纷落下。院子里开着鲜红艳丽的花朵,我记得那应该是大丽花。啪地一声,一块杂志大小的玻璃往外倾,上面又多了几条裂痕。微妙的角度刚好映出了我的脸,我至今仍记得很清楚,那是一张铁青又扭曲的丑陋面孔。 “带千织去别的房间好吗?我把这里整理一下。” 我仍背对母亲,硬挤出了这些话。随后便听到房门在身后关上的声音,哭泣声也小了一些。我将玻璃全剥至院子里,回屋内拿了吸尘器收拾碎玻璃,吸尘器的嘈杂运转声中夹杂了玻璃碎片在塑胶管内的坚硬撞击声。接着回到院子里将大片的碎玻璃集中起来扔掉,用吸尘器将院子与窗边的小碎层清理干净,在千织方才熟睡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我的泪水莫名地滴落。自从手指断掉后,我便不会落泪,这是第一次,但我知道,这些泪水恐怕不是为了左手无名指而流。 落地窗得过几天才能修好。在修好之前,一滴雨也没下过,或许可说是一种幸运吧! 第十四节 现在,我已能了解父亲的用心,也很感谢他。我多少能想像他无法亲自将这些事告诉我的遗憾。他虽然曾脱口说出“土狼”这个字眼,但我至少能确信,他一点自嘲的意味都没有。只是,即使如此,我却无法否认,那股类似愤怒的情绪至今仍持续在某处蠢蠢欲动。 那件意外发生了这么久之后,我终于能真正地面对钢琴,而不是为了千织的钢琴练习。仔细想想,自从发觉千织的才能后,为了不让她听到不完全的演奏,我总是禁止自己碰琴。仔细搜寻后,我找到了几首不需要用到无名指的练习曲,就算不是,只要节奏不是太快,我还可以用中指与小指代替无名指弹奏混过去,听起来还是一首完整的曲子。不过,令我惊讶的是,右手仍完好的无名指竟也无法如以往灵活。我不知道这是因为神经受伤或单纯只是心理上的因素,但也没特地去寻求治疗,就一直放任至今。因为,就算无名指不能动也不会影响到日常生活,就连汽车驾照我都顺利地考到了。 当然,困难度较高的曲子就没办法弹奏。奏鸣曲或协奏曲本身就有许多音,愈是反复练习,愈是无法得心应手。没办法再次展露已成为本能的指法,着实令我既气馁又懊恼。换句话说,对现在的我而言,钢琴只是一种慰借,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其他意义。而且我只挑千织与母亲都不在时弹琴,我都不愿意在她们面前弹奏,更遑论让其他人听到。虽然这种机会不多,但只要能碰触到琴键,就会让我感到舒适自在,忘却所有琐事。 我会想过无数次,如果只有一首,如果我只能完美地再弹一首曲子,我会选择哪一首?我的答案是《月光》,贝多芬的钢琴奏鸣曲。不用全部也行,只要让我弹第三乐章,我就满足了。 只要看谱就明白了,与第一、第二乐章相比,第三乐章的音符多出许多,又因每一段放入的小节数较少,所以第三乐章的页数较多。弹奏时间虽然只有七分钟左右,但在这段时间内,演奏者的手指必须不问断地敲奏琴键,而且曲风指示是激动的快板,弹奏时,几乎没有喘息的空暇。 第三乐章由三个主题构成。一开始是由十六分音符构成宛如滔滔江水的第一主题,接着是由单音与和弦组成的歌咏似的第二主题,最后的第三主题是以两个音符的和弦呈现铿锵有力的八分音符。这三个主题在整首乐曲中交互穿插,互相影响,不断反复破坏和声,然后又再次构筑,在最后形成了高潮。整个乐章并不适合用“徐缓”来形容,反而让人觉得好像被逼迫着不断前进,而最后贯穿全首的,是来势汹汹、雷雨似的连续敲击音。整首曲子只留凄美深刻。 这首曲子我当然弹过无数次了,每次都获得如雷掌声。 每次弹奏《月光》前的紧张都是其他乐曲所无法比拟的,就连弹到最后一个音的舒畅感也是如此。七分钟的时间里,一场滂沱大雨由琴键上落至这个世界,而降下这场大雨的人就是我——以前的我。 一个被剥夺弹奏自由的钢琴家,如果被突然问道:“若能再次弹奏琴键,你想弹哪一首?”我想,十个人里面,应该有九个人的答案与我一致吧!但是,不具回答这个问题的资格会更好。 因为这样,所以我绝不让千织听《月光》,而且也要求母亲这么做。如果让千织在我面前弹奏此曲——而且极有可能弹得比我更好——我想,我再也没有自信继续给予千织不变的关爱。幸好,不知为何,千织不太会主动去听贝多芬的乐曲,也很少弹奏。尤其是贝多芬后期的奏鸣曲,千织只要听到就变得很不高兴,有时还会关掉唱机。不过,她似乎并不讨厌这位乐圣,虽然我只教过她《悲怆》,贝多芬的第八号奏鸣曲,她还是一样弹得非常好,只是从没照乐章的顺序完整弹过一遍。 第十五节 破碎的晚霞在瞬间染红了整片天空,高歌一日的结束。 不知不觉间,方才仍夸耀着茂密绿意的群山瞬间没入了黑暗。我们追逐着车子前方的那道光线,这片光景仿佛在告诉我们,这个世界的颜色不只有天边的红色晚霞。坐在助手席的千织,双眼直盯着天空。 终于,左边出现了一幢白色建筑物。 “快到了。” “啊?”千织的表情仿佛完全忘了我的存在。 “到了,不必坐车了。” “不必坐车了。嗯,不必了。” 千织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还打了一个好大的呵欠。瞥见她这样,我不自觉地浮现一个苦笑。 道路缓缓地向山顶盘旋而上,车子沿途往左转了一个大弯。夕阳余晖自山顶洒下,建筑物变成在我们的右侧。路面向右微倾,从车子里看,就仿佛在俯视那栋建筑。在阴影逐渐笼罩的情形下,我们好不容易找到入口处,右转进了大门。虽然这里地处偏僻,建地内的道路却铺设得十分完善,正减速要找停车位时——其实只是打算找个不会碍到别人的地方随便停下就好了——在稍远处竟发现了一架直升机。此时,我发觉一个人影从建筑物走向我们,我踩下煞车,打开车窗。 “你是谁?怎么会在这种时候跑来这里?你不是这里的人吧?”一个身穿工作服与牛仔裤的老人嘶哑地大吼。 “不,不是——请等一下。”我也大声回应他,转头催促,“千织,信封。” 千织放下抱着的胳膊,急忙打开置物箱的盖子,取出信封给我。我打开车门,拿给老人看。 “这里是国立脑化学研究所医院,没错吧?” “没错。不过我们没有对外门诊。” “不,我是与你们约好今天会过来的如月敬辅,有位藤本先生或岩村小姐——” “藤本?岩村?没有,我们这里没有这两个医师,我虽然不记得全部护士的名字,不过她们全都回家了。”老人歪着头,不断重复念着藤本的名字,察觉到我手中的信封后,从胸前口袋拿出眼镜说,“那个借我看一下。” 我依言将绿色信封递给他。 “原来是疗养中心的客人。”老人瞥了一眼信封,便立刻还给我,拿下眼镜对我说明原委,“这里是医院,不过几乎可以算是研究所了。疗养中心在上面,开车一分钟就到了。你是开车从山下上来的吧!只要再往上开一小段路就到了。不过,没去过疗养中心的人也不可能从那上面下来,因为这条路只通向疗养中心。” “往上走吗?” 千织不知何时下了车,紧跟在我身后。 “没错,你往后看,看到那里没?”老人指向我身后、夕阳缓缓下沉的方向。 我向后转了一百八十度,千织也跟着小碎步地转了个半圆,与我面向同一个方向。 那时映在我眼里的景象,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才贴切。不只是我,连千织也目不转睛地凝望那片光景,这或许能多少说明我所感受到的那种深具压倒性的庄严。 山顶的棱线有些微的起伏,山与山的交界虽因光线而眩眼迷蒙,却仍清楚地区分出红与黑的领域,令人觉得此时的夕阳比平时要红艳、强而有力——但这样顶多只有一股怀念的感觉掠过胸口,还不至于如此震撼心灵。 右边角落有一个四方形的黑影,我心想,那应该就是疗养中心吧!视线再上移至山棱线上,发现在四方形黑影对面有另一个更小的黑影。两者的高度并没有太大差别,只是后者更为细长,笔直的轮廓很容易会被错认为树木。 ——有什么从那细长的黑影中出来了,我不禁凝神细看。 一开始因为太小,所以看不出来,后来才发现那是人影。那些人排成一列,缓缓地从细长建筑物中走出,往较大的建筑物前进。没有人用跑的,每个人几乎都以同样的速度,安静、徐缓地前行。剪影似的行列深深地刻划在作为背景的赤红天空,突出于黑色山棱线上的人影仿佛一群朝圣者,静静移动的姿态加深了本就深刻的印象。 直到那些人影全进了大建筑物后,我与千织仍一动也不动地注视那个方向。夕阳开始被急远扬起的黑暗吞蚀,但那仿佛朝圣者似的行列有如残影,仍停留在我的视网膜上不会消失。 “喂,你没事吧?” 身边突然传出老人的声音,回头一看,他正一脸怪异地注视我。 “啊!没事,没事,只是觉得空气真好,夕阳也很美。不好意思,发呆了好久。这么美的夕阳还是第一次看到,对不对啊,千织?”我若无其事地对仍在凝视山棱方向的千织说。 “嗯,好美!”千织用我不会听过的低沉嗓音喃喃说,声音里夹杂了静静的兴奋。 “快走吧!小心点。” 看着丢下这句话的老人消失了身影后,我催促千织快点回到车上,打档,踩下油门。只是一眨眼,车子开出时,周遭已融入一片黑暗。身边传来千织轻轻的吐息声。 ——之后没多久,我立刻知道,那列行进队伍其实是一群求助者。 第一节 那是一栋多窗的建筑物。面向我们这头的是走廊,走廊上的窗子全没有窗帘遮蔽。窗内射出的灯光让我可以清楚看见停车场上划好的白色停车线。停好车子后,从后车厢取出我和千织的盥洗用具与换洗衣物。 入口处约莫三间屋子的宽度,装设的是玻璃自动门。千织跃到绿色脚垫上后,“叮咚”一声自动门便打开了。玄关的水泥地非常宽阔,地板上贴着磁砖,两端铺着条状木板,左右两侧墙壁摆放着颇有历史的木制鞋柜,上面杂放着男女用鞋如球鞋、皮鞋与高跟鞋。雪靴与草鞋也排成一排,在这些鞋中间有几双朝着门外摆放的茶褐色室内拖鞋,拖鞋上印有疗养中心的白色字样。 “对不起,有人在吗?”我站在玄关的水泥地上,朝着走廊深处大喊。 前方有一个像服务台的地方,但已拉上帘子似乎没有人在那里。天花板上平均间隔地配履着日光灯,空气里弥漫着亚麻油布的气味,除了沉闷空洞的回响外,不见任何人影。 我又喊了一声,才远远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马上来,随后又响起劈里啪啦的拖鞋声,走廊尽头出现了一个人影。一个伶俐的白色身影小跑步前来,像是扔下手中正忙的事情,一副匆忙的模样,走近后才发觉到她身上穿着类似厨师服的白衣。 “你是如月先生吧!对不起,让你久等丁。” 爽朗的口吻让我不禁有些迷惑。 “不会,我们也才刚到。” “那就好,我正在准备晚餐,嗯,那现在——”她用右手食指轻触太阳穴,想一下说,“好吧!先跟我来,那边的拖鞋可以随便穿。”她那绑着橡皮筋的袖口露出一双纤细的手腕,她打开前面一扇门,走进去按开了电灯,招呼我们入内,“请在这里稍等一下,我去叫藤本先生。”这间房间布置得像会客室,里面有几张茶褐色沙发和一张同色调的茶几。 “那个——”我想对准备离去的她道声谢。 “什么事?”她忽然转身,又用手指揉了揉太阳穴,一副瞬间了悟的表情说,“啊!我是岩村——岩村真理子。这位是千织吧!” 现在想想还具有些不可思议,千织那时居然没有躲在我背后。只是微噘着嘴,以困惑奇异的眼神定定凝视她。 “你好!我是如月敬辅,初次见面请多指教。她是千织,非常谢谢你邀请她来演奏。”我不自觉地学她说出全名。 “我知道你的事。”她蹙了一下眉头,随后垂下眼睛,一瞬间随即又换上笑脸,“总之,非常欢迎你们远道而来,也请你多多指教。” 说完这句显得格外有元气的话后,真理子伸出右手,我有些疑惑,但还是伸出了手,她握住并用力上下晃动,然后又向千织伸出右手,“千织,也请你多指教!” 千织怯生生地不知所措,但仍有礼地向前跨了一步伸出手,然后愣愣地看看真理子,又接着将视线转向我,我朝她轻轻点头后,千织又再度转向真理子,然后握着她的手大力摇晃。 “千织要稍等一下喔,有位圆滚滚的叔叔很快就会来了。” 真理子说得一点都没错,藤本先生的身材果真圆滚滚的,看起来就是个温和的人。他与我握了握手,而千织还是逃到我背后躲起来。 “路途遥远,还让你们特地前来,真不好意思。对外只有一条路,应该很容易找吧!” “是啊!”我点点头,顺便告诉他,自己将下面的建筑物误认为疗养中心。 “那里是研究所本部,信封上那个名称冗长的机构就是那里。虽说是医院,其实和普通医院有些不同。主要是从事研究,和接受部分一般脑外科或神经内科无法照料的病患。” 原来如此,难怪那位老人家一直在谈论门诊的事,我点点头坐下,千织随即硬要将头钻到我背后,打算让自己在藤本先生的眼前消失,这一直都是她在初次见面者面前会有的反应,她的脑袋除了弹钢琴,其余一定都是这样的反应。 “这个研究所无论设备或工作人员,都是集合国内最优秀的人才,预算也颇为充裕,连运送急症患者的直升机都有。” 我不由得发出赞叹。 这时,真理子已经换下厨师服回来,身上穿了一件淡奶油色的衬衫搭配一条深蓝色裙子,给人的印象为之一变,而且看来年纪与我差不多。她手里拿着装有四个茶杯的托盘,“又在自卖自夸了,事情哪有这么单纯。” 真理子的口气一点也不像挖苦,十分活泼。她将茶端给大家,剩下的一杯就放到茶几旁,然后从房间角落搬来一张铁折椅,面向我们坐下,我们现在的位置就呈现一个亡字型,千织则坐在我和真理子之间的茶几桌角。 塞在我背后的头忽然不见了。转头一看,原来真理子正对着千织挥手,千织也对着她挥手。千织像突然想到什么似地往前伸出了手,再次要求和她握手,真理子也伸出手与她对握,千织开心得不停上下摇晃着手。 “开车来,很累吧!”千织握着的手没放,却点点头对真理子的话表示赞同。 “其实是我希望千织能来这里弹琴给大家听。先前,新闻曾小篇幅刊载你们两人的记事,读过后,我就一直很想邀请你们前来,这次终于可以实现。正式申请方面,则是委托藤本和你们联系。” 很久以前,我们的确曾接受过采访——智障儿钢琴演奏家前往老人院慰问演奏的记事。刚开始,我认为让大众广泛知道千织的事或许是件好事,但当天记者却不断追间断指事件,让我非常不高兴,于是此后便不再接受任何采访。 藤本说,除了正式申请,其他所有的事全由真理子一手包办。他笑着点头说话的模样,让人觉得他们两人就像精明干练的女儿和一派轻松悠闲的父亲。我推测藤本先生大概比我母亲大了十岁左右! “因为是用电话和你联系,我想有些细节藤本可能没详细跟你说,我们这里就如同信封上的名称,是附属于医院的研究所,可算是一家医疗机构!像是某种实验医院,不过并不是正式的诊所或医院,也没有正式聘请的医师、护士或复健理疗师。” 真理子的用词和语气轻快、活泼,我回应地点点头。 她又接着说,“内容有些长,没关系吗?” 我回答,“没关系,请继续说。” 她似乎有眼睛直视对方的说话习惯,而我在不久后便得知她会养成这个习惯的原因。 “这里可算非医院的医院,一般医院受限于社会健保制度对高龄化或其他各式问题几乎是遮遮掩掩的,让人简直无法忍受,这类事情,您应该有所耳闻。受到这种不正常的冲击影响,我认为必须设置一处像这里一样的地方。 “简单地说,就是医院如果让病患长期住院,在经营方面会受到压迫,而医疗制度便会有所变化。的确,一部分像骨折或内脏疾病等患者,只要接受医师适切的治疗便可回家自行疗养,这样的病患也不在少数。但为了减轻健保负担,院方当然希望病患尽可能提早出院回家疗养。在这种类似奖励的意味下,对于长期住院治疗的病患所支付的健保费用便会慢慢降低减少。 “当然病患住院时间的长短,对医师、护士或医院组织的所有人事费用都会有所变化,这么一来,医院的经营者就更不愿意接受长期住院的病患了。但以现实状况来说,某些病患在恢复健康之前必须长期住院疗养,而恢复的时间并不是我们所能预期。而这些处境艰难的病患便成为现今一个严重的问题。尤其是脑疾病患,这里几乎是为这些人设置的。” 听到这里,我原本注视她的视线也不禁稍微退缩了些,我对面的藤本先生轻叹了一口气。 “特别是那种不管手术成功与否,身体却留下某些机能障碍的患者是最麻烦的了。从饮食到身旁琐事的处理,连散步都得有人陪在身边,更悲惨的是连翻身都无法自行处理,像这样的事若让一家四口的家庭来支撑就太过勉强,如果没有痊愈的希望就更可怜了,周围的人会先受不了。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不由得将视线转向千织。 她可以自己去厕所,虽然笨手笨脚,但端菜这种小事没什么问题。只是对我们来说,的确是个大包袱。不难想像,对方所说的辛苦,应该比我所认知的还要辛苦! 当时千织目不转睛地盯着真理子,就和当初第一次见到白石医师一样。 “这里是一间背负离奇宿命的医疗机构,表面上无法与医院分离,但实际上经营主体并非国家——底下的医院就是国家出资设立的。我也不知道经营这个名词适不适用,但这里的预算与年终营收结算都是与医院分开,个别审计。听起来似乎像只取好处的体制,虽然就某种层面来说是事实,但并非全然如此。 “首先,若有任何紧急事件发生,底下医院的工作人员就会帮我们紧急处置,因为这里非常偏僻,几乎所有的医师都住在后面的宿舍里,有小孩的人会因小孩上学的缘故而单身住在这里,其余都是夫妻一起搬到此处。也就是说,这个疗养中心和医院病房完全不同,所有的病患都住单人房,而且房间的布置也没有病房的样子。我们提供三坪及一坪半两间房间让患者使用,很像国民住宅,只有厕所是每间房间都有设置,其他像盥洗设备与澡堂,还有餐厅都是共用的。此外还有聊天室、娱乐中心和复健中心等设备。 “会如此设计是为患者的家属设想,如果家属想和病人一同住在这里,也可以。对夫妻来说,两间房间就足够使用了,如果小孩前来探视照料病患,晚上也可以睡在一坪半的房间里。但实际卜单独住院的例子极少,因为费用非常高,不是一般家庭所能轻松支付。但这里的环境——该怎说才好,或许可说是对病患有很大的助益,成果都超出大家的预期,而人员的互动用互助来形容或许更贴切。 “起初,工作人员主要是负责整理这里的环境,如餐饮的调制、共用场地的清扫,或全体一起计划娱乐中心的企画案与实行等等,当然单独住院病患的琐事是由我们负责,复健的陪同与排泄物也由我们善后。因此,我们和病患家属之间有一条很明确的区隔线。工作人员管辖所有的设施与单身患者,家属们则分担自己的身内事物等。刚开始,与病患及家属的交流有一阵子不怎么理想,但后来逐渐改变,长期共同生活在这拮据狭窄的空间,慢慢地连空气都开始有了变化。 “起初是从病患与家属之间开始连带发生的,那时,正巧有一位病患的妻子因为过劳加上感冒而病倒,但她并非到底下的医院就医,而足前往国道附近一家综合医院,并在那里住院。也因这个契机才有了后续的发展,大家都知道一个人若三百六十五天都在照顾别人,自己也会吃不消,因为了解彼此都很辛苦,因此当工作人员帮忙处理那位病患的琐事时,偶尔也会拜托隔壁的人帮忙陪同散步,那段期间用餐后的碗盘清洗也是其他家属帮忙的——刚开始大家都在各自做得到的范围内互相帮忙,但慢慢地,在我们没意识到的情况下——譬如家属生病时,请他人帮忙陪病人散步,或顺手连其他人的衣服也一起洗等等的互助——家属之间开始有了交流。 “之后,连洗澡都自然而然有人轮班帮忙。最令人感动的是,没有人提议,但原本零零落落用餐的人居然不约而同变成一起用餐。我们这群人开始在这里创造一个小型的共同生活体。如果说,设计这个体系的人连这点都已事先预料到,那真是太了不起了。” 真理子兴奋得双眼闪闪发亮,千织的眼睛紧盯着她,一旁的藤本先生则抱着胳膊闭目倾听。真理子开朗的声音持续响着。 “我是这么想的,小型社会就像核心家族,一般都是很轻松的,但这种小型组织一旦发生事情,却软弱不堪一击。假设一个人病倒了,家族可能就无法维持所谓的社会性。如果以三角形或四角形为例,折了一角这个图形也就无法成立。也就是说,这里正是一群一朋坏了一角的家族们所集合构成的团体,所以会彼此互补,形成一个更大的家族。当然不是这样就能支撑所有的事物,夫妻俩如果没有足够的存款,非单身入住的花费也是相当惊人的。如此一来,经济上的负担自然就必须由其他没有一起生活的家人承担,因为住在一起就无法工作,我认为也因为这些眼睛看不到的努力,才能支撑他们继续住在这里疗养! “底下的医院也是一样,这里的确得到了各方的帮助与守护才能组成一个小型社会。所以刚刚我才会说,哪有那么单纯,这里的财务其实也十分吃紧,这些问题藤本就比较了解,如果有兴趣可以请教藤本。我只能说,我们的条件非常恶劣,如果只是包吃包住的工作,照理说应该不会花到什么钱,但在这里却连存点钱都没办法。这里原则上每周工作五天,但若有需要就得工作二十四小时乘上整整七天,我们就好像是为了这个设施而存在,相对的报酬却非常微薄。” 咳哼——藤本先生咳了一声,真理子睨了他一眼。 “说真的,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因为人事费用根本无法周转,而从病患处收取的大半费用也必须支付建筑物或投资设备的借款与利息。如不减轻支出费用以维持现行的收入,即使再努力三十年也无法还清贷款。我头脑不好,刚听到这个解释时,还回问说:‘那三十年后不就要烧掉这里?’后来还因此被藤本先生耻笑了好久。 “不过我们这些工作人员都认为无所谓,大家会这么想肯定有各自的理由,但我们彼此很少谈论这件事,也因为有我们这种傻子才有办法继续下去。吃不消的人马上就离职,这也不能怪他们,因为待在这里真的非常辛苦。 “不过,也只有刚开始的时候辛苦,这所疗养中心就像我说的,人与人之间慢慢有了交流后就开始改变,随着这些改变,该说疗养中心充满元气,还是说被激起了勇气比较好?这里的病患以前都能自理自己的事,但现在却必须依赖他人的帮助,所以大家脸上总会表现出气自己无用与不好意思麻烦别人的表情。可是当自己很快乐、很感谢别人帮忙时,也会直接表现出来。虽然我会觉得他们很可怜,也很同情他们,但像这种无法以言语表达的感情,会在这种时候让我有所动摇。这种感觉很难说明。”说到这里,真理子突然抬头,“哎呀,已经这么晚了。”她一个人独自酒滔不绝地说了三十分钟以上的话,“我这个人也员是的,本来只打算打声招呼,结果居然罗哩罗唆了一大堆!” “哪里的话,你不是一直都这样吗?”藤本先生忍不住在一旁插嘴吐槽。 “哎呀,别这样说我嘛!不过,我觉得能在这种地方听到千织的演奏真是再适合不过了。当然不只是病患,连照顾病患的家属与工作人员也都过着不怎么快乐的生活。由衷感谢你能接受我们的邀请。对了,如月,你们吃过晚餐了吗?如果还没有,要不要和大家一起用餐呢?” 从中午吃过义大利面后,就没再进食了,我决定不客气地接受邀请,事实上我也知道根本找不到餐厅用餐,但在我还未开口前,千织已经先开口答应了,“嗯,好。” 真理子起身,脸上露出温柔的笑容说,“那么行李先暂时放这里,请跟我来吧!”我们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第二节 我原以为餐厅应该是小巧方正的,但疗养院的餐厅却有饭店宴会场地,只是稍窄了些,有六排长桌子,每张桌子的间隔都相当宽,单边还有一整排可坐约十人左右的椅子。 “真宽敞!”听我这么一说,藤本先生立刻解释,因为考量轮椅进出的空间才会如此设计。 “还有空位,大部分的病患都已用过餐回房间了,一开始都是一起用餐,但吃饭速度不同,所以先吃完的人就先回房间。”真理子将身子趴到厨房的银色柜台上,往厨房的后头大喊,“荻原!还要两人份的餐点,麻烦你了。” “了解。”一个男子的声音回答,又问道,“你和藤本先生的餐点要不要加热。” 她望了藤本先生一眼后回答,“不必了,没关系。” 真理子站在餐台前等候餐点,我们则跟着藤本回到座位,正在用餐的人几乎都是两人一组,我猜大概是病患和家人,以上了年纪的中年夫妇居多,而且男女各占一半。其中有妻子以餐巾帮丈夫擦拭嘴角、也有人以汤匙将弄碎的马铃薯喂食嘴巴半开的伴侣。介于我和千织中间年龄层的患者非常少,大部分都是看来像母亲的人陪在身边,他们自己则笨拙地拿着汤匙用餐。 坐在前面的两人用完餐正起身准备离去,正确一点地说,起身的是母亲,坐在轮椅上的是一位约二十多岁的青年,身穿红色运动服、身体不自然地往旁倾斜,藤本先生走到餐桌尾侧,好让轮椅通过,我也跟着让路。 青年的母亲将轮椅转向,将两人的餐具收叠起来,青年将手伸出,头颈仍维持倾斜的状态。 他母亲问:“你要拿?” 青年的下颚稍动了一下,从喉咙里发出啊——啊——的声音。她将餐具放在儿子手上,然后转身推轮椅,嘴里还说着“对不起!谢谢!”然后点着头从我们的身旁经过。千织表情严肃地目送两母子离去的背影。 “自己能力所及的事就自己做,大家都有这样的共识。”藤本先生请我坐下,我对面两个位子已经放着两份以布巾盖住的餐点。 “你们两位的餐点,真理子等一会儿就拿过来了,请稍等一下。” “啊!谢谢。”我尴尬地回答,视线很自然地投向厨房的方向,真理子正好拿着托盘往这里走来。 “坂上先生,吃饱了吗?山原,你看起来精神挺好的。”真理子爽朗地和擦身而过的人打招呼,走近后,她将两份餐点放在我和千织面前,转身走回藤本的身旁坐下,“让你们久等了。” 托盘上放着马铃薯炖牛肉和像以豌豆煮成的绿色浓汤,两道菜都盛放在深盘里还冒着热气,其他还有炸虾、马铃薯沙拉、水煮蛋、一小碟海带丝煮大豆,以及汤匙和叉子。此外,每张餐桌上还放着以大盘子盛装的几种不同腌菜。 “啊,惨了,忘了拿饭。”站着帮大家分配筷子——不是免洗筷,而是朱漆筷子——的真理子突然惊叫。 藤本苦笑着起身说道,“没关系,我去拿。” “对不起!”真理子拿着筷子拱起手拜托藤本后,坐回椅子上,“真不好意思,好丢脸。”她嘴里虽如此说,脸上只是有些羞赧,丝毫没有沮丧的神情,“白饭马上就来了,先喝点汤吧!千织有没有不喜欢吃的东西?” 早就拿好汤匙准备吃饭的千织,暂停手上的动作望着我,然后大大地摇了摇头。 “今天的菜色应该没有她特别不喜欢的食物!” “若是这样就太好了。吃饭是维持身体健康的基本需要,尤其是正在发育的小孩,必须摄取各种食物才行。反正吞下肚就都一样了,所以即使有讨厌的食物也尽量吃。千织懂不懂?” 这时,藤本回来了。 “开动吧!”我和千织异口同声。 真理子喝了一口汤,将汤含在嘴里转了转后偏着头说,“藤本,你不觉得盐巴不太够,汤应该再咸一点会比较好喝吧!” “是吗?我觉得刚刚好。大家对荻原的调味似乎没什么不满意的,我们觉得这样刚刚好。大概是你比较年轻,而且老是满身大汗!” “是吗?”真理子边说边拿起桌上的盐巴洒入汤里,接着又问我,“炖牛肉的味道如何?” “喔,我正要吃。”我正好用筷子夹着马铃薯往嘴里送。 “啊!对不起。除了咸淡,其他还吃得惯吗?” 我咬了一口对切的马铃薯点点头。 “那就太好了!这里的菜色大多是根菜类,比较耐放,像洋葱或红萝卜之类的。所以,不论怎么煮怎么变化,都还是那几种食材,不过,这里的牛肉很好吃,虽不是好吃到下巴会掉下来的程度,但是直接向当地牧场购买的国产牛,遗憾的是必须冷冻保存,这点就请你睁只眼闭只眼别太挑剔。” 也不知千织听不听得懂,只见她“嗯”了一声,又用叉子叉住一块牛肉送进嘴里。 “不过,这里的海鲜料理味道都比较咸,这个炸虾当然也是冷冻食品,其中海带的保存期限倒是比较长,而以贝类烹煮的味噌汤就很难喝到,鱼类也只能以鱼干代替。因为如果依照人数烤鱼得花不少时间,所以也是久久才能吃到一次。其实,海鲜类食物含有肉类与蔬菜类所没有的矿物质,应该多吃一点对身体比较好!老实说,我好想吃生鱼片。藤本先生,有没有可能让我们吃鲔鱼生鱼片。” “我问问看好了。如果有厂商肯在我们的预算内出货,当然也可以让大家吃!” “藤本先生,难道你都不会想吃生鱼片吗?还有鲜嫩甜美的甜虾、清脆爽口的海螺,我好想吃喔!” “甜虾大概不可能。所以我说,你干脆休个假去好好大吃一顿不就好了?” “我知道,可是如果这里能吃到甜虾,对我来说可是件大事。虽然想吃的只有我一个人。” 我帮搞不定红萝卜的千织按住盘子,耳朵里听着他们的对话,他们之间的对话几乎都是真理子说而藤本同答,听着听着,我私自下了结论——她真是个爱说话的女生。在盘子快见底时,我突然想起今天在底下医院抬头往上看到的队伍,虽然我知道那些人应该是病患,但还是想确认,于是开口询问。 “喔,那是傍晚的例行散步,大家散步到教堂再走回来。”真理子说。 “第十七会议室。”藤本先生忍不住纠正。 “那栋细长的建筑物是教堂吗?”我讶异地问。 “嗯,如果要解释又会变成无趣的内容,你想听吗?藤本先生,我说了应该也无妨吧?”真理子瞥了藤本先生一眼后开口。 藤本先生没辄地点头同意后,真理子便继续往下说,“这里原是教会和牧场,明治年间开始进行医院兴建计划,还从国外招聘外国技师来指导。据说是那位外国技师选择这里为医院兴建地点。那位外国技师好像是个怪人,但到底是真怪或假怪已不可考了。反正他就住在这里,而且听说他还向附近居民讨教畜牧养殖的技术。 “那位外国人是虔诚的天主教徒,因此就在这里盖了教堂,现在那栋教堂可说是颇具历史的建筑物,原本要拆掉,但目前由疗养中心使用。不过,接下来的内容可就又复杂又可笑了,疗养中心的资产其实只限于这栋建筑物与周边的庭院,剩下的全是研究所的资产,当然也包括那栋建筑物在内,但国立设施又有规定不可拥有特定的宗教设备,为避免麻烦,就将那栋建筑物编列为第十七会议室。可是,这里除了藤本先生,没有人会这么称呼它,大家都叫它教堂,因为无论怎么看都像教堂。大家也都经常使用教堂,而且很不可思议,只要进到里面,心情就会很平静。” “也就是说——” “没错。正确来说,旧教堂就是现在的第十七会议室,明天的演奏会就是在那里举行。”真理子说完,爽朗地大笑,还朝着藤本先生吐了吐舌头,他也只能苦笑以对。 “所以,早上和傍晚的例行散步,也就成为病患们的主要运动之一,在这两个时段的例行运动,我们希望走得动的人能尽量参与。散步其实也有医学根据,你听过生理时钟这个名词吗?就是在固定的时间醒来、固定的时间睡着。很多人都说生理时钟是习惯造成的,但据最近生物学家研究显示,这些都是因为遗传基因所致,像荷尔蒙分泌或交感神经与副交感神经的交互作用,都是与习惯无关,而是随肉体的时间作息来运作。 “但生理时钟的周期并非二十四小时,据说是稍长一点为二十五小时。如果放任不理,实际的时间就会慢慢发生偏移,生活习惯也会因此紊乱,这些知识员想让年轻时的我也听一听!不过生理时钟有个惊人之处,那就是重新设定的自动装置。而且,不可思议的是,这个效力只限于日出至日落前的光线。至于科学上的根据我就不太了解了。 “我从学校毕业后,有一阵子住在农家。当时每天和太阳一起起床,一整天也几乎都沐浴在阳光下。结果,学生时代一直困扰我的生理问魈居然都好了,生理期不但很顺畅,而且每个月都没有紊乱过,很不简单吧!但停止那样的生活后,又开始出现小麻烦,不过,我在这里学到相关的知识——就是和大家一起散步,之后就再也没出现生理期紊乱的现象。好了,不谈这件事,只是我觉得阳光真的拥有不容忽视的力量。 “如月,我想你应该很少晒太阳,你的脸色看起来就很苍白、很不健康,你也可以试试,因为生理时钟原本就很容易发生偏栘,尤其是这里的病患因为脑部发育不良,生理时钟更容易紊乱,为了矫正这些现象,所以才鼓励大家早晚散步。时间是有点早,不过如果如月先生愿意,也可以一起共襄盛举,一起去散步吧!” 当场拒绝未免有些失礼,我只好勉强问道,“几点钟?” “以现在的季节来说,应该是一年中最早的时间——四点半。感觉很棒,我认为现在这个季节是早上最清爽的季节!” 我正打算礼貌地推辞时,千织却摇着吃了一半的炸虾,率先回答:“嗯,好。” “那明早去叫你们。”真理子瞧了我一眼,忍不住闷笑。 “真理子,你是护士吧?不然就是医生罗?”我将在会客室里一直放心里的疑惑问出口。但真理子与藤本的反应却完全超乎我的想像。 “什么?我吗?”真理子忍不住大笑,一旁的藤本也抱着肚子,一副笑不可抑的样子。我感觉像被人耍弄般,不由得露出怪异的脸色。 “啊,对不起,谁叫你突然这么说。其实我拥有的是营养师执照,还有前阵子好不容易才考取的调理师执照。” “可是,你怎么对人体组织那么了解,害我以为——” “那全都是现买现卖,我是在关公门前耍大刀,别看藤本这副模样,他可也是个能说善道的人。” “唉!真是被你打败了。” “我现在的这些知识全是别人教我的,因为想向病患仔细说明所以才努力学习。因为能说出一番道理,比光叫别人依指示行事还具说服力。如果能向对方解释原因,对方一定会心甘情愿地做,不是这样吗?对了,我刚刚说过这里并没有正式的医师?其实,教我这么多知识的人是——” 这时,千织突然大喊,“我吃饱了。” 虽然吃得杯盘狼借,不过几乎全吃光了。 “真难得!”我摸摸千织的头说。 千织露出得意的表情看了桌子一眼,随后,“啊”了一声,用拿着叉子的左手很顺手地指着真理子的盘子,在马铃薯沙拉旁的水煮蛋整颗都挪至一旁没吃。 “啊,被发现了!可是,姐姐可以不必吃,因为姐姐已经长大了!”真理子笑着用手指将下眼睑往下拉,向千织扮了个鬼脸。 千织一副不服气的模样看着我,我也只能苦笑以对。 “虽然这些菜单是我拟的,但我只有鸡蛋不吃。其实只要不吃过量,鸡蛋是一种对身体很好的食物,因为一颗鸡蛋就可以摄取到所有的基本营养,我在二十岁前是敢吃鸡蛋的,但在农家工作时,因为看到鸡蛋孵成小鸡后我就不吃鸡蛋了,从那之后,只要看到鸡蛋就会想起小鸡,所以不敢吃。后来曾和仓野医师提过这件事,仓野医师说这种心理现象是有的,不过大部分都是因为小时候的经验,看到小鸡死掉后的所引起的一种精神创伤。我问他,那我不就和小鬼没两样?他所露出的表情就和现在你的表情一样。”真理子呼了一口气,“所以拜托,请饶过我。”她双手合十地对千织说。 真是个奇特的女人——正当这么想时,视线不经意地与藤本碰个正着。 “对了,忘了说,那位仓野医师是我的老师,是这里唯一一位医生。他以前是在底下研究所工作的——藤本先生,我可以说吗?” 藤本先生重新䝼了我一眼后,以平稳的口气说,“嗯,大概会见到面,先了解一下可能比较好!” 真理子点点头继续说:“其实,仓野医师的太太是这里的病患。所以他也和其他家属一样住在太太的房里。不过,仓野太太的情况很严重,这么说好了,就是所谓的植物人。” 正当真理子说话之际,千织突然放下叉子发出匡啷的声响,残响消失后,一瞬间餐桌上的气氛几近尴尬的沉默蔓延开来,只有千织露出怪异的表情,不断来回扫视我们的脸。 “原本,这里是不接受这样的病患。仓野太太的情况就只是为维持生命,而进行灌食、注射营养针剂或点滴等医疗处置。但这里原则上不提供这些设备。但仓野医师对这里的病患都非常尽心诊治,因此我们一致认为,若仓野医师想这么做就让他去做,我们决定默许此事,藤本也说没关系,而且仓野太太的点滴或注射等事,全由仓野医师一手包办,不假他人之手。 “他会继续在研究所工作,是为了能就近照顾仓野太太。但底下的住院设备并不完备,仪器数量太少,住院时间也只有手术后的观察期,再加上护士的人手不足,要进行手术或有紧急病患时,也必须请其他医院的医师支援。考虑到这些问题,仓野医师只好做出这样的决定。这种情况已经有两年了,对不对?” 一旁被询问的藤本先生缓缓地点了点头。 “其实,仓野医师和我以及藤本一样,都是一开始就入住这里的人。而仓野太太会变成植物人,也是因为来探望仓野医师,没想到回家途中竟发生交通事故,当时这里的道路还没有护栏,仓野太太一不小心竟整部车摔落谷底,再加上很少有其他车辆经过,被发现时已为时已晚,由于脑部缺氧——唉,现在说这些也于事无补,不过当时若能提早一个小时进行处置,或有另一辆车提早经过,或许仓野医师也不至于会那么自责了,他一定是想到——如果当初也接太太一起住或是不在这里工作,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我想,仓野医师应该是这样一直活在自责里。 “当然,他一定不会说出口。但有时我会想,任何人的命运都无法由别人承担,不是吗?哎呀,怎么变成这个话题。反正,这里没有正式的医师,就是这么一回事。不过这里也有某些事情是不可随便处理的,所以大家都很感谢仓野医师的帮忙,像这样的人不只有仓野医师,另外还有三位病患的女儿也拥有护士资格,她们并没有在这里工作,但却和我们一起照料所有的病患。在这里也有人为了自己的太太苦读理学疗法而取得正式资格,都已是六十几岁的人了,每天夜里还认真读那么厚的专书,现在还为这里的病患的复健建立课程计划中心。我们怎么也比不上人家,所以才想要更认真努力,而且这种干劲还真可怕,会传染周遭的人,带动大家一起努力,你懂我的意思吧!” 我想,最根本的原因应该和我当初为了千织而钻研专书的心情一样吧,我理解地点点头,但我知道,那是一种我根本无法相比的强烈爆发力,让我感到自己真是不如人。 “所以我觉得这里是个很棒的地方,虽然每天的工作很辛苦,但我一定能坚持到底,我一直都是这样告诉自己——你一定没问题。如果无法相信自己的能力、无法激励自己,我会觉得自己很可悲。哎呀,说人人到。未来,这里、在这里。” 我往真理子挥手的方向望去,一位穿着粉红排扣衬衫、约莫二十出头的女孩,正往这边挥手走来。 “真理子姐,原来你在这里,难怪用餐时一直没看见你,还在想你怎么了。” “对不起,因为有客人,我为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长谷川未来。她是我刚刚说的其中一位护士。未来,这位是如月先生和千织,也就是明天要演奏钢琴的人。” “喔,你们好,我是长谷川。请多多指教。” 未来伸出手越过桌面与我握手,我起身与她握手,随后将躲在我身后的千织硬拉出来,强迫她与未来握手。但很不可思议,千织一接触到未来的手后,原本绷得硬邦邦的身体整个松懈了,从我压着她的肩膀可以很明显地感受到。 “你爸爸还好吧?” “心情不太好,连我陪在身边都还是一副很不高兴的模样,快累死我了。刚才嚷着要睡觉,叫我走开让他清静清静。所以我才来找你,看你能不能跟他说些笑话,让他心情好一点。” “唉,你就是这样乱说话,你爸年纪那么大了,你也不会体谅他一下。” “哇,好凶。”坐在真理子身旁的未来,呵呵呵的笑声背后,脸色却有些沉重。 真理子似乎也察觉了,边笑边蹙起眉头。 “我也很无奈,我知道他焦躁生气、想到外头走走的心情。”未来垂下双眼喃喃说道。 “不过这两、三个星期以来,你爸爸的心情不是很不错吗?” “是啊,很好。但我早就知道他会这样了。”她将手肘往后拉直,无奈地大喊,“说到这里,真理子姐,水谷先生今天有好好吃晚餐吗?” “啊——抱歉,我今天没去看,等会儿我问问其他的人。” “嗯,没关系,不必太在意,大概只是小感冒!真拿他没办法,得和仓野医师商量一下,是不是该停了他的药比较好?” 语毕,未来忽然将视线转往这边,看着正在注视她的千织,“嗨!”她向千织招了招手。过了半晌,千织也笨拙地学她招手,而且眼神也开始有些放松。 “千织,姐姐明天很期待要听你弹钢琴。” “姐姐?” “是啊,我是未来姐姐。” “可是——姐姐。”千织用手指了指真理子。 她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刚刚说话时,真理子也自称自己是姐姐。在这之前,千织身旁从没有人这么称呼自己。 “她大概是把姐姐和真理子弄混了吧!”我说出这个想法后。 “真理子姐,看来我们非得有人当阿姨不可了。”未来大笑说。 “什么?你的意思是要我订正自己是阿姨吗?” “当然,你的年纪比我大。” “这是两码子事,唉,真是的!千织,我们两个都是姐姐。我是真理子姐姐,而那个傲慢的则是未来姐姐。” 千织偏着头,嘴里复诵着真理子姐姐、傲慢的…… 真理子和未来四目相觑,不禁笑出声。 未来说:“哈哈,说得真妙,千织说你是傲慢的真理子小姐。藤本先生不也这么想吗?你是不是也觉得说得太好了?” “我绝不会这么说的——” “当然,他要敢这么说,我决不轻易饶他。”虽然真理子表现出气呼呼的模样,但她和藤本先生也很高兴能看到未来脸上出现笑容。 “明天可以点乐曲演奏给我们听吗?”未来左右来回看着我和千织的脸。 我只好对她再解释一次有关曲目的问题。 “原来如此,那真不可思议!”未来点点头喃喃地说,“原来是这样,其实我很想听《小狗圆舞曲》。我小时候学过钢琴,那是我最喜欢的乐曲。每当右手弹那首曲子时,总觉得心情很好。就像这样,一直弹到最上面然后又弹回来,全部都弹对的话我就会很高兴。而且每次听这首曲子时,你不觉得真的就好像有一群小狗在那里跑来跑去吗?两只小狗玩在一起,跑到这头又跑到那头,玩累了就睡着了。有时玩到一半还会发起脾气,将自己棉花糖似的圆呼呼前脚跨到同伴身上,最后又合好地玩在一起。” 她所想表达的意思我能理解,我在练习这首曲子时又是几岁呢?想想,以前钢琴老师教过,但现在会不会弹就不知道了,正想着时,千织突然开口,“小狗?” “对啊!《小狗圆舞曲》。”未来回应道。 于是千织从鼻子发出嗯的一声,然后双臂环抱在胸前。 “但至少还能弹钢琴,虽然多少有点——不过光是身体可以照自己的意志活动,就已经差很多了——” “未来!”藤本先生立刻制止她。 未来倏地起身,尴尬地搔搔头后,深深地鞠了一个躬,“对不起!我太失礼了。” “没关系,你不必那么客气。” 听我这么一说,她抬起头来。 “不,是我太没耐心、太急躁了,真的很对不起。” “不要这样说,总之请先坐下来。” “好,就这样,未来,你就坐卜来吧。你看,如月先生都急得站起来了。” “唉,如月,我也为未来讲话失礼跟你道歉,非常对不起。那么,未来,你先去泡个澡让自己清爽一下吧!对了,如月,你们有什么打算吗?也差不多该带你们去今晚休息的房间了,你们现在应该也想要好好洗个澡吧?” 长时间开车让我觉得浑身脏兮兮的,于是我点点头。转头看了千织一眼,她似乎完全没感觉到刚刚的事,还是环抱着胳膊不知在想什么。 “其实,这里最棒的地方就是澡堂,我还可以很自豪地告诉你,是从泉源直接接过来的温泉喔,因为有温泉涌出,所以当初才会特意选在那里盖澡堂,我真的非常佩服当初设计的人!这里有一个大澡堂,里面有一个很大的浴池,还有步行用的水槽、超音波和喷射水流的浴池。也有特别为无法自行起身的人设计的浴池,如月先生如果有兴趣可以去参观一下。另外,这里是男女混浴,只要有穿泳衣就OK。啊,千织一定没带泳衣来,这下可糟了。” “非常谢谢你,不过如果有像家里的小浴室也可以,千织昨天没洗澡,所以今天一定得洗澡才行。” “可是很抱歉,小型澡堂都是女性专用的,未来,田上先生家的女儿已经回家了吗?” “嗯,因为连休只露个脸就离开了。” “那就麻烦了。” “这里个子最小的应该是我,不过我的衣服对她来说,一定还是太大。” “是啊,那怎么办?” “没泳衣没关系,就让她这样去洗澡,她应该也不会介意。”我从中插进她们的对话。 真理子睁大眼睛瞪着我,“不行,虽然她没说,但说不定她很在意,如果只有如月先生,她或许还不觉得怎么样,但若有其他人在——我二十五岁都还会害羞,更何况正值青春期的十五、六岁少女,一定会很不好意思。” “真理子姐,我看你是因为超过二十五岁才觉得不好意思吧?”插嘴搅局的未来,早已忘了刚刚的不愉快。 “你很吵。有本事你就在荻原面前脱光光洗澡。我是早就看腻了。” “荻原是在厨房工作的那位青年吧!嗯,两人的年龄还满适合的。” 一听到荻原的名字,未来就像被说中心事,脸颊顿时染上红晕。 真理子突然恍然大悟地拍了一下手掌,“对!我怎么没想到,这样就行了!千织,你跟姐姐一起洗澡!” “啊?” 千织还是一样环抱着胳膊,似乎已经思考了好一阵子,只是我完全不清楚她那小脑袋瓜里到底在想些什么。洗澡!她除了母亲和我之外没和别人洗过澡,可能有些困难,但我还是将真理子的复述了一遍,“和这位姐姐……一起洗澡好吗?”我觉得有些失敬又有点怀疑地用手指着真理子,将同样的话又重复了第二遍。如果千织知道我在问她什么,我想大概会摇头拒绝。但千织放下抱着的胳膊,盯着真理子的脸好一会儿,嘴巴努得老高,非常认真的表情。 “一起洗澡好吗?”真理子又问了一次。 “嗯!”千织忽然露出笑脸,用力点了点头。 “好,那就这么决定。不跟如月先生一起洗,没问题吧?” “嗯!”千织像模仿我的举动般,再次用手直指着真理子。 “耶!”看着千织指着她,真理子兴奋地大叫。 “耶!”千织也学她一起大叫。 我从没见过千织这么放松的模样,不禁将左手肘靠在餐桌上托着脸颊,偏着头无法言语。 “怎么了?”真理子问我。 “没事——真的很难得,我第一次看见千织对人毫无防心又这么亲密。” “是吗?不过,大概可以想像得到你的理由。” 这时未来的视线正好落在我的手套上,随即又避开视线。我已经察觉,但还是装做没看见,又继续追问真理子,“怎么说?” “因为,这里的病人很难直接用言语清楚表达自己的感情,为了接收他们表达的意思,于是我们便养成看着对方眼睛说话的习惯,也就是所谓的眼神接触。只要能互通心意,就能增加彼此的信赖。因为千织已经慢慢能接受我直视她的眼神,我想,如月,你早就发觉了吧?” 正当我心想,也许是吧!千织却已比我先点头回应对方。 “看来是这样。不过,现在正是澡堂人最多的时候,因为大家都很早睡,所以再过三十分钟人应该会少一点。”真理子微笑道。 看了一下手表,正好八点刚过,现在才九点大家就都睡了,这种感觉很奇妙。 “但是因为要节省经费,所以恒温器并不是二十四小时都在运作,超过十点半水温就会愈来愈冷,要趁早去洗。” 这时,未来起身说道,“好吧,我也去看看我家老爹的情况。千织,明天见罗!” 未来跟大家挥挥手,接着走到柜台前向厨房里说了两三句话就离开了。 目送她离去后,藤本先生开口说:“您大概也发觉了吧,未来的父亲自从脑中风后,手脚麻痹,右半身无法自由活动。所以她经常会像刚刚那样——请原谅她的心急口快。” “你不用这么在意。” “藤本先生,这件事已经过去,不要再提了。对吧,如月?接下来就带你们去房间吧?我已经准备好一间病患使用的空房,里面不窄,但也不是很宽敞。你们就先稍作休息,等澡堂人少一点,我再去接千织。”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我起身催促千织。这时,真理子开始收拾我们用过的餐盘,我也急着想帮忙。 “没关系,我来收就好。”我和真理子两人一来一往地对话,这时,矮半颗头的千织也开始动手收拾,看起来很开心。 “真理子,这里我来收就好,你先带他们去房间。”坐着的藤本先生开口制止我们收拾,结果四人份的餐具就这样一直叠着。 “那就拜托你了。”真理子向藤本先生点头道谢。 藤本先生也点点头,又对我们说:“如果有什么需要,不要客气,尽管跟真理子说,那么明天见了。” 千织原打算要拿自己的餐盘,结果伸出手却没有东西,只好不满地转过身子。 “好像很过意不去。”穿过餐桌间的走道后,我开口说。 “不用觉得不好意思。对藤本先生而言,你们两位是客人,当然希望能尽早让你们休息,所以才要我赶紧带你们去房间。在这种场所看到病患的状况,竟没动手收拾自己餐具,当然一定会深感罪恶。我能体会你这种心情,但你不必感到惶恐,这本来就很难区分,客人毕竟还是客人。不过我还是很高兴你能有这种想法。你能来真是太好了!” 真理子说完这些话时,我们正巧走到厨房门前。餐厅除了我们没有别的客人,在柜台的另一侧有几位男女正在用餐,我猜他们应该是厨师。 “荻原,晚餐味道好极了,只是咸淡有些不满意,不过是我个人的口味问题,不用在意。” 真理子对着他们说话,其中一个人抬起了头。我与他视线相对,互相点了点头,千织也马上学我点了点头,再里面一点有一群年纪稍大的妇女背对着我们,还兼杂传来洗衣服的声响。我忽然发现——千织并没有躲在我背后。到了走廊后,千织的举动更令我讶异不已。 餐厅里的通道约只有一张轮椅的宽度,于是我们前后依序走着,先是真理子、接着是我、然后是牵着手走在我身后的千织,到了走廊后就十分宽敞,千织在此时的右手还是紧紧牵着我,随后小跑步往前用左手牵住走在前面的真理子。 “要跟我牵手?好光荣喔!” “嗯——光荣?” “光荣就是很开心的意思。来,我们走吧!” 疑惑不解的我猛盯着她们,但她们两人的步伐却不会减缓,很自然地,我慢慢落后了。第一次被千织千拉着手走路,心中浮起一阵异常奇妙的感受。我们先走回会客室拿取行李。然后再走了约五分钟的走廊,这段时间里,千织始终牵着我们的手。 第三节 今晚落脚的房间看起来很像一般的住家房间,三坪大的房间里铺着浅茶色地毯,一坪半的房间则是铺着杨杨米,空气中还飘着新换的蔺草香,两人份的棉被已经放在那里了。 “床铺是配合患者入住才会搬进来,所以现在没有。根据不同的病况,有时候普通的床铺反而不方便照料。铺床睡没问题吧?” “嗯,没问题。” 想想从高中毕业旅行以后,已经好久不会睡榻榻米了。三坪大的房间里摆了一张小茶几,上面放了个烟灰缸。好久没抽烟了,忽然很想抽根烟,我坐了下来从胸前口袋里拿出香烟。千织早已一古脑儿坐下了。 “里面很简陋真不好意思,待会儿我会帮你们送茶水过来,先前应该先准备好的,可是却忘得一干二净。如果需要其他的饮料,大厅里有自动贩卖机。如果要喝啤酒,可以跟荻原说一声,就是刚刚碰面的厨房负责人。因为这里不能自由购买酒精类饮料,都是由工作人员管理。”真理子简短地说明,“那我先去拿茶水过来,半小时后再来接千织。”说完就转身离去。 我点点头跟她道谢,坐在身旁的千织大力地挥手向她道别。 我一手夹着香烟,一手枕在脑后。我莫名地叹了一口气,徐徐喷出一口烟。感觉有些疲累,却又有些舒适。我出神地回想抵达后所发生的一连串事情,自己几乎很少会在演奏前先行住宿,也是第一次在慰问演奏处听到这么多事情。 千织惊奇地浏览着四周的景物。这里其实没什么东西可看,没有电视也没有电话,看来这里并不是一开始就被当成客房使用,才因此没有额外的设备吧!整间房间空荡荡的,看起来就像入住前的公寓。 “千织,你是怎么回事?很难得!” “啊?”四处观看的视线突然停住,千织露出古怪的笑脸,似乎是说,虽然很开心,可是听不懂我的话,所以不知道要以何种表情面对我。 “为什么你跟——那个姐姐那么亲昵?” “姐姐。”千织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我不禁想脱口“真搞不懂她”,但却又硬吞了回去,顺手将香烟捻熄。 虽然我喜欢让千织四处演奏钢琴,但我本身却是个寡言的人,尤其在那件事后,更是惜字如金。所以不论到何处,我都是依照对方的指示行事。因此,我在这里的态度依旧没变。一般我顶多只跟对方应酬两、三个钟头,对方也只是事务性地跟我交际一下,就已经是极限了。到目前为止,我们所到的访问处大多如此,或许是因为这样,千织才会跟一般有距离感。 从会客室到这里,我计算了一下,几乎有七成的时间都只听见真理子的声音。我心想,她说那么久不会累吗?然后又点了第二根烟,不过,不只是真理子,连藤本和未来也都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独特气息…… “姐姐,一起。千织、一样。” “什么?” 千织似乎想传达什么,只见她双手紧握于膝上,表情十分认员。从她的话推测,似乎是说自己和真理子有某些共通点——是说她们都是女生的意思吧!不过千织从未表现出自己和我母亲是一样的说法。也许是突然产生这样的自觉,不过我还是不懂。首先,千织和真理子的年龄也未免差距太大,所以我非常困惑,完全无法理解千织想表达的话,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一样、姐姐、一样。”千织还是一直重复着这句话。 此时,门外传来敲门声,“我要进去了,可以吗?” 是真理子,她右手拿着托盘,左手提着电热水瓶。 “啊,真不好意思!”我起身接过她手上的热水瓶。 “插头在那边。”我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窗边的墙壁上有两个并排的插座。 “我拿了煎茶还有一些红茶包。如果需要奶精或柠檬片,得请你向厨房说一声,荻原应该还在厨房里。” “他还不能休息吗?” “是啊,在明天早餐准备好前,他都会待在那里。平常这个时候我也会在那里帮忙,但他今天说要自己准备,所以我就接受了他的好意。要帮您泡杯煎茶吗?” “那就麻烦你了。”听她这么一说,我客气地回答。 插上电源后,热水瓶的红色沸腾灯只亮了一瞬间,随即切换成保温的灯号。我看着真理子从茶罐里舀出些许茶叶放进茶壶里,心想,她不知是不是特地装了热水才提过来的。 “一样、姐姐、一样。”千织又大喊,声音比刚刚更大了些。 “对啊,我们都是女生。”真理子若无其事地回答。 鲜绿色的茶水从茶壶口注入茶杯中,“好了,请喝。” “谢谢,那我就不客气了。” 一旁的千织见我们没理会她,立刻露出不满的表情。 “一起、千织、一样。姐姐、一样。” “怎么了?千织。喔,你也想喝茶是吧!” 虽然听见真理子的话,但千织还是猛摇着头。 “她从刚刚就一直说这几句话,我搞不清楚是什么意思,真是头疼。”我不禁苦笑地看着真理子,不知何时她的表情也渐渐复杂起来。 “如月,你和千织在一起的时间应该很多吧!千织的想法你是不是大概都能理解?” 我点头称是。 “即使这样你还是不了解?嗯,那确实有些棘手。千织看起来也很认真。” 这回换千织拼命点头。 “可是,这样我反而更加搞不清楚——千织,你怎么了?什么事是跟我一起?洗澡吗?” “一起。”大概是忍不住了,千织靠到真理子身边,拉住她的手,“千织、敬爸爸、喜欢。姐姐、喜欢。” “这个我知道。所以才问你怎么这么黏她。问过后,她就变成这样一直反复说个不停。” “是这样喔?可是你把我和你最喜欢的爸爸摆在一起,对我来说还真是莫大的光荣。”她握住千织的手边摇边说。 “不对、不对。”我们同时看着千织的脸。 “姐姐、敬爸爸、喜欢。千织、一样。” 真理子露出讶异的表情,摇晃的手停了下来。她直直地盯着千织,千织则是满脸笑容以对,我看着她们两人的表情。真理子发出啧啧的砸舌声,脸上出现一抹“真拿你没辄”的笑脸,以另一只手抚着脖颈,有些羞赧地看向我。 “我原本打算永远不说的,而且你也不记得我了。更何况,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真是败给你了,你怎么会知道呢——如月学长,我是高中低你一届、轻音乐团时和你同社团的学妹,你还记得吗?我是吹小号的,完全记不得了?你的表情是这么说的。哎呀!真是气人。而且,我在学长毕业时,还拿到第二颗钮扣,这样你还是没想起来吗?”她故意噘起嘴,但眼神却笑盈盈的。 我不知道自己现在是用什么表情面对她。我是记得毕业时被学妹们抓住要走了第二颗钮扣这件事。但对方的长相我却完全记不得。况且老实说,那时我根本没仔细看对方的长相。同年级的同学大概还有点记忆,如果是不同学年,老实说,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而且突然被她这么一说,也无法和我眼前这张脸拼凑起来。 看见我的反应的真理子,夸张地肩膀往下一沉,然后小声地说:“所以我才不想说出来。好无趣,真是的……我那时可是鼓起相当大的勇气才去找学长的,而且还下决心一定要拿到第二颗钮扣,一定要比任何人都早抓到学长不可,从前一天就拼命在脑袋里沙盘推演毕业生的行动,害我整晚几乎没睡,毕业典礼当天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连要唱《骊歌》时都发不出声音,大家都说我脸色好难看,一直问我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当然在那种时候怎可以贫血昏倒,我可是拼命努力稳住自己,走到三年级的走廊时,女毕业生们都一直瞪着我看,害我紧张得全身僵直。就是这样我才拿到学长的第二颗钮扣。我可是生平第一次那么紧张,之后像那么紧张的次数是完全屈指可数。对我来说,那一次是我人生最重要的行动,可是现在却变成这样,好讨厌,真是的。” 噗嗤一声,和话的内容完全两样,她笑容满面地对千织说,“千织,你家爸爸好无情。”然后伸手去胳肢千织的肚子,千织开心地吱吱大叫。 “我真是白痴!在你决定接受邀请时,就一直紧张兮兮,唉,隔了十一年再见面,一个人在那里又乐又兴奋得不知所措。虽然碰面时我穿着厨房服,但又不可能在这里穿高中制服,况且制服也早就扔了,可是我的脸型并没有太大变化啊,现在的我和那时候一样没有化妆,而且名字也没变,我以为你说不定会有所发觉,至少也会有似会相识的感觉。 “可是,你却连一丝犹豫的表情也没出现过,还跟我说,初次见面。唉,真是个短暂虚幻的期待。我也只能这么想,原来就只是一场梦。真是失望极了。”说到这里,真理子从鼻里哼了一声,但表情却十分温柔,“不过,人的记忆就是这样。对我来说是件印象深刻的事,但别人或许根本不当一回事,像这样的事倒很常见。所以,我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这点请你一定要了解。那么,容我再次向你打招呼——好久不见了,学长。谢谢你当时给我钮扣。我本来想报复地跟你说钮扣和制服一起扔掉了,不过说真的,我还是珍藏得很好。因为那可是名人的东西,搞不好哪天会变得很值钱!啊!当然,要集世界注目于一身的如月敬辅,记住我们这种芸芸众生毕竟不可能。” “对不起。” “不必跟我道歉,你看,茶都冷掉了,人家特地为你泡的茶——所以我说,有空跟我道歉,还不如赶快喝茶比较好。虽不是高贵的好茶,却是我精心泡出来的,茶里放满了猪头如月,还有如月敬辅这个大笨蛋等等很多的心情,这样的味道可是美味极了。” 我听着她对我的嬉笑怒骂边将茶送到口边,口感是有些苦涩,但却感觉带有一丝甜味,“已经十一年不见了。” “是啊,十一年不见了。”真理子举起左手搔了搔头。 突然隐约想起,音乐室里似乎有一位学妹常会出现这样的动作。 “所以,真相是,我很想见如月学长才邀请你们来的,不过藤本完全不知情,拜托请你保密。未来知道,还有荻原也知道。唉,就是因为这里没什么娱乐,所以只要有一点小事大家就兴奋得沸沸扬扬的。但是——虽然很失望你不记得我的事,不过你看起来比我想像得还更有元气,让我安心不少。其实,在看到那件报导之前,我早就将你忘得一干二净了,所以我们是半斤八两。因为是从报导里知道那件事的,所以我想问——你是真的无法再弹奏钢琴了吗?” “也不是完全无法弹,只是无法在人前演奏了。所以,那一颗钮扣肯定是毫无价值了。” “那是两回事。不过,真的是这样吗?可是我,唉,对不起,说不出所以然来。” 她到底想说什么,我完全摸不着头绪,正打算问清楚时,她看了一下手表,突然大呼一声,“唉呀!我又糊涂了,对不起,不赶快去洗澡就来不及了,千织可以马上准备好吗?香皂和洗发精那里都有,毛巾我可以借她用,只要准备换洗衣服就行了。” “那我马上准备,不必三分钟就能搞定。” “这样的话,就一起去吧!她可以直接到我房里。” “那就拜托你了。” “千织,和姐姐一起去洗澡。” “嗯,洗澡。”千织开心地起身缠着她,我急忙从行李袋里将千织的换洗衣服拿出来交给真理子。 “那千织就暂时交给我保管。”说完,真理子又忽然大喊,“啊,对了。”接着告诉我大澡堂的位置。 “帮千织洗澡并不费事,但帮她冲洗发精时,要记得先跟她说一声,要不然洗发精若流进眼睛里,她会哇哇大哭,很吵的,麻烦你了。”我交代道。 走往门口真理子忽然站定身子,让走在她身后无预警的千织差点撞上她的背。 “嗯,那个,如果引起你的不悦,我先跟你说声抱歉。不过我若不说出来,心里反会闷得受不了。大概是养成这种思考习惯了吧,嗯,有点不好启齿,但我想告诉你,我觉得现在的你比起以前要好太多了。到底哪里好我一时也说不清楚,虽然我们几乎很少有机会交谈,但我就是有这样的感觉。真对不起,我不该突然莫名奇妙对你说这些话—— “嗯,其实我倒有点羡慕千织。唉,算了,不说了。请放心,我不会将千织当成人质来威胁你,我会将她洗得干干净净地还给你。对了,我洗澡会花满久的时间,所以带千织回来的时间会比较晚,所以你可以慢慢地好好洗个澡!那就待会儿见。” 千织很不可思议地打量说这些话的她。千织到底理解了些什么、在讶异些什么,我完全无法想像。结论是,除了我以外,千织有了其他感兴趣的人,而且还是我不认识的人,总觉得有点吃味。 独自在陌生的地方思考这种事,忽然觉得肩上的疲惫感又全数回来。或许是中午过后就一直抓方向盘的缘故吧!总之不管了,我也去好好泡个澡,于是边准备边又抽了一根烟。 真理子与千织都不在的房间里异常寂静,还烟草烧燃的嘶嘶响都听得一清二楚。 第四节 更衣处没有半个人影。我想,应该是快九点半了,所以病患们都就寝了吧! 大概是考虑轮椅进出的缘故,更衣处也设计得非常宽敞。淡蓝与粉红的置衣篮并排在靠墙的架子上,只有后方一个篮内放着看起来应该是男性的衣物,其他的篮子皆空无一物。看这情形,让千织在这里洗澡应当也无妨,这么一想,忽然又发觉,对这空无人烟的澡堂感到安心的,其实应该是我自己。 当然洗澡是不可能还戴着手套,我没去过大众澡堂,不过曾有一次和母亲、千织在温泉迎接新年,泡汤的地方是公共浴池。那大概是五年前的事了。千织由母亲带去女汤泡温泉,所以那是我第一次体验到伤口被人直接注视的感受。 原来大家对少了一根手指的人的反应就是这样。大概他们都联想到那个地方,所有人都有些惊恐地和我稍微保持距离。看到没有指尖的无名指,却又发觉最后一根小指还存在,神情马上就变得怪异。我并未打算要解释,反正那些眼光绝非好意。 我选了最里面的位置脱下衬衫。因为正值初夏,所以没穿内衣。正当我依序将手表、手套取下之际,突然听到开门的声音,抬头一望,应该是那衣服的主人,他正站在铺板上扭着毛巾,对方也发觉有人在场而抬头望来。 “你是谁?”对方的声音有些低沉,但由于全身赤裸,而我正要抽出长裤的皮带,因此那严厉的口吻却反让紧张的压迫感消去不少。 “我是如月敬辅,是明天要演奏钢琴的小孩的监护人。”说毕,我点头行了个礼。 “啊,对!”对方往前走近,他的置衣篮就在我的置衣篮左边,“真抱歉,我以为这里应该不会有我不认识的人进来洗澡,我从真理子那里听说了,也看过你的新闻报导。” 对方忙着擦拭身体连瞧我一眼都没有,样子看起来约莫四十出头,身材和藤本完全相反,是那种会令人担心的瘦弱体态,皮肤有些黝黑,但和晒黑的黑不同,反倒像强烈散发着疲惫感。 正要穿上内衣的他突然停下动作,我慌张地低下头,赶紧继续脱下衣服:心里有些后悔自己竟无意识地盯着对方,但这个后悔也只维持瞬间的时间。 他突然伸手抓住我的左手腕往上提,“不坏,处理得很不错。” 我吃了一惊,只能愣愣地盯着他的脸,但他却毫不在意,只是蹙着眉头瞧着我放在衬衫上的手套,“嗯,你想藏起来的心情我能体会,这的确很无奈!但我觉得没有必要这样做,伤口处理得很漂亮,对方一定是技术不错的外科医师!”他放下我的手,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穿上衣服。 惊愕与困惑,再加上缓缓涌出的怒气让我无法言语,只能站着不动。我眼角瞄到他穿好了衣服,朝我挥了挥手说“期待明天的演奏会”,然后离去。 我心想,什么嘛,那家伙!不过或许我有骂出口吧!他消失后,不愉快的感觉却又更加深一层。我摇摇头,试图甩去那股不快。算了,这样也好,这样就只剩我独占这间澡堂了。这么想之后,我重新整理心情,往澡堂走去。 大澡堂的设计还真的很不赖。洗身子的地方非常宽敞,最大的浴池宽达三间四坪大的榻榻米房,白浊色的温泉水看起来就觉得会对身体很好。往四周一看,两侧有条约五公尺左右的通道,上面还设有扶手。其他还有几个可一次泡三个人的大型浴池。清澈的水不断涌出,浴池底下不停冒出泡泡。另外,有些浴池上装置了按钮,我想大概是给无法自行活动的人使用吧! 心情忽然变得有些开心,泡澡后,我又接着尝试其他的浴池,除了附有按钮的浴池没有尝试外,其余像肩部的冲浴、只浸泡腰部以下或突起的通路,我全都进去体验了一下,的确很舒服。最后我回到大浴池,在无人的浴池中游泳。我这样不就跟千织一样,我自嘲地边想边苦笑。 冲洗身子时,突然传来开门的声音。 “晚安。”今天在厨房遇见的那位青年在我身旁坐下,仔细一看,的确比我和真理子还要年轻许多。 “晚安。我记得你是——” “我叫荻原,请多多指教。”荻原伸出右手,我急忙用热水冲掉手上的泡沫,和他握手。 “这里实在很偏僻,停车场那辆福斯Golf,应该是你的吧!” “是啊,没错。” “方向盘是在右边喔!” “方向盘在右边已经不稀奇了。” 在我们不低于水声的对谈声中,我已经洗好站起身子。 “我想应该是没问题,不过请你走路小心一点,尤其是那个角落。” “怎么了?” “轮椅的固定器偶尔会惹一些小祸,虽不至会割伤,但脚趾头若踢到还是满痛的。真理子没告诉你吗?” 听他这么一说,仔细一看,某个贴着磁砖的地板上,并排了一些肤色的金属零件,寂静无声地躺在那里。 “那个人很健谈,但最重要的事却反而忘了说。”荻原的声音听起来像在责怪,可是口气却反倒像在取笑一般,“大概是仓野医师整理过吧,因为他刚刚说已经洗好澡,你没遇上他吗?” 本想回答没过上,忽然想起刚刚那男子的话,那些话听起来倒满像是医师的口吻。 “是看起来瘦瘦的那位吗?”我在脑海里努力撇掉血色不良或干扁、瘦弱等形容诃后回答。 荻原点点头,喃喃地说:“那个人是因为工作过度。” 原来他就是仓野医师,不禁有股复杂的情绪油然升起。 “是喔!”我应了一声,然后将身体没入浴池,在白浊色的温泉中将手臂伸展开,想起刚刚在浴池里游泳的舒服感。毕竟在荻原面前游泳有点不太像话,我边想边舒服地泡着。 荻原随即也来到浴池旁,看来已经养成快洗的习惯了。 “那个——你想起来了吗?”他完全不掩饰有些好笑地问。 “学校的事吗?” “嗯,那你还记得是吗?真理子是不是很高兴呢?” “不,我完全不记得了。” “是喔,那就是她自己招了?送晚餐前,她还说绝对不会说。” “嗯,其实也不完全是她自己先说的。” 荻原歪着头怪异地看着我。 “早餐都准备好了吗?”我赶紧转了话题问他。 “什么?喔,都已经准备好了,其实早上起床后,多少还有一些时间可以准备。” “厨房工作很辛苦。” “是啊,的确很累。现在这里有三十二位病患、二十六位家属、十位工作人员,合计全部是六十八人。一天要准备近七十人的三餐,还员有些吃重。你知道我一天要刨多少马铃薯吗?两、三百颗左右!中午之前我几乎都在削马铃薯。尤其现在是马铃薯的盛产季,要削的数量自然相对增加。削马铃薯是很累人的事,幸好这里的人只要有空都会来帮忙,倒不是可以因此轻松,而是——该怎么说呢,应该是说比较不会被眼前堆积如山的马铃薯吓到,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了解那种感受,于是点点头,对方又自言自语地说了声,“真是不可思议!”随后他突然想起什么又说,“反正这里也没别人,你请随意。”说完,他摊开四肢开始游起了蛙泳,“这样游一游,一整天的疲劳都可以全部消除。”他换了另一个方向划溅起水花,我不知如何回答只能搔搔头,我总不能说,刚刚已经游过了,只好闭上嘴什么都不说,起身离开浴池。 洗头时,双方都没有对话,洗完头我又先泡了一下汤,才起身跟对方说:“那我先走了。” “我离开时会将门锁住,不要忘了你的东西。” 荻原的声音从后头传来。这才发觉,巡视澡堂也是荻原的工作,看来这小子在无人的浴池里游泳,已经成为日常功课了吧! 时间早已超过十点。我在大澡堂几乎待了五十分钟之久,还泡得真久,我边想边穿上衣服、戴上手套。肩膀的酸痛似乎减轻了不少。 第五节 回到房间后,真理子和千织两人却还没回来。 我打开窗子的纱窗,让风灌入房间里。坐在地板上点燃一根烟,感觉喉咙十分渴,真想喝啤酒。但刚刚才在澡堂和荻原碰面,那么厨房应该早关了!其他的工作人员可能还在,但我强烈地感觉似乎会白跑一趟,所以最后还是决定不去,无奈之下正准备喝茶止渴时,传来敲门声。 “我回来了。” 门打开的同时,千织的声音也一起传进耳里,她身后是已换上休闲服的真理子,半湿半干的头发还飘着水气。 “千织很乖,完全都不麻烦——如月,我可以打扰一下吗?” 千织却已先替我回答,“嗯,好!” “可以吗?”真理子像要确认似地又问了一次。 “当然,请进。”我回答。 真理子手上抱着洗脸盆,上面还盖着毛巾,“反正事情都曝光了,如果您愿意,可以把学校的事当成小菜,陪我小酌一番吗?”说完,她掀开毛巾,底下居然是两罐啤酒。我不由得脸颊一缓露出笑容。 “你看起来很乐,如月先生。” “哈——因为刚刚在澡堂遇见荻原,我还以为厨房早就关了,正准备死心。” “那我第六感还真灵!其实是我也有厨房的钥匙。我问过千织:‘爸爸喝不喝啤酒?’她回答:‘嗯!’所以回来的途中就绕过去拿了两罐,真是太好了。” 我对着站在门口的她说,“进来吧!” 真理子歪了歪头,故意提高音量说,“有千织在,你应该不会对我有不良企图吧!” “请放心,我会很绅士的。” “是嘛!那真是遗憾。” 这人还真是我行我素,我虽这么想,却不知如何回应,只能苦笑以对。茶几上摆了啤酒,千织则嚷着:“我呢?我呢?”一直询问自己的饮料在哪里。 “有啊,千织的是这个。”真理子从啤酒底下拿出一罐橘子果汁。 真是善解人意的人,令我不由得对她刮目相看。 看着我们就着啤酒罐干杯的千织,也开心地将自己的罐装果汁和我们干杯碰个不停,正打算要喝时,她就“喀”地碰过来,看来在车上的午睡起了效用,千织现在的精神好得不像话。 喝了口啤酒后,喉咙终于传来一阵冰凉感。我大概可以断言,世界上恐怕没有任何东西比洗完澡后的啤酒,或吃完油炸食物后的一根烟还要美味。关于啤酒,真理子似乎也有同感,她双眼微眯,舒服地皱起了眉头,很幸福地打了嗝,脸上的表情和舌头一样深具说服力。只有千织安静又悠然地喝着果汁。 之后的一小段时间里,我们愉快地聊着学生时代的往事。从音乐教室闹鬼的传闻开始,模仿训导主任说话的模样、在新闻社团偷喝酒被抓到的八个学生一口气全被退学的事件,还有校长连续两年校庆在校刊上的同样致词被学生吐槽等事情。不同学年但同校,居然会有这么多的共同话题,我边和她谈笑,心里这么想着。 千织竟没待在我身边,而是趴在真理子膝上,嗯、嗯、嗯地点头仔细倾听。的确几乎所有的话题都是由真理子嘴里说出,难怪千织会选择她。 “说到校庆,最后一年校庆是如月先生在开幕式弹奏《华尔斯坦》的回旋曲。” 她这么一说,我才想起当年导师曾拜托我,“好不容易你在这里学了三年,一次就好,希望你能在同学面前弹奏钢琴。”原来那次就是校庆。 顺便一提,《华尔斯坦》与《月光》一样都是贝多芬的钢琴奏鸣曲。而回旋曲正好是第三乐章,但不知为何,没有任何主题名称只写着回旋曲。 “嗯,我有印象,似乎曾上台弹奏过。” 其实《华尔斯坦》我已弹奏过无数次,并不是说忘了那次的弹奏,只是我不记得在哪里弹奏了什么曲子。 “我一向只听贝多芬的交响乐,他的交响乐真的非常具有冲击感,不过他写的钢琴曲远比交响乐还要多出许多。” “是啊!他本人也是钢琴家,不过若从资料记载上来推测,听说他的弟子车尼尔在弹奏技巧上比较高明。但车尼尔肯定无法写出凌驾师尊的乐曲。现在也只有几本钢琴教本上出现他的名字而已。结论是,上天不会一次给予一个人两种东西。” “贝多芬的确是音乐大师,他不像音乐家,也和以往的音乐家完全不同。当然我不是在否认古典派以前的音乐家,我也很喜欢韩德尔或巴哈,但贝多芬,怎么说,就是特别不一样。” “贝、贝?”千织插嘴进来。 “我们是在说贝多芬,是你不听他乐曲的那个人。”我这么说后,千织还是歪着头一副不解的模样。无奈之下,我只好哼唱一小段《悲怆》的第一乐章。 “喔,喔。”千织嘴里发出声音,一副了解的表情。“难难。”她嗯嗯地点着头说,甚至还很有礼貌地加上一个像叹息的声音。 “是啊,光是用听的就觉得很难,弹奏起来应该是难上加难。” 但千织却很不服地喊叫,“不——是。难、手指、不一样。我说,难。” 我心想,我真搞不仅你在说什么? 不过真理子却盯着千织,嘴里喃喃说道,“是这样吗?或许真的是这样!” “的确是,譬如在世人眼里,贝多芬有时就像一位哲学家,你不会有这样的感觉吗?或者你不这么认为?” “嗯,而且似乎还是个很难搞的人,据说每个管家都做不久,这是很有名的逸闻。” “所以说,像这样的事,我想应该会表现在自己的音乐上吧!” 的确这也是个事实,越到后期,贝多芬的乐谱就越会让人有种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这样的音符的感觉。但很不可思议,这些音符却能平顺地和旋律融合在一起。与忠实于基本和弦的莫札特的作品比较,两者是截然的不同。在三十五岁即英年早逝的莫札特所存活的二十一年中,两人呼吸着同一时代的空气,即便如此,两人的作品却完全没有一丝相似之处。而且,似乎不知忧愁为何物的莫札特,也被流传为每日嘻笑的乐天人物。 另一方面,听觉有障碍的乐圣也留下了不少只能说是错误百出的乐谱,现行流通的作品中,也不乏是由其弟子与后世音乐家加以修正的乐谱。 那么,是否连那些无可救药的不协调音,也可以说是故意写错?但再怎么说,像我们这种芸芸众生确实无法听到,这位两百年前远在异国、如今已回归尘土的天才的脑中所回响的和弦。 我甩了甩头,脱口说出,“我无法理解。” 随后我又想起千织记不住作曲者的名字,却又每每必会将作曲家做出区别,她到底是怎么将莫札特与莫札特的乐曲做成连结的,我无法从中看出端倪。她边听边一直偷䝼我,而一旁的千织很无聊,枕在她的膝盖上开始打起了呵欠。 “的确很不可思议!可是会无意识认为,只要想理解就能随心所欲理解的人,说不定才是错的。思,好像觉得更期待明天的演奏会了。” 忽然真理子惊呼了一声。她的视线穿过我朝着窗外望去。 “怎么了?”在我发问的同时,千织也正好抬起头来。 “没什么,因为以前都拉上纱窗所以没注意到,刚刚那个大概是流星吧!对了,你们看过夜空了吗?这里的星空很美。哎!我怎么又忘了推荐重要的事物了!” 想起在大澡堂里荻原所说的话,我也只能苦笑。“关掉灯也不会有虫子飞进来,要不要欣赏一下星空?”真理子问。千织马上点头同意,“星星。”或许是因为还有月光,虽关了灯房里也没有想像中暗沉。只是世界变成一片惨白,眼睛适应黑暗后,连真理子的表情和千织打呵欠的神情也可以看得十分清楚。千织与她并排站在窗前,我在她们身后伸长脑袋往上瞧。 “啊,对不起,遮住你了。”真理子说完便稍蹲下身子。纱窗被风吹得喀啦地响,拂摇于夜风下的草原暗影清晰可见。 “哇——”千织大喊。 “在哪里?”我往窗外探出身子,抬头仰望夜空,星星递布。很可惜,月亮似乎隐身在建筑物后方,只能看见满天的星星,仿佛是从树梢洒落的阳光倒映在水面般,整个夜空闪烁着星芒。 我将身子更往外探去,正下方是真理子的头,她刚洗过的头发传来一阵香气,我不禁心跳漏跳了一拍。正巧她也抬起头,四目交接,她的双瞳深远漆黑。 “咦?”身旁的千织讶异地出声。我们——我猜她应当也是——一阵慌乱,刚刚产生的亲密戚转瞬而过,我们各自收回了视线。半晌后,我开口说道,“该开灯了吧!”“思,开灯吧!”她回答。我往开关处走去,耳边又传来她的声音——“啊,又有一颗流星”,以及千织的回应声。灯亮了。“如何,很美吧?”她拉上纱窗朝着我自豪地说。然后又缓慢地对千织说,“千织,你知道吗?在流星消逝前,只要对着流星将愿望复诵三递,你的愿望就会实现。” “愿、望?”不明所以的千织,充满睡意地回答。 “是啊,愿望。就是千织想做的事,或想成为什么的愿望。” “想成为什么?想成为、想成为——” 千织嘴里不断重复,却已睡眼蒙胧。她将头枕在真理子的膝上,真理子轻抚着千织的头发,随后拉整衣襟,抬起头对我说,“以前,我就一直希望能拥有兄弟姐妹,这是我小小的心愿。我说我住过农家,其实我是嫁到农家,但婚姻不太顺利,被赶了出来,所以我是离过婚的女人。离婚后,双亲也在不久相继离我而逝。如果不是藤本——他是我爸爸的朋友——收留我,我根本无处可去。所以,我只能在这里工作,我真的很努力,认真到连自己都想夸奖自己的地步。 “可是有时候还是觉得很寂寞。毕竟外人终究敌不过真正的家人,这样的事实经常会让我感触良深。人与人之间的感觉是很特殊的,像这样的感受我以前也有过,只要一想到对某个人而言,我也曾经是个特别的存在,我就会觉得——很悲哀、很痛苦,常会让我痛苦得想大吼。” 真理子以和先前完全不同的低沉语气缓缓诉说,一时之间我也不知如何回应,她说完后,我们都没再开口,日光灯的电流振动声此刻听来特别震耳,她的眼神空洞而遥远,没看着我,也没看着千织,往下俯望的视线仿佛在寻找什么似地注视一点。终于她再度抬起头来,“啊,真讨厌,对不起,我怎么又说这些奇怪的话?如月先生有没有类似的经验?如果有的话,可以说说——”她又再度欲言又止地顿住,因为我的视线不自觉地看向左手。 “对不起、对不起。”真理子将双手靠在茶几上,不断地点头道歉,“真是糟糕,藤本先生也常数落我,说我每次想到什么就脱口而出,虽不是什么坏事,但总是思虑欠周,经常要我注意自己的言行。你应该也是这么认为吧?所以,我根本没资格数落未来,真的很对不起。” “不会——你不要太在意那件事,我已经不会再多想了。”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觉得更过意不去。唉,这种事我怎么会随口乱问!我真是的。” 看着紧皱眉头、打从心底感到歉意的她,我心里不柰升起一股奇异之感。我咬紧牙根拼命忍住苦笑,但喉咙却发出压抑不住的呵呵笑声。刚开始真理子的脸上还浮出惊讶的表情,但就像连锁反应般,她随后也露出了害臊的笑容。 “喔,想成为——”千织似乎没睡着,突然像想起什么似地抬头,我们不由得将目光投向她,她转动着眼珠子轮流看着我们,又继续说,“千织,想成为……想成为……敬爸爸的手……” 然后千织张嘴打了一个更大的呵欠,磨蹭到我身边,不停地说着好困、好困喔。真理子的肩膀大大地垮下来叹了一口气,“千织竟然这么想,你知道吗?像这样才是我所谓的真正的家人,真是被她打败了。虽然我很羡慕千织,但我觉得我更羡慕你。” 她又恢复先前的明快语气,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啊!你还没铺床,男人都是这样,才会让人忍不住唠叨。”她快手快脚地铺好床后说,“千织,来这边睡。” 千织却只是一直说着好困,然后抱着我的手臂不肯离开。 “我也该告辞了。你也早点睡比较好,因为明天得很早起床。我一定会尽责地挖你起床,最好要有所觉悟——不过,能和你聊天真的很开心,谢谢你。” “哪里,我也觉得很愉快。” “是吗?那就太好了。那么,我告辞了,晚安。” “晚安,明天见。” 我与千织送她到走廊,临走之际她又说: “如月,‘天助自助者’这句话你听过吗?我来这里之后才深深体会到这句话的意义。我以为这句话是出自圣经,找了许久,才知道找错方向了,据说这句话是来自希腊悲剧。当然这句话并不是说天上的神只会帮助你,我认为这句话的主语不是天,而是周遭或环境才对,也就是说,如果自己都不愿尽心努力,旁人也绝不会帮助你。 “看了病患们的情况后,我更有这样的感受。如果自己都不愿努力让身体好转,那身旁的人也不会付出太多的精神吧!对不起,我只要一想到某些事,就忍不住想说。我是听到这句话才努力活下来的,所以一直很想让大家了解、并分享这句话。对不起,我好像又离题了。这次真的要说晚安了。”真理子点头行礼后转身离去。 千织一直以怪异的表情目送真理子离去,然后又抱住胳膊,却没战胜睡魔,膝盖一弯,就蹲坐下来不肯动了。我只得无奈地抱起她,将她安顿到床上,这时已经是深夜时分了。一沾到床铺的千织,立刻发出沉睡的鼻息。明天的演奏会没问题,正这么想时,刚才千织所说的话,却鲜明地烙印在我脑海里——想成为爸爸的手,是吗?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我将电灯调暗,走到窗边抽烟。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拉开纱窗,的确是非常漂亮的星空,我边想嘴里边喷出一口烟,明知四点半就要被叫起床,得赶紧上床睡,但总觉得这么入睡有点可惜,我只是想静静地凝视夜空。 那时的夜空没有半缕云朵,视线所及之处,全是点点星光,那时的天空,连一丝下雨的迹象都没有。 第一节 “早安。天亮了,快起床!我要进去罗!这门可没有附锁,立刻就能打开,我进来了——” 窗外的确隐约可见天色已亮,但那只是朦胧的白光。现在到底是几点了——我看了一眼放在枕边的手表,时针指着四点二十分。 “喂,不是要我叫你们起床吗?” 声音的主人好像已走进房里,正打开窗户。冷冽的空气顿时窜入屋里打转。我什么话都骂不出口,只能努力撑起上半身,但大脑深处渴望再多睡一会儿的念头却企图骚扰起床的意志。 “早安——哇!如月你真性感,这种季节就这副模样睡觉,不怕感冒吗?”真理子嗤嗤笑地揶揄我。 我习惯裸上半身睡觉,被她一说,我只说了句“抱歉”,连遮掩的气力都没有。晨风吹拂我的肩膀,让我更眷恋毛毯里的温暖,如果缩回毯子里,肯定又会睡着,只得张开左手,以拇指与小指按压两侧太阳穴,努力驱走睡意。如果不是千织昨天答应她,我现在也不必这么痛苦——我瞥了一眼睡在旁边的千织,她正好张开了眼睛。 “早安。” 千织的双眼眨了眨,立刻啪地睁大,在真理子话声未落时已弹坐起身。她的脑袋里似乎有个开关,一按下就立刻清醒。虽然我已经习惯了,但每次在这种时候总觉得羡慕不已。站起来的千织向真理子说声早安后,伸了个懒腰。 “千织要去散步吗?” “嗯,千织,去。” “如月,那就请你先帮她换衣服,十分钟后我再过来。散步后到吃早餐前还有些时间,那时再洗脸也没关系,反正大家都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没人会注意你们的。我再罗唆一下,如月,你这样去散步绝对会感冒,所以你也要换件衣服。” 我睁开眼,望向窗边的真理子,她身上的黄t恤在清晨淡淡的雾气中十分耀眼。她应该也与我一样半夜才睡,现在却早已穿着整齐,一脸神清气爽、精神奕奕。 “千织……你一定要去?” “嗯!” “喂,别耍赖!你就认命点,赶快起床换衣服!十分钟后到门外等我。千织,爸爸就交给你罗!”真理子说。 千织用力点头,表示了解。我甩甩头站起来,千织立刻缠上来,不停重复:“换衣服、换衣服。”我回答:“知道了。”帮她换上与昨天不一样的运动服,她口中哼唱昨天刚学到的单字,显得十分兴奋。我自己也换了一件新衬衫,再将昨天挂在墙上的外套与长裤直接穿上,本想漱口却一时记不起盥洗室的位置,只得将就水瓶里的开水,随意漱漱口后吐向窗外——这一连串动作让身边的千织傻呼呼地直盯住我。 没多久,真理子便依照她说的时间出现。 “有心做还是做得到,不错嘛!”真理子窃笑地催促我们,“那我们走吧!” 真理子率先走在我们前面。经过走廊时,途中看到了洗脸台,我要求她稍等几秒,又漱了一次口,千织这次则是有样学样地也漱了口。 真理子先带我们到玄关拿了鞋子,随后又带我们去个像后门的地方。虽说是后门,但空间宽敞,装潢得也不差,两旁并列与玄关相同尺寸的鞋柜,如果不是看到停车场的车子,这种规模说是正门也不为过。 换好鞋子走到被乳白色晨雾笼罩的室外后,同时发觉我们已经加入昨天黄昏看到的那个队伍的最后面。此时的天色比刚睡醒时亮了些,笼罩周身的晨雾充满鲜明、眩目的白,与刺眼的阳光截然不同。晨雾中,隐约可见另一端的蓝色高耸建筑物,尖塔型屋顶的最上方还立了一个十字架——原来这就是教堂,也就是我在医院停车场看到的细长黑影。 疗养中心后门到教堂之间是一条笔直的柏油路,虽然因为晨雾而稍微失去距离感,但大概山有三百公尺长吧!道路两侧铺了一排红砖,红砖外是五月时节特有的鲜嫩草坪,此时却被晨雾隐去了绿意,使得整条路仿佛漂浮在白色的空间中。抬头一看,教堂前方层层叠叠的白雾不断变换形状,此时我才明白雾气也会移动。 我前面的人全都用极缓慢的步伐前行。这列队伍几乎是两人一组,偶尔左边或右边会混入一辆轮椅或拐杖,而另一侧则是看起来像家属的陪伴者,完全没有人伸手帮助身边的病患,全让他们以自己的力量前进。在隔了几个人的前方是长谷川未来的背影,她左侧则是拄着拐杖的长谷川先生。她一直紧随在她父亲身后,偶尔看到他笨拙的动作似乎想伸手搀扶他,却一直没有真的伸出手。往后看,我们身后是真理子,以及走在队伍最后的仓野医师,而在最前面带头的是藤本先生,这一列散步的队伍全部约有四十人左右。 我牵着千织的手,注视这群人以及这股不可思议的气氛。 四周静寂无声,没有任何人交谈,而静谧之中,地球仍继续运转。周遭渐渐明亮起来,在第一道晨光射向山棱后,旭日终于露出了脸,打破晨雾的魔力。耀眼的日光投射至草坪,四周景色开始展露鲜明的轮廓,就在此时,这列队伍也陆续步入了教堂。 教堂的天花板很高,最先引起我注意的是入口正面描绘基督诞生的彩色镶嵌玻璃,图中三位圣贤穿着蓝、绿、橙三种强烈色彩的衣服,中间的圣母与耶稣则是米黄色的服饰,它们周围则遍布祝福似的鲜艳色彩。建筑物内部只有这里是彩色的,四周除了窗子,全都是一整片的石墙。或许是因为时值清晨,里面的空气给人凉冷的感觉。再看了看四周,左右两旁各有七排约可坐六人的长椅整齐排列,大概可坐七十人以上。彩色镶嵌玻璃正下方有座讲台,讲台前方还有些空间,在那空间的左方隐约可见一台演奏钢琴。看这样子,也难怪这里会被叫作教堂。 所有人从最前面的椅子依序坐下,全部坐好后,藤本先生走上讲台,对大家颔首道早安。如果他这时穿上圣袍,称他一声神父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清晨的复健大家都很努力,辛苦各位了。今天的天气应该很不错,我衷心希望各位在接下来的一天都能好好加油,努力复健。以往我们都直接散会,但今天有件事要向各位宣布。之前曾向大家提过今天有一场钢琴演奏会,昨晚演奏者已经抵达这里,因此今天便按照原订计划,九点半在这里举行钢琴演奏会。今天的复健课程原本就比较轻松,希望各位早上能暂停课程,务必来聆听这场演奏,毕竟机会难得。另外,不好意思,因为要将钢琴移到中间,可以麻烦在场男士们帮忙搬好后再回去吗?谢谢各位。”语毕,藤本先生行了个礼,便从台上走下来。 正觉得这种气氛没说“阿门”作结语反而有些奇怪时,一回神,才发觉大家已纷纷聊起天来了,聊的都是些很普通的内容,譬如“要休息一下再回去吗?”或“外面不知道舒不舒服?”之类的,气氛很安详融洽,而且钢琴的周围也开始聚集了一些人。 我赶紧走过去,刚好听到藤本先生<strike>http://rike>向荻原说:“你还有厨房的工作要忙,先离开没关系,而且这里还有这么多人,应该很快就可以搬好。”我随即看了四周,就像他说的,在场还有七、八个脸色红润、体态壮硕的中年男子。要移动一台演奏钢琴,这些人的确绰绰有余。在藤本先生一声吆喝后,他们抬起钢琴,顺利地开始移动,安置好后,便各自回到患者身边,他们有些看起来是伴侣,也有些是亲子。 “早餐从六点半开始,用餐前的这段时间可以自由活动。”真理子的声音从我背后传来,她手里牵着千织,“你们想留在这里或回房间,或去附近走走都没关系,不过我得先回去忙厨房的工作与其他杂事,等一下吃早餐时见。有什么需要,向藤本说一声就好了。千织,待会见罗!” 语毕,真理子放开千织的手,转身离开。 千织一脸寂寞地目送真理子离开。我思忖,要不要让千织先练习一下?不过,她正式上场时也不见得会弹练习时的曲子,这么做好像没什么意义。但我还是开口问她:“要不要弹一下?” “要弹吗?” “是啊,今天要在大家面前弹钢琴。” “现在?” “不是现在,等一下才在大家面前弹。我是问你要不要先练习,练、习。” “练习。”千织重复我的话,然后摇摇头,“不用。” 千织完全无心弹琴,眼睛滴溜溜地四处张望。没办法,我只好自己试弹了两、三个和弦,虽然琴键触摸起来似乎有点历史,但音准还是调整得相当不错。 “未来与我偶尔会来弹一弹,所以我能保证它的状况还是非常不错。” 说话的人是藤本先生。教堂里还有几个人在,不过我只认识他。想到这里,忽然发觉自己似乎无事可做,于是便与他聊了起来,话题绕着千织的状况打转。对他的疑问,我努力回想白石医师说过的话,用它向藤本先生说明。 “原来如此,那她现在的情况应该还算不错了,不过,你对她的将来一定很不安吧?” 我无力地点点头。确实就像他说的,实际上根本就没有未来展望这类东西。 “这么说来,你们的确不同姓。我从真理子那里看过一些报导,对事件经过有点印象,我记得不只你的姓氏特殊,连千织的姓氏好像也是难得一见……” “嗯,她姓楠本。但是这个姓氏对现在的千织没多大意义。如果我父亲还在,我想他一定会将千织正式收为养女,让她冠上如月这个姓。” “没错,就是‘楠本’!”说完,他像想到什么似地皱起眉,但这神情转瞬间就消失了。 “敬爸爸!敬爸爸!”千织不知何时已走至入口处,站在那里大声唤我。 “在叫你!”藤本先生微笑说。 我对藤本先生说了声抱歉,随即快步走向千织。她的语气很急,一直叫着“快点、快点”虽然距离不远,我仍跨大步赶过去。皮鞋踏在地上的喀喀声在周围石墙引起铿然回响。 “你看,好漂亮!” 我们并肩眺望眼前景色,白雾缭绕的光景早已不复见,取而代之的是洒落各处的耀眼晨曦。浓雾散尽,道路两旁的草皮清晰可见,不怎么宽阔的山顶仿佛铺上了绿色地毯,在眼前形成了一道地平线。绿色地平线的后方是完全湛蓝的天空,两个颜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亮晶晶!” 听千织这么一说,我低头细看,草地上处处凝聚了点点露珠,在叶尖闪烁晶莹剔透的光辉。 “千织喜欢这样的景色?” “嗯!”一说完,千织立刻向前跑去,离开柏油路面,跑到草地上追着蝴蝶或蚱蜢。 我任千织尽情地跑来跑去,等她回到我身边时,新换上的运动服已被露珠弄得湿答答的了。干净的衣服只剩一套,正思忖该怎么办时,看到眼前的千织满脸毫不在乎。我想,除了笑,我也不能怎么样了。 “开不开心?” “嗯!” “走罗!”我催促道,并思忖,湿掉的地方很显眼,不过还不至于渗到里面,应该一会儿就干了,便继续说,“刷完牙后要不要再睡一下?” 千织不知道有没有听懂我说的话,只是依依不舍地不停回头看。 第二节 快到六点之前,真理子来带我们去餐厅。疗养中心的人似乎全都到齐了,将宽敞的餐厅挤得满满的。我尾随真理子到厨房端来自己与千织的餐点。她在人群面前一向都有些不知所措,这次却不见她露出胆怯。 真理子带我们坐到昨天的座位,旁边是长谷川父女,对面是仓野医师。我向大家道早安,除了长谷川先生闷闷不乐地轻轻点头外,其他人也都向我说了早安。 早餐的菜色是河鱼甘露煮、海苔酱、与昨晚一样的海带,还有冷掉的荷包蛋(有点可惜)。吃着早餐的同时,我也听着旁边的仓野医师与护士谈论有关患者们的话题。仓野医师今天似乎不必去医院,整天都会待在这里,中午前还会去看看未来提到的几位病患的状况。我不禁思忖,如果这就是他的假日,与其说同情,更正确地说,应该是想到他负疚的心情。 “说到这个,藤本,你有听说今天下午那个会起飞吗?”仓野医师忽然问,此时正好是之前的对话告一段落时。 “直升机吗?没有,我没收到通知。是不是有转诊病患要来?” “不是,这次不一样。听说明天县府的人要来视察,为了接那三位视察员,直升机今天要先飞到市区内的停机点待机。” “原来如此,虽然不太想说,不过它起飞时的声音实在太吵了,如果不会影响到钢琴演奏就没关系。” “这件事我已经先向医院提醒过了,说今天这里有安排节目,请他们下午再飞。因为不是紧急事件,所以他们也很愿意配合。” “只是视察,坐车来不就得了!”真理子有点气恼地插嘴,“每次都说视察,结果还不都差不多。专程搭直升机来,只用两个钟头在这里和下面的医院匆匆地绕一圈,而且还一脸无趣,他们到底是来干什么的?我看只是想搭直升机吧!” “真理子——” “因为我员的很受不了这些人!如果真的是来视察的,就应该连我们清理患者大便的现场也一起看,这是最具冲击性的现场!让他们看看原本可以自己处理的事,却再也无法自己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还有,为了帮助这些病患,周迈的人到底有多忍耐、多努力!不来视察这个,那他们到底要视察什么东西!” “是没错,可是——” “我知道说了也是白说,所以才会觉得他们根本就不用来。那些病患都是大人,这与清理小娃娃或小狗的大便完全不同——不过我没清过狗大便就是了——总之,这两个完全不同!” “真理子,你的心情我可以体会,但吃饭时间能不能麻烦你不要一直说那个。”藤本先生一脸困窘地说。 在藤本先生斜对面的未来,则是拼命忍住笑,十分难过地压着肚子。 “哎呀!话是这么说没错,但现在又没有实物摆在你面前,大家也都不觉得有什么啊!而且——欸,好啦!对不起!” 面对这样强诃夺理的真理子,大家只是更拼命地忍住笑。 “藤本先生,其实真理子姐说得没错,我们也都觉得这些人到底是来干什么的。不过,也不是每个人都这样。” 听到恢复正常的未来这么说,真理子在旁一脸十分了然地点头附和。 “我不是不了解你们的心情,但老是对这种事生气也没办法。对我们来说,这就是现实,不过,世界上当然也有他们那种人以外的人。而且,你们还能开口发牢骚,也算很幸运的了。” 仓野医师的话令她们两个突然安静下来。真理子盘中的荷包蛋正孤单地躺在那里。 喝过茶后还不到七点,我整个人已经完全清醒了,而千织不知是否因为吃太饱,开始打起了呵欠。离演奏开始还有段时间,我决定让千织回房睡个觉,并趁这时顺便洗衣服。我对真理子表示想借用洗衣机,她要我先将要洗的衣服整理好,待会儿随即带我去。于是我对还在聊天的众人点了点头,与千织两人先离席。 正在房间收拾待洗的衣物时,千织已在床上熟睡,看样子她真的累了。我将窗子关上,外面的天气十分晴朗,现在洗衣服,下午应该就会干了吧!正出神想着这些事时,门口传来真理子的声音,“我也要去洗衣服,顺便帮你拿去洗吧!”但我回绝了她,毕竟这是自己常做的事。 十五台洗衣机几乎都在使用中,只有最里面数来的第二台空着,而且幸好是全自动洗衣机。 我将衣服丢入,放入向真理子借来的洗衣粉,按下了启动键。过二十分钟左右再来拿,挂在房间窗户边应该就可以了。 “你还真的很习惯了。”看我很顺利地操作洗衣机,真理子不禁感叹说。 “也还好,只是千织常弄脏衣服,洗的次数一多,衣服很快就洗坏了,但还是比不上你们的劳心劳力。” “如果事先不知情,根本看不出千织有什么问题。” “但是,她的发育真的比其他人要迟缓一些。” “真的吗?” “身高体重与平常小孩比起来,大概慢了两年左右。” “也难怪你会很在意了。” “是啊!所以也带她去做了一些检查。” “总觉得你很像她真正的父亲。” 我们就在洗衣机的运转声中交谈。不久,真理子打开一台已停止运转的洗衣机,取出里面的床单,拿到外面。我跟过去,发现中庭放置一些晒衣架,而她动作俐落地将床单晾在竹竿上,较远处的竹竿早就晾满衣物与床单,并在微风中静静飘动,这些大概是早餐前就洗好晾上的吧! 在衣服洗好前,我与真理子一直待在洗衣室聊些琐事。最后还借用他们的晒衣架晾衣服。回到房里,千织还是睡得很沉,这也难怪,因为她每天都得睡饱九个小时才行。千织翻了个身,发出浅浅的鼻息,继续熟睡。她梦见了什么?她的梦里,是否会有语言?想着想着,我也靠在墙边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第三节 “我想也差不多该准备了,是不是太早吵醒你了?”真理子说。 在我斜前方并肩而坐的真理子与未来转过头看向我,高兴地无声拍手,脸上却掺杂了些许不解。我只能耸耸肩,表示我也不晓得千织对昨晚的对话到底了解多少。就在你来我往的无声对话中,不到两分钟的短短曲子已经结束。 大概是听到她们两人互称对方时记起来的吧!看样子千织似乎多少能将人与名字连起来。我问她知不知道藤本先生,她歪过头思考,不太确定似地点点头。这该说不可思议吗?千织居然在短时间里记住了这么多人,她平时根本不会想记同学或其他人的模样。 “或许吧!但也无法证实。” 我不自觉地脱口说出。千织“啊”了一声,一脸不解地看我,随即又恢复满脸笑容,喃喃复诵我刚才教她的新单字“直升机”。大概是觉得记住了吧!她突然大声念了出来,可惜的是,升与直念反了。我陪千织玩单字游戏时:心中某个角落忽然浮出一个疑问,一直以来的四处巡回演奏,若再继续下去,对千织真的有意义吗? 千织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真理子。我问:“要不要让姐姐帮你换衣服?”千织仍露出同样表情,微微歪过头,来回看了我与真理子一眼,终于点了点头。 “那么,今晚又要再麻烦各位了。”看到千织点头,我说。 我摸摸千织的头,称赞她弹得好极了。然后想起她刚才在台上交抱双臂的事,打算晚一点再好好告诫她。 之后是一连串的客套话。天真的千织也一脸开心。 中午的餐厅景象与早餐时几乎一样,除了可能正在忙而没出席的仓野医师外,眼前所及几乎都是早餐时见过的面孔,并坐在同样的位置上。我与千织也仍旧坐在藤本先生与真理子对面。入座后,话不多的藤本先生不停夸奖千织钢琴弹得很棒,千织也已经习惯他了,听了他的夸奖偶尔点头、偶尔回以羞赧笑容,并吃得掉了满桌饭粒。 千织从椅子上起身,以比平常更稳重大方的态度向听众行礼。 “如月,下午我能带千织出去走走吗?”真理子突然问我。 回房后,如我所料,千织的精神好得不得了。我打开回房时在大厅买的利乐包果汁,“你与姐姐她们聊了什么?” 听众席寂静无声,唯有琴音在四周石壁间弹跳、重叠的声响,果然是一首非常适合这个场所的选曲。我刻意放慢脚步,看向凝神细听的患者们,有些人已闭上眼,听得十分入神。的确,这首曲子确实拥有某种令人入迷的力量。在弹至末段的高潮时,我也正好走到了门口。当我更确切感受到乐音从彩色镶嵌玻璃正下方流泻而出的同时,满室的虔敬也更为深刻。 我用空着的左手搔了搔头,事到如今,也没办法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好,那就让我来换了,因为千织也会觉得不好意思吧?” 接下来千织毫不犹豫地选了庞开利的《时光之舞》、李斯特的《叹息》,然后又回到德布西《贝加马斯克组曲》的<月光>、萧邦的《第二号夜曲》,最后照例是德弗札克的乐曲。直到她的手指再度离开琴键时,时间已经过了一个多小时。 我确认了没有忘记东西后,急忙追过去,看见她们两人正站在洗脸台前。 千织对真理子的话既没同意,也没否定。而我随后就照真理子的要求,转身背对她们,完全不清楚千织接下来是什么表情。 千织的第一首曲子是李斯特题名为《匈牙利加冕弥撒曲》中的刚好。而且也该帮千织换衣服了。”我摇摇头说,并轻摇千织的肩膀,叫醒她。 “——你全都看见了?”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千织微笑以对,用手指指胸针,向真理子行了个礼。 然而,我的心中另外还感到些许讶异。千织很早以前便学会了这首曲子,却从不会将它选为开场曲目,更不会在众人面前弹过。为何她这次的开场曲目会选这首?是因为被这个建筑物拥有的特殊气氛影响了吗? “真乖,千织记得姐姐点的曲子。”未来弯下腰,笑脸盈盈地对千织说。 确实是没必要赶着回家,硬要说的话,大概只有千织得上学这件事吧!但事到如今还说这些实在有点做作。而且,说实在的,我也觉得再待个几天也无妨。 我确信她会开始弹奏,直到弹到德弗札克的曲子为止。就如以往一样,我安心地蹑足走向听众后面欣赏千织的演奏,真理子与未来的视线则随我的动作移动。就在此时,教堂内轻轻响起了高音和弦,然后缓缓滑出夹杂了急促琶音的单音旋律。 “这样不会太打扰你们吗?”我问藤本先生与真理子。 在我们身旁的千织与真理子正隔着桌子玩得正起劲,送父亲回房间后的未来也加入了她们。此时的千织身上不见任何怕生或胆怯,而且还很努力回答她们的问题。这时我才发觉千织头发上还绑着粉红色缎带,仔细一看,刚换上的运动服上面也别了胸针。原来刚才与千织玩时感觉到的异样粗硬触感就是这个胸针。出神地想起这事时,我与藤本先生的对话早已告一段落了。 演奏会九点半开始,在那之前还有点时间,我们先将钢琴椅的高度调整到适合千织的身高,然后到一旁等待。千织的身体不像以往那样硬邦邦的,明显地很轻松自在,而且还不停摸头上的缎带与胸前的胸针,每摸一次,脸上就堆满笑容,而一旁的真理子也笑眯眯地注视千织的举动。不久,未来也到了,但她父亲并没有一起来,于是真理子走过去与她坐在最后一排。 真理子送我们回房间时,我又再次谢谢她让我们留宿一晚,而且也因为今天不用再开车而觉得轻松不少。正打算替千织换衣服时,真理子主动表示要帮忙。我将行李袋里最后一套运动服递给她,她立刻带千织走入一坪半的房间,并拉上拉门。 因为心情很放松,等我发现时,已经快十二点半了,餐厅里的人已经走了一半。藤本先生与真理子的工作大概两个小时可以告一个段落,于是我与他们约两点半,真理子来接千织,我则去找藤本先生,然后先行离席,催促千织一起将餐盘放置回收处。我低头看千织,她收紧双臂托着餐盘的样子很像神社的巫女。 藤本先生一站上讲台,掌声随即停止。他宣布演奏到此结束,大家便与集合时一样,三三两两地结伴离去。为了不妨碍大家,我从门口退到角落,目送他们离去,真理子与未来两人则走到我身边。 “真是太棒了!完全超乎我的想像。”真理子说。 我靠在墙边,专注地凝视千织。她已经很久没弹这首曲子了,但现在,别说是不会弹错音,连拍子也都正确无误。不久,如鸟儿鸣啭的高八度颤音响起,与第一个音出现时一样,最后一个音也轻轻地在空中消逝。之后第二首是德布西的《亚麻色头发的少女》,接着是《儿时情景》全曲。与开场曲目相比,这两者都是一般人耳熟能详的曲子。随着沉稳节奏流泻而出的音符,稍稍缓和了因李斯特的乐曲而紧绷的气氛。 与我并肩走着的荻原邀我们共进午餐。我看了看时间,思忖回去的路上应该没有吃午餐的地方,而且早上洗的衣服可能也还没干…… “那个,嗯,小狗。还有,钢琴。小狗跟钢琴。梯?机?”千织用单字回答我,努力发出正确的音,而且还出现好几次“姐姐”这个单字,“任性,姐姐。未来。真理子姐。” 又闹了好一会儿后,我将千织抓起来、让她坐好,正色说道:“好啦!结束了。”不理她一脸的不服气,自顾自地又点了根烟。千织刚睡过,吃过饭后大概不会立刻睡觉吧!虽然多少有些麻烦,不过等一下也没其他事了,偶尔就让她玩个够吧!突然,我发觉真理子一直站在拉门旁边——刚才完全忘记她的存在了。 我对抬头看我的千织露出一个苦笑,接着又苦笑地看向真理子与未来。 “太好了,你们能在我们这种小地方稍事休息,我们也觉得十分荣幸,对吗?藤本先生?” 我只能说,这是非常不整齐的掌声,却是千织至今得过持续最久的掌声。这边的声音停了,那边不规则的掌声又响起,简直就像闭幕时不断涌起的如潮掌声,持续了好久好久。 “啊!忘记说了!真不好意思,一开始应该先向你们道谢的——‘谢谢你们愿意大老远地跑来这里,让大家享受了一场愉快的演奏会,真的非常谢谢你们。’” “千织,傍晚我们再一起去散步好吗?” “再过不到一小时就要吃午餐了,你们要一起来吗?” 千织看到立刻高兴地“哇”了一声。 “你要去看吗?” 千织张开眼睛,立刻清醒,一醒过来就说要去厕所,又刷了一次牙,仔细地洗脸。她花了很久的时间洗脸,仿佛上台前的仪式似地,看来她也知道自己不久后就要在众人面前弹琴了。她有些紧张地用毛巾直抹脸,将脸颊擦出红色痕迹。看她这样,我也不用担心她不会弹琴了,而一旁的真理子则趣味盎然地笑看我们。 “这个应该很适合千织。”回到房间的真理子,手上拿了一条粉红色缎带与一个银色胸针,胸针是枫叶形状,上面还有一只小瓢虫。 “不,没什么特别的事。” “你这小鬼!” 我懊恼地心想,千织究竟是怎么了?就算听众们能谅解她的状况,但这也太离谱了。终于,我远远地看到千织抬起头,露出“喔”的嘴型,重新将双手放回琴键上,才刚安下心时,随即听见滚动似地三拍旋律滑出——是《小狗圆舞曲》! 我正迟疑时,真理子已找了千织当靠山。千织不知何时离开我身边,现在正与真理子手牵手走在一起。听到她大声说“要散步”时,我也做出了决定。 抵达会场后,其他人也开始陆续进来,站在前方的藤本先生看到我们后,立即挥手打招呼。 “嗯!” “完全没问题,我们反而希望你可以多住几天。”真理子接着对千织说,“爸爸说可以多住几天,晚上再与姐姐一起去洗澡吧!” 千织一瞬也不瞬地直视镜中的自己,最后举起右手,依序抚摸胸针与缎带,开心得笑到脸都皱起来了。她注视自己的模样好一会儿后,突然转头望向蹲在身旁的真理子,握住她的手不停用力摇晃,真理子则偷偷向我眨了眨眼睛。 在《儿时情景》全曲弹完后,千织的双手离开了琴键,一动也不动地悬在半空中。她应该是在思忖接着要弹什么吧?之前的演奏也不是没发生过这种事,但她这次思索的时间却异常地久。正当我开始感到不安时,坐在钢琴椅上的千织果然抱起了胳膊。我不禁闭上眼,千织大概是有史以来第一个在众多视线集于一身之际,却抱着胳膊思索接下来该弹什么的钢琴家吧! “那就先谢谢你们了,不然我们出发后可能也没地方用餐。” “对啊!温泉也随你泡!”真理子插嘴说。 “你们远道而来,就请多住几天,好好休息吧!就这样离开了,我们会觉得很过意不去。” 我点起烟,思忖,真理子也太率性妄为了吧!不过,不必忙着帮千织换衣服也不坏,但这样我就没事可做了。 所以,现在的千织可能已发觉自己的世界正往外扩展,这也能说明为何她从昨晚起便如此兴奋了。千织会接纳真理子他们,并不是因为他们说了什么,而是因为他们习惯注视对方的眼睛说话,并用手势来传递内心的感受——他们知道如何补足言语无法完全表达的意思。 “千织,你什么时候记得住曲名了?”我问千织,她却觉得奇怪地皱起了眉头,我又接道,“《小狗圆舞曲》是萧邦的作品。” 我急忙捻熄香烟,抓住千织,拼命搔她痒。就算发育迟缓,她现在的体重可是小时候的两倍多。几年前她做这种事时我还可以承受,但最近她的力气愈来愈大,不小心点,别说被压到咳嗽了,恐怕多多少少也会受点伤。我抓住又扑过来的千织,与她玩了起来,看来她的心情非常好。她只要像这样扑过来玩闹时,都是非常高兴的时候,不过这种情形并不多。 一瞬间,四周陆续响起零零落落的掌声。从我站的位置能清楚看到听众们拍手的模样,与从前见到的不同,他们的动作笨拙、节奏完全不一致。只有站在讲台边的藤本先生用力地击出热烈掌声——从他身体的大幅动作就能知道,而包含真理子与未来在内的其他工作人员则是略带节制地鼓掌,似乎是想将主导权交给患者们。 “衣服换好了吗?” 我们四人也随人群鱼贯地步出教堂,走回疗养中心,途中跟上了藤本先生与荻原。他们对千织又是称赞又是道谢,千织虽然有点胆怯地缩了缩身子,却没有躲到我背后,还笨拙地点点头谢谢他们。 “啊?” “这件衣服弄脏也没关系,不过尽量小心点。” “如月先生,你们今天就要回去了吗?”未来开口。 真理子帮千织穿好后,我转过头,发现同一套衣服经过真理子的手显得更为俐落端庄,衬衫下摆与衣领也细心地拉好,与我以往帮千织换上后、看起来的感觉完全不同。但真理子似乎还有点不满意,忽然拍了一下手,叫我们等一下,随即像阵风似地跑了出去。 “这样不如就留在这里住个两、三天吧!虽然地方简陋,但空气非常好!” “不过,千织看起来十分开心,你真是个好爸爸。”真理子吐了口气,笑容中带点苦涩,却又立刻恢复原有的开朗,“午餐差不多好了,一起去用餐吧!” “没,没事。” 饭后,大家继续坐着喝茶聊天。我趁机向藤本先生表示想参观疗养中心与医院,并请教他或仓野医师对千织这类病例是否有所涉猎或了解。藤本先生遗憾地表示自己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但他待会儿会替我问问仓野医师,并邀我下午找个时间到他房间谈谈。听他说,那房间可说是类似疗养中心负责人的办公室,里面还有不少医学藏书。 “其实我也有些问题想请教你,我的办公室是这栋建筑最棒的地方,可以清楚看到整个中庭哪!”他拿起茶壶倒茶,对我笑说。 “先别动喔!”真理子在千织胸前别上胸针,将缎带绑上头发,又整理了一下衣领,“哇!真的好可爱!我们去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吧!”语毕,她牵起千织的手,迅速走出去。 “什么?” 九点半,教堂里几乎全坐满了人,我粗略估了一下,现场大概有五十个人以上,有近八成的人出席。站在门口的荻原往外看了一下,确认不会再有人进来后,关上了大门。藤本先生见状便站上讲台,简单地致词后,向大家介绍千织。我轻轻推了推千织的背,她便沉稳地往前迈步,坐到钢琴前,小小的肩膀稍稍起伏了几下,大概是在做深呼吸吧!接着便将双手放上了琴键。 真理子再出现时,已经是八点半了,我睡了约一个小时。 我问身边正捧起茶杯喝茶的千织,她大幅地上下点头当作回答。的确,我是打算请教一些比较深奥的问题,所以那段时间千织一定会很无聊,此外,藤本先生也认为这样比较方便谈话,所以我就答应了真理子。 “我来帮她穿!因为我还是觉得不太妥当。如月,你把头转过去。”真理子打断我的动作,征求千织的同意,“可以吗?千织?” “你看!真的很适合你。”真理子弯下身配合千织的高度,对她说。 突然感到筋疲力尽,顺势躺上了床。这样也好,到了晚上,衣服应该全干了。我的视线追着袅袅白烟,自己其实也不太清楚到底是在好什么。这时身后传来拉门滑动的声音,接着是窸窸窣窣的小跑步声,瞬间身上就多了个沉甸甸的东西。因为太过突然,我不禁“啊”地闷叫出声。 我将昨天的服装拿出来摆在床上,正准备帮千织换衣服时—— “不,这也是我们的荣幸。而且不可思议的是,千织这次弹奏得比平时更加愉快。” “原来如此。” “是的。”真理子嗤嗤地笑说。 “啊?” 而且这里的待客方式并非到处都有,更何况,他们如今是将千织当作客人,她若是这里的患者,因为在日常行动方面不需特别费心,所以受到医护人员特别照顾的比重也不大,这么一来,千织与患者之间可能也无法产生任何交流。我想,最后结果可能就与待在学校没什么差别。我并不是在考虑让千织住进这种设施,只是隐约觉得,继续目前这种行为对千织也不会有任何帮助。 我就这样在看不到出口的死巷前徘徊,不断思索,并分心教千织说单字。看着大声念单字的千织,我心想,只要她的话能说得流利一点,肯定会有相当大的差别。 第四节 正如我所想的,千织一点都没有想睡觉的样子。在我与她玩了快一个钟头,她差不多快累的时候,真理子正巧来了。 “姐姐!”千织兴奋地大喊,又挺起胸膛,得意地说,“直升机!” 她这次倒是说对了,但她真的知道什么直升机吗?我不禁苦笑,并向真理子打招呼。 “千织,我们出去散步罗!如果遇上直升机起飞就赚到了!”真理子对千织说完,转而对我说,“现在时间是有点早,但藤本手边的工作大概也已经忙完了。要我带你过去吗?” “也好。千织待会儿就麻烦你了。”语毕,我对她颔首,三人一起离开了房间。 走廊上洒满午后阳光,我再度体认到这里的采光真的很不错。千织仍与昨晚一样,左右手各牵着我与真理子,一副准备飞奔的姿态。突然,远处传来轰隆隆的雷声。不过,或许不是雷声,而是某种机械的响声吧!总之,当时的我完全不在意这个声音。 “就在那里。”真理子以眼神指向走廊最后一间房间,就在早晨散步时出入的后门旁。 “那千织就麻烦你了。”我向真理子说。目送她们穿好鞋子走出后门,然后转身敲了几下房门,里面立刻传出“请进”的声音。 进入房间,左侧是一张有双臂张开大小的书桌,书桌前与会客室一样摆了沙发与茶几。有两面墙壁摆了书架,书架上面整齐地排满了厚重的专业书籍,与其说是书房,看起来却很有负责人办公室的感觉。对我的称赞,藤本先生不以为然地表示,这里的确很宽敞,他却觉得太大,反而不舒适,所以不知不觉就老待在员工办公室处理事情。 正对房门的是一扇很大的窗户,仿佛学校教室的大玻璃窗似的。从窗子看出去,能见到清晨散步时的步道,不算高的教堂就耸立在湛蓝天空下的步道另一端。这里四周覆满草皮,远处可见阳光下微微耀眼的晾晒衣服。藤本先生说能清楚看到整个中庭的景色,大概就是指这个吧! “请随便坐。”藤本先生说。 我顺势在面窗的位子坐下,此时正好看到真理子与千织走在步道上的身影。她们走得很慢,偶尔真理子还会弯下腰,似乎在听千织说些什么。千织会说些什么呢三是向她道谢缎带的事吗?从远处守护千织的感觉真奇妙。这时,我从眼角捕捉到天边有一片怪异的颜色,那里开始聚集了一些云层。 “医院那边表示,只要你方便,随时可以去参观,但仪器之类的东西可能没办法请专人为你说明。我与真理子可以带你去,你何时方便?” 藤本先生就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他庞大的身躯正好遮住了部分的地平线,沿步道散步的千织与真理子正好从那身影中穿过。 “啊!不,我没打算参观得那么详尽,只是觉得好不容易有机会,所以才想看看。太专业的说明我应该也听不懂吧!所以若得这么麻烦你们,我反而觉得过意不去。你与真理子也有工作要忙,不是吗?”我有些惶恐地说。 “说是工作,倒也没那么忙,偶尔不在也没什么关系,有需要时再去帮忙就可以了。当然,有些工作是必须大家一起做的,但也是有通融的余地。所以我想真理子大概会陪你一起参观,或像现在一样,暂时帮你照顾千织。” 接下来,我将千织的症状(或者该说状态),较先前更为详尽地再度向藤本先生说明。医学上的专用术语都是从白石医师那里现学现卖,其他则是至今我与千织如何沟通,我与母亲担心千织该如何才能与外界产生关连、进而独立之类的事情,我毫不隐瞒地全数告诉藤本先生,因为我认为应该可以从他那里得到很好的建议。 “原来如此。的确,千织的情况与这里的患者很不一样,所以我无法立刻告诉你该怎么做才好,但我很能理解你的担心。”藤本先生听完后说,接着稍微思索一会儿又接道,“老实说,我觉得这孩子的发育还算顺利,没什么问题。当然,我与她接触的时间只有昨天与今天,但她真的给我这种印象。她确实很怕生,却立刻与真理子以及未来变得很熟稔——” “就是这一点让我觉得不可思议。千织非常畏缩怕生,很多时候根本从头到尾都没开过口,但在这里却不一样,我很疑惑这是为什么,所以才会决定留下来多打扰一天。” “我懂了,但我现在员的无法立刻给你什么意见——对了,如月先生,有件事我有点在意,你说千织姓楠本,没错吧?我还向真理子确认过,她似乎不是你的亲人,其实——” 就在这时,屋外开始响起啪嗒啪嗒的嘈杂声,仿佛故意打断他的话似地。那声音隔了一片玻璃传进来,音量虽然还不至于大到需要捂住耳朵,但也不小。 “看来是准备要起飞了,就在那一边。”藤本先生起身走向窗边。 我也快步跟过去,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隐约可看到山棱线旁的研究所,但直升机则隐在山麓的阴影中。 “起飞的声音还满大的。” “是啊!不过习惯就好了,刚开始我还常常被吓到。”藤本先生难得用低沉的嗓音道。 我有点担心千织会不会被吓到,急忙找寻她们的身影。她们正好在疗养中心与教堂之间,虽然看不清楚表情,动作却很明显。与我担心的完全相反,千织蹦蹦跳跳地,似乎很兴奋。突然,我有种完全不了解千织的感觉,心中不禁一沉。 此时我发觉天空中的云量增加了许多。心想,我们应该没有聊很久才对,云量大概是在我们谈话期间增多的吧!山里的天气果真是变化多端,那些晾晒的衣服应该不会怎么样吧! 小小的轰隆声比刚刚大了不少,前方缓缓出现了直升机的身影。周遭的气流卷成漩涡状,令映在眼中的画面产生微妙的扭曲。风势也变强了。远远能看见真理子的裙摆被风吹得翻飞扬起,千织用手压住头发的样子也清楚可见。在她们上方的天空中,天气变动得更激烈,仿佛要将山顶包围似地,云层开始以山顶为中心聚集,这绝不是直升机的螺旋桨造成的,应该是气压紊乱或其他因素造成的现象吧!现在想起来,那是孕育某种凶兆,令人觉得不舒服的景观。 抬起头,我的视线前方是形成漩涡状的云层,愈往中央,颜色愈是深浓。色彩的急遽变化仿佛在看快速倒转的录影带似地,令人不禁感到晕眩。闪电从中而出,雷鸣轰然作响。我身边的藤本先生喃喃地说:“看来不太妙啊!”而这时直升机仍继续上升,在我们与真理子她们遥远的头顶上方暂停了一会儿,看起来仿佛一只巨大的蜻蜓。 第二次的闪电几乎与爆炸声重叠在一起。 整个暗下来的山顶在瞬间发出亮光,玻璃窗外面,千织正捂着耳朵蹲下。与雷声完全不同,并伴随可怕火光的爆炸声响彻天际。千织的身体被抛了出去,真理子赶紧覆在她身上。坠落的声音,以及机械的悲鸣,巨大蜻蜒的背上冒出黑烟、直往下坠。所有的一切都在一个吐息的瞬间缓慢发生。 一时之间,我茫然无措,眼前可见直升机坠至千织她们身后,冒出炎炎焰火。红色闪光往上喷飞,飞散的大量碎片仿佛闪光中的黑点。在那一瞬间,我清楚看到了两人蜷缩一团的身影。 其中有一片金属正好飞向上空突然出现的雷云,突然,云层中释放出极大电压。 此时,一个人影从我视线一隅如脱兔似飞奔而出,我立刻回神,穿白袍的人大概就是仓野医师。落雷之后,接着便下起雨来了,而且是倾盆大雨。 “藤本先生!”我完全不知该说什么,没等他回应就立刻冲出房间、跑往中庭。当雨水淋到身上时,仓野医师也正好冲到真理子她们身边。 “荻原!拿毯子来,快!或者布、什么都行!有什么就拿什么来!” 医师大吼,随即脱下白袍盖到真理子身上。我跑近后才发觉真理子的衣服正在燃烧,但她却毫无意识地瘫软在地。此时,仍兀自熊熊燃烧的机体摇晃了一下,从中跌落一个人影。 “浑蛋!”医师低声咒骂,随即指示我以上衣扑灭真理子身上的火,“盖在燃烧的地方,把火扑熄!但绝对不要随便摇动她!她背上被东西刺穿,拔出来会造成大量出血。藤本!荻原回来后立刻叫他准备担架,还有,先确保其他可以动弹的人没事。”语毕,便拿起盖在真理子身上的白袍,立刻冲向燃烧中的机体。 我看了一下他的背影,旋即脱下外套盖到真理子身上,藤本先生也是同样的动作。盖上衣服的刹那,我才看到她的左背插入了一块铁灰色的大金属片。我闻到皮肤与头发烧焦的味道,听到闷烧的声音混杂倾盆雨声。上身只剩一件衬衫的我,更加清楚地感受到扑打在身上的硕大雨粒。 没多久,荻原便带了一群人回来,并抱了一堆被单之类的东西,未来也在其中。在藤本先生的指示下,荻原又立刻回去准备担架,其他人则往燃烧中的机体移动,前去帮忙仓野医师。幸好下了雨,真理子身上的火很快就扑灭了。 “让我看看。”未来蹲到我身边,掀起盖在真理子身上的外套。金属碎片还插在她身上,出血量也十分惊人。未来低喃,“插得很深!请你稍稍抬起她,不要翻动。”语毕随即俯下察看真理子身下的千织。 失去意识的真理子异常沉重,而且一使力难免会牵动到她的伤口。 “除了烧伤外,似乎没有其他外伤。”未来瞧了一眼,伸手进去测量千织的脉膊后低声说。 我弯下身,尽可能地低下头,好不容易隐约看见满脸烟灰的千织。她看起来像睡着似地,看不出有什么异状。 “谢谢你,可以放下来了。”未来说。 放下真理子后,我们以干净的被单重新盖住她,在雨中守候。此时,另一端出现一个用被单裹起、并由三人抬着往这里走来的人影。仔细一看,发现是仓野医师他们,而且担架也早已准备好了。 “是驾驶员。他身上的火已经扑灭了,但坠落时折断了肋骨。未来,真理子与那女孩的情况如何?”仓野医师询问未来。 “真理子姐的出血状况非常严重,千织的状况我无法仔细检查,但身上似乎有烧伤,并因惊吓过度而失去意识。” “总之先送去医院,在大雨中不好做什么处理。”医师翻开被单,察看真理子的伤势说。 听到这话后,随即有人将伤者稳稳地移动至担架。真理子以趴伏的姿势被移动到担架上,并不时出现痉挛,但立刻就被布给盖住了:被覆在她底下的千织终于现身,身上没有流血,烧伤也不是太严重。我听到仓野医师与其中一名抬担架过来的人似乎讨论起该如何处理现况,要找哪位医师执刀之类的事。后来才知道,原来抬担架来的人里,有几位是听到爆炸声赶来的医院人员。 没有人撑伞,担架在大雨中迅速被抬上医院人员开来的车子里。我正打算开车跟去时,才发现放了车钥匙的外套不知扔到哪里了。我慌乱地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无措地呆站在车边,任雨水不断从浏海流入眼睛,双肩不自觉地拼命颤抖。突然,一只手放到我颤抖的肩膀上。我转头,发现是藤本先生。 “别担心,不会有问题的,就交给仓野医师处理吧!未来坐上刚才的车子先过去医院了,我也要搭荻原的车子下去,你要不要一起来?” 我沉默地点点头。他们两人也全身湿透了。 我无力地抬眼看向前方,已成残骸的直升机散落在地面,火势虽然扑灭了,但螺旋桨早已断裂,机体也已烧得焦黑扭曲,大敞的机门仿佛一道被撕裂的伤口。 雨势更加滂沱。我看了一下手表,从我进入藤本先生的房间后,至今还不到二十分钟。我不懂,这么短的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而这大雨,以及某种无力感,正不停摧残我的身躯。 “走吧!”藤本先生说,并递给我一条毛巾。 第五节 即使有照明设备,医院里面仍是微暗的。我下意识地将这里与有着大窗户的午后疗养中心互相比较,这才发觉时间已有大幅的推移。三名伤患被直接途往手术室。除了千织以外,其他两人都必须进行急救。仓野医师与另一位执刀医师,再加上值勤中的护士,人手还是明显不足,于是找了未来等三人紧急支援。 真理子背部的碎片不幸深及心脏,又因大量出血与烧伤让体力急遽耗损,令事态更加恶化;驾驶员的肋骨虽然断了,却因穿着较厚的驾驶服,所以烧伤程度没真理子严重,体力也比她好得多;千织的状况与未来的判断差不多,几乎没有外伤,只有几处轻微烧伤,这都多亏了真理子用身体保护她,目前因为惊吓过度而暂时失去意识,但为了安全起见,仍让她睡在手术室的角落。 这些都是从未来那里听来的消息。她不知何时已换上护士服,满脸沉痛地简扼说明了目前状况,接着旋即进入手术室帮忙。临去前,她再次向藤本先生确认真理子的血型。 “真理子与我一样,都是AB型的,没错吧!” “没错,我记得她是这么说的。” “我知道了。另外,她可能需要大量输血,能麻烦你募集中心的人来捐血吗?” 藤本先生了解地点头。在场的荻原丢下一句“我去处理”,立刻转身离去。留下的藤本先生与其他几个人,包括我,完全没有任何交谈,只是待在微暗的走廊凝望手术室上方亮起的红灯。这期间,远处曾传来警笛声。藤本先生说,他已联络消防人员,这声音应该表示他们已经抵达,正在进行搜证或什么的吧!等一下应该也会找我们问一些事。听他解释后,我点头表示理解。 没多久,荻原带了五个人回到医院,其中三位是病患,我们分别将他们带到手术室前。荻原轻敲手术室的门,将未来叫了出来,告诉她可以捐血的人已经来了。看到未来的脸色发青,藤本先生担心地问怎么了。未来摇摇手表示是刚抽完血的缘故,因为在场刚好只有她的血型符合,要我们不用担心。随即,手术室中走出另一位护士,领了五位捐血者到另一间房间抽血。 手术室再度打开时已是一小时之后了。出来的人还是未来。她向荻原招手,两人走到走廊角落轻声谈话,但他们的谈话声在这静寂的医院内仍能听得清楚。 “他们说需要皮肤。” “皮肤?” “嗯。真理子姐现在相当虚弱,为了帮她恢复体力,必须换掉已经无法呼吸的皮肤。只需要换表皮,也不用担心会发生排斥反应,而且最好是血型相同的皮肤会比较容易贴合。” “那,是不是现在就去拜托村山先生他们比较好?” “那当然。另外,虽然我自己决定就可以了,但还是得让爸爸知道比较好,这件事可以麻烦你吗?而且仓野医师也希望我先跟你说一声。别担心,只是取下表层的皮肤,百分之九十九不会留下疤痕,而且又是仓野医师执刀,所以绝对没问题。只是得连贴两天纱布,也不会妨碍日常活动。” “你还特地告诉我这件事?” “我就说要自己决定,但仓野医师无论如何都要我向你说一声,而且还生气地吼我。”未来露出了浅浅的笑容说。 “我立刻回去向你父亲说。”荻原大动作地转动颈部说完,随即小跑步离开。 未来的笑容变成苦笑,转身前往捐血者休息的病房,然后带了两位不是患者的人回手术室。当然,我不确定那两位是工作人员或病患家属。 时间慢慢流逝,再度回到医院的荻原表示再过一会儿必须回去准备晚餐,遂与其他人,以及来捐血的患者们一起回疗养中心,而人群散尽的走廊上只剩我与藤本先生两人,以及提醒我们时间流动的日光灯闪烁音与来自走廊深处通气窗的雨声。 ——手术室的红灯熄灭时,已是三名伤患进入后的三个小时以上了。 第六节 真理子与驾驶员依序被推了出来。两人身上都连接了一些我不懂的医疗仪器,而周围的人则一脸严肃。他们移开走廊深处一面写着“非相关人员,请勿进入”的立牌,推着病床,消失在走廊另一端。最后推出来的是脸颊上贴着纱布的千织,她被推到手术室旁的一间小病房。我虽然也担心真理子,但我选择先跟过去看看千织的情况。 照顾千织的护士说,千织的脉膊与脑波都还算正常,只是意识尚未恢复。在我打算出声喊她时,护士立刻制止我,表示她会照顾千织,请我先去找仓野医师,他能告诉我比较详细的状况。于是我暂时将千织交由护士看顾,再度回到手术室前。 仓野医师已闭上眼,累得瘫在我刚才坐着等候的沙发上。我正打算出声喊他时,藤本先生制止我,要我让他稍微睡一下。这时,晚餐准备告一段落的荻原也刚好回到此处,在他之后,本来应该陪在真理子身边的未来也出现了,但她的神情却非常沮丧。 “等一下仓野医师会详细说明整个状况,但在这之前,我先向你们简单说一下好了。”未来以沉重的口吻说,“首先是千织,幸好她只是轻微烧伤,之所以会昏睡不醒可能是因为惊吓过度或其他因素,真正原因还无法确认,不过,只要意识恢复就不必担心了。惯重起见,清醒后最好还是再观察一阵子,所以我已经拜托院方先替她办理住院手续了,可以吗?” “一切就拜托你了。” 语毕,我向她点点头以示感谢。未来也点头回礼。 “藤本先生,另外就是真理子姐——说真的,她的情况不太乐观,虽然手术很成功,伤口的缝合与皮肤移植也都很顺利,但是——”未来低头偷偷擦了一下眼角,“医师也尽了全力,但是因为失血过多,可能来不及了。她的动脉受伤,现在处于血液几乎停止流动的状态,因此脑波一直无法恢复正常,再加上体力也不断流失,几乎没必要再进行其他外科处理,只能靠她自己的生存意志了——不过,顶多也只能撑到明天或后天……” “跟我老婆那时候一样,但心脏的负担更重。” 我望向声音来源,沙发上的仓野医师仍闭上眼睛,头则往后仰高。 “真理子与驾驶员现在在加护病房,两人都还没恢复意识。”仓野医师向空中深深地吐了一口气,“藤本,我想你最好连络一下真理子的前夫,除了他,她也没有其他亲人了吧?” “嗯,我是有对方的联络方式,但真理子说过不希望对方知道她在这里工作的事……” “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未来似乎再也无法忍受,趴在荻原肩上呜咽出声。 一瞬间,我们全都无法言语,只有下个不停的雨声伴随她的抽泣声,回响在空旷的走廊上。 “现在可以去看看她吗?” “今天不行,明天确认她的状况稳定后,或许可以进去看她一眼。” 仓野医师回答藤本先生的问题时,后面传来急速的室内拖鞋啪嗒声——是刚刚的护士。 “仓野医师,那个女孩醒了。” “真的吗?” “我知道了,我立刻过去。” 我急切的声音与仓野医师的声音重叠在一起。老实说,我虽然觉得心中放下了一块大石头,却无丝毫喜悦。然而,这份实质的安心仍让我沉着不少。 走进病房时,千织正躺在床上凝视天花板。我出声道:“千织?” 仓野医师拦住我伸出的手,先行确认千织的脉膊,然后又摸摸她的额头,“应该没什么大碍了。千织,你有没有哪里觉得不舒服或思心想吐?有没有哪里痛?与烧伤的地方不一样的痛。” 千织向仓野医师微微地歪头蹙眉,脸上浮现“我不知道”的表情。 “医师,千织她表达能力有点——” “对了,我记得好像听谁说过。那就没办法问诊了——” 狭窄的病房内除了我与仓野医师,还有未来,连藤本先生与荻原也站在角落,一脸关切。 “这孩子应该没什么问题。如月,你平常都用什么方式与她沟通?” “千织并非完全不会说话,她想说什么时,还是会用简单的单字或片语表达。有时候我会用YES或NO让她回答。” “原来如此。她身上目前看不到其他外伤,但我不敢完全保证其他地方没问题。我看,今晚还是请你来陪她会比较好。” “如果可以,我也是这么打算。” “坂口,让他在这里应该没关系吧?” 仓野医师口中的坂口就是刚才那位护士。她表示原则上是不可以的,但医师同意的话,应该不会有人说什么。 “如月,沙发就可以了吧?”仓野医师问。 我一下子搞不清楚他的意思,后来才恍然明白他是指我晚上睡觉的地方。于是我与荻原两人到手术室前搬了沙发回到病房。那时千织已从病床坐起,并以怪异的视线注视我的一举一动。 “万一千织说头痛或哪里不舒服时,请立刻通知我。我会先回疗养中心看看我太太的状况,半夜之前回来,今晚也会睡在这里。如果有什么事就按床头边的叫人铃,它直接通到诊疗室,我会在那里。”仓野医师简单交代完后,随即表示要去看看另外两人的情况,于是离开了病房。藤本先生本来想一起去,却被医师制止了。 “那么我先回去拿毯子过来。至于睡衣,你不介意的话,就先穿我的吧!”荻原问。 “那就麻烦你了。”我这才想起自己还穿着湿答答的衬衫,虽然都快干了,但还是觉得不太舒服,而且晚上要睡这里,换件衣服会比较好。 “我这就回去拿。”荻原起身准备离去,却又突然回头,“除了我之外,大家好像都还没吃饭吧?”原来已经七点多了,但我并不觉得饿。我问坐在病床上、表情一直很怪异的千织要不要吃点什么,她却仿佛没听见我的话,只是稍稍皱起眉头。 “我与未来会回去吃,不必担心我们。倒是坂口,你晚餐要怎解决?”藤本先生问。 “不好意思,我都是回家后才吃的。” 我点点头,心想,原来她不是夜动人员。 “仓野医师也说会回疗养中心,这样就剩如月先生与千织了,那我顺便带东西来给你们吃。千织想吃什么?我可以帮你煮喔!” “千织,想吃什么吗?”我又问了一次,她还没反应。我向荻原说,“她什么都吃,但是最喜欢蛋包饭。” “蛋包饭?没问题,太简单了!我回去后先帮你们准备餐点,再带毯子与换洗衣服过来。我会尽快,麻烦你们稍等一下。” 我还顺便拜托荻原帮我将房里的行李袋一起带过来。在他与藤本先生、未来一起回疗养中心后,病房里只剩下我与千织,还有护士坂口。不知是太累或脑中仍一片混乱,不论我叫了千织几次,她都只是一动也不动地,眼神空洞地凝望某处。虽然坂口说不必担心,但我还是放心不下,担忧地注视千织。没多久,坂口便抱歉地表示自己该下班了。 “在这里上班,通勤一定很辛苦吧?”我心想,并脱口问道。 “还好,我是自己开车。家里有两个小孩,我不回去就没有人煮饭给他们吃了。”语毕,坂口又抱歉地说,“真对不起,我们这里没有针对急救情形设置的医疗人员与配备,像今天这样一天内进行多次手术还是第一次。虽然今晚还有其他两位伤者得照顾,但护士站也只能勉强调出一个人支援,真的很抱歉。” 你根本不需向我道歉——我心想,却没说出口。 “慎重起见,我再帮她做个检查好了。”坂口说着便将手掌贴上千织的额头,却突然被千织抓住衣袖,“怎么啦?哪里不舒服吗?” 面对坂口的询问,千织只是缓缓摇头。看到她终于有了反应,我立即连珠炮似地问她是不是饿了?还是想喝点什么?但她仍是摇头,不断重复否定的动作。 “啊!会不会是想上厕所?”听到饭口这么一说,千织终于点头。她又问,“你自己可以站得起来吗?”千织再次摇头。“那我带她去厕所,请你在这里等一下。” 我向坂口道谢,让她去搀扶千织。看到从病床上爬起来的千织,我才发现她已经换上像浴衣的医院病服,而且头发上还紧紧系着真理子帮她绑上的粉红色缎带,虽然有点烧焦的痕迹,但蝴蝶结的形状还在。 望着两人消失在走廊的背影,我颓然地坐至沙发。仓野医师与坂口护士说得没错,千织的情况几乎无须操心。虽然对真理子感到抱歉,但我内心仍暗暗庆幸千织没受到什么严重伤害。爆炸声与熊熊燃烧的直升机不由分说地在脑海中苏醒。原本是一片祥和,却突然近距离亲眼目睹了一个深具冲击性的场面,确实很难不让人一时之间哑然无措。雨还没停,但厚实的落地窗外应该也是一片静寂吧! 正疑惑她们怎么去了那么久,两人总算回来了。但是千织一进房间后,却急急躺回床上背对我,连看都不看我一眼。我担心地问坂口是否发生了什么事,她表示没什么,却欲言又止地思忖该如何启齿。 “她刚刚很严肃地一直盯着镜子,刚开始我还不以为意,毕竟女孩子就是爱漂亮。但过了一会儿,我却觉得很奇怪,因为她只是死命地盯住镜子里的自己,没有拨头发,也没有去摸脸上的纱布,我问她怎么了,她也不回答我——” 此时门外正巧传来敲门声,打断了坂口的话。是荻原来了。 “对不起,我来晚了。这里是换洗衣物与你的行李袋,还有晚餐。” 荻原双手提满东西。我伸手接过,并向他道谢。饭口则告辞离去。 “我带了蛋包饭给千织,你的是今天菜单上的晚餐,还是你也想吃蛋包饭?”荻原将覆上保鲜膜的餐盘一一摆上病房里原有的餐车上。 “不,这就很好了。”食物散发的腾腾热气唤起了我的食欲,我苦笑地道谢,接着问千织,“千织,是蛋包饭,要吃吗?” 千织仍背对我,没有回头。我探身觑看,她的眼睛已经闭上了,我只好先坐到已掀开保鲜膜的食物前,再次向荻原道谢,表示晚一点等千织醒来会再问她。 荻原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张绿板凳,坐到准备用餐的我身边,开始叨叨絮絮地告诉我电视新闻报导了这起事故,藤本先生在医院时、他如何应付警察的讯问,现场勘验因雨改成明天早上,之前说过的视察顺延等事。 吃饱后,我问荻原哪里可以抽烟,他说大门前有个吸烟区。我又看了看千织,她似乎已经睡着了,于是我没关灯,就与荻原两人走出病房,并拿起他带来的纸袋,打算找个洗手间或其他地方换下身上的衣服。 走廊灯光比起下午又暗了些,黑暗的空间将狭长的走廊切划得断断续续,令我们的脚步声显得更铿然作响。吸烟区的光线也是微暗,我们两人只是默默地抽烟,没有任何交谈。我们明白彼此都为真理子担心,但我们也只听过医师与未来的说明,其他什么都不知道,员要讨论这件事反而会有所犹豫,然而,除此之外,我想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如果有需要帮忙,请不要客气,随时打电话来疗养中心告诉我们。”荻原好不容易挤出这些话,随后又补充,“除了我刚刚带来的东西,如果你还需要什么,我再请未来帮你拿来,她说待会儿会过来。” 但是我现在没什么特别需要的东西,于是反问他未来的事。 “未来今晚打算睡在护理站,她很担心真理子的伤势。她说现在虽然只能等,但待在她身边至少会觉得安心些,所以等她父亲睡了,她就会与仓野医师一起过来。” 也难怪未来会担心,从昨晚起就能看出未来将真理子当作姐姐般看待。 我目送荻原开车离去,走回无人长廊时看到公共电话,忽然想到还没通知母亲。我只对她说过今晚会晚点到家,但她并不常看电视,大概不会知道这里发生的事故,就算看到了,也不会将我们与这件事联想在一起。果然,电话一接通,母亲立刻就问我们几点会到家?我请她冷静地听我说,然后告诉她这起事故的始末。话筒那端的母亲果然立刻惊慌地反复询问、确认千织目前的状况。即使我不停安抚她,告诉她千织并无大碍,她内心的忐忑似乎仍未稍减。 好不容易安抚了母亲,挂断电话后,我走进附近的洗手间,用毛巾草草擦拭身体,换上荻原带来的睡衣。被雨淋湿的身体透出一股泥臭味,看样子明天还是借间浴室洗澡比较好,突然间,我想起在宽敞的浴室第一次遇到荻原与仓野医师的事,不过是昨晚发生的事,我却莫名觉得丧失了现实感。 回到病房,千织仍以同样姿势背对我睡觉,虽然我离开了一阵子,但似乎没发生什么事。正这么想时,我无意间瞥了餐车一眼,突然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劲——仔细一看,我吃完后叠起来的餐具旁多了一个空盘子,是盛装蛋包饭的盘子。应该是千织在我出去时醒来吃掉的吧!但是,空盘上竟然还有掀开得很漂亮、整齐地将沾有蕃茄酱的那一面卷在里面的蛋皮,此外,蛋皮里的炒饭与蛋包饭旁边的生菜沙拉都被吃得一干二净。 我不禁蹙眉,感到强烈的不解,我看过无数次千织吃蛋包饭时的样子,却第一次看到她吃得这么干净,旁边没有掉下任何饭菜。 “千织?”我轻声唤她,她没有回应;探头一看,她的眼睛还是紧紧闭上。我只能带着不解的心情将她吃剩的蛋皮倒进垃圾桶,并到洗手间将餐具简单冲洗一下。处理完这些事后,我一时想不到还有什么事要做,只得无聊地坐回沙发上,闭起双眼,立刻被睡魔侵袭。虽然上午有小睡片刻,但清晨四点半就被叫醒,再加上下午发生的事又消耗掉不少精力…… 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啊——这么想的同时,沉重的睡意也向我全面袭来。 第七节 敲门声再次响起时,已过了九点半。我睁开眼,说了声“请进”,一时无法确认自己身在何处。门被打开,穿白衣的未来探头进来,我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病床上的千织,终于想起现在是什么状况。 “千织还好吗?” “好像睡着了,也已经吃过晚餐了。” “那就好。”未来点点头,扬一扬手上的纸袋,“这是千织之前穿的衣服,还有你的外套。虽然都烧得破破烂烂了,但你的外套口袋里有车钥匙,千织衣服上的胸针也还在,所以我还是拿过来让你处理。如果不要了,我可以帮你拿去扔掉。” “啊!不必了,我来处理就好了,谢谢。” 胸针——那是真理子送千织的东西。我问她,真理子的状况如何。未来心痛地垂下眼,默默摇头。我不禁想到“遗物”这个字眼,但我当然什么也没说。 “对了,你没事吧?你不是切取了部分皮肤吗?” “哎呀,你知道了?是荻原说的吗?” “不是。抱歉,其实是你们在走廊说话时,我不小心听到的。” “原来如此,那就没关系了。如果是荻原说的,我打算等一下好好海扁他一顿——剥取的地方现在还有点痛,不过完全不影响到活动。只是坐下的瞬间会有点紧张。”未来侧身,指向自己臀部到大腿附近的位置,不自然地笑说,“我两边都有贴纱布,想看吗——所以我今晚只能趴着睡了。” 两人对此相视苦笑,随即便沉默下来,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短短一瞬间,气氛就尴尬到了极点。这时突然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转头发现千织正在翻身,但还是没醒。过了一会儿,未来小声说,幸好没事,可以放心点了。我请她坐下,她表示站着会比较舒服,于是将背靠向墙壁。 “你们好不容易来了,谁知道却发生这么可怕的事。”未来低声说。 “但是,真理子——”话一出口,我才觉得这句话说得不是时候。 “是呀!我们或许也得有所觉悟必须面对这些痛苦的事实吧!”未来强自压抑地低语。 “仓野医师不是说过,真理子与他太太当初的情况一样——” “嗯,但老实说,除了等真理子姐的状况稳定后再好好检查外,现在也无法断言什么。医师可能是想起当初帮他太太急救后,却没有测到脑波的事吧!” “也就是说——植物人?” “嗯。”未来无力地点头,“但在讨论脑部问题之前,最重要的是,真理子姐的体力正不断流失,所以现在正面临了生与死的迫切开头。” “如果她撑过了这一关,之后会成为植物人吗?” “但是,之后应该不会再进行任何手术或处置了。从事故发生后,我们在最短的时间内尽了一切努力,手术也很成功。真理子姐当时的情况恶劣到心脏随时会停止跳动,事实上,有一段时间也真的很危急。虽然我们拼命将她救了回来,但她主要是伤在冠状动脉,因此很可能会造成血压急速下降。 “人体急速大量失血后,最先受到影响的是肢体末梢。如果血压下降,离心脏较远的血液流动就会迟缓,甚至停滞,造成细胞逐渐坏死。因为细胞必须依赖氧气才能存活,而血液则负责将氧气输送到全身。此外,尽管脑部是位在肢体末端的器官,奇怪的是,它所需的氧气却比其他器官多上许多,而且脑细胞还非常脆弱,只要短时间内停止供氧,很容易就会死亡。” “就是所谓的脑死吗?” “没错。但是植物人与脑死并不能划上等号。单就脑部器官而言,脑细胞死亡时也会从最外侧开始。你听过‘大脑新皮质’这个名词吗?” “嗯。”我颔首,补充说,“之前因为千织的事,有看过一些相关书籍。” “我也是,我也因为父亲的事而读了一些相关资料。”未来此时终于露出一丝笑容,“那你应该知道呼吸与代谢这些维持生命的机能是由位在脑部内侧的小脑与延脑所负责的,而在大脑最外侧的新皮质则统御了理性与感性,换句话说,大脑新皮质与所谓知性、感性、意志等精神活动有极大关连。因此,如果脑部逐渐死亡的过程在表层皮质坏死之后就停止了,这个阶段的人便可称为植物人。这与死亡有很明显的不同,因为植物人的生命机能仍在持续运作中。” “你意思是说,真理子有这种可能性?” “这我就不知道了。真理子姐在手术中的脑波确实让人十分忧心,我们或许得先做好心理准备,接受她脑部已受到某种程度损害的事实。我虽然不能很肯定,但脑部缺氧的时间应该没有太长,搞不好只有轻微的机能受损,所以说——咦?” 我跟着抬头的未来的视线看去,千织不知何时已坐直身子,神情非常胆怯。 “千织,你醒了啊?是姐姐说话太大声吵醒你吗?对不起。” 未来走到病床旁,与坂口护士一样将手掌贴上千织的额头,不解地喃喃说,没发烧啊!而千织只是不发一语地看着未来的举动。未来不断逗她说话,千织却只是直视未来。我告诉未来,千织自从事故发生后就没开口说过话。 “千织以前发生过类似情形吗?跟昨晚比起来简直判若两人,会不会是惊吓过度?这样我就有点担心了。” 被她这么一问,我立刻想起维也纳枪击事故后的事。那时千织的情况与这时不是没有任何共通点,但是回国后,她绝不会固执得连对我都闭口不言。 “总之,这两天先观察看看吧!” “也是,不然也没别的办法了。晚上我会睡在护理站,有事就按叫人铃,我会立刻过来。”未来说完正打算离开时,裙脚却被千织从棉被中伸手揪住,她惊喜参半地问,“怎么了吗?” 我忽然想起坂口护士那时的事,便问她是不是要上厕所。千织点点头,却对要带她去的我猛烈摇头,很明显地拒绝了我。未来见状,便说要带千织去,并伸手牵她,但她似乎不打算下床。 “怎么了?”未来又问,但千织只是直视未来,再度摇头。未来喃喃说着“真奇怪”,同时掀开千织的棉被,随即“啊”地叫出声,“如月先生,荻原应该有帮你将行李袋拿过来吧?” “有。” “里面有没有千织的生理用品?她的生理期好像来了。” “什么?”我直觉地认为,怎么可能?但仔细想想,千织已经十五岁了,初潮在这时候来一点也不奇怪。然而,刚听到的瞬间却无法立刻将千织与这件事联想在一起。“抱歉,这是她的第一次,所以没有准备。” “原来如此,那就有点麻烦了。我的放在疗养中心,不知道护理站有没有……请等一下,我去找找看。” 未来一说完便消失无踪,千织则立刻又钻进被窝,面朝墙壁背对我。不论我怎么喊她,她都不理我。我能感受到千织明显的拒绝,虽然觉得很困惑,也只能无奈地默默坐回沙发。 没多久后,一阵急速的拖鞋趴躂声由远而近。未来带了生理用品、更换衣物与被单回来,并请我先到外面等。我只知道我在这也帮不上忙,遂拿了香烟来到玄关的吸烟区。 我在幽暗的照明中独自吞吐烟圈,脑海里浮现许多事。不只是千织令人无法理解的态度,还有从昨晚起发生的所有事——真理子与未来的对话、仓野医师夫人的事、疗养中心患者们的举动等等,全都一五一十却又毫无秩序地在我脑海中浮现,然后消失。“大脑”,这个名词微妙又真实地向我逼近,唤出名为不可思议的感觉。我下意识地按压太阳穴,在这里面有个满是皱纹的器官,那是属于我的一部分吗?或者,它就是我本身——我忽然觉得手上传来非常思心的触感。 我走回病房,发现未来抱着卷起的被单站在房门前,东张西望地找我。我以小跑步跑向她,对她说声抱歉。 “我还在想你到底跑去哪儿了!”未来有点埋怨地说,“我处理好这个后会直接回护理站,不然就是在诊疗室。如果仓野医师有醒来,我会问问他的意见。”她接着又再次叮咛,有事就随时按叫人铃,然后忽然歪歪头,神情奇怪地说,“不过……千织真的是初潮吗?” “嗯,没错。”我回答,虽然我不懂她怎么会这么问。 “没骗我?不过也是啦!拿这种事骗我对你又没好处。” “为什么你会有这种想法?” “因为我刚才想教千织如何使用时,她几乎像用抢的,抓过东西就跑到隔壁个人房去了,总觉得她好像知道怎么用似的。”未来又偏偏头,仿佛自言自语似地,“唉,算了——晚安。”语毕便转身离去。 我目送未来的背影在转角处消失。是母亲事先教过千织了吗?除此之外,我实在想不出其他可能性。但母亲是一忙起来就浑然忘我的人,她真的会事先教千织应付不知何时会来的初潮吗?这么一想,又觉得不太可能。 “我要进去了。” 我小声地说,打开门进入。我的心情只能用非常紧张来形容,因为现在的千织似乎变成一个我完全不了解的人。房里的灯光被转暗,沙发上铺了毯子,我想,这应该是未来帮我弄的吧!病床上的千织仍背对着我。我注视她的背影好一会儿,她看起来不像在睡觉——至少还没睡熟。 “千织——”我低声唤道,她的肩膀轻轻抖了一下,“你没事吧?” 仍是一片静默。千织面墙的头微微动了一下,然后缓缓转身面向我,双眼直直地凝视我。 那是个很悲伤的眼神。在此之前,我从不会看过千织出现这种神情,我只能不停唤她,不知如何是好。然而千织只是一瞬也不瞬地凝视我,过了一会儿,又像刚才那样缓缓转身背对我。别说开口说话了,就连发出一点声音也没有。 我深深地叹了口气,坐进沙发。 千织身上没有明显外伤,就算是精神上受到惊吓或打击,如果她还是什么都不说,我也不知道该替她做些什么。我束手无策地躺了下来,沙发的扶手虽然有点硬,但勉强还能当作枕头。我看了一下手表,已经超过十一点了,本想就这么睡到天亮,却因为在未来进来前小睡了一会儿,现在有点睡不着。我闭上眼睛回想种种事情,反而让意识更加清醒。胸中有一股骚动的情绪,虽然有点像以前登台前夕的高亢兴奋,却又完全不同。 我努力压抑这些思绪,在脑海里默想几首奏鸣曲的乐谱,或全神凝视天花板,试图让自己尽快入睡。但是脑袋却愈来愈清醒,而且也很想抽根烟,我只好无奈地坐起来。这时,我才发觉千织也已经坐起来了,正以方才那种悲伤的眼神看我。 “千织,怎么了?睡不着吗?”千织摇摇头。 “是啊!这也难怪,事故发生后你就一直昏睡不醒。”我笑容满面地对她说。 但是千织仍然毫无反应,黑溜溜的双瞳只是紧盯我不放。 “千织,你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说?是因为那个很可怕的爆炸吗?还是你根本什么都不记得了?如果你什么都不说,我就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很担心,你知道吗?”我担心得一连问了许多问题。 于是千织缓缓抬起微微垂下的头,似乎要说什么,但她只张开了嘴,最后仍是没发出任何声音,旋即又低下头,紧咬嘴唇。 “千织——”虽说只是短短的一瞬间,但这是自坠机事件发生以来,千织第一次打算开口说些什么。为了让她有勇气开口,我镇定下来,换个方式问她。“千织,你发生意外了。你知道意外的意思吗?因为那个意外,所以你才会烧伤。如果你觉得脸与手有一点点痛,那是因为烧伤的关系,除此以外,你没有受其他的伤。” 千织仍紧抿嘴唇,但我还是径自说道。 “我很担心,因为你睡了好久,大家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所以都担心你是不是还有哪里受伤。你听好,千织,你有没有觉得身体有哪里与以前不一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有的话就立刻告诉我,好吗?如果觉得没有地方不舒服也要说,只要说OK就好了,好吗?” 千织终于抬头看我,眼中满是疑惑不解。我等了大概有三分钟之久,千织才终于开口。 “好像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一股怪异的违和感比安心早一步涌现。这的确是千织的声音,但绝不是千织会说的话! “千织?” 过了好久好久,她终于再度开口: “对不起,但是——我不是千织,我是真理子。” 女孩以随时会掉泪的盈盈大眼说。 第一节 “我是真理子。”她又说了一次,千织——不,有千织外表的女孩再度垂下头,接着便静默不语。我愣了足足有三分钟之久,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一定无法相信吧!我自己也完全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但我真的是真理子。”她又小声地再说一次,并抬头紧紧注视我,“你的表情怎么这么奇怪。的确,在你面前的是千织,这是千织的身体,但在她身体里面的却是真理子,是我,岩村真理子。” “可是,怎么会——” “请你别问我,我才想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真的被吓到了,眼睛一睁开,大家全都冲着我千织、千织地喊,一开始我还以为你们在开玩笑。因为未来老爱想些馊主意,我以为是她与荻原联合起来,伙同藤本先生、仓野医师,还有你一起来捉弄我,但我又觉得那种气氛未免太过严肃,正觉得奇怪时,忽然想起直升机被落雷打中坠落的事,而且不论怎么看,我都是在医院病房里,脑袋不禁一片混乱。所以,当饭口小姐带我去厕所时,我真的吓坏了,因为镜子里的人明明应该是我,为什么照出来的却是千织?不论我怎么看,镜子里就是没有我。我不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事,慌得不知所措。但我怎么也无法说出口,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而且从那时起,我就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语毕,她双手扭着毛毯,再度低下头。 ——在我面前的人的确不是我认识的千织。虽然我与千织没有血缘关系,但至少也一起生活了八年多,我确信千织绝对无法说出这么有条理的话。即使是因为某种冲击而使千织的语言中枢复苏,但她刚才这些话里,却有一些千织根本不了解的字汇,譬如严肃、不知所措这类表现情绪的用词,她从不会用来形容自己。 “你真的……是真理子吗?”女孩抬起脸,点点头。 “可是,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不知道。我怎么可能会知道?我自己也一直在想为什么?怎么会这样?但我根本找不出原因,也完全睡不着。虽然我想过,除非是医师帮我与千织做了脑部移植手术,但这也不可能,因为头发没被剃掉,缎带也还好好地绑在头发上,更别说有任何开刀的伤口了。就算这里的设备再怎么齐全,也不可能会有人的技术这么高超。后来我才终于接受这个事实,我还是我,却是寄宿在千织体内。” 除了相信她之外,也没其他办法了。但就算相信,我又该说什么才好。我的脑袋一片空白,只是愣愣地注视她。她也一样,一直紧盯自己放在毯子上的手,抿紧双唇。 “如月,我……”过了好一会儿,她轻声开口,视线稍稍上移,偷觑我的脸,然后摇摇头,幽幽地说,“我是不是快死了?” 不等我回答,她倏地垂下头,压低声音哭泣,紧揪住毯子的双手不停颤抖,眼泪一颗颗地、毫不间断地滴落在那双小手上,再从白皙的指缝滑落。 “真理子——” 听到我这么叫她,她突然噗嗤笑出声,以左手揩了揩眼睛,抬头对我露出了一个既笨拙又不自然的微笑。看到千织脸上出现这种笑容,让我有一种很不可思议的感觉。 “如月,这表示你相信我了,对吗?”真理子随后叹了口气,将指头互相交叉,手掌往外缓缓伸出,“真是不可思议。或许这种情形是很理所当然的事,但我真的与千织的身体紧紧相连。是我让她的手能像这样往前伸,千织饿时,我也会觉得饿。我并不喜欢蛋包饭,但后来真的饿得受不了,只好乖乖吃掉,本来还觉得蕃茄酱应该会很甜、很恶心,可是味觉似乎还是千织的,所以感到前所未有的好吃。也因此,我才敢断言千织的身体没有任何异常。生理痛也满轻微的,不过因为是第一天,还不能确定。而且千织的体重好轻,刚开始走路时还觉得像在月球漫步似地,轻飘飘的,真的很奇妙。” 说到这里时,真理子闭上了嘴,又将视线往下栘,但那也只是一下子,她旋即又抬起头,眼神认真,表情坚决。 “如月,我只记得我与千织抬头看天空时,直升机却突然爆炸坠落。在那之后,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能请你详细地告诉我吗?” “我不知道应不应该告诉你……” “我想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事。” “可是,我不太懂关于你状况的那些医学解说。” “只要把你知道的告诉我就行了,求求你。”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告诉她实情是对还是错,但在她坚决眼神的紧紧逼迫下,我只得一五一十地说出一切,包括她挺身保护千织,直升机碎片插入她的背部,包围她们两人的浓烟与烈焰,从天而降的倾盆大雨,超过三小时的手术,以及未来与疲惫至极的仓野医师的谈话内容。 “仓野医师真的说了那种话?真该找他来问清楚。” 在我转述完医师与藤本先生的对话后,真理子打断我的话,噘起了嘴不发一语,过了好一会儿,才吐了一口长长的气。 “这么说来,真的是很危急的状态。” “嗯,未来也说手术时——”我突然发觉说溜了嘴,但已经太迟了。 “她说我即使在手术中时,心脏停止跳动也不奇怪,对吧?” “对不起。” “你不用道歉,这是我刚才从她口中听到的。不过,谢谢你愿意告诉我,我大概知道事件的经过了……是因为我说了直升机的坏话,所以才遭到这种报应吗?”垂下眼帘的她已不知叹过多少次气了,小嘴喃喃自语,泪水又落了下来,“如月,如果是神让我进到千织体内,如果真的有神,而祂也拥有这种能力,那祂真是一位残酷的神,你不觉得吗?”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无知地死去绝对才是幸福的。像现在,我的身体或许正渐渐迈向死亡,如果真是这样,我情愿没有恢复意识,什么都不知道地结束生命。你知道吗?坦白说,我现在非常害怕,这种情况恐怕不会维持太久,因为这本来就是千织的身体,我必须还给她!虽然毫无根据,但我就是知道。那时,当爆炸引发的气流袭来,我知道自己即将承受巨大的痛楚时也很害怕,但像现在这样清楚地知道自己随时会死,才真的让我感到无比恐惧。”语毕,真理子再度掩住脸,低声啜泣。 “真理子——”除了叫她的名字,我根本不知该说什么,这种事从一开始就无法用言语来安慰她,我深深地感到自己的无能为力。 “对不起,平常我几乎不会在人前掉泪,今天却怎么也止不住。”真理子努力想挤出笑容却失败了。她躺下转身背对我,逃离我的视线,幽幽地说,“如月,我想睡一下。千织的身体似乎也已经筋疲力尽了,不过,真正觉得疲倦的或许是我。你也去睡吧!好好睡个觉,不用担心我,如果我觉得头痛或哪里不舒服,我会立刻告诉你,但现在什么事也没有,只是有些害怕与悲伤,你知道的,这是我的感受,不是千织的。” “你觉得睡一觉会比较好吗?” “或许吧!而且我也没什么话想说。” “我知道了。我把灯光转暗好吗?” “嗯,麻烦你了。” 我走到墙壁附近的电灯开关,调了几次才将日光灯关掉,转亮窗边的小灯泡。我有些睡意,脑海里却仍有种种事情不停回绕,就算闭上眼睛,意识仍无比清醒。 “如月。” 我抬头看到真理子的肩膀正不停地轻微颤抖。她慢慢地转过身面向我。在昏暗的灯光下,真理子恐惧的眼神仍清晰可辨。 “我有一个奇怪的请求,你愿意听我说吗?” 我点头,心中感到不可思议。我重新强烈地体认到,在我眼前的是千织的脸孔,却又不是千织。但我仍下意识地展露平时给千织的笑容。而真理子也回了我一个小小的微笑。 “就是……你可不可以在我睡着前,像你对千织那样握我的手?如果你将沙发搬过来,就不必一直辛苦地站着了。” “如果你希望,当然可以——这样可以吗?”我照她的话将沙发搬了过来。病床与沙发的高度有些落差,但只要调整一下姿势,将手肘放到病床上,握起手来倒也不会不舒服。虽然我是用右手握住她,但我此时才发觉自己第一次双手都没戴上手套。我内心疑惑不已,我是何时拿下手套的? “谢谢你,这样我就觉得稍微安心一点了——要说出这种话真的很不好意思,但幸好我有开口。”真理子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应该能睡得着了。如月,你这样会不会不舒服?” “你不用担心,没问题。” “是吗?那就好。还有一件事。” “是什么?” “我占用千织身体的这件事,我想,还是不要告诉未来与藤本先生比较好,你觉得呢?” “是吗?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办比较好。” “再怎么想,我都不认为他们会相信有这种事。如果我告诉未来,她一定最先怀疑你,我可以想像,不论我怎么解释,她都会逼你承认千织从以前就能流利地说话,将这件事当作你开的恶劣玩笑。至少,她宁愿承认千织从以前就会说话,也不愿意相信我就是真理子。所以这件事只有你知道就好,我无所谓,而且我也不想引起没必要的混乱。” “的确,这样似乎比较好。” “嗯,所以我会继续装出不会说话的样子,请你协助我。” “我知道了。” “谢谢你。”真理子稍稍握紧了我的手,“如月,晚安。” “晚安。” 互道晚安后,两人静默不语。虽然我努力想入睡,但意识却不断反刍今天发生的一切,最重要的是,身边的人究竟是真理子还是千织?不论我怎么想,就是找不到合理的解释,却又无法停止思考。右手传来的感觉让我知道真理子也还没睡着,因为她有时会突然用力握紧,然后又缓缓放松,这也证明她正被一波波袭来的恐惧折磨着。不久,她手上的力道慢慢转弱,时而握紧又放松的间隔也愈来愈大,看样子,她应该已经稳定下来了—— “如月,你睡着了吗?” “还没。太多事在脑袋里打转,反而睡不着。” “是吗?我有一句话很想对你说,你愿意听吗?” “当然。” “你的手指头好长。” “是吗?” “是啊!发觉这件事后,刚刚忽然又想起一件事。” “是什么?” “如果让你觉得不愉快,请你要原谅我。我只是忽然想到,这就是教我弹贝多芬奏鸣曲《华德斯坦》的手。只是这样——对了,千织一直都是像这样紧紧握住你的手吧!” 但我很久没有用不戴手套的手去牵千织了。那时从奥地利搭机回国时,我到底有没有戴上手套呢?正想得出神时,真理子悄悄将手指绕了上来。 “如月,我们赶快睡觉吧!不然我可能会一直喋喋不休地说到天亮。” “说得也是,那就努力入睡吧!晚安。” 没多久,真理子的手指慢慢松开,发出了安稳规律的吐息,在她影响之下,我的意识也开始朦胧,在即将入睡之际,我想起了自己是在坐荻原的车往医院时摘下手套的。白色棉质手套因沾满真理子的血而变得鲜红,但或许那是从我手指流出的鲜血——困倦之际,我不禁昏沉沉地如此觉得。 第二节 我无法判断现在到底是梦?还是大脑在半睡半醒中制造的幻觉?不对,至少在一开始,我应该都是出于自主地思考这些事。这有点像在梦中发觉自己在作梦,不但明白自己的处境,还能确实地理出一切条理。 我是真理子——我再度想起这句从千织嘴里说出的话。 我愿意相信这是真的,至少,我有一个足以让我相信她的理由,就算她以千织的模样出现,但千织绝不可能扮成真理子去欺骗别人,也不可能说出这么有条理的话。我回头重新思索这个现实,但不论再怎么推敲,也只能接受现实,拼命说服自己相信这件事。 然后,我发觉了一件事。 如果真理子的确依附在千织的身体里,那千织到底在哪里? 疑虑一浮现,我不禁感到慌张,既然真理子在这里,那千织能去——我不知道这样的说法是否正确——的地方只有一个。 千织在真理子的身体里面吗?千织现在真的是在以医疗仪器维系生命的真理子身体里? 如果真是这样,那濒临生死边缘的就不是真理子,而是千织了? 忽然,我发觉到自己正不停颤抖。真理子所感受到的恐惧地袭上我的背脊。 ‘没关系,很快就会回来的。’ 此时,我听见一个声音,正确地说法应该是我感觉到它。这些字突然在我脑海中串连起来,而且无关于我自身的意识。 我四处寻找声音的主人(我想那应该就是千织)时,才发觉自己漂浮在黑暗中,而且感受不到任何重量,仿佛被系在太空船外的太空人,如果往外踏出一步便会漂走,但若回头,也只能无止尽地在原地不断回绕。 我不确定这到底是我的想像,还是从一开始就这样。不知何时,黑暗已然消失,仿佛流星似的光芒以高速环绕在我四周,每个光芒都保持同样速度,似乎永不止息。我觉得晕眩,无法判断旋转的是我,或是周围的流星。被混乱包围的意识卷入了漩涡中心,然后收缩聚集。仿佛坠落似地,我就这样突然跌入了沉睡。 第三节 听见门外响起轻轻的敲门声时,我看了一下手表,已经快早上六点了。正准备起来时,发觉右手仍被真理子握在手中,掌心传来的体温令我莫名地安心。我轻轻抽出右手,安静地站起来,看向窗边。雾面玻璃窗外虽然明亮,却比不上昨天早上的阳光灿烂明亮。外面还有细细的雨声,看样子雨还没停。 门外又传来轻轻的敲门声,在我来得及回答前,房门就被开了一条缝,戴上护士帽的未来探头进来。我们低声互道早安,然后她又将房门推开一些,泥鳅似地溜了进来,连声探问千织的情况。我一下子有些反应不及,随即想起真理子的话,点点头当作回应。未来自言自语地说“太好了”,蹑步走到病床另一侧俯看千织。 这时,真理子蓦地睁开眼睛,突然看到未来的脸让她吓得张大嘴,但她又立刻闭上,努力吞下即将脱口而出的惊呼声。 “啊!早安。姐姐吵醒千织了吗?对不起。不过你还是再多睡一下比较好,脸色比昨晚还要不好,听得懂吗?再继续睡,好不好?” 未来接着面向我,不断道歉,真理子则神情悲伤地直视她的侧脸,她的脸色确实就像未来说的,比昨天更苍白。 “千织昨天吃过饭了吧!到底是怎么回事?果然还是有地方不对劲吧?啊!对了,说不定是因为生理期来……”未来后半段的话几乎就像在自言自语。 “未来,你有好好睡一觉吗?” “大概睡了两个小时。”未来苦笑地摇摇头,垂下眼帘,“真理子姐的状况一直不是很稳定,我与仓野医师分别去看了好几次,帮她涂抹CAMPhOR后有稳定一些,但还是很难说,最后只能靠她自己的意志力了。”接着扯出一眼就能看穿的勉强笑容说,“我原本请荻原六点半左右带早餐给你们,是不是要叫他晚一点再送来比较好?” “你和他联络时,能麻烦你帮我转达对他昨晚送东西来的谢意吗?还有,我们的早餐等他忙完时再带过来就行了。”我说这些时,真理子也点头附和,但未来似乎没看到这一幕。 “那我等一下再过来。” 未来走出病房后,真理子终于从床上坐起来,吐出一大口气,右手食指抵着太阳穴,扭了扭脖子。看到千织的身体做出这些动作,我不禁感到苦笑。 “刚刚真危险,差点就对未来说早安了。”真理子向我微微一笑,似乎放松不少,“要我不说话,简直就像要我下地狱!唉呀!这些话从自己嘴巴里说出来还真难为情。” 听她这么说,我又再次苦笑。 “唉!你别当真!”真理子鼓起双颊,假装不悦,将双手往前伸直,又吐了一口气,“我好像作了一个很奇怪的梦,但又不确定是不是梦,只要一回想起来,就觉得心情很紊乱。” “是什么样的梦?”我也隐约想起自己的梦。 “那是——”真理子才说两个字又噤声不语,然后嘟起嘴,大大地摇了摇头,目光涣散地看向空中,“我现在说不出来,我还要再好好想一想。” 看她这样,我也不便追问。 “如月,不好意思,你可以去外面晃个二十分钟吗?”真理子抬头看我。我脱口问为什么,她随即一脸不服气地扁嘴说,“真是的,我要换生理用品!而且也想擦一下身体。虽然去厕所也可以处理,但在这里比较方便。请你敏锐一点好吗?” “抱歉!抱歉!那我去抽根烟好了。” 不过我身上还穿着睡衣……反正还不到上班时间,应该没关系吧!本来还担心这里的早晨会像疗养中心那样热闹,却半个人影也没见到。看样子,医院这里很少有频繁出入的人群吧!我拿了香烟与打火机正要出门,忽然想到一件事—— “我回来时会敲三下门,如果不是,你就别出声,可以吗?” 真理子倏地瞪大眼睛看我,没一会儿便了解地点头。 “多亏你想到这一点,谢谢。如果你没说,我肯定毫不犹豫地脱口就说请进了。” 我对她扬扬手,转身走出病房。无窗的走廊仍与昨晚一样,这里的时间仿佛不会流动。 我点起烟,反刍昨晚因真理子的一句话而作的梦,重新思索梦中那些疑问。但在这之前,我必须先认同在病房里的千织就是真理子的这个大前提——无关相信与否,而是只能接受。 那么,这件事是在何时发生的?这个答案除了那时的直升机事故外,应该没有其他可能。而且,在那之前,千织对真理子而言,只是一个从外地来的客人。然而,单从真理子的话并无法判断,实际上究竟是千织与真理子互换?或是真理子与千织同化?如果这件事真的是在意外发生的瞬间引起,那么极有可能那位驾驶员也被卷入其中。另外,这也有可能不是互换,而是单方面发生在真理子身上的事。如此一来,千织还是在自己的身体里,可能只是陷入了沉睡。但另一个事实也跃然而出——真理子已经死了。 无论我怎么假设、如何想像,结果仍找不到任何合理的解释,只能就我所了解的片面事实,无止尽地胡思乱想。如此抽了两根烟后,时间大概也过了二十分钟,然后又等了五分钟才回到病房。我轻轻敲了三下门,里面传出小声的“请进”。 “好像都没有人来。” “是啊!幸好。” 真理子与我出去前一样,还是坐在病床上。但她应该还是去了洗手间一赵(因为那里才有镜子),头发梳整齐了,烧焦的缎带也拿了下来,光是这样就让憔悴的模样看起来比较有精神。病床边的沙发也移回原处。 “雨一直下个不停,例行散步一定暂停了。”真理子凝视雾面玻璃窗喃喃自语,又轻轻叹口气,“不知道荻原有没有将被单收起来……” 我心想,根本没有那种时间!就在这时,真理子的肚子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她满脸通红地赶紧低下头,“千织还很年轻,皮肤也又滑又嫩,跟我完全不一样,而且正是食欲旺盛的年纪,很容易就饿了。” “这是你真正的想法?还是只是借口?”我苦笑说。看真理子扬手作势打我的样子,倒与千织没两样。 此时,门外传来比未来那时稍微用力的敲门声。 “如月先生,我进来了。” 我才站起来要走向门口,房门就已开启。门边是手上拿了食盒的荻原,他后面是藤本先生。我请他们入内,并接过荻原手上的东西,他则收拾起昨晚的餐盘与食盒。 “偶尔会有患者无法离开病房用餐的情形,所以我准备了好几个食盒,还满方便的。” 打开食盒,里面有饭有菜,还有味噜汤。的确,要拿这些过来,还是用食盒比较方便。我将温热的饭碗、菜盘放到餐车上,一掀开凝满水珠的保鲜膜,饭菜香随即飘了出来。或许是闻到了香味,真理子的肚子又咕噜叫了起来,她再度羞红脸,低下了头。 “她已恢复食欲了,昨晚晚餐也吃得一干二净。”我稍微提高音量,引开两人对她的注意。 “那就放心了。”藤本先生点头。 “早知道就另外做一份蛋包饭会更好吧!”荻原接着说。 “不用了,接连着吃会腻,若剩下反而浪费了。”我慌张地找了个借口婉拒。 “我们是吃饱后才来的,你们赶快吃吧!还是我们先离开比较好?”藤本先生问。 “时间许可的话,就请留下来吧!”我摇摇头说。 藤本先生与荻原互看了一眼,搬了板凳坐在我的旁边。真理子也故意装出有点笨拙的样子用餐。对我而言,现在的千织是别人,但对至今与千织一起用餐才三次的他们而言,并不觉得有任何不对劲。 “对了,我们在来的路上遇到仓野医师。他说直升机驾驶员已经恢复意识了,有关坠落的经过都记得很清楚。”藤本先生说。 “是吗?太好了。”我祈祷驾驶员早日恢复健康,同时心想,刚才的假设已经删掉一个了,看样子,问题真的发生在千织与真理子之间。 两人接下来都刻意避谈直升机的意外,只是聊着这次的大雨。荻原还抱怨断断续续下了一整晚的大雨让他彻夜难眠。我想,关于真理子的情况,他们应该没有从仓野医师那里得到什么令人振奋的消息吧!我瞥了一眼他们背后的真理子,她正舒服地转动身体。 我突然想起真理子方才担心的事,便以自己昨天晾在中庭的衣物借机询问荻原。果然,荻原说所有被单都泡在泥水中,他打算等放晴后再重洗一递,而且千织的运动服也混在里面。他表示可以先帮我把千织的衣服挑出来,但我说先暂时放着也没关系,婉拒了他。 等我们吃完早餐后,藤本先生站起来表示差不多该回去了,而且医院同意在千织的情况稳定前,让我们随意使用这间病房。荻原也说中午会再帮我们送午餐过来。然后两人便相偕离开,病房里又剩我与真理子两人。 “累死我了,紧张得半死。” “你演得很不错,还满像千织的。” “听到千织的监护人这么说,我就安心了。对了,被单的事是你特意为我问的吧!谢谢!” “不客气。”语毕,我苦笑说,“看来,还是这样比较好。” “你是指?” “隐瞒你是真理子的事。” “那当然了,我也觉得不要告诉别人比较好。而且我也需要一点时间思考、消化一些事。再怎么说,这种事根本就超乎常人所能理解的范围,就连我自己至今都还半信半疑。我一直在想,我或许是在作梦吧!因为我听说人在濒死之际,都会处在半梦半醒的幻觉中,不是吗?虽然对不起千织,但我还是在身上到处乱捏,结果真的会痛!然而,就连这种痛楚,我都觉得是错觉。 “所以,光是你愿意相信我就让我觉得很足够了。你是因为很了解千织才会相信的吧!如果换成未来对你说:‘我是真理子。’你还会相信吗?你绝对会认为未来在开你玩笑。可是,就算知道我是真理子,事情也不见得就会往好的方向发展。现在的我完全不了解自己的身体状况——当然不是指现在这个身体——甚至不敢相信自己受到重伤,完全没有丝毫真实戚。但是,只有一种感觉是极为迫切、强烈地存在,那是——清楚知道自己正处于生死边缘的不安。”真理子说完又叹了一口气。 “我了解你的感受。”说完,我再也想不出该说什么才好。雨声、日光灯的轻微闪烁声,还有呼吸声,静寂的病房里只剩这些声音。 “别担心,我会努力扮演千织的。这期间,没他人在场时,就麻烦你当我的聊天对象了,只当听众也行。” “没问题,如果这样能让你好过一点。”突然,我想起一件非得向她确认的事,犹豫许久终于决定开口,“我能问你一件事吗?” “什么事?”真理子抬头,努力做出笑容。 “我能接受你在千织身体里的这件事,或者说,我大概能理解。但这么一来,却出现了一个疑问。” “嗯。”真理子似乎已猜到我想问什么事了。 “你在千织的身体里,那千织在哪里?” 真理子低下头,沉默了一阵子,然后缓缓地摇摇头说:“我不知道。” “我知道你可能也没有答案,但你在千织的身体里完全没感受到什么吗?” “大概有一点,但我无法肯定。我也很在意这件事——从我醒来发觉自己在千织身体里后,一直都很在意。” “很快就会回来的”——脑海中浮现昨晚梦中的这句话。虽然想对真理子说这件事,但我这次真的非常犹豫。其实只要稍微推敲一下,就能知道这表示千织最后还是会回来。虽然我不敢保证我的推测绝对正确,却真的不想碰触这个问题。真理子仍垂下限,她知道我内心的起伏吗? 过了好一会儿,她忽然要求想一个人独处。 “大概要多久?” “啊!也是,你如果留千织一个人太久也很奇怪,我想,一个小时就够了,如果有人间起,你就说我在睡觉好了。” “理由呢?能告诉我吗?” “啊?我只是想一个人静静,好好地想一想。” 我凝视她的双眼,她的眼神并没有打算自杀或做类似傻事的样子,便放心答应她,然后从行李袋中拿了一件t恤换上,睡裤则换成昨天的长裤,虽然有点绉,但我也没带其他长裤来换。在我换下睡衣时,真理子一直凝望窗外。换好后,我叮咛真理子注意敲门声的次数便出去了。 有种已经醒来很久的感觉,但是看了手表才发觉现在不过八点多。我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最后决定去大厅抽烟。刚才有一瞬间还以为真理子想自杀,现在想想,如果她真的自杀,死的人会是她吗?如果真理子割腕自杀,受伤的肯定是千织的身体,停止跳动的也是千织的心脏。真理子就在千织身体里,那么,在心跳停止的瞬间,消失的会是谁?剩下的那个人会到哪里?还是,两个人同时失去生命? 我也明白这是永远没有答案的问题,却无法制止自己不去思考。 同样的道理也能套用到真理子的身体上。当然,我不敢肯定千织一定在真理子的身体里,但只要真理子身体的状况没有好转,这个时刻就一定会来临,到时候究竟会发生什么事? 我茫然地仰望天花板,右手手指夹住的香烟燃得嘶嘶轻响。 “我还以为是谁,原来是你。” 忽然有人向我搭话,我往声音来源一看,仓野医师正好走进吸烟区。他的白袍敞开,手上的烟早在还没进吸烟区前就点上了。 “早班护士说诊疗室禁烟,把我的烟灰缸拿走了。” 仓野医师在我身边坐下,伸长双腿。我的脑中浮起许多想请教他的问题,但一见到他十分疲惫的模样,便犹豫要不要开口,只说:“原来你也抽烟。” “其实是不应该抽的,不过我从没听说过酒精或尼古丁会让医师无法动手术。”医师毫无表情地说,但他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会抽烟的人,“我一直没空去看那小女孩,她应该没事吧?” “没事了。” “我下午会找个时间去看看,几点还不确定。听未来说,她已经能进食了?” “嗯,食欲很好,食量也很大。” “有开口说话吗?” “没有。”一瞬间我有些犹豫,最后还是摇摇头说。 “是吗?那八成是精神上的问题,现在只有再观察一阵子了,不过——该怎说好?你们也真是多灾多难。如果你们没有来这里,也不会遇到这么可怕的事了。” “我从没这么想过。” “不,如果是真理子,她恐怕会不断地拼命道歉吧!但她如今的情况也很难熬,看在这一点的分上,请你原谅她。”说完,仓野医师便闭上眼睛。 他大概与未来一样没怎么睡吧?他的脸色原本就不太好,现在看起来似乎更糟。 “她会怎么样呢?”我终于开口问了。 医师睁开眼睛“唔”了一声,没有立刻回答我。 “过了一晚,她的心电图好不容易稳定下来,但只是变得比较规则,实际上仍一样虚弱。”他用力甩甩头,顺手捻熄香烟,随即另外又点了一根,“那个女孩——别的医师是怎么诊断的?我记得你们的姓氏好像不一样,但我也不知道详细情形,不介意的话,可以说来听听吗?” 我不知道他到底真的对千织的情况感兴趣,还是只是想换话题,但我仍将所有事情从头到尾告诉他,包括最初的意外、自己与千织的关系,还有白石医师的话。仓野医师偶尔会说这部分听真理子说过,要我跳过继续往下说,大部分时候则是默默地听我说。 “他说脑细胞在睡觉吗?的确没有比这个更清楚的解释了。”仓野医师交叠双腿,熄烟说,“其实大脑这个器官,研究得愈深入就愈令人无法理解,仿佛身陷迷雾之中。譬如左脑的布洛卡区与威尼克区已被确认为与语言的理解能力有关,但就算这个部分受到损伤,也不见得会造成语言能力障碍——曾有病例显示,语言能力在这部分受损前后并没有产生任何差别,原因可能出在该区域负责的语言活动在受损后被分配到其他部位,或是绕道抵达资讯传达网络,因为大脑有时确实会自动执行自我修复的工作。 “但这种事发生的机率并非百分之百,而且没有任何统计资料能得知大脑自受伤后、到开始自我修复的这段时间有多久。所以我们对大脑的了解就仿佛在暗中摸索似的。” “你是专攻大脑的吗?” “不是。我原本是外科医师,以前我的手可是很灵巧的。大学时代的恩师是参与兴建这间医院的相关人员,看上我的开刀技术就将我找来这里,所以我在医院落成的前几年就先转到脑外科做准备。” 或许他脑海中一直不停闪过“如果没有来这里就好了”这句话。 “你太太的情况……你应该满辛苦的吧!” “原来你知道了。” “嗯,我从真理子那里听到一些……啊!对不起,突然说这个,真的很抱歉。” “你知道就好。算了,没关系。”仓野医师苦笑说,“我太太和枝躺在病床已经有两年了,再怎么说也比你的小女孩要更费心。” “我听说她是植物人。” “嗯,没错。你都说了自己的事,我再不说好像就不太公平了。这样吧!你先告诉我,你身边有这样的人吗?” 我回答没有,而且也不了解,又顺便提到父亲的死因。 仓野医师说了句遗憾,便开始说明: “内人的大脑新皮质已有八到九成停止活动,也就是说,已经有这么多脑细胞死掉了。你应该也知道脑细胞是不会再生的细胞,即使老了也不会进行新陈代谢,它们在幼儿期迅速发育完成后,就与人类共同生活一辈子。而所谓的增加记忆或思考能力的提升,其实并不是因为大脑进一步的成长,应该说脑内网络变得比较发达。你听过神经细胞吗?突触与神经元是神经细胞的一部分,各个神经元利用突触相互连接,在大脑内形成传递讯息的网络,这种网络不但无时无刻都在变化,而且愈变愈复杂。但脑细胞一死便无法进行讯息的传递,而且没有其他细胞可以取代,死掉的脑细胞也无法排出体外,只能以死亡的状态留在大脑里,这就是它们的宿命。而且,不论大脑或延脑都一样。 “当然,一旦人的脑细胞全部死亡,就代表这个人也会死。反观植物人,虽然大脑的脑细胞死了,小脑与脑干的脑细胞却还活蹦乱跳,所以他们不但可以呼吸,也能进行食物消化与排泄行为,而这些行为就是由位在脑部内侧的延脑与下视丘的交感神经与副交感神经支配。但这些并非出于主体意识的行为,简单地说,植物人不会为了看而睁开眼睛,不会为了吃东西便张口咀嚼,不会因为有便意而去上厕所。 “内人的情形就是如此。只要持续给予维持生命机能的营养,肉体便不会停止活动。当然,像衰老或其他不明原因引起的衰弱又是另一回事了。” 说到这里,仓野医师又掏出另一根烟,却不知在想什么而停住不动。无话可说的我只能等他再度开口。 “所以她也不会开口说话。我每天都会对她说话,但她无法回答我,所以我根本不知道她是否了解我的话。老实说,我有时会怀疑,现在的她还拥有所谓的自我意识吗?不过,就算没有,她也还是和枝。不可思议的是,我在照顾她时,偶尔会握一握她的手,这时竟感觉到她回握我的微弱力道。有时我太忙就会请真理子或未来帮我照顾她,我会问过她们有没有遇过这种情形,她们说没有。换句话说,和枝还知道我是谁,为了告诉我这件事,所以才会有那种行为吧!当然,我无法断定是否真是如此。 “自我意识的有无应该与大脑新皮质有非常深的关连,或许可说归于这个部位支配。也就是说,在她残存的大脑中,确实仍有一个名叫仓野和枝的人。或许她会诅咒自己的苟延残喘,或许会为了想传达自己的存在而拼命扭动手脚。遗憾的是,除了对她说话、帮她灌食流质食物、注射营养针与清洁身体外,我无计可施。我能做的只有这些,而且每日重复同样的事,恐怕只能等到两人中有一人先死才能停止这种行为。”语毕,仓野医师站了起来,“我该回诊疗室了,下午会过去你那里一赵。” “仓野医师。”我不自觉开口唤住已迈步走出的他,“方便向你请教一件事吗?” “真理子的事吗?” “不,是你刚刚说的话。你说的‘自我’,简单地说,就是‘心’吗?” 仓野医师皱眉,耸肩说:“很遗憾,这个名词并不适用在生理学,随你怎么解读都行——那是夏目漱石的小说吧?学生时代读过,现在都忘得一干二净了。”说完,他挥挥手,转身离去。 我目送他的背影消失,瞥了一眼手表,我居然与医师聊了快一个小时,早就超过与真理子约好的时间了。我怕真理子担心,便快步回到病房,敲了敲房门却没听见回应。这一瞬间,我突然感到害怕,难道我最坏的预感成真了?我赶紧开门进去,真理子似乎睡着了。我蹑手蹑脚地走近病床,确定她还有呼吸,并在她脸颊上发觉淡淡的泪痕。 我松了一口气,跌坐到沙发上。我不知道能为真理子与千织做些什么,一股忧郁不停地煎熬我。我将自己沉沉埋入沙发中,看来真理子真的睡着了。无所事事的我从行李袋中拿出一本书翻看,却又发觉自己根本无心看书。窗外雨势又大了一点,雨水扑打至雾面玻璃,汇流而下。我记得荻原他们说过,从昨天开始,这场雨就没停过,虽然有稍微转弱,却仍下个不停。我脑子里只有这件事,傻愣愣地听着窗外雨声。 <hr /> 注释: 第四节 中午,荻原送午餐过来,因为这时间只有他一个人,所以我一接过食盒,他便匆忙离开了。 这时真理子也醒了,慢慢地坐起来,“我睡着了。” “是啊!睡得很沉。” “睡觉时还是千织的样子,你应该已经看惯了吧!我一点都不介意让你看。”真理子转转脖子,说了一些奇怪的歪理。 “随你怎么说都行,趁饭菜还是热的,快来吃吧!” “也是,趁还没有出现怪声音前赶快吃比较好。”真理子点点头,说完微微一笑。 “对了,我刚刚遇见仓野医师,与他聊了一会儿,他说下午会过来一赵。” “是吗?他要来干嘛?” “当然是来确认你的状况。” “喔!也对。可是我没觉得哪里不舒服啊——他有没有提到我的情况?” “他只说心电图变得比较规则,其他也没多说什么。我们只聊了一些千织与我关系,还有他太太的事。” “噢……” “他好像很辛苦。” “当然,但这种事不是用辛苦两字就能形容的。我一直很担心医师的身体状况,常劝他多休息,但他都不听。” “他还说他本来是外科医师。” “是这样吗?我倒是第一次听说。” 我们两人一边交谈,一边用餐。吃完后,我将两人的餐具带到洗手台冲水,真理子本来要自己来,但我说让千织做这种事有点奇怪,她也只好打消念头。回房后不久,就有一位护士来帮真理子量体温。我第一次见到这个人,但真理子似乎认识她,还朝她轻轻点头。护士量完体温后便急忙离开了。在她走后,我才忽然想起,拿走仓野医师烟灰缸的人大概就是她吧! 又过了不久,仓野医师与未来一起过来看千织。 医师一进来,瞄了一眼门边的餐具,遂点点头称赞千织都有好好吃饭,站到床畔问真理子:“怎么样?千织,有没有想吐或头痛的感觉?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真理子似乎已经想好要怎么假扮千织了——她稍微歪了歪头,然后又急忙点了两次头。有一瞬间,我真的以为坐在病床上的人是千织。 “嗯,看来你听得懂我的话。千织,我要用听诊器帮你听诊。未来,你来帮她脱上衣。” 未来应声走近病床。这情况完全出乎真理子的预料,她脸上浮现明显的困惑神情,看了我一眼后,整张脸都红了,听诊时一直背对我——其实,千织的身体我早就看习惯了——幸好他们都没发觉她的异状。听诊结束后,仓野医师表示没有异常。未来帮真理子穿回脱下的衣服时,她还是一直低头回避我的视线。 “你们可以继续使用这间病房,不过另外还有点小麻烦。”仓野医师蹙眉对我说。 “是不是要换到别的地方?” “不,其实这也可以说与你们没有直接关系。这场大雨让底下的某处道路引发了土石流,荻原告诉我,他得到联络,对方表示因土石流的关系,导致负责现场勘验的车辆无法上来。虽然我不清楚详情,但因为很可能会再次引发土石流,所以道路修复工程必须看天气如何才能进行。也就是说,你们一时之间没办法下山了,必须在这里忍耐几天,疗养中心那边则对你们更过意不去——真是的,坏事怎么接连来?连护士都没办法回家。”仓野医师说到后来已变成烦躁地叨念,最后说了声要去一趟疗养中心,便转身离去。 未来则表示要留下换被单,并将真理子搀了起来,“如月先生,千织的反应比昨天要好很多了。”她手脚俐落地将脏被单卷起,抱在手上。真理子则一直站在病床另一侧凝望窗外。“脸色也好看多了。” “对了,未来,你的,嗯,那个——屁股,已经没事了吗?” “哈哈哈!”未来大笑,“已经没事了,而且早上还小睡了一会儿才过来,你不用担心。” “你父亲呢?” “他似乎知道我因为真理子姐的事而忙得团团转,虽然因为雨天而心情不好,却都没对我发脾气,一个人乖乖地待在房里。荻原还说,吃饭时间一到,他也会自己去餐厅用餐。”换上新的被单、铺上毯子,并将垃圾收拾干净后,未来表示傍晚会再过来,朝真理子挥挥手便离开了。 确认未来的脚步声走远后,真理子回到病床上。 “哎呀!刚才好丢脸!但那时也不可能叫你先出去一下,你要真的出去才更不自然吧!”她接着又嗤嗤窃笑,调皮地吐了吐舌头,“反正也不是我的胸部。” “土石流不知道会不会很严重。”我苦笑,想到此事脱口说道。 “可能吧!我大概知道是在哪里,那里翼的满危险的,当然我也不知道有多严重就是了。下礼拜要搬运食材,不在那之前把路修好就麻烦了。”真理子在此时却轻叹了一口气,低下头。我正在想她怎么了,只见她又泪流满面,轻轻吐出,“说不定,我已经没有下个礼拜了。” 原来如此。尽管她一脸开朗,我们目前的——尤其是她的——状况,是严重到无法预测的。我完全无法想像在远处注视自己面临濒死边缘是什么感觉。我的脑袋一片空白,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坐到她身边,轻轻环抱她的肩膀。 一碰到她时,她小小地抖了一下,随即捂住脸呜咽出声,哭泣的同时也往我身上渐渐偎近。我能感受到她全身正轻轻颤抖。我至今不知抱过千织多少次了,但这时倚在我身上的重量却与过去全然不同。我缓缓地上下轻搓她的手臂(我很清楚她不是因为寒冷而打颤),不断反复同样动作,试图安慰她。过了一阵子,呜咽声终于停了下来,真理子抽了抽鼻子,挤出笑容,抬起头。 “对不起,我忍不住。” 我想对她说别在意这些小事,却只是沉默地摇摇头。 真理子又莫名地叹了几口气,喃喃说:“谢谢你让我撒娇。”接着坐正面向我说,“才刚对你撒娇,现在又来要求你是有点厚脸皮,不过,你与我约定好的事,可以现在履行吗?” “什么约定?”我疑惑地问。 “什么?你忘记了?”真理子嘟起嘴,不满地说,“不是说好只有我们两个人时,你要当我的聊天对象吗?不过反正你也不太开口,到最后都是我憋不住想讲话。” 发现真理子的语气变得比较开朗,我也放心了。 “那我先去买点喝的回来,你也渴了吧?” “好主意,看不出来你还满体贴的。”她回赠我一个微笑,“买啤酒还是不太好吧?” “那当然。” “这里没有商店,不过大厅里有自动贩卖机。” “我知道,我都在那边的吸烟区抽烟。” “那你顺便抽根烟再回来好了。我可不许你在我说到一半时去抽烟。” 我买了麦茶与橘子汁,又抽了根烟才回来。 “你要喝哪个?”我问真理子。 “我喝果汁,你暍麦茶可以吧?” “可以。” 我们各自打开饮料的封口、插上吸管,就这么拿在手上。 “刚刚你去买东西时,我本来又想哭的,因为一想到我随时会死,就忽然想起很多往事,怎么也停不下来。不是有人说,人在死前一瞬间会回想起过去的一切吗?我觉得这一定是真的——我想说的都是身边的一些私事,可以吧?” “我会当个好听众。”我点点头说。 “我之前说我曾结过婚吧!别看我这样,我可是恋爱结婚的!他大我两岁,是在我念短大时参加的联谊中认识的,也是我第一个交往对象。我常想,我真是个超级幸运的人,能遇到喜欢的人,还跟他结婚,实在是太幸福了!啊!等一下,我要声明,我的初恋可是你喔!这两件事不能混为一谈。 “最初是他对我一见钟情,在他的热烈追求下,我们开始正式交往。他很单纯,也很温柔,简单地说,应该是很纯朴吧!等我发觉时,我已经愈来愈喜欢他了。到了毕业那年,我周遭的朋友们都开始在计划毕业后的打算,不是已经找到工作,就是准备要结婚之类的。可是他却什么都没说,连找工作之类的话题都避而不谈。我觉得很不安,我知道自己的将来会因为他的一句话而有所变化,看到他对就职的事似乎都不紧张,我实在很担心他到底是怎么了。 “后来我终于受不了,找他问个清楚,这时他才不情不愿地说要回乡下继承老家的农业,还说因为自己是长子,当初是因为说好毕业后会继承家业,父母才愿意让他念大学。因此,虽然无奈,但他不能破坏与父母的约定。听他这么一说,我才发觉他念的是农学系。而且那时他才终于说出,当农家媳妇很辛苦,如果真的不嫌弃,希望我愿意嫁给他之类的话。” 说到这里,真理子红了脸,低下头。这副害羞的模样与刚刚脱下衣服听诊时有微妙的不同。 “后来我就真的嫁到他家当农家媳妇了。他的故乡在一个约有三十户人家的聚落中,不论哪一户都是从江户时期便开始代代务农的农家,我夫家姓后藤,附近邻居也几乎全姓后藤,只有五户是不同姓氏,所以走到哪儿都能遇见亲戚,整个聚落就像个大家庭似的。我是在都市长大的小孩,一开始发现日本居然还有这种地方,我觉得非常不习惯,总觉得这根本就是一种文化冲击! “一开始最让我吃惊的是,不论哪个家庭都是三代或四代同堂。一个家庭里有爷爷、奶奶、孙子,甚至是曾孙,都是很稀松平常的事。当然,有些家庭会少了爷爷或奶奶。而且这些老人家对聚落中每个家族的成员都了若指掌,住在聚落中的人就不用说了,他们连哪家的三女嫁到哪个地方,谁家的五男在东京的哪一间电器公司工作等等,全都记得一清二楚。他们几乎都是用作藏家的二女儿、上水的后藤家老么这种称呼方式来记住各家成员,明明他们都是别人家的小孩,却清楚得像自己家的小孩一样。 “顺便告诉你,刚刚我说的上水的后藤家住在那个聚落的最高处,从以前开始就专门管理农业灌溉用水,所以大家都这样称呼他们家。而地名后面的后藤则用各家户长的名字来区分。 “虽然刚嫁过去时,夫家为我介绍过聚落里的成员,但他们说话都带有很重的乡音,一开始我都听得一头雾水,而且也认为他们只是附近的邻居,没打算记住他们的名字,但对方却用‘久幸家的媳妇’将我记得牢牢的。对了,久幸是我公公的名字,我前夫叫则幸。 “总之,自从蜜月回来后,我立刻开始过着完全无法预测,也无法想像的生活。这时我才了解我前夫说的那句‘农家媳妇很辛苦’时是很认真的。我从来不会睡超过清晨六点,起床后要与婆婆一起准备大家的早餐。他家有祖父母、双亲、三个还在念书的妹妹,再加上我们夫妻,一共得做九人份的早餐。做完早餐后,我得帮忙照顾爷爷养的鸡。在爷爷的观念里,鸡蛋是很珍贵的东西,所以他绝对不卖鸡蛋,也因此我们吃的鸡蛋都很新鲜,我的小姑还从学校借孵蛋器来孵小鸡,我就是从那时起不敢再吃鸡蛋。 “这些忙完大概也八点了,从八点到十一点是农作时间,因为技术进步,不但有割草机帮忙割草,而且又能割得很干净。但我的装扮可真不是盖的,因为夏天的太阳又毒又辣,得做好万全的防晒才行,不但全身都用布包住,还要戴手套,脖子也要仔细地遮住,最后还要戴上斗笠似的帽子才行。奶奶、婆婆,还有我,三人就都以这种装扮在田里捆绑牧草,爷爷则上山照顾香菇。我一直很羡慕爷爷,因为山上有树荫,一定比较凉快。而公公与前夫则在农会工作,家里的现金收入就是从那里来的。 “中午前,大家会先暂停手边工作,回家吃午餐,在农会工作的公公与前夫也一样,所以中午是六个人吃饭,学校放假时就全家人一起。吃饱后又立刻回田里工作,直到下午三点左右,太阳开始西下时才收工。而家里的工作就是从这时开始,打扫屋子,清洗浴室,衣服也是在傍晚前洗好,隔天早上晒。做完这些事后,立刻又到煮晚餐的时间了。 “我就是这样反复地度过每一天,虽然很累,但让我更惊讶的是,年纪已经很大的爷爷、奶奶居然还在为家计奋战。后来我才知道,不论哪一家都这样,家里如果还有正在读书的小孩,负责照顾他们的竟然不是母亲,而是祖父母。像我公婆与我们这种年纪的人,体力较够,比较粗重的工作就会落在我们身上,而其他部分就由更为年长的祖父母来递补,这样才能有效率地维持一个家庭的秩序,大家庭就是有这种优点。 “而聚落就像一个更大的家族,让我深刻体认到这件事是在办婚丧喜庆的时候。 “当我终于慢慢习惯那里的生活时,正好遇上某一家办丧事。逝者往生的那个晚上,婆婆要我先将隔天的早餐准备好,又说隔天一整天都要在对方家帮忙,没时间准备早餐。 “那里的人都有很强的家族意识。办丧事的家庭有八个成员,前往吊丧的人约有四十个。令人惊讶的是,除了生鱼片是叫来的之外,所有餐点全由其他家族的女性成员准备,完全不经手丧葬业者。每个家庭都纷纷将家里的锅子、食材带到丧家准备料理。我之前还在想家里的锅子怎么都那么大,原来就是要在这时派上用场!早餐做完后,立刻就得清洗饭锅,继续煮饭,多余的白饭则捏成饭团当午餐。就算稍微得空可以回家一趟,之后还是得立刻赶回丧家帮忙。 “守灵夜与葬礼两天都是这样,第三天的中午则由丧家做饭招待前来帮忙的女人们,譬如炸天妇罗、鱼丸味噜汤之类的食物。这些或许是很微不足道的菜色,但对住在山里的人而言,这些海鲜可是很难得才能吃到的食物,所以这可说是最棒的答谢了,而且虾子还是一大早去山下买回来的新鲜食材。 “我前后大概有过五、六次这类经历。大概是在第三次吧!有一位在当地算长老级的园奶奶也去帮忙办丧礼,结束时,她跑到我与婆婆面前,对婆婆说:‘久幸家具是娶到了一位好媳妇,我还以为这个都市小孩会受不了,立刻逃回娘家,谁知道竟然这么认真,真是不简单!’婆婆听了高兴得呵呵直笑,我也不禁觉得又害臊又感动,我这时才真的觉得自己成了他们的一份子。 “其实我真的很喜欢那里的生活。不但景色优美、绿意盎然,连空气也很干净——都市的空气真的很糟。而且前夫对我也很好,小姑们与我也很有话聊,那时的我真的过得很快乐!此外,也没什么能比每天都工作得筋疲力尽,晚上睡得又沉又好,更幸福的事了。我的生活忙得没时间去烦恼一些无聊事来折磨自己,每天都累到倒头就睡,一醒来,所有不好的事都忘得一干二净。 “所以我认为,就算已经忙到一个极限,但接下来仍有堆积如山的事等自己去做,虽然与所谓的充实有点不同,却也是一种幸福。那时每当忙到快喘不过气时,我都会想,我到底为什么要这么辛苦?但很不可思议的是,等我失去这些之后,我却怀念起这种生活。” 真理子停下喝了一口果汁。 “如月,你会不会觉得这些话很无聊?” “不会。” “如果别人对我说这些事,我一定会觉得很无趣。如月,你还真是不爱讲话。”她喃喃,接着又笑容满面地说,“反正你是扮演听众的角色!” “离婚回到娘家,我也常想起这些事,尤其在接连处理父母的丧事时更是如此。就在那时,我与藤本先生再次相遇——我以为是第一次见面,他却说在我还小时就见过我了。他问我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并告诉我有间疗养中心正在筹备中,想找个能来这里工作的人,并供吃住。而我一直想找个可以让自己忙得团团转的工作,所以就答应他了——你一定觉得很奇怪,我明明还忘不了我前夫,为什么又要和他离婚,对吧?你觉得我离婚的理由是什么?” 忽然被她这么一问,我有些不知该如何回答,稍微思忖一下,我想应该是有特殊理由吧! “我一下子也想不到,是你先生有外遇吗?”明知道这答案很老套,但我还是说出口了。 真理子苦笑地摇了摇头。 “如果是外过还比较好,这样我就有恨他的理由了——其实是因为我无法生小孩,但我之前根本就不知道这件事。结婚两年半,我一直没有怀孕,但我们之间也想尽办法,能做的都做了。会这么积极,最主要是考虑到爷爷奶奶急着想抱孙的心情,因为他们甚至连吃饭时都一直问个不停。后来我们也无计可施了,只好找医师商量,确认一下两人之间是谁出了问题。不过,我前夫并没有一味地认为是我的问题,他很体贴吧!嘿嘿!然而,问题却真的出在我身上。医师说我各方面都很正常,唯有子宫呈现一种受精卵很不容易着床的形状,受孕率几乎等于零。” 真理子又叹了一口气。 “从此之后,家里的气氛就完全变了个样,我自己也深受打击。不过,最令我难受的是,公婆与前夫老是躲着我在讨论事情,而最后总是以吵架收场。我大概知道他们在谈些什么,我前夫是家里唯一的男生,而且还是长子,总有一天得继承家业——他们的风俗都是由长子继承家业。而我前夫一定是主张等妹妹们结婚生小孩后,再领养她们的小孩就好了,但我公婆想必不答应,他们一定认为这是两码子事。 “我能理解我前夫为我着想的体贴心情,但我其实不认同他的主张。因为他们的传统就是长男必须继承家业、守护本家,这是他们用以维持自己社会的方法,而且已经传承了好几个世代。因此,在这个大前提之下,个人意见是不被允许的,而且公婆也不希望在我前夫这一代就断了香烟。就我们的眼光来看,这是很可笑的事,但对他们来说,这就是现实。 “在发现不孕后的两个礼拜左右,我前夫对我坦诚了一切,但我早有觉悟,也已心力交瘁地流不出泪水了。他不断地向我说对不起,我居然还笑他,你哭有什么用?我到现在还不敢相信自己那时怎么会那么坚强。当然我也能坚持自己的权利,但是我不想这么做。虽然短暂,至少我曾经是这个家的一份子,我想保护这个家,所以我选择了离去。不过,等我发觉到这点时已经是好久以后的事了。 “接下来当然就是盖章了。我将手续全交给他一人处理,整理好行李就回娘家了。我不擅长说谎,只好对双亲如实托出一切,如我所料,他们果真火冒三丈、大发雷霆。我只能不停安抚他们,说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觉得比较可怜的反而是我父母,捧在掌心的女儿嫁出去没多久却被退货,不禁天天为女儿的未来担心,结果就双双病倒,相继辞世。 “因为是他提离婚,所以我拿到了不少赡养费,足以维持在娘家的开销,但是父母相继辞世后,我觉得非常寂寞,于是决定来这里工作,并将老家卖了。 “就算我曾经在那个家待过一段时间,我前夫他们若想忘了我,努力一点应该就能忘记,也只有这样,那个家才能继续维持下去。我想,小姑们应该都到了可以结婚的年龄了吧?我前夫大概也已经再婚,有小孩了——我是真心希望那个家能一直代代相传下去,当然,事情或许没有我想得那么简单吧!可是,偶尔我也会觉得很痛苦,难过地想,为什么只有我抽到这种烂签?尤其一闲下来时更会胡思乱想。现在想想,我父母之所以双双离世,仿佛是为了让我借着忙碌而忘却痛苦,而事实的确也是如此,因为在忙着他们丧事的期间,我完全忘了这些难过的事。 “在忙完父母丧事的那一晚,我突然发觉,自己真的已经孑然一身了,因为我在短短的时间内就失去了两个家。一想到这里,我终于哭了出来,整晚无法入眠。之后便赶紧联络藤本先生,卖掉房子来这里。而当时还没有患者住进来,整个疗养中心就只住了我一个人。另外,我也将卖掉房子的钱与剩下的赡养费,几乎全数捐赠给疗养中心,因为我打算老死在这里,但我从没想过自己会这么早死。” 真理子将剩余的果汁一饮而尽,咬住吸管沉默不语。我知道她正拼命忍住想哭的冲动。 “知道这些事的只有藤本先生,我本来不打算说的,最后却全被他套出来,就连前夫家的联络方式也是。但我与他们已经完全没有关系了,因为只要一回想起来,我就会想到我前夫与公婆对我的罪恶感。所以我真的不希望藤本先生联络我前夫,不然我为了抹消过往的一切努力就全泡汤了——员希望你能帮我向藤本先生说一声,不过我当然知道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我默默接过她终于松口的利乐包饮料,扔进了垃圾桶。 “我有点累了,想睡一下,你已经可以从听众的角色解放了。真的很谢谢你,说完后觉得好轻松。对了,在这之前,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什么事?” 真理子忽然羞红了脸,垂下头说:“只要一下下就好,你能像刚才那样抱我一下吗?” 我微微吃了一惊,但仍点头答应她。她怯怯地靠过来,深深叹一口气后,又流下一滴泪。 “嘿嘿,虽然有点不好意思,但说了就有糖吃呢!我现在还很爱我前夫,但你毕竟是我的初恋,我内心还是会小鹿乱撞。”她以手掌抹掉眼泪,笑着说。 一瞬间,我有一股想紧紧抱住她的冲动,但又觉得场合似乎不太对,于是便作罢。 “如月。”真理子微微蹙眉,“你身上有股味道,有点像臭汗味,又像臭泥巴味。去洗个澡会比较舒服吧?” 我这才发觉,自昨天淋雨后,我只在洗手间简单擦过身体,今天得借澡堂好好洗个澡才行。 “是没错,那你怎么办?” “我现在没办法洗澡,就是那个啊!你真是迟钝!算了,反正说了你也不仅。”真理子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接着又说,“你不是没带多余的换洗衣物吗?而且又穿得下荻原的睡衣,不如向他借吧!” “我知道,我会去问他。你睡一下吧!” “嗯。” 我看着真理子躺好,从行李袋拿出盥洗用具与车钥匙,出门前又看了真理子一眼,却发现她在这短短几分钟内已经睡熟了。 午后的医院有点空旷。这里没有设立对外门诊,或许就是因为这样,工作人员才不多吧!无窗的走廊只有日光灯的照明,令人分不清现在是白天或黑夜,但一想到现在的天气,就算有窗户也没多大差别吧!服务处也没人,仓野医师与未来到底在哪里?我思忖了一下,最后以公用电话拨给在疗养中心的藤本先生,表示想借用澡堂,还想向荻原借衣服。他说会立刻去问荻原,并找人接我上去。我婉拒了他的好意,表示打算趁毛毛细雨时走上去,回来时就开自己的车子下来。 借了医院的雨伞,走在如雾般的雨中。厚重的云层遮住了教堂,直升机的残骸仍散落一地,我不禁避开了目光。约莫五分钟后,我已站在疗养中心的玄关前,穿着围裙的真理子出来迎接我与千织的那一幕不由自主地浮现脑海,总觉得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疗养中心的服务处与会客室也都没半个人影,幸好我在走廊遇到藤本先生。他早已将换洗衣物准备好了,于是我便与他一起去办公室拿。在我要走去澡堂时,藤本先生笑容满面地目送我,但他的笑容中带有一丝悲伤,我知道这是因为我们都深刻意识到真理子不在这里的事实。藤本先生又接着表示,他暂时都会待在办公室,要我洗好后去找他。我无力地点头答应。 这个时间的澡堂比我想像中还要多人。有一位无法行动的患者正由几个人(似乎是工作人员与家属)帮他清洗:还有一个穿着t恤与短裤的女子正在帮她先生(大概是吧)洗澡,另外,也有男子帮女患者洗澡。不知为何,我觉得很不自在,匆匆洗完便离开澡堂,我很在意左手的伤,一穿上衬衫便立刻戴上手套。 我在去找藤本先生的路上遇到了要去洗被单的荻原,遂趁机谢谢他借我衣服,并婉拒他想替千织做蛋包饭当晚餐的好意,建议他改做其他料理可能比较好。到了藤本先生那里,他开口叫说非常诧异我放千织一个人在医院。我请他不用担心,而且有些事还是得赶快处理,但他仍忧心忡忡的。我不禁心想,这员像他会有的个性。 “老实说,真理子一不在,我就乱了手脚了。”他耸耸肩说。 听到他这句话,我便借机询问真理子现在的状况,但他说的与医师、未来说的都差不多。我们简短交谈几句后便陷入沉默。过了不久,他开口邀我吃过晚餐再回医院,我说刚才已经拜托荻原送晚餐了,而且千织一个人吃饭会寂寞(差一点说成真理子),谢绝了他的好意,并赶紧转移话题,以防露出破绽—— “这场雨真是下个不停。” “嗯,所以谁都没办法上来。不过气象预报说明天下午大概就会放晴。”此时电话声响起,藤本先生接起电话,朝话筒另一端应声,“我知道了。”挂掉电话向我说,“仓野医师想找人送他去医院,你要不要搭便车?” “不如我载他下去吧?” “是吗?那我替他先谢谢你了。” 告辞了藤本先生,我到玄关等候仓野医师,没多久他就以一身白袍出现。 “麻烦你了。”医师坐入助手席,叨念说,“如果天气晴朗,我就能用走的过去了。” “你不开车吗?”我好奇地问。 “以前有开,驾照也还留着。但说来好笑,因为内人的关系,我变得害怕开车,尤其是这一段路,我根本就不想开。”他满脸苦笑,说完就将脸撇向窗外。 车程仅一分钟左右就抵达医院。从医师口中,我唯一能确认的就是真理子目前仍谢绝会面。下车后,医师去诊疗室,我则回到病房,没敲门便悄悄打开房门。 床上的真理子仍沉沉睡着。 我还是觉得这一切都很难以置信——躺在病床上闭起眼睛、发出规律呼吸声的是千织,但在她身体里的却是真理子。我将身体深深地埋至沙发,将之前看的那本口袋书打开,不过,书本很快就与眼皮一起阖起来了。 第五节 与中午一样,忙得团团转的荻原一送来晚餐,随即又匆匆赶回疗养中心。我与真理子心怀感谢地吃起温热的晚餐。或许是自己的事已经说得够多了,真理子要求我说说自己毕业后的事,于是我便将维也纳发生的意外与父亲过世的事告诉她,说到一半时突然想起,我今天也对仓野医师说过同样的事,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将私事告诉别人。 吃完饭、洗好餐具后,未来刚好来探房。她一开口便向我们道歉,说因为一直挪不出时间而没过来看千织。我要她不用担心,而且千织也没有任何异状。 “但是她还是没开口说话,不是吗?” 被她这么一问,我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慢了半拍才点点头。就这么一瞬间的犹豫,未来立刻一脸怪异,生气地说:“那你还不担心?”接着便问千织(其实是真理子)有没有头痛或想吐的感觉、下腹会不会不舒服之类的问题,但真理子只是垂下头,左右摇了摇。 “我今晚还是睡在这里,如果有事就立刻联络我。”开始有些烦躁的未来终于死心,不再诱真理子说话,无奈地说完便离开病房。 她离开后,我与真理子对看了一眼。 “或许再也瞒不住她了,坦白说出一切或许会比较好。你真的不想让她知道吗?” “嗯。其实我也有很多事想告诉她,但是——唉,我也不知道。” “是吗?” “嗯。而且——”真理子的声音听起来像在喃喃自语。 我抬头一看,她正拥住毯子抱起胳膊,手指头不安分地动来动去。 “早上我说过,我作了个怪梦,对吧!”真理子忽然迸出这句话。 “嗯,你是有说过。” “说那是梦——该怎说呢?却又一点也不像作梦,只是有人在对我说话。那声音听起来很像千织的声音,但我早上回想了一下,又觉得不太像,是我没听过的声音。我以为作梦应该听不到声音,而且那声音又不像曾经听过。 “我觉得很不可思议。那个声音说,从现在起,你将拥有连续三个晚上。这么说好了,我是在醒来后才觉得那个声音是这么说的。意思好像是,在这段期间内,有些事必须由我去确认。但我也不清楚得确认什么事,所以早上醒来后,我就一直在想,为什么只有三个晚上?过了三个晚上后,我会如何?我有种感觉,大概是时间一到,一切都会告一个段落吧!当然,我并没有任何根据,但我相信自己的预感,也就是说,从意外发生到三个晚上结束,我总共只有四天的时间,这简直就像奇迹。我想,这些时间一定是千织借我的。 “但我真的觉得很害怕。到了第四天的夜晚,也就是后天晚上,等着我的应该就是那个吧!我真的没心情在这短短时间内去做什么事!” 最后的话听起来令人觉得不胜悲戚。不知何时,真理子的手指已停止动作,眼泪也已滑落在上面,这情景就与昨晚一样,而我也只能轻唤真理子的名字,仍旧说不出其他的话。 过了好一阵子,我开口问她,要不要喝点什么?需要独处一会儿吗?但她对我的每个问题都只是摇头。一个多小时过去了,没有其他人来访,我们就这样一直耗着。 “时间虽然有点早,我们还是睡觉吧?”真理子终于开口了。 “如果你想睡就睡吧!”我看了看表,还不到九点。 “嗯。另外,如果你能像昨晚那样牵我的手,我会更高兴。” 我点点头,将沙发移动到床畔,转暗灯光,伸手去握真理子的手。我一碰到她时,已经躺下来的真理子忽然弹跳似地坐起。 “如月,手套——” “什么?喔,我几乎随时都戴着手套,连睡觉时也很少拿下来。”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牵千织的时候,一直都是戴手套的吗?” 我坐起来,即使在昏黄的照明中,我仍能清楚看见真理子严肃的眼神,好像在生气似的。 “有什么不对吗?” “你真是够了!连这点小事你都不明白?只要你戴了手套,千织就一定会回想起那个意外,而且还很自责,心中充满罪恶感。因为现在的我觉得非常害怕,而且还明显感受到从千织的手传来的恐惧。” 真理子狠狠地瞪着我,我确实从没想过这种事。 “请你脱掉手套,现在,立刻。”真理子严厉地说。 我说了声对不起,立刻脱掉手套。她随即以双手托住我的右手,仔细端详了好一会儿,然后安心地吐出一口气,躺了下来,并缓缓将手指缠上我的手。 “你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吗?” 是平静的声音,刚才仿佛发怒似的声音早已经消失。 “什么事?” “我不要求你以后都不要戴手套,但至少在牵千织时,请你不要戴。” “我知道了,我答应你。” “你一定要遵守承诺!就算——就算我离开了千织的身体以后也是!” 真理子在说这句话时是背对我的,但她的手并没有放开。互道晚安后,两人听着彼此的呼吸声一会儿,真理子忽然放开我的手,宪宪奉奉地坐起来。 “怎么了?”我看到她爬下病床,不知道在找些什么。 “不好意思,吵到你了。我忍不住了,想去厕所。” “要陪你去吗?” “绝对不要!” 半晌我才恍然大悟,语毕随即走出病房的真理子手上握的东西是卫生棉。我坐起来等她,回来后的真理子慌忙躺回床上,我轻轻握住她伸出来的手。刚洗过的手感觉冰冰凉凉的。 “对不起,明明是一样的生理现象,感觉却完全不同。” “你可以不用解释,没关系。” “我能感觉到千织的身体非常健康,她以后一定可以生小孩。” 说完后,真理子侧过身,直直地盯住我。当我发觉她的视线,抬眼看她时,她却立刻闭上眼睛,说了声晚安,将头转正。 ——当时的真理子脑中闪过了一个念头,那是我怎么也想不到的可怕想法。 第一节 由于昨晚比较早睡,今天比昨天更早醒来,但因真理子还紧紧握住我的手,也就打消了起身的念头。原本打算再睡一会,但是脑袋已清醒,只好望着天花板回想昨天今天的种种事情,愈是思考却愈是疑惑,想得到解答,似乎是渺茫无望。 真理子的手忽然轻轻动了一下,然后松开手指头。我转头一看,她正准备起身。 “啊,对不起,吵醒你了吗?” “没有,我先前早就醒了。早!” “喔,你也早安。” 真理子爬下病床,开窗让外面的空气流进来,问我冷不冷,“没关系的。”我回答。 “如月,你看。雨似乎要停了。”因为外头静寂无声,我原以为雨停了,可惜还没。不过,雨势已经变得相当小了。 我越过她的肩膀往外看去,已不再是浓云笼罩的雨势,而是蒙蒙雨雾在空中飘散。 “咦,从这里也看得到疗养中心。教堂倒是被遮住了。啊,你看那一边,天空已经露出脸来了,如月,你快过来看!” 真理子挪回探出窗外的身子,朝我兴奋地招手。我走向窗边探头一看,的确与疗养中心相反的那一边,极远的下方云层已散去,看得到清晨的第一道光从云层的缝隙透了出来,曙光只是小心翼翼地让自己的周遭晕染了一片红光。 病房虽然在一楼,但因为医院是盖在斜坡上,视野十分辽阔。往底下看去,进入眼帘的是宛如黄昏一般的灿烂云彩。不过那些缤纷的色彩感觉与晚霞有些许微妙的不同。 “渴不渴?”真理子问。 我虽然不渴,但还是想去买些东西回来,“跟昨晚一样的果汁可以吗?”我问。 “想喝些不一样的饮料。”她回答,“不过,有什么你就买什么吧!”她低声加了一句。 我买了咖啡牛奶与可尔必思,将两盒饮料都递给她挑选。真理子拉开青色与白色包装的饮料封口,将咖啡色的那盒递回给我。我在一旁注视着她在手上玩弄那罐饮料。 “我感觉自己好像累到极点了……”她只插入吸管,并没去吸吮饮料,低声喃喃说道,“昨天,在无意识中,我将自己的一生做了回顾。大概是因为那个梦吧!人一旦面临死亡时,到底应该确认些什么?总觉得这种很哲学性的思考常会浮现。 “我的一生竟然只花了短短一天就回想一递,其令人感叹,到了这个年纪,上幼稚园与念小学时的全部事情,只隐约记得一点点。那时真的好快乐,一天的日子感觉好长,怎么也过不完,但也舍不得结束。我脑海中只能淡淡地回想起这些往事。 “昨晚跟你道晚安后,其实一直睡不着,只是不断地回想这些事。不过,想了那么久终于体会到一件事,就是我最喜爱的那段时光早已消失。我失去了那些,而且找不到可以取代的东西,眼睁睁地看着连自己的生命都快要被夺走了,好悲惨。” 真理子肩膀微微颤抖,低声呜咽。 “好了,别想太多了。” 听我一说,她又颤抖了一下。 “真是够了!再这样下去,我只会觉得自己更悲惨而已。因为我什么事都做不到,连自己的死亡都无法阻止。而且我愈是去回想,就愈觉得自己很悲哀。我这么忙碌、努力,不停地告诉自己这或许也是另一种幸福,连自己的日子怎么过都不讲究,得到的结果却如此,连最后的栖身之处都保不住。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活?告诉我,是为什么?就算要死,我也不要死得这么难受,为什么只有我要承受这样的痛苦?谁来告诉我!我恨,真是够了!我好恨这所有的一切!” 真理子尖声大叫,将手上的饮料抛掷出去,纸盒直直地往墙上飞撞过去,乳白色的饮料整个泼洒在地板上,碰到墙壁又弹跳回来的纸盒横躺在地。 我对猛然爆发情绪的她,惊恐之余先是阵阵悲哀掠上心头,甚至不敢抬头直视她的脸。只觉得抽抽噎噎的啜泣声听起来宛如狂涛巨浪。 “对不起。” 听到这句话,我终于抬起头来,真理子已经躺回病床,将手枕在后脑,背对着我,肩膀还是微微颤动着。“对不起。”她又说了一次,然后不再言语。 我蹲下收拾纸盒,然后到盥洗室找到抹布将四周抹净。泼溅在磁砖地板上的饮料一下子就擦干净了。“再帮你买一瓶好吗?”我原本打算这么问她,后来还是没问。我将自己没喝的咖啡牛奶轻轻摆在枕头旁的推车上。 我坐在沙发凝视着她的后背。颤抖似乎已经缓和下来,不过却看不出她到底是睡着了还是醒着。我没叫她,只觉得好心酸难过。无计可施地呆坐着,真理子也是动也不动。 无力感支配着全身。我也了解真理子所说的都是事实,我知道自己绝对无法真正体会那种促使她狂吼的情绪、那种悲痛无助的感受。任何的话语和作为都无济于事,那种感觉将我彻底击倒了。我无法动弹,也无法想像。直到从窗子透进的刺眼光线照进病房的角落,我才回过神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的时间,反正就是在发出小小敲门声之前,我只是愣愣地坐在沙发上。 帮我们送早餐过来的荻原,今天有空可以稍作停留。真理子坐起身,默默地吃起早餐,只吃了几口便不再吃,又转身背对我们。我也是心事重重,毫无胃口,但又觉得对荻原过意不去,只好努力吞咽食物。 我谢谢荻原提供的每日餐点和替换衣物,他回说不必客气,并告诉我天气预报。然后又关心地问起千织的情况,接着低声告诉我,真理子的状况时好时坏毫无进展。 我用眼角瞥了一眼,真理子还是背对着这边,毫无反应。断断续续的交谈后,眼看也无话可谈,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 “哎呀,荻原也在啊!”未来边说边偷觑了荻原一眼。 “我要帮千织量体温,然后擦澡,所以请男生回避。因为我昨天都没帮她擦身体。” 我跟荻原互看一眼。 “那我先回去那边好了,有没有其他事情需要帮忙?” 未来歪了歪头,用很沉重的表情回道: “有件事要麻烦你,因为我跟仓野医师今天不知得要忙到几点才能回去,如果天放晴了,你可以帮忙把医师跟我家的窗子打开让空气流通吗?昨天与前天都没开窗,里面的空气会很闷热潮湿。” “了解,还有其他事吗?” “嗯,现在想不出别的事,如果有,我会再拨电话给你。还有麻烦转达藤本先生请他打个电话来好吗?暂时就只有这些。” 荻原带着空食盒离开了病房。我送他出去,自己顺便到大厅抽烟。忽然发觉我居然还穿着睡衣,简直就像住院病患,不禁苦笑起来。 不过除了苦笑之外也无计可施。 回到病房后,我敲敲门。 “请进。”未来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真理子应该已经换好病服了,但是因为她已经钻入被单,所以也看不出来,“谢谢你。”我向未来道谢。 “不客气,那我先离开了。”未来摇摇头说。离去前她忽然停在门口,转身向我招了招手,“如月先生,有空吗?我有点事情想跟你说。”她带着几近发怒的口吻。 真理子应该是睡着了,于是我点点头,让未来稍等一会,我连忙换好衣服立刻过去。 “有什么事吗?是……千织的身体有什么异状吗?” 未来还是摇头,“站着说话有点不妥,去大厅好吗?至少也有饮料可喝。” 我才刚刚从那里回来,不过还是跟着未来穿过走廊走去大厅,一路上她并没有吭声,只听见走廊里并排的脚步声轻响着。“随便找个地方坐下来吧!”她说。于是我们在刚刚的地方坐了下来。“喝咖啡牛奶可以吧?”未来询问我。 “都好。”我回答。 未来买了两罐饮料,递了一罐给我,她刚明明说站着说话有些不妥,自己却站着,迟迟不坐下来。 “有件事,我始终搞不懂理由。”她像是下定决心般地劈头说出。 “什么事?” “我当然是认为,只要千织的状态安稳就好,其实也跟她没关系,但我就是非常在意,烦躁得很。” 我心中涌出不妙的预感,但不做任何反应。 “千织不是已经会说话了吗?而且还说得非常流畅,为什么要隐瞒我?” 未来站在我的正面,咄咄逼人地站着,由上而下牢牢紧盯我。 “我原本一开始就没认为千织有任何障碍。我怀疑你们是不是从以前就一直在欺骗大家!” “你听到没?千织会说话的事实!” “你不说话就是默认了吗?那好。这个疑问的正确答案就是YES。昨晚吃过晚餐后,我完全忘了要帮她擦澡,所以才又走回病房,然后就听到千织说话的声音。隔着门是完全听不见她说了些什么,不过,至少可以听得出她所说的话都是整句连在一起的。这跟之前我所知道的她的说话方式完全不一样。我在心里暗想这是怎么回事?但是那时我并没敲门。 “还有,之前你说她是初潮,这也绝对是说谎。即使我愿意相信,但是,卫生棉要用纸包起来、不可以扔在马桶里要扔进垃圾桶,像这些事为什么她都知道?对不起,我是倒垃圾时才发现这件事情的。这就算了,我就当作之前有人教过千织了。不过呢,至少我所看到的千织应该是不仅,像这种假设的事情,我可没办法毫无疑问自然而然地理解。 “倘若如此,那刚刚所说的事就全都是谎话连篇了,千织自己装作不太会说话地瞒骗大家。当然我认为那孩子不可能主动去欺瞒这些事,所以除了是你指使之外,别无可能。这么一来我才恍然大悟。我指的是《小狗圆舞曲》那件事,如果那是演戏,那也演得太像了。你居然会先准备一套说诃,还叫千织在钢琴前抱着胳膊装成思考的模样,欣喜若狂的我可真像傻瓜一样被耍得团团转。这些事她都知道吧?不是吗?” “不是你想的这样!” “我不觉得我有说错。不过,我完全搞不懂你到底为了什么理由这样做。我听真理子姐说,这次演奏会的谢礼不多,大概也只是汽油费程度的钱。所以你绝对不是为了钱,如果真的是为了钱,根本不必大老远跑来这里。还有,我也看过几年前报纸上刊载有关你们的报导,假如你的目的是为了成名,这未免也太遥不可及了,根本不会有成效。我百思不解,愈想不通愈心浮气躁。而且,我对如月先生没有半点坏印象,只能自己干着急烦恼。 “你能不能好好解释一下?如果真的是我想的那样,至少会让我的心情稍微平复。我也不想在这种恶劣情况下还为这种无聊事心烦!” “完全不是这回事!” “可是,你隐瞒我跟仓野医师关于千织早已会说话的事,这可是事实没错吧?她是当事人,眼睛搞不好会失明或是发生其他不良状况,难道你都不担心?连这些状况都瞒着医师,你让小孩子说这种谎,你到底是什么居心?你说不是我想的那样,我看你是完全不可信用!” 未来说话的口吻虽然平静,却非常尖锐。可是我无法立刻判断出我可以跟她说哪些事实,或是应该守口如瓶。 “拜托你。老实说,我现在根本没空去烦恼这样的琐事。因为你只是前天才刚来此的客人,根本不了解真理子姐对于我们这些住在这里的人有多重要。这也难怪。她简直就像我们的母亲。病患们和我父亲已无处可去。我不相信还有其他地方会比这个狭小的疗养中心能够让他们安心度日。当然,疗养中心的主要任务是复健,目的是帮他们尽可能早日回归社会。但再怎么努力,死掉的脑细胞也不会活过来,他们不可能百分之百回复到原本的健康状态。要习惯自己已变成这副模样,得花上一段相当漫长的时间。而拼命努力维持这里的就是她跟藤本先生。这些你知道吧?他们两人对这里而言,就像是父母亲一样。你别看藤本先生一副乐天的模样,其实他是专门接收外界的压力,然后自己拼命消化掉,不让其他人担忧。住在这里的人很自然都能明了这种情况。尽管我们的财务非常吃紧,状况不断,他却依然努力守护疗养中心,不会轻言放弃。 “而站在内部支撑着他的人就是真理子姐。她将病患的不满和牢骚全都揽下来,将这些事传达给藤本先生了解,然后再将可以改善的地方努力去改善。她老是说那些是她自己有意愿去作,但是她却完全没考虑自己的将来。连我自己都在不知不觉中被她影响。如果不是她,我想我也不会想去读护士学校。所以,再这么下去,真理子姐也未免太可怜了。我的心情,你能够了解吗?你能了解我们现在根本不想为这种芝麻小事而感到烦躁吗?也许我个性是有点性急不耐烦,但是你搞出了这些状况,我难道不该好好骂你一顿?至少在你说出能让我接受的理由之前。” 未来一直瞪着我看。大概是担心真理子的事吧,眼眶泌出一层薄薄的泪水。我看了感到十分不忍,决定全盘托出。 “我会好好地向你说明理由。” “那你最好是讲出令人心服的理由,否则我会轻蔑你。” “真的要说的话,我希望能在千织面前说。” “你是打算要让小孩替你辩白吗?”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打算让她直接对你说。” 未来皱了皱眉头,“她?” “你去听就知道了。” “什么意思?” “在这里,即使我再怎么解释,你一定不愿意相信。所以,走吧!我们回病房。” 我起身催促一脸纳闷的未来,兀自前行,也不理会她在我身后直嚷着“可是、可是……”后头传来一阵追赶的急促拖鞋声,节奏颇为轻快。 “可是如月先生——”未来又重复说了一次“可是”,不过接下来却不晓得要说些什么。 “相信我,因为我真的想好好解释让你了解。” “我要进去了!”我瞥了歪着头一脸不解的未来一眼,打开了门。 里面没有回应声。病床上的被单摊着,没有半个人影,风从敞开的窗子吹了进来,将窗帘吹得摇曳不停。外头的雨已经停了。 “千织?” 未来有些不安地提高声音,没有人回答。病房空无一人。“会不会是去厕所了?”未来喃喃说完后,四处寻找,不久,摇着头走了回来。 “我还到男厕看过,也不在那里。到底跑哪里去了?” “我不知道。” “你不是在耍我吧?” “我绝对不会做这种事。” “那,到底去哪里了?千织有说过什么吗?有说想去哪、或是想看什么吗?” 我想起千织早上的模样,但是没将情况告诉未来。 “吃过早餐后,都没开口说话。” “真的?”未来听我一说,怀疑地盯着我直看了好久。 “好啦,相信你。千织知道的地方也只有这里和疗养中心!但我们两个刚刚一直都在大厅,难不成她爬窗子跑掉?” 听未来这么一说,我赶紧去窗前查看了一下,窗外长满了草,底下的泥土虽然被雨打湿,看起来依然很扎实,无法判断有没有人站在上头过。 “总之我先打电话到疗养中心问荻原看看,顺便在医院附近找找。如月先生请你在这附近稍微找一找吧!” 我点点头,未来立刻快步离去。 到底真理子会想去哪里?我在无人的病房里自问。难道会在那里?跟早上发生的事对照后,我强烈感觉到,她应该是想去确认一下自己的状况吧!我试着回想,觉得连在那之前没说出口的话反而很可疑,我确信真理子一定是在那里。 我在大门的另一侧找到医院的配置图,确认治疗室的位置。此时我才初次见识到这个建筑物有着非常复杂的构造。除了医院本身之外,还兼设了一个拥有庞大空间的研究设施。幸好三个集中治疗室全都集中在同一层楼相距不远的地方。我压抑着焦躁异常的心情,尽量不迷路地努力回想前去的路。 我压低脚步声在暗暗的长廊急行,越过禁止进入的立牌。职员们大概都还在研究设施的地方忙着工作,四周看不到半个人影。空气异常沉重,我被那扑面而来的沉重压得快要喘不过气了。安全门上,绿底白字的显示灯亮了又熄。我感到喉咙干渴难忍。 我很快就找到真理子的病房了,因为三个并排的房门的其中一个,正好位在消防栓的红色灯志正对面的那扇门,微微地打开了一个缝。我小心翼翼地走向前往门缝瞧,心中倏地出现很不祥的预感。 我顿时感到一阵晕眩。治疗室里极为刺眼的灯光,令早已习惯黯淡光线的眼睛,被约莫是手术用的强烈光线刺痛起来。我用力眨了两、三次眼睛才感觉好一点。不过,从我站的角度只看得到墙边插座上插着几条电线,连接在病床的一头。 我吸了口气,将病房门缓缓推开。轻轻地呼唤真理子,无人应答。等到我侧身进入室内,看见真理子——在千织身体里的她正站在自己身体的旁边。 真理子完全没发觉我已进来,她动也不动地直视着。我再仔细一看,她的右手放在一具机器上面。 失去意识的真理子的身躯,比前天从手术室推出时更令人心痛。躺在病床上的她,覆盖在浅绿色的被单下。我瞥了一眼她的头部,头发也被同色系的帽子包覆着,鼻嘴上罩着辅助呼吸的氧气罩。透明的氧气罩里蒙着一些水雾。左右的手腕伸出被单,手掌朝上,从那里连着几条点滴和管子。管子塞在毯子的底下,其中几条像是血管般正输入一些液体。 毫无动静。我站在门旁,连走进去的勇气都没有,那女孩屏住呼吸,直盯着自己的躯体看。身旁只有几个监视器,有些是规则性的、有些是凌乱地描画着曲线。宛如这一整室的生命就只是由它们来维持般,连空气都是死气沉沉的。 穿梭在静寂之中的只有这些无生命的声音在证明生命的延续。我的喉咙又动了一动,牵动肌肉的声音听起来巨大无比,我总算打破沉默开了口。 “真理子……” “不要过来!”真理子头也不回,尖声大叫。 “你再往前走一步,我就将这个扯掉。” 我凝目一望,她的右手正紧紧抓着连结在机器上的插座。 “你这是打算干什么?” 尽管并没有打算大喊,但说出的话冲向高旷的天花板往下扩散,铿然作响。 “要怎样是随我高兴吧!我只是、只是想把自己给结束掉。” “真理子!” “真是够了。我不想再时时刻刻凄凄隍隍地睡不着。我明明就很安静地睡在这里,可是却强烈感受到黑暗、死神的阴影逼近。够了、真是够了。从刚才我就在想,只要把哪一个给扯掉,那一切就全都消失了。这是我的身体,要怎么处置随我高兴。可是,真是气人,我却不知道该扯掉哪条才对。” “不过那里是——” “我叫你不准动没听见吗?” 直到那时,她才将脸抬起,表情恐怖至极,令我不敢轻举妄动。映在我眼底的千织的脸,和我所知道的千织是完全两样,但是那神态却又似曾相识,刹那间记忆浮现,那是那时的傍晚,在破碎的窗棂玻璃上映照出的我的脸。 我哑口无言。 “是啊,我也考虑过那个可能性,如果我的身体在明天子夜来临前、在这个事情结束之前就死掉了的话,结果到底会如何。存活下来的是我,还是千织?如果我能肯定消失的人就是我,那我就不会这么犹豫不决了。可是……可是,我还是希望能够以别种方式继续活在世间。 “我察觉到了,我连这样的事也注意到了,因为她可以生小孩。不,如果是这个身体的话,我也可以生小孩的。每当我想到这件事,我就产生一线希望。但是最后,我却愈来愈分不清楚我来这里到底是想结束自己,还是想要延续自己的生命?真是可笑极了,悲伤想哭得无法自己。觉得自己既愚蠢又悲惨,搞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真理子——” “叫你不准动!你要我说几次!” 真理子忽然尖声笑了出来。但是眼里却充满泪水。 “我从来没有这么悲惨过,为什么是我?过去的我已被摧残得那么惨,难道还要让自己做了有生以来最丑恶的劣行之后才死去吗?如果这样,那一开始我干脆不要保护她了。可是我记得很清楚,那一瞬间我员的是认为,无论如何都要保护她,只有这点我可以骄傲地告诉你。我也一直对自己说,这样的结果不是很好吗,至少在昨天之前我都是这么想着的。 “可是我真的忍耐不下去了,再也无法忍受了。你知道刚刚我是多么拼命压抑自己吗?你知道我是用什么心情看着自己这副可怜的模样吗?只要来这里把一切结束,我就不会那么痛苦了,我就可以不必再那么悲惨地躺在这里了。没错。我无法控制自己的并不是千织就这么消失,而是非常恐惧自己真的要消失在人世间。就是因为察觉到这点,我才无法动手,我真不知道自己到底该笑还是该哭——不准过来!” 我一踏出右脚,真理子瞬间更提高了声量,我听见慌张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至。 “真理子,把你的手从那里拿开!” “不要!你出去。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背后的门被大大地拉开,传来仓野医师的声音: “喂,你们在吵些什么?真理子还没被准许会面!” “真理子,放手。” “出去!谁都不许过来。” “你在胡说些什么?” 悲鸣般的女孩尖叫声与医师疑惑不解的喊话重叠在一起。但医师随即恢复理智,当机立断下了判断。 “千织,无论如何你先离开那里。” 医师慢慢从右侧接近她。 “不准过来!” 真理子的注意力忽然霎时被他吸引过去,医生趁机挥手打向她的右手腕。千织的体重很轻,一碰到她那瘦弱的肩膀时,医师瞬间退缩了一下,千织倏地咬紧牙根,我使尽全力飞跳过去时,她已经大力地挥动右手,“噗”的一声发出沉重的声响。 “混蛋!” 医师咆哮怒吼。同一瞬间,千织细小的身躯忽然产生激烈的颤抖,膝盖一软,整个人往前倒下,我连出手扶她都来不及。飞奔过来的医师将被扯掉的插头重新插好后,随即转向我们。 我让千织仰躺,她的双手喀啦喀啦不停抖动着,眼睛转翻成白眼。 “压住她的下巴,是癫痫发作。快点把手塞入她嘴里,不然她会咬断自己的舌头。” 我惊愕不已,但还是依照医师的话做。千织的嘴唇两边冒出气泡般的唾液。医师慌忙找来毛巾,在另一边蹲下,俐落地将毛巾卷成圆桶状命令我:“听着,压紧她的下巴,毛巾放进去后赶快将手拔出来。” 嘴里塞住毛巾的千织,下颚还是惊人地咬得死紧。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医师、如月先生——千织?原来在这里。”是未来的声音。 “是癫痫发作吧!长谷川麻烦你替她注射镇静剂,赶快!” “是,我马上去。” 把千织压住,边说边起身的医师,赶紧检视病床周遭的维生机器,随后松了一口气。 “她没事吧?” “看来似乎没事,那女孩扯掉的是心电图鉴视器送讯的插头,跟维生系统没有直接关系。她没有动其他地方了吧?” “大概吧!” 正在此时,拖鞋声回来了。 “把她的袖子卷起来。” 我点头正准备将手离开她的下颚时,未来的手横过来帮忙,她依照医师的指示卷起千织的袖子。消毒酒精的味道弥漫开来,她拿起一块脱脂棉擦拭着上腕,医师确认过针筒里有无空气后,将针头戳入千织白皙的皮肤里。 针头拔出时,她只颤抖了一下,随后痉挛的现象慢慢减缓,下颚紧咬的力量也放松了。“没关系,可以放手了。”听声音的指示放手后,她的头部像是耐不住身体重量般地歪向一边。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们为什么在这里?” 未来抱起尚未恢复意识的千织,将她的头放在自己的膝上,一面轻轻抚着千织的头发,一面看向我和医师。 “那是因为——” “她以前曾发生过同样症状吗?”医师打断了正准备开口说话的我。 “没有,至少这八年之中没发生过。” “嗯,是吗?那大概就不是癫瘸性的发作了。未来,麻烦你带这位小姐回她的病房,暂时陪着观察一下她的状况。” “可是——” “我有些话要跟他说。不好意思要拜托你了,欸,右边第二间房里应该有一台空的运送用的病床,先帮你把她抱上去。” 未来一脸不太服气,但还是听话地将千织先放下来准备起身去推病床。我按住她,自己率先走出房间。很快就找到医师说的病床了,我推着病床回到治疗室,仓野医师与未来两人抱起千织将她横放在病床上。千织下颚的肌肉已经松弛下来,嘴里咬着的毛巾也松开了。 “麻烦你了。” “哪里,我知道了。” 未来虽不掩讶异的表情,不过随即就无可奈何地用鼻子哼叹了一口气。 “如月先生,你就是没将千织的状况仔细告诉我们。不过,请放心交给我,这个是这个,另当别论。” 我轻轻点头行礼,站在走廊目送推着病床的未来离去后,再回到治疗室。医师又重新检查机器的状况,并确认病患的情况。我不敢开口喊他,只是不知所措地站在门口。医师立刻转过身来面对着我。 “好啦,刚才那女孩所做的事情,只要有一点差错就很可能吃上刑事责任类的官司。你知道吧!” 的确没错。我无力地点点头。 “话说回来,你刚刚喊的话有些奇怪。关于这一点,我想你得好好解释一下。这里说话有些不方便,到我房里去谈吧!我也跟未来说过了,有什么事情要她拨内线电话通知。还有,她想了解的事,由我问清楚后再转告她即可。应该没关系吧?” “哪里,反而我才应该要感谢你。” “这句话也很难解。算了,总之先跟我来吧!” 我点点头、跟随在他的步伐之后。照着医院配置图的回忆路线,我想应该是往研究大楼走去吧!还有一段距离。不过,这段期间,我们皆不发一语,跟方才与未来走去大厅时的情况一样。 医师打开一个门牌上写着“仓野”的房间,招我入内。这房间看起来像大学教授的办公室,不过却满布尘埃。 “这是拨给我使用的房间,不过我几乎没在使用。离病房很远吧,感觉很不方便。所以里面有些霉臭味,稍微忍耐点吧!” 医师边说边请我坐下,他自己则坐到我对面的椅子上去。我们隔着一张矮茶几,面对面地坐在茶色沙发上。 “好啦,到底发生什么事,说来听听吧!那女孩到底想干什么?你应该知道吧?还有,为何你不是喊她千织,而是叫她真理子呢?‘放手!’我记得你是对她这么说的,这应该是你朝着那女孩说的话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医师点起一根烟。茶几上的烟灰缸里,烟蒂堆积得满满如山。 我不知该从何启口。当我决定要向未来说明这一切时,我是打算在真理子本人面前说的。但是现在只剩我一个人,一想到要跟另一个人说明这件事,就觉得难上加难。我想,不管我怎么去选取自己即将说出口的话,大概也很难有说服力吧! 我抬起眼来,医师一脸不满及疑惑的表情。 “你打算怎么办?是准备沉默不说,或者不是?如果你觉得由我提问题让你回答会比较好,那就这么办吧?” “不,我会解释的。不过,我一时无法决定要从哪里说起比较好。” “喏。”医师递给了我一根烟。 “谢谢。”我接过来点了火。吸了一口,感觉今天的尼古丁比平常还深入我的肺脏。 “医师,昨天我问到你有关‘心’这个问题吧?” “是啊,昨天是有提到。” “所谓的心,是否也可以说,它是一个与肉体分离也能够存在的东西?” 医师一脸极为惊讶的表情。不管是谁听到这种话,也一定会有这种反应。 “你提的这个问题,跟你的解释有连带关系吗?” 我默默地点头。医师像有些发怒地咬着下唇,猛然靠上椅背抱起胳膊,意味深长地看着我。然后缓缓摇了摇头。 “你真的打算要问我这个问题吗?你明知道我在这里是干什么的,还故意问我这个问题?”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这次换我摇头了。对方只是目不转睛看着我,一句话都不说。 “你先把事情解释清楚再说。如果我觉得有必要的话,你现在所提的问题,我也可以考虑回答。” 我抬起眼来,视线与他碰个正着。他的眼光凛着一层威严,同时也看得出更有一层深深困惑不解的神态。 “她——在千织身体里的人,坚称自己是真理子。而也的确,千织本人是不可能会说那么流利又有条理的话。” 然后,我便将事故发生后清醒的真理子的一举一动等,尽可能地将所有事情一一说出。蛋包饭、生理用品;听到土石流的情报担心食物如何搬上山的事情;结婚生活的事;以及一直到离婚的原委。我将以上种种一切,钜细靡遗地说了出来。然后今天早上发生的事,以及在集中治疗室里两人的对话,就我印象所及全都说出来。医师偶尔会闭上眼睛,但是却从不插嘴或是摇头,只是仔细倾听我说的话。 “那你是相信这件事情罗?”抱着胳膊的医师这么问我。 “我是相信。应该说,我无法不相信。所以只能接受这事实别无他法,这就是我的结论。” “这根本不是一般常人所说的话!” 医生嘴里虽是这么说,但语气上听起来并不是全然否定的意味。我闭起嘴等待他的发言。大概整整等了有三分钟之久吧,终于,医师放开抱着的胳膊,又重新点了一根烟。 “听你这么说,嗯——解离,这个名词你听说过吗?” “没有。” “那么,多重人格总该有吧?” “这个的话就听过。” “所谓的解离,主要是指在幼儿期的一种精神性的自我防卫的手段之一。当幼儿本身并没有力量保护自己,暴露在极度的紧张或虐待等的暴力之下,周围又没有可以求救的大人时,或者是本来应该救援他的大人——这种情况几乎都是双亲——却反而是虐待行为的施暴者时,会将自己当成是另外的一个人来保护自身的安全。捏造虚伪的人格,将自己肉体上、精神上的痛苦暂时先摆在内心的另一个角落。 “并且还宣称自己不在本身的肉体之中,那个被虐待的肉体并不是自己而是别人。以这种想法来规避自身被伤害的事实。这种行为便是被称为解离。因为对于不懂得如何抵抗暴力的小孩而言,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了。但是经常使用解离这种方法,慢慢就会出现非本人的虚构人格,而且还会将此人格固定在脑内。原本应该是暂时性的存在,由于不断反复出现,让本身获得了另一种的安定感。这就是所谓的双重人格的状态,如果同样的现象更加重叠,一个人的肉体中出现了三人以上的人格时,则称为多重人格。 “前言大概就说到此为止。扼要地说,解离的现象可说是一种习惯性。如果在无力抵抗、或是求救无门时被反复不断的暴力虐待,非己身的人格支配肉体的时间便会愈来愈长。也就是习惯了将其他的人格暂放在本身的肉体中。简单地说,所谓的多重人格是个人的大脑所引起的疾病。每人的状况等级不同,只要知道这只是一种个人性的阶层就可以了。 “如果你刚刚一连串所说的都是事实,那我倒是可以相信你不是在说谎——我的解释就是这样。千织应该有潜藏性的多重人格。原因恐怕是比在认识你之前还要更早更早以前就有的吧?因为她的双亲客死他乡、而她本人也是那种状态,所以很难不排除这种可能。她的双亲或许不是一对称职的父母,也有可能是因为障碍所形成的因素,不过没有任何资料前我无法乱下断语。 “总之,因为你家的收养,意外地让她的精神能够获得安定,也因此症状才暂时减缓没再复发。人格互换是会潜伏暂眠的一种病症。但是,来到这里后,她却直接面对了极度紧张的状态,也就是那个坠落事件。无法忍耐那种可怕状态的她从己身的肉体窜逃出来,将肉体暂时寄托在自称为某个人名的第二个人格上。而这第二个人格是个原本就说话流利的人物,关于多重人格最常见的是,人格互换具备了补足原本主人的缺点的特性,或许反而可以说,正因为如此才会有人格互换的存在。而且,千织所制造出来的第二号人格,名字碰巧也叫做真理子。 “因此,从前天开始,千织人格里面的真理子,便将跟在这里认识的同名的、叫做岩村真理子的女子视为跟自己是同一人,而千织所知道的一些事,当然第二个人格的真理子也会知道。当然她们彼此之间并不是有所谓的意识性的交流沟通。在多重人格的病例上,有许多都是共有相互的经验,但是记忆的网路则是分别存在居多。不过,总归都是同一个脑子里所发生的现象,所以这样的假设是被认可的。经过像这样的过程后,因为人格互换所产生的自称的真理子,会比本体还更能操着流利的话语,而且坚持自己就是岩村真理子。若是我的想法成立,那么本身或许会被抹杀掉,而且也因为极度的紧张恐惧还导致了癫痫的发作。这么一来应该就合乎道理了吧?” 医师虽这么说,脸上却浮着不可解的苦笑。看起来颇有淡淡的自嘲模样。 “你似乎不太认同我的话!当然这只能说全都是假设的,要证明的话必须经过催眠治疗或脑波测定等,而且也必须经过长期观察才能证实。况且,做了这些检查也无法保证这些就是真的。不过,多重人格症在医学上确实存在。像这种特殊的例子,我也只能如此解释了。” 医师将两手靠在椅背上,缓缓地转动颈脖。然后叹了一口长长的气。然而即使医师已经解释了这么多,我还是无法将事实回归到原点。 医师的说明确实相当有说服力。我回想起千织来到这里后迅即跟真理子异常亲密的模样,而关于楠本夫妻的事,我也没有太多认识可以用来反驳医师的说法。但是心里总有挥之不去的怪异感,那是因为在发言者本身抱持着绝对的确信所说出的话之前,我花了相当长的时间才察觉出事情不见得就是如此。 “如月,这医院的名称你还记得吗?” “唔……我记得应该叫做——” “这里叫做脑化学研究所医院哪!我是这里的职员兼研究员。” 他再度苦笑,将头转向我。 “解明分析大脑的构造组织,就是这个医院的终极目的。你们或许看不出,但是这研究所里有近百名的人员,每天都跟假设与检证其事实朝暮相处,像是哪个领域是借由哪个精神活动才能更加称职地执掌功能、记忆是如何形成的、还有,某神经细胞的遗传性的不同是否会左右个人的个性等。无法用言语道尽,总之,主题是不胜枚举。而那些主题各有几个假设,必须以实验,以及收集并解析实验得来的庞大数据资料。 “那么,最原始的是什么,你知道吗?解析大脑构造后出现的东西,你认为是什么呢?很意外的那就是你之前所说的‘心’这个名词。这个名词所在的位置是囊括大脑这个器官内所有进行中的活动。至少以我们的解释是如此。所谓的心,跟大脑这个器官一样都是肉体的一部分。这也就是我们现在正在谈论之事的大前提。” 医师捻熄香烟。 “因此,对于你先前提出的质问,我的回答是‘No’。所谓的心是不可能脱离肉体而独自存在的,心这个名词其实也就是表示脑这个器官的活动,至少在医学上的说法是如此。” “可是,现在,真理子的心却是寄居在千织的身体。” 我不禁出言反驳。医师摇了摇头。 “这点我刚刚已说过,无论如何我的说法不会改变。不过,我从来也没强迫你接受我的说法啊!原则上现在所假设的,到底有多少偶然性、或是有一丁点假设成立的可能性,但是构造方面我是最了解不过了。而且千织本身原本就是特殊案例,不合理的部分大概只能指向她所拥有的特殊性吧!” “呼——”医师从鼻子中哼笑了一声,停了一会又继续说: “不过,对我们而言,这近百年来关于大脑器官确实是有飞跃性的进展。因此,对于脑生理学的研究有极大贡献的几位学者,在退休之后也并不承认独立的心,亦即我们所谓的灵魂是存在的。他们确实并没有留下如此主题的话语或见解。” 他忽然拾眼,但是却避开我的视线瞥向一旁。 “唉,结论就是大脑确实是个深不可测的谜,然而上天给予人们解开所有谜团的时间却不太够。连我们这些筒在研究的人员,恐怕也无法在有生之年解开心的员面目。正因有如此的期望,才会努力不懈地持续研究。所以,像这样的发言,如今也只能认为是一件遗憾惋惜的事。 “不过呢,我来说个无聊的题外话吧!话说有位脑科研究者,讽刺的是,妻子却是植物人。身为医师的他,亲自执行妻子的手术,结果却无法救回。在明知无结果之下,还是每天帮宛如活生生的死尸的妻子施打点滴并注射营养剂,擦拭她的身躯。这些就是他每天睁眼后的例行工作。他很幸运还能持续拥有工作并且每天照顾妻子。这些小小的幸运让他感激不已。 “但是半年后他面临了很辛苦的第一个极限。尽管他工作能力很强,而且是个称职的丈夫,但是对于妻子长期的病况感到十分罪恶,每当午夜梦回,每当他回想事故发生的原委,他就自责不已。这些痛苦自责的思绪,原本应当是足以支撑他日常的生活。但是他终日努力不懈却得不到妻子任何的反应,妻子只是徒具消化与排泄功能的活死人。 “某天他情绪终于崩溃了,一心一意只想毁了一切。这样的生活对妻子毫无助益,如果能得到一丁点的进展,他或许还能继续忍耐。但他再也忍耐不下去了,心想把一切全都结束掉算了。虽然他内心并非真的想这样,但是一度涌上心头的执念却没消失。到了第三天,他终于崩溃了。他抱着忏悔的心情对着妻子全盘倾诉出来,这大概长久以来两人第一次单独相处,他一个人自言自语说了好久。当天晚上,他作了个梦。妻子用悲伤的神情一直凝视自己,梦里只有这个景象。 “理所当然,这肯定是他本身那种想停止一切的想法造成的罪恶感,才会在梦里衍生出这种情境,但是他却无法坦然接受这个事实。如果是自己的罪恶感,为什么不是昨晚、也不是之前,而是在自己告诉了妻子之后的今晚才作了这样的梦?他感到万分惊讶,终于真正感受到那是妻子对他哀怨的诉求,他始终无法停止这样的想法。 “他开始萌生了利用物理上不成立的方式,让自己与妻子有所接触联系的想法,而且也不再全盘否定这些方式。几天后发生了一件事。在此之前完全没出现过的妻子,忽然在触摸着她的手时轻轻地传来了力量。似有若无的,刚开始几乎感觉不到的非常细微的力量——” “医师,那是——” 碰巧这时,放在房间角落的电话响了起来。医师起身去接电话,只见他皱着眉头说:“还没吗,我知道了,马上就过去。”然后挂掉电话。 “我们到底谈了多久?” 我看了看手表,大概超过一小时以上了。 “千织仍昏睡不醒,未来有些担心,所以来电告知。她大概也担心我们谈到什么状况了吧!你差不多该回病房了,你应该也很担心她的情况吧!不过到底是哪个她,这我就不知道了。” “医师——” “抱歉,就当作没听到你说的事,我会比较轻松。我们在这里所说的话就当作没发生过,好吗?” “可是,我总觉得不太对。她把只有她自己知道的事情告诉我。” 医师站在电话旁动也不动,我感觉到他欲言又止,但最后还是没有开口说出。我还是想要有人认同、肯定我的想法。 “譬如,医师你说过要跟她以前的夫家联络,她的丈夫是不是叫做后藤先生?” “这件事,除了她本人之外,藤本先生也知道。” “那时候,医师你可曾说出名字?” “搞不好有说吧!” “还有她前夫有三个妹妹。” “喔,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那请你去问问藤本先生。” “没这个必要吧!”医师边摇头边回答我: “的确,或许这些是你第一次由她口中听到的事——当然我所谓的‘她’是指坚称自己是真理子的千织——不过我们却不见得会这么认为。因为我也不知道,你来到这里之后到底跟真理子交谈了什么内容,再说,我也是从未来那里听说,你跟真理子在高中是学长学妹的关系吧?要是如此,我也可能认为你们之间有很多我们所不了解的情报往来!” 医师拍拍哑口无言的我的肩膀,催促着我说:“走吧!” “她不是说,只要你相信就够了吗?那你就相信她吧!很遗憾的,我无法全盘接受这些无法证实的事。不过,只要你努力相信她所说的话,或许她就满足了。真理子所剩下的时间恐怕不太多了。而且,如月,相信他人所言的这件事,对于人脑来说可是很伟大的力量。” 走在他后面,我才发觉,这些是他极力说出的让我能理解的话语。我不知在何时,把手放进口袋将手套握得紧紧的。 满脸讶异的未来站在一旁,看着医师检查千织的瞳孔、听取脉膊,医师结束了听诊与触诊之后表示身体机能并无异常,如果是药效的作用,应该早就清醒了。医师皱了皱眉头,对着护士指示说道:“安全起见,去准备进行PEt以及MRI。” 千织被带到别的病房去,大约一小时之后回来了。意识依然没有清醒。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觉得心里阵阵不安。跟在千织身边的未来小小声地说:“剐刚还没说完的事,等千织醒来再继续无所谓,在那之前我还可以忍耐。”她也是一脸担心。仓野医师也支支吾吾的,“我也不了解现在情况如何。”她像是自言自语般又继续说着。 不久,医师出现了,手上拿着大张的底片。好像是哪里曾看过的X光片。 “你觉得如何?” 当然这话不是对着我说,而是对未来说的,医师一面说一面将手上的影图交给未来。 “很正常,或许该说,非常活泼,比起一般人还要活泼。” “没错。事实上,要说这是昏睡中的人的活动模样,我倒是无法认同。” “你要看看吗?”医师边说边将底片递给我。那是皱纹遍布的千织的大脑影图。标示着脑细胞活动的亮点到处都是。所有的部位,全部都闪闪发亮。如果这是表示大脑正在思考,那么,昏睡中的她阖着眼睛到底是在思考些什么? 仓野医师与未来互看了一眼,两人都是一副无法理解的表情。不过恐怕我比他们还更觉得疑惑且不可思议吧! ——影图的上面,以前看起来像是月球表面的火山口的轮廓已经完全消失了,反之光点是到处可见。 仍沉睡不醒的千织的脸,痛苦地歪斜着。这是真理子的痛苦?还是千织的痛苦?我不知道。 雨已停,天气放晴,从窗外照射进来白花花的阳光。已经是下午时分了。沉闷的病房里只有阳光轻快地洒入。我追随着光,才发觉角落里放着一个大概是给我们的午餐盒。 第二节 真理子的昏睡——我想她应该还是在那里面——已经都过了傍晚还是持续中。医师吩咐我,如有状况立刻按铃,然后他转身离开病房。之后的时间里,未来有几次出去处理事情,不过基本上她都是一直待在病房。她似乎打消了早餐后所诘问我的事情,完全没再提起,她好几次轻唤着千织,每次呼唤时,脸上都浮现一层悲伤的神情。 我整个心绪混乱异常,即使想思索一些事,心情却乱糟糟地纠成一团。 难道真理子真的消失了吗?我心里最挂念的就是这件事。如果之前她所说的事是正确的,那么真理子停留在千织体内的时间,最多只能到明天的子夜。如果她一直如此昏睡不再醒来,如果在这期间真理子的躯体己停止活动,那么我们之间最后的对话,就只有在那集中治疗室里的了。果真如此就太痛苦悲伤了,假若真的无法避免真理子的死亡,无论如何我也不愿就此结束,我心里强烈地祈求着。 至少我希望真理子能听到早上未来对我说的那番话。那些话应该可以稍微减轻她对自身遭遇的悲惨感受,如果祈求能实现,我也希望未来与真理子之间能够对谈一番。 但是时间仍旧是虚幻地流逝而过。我与未来几乎没交谈,只是偶尔对着病床上沉睡的女孩说话,然后再颓然放弃,如此地反复着。 日落后不久,藤本先生与荻原带着晚餐过来,听说千织昏睡中所以前来探视。我与藤本先生坐在沙发上,未来与荻原则坐在椅子上。 “我想,你一定十分担心吧!”藤本先生表情沉重地开口。 他又告诉我,下午时分已开始进行道路复原的施工,但是日落前来不及完成只好暂时中断,不过最坏在明天中午之前,道路就可以开通了。 荻原只开口结结巴巴说了一句,我做了蛋包饭来。未来在旁横睨了他一眼。 之后,大家都找不出话题,只是沉默不语,气氛沉闷仿佛如一世纪般漫长。 门外传来敲门声,打开一看,是无法返家而住在医院的另一位护士,她对着未来说:“仓野医师要我来叫你过去。”护士与未来一起离开后,病房内又陷入一片沉寂。 “听说,对疗养中心来说,她就像是母亲,我是指真理子。”我率先开口。 藤本先生与荻原互看一眼,点了点头称是。 “第一天你到访时,真理子曾说过,这里的病患与家属之间自然而然地产生了一个小型的社会,对吧?你还记得吗?” 藤本先生问我,这次轮到我点头。 “但是以我的想法,如果真理子不在,这些就不可能发生。或许她也是抱持着忘却过去种种不愉快的心态,不过,从来到这里之后,她的确是相当努力工作。不只病患们、连家属的名字都能记得一清二楚,尽可能地先开口招呼大家。光是自己的工作范围都已经忙不过来了,但不管是杂事、还是任何人需要她时,只要时间允许,她绝对毫不犹豫地出手帮忙。或者应该说,她自己积极地找事来做吧!她说过互助这句话,不过一开始带动这个气氛的,无疑就是真理子。” 坐在一旁的荻原对藤本的话深感赞同,频频用力点头。 “病患们不是都会来来去去地出入院吗?原本这里的主旨就是尽可能帮助他们重返自己的生活。不过,刚进来的病患们,都是冷淡淡地不太爱理人,或者该说是很神经质吧!想想,一开始能够打破他们心防的人肯定也只有真理子小姐。” 荻原说完,凝重地咬着下嘴唇。然后我们双双叹了口重重的气。 门外又传来敲门声。是未来,但她却不进病房,眼睛很明显地布满血丝,她站在打开的房门口对着我们说:“仓野医师马上就过来,藤本先生请你直接问医师。”只说了这句话后,未来紧紧地注视着荻原。荻原起身环住未来的肩膀往走廊走去。房门关上之后,还是听得到呜咽的哭声传来。我有些紧张地正准备起身时,房门又打开了,医师的脸探了进来。 “藤本先生原来是在这里啊,难怪打电话到疗养中心都找不到你。” 医师看看我,然后又看看躺在病床上的千织。 “还没醒过来吗?” “还没。” “不过,这里说话还是有点不妥。这样好了,不好意思,麻烦两位跟我到走廊吧!” 我随着医师走出病房时,朝病床瞄了一眼,似乎感觉到她的脸称稍抖动了一下,不过,或许是我一直期望她赶紧醒来的一时错觉吧! 我反手关上房门。角落里看到未来伏在荻原手臂上嘤嘤哭泣的身影,但看不到她的脸。医师一副沉痛的表情,看向我与藤本先生后,终于迟疑地开口: “明天,可以允许真理子的会面。” 这句话并不是代表状况已恢复,反倒是十分明白地暗示着终究来临的恶劣事态。 “你是指那个意思吗?” 沉默许久,藤本先生终于开口,医师静静地点了头然后闭上眼。四周静寂,只有未来呜咽哭泣声回荡在空旷的走廊里。 “已经没有太多时间了,尽可能早点去看看她吧!我们这里九点会先准备好。” “是吗?我知道了。”藤本先生无力地点头。随后又陷入一片沉默,没有任何人开口说话。 “那位驾驶员呢?”藤本先生询问医师。 “他的复原状况很顺利。”医师回答。这个喜讯却丝毫没有减轻现场的凝重气氛。 未来停止哭泣,说今晚要睡在这里,交代荻原帮忙处理一些她父亲身边的琐事。藤本先生则说照料医师夫人的事情会麻烦另一位持有护士资格的病患家属帮忙。两人踩着颓然沉重的脚步返回疗养中心。我送他们到大门玄关时,他俩不断叮咛我,要我至少也得吃些东西保持体力。未来与医师则消失在前往医疗室的途中。 我一个人孤单地回到病房,女孩还是紧闭双眼尚未清醒过来。 我毫无食欲,不过确实感觉到肚子的空虚,胃的周遭闷闷痛痛很不舒服。我拿出一人份的餐点,机械地扒着已冷凉的饭菜,感觉连晈碎的力量都几乎丧失般,塞入嘴里的饭菜分了好几次才吞下去。幸好还有汤可以配着吞下。 吃了一半左右,就觉得实在是食不知味再也吃不下了。将剩下的菜饭倒掉,清洗餐盘后回到病房。收拾空盘时才发觉食盒中的蛋包饭。刚刚恍恍惚惚地根本就没注意到,我甩晃了一下头,将餐盘重叠摆放在门的旁边。 忽然在食盒的角落里发现一个纸层之类的东西,很不自然地揉成一团,我拾起摊开来扯了一下,马上就断了。大概是纸吧!似乎是用刀子还是什么的裁成细长条般的纸张。用途是什么?我也想不出,随手将它扔到垃圾桶。 我轻唤真理子。还是没有任何的反应。 我感到异常疲倦,什么都不想做、连思考也不想。坐在沙发闭上眼睛,就这么睡去吧,我心想。虽然电灯还是亮着的,但连站起来关灯都觉得是麻烦透顶的事。 我呆坐着,一直睡到未来摇起我之时。 “如月先生,你这样会感冒的,别再替医院增加病人了。” 她摇醒我后,轻声说道。脸上浮着不自然的微笑。 “啊,谢谢。” “怎么样?继续睡吗?” “不了,唔,我看一下千织的状况好了,也没事好做。” 名字,也就是我小心地选择对她的称呼后,未来的脸上霎时出现讶异的表情。她努着嘴巴,眼里浮起一层与脸上表情正好相反的温柔眼神。但随即又转为刚才那种僵硬的笑容。 “是吗?我也是,好像不做点什么事就静不下心来,但是又不想离开医院,所以心想来帮她换换内衣裤也好。也正好是生理期,不换的话大概会觉得不舒服吧,所以如果你可以出去外头一下,那就大大感激啦。” “是吗?那就麻烦你了。正好我也很久没抽烟了。” “那就请你慢慢抽罗!” 未来用平静的浅浅笑颜送我前往大厅。 不知在这里是抽了第几根了?我一面想一面点火。夜晚的大厅更加冷清、空旷。 我想着真理子和千织的事。她们两人到底在哪里?如果两人的心都各自在沉睡的身体里,那我该用何种方法才能得知?我有好多话想对真理子和千织说,却觉得茫然无头绪。 听见走近的脚步声,我回头一望,仓野医师正朝此走来。仿佛是昨天的影像重生般,他边走边点烟,然后,嗨唷一声在我身旁坐下。 “静不下心是吧?” “也不是啦,搞不好有点吧!不过我小睡了一会。” “我也小憩了片刻。以前在急诊处时养成的习惯,一有空档就可以睡着,即使只睡个三十分钟也能立刻清醒,然后继续奋战。不过最近却感觉有点辛苦,虽然我还没打算这么早就变成老态龙钟的模样,但时不我予,体力的确衰退不少。”医师苦笑起来,“说实在的,肉体虽然是自身的东西,不过只要一点点小事就很容易背叛自己。尤其是在我干了这行之后,更是深切体会到这点。” “未来去你那里了吧?”医师接着问。 “是的,现在正麻烦她照顾千织。”我回答。 “是吗?”医师点点头。 两人忽然沉默下来。 过了一会儿,医师说:“来聊点无关的话题吧!” 我有点讶异地抬眼看他,他又继续说:“老是在同一件事打转,大脑会愈来愈糊涂,愈无法作用。” “是这样吗?”我不假思索地回问他。 “没错,就是这么回事,拜托你多多少少也相信我说的话吧!”医师苦笑地回道。 “在来这里之前,我干了三年左右的脑外科后,大概有一年的时间离开医院前往其他的研究单位工作,那是为了转移到此任职先行准备。医师这行业也是需要一些有的没的,唔,大概有点像在履历上加点金边的意味!那时我比你现在的年纪还要大一些。 “那时我正好在对猿猴的大脑进行实验。在大脑里埋入电极,先要把一部分的皮肤给切除掉才行。当然在这里也是要进行实验的,不过像这样的作业全都交给年轻的家伙去处理。不知在何时,我也晋身到这个身分。” 医师双眼直视前方,开始说起那些往事: “猿猴的大脑只有体积大小不同,其他的跟人类几乎非常相近。大体上基本假设的证实也都相当足够。有关运动、视觉、对动态的反应等等的领域范围的解析,几乎都是利用猿猴的实验来进行确认。 “就因如此,让我对于生物有更深一层奇妙的体会与认识。不仅限于大脑,只要是哺乳类等的生物,其肺脏或肝脏、或是其他担任相同功能的脏器,在体内的数量几乎都是相同的。草食动物的胃则是例外,不过所谓的生命,基本上几乎都是以相同构造形成的。我有一阵子也曾经不断思考这些想当然尔的事情、人的确就是由猿猴进化而来的。这让我再度重新认识达尔文这位伟大人物的学说观点。 “可是这么一来,我又涌起了新疑问——人与动物之间其决定性的区分到底是什么?人跟猿猴的区分,这么说也许比较容易理解,至少当时的我所拿出来做的比较对象,除了猿猴外没别的动物。我们常会说,只有人类才会出现同种族间的互相杀戮。其实不然,在某个种的灵长类中,只要群集发生领袖的世代交替时,具有前任领袖血统的幼猿全都会被杀掉。这样的事例是已经确认过的。” “这些话很无聊吗?”医师问我。 “不会。”我摇摇头。 “我的结论是这样的。我认为,大概只有人类之间,譬如没有亲子血缘关系的、也就是以生物学上来说是跟自己毫无关系的其他个体,即使如此,还不是老是因为自己的心情而率性地背叛对方吗? “也会因为其他的个体而将自己暴露在危险之中。譬如有某种鸟类为了保护雏鸟,会将自己当成诱饵将天敌引诱到远处。不过这也顶多只是为了保护自己的遗传基因而本能地驱使自己。不会有任何一只鸟会为了别的鸟巢的鸟类而将自己当诱饵的。在天敌面前,把自己当成诱饵代替其他同伴的草食动物等更不可能出现这种动作。群集的领袖明知肉体的痛苦还是要跟外敌战斗,最主要也是要保护自身的血脉。而只有人类会做出那种事。” 医师又再点了根烟,深深吸了一口。紫色的烟雾在日光灯下回绕飞舞,飘浮在空中。 “这不是定论也不是什么,顶多只是我个人的感想。你可以说那是自我牺牲吧,但我总感觉这种说法有些肤浅。不过,只要曾经思考过这种事,就会觉得这好像成了自己赖以维生的一个规范,不再只是一味去追求自己的快乐,而是会认为那就是自己最像人类的一种生存方式! “当然,偶尔也会有自怜自伤的时候。在现实世界里,每个人都为了自保而汲汲营营,甚至下意识地做出伤人的事。身无尖牙利爪的弱者人类为了自保所构筑出的社会,简直可说是毫无机能,反而只是显示出尔虞我诈相互榨取的可厌社会。尽管如此,倒也不能一概而论。至少以我来说,我认为一切尽其在我,活着就要像个真正的人。” 看着摇头晃脑的医师,我才发觉,原来现在的想法就是一直支撑他能够过劳工作的源头吧!我不禁由衷起了敬意。 “两千年前,耶稣基督自己选择被钉在十字架上,祂相信自己所做的都是为了世人。我不知道那个男子到底是否与的是神的儿子,但是为何祂认为那种举动可以拯救世人?那个理论到底正确与否?我也无法提出意见,但是现代人拿这个来当说词的也未免太多了吧! “不过,事实上,那名男子为了其他不相干的个体却情愿否定自己的快乐与否的原则,放弃了所谓的自我的这个个体,为了别人,祂如此确信。在终极的意味里这到底是一个真正的人的行动与否,我想,以一般人的直觉是无法得知的吧!也因此,男子所说的话经过两千年之久远的岁月之后,不正是仍旧不断持续地影响芸芸众生?有时我在那里时就会不由得想起这些事,那里——我是指那个教堂。” “我知道。”我点点头。 “这世上到底有没有神,我是不了解,不过,偶尔我自己对于维持自己躯体的生命,会产生一种非常奇迹式的想法。人类的身体跟意志无关系地会在体内生成各式各样的酵素,而只要其中一个酵素紊乱掉的话,人类一下子就会一命呜呼,而且也看不出有外伤。我常很感慨,我们这些人类还真的是被允许存活在世间!不过反之,我本身也是很强烈地拥有自己也是活着的意识,我要好好活下去,不自暴自弃,自傲地继续存活在世间。” 这就是他的生存方式。那么我呢,我也能以己为傲吗?我不禁自问。然后忽然惊觉,现在的我对自己的事情全都无所谓了。但是治疗室里的真理子,她才真的是能以己为傲的人。真理子确实是有此资格。在治疗室时的那短短时间的交谈,为了要拂拭掉她的感伤,我必须将这个事实传递给她让她了解,一定要让她知道这件事。 可是还有机会吗?我再度自问自答。 不论用什么话说给她听,话还是话,不见得能传达感受,我深深地如此认为,即使说出来,也不见得会有多大意义,说出的话只是在空气里飘荡散佚。 千织,我需要帮助——我忽然蹦出这个想法。但是,事实上或许我并不是对着千织,而是对着某个不知的力量在祈求着。 “那些话我告诉未来了。”医师突来的话打断我的思绪。 “什么?” “你说的话,我只加以解释,但是我保留我的见解没多说。” “那……她相信我说的话吗?” “这个你自己去确认吧!” 医师站起身,催促我回病房。他又点了根新的烟,只朝着我摆摆手催我快去。 “那,我先走了。”我点个头往病房走去,感到背后医师的灼灼视线,那种感触有种似会相识很令人怀念的感觉。 未来坐在我每次都坐的沙发的位置上,一直注视着病床。不过脸上看起来似乎放心多了。 “喔!是如月先生。”她只瞄了一眼确认是我。 “还没醒过来吗?” “是啊,意识未清醒真令人担心。早上帮她换衣服时还觉得体重非常轻,怎么现在变得那么重,连移动她的脚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未来呼了一口气,将盘在膝盖上的手放下之后,好一会儿只是注视着自己的指尖,最后终于耸了耸肩开口说: “如果要骗我,麻烦把谎话编好一点。不过,这种太过离谱的,反而比较能让人相信,我是指我啦。”未来说完,终于抬起脸看我,“不过——不过,如果躺在这里的真的是真理子姐,我倒是想跟她说说话。可是,即使是真的,我也不知道该跟她说什么,不过绝对是真心想跟她说话,所以我才在这里一直等她醒来,但是她还是不醒。我简直都想打她两个耳光把她打醒,不过我发觉,她似乎睡得很安稳,苦是苦,但是至少看起来很平静。” “你看。”我顺着未来的指示,往真理子的脸望去。的确,跟癫痫发作时比起来,脸上的表情是相当和缓平静的。在治疗室里看到的危险情况也不复见。我感觉肩膀上的压力减轻了不少。 “既然如月先生已经回来了,我就去真理子那里看看。”未来边说边起身,忽然用手压着眼睛周边又坐回沙发。 “你没事吧?” “哎,对不起。刚刚感觉有点头晕。” “你该不是都没睡觉吧?” “嗯,今天不知怎么搞的,老是觉得头晕。” “还是稍微休息一下比较好。要不就在这里睡一下吧!” “不用了。唔,我去护理站休息一下好了。疗养中心还有另一位护士今天也会过来。她父亲比我老爹还要棘手,必须坐轮椅,吃饭时也必须随侍在侧。不过她跟我说,今天要来代班,要我稍微休息一下。” “说得没错,我也拜托你别再增加病人了。” 未来听我这么一说,她装出生气的模样,随后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不,千织的身体我会好好照顾的。如果有状况我会立刻按铃。我刚刚已经睡过,现在不睡也没问题。”我说。 “那,如月先生,我有一个请求。” “什么请求?” “如果——那个,真理子姐醒过来,你一定要马上叫我!” 我缓缓地点了点头。 “就这么约定了!” “好,跟你约定。” “那拜托你了。”未来不放心又重申了一遍后,踩着有些虚浮的步伐转身离去。我伫立凝视着拥有千织的脸的真理子的睡颜。如果她醒过来,我要跟她说些什么?要怎么说才能让她知道她的所作所为值得骄傲呢?我不停地思索这些事。 我将沙发拉到床边坐下,跟昨晚、前晚一样地握住她的手。小小的手掌有着温暖的感觉,但是却不见指头如往昔般地缠绕过来。 你一定要醒过来,求你……待我发觉时,我竟然将她的那小小的手握得紧紧的。漫漫长夜已然开始。 第三节 从结论来说,我想,最终我还是无法以自己的话语来挽救回她,在最后的关头,我感到无力的痛楚。 不过,之后当我回想起来时,才发觉在冥冥之中这一切早已注定,早已被安排准备好了。不知是何种重大的意义,注定让所有的事情全都是为了她、以及我跟千织所作而发生的。 第四节 我握着我相信是真理子在里面的手,紧紧握着那小小的手。偶尔叹口重重的气,除此之外则是一动也不动,不断祈求她的眼睛快些张开、清醒过来。 ——真理子睁开眼睛醒过来时,已是天明之际。 第一节 窗外开始出现吱吱喳喳的鸟啼声时,天色还早得有些离谱。 我起身看向窗外,还是夜色的黯沉模样。尽管天色还暗,但不知从何处传来小小的、尖细的高亢鸟鸣声,十分地欢欣喧闹。连日雨在昨天下午终于停歇,仰望天空,今天想必也是晴空高照的好天气。虽然星光看起来已减弱不少,不过天幕上还看得到相当多的星星,如此的好天气也难怪鸟儿们快乐不已。 那颗大概是金星吧,好像是被称为天明之星,天边只有这颗星闪耀着强烈光芒。看着这些景色,忽然想起麻雀是迎接灵魂的使者这个说法,到底是哪个国家的传说呢,我想破脑袋,怎么也想不出来。 鸟儿们在那开始翻白的天空背景里,随心所欲地驰骋飞翔。一大群鸟儿急急地往同一个方向飞去,另一头飞来一只个头比它们还大上一圈的鸟儿,群鸟依然不散地只是往上迂回避开大鸟。还有另外一群在眼底下的森林里骚动飞舞着。刚开始只看得到是一团暗暗的黑影,随着渐明的天色,轮廓慢慢地明显,看得出羽翼上带着一些茶褐色的色彩。 曙光不久即将四射而出。新的一天来临。但这或许是真理子所迎接的最后一个清晨。 “真理子,天亮罗!” 我想让她看看旭日升起的景色。我又回到沙发旁,再次握住她的手。太阳马上就要升起了。我拼命压抑想去摇晃她肩膀的冲动,只是紧紧握住那小手。 “真理子——”她的眼帘缓缓地张开,视线与我直直相对。 “如月——我,我怎么了?” “等会再跟你解释,你先来看看外面。” “什么?” “我想让你看看这些,外面已经放晴,太阳也要升起了。” 她一脸讶异,坐起身,点点头后爬下病床走往窗际。先是听到鸟鸣声,比刚刚更为嘈杂。天际的一角开始晕染出一片亮红。 真理子目不转睛地凝视缓缓升起的朝阳。仿佛连眨眼都忘了似地紧紧注视。 天幕不知在何时幻化成透明般的白色。一笔渲晕出的红色在眼前慢慢扩染开来,有个小点以己为中心在周遭衍生出一小片蓝色,这小片的蓝刚开始只是淡淡浅浅的颜色,不过随即以无可比拟的速度扩散,没多久就将天空染成整片蓝色,世界终于完全清醒了。 “真的好美。我几乎每天都看得到,却第一次觉得日出居然这么美丽。” 真理子悄悄移到我身旁握住了我的手。我明显感受到手上传来的温度以及力道,心中一阵安心,感觉到一股慈爱温柔的气息。 真理子的眼睛忽然看向另一侧,轻呼了一声,“例行散步!今天能散步了!” 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从疗养中心步出的队伍正缓缓前行,静静地沐浴在曙光中。我不禁想起第一天抵达时,刻划在在日落中的景象。不过,湛蓝的天空下,虽然仍有庄严肃然的气氛,却与印象中的行进有很大的不同。 真理子又将脸朝向朝阳,嘴角轻轻扬起。 “藤本先生睡过头了,今天的散步比平常还要晚。”真理子的笑脸忽然垮下,我还来不及讶异时,她已松开我的手,“我想起来了,我好像做了一件很过分的事。” 真理子疲惫地坐到沙发,肩膀颓然垮下。她抬头望向我,脸上满是自责与痛苦。 “我居然想让千织消失,我居然想让她代替我消失——我真是没脸见你。” “不过,你并没有做。” “可是我有想过。我有想过将一切都这么结束掉!”真理子粗暴地说。 “千织没事——大概没事。” “是吗?那就是说我的躯体还活着?” 我点头,直直凝视她。她迅速瞥了我一眼,随即逃避地慌张低下头。 “在那之后,我曾仔细想过。你应该也很清楚吧?那个电源线连接的是心电图的监视器,也就是说,你明知扯掉它也不会发生什么严重的事,却故意将手放在那上面,是吧?” “是吗,我不记得了。”真理子抬起脸,微弱地朝我微微一笑,她没有肯定我的推测,只是摇头低声说,“但我记得很清楚,我脑中一直想让千织代替我消失,不论有没有做都一样。” “不一样,这完全是两码子事。”我慢慢将没有戴手套的左手,伸到她面前,“你知道我至今怨过千织多少次吗?我一方面夸奖她琴弹得好,另一方面,我内心的某个角落却不停诅咒她的存在。我恨她,我知道我恨她。欣喜她的琴艺更上一层楼时,我反而暗暗嫉妒她的才能,而且这种妒意与日遽增,无可救药的扭曲偏执,不论我怎么努力,都无法打消这个念头。 “话虽如此,我并不讨厌为她做些事情,其实我也想尽量帮助她,但我仍无法停止怨念。或许就如你所说的,我确实就是隔着一层薄薄的布,下意识地不停责怪她。我无法解释得很好,但我确实无法停止心里所想、所感觉到的怨恨,有时我心中也会产生丑陋的情绪、无法自我原谅的丑恶心情。这是真的,我无须隐瞒。” 真理子直视我的眼睛。 “你的意思是说,你愿意原谅我所做的事?”她捧起我的手,轻轻贴在自己脸颊,小声说,“不要忘记你跟我的约定。” “这真的是最后一天了吗?我想应该是真的。真高兴至少天已放晴。不过,我还有一个小小的愿望,如果能再一次听你弹琴,不知有多好。” 贴在脸颊上的手传来温热的湿润感,这次我却摇了摇头。 “我已经不在他人面前弹琴了。” “为什么?” “也不为什么。” 真理子将贴在脸颊上的手拿下,细细端详,手指轻轻上下抚摸我那缺了前端的无名指。 “应该不是不能弹吧?若用无名指大概会弹错音,要不顶多就是和弦或是分解和弦无法弹奏得很好罢了。” “那已是致命伤了。” “我倒觉得无所谓。少掉一、两个音也不会少掉一块肉,只要自己弹得愉快就好。你刚到的第一晚,我本来有些话想对你说,后来却忘了,但我想,我一定是要告诉你这件事。如月,那是因为你下意识将自己与从前弹得完美无瑕的自己做比较,所以你根本不是不能弹。但以前曾拥有的东西,现在却失去了,该怎么说呢?确实有种悲哀的情怀。年华飞逝的感觉也是吧! “不过,老是耽溺于过去也不是办法,如果你不停止与过去的自己相比,反而会无法将现在自己拥有的价值呈现在众人面前——”说到这里,真理子突然蹙起眉,一脸困惑不解。我正想问她怎么回事时,她却用力甩头,深深叹一口气,“你觉得人死后会变成什么呢?” 我一直回避的话题不经意地被说出来,令我慌张得不知所措。看到我脸上的困惑疑虑,真理子给我一个小小的微笑后,又垂下眼帘,悄悄掩去那个笑容,放开了我的手。 “我想,人打从一出生,都会开口问过死亡到底是否存在的疑问吧!如果一人问过一次,那么全世界人口至少问过几兆吧,或者更多?或者是连亿兆的单位都不够数?真是无法想像。 “不过,谁都无法得到答案。不,应该说知道答案的人却无法开口说出。人不管经历多少次轮回,这个疑问也仍旧如同未来永生的谜团般存在。想想,再也没有比这个还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了。问死亡是什么,却不知这个疑问的宿命为何。不会死过,所以也无人能解答,只能当作是个无解的谜团永生永世地留在人世间让人追寻!” 真理子边说边颤抖着。 “我无法想像,好可怕——” “真理子。”我唤着真理子的名字,伸出手想抚慰她,她却轻轻推开我的手。 “我睡了相当久吧!在昏睡中,不知不觉地又过了第三仪了,今晚应该是最后一晚了。我到底该怎办才好?我到底该去确认什么事?难不成知道了自己的丑态与惨状,死后还得在暗沉沉不知名的地方,一直怀抱着那些痛苦吗? “可是,在我睡着的那段时间,我觉得似乎触摸到一个非常温暖的东西,那个东西仿佛一直在鼓励我,所以我决定等我醒来,无论如何至少今天一整天都要神采奕奕地度过。可是我真的做不到,我心里觉得好痛苦——” 真理子紧咬嘴唇,不发一语。我只能无言地在她身旁守护她。不过,或许因为真理子拼命努力地克制自己,她全身的颤抖在不久后慢慢缓和下来。 “未来说,她想与你说话。”我还是说出来了。 “什么?你把事情告诉她了?她愿意相信吗?” “说来话长,还是你和她见个面解释会比较快。我去叫她来,好吗?” “我,不太想和她见面。” “为什么?” “因为我不知道要和她说什么。而且,我或许又会冲动地做出什么不该做的事,我不想让她看到我的丑态。” 我无言以对,思索片刻后开口,“我想,你应该不会再出现那样的举动了。” 我希望真理子能与未来谈一谈。我有预感,未来应该可以成为她的支柱。 “若是这样就好了,我是认为我应该不会再——”真理子说了一半就停下不说。 “我去叫她来。”我开口说。 静默了好一会,她终于微微点了点头。我横过她的身子在枕畔找到叫人铃,按下白色的塑胶按钮后,手指传来一种嘎嘎的辗轧触感。 在门外传来敲门声之前,真理子只是一直凝望窗外。 第二节 未来异常谨慎地打开门,像一只胆怯的猫似地溜了进来。她反手关上门,眼睛布满血丝,看来几乎没睡。真理子转身面向未来,未来则紧紧盯住她的脸。 “真理子姐?” 听到这声呼唤,真理子回她一个浅浅的微笑,转向她,坐正身体。 “是啊!是我。不过怎么看都是千织的模样,对吗?可是真的是我。” “你真的是真理子姐?我可以相信吗?” “要我怎么说,你才会相信?难不成要我当着如月的面,猜你屁股上有几颗痣?” 未来不发一语地凝视对方,她吞咽了一口口水,从门边缓缓靠近病床。 “真理子姐——” 离病床只剩一公尺左右时,未来停住了脚步,似乎有些畏缩地无法动弹。我斜靠在窗边看她们两人,真理子背对我,我从她的肩膀上方能看到未来的脸。未来的脸颊淌着泪水,整张脸开始皱成一团,穿着护士服的她像个小孩哭得唏哩哗啦的。 “未来,你太过分了,想哭的是我才对。你真贼,居然比我先哭。” “是喔,说得也是。”未来用力抽噎一声,用手揩了揩脸。原本应当累极的脸,现在则是笑靥满面。未来向四周望了一下,找到椅子,搬过去坐在病床边。 “可以跟你说说话吗?” “当然没问题。” 不过之后两人又沉默了一阵子,这期间,未来几度瘪了笑脸,又差点落泪,但每当如此时,她就慌张地低下头,不让真理子看见。 “我不在你们会比较好谈话吧!我出去晃晃再回来。”我打破沉默。 一直背对我的真理子开口请我留下来,未来似乎是现在才想起我还在场似地,抬头望向我。真理子仿佛看得见我的动作般,又小声加了句谢谢。 “真理子姐,对不起——我忽然一下子不知该跟你说什么。” 真理子轻轻地摇摇头。 “不过,我想,现在我的屁股上大概没有黑痣了。” “怎么回事?” “因为我被剥了皮,还剥掉不少,全都给真理子姐的身体了。” “对喔,上次听你说过。那得向你好好道谢罗!” “我还输血给你。” “感激感激。不过那不就刚刚好吗?反正未来太血气方刚了。” 泪眼盈盈的未来被逗笑了起来。 “你又来了。不过,看起来你真的是真理子姐!” “怎么说?” “因为会当着我的面说这种没礼貌的话的人,除了真理子姐之外没有第二个人了!” “好过分。不过,好像真的是这样。” “对啊,肯定是。” “荻原不会说这种话吗?” “哪有可能让他说这种事!” 低声说话的两人开始嘻嘻呵呵笑了起来。我不由自主想起刚抵达这里的那个晚上,她们仍然如那晚般看起来就是感情融洽的两姐妹,不过只有一点不同,恐怕过了今晚,各自都会留下温热又心酸的泪水吧! 真理子在未来的面前强颜欢笑,光看她的背影就能感觉到她努力伪装,员让人心疼不已。未来也是一样,拼命压抑夺眶而出的泪水,装出快乐的模样。然而两人却是心有戚戚焉。 我要在一旁守护她们,但我却无法开口说出得体的话,也没打算要插嘴。我靠在窗边,接近正午的阳光照射在我的肩膀,一阵暖意洋洋。时间虽然缓缓流动,但确实是分秒不停步。 她们两人嘻闹地说些体己话,真理子正在说自己感觉到在千织体内的事——她是指体重和肌肤的触感等等,未来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倾听。 “还有,第一个晚上我作了个奇怪的梦。”真理子忽然说出这句话。 “什么样的梦?”未来好奇地问。 “对不起,待会再告诉你。”真理子微忖后,缓缓摇了摇头。 不过真理子却开始沉默不语。对未来好几次的询问,也只是点头摇头地回答而已,完全不出声。未来终于朝我发出求救似的讯息,我点点头,离开窗边走到两人中间。 “是不是累了?” 真理子摇摇头。我坐到病床的边角,她立刻伸手过来寻找我的手。我轻轻移动左手,将她的手掌整个包覆在手中,随即从她那小手传来细细小小的颤抖。 当然我对她突如其来的沉默以及开始呜咽哭泣的心境非常了解,但未来很显然一头雾水。她询问般地朝我投出视线,我也只能跟真理子一样摇摇头无话可说。我毕竟还是无法在真理子的面前说,今天可能就是她人生在世的最后一日。我绝对不愿有这么一天。 真理子停下呜咽,小手在我的手掌下死命揪紧毯子。从喉咙发出原本应该是哭叫或号泣的声音,但她却拼命压抑。我将手环过她的肩膀,她轻轻将身体靠了上来。未来悲伤地垂下双眼,这时我与未来共同有的一个感受就是——无力感。 “对了,今天荻原怎么这么晚还没来?” 未来站起身,假装探看门外动静,故意将背朝着我们。但几乎再也找不出第二句话可说,她讪讪地说:“我去看看就来。”未来说完,如逃难般疾步走出病房,轻轻关上门。真理子宛若紧绷的线然断掉似的,趴伏在我的手臂上大声哭泣。 “我,我——真的好怕,我不想这么死去。”真理子犹豫了半天,终于开口说出这句话。 我找不出可回答的话语,只能不停地轻抚她的背。 “可是,我更不愿意看到千织代替我消失在这个世上。也许因为昨天的举动,你不可能相信我的说诃,可是就因为发生了那样的事,我才有所察觉。你了解我在说什么吗?我没有说谎,你一定要相信我。” 泪水浸湿了我的衬衫,“我知道,我相信你。”虽是寥寥数字,却难掩心酸地瘩哑不成声。 对我那断续无力的回答,真理子也只是仿佛叹息般地回了一句“谢谢你”。 “刚刚的那些话都是我的真心话,不过,我比较喜欢抗拒做那种事情的自己。所以才能发觉到真正的自己,我想这样一定是最好的安排。”真理子缓缓地说。身体的颤抖也稍微平静下来。 这时,门外传来细小的敲门声。靠在我怀里的真理子坐直身子,我等她稍事整理后,站起来对着门说:“请进。” 门扉开启,探头进来的还是未来。未来她终于转忧为笑,回到病房。 “什么事吗?”我问未来。 未来微微地歪了歪头。我这时才发觉到,那个微笑和方才才结束仿似悲鸣般的泣声有些许不同感触。未来又将视线投向我的背后,然后走进病房,反手将门关上。 “真理子姐,我们去散散步好吗?” “咦?”真理子不解地偏头看她。 “因为你身体不是没有任何不舒服的地方吗?昨天的癫痫发作后,你还有感到类似后遗症的不舒服感吗?手脚有没有麻麻的感觉、或是头痛?” 真理子稍稍蹙起眉头思索了一下,回答:“嗯,好像没有哪里不舒服。” “那就一起去散步,天气好得不像话!真理子姐不是都一直窝在病房吗?走啦,我们到附近走走散心。” 似乎在猜测未来真正用意般,真理子脸上浮现讶异不解的表情。这的确是个好提议,不过我也有些讶异,为何未来会突然提出这样的建议。 于是未来又更温柔地微笑起来。 “你这副模样,看起来真的就是千织,没问题的,不会有人知道你是真理子姐,所以咱们稍微去散散步吧!不管遇到谁也绝对不会曝光。要不,如月先生也一起去吧!” 未来盯着我的脸看。 “如果她觉得无所谓,我当然奉陪。”我回答。 “你瞧,真理子姐,走啦走啦!外面的天气一定会让你心旷神怡。” 这回换真理子看我了。 “外面的确是晴空高照。”我接道。 听到我这么说,真理子小小声喃喃地说:“是呀,既然如此,那就去走走吧!” 时间不知不觉地流逝,看了一下手表,竟然已经超过八点半了。真理子说“是不是该换件衣服或什么的”时,未来有点急促地说:“不必啦,穿这样就行了。千织的鞋子放在玄关,其他也不需拿什么东西吧?”未来又重申了一次,真理子只好无可奈何地点点头。 不知是否因为疲倦,抑或不太适应体重过轻,真理子一站起身就稍微晕晃了一下。我与未来赶紧冲向前在两侧搀扶她,她伸手制止我们,“我没事。”那时的她,脸上终于恢复了笑容。 未来、真理子鱼贯走出病房。我在她俩走出后,四处看了一下,钱包跟其他物品都放在行李袋,因为放在沙发的后面,应该不会被偷吧。这时,忽然发现窗子的对面有几辆漆成黑色与白色模样的车辆匆匆行驶而过,那些车都是开往疗养中心的。 道路修复工程应该还没好,可能是先架设了简单的便桥,我心想,看来车子已经能通行了!一大早就这么忙碌,真是辛苦。 步出房门后,我赶紧追向走在走廊的她们。 女孩模样的真理子有些害臊地与未来手牵手,或是有些兴味索然般的,背影看起来有些难过也有些胆怯的模样。我跟在她们的背后走着,长长的走廊里,三人一语不发地静静走着。 走了一会儿,在前方听到一阵嘈杂的声音。声音传来处是在那个一直都是无人的、我常去的吸烟区的大厅。大概是警察或消防署的人,为了此次的事故前来询问发生经过的吧!在我胡乱思索之际,我们已经走到最后的转弯角了。 大厅里的确是人声晃动嘈杂不已。但是全都是疗养中心的居民。 穿运动服的青年,输血以及提供皮肤给真理子的五位人士。超过二十台以上的轮椅。未来的父亲也站在后方。都是那些我在餐厅所看过的人们,一起去散步、闭眼聆听千织弹琴的脸孔。原本空旷的大厅,现在却人声鼎沸。后来未来才告诉我,几乎所有住在疗养中心的人全都来了。事实上,听说除了无法动弹的仓野医师夫人之外,疗养中心所有的人全都集合在这里。 “啊!”真理子只发出这个声音,便傻愣在当场。她躲在未来身后,偷偷䝼看那群人。 我听见玄关的自动门开启的声音,一看之下原来是藤本先生跟荻原、还有数名像是工作人员的人跟在他们身后。每个人的手中都提着满满一串串的纸鹤。 “未来。仓野医师还没到吗?” 藤本先生将手上的纸鹤交给身旁的人,快步走向我们。 “藤本先生,没办法让这么多人去探望。”未来沙哑地说。 藤本先生点点头,“我也告诉过他们了,但是大家说,不试试看怎么知道不行。我也无可奈何就跟大家说,如果无法探望,就当作今天是稍微长距离的散步好了。”他微微一笑,却无法掩藏心痛。 荻原看到我们过来打招呼。 “如月先生,今天早上很抱歉!因为要载大家来这里,所以花了不少时间。你一定饿了吧!我带早餐过来了,马上帮你送到病房。” “啊,不急不急,慢慢来没关系。” “是千织!是喔,已经可以下床了,那真是太好了。” 听到对方招呼的声音,真理子赶紧将眼睛朝下望。 “不过,真不简单!这些。” 我指着纸鹤说,荻原与藤本先生的脸上皆浮现同样的笑容。 “是啊,我们这些人做得到的也只有这个。刚开始是一抓到空闲,所有的工作人员就全部聚集起来一起折纸鹤,后来不知不觉,病患跟家属们也都共襄盛举了。这些色纸是用作手指头的复健,本来还有不少库存,不过这次全部用光了。不得已只好将报表纸、或者是找一些看起来还可以的纸张,裁成正方形来用。你看那边不是有一些比较大型的吗?那些就是了。” 原来掉落在昨晚的餐盒里的纸层,就是在折纸鹤时所裁断的纸条。我脑海忽然浮起一个宽广的餐厅里,大伙儿拿着尺、用美工刀裁纸的画面。 “大概有多少只?” “不知道,大概有三千只,搞不好更多。”荻原垂下眼帘,“我是从藤本先生那里知道真理子姐的病况,但我没有告诉大家实情。所以如月先生,也请你在这点上稍微配合。” 我点点头,荻原傻傻笨拙地笑了一下。 “藤本。”稍远的地方传来仓野医师的声音。 “早安。”藤本先生边说边往他的方向走去。 “藤本,我的确是准许你们来探望,不过这一票人,你是打算怎样。” “可是——” “不好意思,医院没办法让这么多人进去探望。” “这些我早就跟他们说过了。” 医师一副困惑又头疼的模样苦笑了起来。真理子在远远的这头捕捉到这一幕,她悄悄扯了扯我的衣袖,但还是直直地俯望地面。 “我待不下去了。”细微如蚊般的声音。 “到外面去吧?”我问她。 她轻轻点头。 “我们到外面呼吸点新鲜空气。”我在未来耳际小声说。 “你们先去,我随后就到。”未来回答。 我们钻过满脸焦虑担忧的人群,我先去拿了鞋子。 “自己会穿吗?”我问真理子。她点点头。 穿好鞋后,我不停地对周遭的人说着“对不起”、“借过”之类的话,然后拨挤出重重人群走出玄关。 外面的确是晴朗好天,阳光灿烂得两眼都要发痛了。 一走出大门,真理子立刻拔足急奔。她拉着我的手,用剩下另一只空着的手掩着脸庞。跑了约十公尺左右,终于停下脚步,正好是停放车子的地方。 “你没事吧?” 我想不出其他的话语,只得这么问。真理子无力地点点头,然后紧紧抱住我,放声大哭。 “我、我——” “什么都不必说,我了解。” 我边轻抚着真理子的头发,边支撑着不断放声大哭的她。几声抽泣之后,真理子仍旧哭泣不止。我忽然抬起头,发现阳光十分明亮,万里无云,昨日的雨仿佛不会存在过,天空看起来十分高,放眼望去皆是一片亮蓝。 我听见奔跑过来的脚步声,转头一望,是带着几分不安神色的未来。 “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会变成这样。我到大厅时碰巧大家也刚到达,我只是想让真理子姐也看看那个场面。”。 真理子别扭地从我怀里离开,直直注视未来。右手仍紧紧抓着我的衣襟。 女孩的小脑袋左右大大地摇摆着。那简直就与千织的举动一模一样。 “我完全不是这个意思,谢谢你,谢谢你,未来——”真理子拼命揉擦哭得乱七八糟的脸,边整理心绪说。 这回轮到未来落下大滴大滴的泪水。 “真理子姐,你懂了吧?大家是这么为你担心。所以你一定要赶快好起来,你一定要赶快恢复健康——” 未来的话还没说完,忽然一阵噪音,旁边驶来一辆箱型车,打断了她的话。驾驶者在我们前方不远处紧急煞车,下了车毫不犹豫地走向未来。因为未来穿着护士白衣,对方可能理所当然地认为她就是这里的护士。 “对不起,请问这里是不是脑化学研究所医院?” 对方一副急促的口气,未来反而被突如其来的问话吓了一跳。 “这里就是。很抱歉,请问你是哪位?” 真理子的眼睛睁着大大的,一动也不动。跑过来询问的是一位跟我年纪相当、体态强健的青年,后面跟着下车的是三位与未来差不多,或稍微年轻点的女子。 “啊,对不起,我叫后藤。是这里的藤本先生跟我联络的,本来一直想早点过来,因为道路不通,无法上山,害我急得不得了。我是听说真理子——岩村真理子发生事故才赶过来的。” 我知道身旁的真理子正紧紧注视他,但因为未来不知道他们与真理子之间的关系,所以便直接询问对方。 “我是真理子的前夫。后面是我妹妹。”后藤说。 未来倒吸了一口气,然后说:“我带你们过去。” 后藤向她行了个礼。然后她用眼神朝着真理子征询意见:“该怎么办?” 真理子静静地摇了摇头表示答案。未来似乎也有所察觉,立刻点了点头,带着全都是面色沉重、心神不宁的四位来客走回玄关大门。 我确定他们的身影消失后,开口问:“你没告诉未来吗?” “我只告诉她有关我离婚的事。不过真好,他看起来比我想像的还更健康有朝气。聪子、贵美子与雅子也都是。” 真理子眼里忽然掠过一抹怀念往昔的迷蒙光彩,不过又甩了甩头。 “聪子大概已经结婚了吧!雅子在我还在夫家时还是小学生,差点都认不出来了。贵美子也变成熟多了。真没想到她们居然都来看我。” 最后那句话像是自言自语般。 “你不想跟他们说说话吗?” “说不想是骗人的,不过因为对方早就认定我是快要死的人,如果突然跑来一个女孩对他们说‘我就是真理子’,肯定会让他们不知所措。只要能看到他们的脸,我就很满足了。现在感觉心情真好,只要大家都幸福就好了。” 之后真理子还是一直在嘴里不断地喃喃说着“真没想到他们会来”,然后又擦擦眼眶。早上的紧绷情绪现在很明显缓和了许多。 这时从箱型车里又走下一个少妇。 她手上很宝贝似地抱着一个白色的大包包。我们花了一些时间才发觉那是全身包覆着婴儿服的小婴儿。 “你看,是太阳公公!”少妇温柔地朝着怀里说话,“一直都下大雨,这里也不是家里喔可是你好棒,都没有吵闹。爸爸跟姑姑们有很重要的事,弟弟跟妈妈在这里等他们!”大概是还不会说话的小婴儿,那位母亲以柔软声调逗着婴儿说话。 少妇忽然抬起眼来,发觉到我们,点点头行礼。我们也淡淡地回了礼,我问真理子是她认识的人吗?她只是摇摇头,但眼光直直注视着对方。嘴巴抿得紧紧的。 “小宝宝——” 真理子大声说,坚决地往前迈去。从她的背影可以看出她十分刻意假装成少女般的模样。 “是小宝宝。”少妇稍微弯腰,配合走到身边来的真理子的高度。 “是啊,是男宝宝,来!跟姐姐打招呼。” 母亲将小婴儿往前途,真理子伸长脖子瞧着。我一走近,她再度行了个礼。 “对不起,打扰你了。” “哪里,这小孩不怕生的,没关系。” 她一面回答一面将我跟真理子分别看了几眼,表情有些许惊讶,她的心里一定在思索,这两人就算是父女,年纪也太接近了点,但是看起来又不像兄妹,那到底是什么关系? 真理子完全不理会我们之间往来的应酬话,只是一直注视着小宝宝。大概是阳光太刺眼吧,小宝宝偶尔会小小地蹙一下眉头,不过大部分的时候看起来都是心情很好的样子,有时候断断续续地发出哒哒声,笑眯眯地看着真理子。 “他叫什么名字?”真理子问。 “他叫则广,是从父亲名字里取一个字来命名的。” 真理子从喉咙里溢出宛如叹息的声音,屏息地伸出手,轻轻抚着小宝宝的脸颊。小宝宝发出类似打嗝的声音,双手摇啊摇的,一副很高兴的模样。 “好软喔!” 真理子喃喃地吐出这句话。她伸出食指吸引小宝宝的视线,小宝宝扭来扭去,打算抓指头,但总是抓不到。 “多大了?” “八个月大。一转眼就长得好大,真是吓了一跳。” 少妇边回答我的询问,边温柔地笑了笑,那笑容真的是非常温柔。 真理子往后退了一步,行了个礼说:“谢谢你。” 我问真理子看够了吗?她用力点点头。我也对少妇行了个礼,对方回礼后,我便转身准备离去。 真理子早已先我一步急行而去,我慌张地赶到她身边,想偷看她的表情,却被头发遮掩住以致看不清楚。 “跟那个人简直是一个模子啊!眼睛的形状,或是额头附近都像极了,嘴巴比较像妈妈。” “大概是太小了,我分辨不出。不过我觉得跟母亲一点都不像哪!” “那是因为你没仔细看过那个人的脸,不过,你不觉得嘴巴的部分真的跟妈妈很像吗?连这点小事都搞不清楚!所以说嘛,你们这些男人真是没概念。” 真理子站定身子,忽然转身面向我。 很奇妙地,她的脸上竟然浮现清爽愉悦的笑容。 “如月,疗养中心的后面有一个很棒的地方,可以眺望到很远的景色。可以陪我走到那边去吗?那里真的连底下的山都可以远眺得一清二楚!现在又正是新绿季节,美得不得了。” “是吗?那走吧!” 我点头赞成。真理子高兴地挽起我的手,哆哆哆地开始爬上斜坡。 我们远望着现在应该是无人的疗养中心往上走。然后以教堂为背,慢慢走在草皮上。瞟了一眼直升机的残骸后,若无其事地横越而过。附近有几位穿着制服的人正在处理事情,不过他们并没有对我俩提出询问。 草皮沿着斜坡铺得满满的一片,走了不久后看到一个古旧的木头栅栏,大概是以前牧场残留下来的,整片草原到此告一段落。 “这附近的景致还不错吧?”在边界的三公尺左右,真理子站定了身子说。 栅栏的另一头是极陡的斜坡直直往下降;左边有几座山脉峰峰连绵,看起来好像是飘浮在半空中。右手边看到一座湖水,湖水的另一边被一排人工化的直线区隔,才发觉是座水坝。中央部分在遥遥的彼端朦胧可见市街的模样,景物的上空,蔚蓝的青天一视同仁地俯瞰天下。 “坐下来吧!”真理子说。 我们席草就地而坐,青草的香气随即将我们团团围绕。 第三节 “你瞧,是不是很美?” ——啊,原来如此,的确是很美。 “我告诉你,当初刚到这里还没习惯这里的生活时,我有时会觉得好辛苦好难过,到底是什么理由我倒是忘了。那时就会一个人在附近闲逛,才找到这个秘密基地的,而且还是在黄昏时找到的。当时还没有开始例行散步,所以才有空间。我忘了是哪个季节,不过倒是记得太阳确实是往那个方向落下,就是在那边那个看得到山岩的山,是这个山脉中最高的一座山,太阳正好在山顶的正中央。 “说实在的,我常想起在那里的生活,每天确实是很忙很累。不过很不可思议的是,我从来不会觉得那样的生活太过忙累。我想那应该是一种融入大家族的力量,大概也是那时起,我才确确实实了解这一点。之后,我虽然明白自己最想要的就是一个家庭,却无法生育。即使再婚,我也不愿意因为这个理由再让婚姻搞砸,干脆死心。除了这里,我已经无处可去。 “不过如此一来,我就真的无法组织自己的家庭了。对此我会自我分析,或许就是因为无法得到的东西,反而会强烈希望能够拥有。我真羡慕大家都拥有家族!心底的某处每天滴滴答答地淌血。真是丢脸,虽然表面上完全看不出,其实骨子里是个大烂人。当然我不可能每天老想着这些事,其实也没闲工夫让我胡思乱想。” ——或许是吧! “大家都忙得团团转,如果自己手上稍稍偷空,总觉得十分愧疚,真的。不过这样反而能够一夜好眠到天明。” ——嗯。 “即使这么忙,我还是觉得好幸福。你知道吗?我现在好感谢千织,感谢她愿意借出这些时间给我,真是非常感激她。因为托她的福,没错,我要去确认的事终于得到确认,我的愿望已都实现了。只是自己没发觉,不愿意去了解、观看、聆听。对曾经拥有过的事物太过于执著而无法接受现在的自己,其实那并不是你或是病患们,而是我自己。” 真理子十指交叉翻转手掌,往前伸直,嘴里喃喃地说:“哇,真舒服!”然后顺势躺到草皮上。 “如月,你也试试看啊!” 被真理子这么一催促,我也躺了下来。于是她静静依偎了过来。 “我不再害怕了。” 真理子将头靠在我的胸前只说了这句话,然后轻轻阖上眼。炫目的阳光罩在我们头顶上方,耳际传来被风吹拂的青草沙沙作响声,听起来格外清晰。五月的干爽清风吹在身上,非常舒畅凉决。 第四节 就这样假寐了约莫不到二十分钟的时间。 真理子忽然弹跳般地坐起上身,深深吸了一口气说:“我跟你说,我现在肚子非常饿,大概马上就要咕噜叫了。”然后嫣然一笑。 这是当然的事,从昨天早上毫无食欲地扒了几口饭后,真理子就一直昏睡,什么都没吃。看了一下手表,已经超过十点半了。我思忖着,现在吃早餐有点晚,午餐则嫌太早。 “病房有荻原帮我们准备的早餐。” “对喔,去疗养中心的话恐怕也没人在吧!” 不过真理子却一副不满意的模样。 “怎么了?” “我是在想,能不能在这里吃?” 我只稍微考虑便点点头。 “那简单。把食盒带过来这里不就得了。你能忍耐来回的这段时间吗?” “当然可以。不过,万一我肚子叫了起来,那如月要假装没听到喔,知道吗?” “了解。”我一面回答一面站起身。也不理会屁股附近已被草渗湿了一片。 “要是未来可以一起过来,那就更棒了。” 迈开步伐前喃喃自语的真理子,又回头眺望了背后的景色。 第五节 回到医院时,大厅混杂的情况已不复见。 后来我才听未来说,医师还是决定不能让那么多人探望意识尚未恢复的病患,只允许藤本先生、荻原,以及刚才开车前来的四位,总共十个人前去探视,其他人只好无奈地返回疗养中心。 他们也只待了约十五分钟,就被请出病房,不过只有后藤家的四位成员恳求医师,让他们能多待一会儿,医师后来也答应了。 听说当他们听到医师说大限不是今天就是明天时,几个妹妹抱头哭成一团。未来承受不了这种场面,就跟医师招呼了一声先行离开治疗室。附带一提,远来探视的那几位接受藤本先生的好意,当晚暂住在疗养中心。 之后未来四处找寻我们的行踪,医院的附近也都找不着,无奈下,只得孤伶伶地呆坐在病房等我们。因此,当我们打开房门时,迎接我们的是未来带点怒气又带着哭声的声音说:“讨厌,到底是跑到哪里去了?害人家担心得不得了!” “对不起,未来,也难怪你会担心。” “当然,而且我们还有重要的话只说到一半。” “我刚刚有点任性地要求他陪我去中心后面,之前我不是告诉过你,就是计划用地的那边,可以眺望到很美景色的那个地方。” “啊,是那里!” “对啊,在那里待了好一会儿。我们先回来拿早餐,还要再回去那边,未来,你要不要一起来?” 未来显得有点烦恼。 “原则上我也不是来这里上班的,应该没问题才对,不过还是得跟仓野医师说一声,可以等我一下吗?” “当然!”我和真理子同时说出这句话。未来有些不可思议地瞥着有点害臊微笑的真理子,她的模样与早上简直判若两人。 “怎么啦?我脸上有沾到什么东西吗?皱纹?你可别说这么无聊的话!” 未来“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在说什么,那是千织的脸!哪来的皱纹?” “对喔,说得也是。难怪我总觉得怎么皮肤这么紧绷又光滑。” 真理子小小地伸了伸舌头,“未来,快去啊!”急忙将未来推到走廊。 “那我去去马上回来,这次可不准又忽然失踪了!如月先生你是监护人,要好好看住她!” 真理子朝轻松说笑般的未来回应道:“你不必换漂亮的衣服,赶快回来!” “好啦,那你自己准备好了吗?” “唔,我没要准备什么。那个,早餐是这个吗?” 墙角堆积着餐具和两个食盒。看来忙碌的荻原早上只来得及放下今天的早餐,没空收拾上一次的餐具就走掉了。 “其中一个是昨晚你没吃的份,里面应该是蛋包饭。” “那个蛋包饭大概不能吃了。” “不知道,虽说山上的气温比较低不容易坏,不过也整整放了十二个小时。是有点浪费,不过扔掉会比较安全吧!” 我将两个食盒拿到病房的中间。 “好可惜喔,我现在觉得非常想吃蛋包饭。” 真理子一脸感到可惜的模样,摇头打开其中一个餐盒,“这个大概是昨晚的,底下放着蛋包饭。”她说着说着忽然歪了歪头。 “这个还温温的!而且还多放了一人份的餐点。还有饭团跟烤鲑鱼、泡菜、味噌汤,如月,你昨晚没吃吗?” “有啊,有勉强吃一点。”我打开另一个餐盒,里面放着冷掉的蛋包饭的盘子。 “这个才是昨晚的。看来他大概预测到你可能没吃,今天早上又重新做了一个蛋包饭来。” 真理子高兴地嬉笑了起来,“你瞧,今天真是个好棒的日子哪!连我那小小的希望都能实现耶。而且你看今天的菜色,非常适合带去野餐!” 你敢吃鸡蛋了吗——原本想这么问,后来还是打消主意,我只有耸耸肩回答她。 此时未来刚好回来了,她身上还是穿着护士服,只有将护士帽摘下来而已。 “医师说,要我好好地去放轻松点。” “真好,那我们走吧!”真理子拉着未来的手准备出门。 “等等,干嘛那么急!”未来埋怨道。不过比起早上,脚步显然已轻快不少。 我提着食盒追赶在后。先在大厅买了几瓶饮料,然后沿着刚刚的路走去。停车场上的箱型车已停在不同位置,车里看来已是无人。大概那少妇和孩子也移动到疗养中心为他们准备好的房间去了吧! 真理子与未来两人忽前忽后攀爬在斜坡上,朝着疗养中心的方向走去。餐盒虽然不重,不过日正当中,渐渐增强的阳光威力直直洒射在身上,我大汗淋漓的背已经濡湿了一大片。不过偶尔吹拂过来的凉风,令身心备感舒畅。 微风始终吹拂着草原,沙沙声不绝于耳,迎接着又来到的我们。 我们将真理子夹在中间坐成一排,三人一起分食饭团和蛋包饭。连同蛋皮一起舀送入嘴的真理子,脸颊沾上了蕃茄酱,未来看到这个模样,忍不住取笑她,“好个笨拙的腮红!” 边笑边装作生气的真理子,忽然低声喃喃说了一句:“荻原的煎蛋做得员是好吃!” 吃完饭后,我们不约而同将吸管插入饮料。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真理子对着我说:“昨天早上真是对不起。” 未来不解地插嘴:“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都已经过去了。对不对?”真理子征询我的同意。 “对啊,没发生什么事。” 对于我的回答,未来有些不满地嘟起嘴巴,不过也没再继续追问。 我们各自啜饮着饮料,边眺望景色。 在远远的那端隐约可见街镇,视线所及会动的东西也只有熙来攘去振翅飞翔的鸟儿。尽管有风,但微弱得连树枝都无法拂动。鸟儿也是,早晨群集飞翔的小小鸟儿不知都到哪去了,只剩下较大型的单飞在青空,它们不需奋力振翅,而是很舒服地翱翔飘旋在气流里。 “好像一切都是虚幻!居然可以与真理子姐好心情地坐在这里。” “未来。”像故意打断未来的话般,真理子忽然叫着她的名字。 “听我说,未来。” “真理子姐,你会好起来的对不对?大家都那么担心你,你要赶快恢复元气才行!你这样我可不原谅你!” 这次换未来打断她的话。 真理子缄默了好一阵子,我也是默默无言。 “今天所要面临的结束,终究是无可逃避的吧?”我自问自答,“倘若如真理子所说,今天是一个可以实现小小心愿的特别日子,我希望这个特别的力量能帮助千织,也能帮助真理子。” “我刚刚忽然想起我小时候的事。”开口说话的是真理子。 “已经忘记到底是在哪里,我与爸妈,就像我们现在一样,坐在草地上吃着野餐便当。听起来好像是很平常的回忆,不过现在却很鲜明地回想起当时的心情,跟现在一样呢!我坐正中间,他们坐在我左右两旁。因为我是独生女啊!那时的我,心情非常轻松安定,当然因为是现在我才有所体会的。那时候我到底是几岁?我都忘了。我爸爸是个一心一意只知工作的老古板,每次学校有运动会等活动,都只有我和妈妈两人坐在垫子上吃东西,所以,能三人聚在一起的时间反而非常难得。心情真是愉快。现在跟你们这样坐在一起,仿佛时光倒流到当时情景。那时的我,开心得不知所措,看起来像是有点害羞、又有点不好意思。最后一天还可以让我重温这段往事,我觉得自己真是幸福!不好意思,我一想到什么就会脱口而出。” 未来表情变得十分怪异,仿佛眼泪就要流下。 “真理子姐,你说最后一天——那是什么意思?” 真理子直直注视着未来,眼神变得十分温柔。那个眼神,和停车场的那位母亲非常相似。 “对不起,未来。我确定自己只能活到今天。我不是告诉过你,早上作了个怪异的梦吗?那个梦,就是告诉我,我跟千织互换的那天晚上作的梦。我一直睡不着,到了清晨左右才半梦半醒朦朦胧胧的。然后我发觉我仿佛是被流放在宇宙中心,是一个四周有好多流星的星空,是个球形的宇宙。那里有个声音告诉我,我可以持续到第三个子夜。昨天是第二个子夜,我在沉睡中错过了,所以,今晚就会全部结束的。” “哪有可能,你胡说!” 未来一副无法认同的表情反驳,随即又哑口无言。我想是因为我脸上也浮现不输给她的那种难解的怪异表情吧! 我不由自主地又回想起同一个夜晚自己的梦境。千织告诉我:“我马上回来。”的那个梦。因为这句话很不可思议地让我无条件地全盘接受,那时才自觉,自己从来不会这么极端地不担忧千织的安危就安下心来。也就是说,我与真理子一样,都做了个有着同样强烈说服力的奇梦。 我们恐怕是处在同样的地方。有许多流星、球形的宇宙——她的说明完全就是暗示这件事。 “可是真理子姐,若是如此,那过了今晚,你、还有千织,到底会变成怎样?” “未来——”真理子缓缓摇了摇头。那个举动已经完全代表了一切。 “乱讲!我不要这样!” “可是,我也无可奈何!” “可是、你不是看到了吗?大家那么为你担忧。我们需要你啊!你懂不懂?” “是啊!我体会到了。我终于了解自己的价值了。谢谢你,未来。”真理子静静地微笑。 真理子交叉着双手往前伸直,站起来,向前跨迈了一步,将手往后交叉握住,转过身来看我们。她的背后是一整片宽阔的晴空,那一瞬间我有个错觉,仿佛真理子飘浮在空中。 “听我说,未来。我大概是处于随时都会断气的地步!现在搞不好是连心脏都快停止跳动的状态。你是护士,应当可以冷静看这一切。” 未来倏地抬头望她,随即又无力地点了点头。 “我想,现在千织一定拼命地维持我的生命,可是,我真的想跟她说:‘好了、够了,不必再努力了’,我真想跟她说声谢谢!感谢你让我在人生最后一程得到救赎,我终于明白了,我这辈子并没有白活。” 未来用双手覆住脸庞,无法压抑地流泪。 “我很想叫你别哭,不过大概也没用!我现在真是百感交集。虽然很想糗你说:‘真是贼,比我还先哭出来。’不过,该怎么说呢?你为了我而哭泣让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但是同时又觉得——非常温暖!”真理子走前一步,在未来旁边蹲了下来,轻轻环抱住她,“未来,我有个小小的愿望,你愿意听我说吗?” 未来哭得像个孩子般,只点点头回应她,但两手还是掩着脸孔不放。 “我走了以后,你要暂时代替我罗嗦点!跟藤本先生说,不要老是把公文堆积得老久都不去看,他那个人每次都放到快过期了才会动手,每次早上睡过头都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你有事没事就多叮咛他,请他抽出中午的空档时间,把公事先处理好。 “还有,跟仓野医师说,要他好好多休息。可能说了几百次只有一次会听你的,不过要是没人跟他罗嗦,他的身体真的会被自己搞坏。每次只要碰见他就跟他说,不要吸烟过量。 “跟荻原说,要他成熟点,要为你的事多着想。哎呀,可是这个好像不太方便自己去说!” 未来动了一下头,回了声“嗯”。 “还有,餐点不够咸似乎只是我自己的问题,因为刚刚的蛋包饭味道好极了!解释起来是有点困难,不过你还是告诉他一下。” 点着头的未来再也忍耐不住地靠着真理子哭泣起来。她把脸颊深埋在真理子的胸口,压低了声音呜咽啜泣,哭得肩膀颤抖不已。真理子轻轻抚慰着那颤抖的肩膀。 然后,真理子又一一举出疗养中心病患的名字,要未来传达几句话。像是“不要留下红萝卜不吃”,还有“再努力一点应该就可以靠自己的力量行走了”等等的内容。未来对她所说的话一一点头。 未来听到一半:心里一酸,再也忍受不住地站起身,走向栅栏处眺望远方。晴空无云,方才看到的鸟儿还是同样在高空盘旋不已,仿佛时光已停止般。 时间,停下来吧——我在心里如此祈求。但是,不知不觉时间已来到正午,照射下来令人倦怠的闷热日光,让我切切实实感受到无法如愿的心痛。 背后传来真理子的声音以及未来的啜泣声。我按捺不住地取出香烟点上火,闭上了眼。用另一只手尽量不让她俩察觉地压着眼眶,好不容易才压抑住即将落下的泪水。然后我就这么僵硬地直直站着无法动弹。 “如月。”应该已经过了好一阵子的时间了,真理子压低声音唤我。 转头一看,不知何时真理子已经坐正身子,未来将头枕在她的膝盖上闭着眼睛,从她肩膀的模样看得出是睡着了。两人像母亲与女儿的身躯大小完全相反般的模样,让人觉得非常奇妙。 “大概是累到睡着了。” 真理子眯起眼,轻轻抚摸着未来的头发说。我俩有些生硬不自然地相视而笑,随后她立刻又皱起眉头。 “偶尔抽抽烟是无所谓,不过,烟蒂请你带回去扔在垃圾桶。” “了解。”我捡起已踩熄的烟蒂,感觉刚刚自己脸上浮现的生硬笑容已被苦笑取代了。我将背靠在栅栏上,与她对视。 “如果你不嫌弃,可不可以跟刚刚一样坐在我身边?” 我依言坐到她身边。 风势稍稍变强了。 “你冷不冷?” “不会,没问题。” 我们之间只简单交谈这些话后,又缄默了下来。过了一会儿,真理子开始唱起我从没听过的歌,慢版的旋律,简直就像是为了未来所唱的摇篮曲般。我静静倾听真理子的歌声。 忽然觉得耳边的歌声变大,原来真理子将头靠到我的肩上。不过,歌声渐渐转小,一下子就变成缓缓的鼻息。 周遭静寂无声。 明明昨夜几乎没睡,但是此刻我却毫无睡意。无可奈何下,我只好继续眺望眼前的景色。 不知从哪里飘来一朵细长的云,越过我们的头顶,飘浮到眼底下消失了踪影。那云像是用画笔画出一抹细长条般的形状,让我不禁回想起先前的青空里飞翔的鸟儿。云的颜色跟事故时完全不同,同样都叫云,很不可思议的有时竟会幻化成完全不同的云。那云自得透亮彻底,没有丝毫让人感到不安的情绪。那透亮的白色,就仿佛是灿放着云朵本身的色彩般让人产生奇异的错觉。 直射而下的阳光时时不停变幻,没多久那个耀眼的炙热火球开始降下高度,降到可以直射眼睛的位置。随后不久,青空里开始出现红色的霞光。一直到这个时候,她俩还是安稳地睡着。 先睁开眼醒过来的是未来,唔唔地发出不知是呼吸声还是梦呓的声音后,她啪地睁开眼,慌张地抬起头,揉了揉自己的肩膀。然后小小地打了个喷嚏。 “讨厌,这可是会感冒的。” 确实比先前用餐时气温下降了不少,或许是风转凉的缘故吧,然而对只穿着单薄护士服的未来来说,确实是有点冷凉。这么一想,我才发觉真理子也是穿得挺单薄的,跟未来没差太多。 真理子发出安稳的鼻息继续沉睡,连膝盖上的重量已经消失也没发觉。我与未来四目相对,交换了似笑非笑的微笑。 “差不多也该回去罗!” “嗯。”面对轻轻站起身的未来,我却无法立刻起身,我犹豫着到底要不要挪动身子叫醒真理子。 未来发觉到这点,压低了声音说:“我先收拾一下,我弄好之前就让她继续睡吧!” 未来将散落一地的餐盘收到餐盒里,然后问我:“接下来要怎么办?” 我歪了歪头回答说:“把她叫醒应该没关系吧!” 不过,未来却说:“如月先生,不如让她继续睡,你背着她好吗?” “其他的东西我来提就好了。” 我对着睡了一觉后似乎已恢复元气的未来点点头,她帮我将沉睡的真理子背放到背上。不过我想真理子肯定会在半途醒来,因为准备要迈开步伐前,我轻轻地重新调整好背的姿势,揽住她的双脚时就知道了。 最近也还有过抱着千织移动的举动,不过思索一下,这倒是第一次背着她。因为不习惯,先前的两、三步脚步有些踉舱不稳,等走了几步之后,才又发觉比用手抱还轻松不少。 “没问题吧?”未来在旁问道。 “不必担心。”我回应她。走在跟来时一样的路上,我们在疗养中心的另一头看见了教堂。直升机残骸已经被撤离,处理的人也都离开了。 走回医院的下坡道时,我走得比较慢,跟未来之间稍微拉开了一些距离。 “唉!”耳际传来声音。 “醒了?”我一面说一面回头看真理子,但只看得到她的发丝。 “如月——” 尽管真理子反复唤我,却迟疑着没有说出诉求。 “怎么啦?”我小声反问她。 “如果,我还有一点点的时间的话——” 环抱着我的手稍稍施了点力。 “没事,对不起。” 就只如此,在回到医院之前我们都缄默不语。那段期间我的脑海里浮现出,抵达的当夜,千织夹在中间牵着两人的手走在中心走廊里的光景。当然这是因为真理子的话才又唤起这个记忆,但我隐约感觉到,她的思绪从背负在背上的身体里道接地传递给我。 回到停车场时,日已西斜黄昏将近。我转头仰望山顶,正巧是例行散步的队伍开始往教堂走去的时候。 “你看,他们的散步开始了。”我这么说着。背着她直接转过身去。 “我刚到这里时,也是从这里看到他们的身影。有点远,你看得见吗?”我对着伏在肩卜的真理子说,“那时觉得真是奇妙的景象,我跟千织两人就那样傻愣愣地站着看了好久!天空马上就要被染红了,届时他们的身影就会像黑点般一个个浮现——那时候,你也在队伍当中。” “是啊,我每次都与仓野医师走在最后一个。” “刚开始时,心想真是慢吞吞的行进队伍!不过后来重新感受到某些东西,我现在一时无法解释得很好。只不过,我仿佛可以了解,他们像是在寻求些什么似的,因为让人感觉非常地神圣庄严。” “嗯,我想我大概可以了解你想表达的意思。不过我反而有一种奇异的感受,因为我从未想像过自己在行列里行走时是什么模样,现在这么一看,感觉有点新鲜,又觉得怪异得很。仿佛我现在也走在那个队伍中。” 说完这些话,我们之间再度陷入沉默,一直到未来回到我们身边用怪异表情对我们说:“怎么回事啊?” “没啊,没事。”我回答未来之后,又忽然想起守门的老人。在车子的声音出现之前,他大概不知在哪里打盹睡觉吧! 第六节 一回到病房,我们便发现窗边挂了一串纸鹤。 我最初以为是未来挂的,但她从中午便一直与我们在一起,根本无法分身做这件事。如果这是患者们为真理子折的纸鹤,那也不可能是不知情的藤本先生与荻原,这样一来,做这件事的人就只有仓野医师了。 我与未来相视苦笑,她似乎也与我有同样想法,而且应该也正想像仓野医师是用什么表情拿着纸鹤在走廊徘徊,又是如何避开他人耳目将纸鹤带到病房里挂上。但是真理子并不知道我与医师谈过她的事,所以一脸疑惑地瞥了我们一眼。 未来中途离开过一次,之后就一直待在病房与真理子聊天,但绝口不提刚刚在秘密基地谈的事,只是闲聊真理子婚后的事与她的童年回忆,或是未来母亲最近打来的电话内容,听起来就像平时那样闲话家常,然而,她们其实都很谨惯地选择聊天的话题。 因为我们将早餐当午餐吃了,所以原本的午餐仍原封不动。我有点在意,表示是否该打电话请荻原不用途晚餐过来,晚上就吃这个。未来说她可以打电话告诉荻原。 真理子听了,犹豫一下后说:“未来,晚上我想借用那间小澡堂洗澡,能麻烦你向他们说一声吗?我想等大家都洗完后再洗,我会顺便将澡堂洗干净的。” “要洗澡当然没问题,洗澡堂的事我来就好。” “谢谢,等一下还有事想拜托你——如月。” “什么事?” “千织弹琴时穿的那套衣服能借我穿吗?” “当然没问题,我就放在行李袋里。” 虽然疑惑,我与未来却都问不出“为什么”。 “因为机会难得,我想穿穿看可爱的衣服。而且这毕竟是千织的身体,不洗干净还她不太好吧!”真理子大概察觉了我们的不解,浅笑说。 “真理子姐——”未来的声音沙哑,一听就知道她正努力压抑想哭的情绪。 “未来,我要拜托你另一件事。我想应该是在半夜吧!我希望你那时能守在我身边。没有人陪伴,一个人孤伶伶地死掉未免太悲惨了,你能答应我吗?” 未来点点头,忍不住落下大颗大颗的泪水。 “对不起,老是麻烦你。” “不会麻烦,还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吗?”未来摇摇头说。 “我想想……应该没有了。” “真的吗?你再想想看,什么都可以,任何事我都愿意做。” “真的没有了。”这回换真理子摇头说,“谢谢你,未来。” 未来对真理子挤出一抹笑容。她一定花了很大的努力才有办法露出这个笑容。 “我去打电话了。我立刻回来,你要等我一起吃饭!”未来匆匆说完,逃难似地奔出房门。 “真是个乖女孩,嫁给荻原员是有点可惜。”真理子轻轻笑说。 “有我能做的事吗?” “对了,麻烦你先帮我准备好千织的衣服和换洗衣物?啊!还是让我自己找好了,我还是觉得不太好意思。” “我全都放在行李袋里,千织的内衣裤我都会多带几件,里面应该还有没穿过的。” “那我就自己来了。”真理子走到行李袋旁蹲下,发觉我还站在旁边,转头娇瞋地说,“真是的,把头转过去!” 我乖乖听从,听着她从我身后传来的说话声。 “刚刚在那里打盹时,我又作了一个梦——你可以转过来了。” “什么样的梦?”在她出声的同时,我也已经转身面向她。 “嗯——”真理子抬起头,脸上浮现很微妙的笑容,像是害羞,又好像有什么企图,不过,又好像两者皆非,“不行,我还是先保密好了。” 未来这时正好回来,故意轻快地说:“我已经请他们先不要放掉小澡堂的热水了。” “那我们来吃饭吧!” 真理子说完,随即动手将一套换洗衣物与衬衫、裙子重新折好——比我折得还仔细——并在上面放了一个小小的东西。仔细一看,原来是那个枫叶与瓢虫的胸针。应该是未来拿给我时,被我顺手放进行李袋的吧!我竟然完全不记得有这回事。 我们三人与中午一样分食两人份的餐点。虽然比在户外用餐稍嫌无趣,但她们两人看起来还是很享受。饭后我们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三十分钟左右,中途未来暂时离开了约十分钟。在那段时间里,真理子始终注视着挂在窗边的纸鹤,一句话都没说。 “我想早一点过去,大概八点半左右。我想在疗养中心走走,你愿意陪我吗?”真理子若无其事地对我轻轻吐出这些话。 “我呢?要我陪你一起洗澡吗?” “不用了,未来,请你陪在我身边。”真理子轻轻摇头。 “你是说——”未来睁大眼睛瞪向真理子。 “嗯,是该说再见了。”真理子别过眼,喃喃地说,“但是我不想说再见——拜托你,不要让我一个人孤单地躺在那里。” “……”未来似乎想说些什么,却还是静静地闭上了嘴,等了好一会儿才又开口,“我知道了。我刚才已经决定不要再哭了,我会与仓野医师一起陪你。可是……真理子姐,就算你回到自己的身体也已经……” 真理子眼神悲伤地轻轻摇头,不再多说什么。未来倒吸了一口气,转头面向我。 “如月先生,真理子姐就拜托你了。”语毕,她对我深深颔首行礼,然后转身快步离去。 这是未来与真理子最后的对话。 “真理子——”叫了她的名字后,我的喉咙却堵住似地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时间安静地流逝。 “我们走吧!”在她说这句话前,我们有很长一段时间始终缄默不语。 第七节 我带了换洗衣物,牵起真理子的手走在漆黑的山路。到了疗养中心后,玄关还是不见人影,两旁的鞋柜与拉上帘子的服务台与我抵达的第一晚一模一样。 我们走至餐厅,找到正在整理厨房的荻原,向他确认借用澡堂的事。 “千织,你好几天没洗澡了吧?洗完澡会舒服一点。”他对真理子说。 “蛋包饭,谢谢你。”真理子歪着头,断断续续地说。 我不知道这是真理子的演技,还是因为情绪激动所造成的。之后我们又去找藤本先生。他正在办公室处理帐簿,我正打算开口叫他时,真理子附在我耳边小声提醒:“你告诉他,待会儿我们会在疗养中心里逛一下。”我点头,随后连同借用澡堂的事都一起告诉藤本先生。 藤本先生不停向我道歉,仍将这件意外当作自己的过错,然后对真理子说:“你看起来好多了,那我就安心了。” 真理子点点头当作回应,定定地凝视藤本先生,却似乎想不出要说什么,最后仍没开口就离开了。她表示接下来想先去看看自己的房间,我跟在她旁边,两人走在走廊上。患者们几乎已经就寝了,但我们偶尔还是会与几位拄着拐杖、或是坐轮椅的患者擦身而过,每次真理子都会停下来,目送他们的背影离去。 终于来到她的房间。我们四处张望,确认四下无人便迅速闪身进入房间。我站在门边打量她的房间,这里比起患者与家属住的房间(也就是我与千织借住的房间)要小上一号。真理子要我先等一下,随即一溜烟地消失在室内,过了五分钟后,她手上拿了一本上锁的日记回来。 “如果在这里待太久,我又会开始难过,我们还是赶快走吧!本来打算好好整理一下的,但现在这样大概也没办法吧!”真理子像在解释些什么,接着将日记交给我,“等我走了之后,能帮我将这个处理掉吗?” “好。”我点点头。 “都这么大了还在写日记,而且还是附锁的本子,你一定觉得很好笑吧!” “没这回事,我没这么想。” “嘿嘿!”真理子有点害臊地笑说,“我不会告诉你钥匙放哪儿的。不过,真想打开,还是可以打得开,但是我相信你不会的。” “我保证不偷看,我会找个地方烧了它。” “其实我也没写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但这毕竟是我私人的记事,我还是不想让别人看到——我们快离开吧!”语毕,真理子顺手关掉电灯,开门离去——幸好门外没人。 接下来,真理子将疗养中心每个地方全走了一递。她在每个房门前驻足,仿佛在回想门内的住户,只差没敲门。然后是盥洗室、娱乐室、复健用的体育馆、后门、自动贩卖机,每到一个地方,她都驻足了一分钟左右。 只有一个地方让她停留了比较久的时间。那是一间传出微弱的婴儿哭声的房间。她一开始还自言自语地说:“这里不是应该没人住吗?”但随即便想到住在这间房的人是谁。 “对不起,我也知道这样下去一定会没完没了。”我们又走了好一阵子,真理子才低头说,结束了长长的巡礼。 此时正好刚过九点半。 “接下来去澡堂。你要去大澡堂,对吧?” “嗯,是有这个打算。” “这样吧!我大概需要一个小时,你们的房间应该还空着,如果你先洗好就在那里躲——我想你应该会洗得比我快。晚一点还要请你陪我去一个地方。” “要准备啤酒吗?” “不行!你怎么能邀未成年人喝酒。”真理子莞尔一笑,走进女用澡堂。 第八节 我只得忍耐着洗澡后没啤酒可喝。 果真是我比较早洗好。我回到无人的房间,打开灯,坐在矮茶几旁,烟灰缸是干净的,不知被谁清过了。我打开窗,边抽烟边等真理子回来。 等待的时候,我不禁回想起四天前在这个房间里与千织、真理子三人聊天的画面。窗外的夜空仍与那晚一样,布满闪烁的星星。我觉得这个夜晚仿佛从那时起便一直延续至今,没有间断,却又觉得两者之间似乎横亘了异常冗长的时间。 演奏会、意外,还有接下来发生的一连串事情:应该存在的千织却不在,不在的真理子却在千织的身体里;真理子的恐惧与恐慌;治疗室发生的事情;昏睡——所有的一切都在我眼前杂乱无章地掠过。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又随着叹息一起吐了出来。 我分不清自己现在的心情究竟如何。是高兴千织回到我身边?或悲伤即将失去真理子?哪个才是我真实的心情?如果只有一种心情是员,那我是否该否定另一个?然而,我知道这种区分是错的,而我能确定的也只有这件事。我想弄清楚自己感受到什么、在思考些什么,结果最后却混乱得不得不放弃。 我忽然想起父亲,还有千织的双亲。这些已逝者唐突地闯入我毫无防备的内心,仿佛一直隐身在某处寻找这样的机会。 真理子就是要去那里。 我不经意地想到这件事。但是不只有她,我、千织、母亲,还有藤本先生、未来、荻原、仓野夫妇,以及带千织去演奏时邂逅的老人们、拥有同样时光的同学们、异国的老师夫妻、自俄罗斯流亡的指挥家,总有一天,所有人最后都得去那里,不论是谁都一样,那个地方不会拒绝任何人,但是同样地,也不允许我们拒绝前往。 不知不觉,混乱的思绪竟整合成这个模样。 如果心灵即使与肉体分离也能存在,那我们一定会在那个地方再度相遇。不,或许我们的再次相遇也无法逃离“偶然”的支配。就像我与千织的邂逅,以及在这里与真理子重逢,所有的邂逅与分离或许都是被一个名叫“偶然”的独特又必然的力量左右。 那么,又是什么在操纵这个“偶然”?是什么将我的心放入这个身体、让我失去一根手指、夺去千织说话的能力,然后又要永远夺去真理子的身体?若称这个幕后主使者为“命运”,未免也太过恣意了。 或许那是—— “让你久等了。”真理子穿着与酡红双颊不太相衬的衬衫与裙子走进房里,轻快地说。 我忽然分不清楚站在那里的是千织或真理子。 “心情很好?” “是啊!非常好,洗完后觉得全身舒畅。” 真理子胸前的胸针闪烁了一下。枫叶、瓢虫、无生命的肉体,毫无脉络可循的思绪涌上了脑海,但真理子完全没察觉我的异状,以手梳开湿发,让晚风吹干它。 “我们走吧!” “去哪里?” “我刚才说过要你陪我去的地方。” 女孩笑脸盈盈。真理子是活生生的,直到现在还是活着的。她还活着,但是—— 我们都被允许活着,但要不要活下去则在自己。 这句话为何偏偏选在这时在脑海中苏醒? “外头满冷的,你有带外套吗?” “没有,我放在医院。” “那就没办法了。” “你自己不也只穿一件单薄的衬衫?” “对不起,我自己也忘了。如果不小心感冒了,就麻烦你帮我向千织道歉了。”真理子鼓起腮帮子,淘气地吐了吐舌头,接着噗嗤笑了一声,牵住我的手说,“走吧!” “你说会冷,是要去中午野餐的地方吗?”我们走在静悄悄的走廊上。 “你虽然还满聪明的,但那里现在一定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算了,告诉你好了,我想去教堂。” “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现在很适合去那里,而且那里还有钢琴。” “可是我——” “总而言之,我们走吧!” 我们从玄关走出来,沿着建筑物外围来到后门。外面虽然没有照明设备,但从走廊窗户泻出的灯光将步道照得清晰可见。然而,即使没有走廊的光线,光靠星星的光芒应该也足以照亮脚下的路。我抬头望,从房间窗户看不到的圆月,如今正高挂夜空,比在都市看到的还要大上许多。真理子走在前面拉着我的手,或许是想珍惜剩下不多的时间,她的步伐异常快速。 正如我所想的,疗养中心的光线无法抵达教堂这里,但周遭并没想像中漆黑,当然,也有可能是眼睛已经习惯了黑暗。一看到教堂的入口,真理子随即放开我的手,急忙跑去打开门扉,然后转头面向我,以温柔的声音说“请进”。 教堂内比我想像中要明亮许多,从石墙上反射而出的月光令教堂内蒙上一层朦胧的蓝,只有长椅的影子是黑的。中央走道于黑影中浮现,走道尽头是自演奏会后一直没被归位的钢琴。或许是因为一下子发生太多事,没有人有心情将它搬回原处,可是,我却隐约觉得这一切都是刻意安排好的。 “晚上的教堂有一种很不一样的气氛。”我说。 “没错,总觉得非常安静。” “该怎么说?说是有点神秘,却又好像不太对。” 我们并排站在入口面对中央走道,背后的门扉大敞。 “我懂你的意思。”真理子缓缓走上中央走道,“如果白天的祈祷是对神的敬畏,并祈求祝福,那么夜晚的祈祷就是对死亡的恐惧。而如今弥漫在这里的,是一种拼命祈求救赎的心情,也是我这四天来的心情。”真理子转身,缓缓倒退地走着,朝我招招手,“我不是说我作了一个梦吗?” “嗯。”我也迈出步伐。 “在梦里,我就像现在这样站在这里,虽然是千织的外表,但千织身体里的人是我。我知道这很奇怪,也觉得很疑惑,却有一种很理所当然的感觉。”始终倒退走的真理子抵达钢琴边,她转头瞥了一眼,靠向钢琴继续说,“那是半夜。我坐在钢琴前,听众只有你。真是奇怪,我的钢琴程度顶多只能弹拜耳,而且也从来没在人前弹过钢琴,所以我觉得好紧张,还发现以前也有好几次这种经验——紧张得全身硬邦邦的,就像肾上腺素瓤升的那种感觉。你应该也有过无数次这种经验吧!” 我静静地摇摇头,不知道该做何反应。 “如月——”真理子的神情忽然变得无限哀伤,“我想向你与千织好好道谢后才走。因为有千织借我这些时间,而你也处处帮助我,所以我才能好好整理自己的情绪,真的很感谢你们。” “别这么说,我根本没帮上什么忙。” “没有这种事,不要否定你自己的价值。”真理子忽然以严肃的眼神直视我的双眼。“你这种行为已经变成一种习惯了。但是,我对自己的事也老是看不透澈,至今仍是如此,所以我也没资格说别人的不是。”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不过,还好来得及,我觉得这真是太好了。” 真理子喃喃地说完,突然抬起头,脸上浮现我至今为止所看过最明亮的笑容,她脸上真的有光芒闪烁,我想,那应该是眼里噙着的泪水反射了星光吧! “我可以抬头挺胸地去那里见爸妈了,而且我还要对他们说,谢谢你们生下我。”真理子的视线充满庄严,“所以我不再恐惧。” “你是说,你没有任何遗憾?”我有些迷惘,提出了心里的疑问。 “不全然是这样。”真理子稍微皱了皱眉头,“我想,世界上不会有毫无遗憾的人。这个世界还有很多事物令我眷恋,就连现在,我仍会觉得为什么我的身体必须死。而且我好不容易才能与你重逢,还与你聊了好多话,为什么现在就得结束一切?我的遗憾是说也说不完的,我还想看到餐桌上摆上一道甜虾料理,也想参加荻原与未来的婚礼,而且,说我没兴趣看着那个人的孩子长大,那是骗人的,我很希望能看到那个家庭如我所祈求地长久传承下去。所以我并不是完全没有遗憾,而且还多到数也数不清。但是——该怎么说——那些遗憾是可以割舍的,我只要有足以让我在爸妈面前挺胸自豪的东西就够了。” 她倏地垂下视线,随即又抬起脸。 “我的遗憾很多,其中最大的遗憾就是无法再听到你的琴声,无法再与你聊天。听起来很像是因为我前夫再娶,所以我才这么说,不过,虽然我曾对自己的心情迷惘过,但我还是要告诉你——我喜欢你。”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喜欢你在一旁守护千织,耐心陪她说话嬉闹的样子,而且,你给人的印象比起以往也好很多。当然,我对当时的你知道的也不多。” 真理子拉出钢琴椅,安静地坐下。 “好了,继续说我作的梦——你发现我紧张得手指无法动弹,于心不忍,于是走到钢琴旁边——来,过来这里。” 真理子打开琴盖,将双手放在琴键上,用眼神对我示意。我慢慢走近,就像从前教千织弹琴那样,站到坐在钢琴椅上的真理子旁边。 “就算这样,我还是无法弹琴,我的手指仍僵硬不已。不对,我本来就不会弹琴,手指当然就不会动了。但我仍感到无助不安,依恋不已地偷偷看你。然后,你就以一种很宁静、很悲伤的表情露出一个微笑,接着——亲吻我。”真理子看着我一脸的忐忑不安,笑了出来。 “然后呢?” “没有了,就这样。梦到这里就结束了。所以我才会想,如果我打扮得与梦里一样,或许梦境就会成真。”真理子恶作剧似地笑笑,抓起我的左手看了看手表,“离十二点只剩不到一个小时,但我已经觉得很满足了,这个身体也该还给千织了。” “你真的要走了?” “是啊!差不多了。因为魔法都是与午夜十二点的钟声一起消失的,不是吗?” 我们的视线再度相交。 “我们来接吻吧?”真理子点点头,“我想千织应该会允许吧!” 我弯腰配合真理子的高度。她轻轻地闭上双眼。这是千织的脸,我却愿意相信这是真理子,因为我只感受到她。在我碰触到她双唇的瞬间,我也闭上了眼睛。白皙的肌肤与粉色的双唇是最后出现在我视野的景象。我轻轻地将自己的双唇叠在那唇上。 ——接下来轮到你了。 我听到这句话。 我无法断定在那之后,我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事实大概就是那样吧——奇迹的终结。 双唇碰触的瞬间,一种仿佛沉落深渊似的不安贯穿全身。我发现周遭布满星辰,有种仿佛被放逐至宇宙的晕眩感,随后便失去了意识。 我听见有东西倒地的声音,张开了双眼,却发觉有双白皙的手摆在琴键上。是千织的双手,指甲变长了一点。我心想,这也难怪,自从意外发生后,我都还没帮她剪过指甲,不过,我居然还有心思想这些。就在这个时候,我发现自己坐在钢琴椅上,那么,刚才看到的那双手应该就是我的手。我不禁咽了一口唾液。 我在千织的身体里。 ——你不是会弹吗? 我听见一个声音,仿佛是真理子,又像是千织的声音。但也许两者皆不是,因为那个声音没有真正发出声响。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想看看四周,却无法转动脖子,只觉得肩膀上有一股强劲的力量,令眼前的纤细手腕轻轻打颤。 我坐在钢琴前,无法离开,而且还能感受到肩上的长发。 ——这是她最后一个愿望,也是你与那个小女孩的愿望。 我下意识地张开左手,将大拇指与小指各自放在升C记号的黑色琴键上。眼前的五根手指全都完整无缺。 ——弹吧! 我屏住呼吸,因为紧张与期待而感到异常兴奋。 我能弹吗?要让我弹? 但是,在我眼前有一双手,双手之下是一直在等我、颜色鲜明的黑与白。这种自我质疑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没错,你只要弹下去就好了。 我闭上眼睛,然后缓缓睁开。我准备好了,随时都能开始,任何时候都可以。这八年来,我一直在等这个时候。 我没有丝毫迷惘与讶异。只是静静地将力量注入手指。 低音和弦与三连音的琶音。音符静静滑出。夜晚的奏鸣曲——这是作曲者活跃的时代对此曲的称呼,而《月光》则是日后某个诗人用以形容此曲的别名。 第一乐章,持续的慢板。 乐曲静静地盈满深夜的教堂。音符在石壁上弹跳回响,轻轻地包围了我。 音符随和弦愈降愈低,仿佛哀伤不已。掌握最低音的左手小指已经准备好敲下琴键,无名指轻巧地取代它的位置,这期间右手内侧的三根手指不断地弹奏琶音,无名指与小指则自第五小节起敲出了主旋律。我调整自己的心绪,尽可能地向外侧张开双掌,不让音符有任何偏差迟滞。 我还记得,深刻地记得—— 我不需要乐谱。记忆中的三个乐章全都苏醒了,我已为接下来的音符做好万全准备,不会因为过早敲下琴键而打乱节奏,我只是很有秩序地依次回想起下一个音符、再下一个音符。手指的配置、力道加减、持续音、速度、断音等等,几乎全都有意识地,不,应该说在被意识到属于记忆之前,就已成为音符流泻而出。 我的手指丝毫没有停滞地敲动琴键,在室内回响并传入耳际的演奏无疑是我的杰作。 ——看吧!你可以弹,不是吗?尽情地弹奏吧!为了她,也为了你们自己。 这是真的!我真的可以—— ——什么都不要想,只要想着手指的动作。专注在你眼前,只有现在属于你的那双手。 我微微地点头。 与开始一样,第一乐章的结尾也以缓板结束。接着,音阶改变,开始了同样基音的三拍长调音阶。 第二乐章,稍快板。 虽然是以弱起为特征的节奏,却是予人轻快印象的曲子。这个乐章的音节不多,因此心境上也觉得充裕了一些。确认手指跳动的片刻,我提出了疑问。 真理子,是你吗?关于这件事,你知道些什么吗? ——这件事吗?不,我不知道,我只是很想再听到你的演奏。但是被你这么一问,我发觉我有点明白了。 如果我在这里,那你在哪里? ——我在这里,还在这里面。我正在仔细聆听,所以你不要再胡思乱想了。 ——集中精神。 可是—— 两分多钟的乐章很快就结束了。我停下稍微喘了口气,下一个乐章是个挑战,虽然记起了乐曲,却没多大自信能完美诠释。但是,能再次弹琴的喜悦仍不断滋长。我轻轻闭上眼睛,再度敲下琴键。 第三乐章,急速的快板。 十六分音符仿佛飞溅而出的激流,在一开始便蓦然奔出。这是第一主题,每个小节里都挟带强劲的断音为和音,左于不断敲击出短音。那些音程也在每个小节幻化成缤纷撩乱的音符。 第二主题出现后,十六分音符移至左手弹奏。两个音或三个音仿佛波浪般反复出现,形成如歌咏般涓细的旋律。 然后,右手在高音来回,展开了以八分音符刻划的第三主题。气势磅砖的断音不留任何喘息的余暇,手指的弹奏更为迅速有力。 此时,我才察觉指尖传来的触感与自己记忆中的感觉有微妙的不同,虽然稍短,却全都充满劲道,敲击琴键时不但流畅自然,就连颤音也能迅速掌握。 舒畅的心情凌驾于微妙的违和感,完全没留意到造成差异的原因为何。我只是专注地将自己寄托于手中流泻的音符所形成的激流之中。乐曲由我的指尖飞溅而出,并朝我袭卷而来。 三个主题连续呈现后,乐曲再度回到第一主题。那时我已忘情地难以意识到自己正在弹奏,仿佛被音乐卷入了激流之中,不过,我还能稍微感受到自己正处于来势汹汹的雷雨之中。 敲击、敲击。这是来自雨声,或是来自我的指尖?我的意识早已无法以言语表达。奔泻的乐音激烈得盖过了我的意识,我的心寄托在音乐之中,音乐包围了我所有的思绪,两者的界线早已被摧毁。 然后,我感觉到了。 ——不安。肉体脱槛而出的不安。 “有时候身体就连自己的意志都能轻易背叛。” ——他想表达的就在这里面。 人的听觉偶尔会造反,仿佛在预告总有一天会失去它。堪称是我们音乐人生命的听觉,是否总有一天会再也听不见声音?他的不安、恐惧、还有绝望,就是潜藏在短调旋律中的真相。 被夺走的手指、被夺走的言语、被夺走的存在,这句话在各处产生了回响。 绝望在化成愤怒的同时,也变成了祈求。处于对立极端的两者之间其实以某个共通点相互连结,是一种只能以激烈来形容的性质。 以与生气、愤怒共有的激烈来祈求救赎。 人为何活着?是神让人类活着的吗?为何祂会选择这个肉体?为何祂会选择这个存在?为何要将他这个灵魂放到这个身体里?为何让他背负这个命运?为何要坚持夺走曾经给予的东西? 无法如愿的祈求让愤怒更加高涨,从心底涌起、喷出、形成涡流,并从混沌中产生力量,这种强烈的情感或许能以斗志来比拟。 ——没错,那的确是名符其实的斗志。 有限的生命打从一开始就是极为不合理的。为何开始是为了结束而存在?从开始到结束的这段期间应该要做些什么?在自己相信的力量或许将被夺走而产生的不安中,他应该要做些什么?他在质疑的同时,也住努力奋战。他的斗志就是他的生命力。 我在这时才第一次体会到,贯穿整首曲子的正是这个生命力。 这些意念在我全身上下流窜,从体内涌起,自指尖溢出,再从耳中灌入,然后自全身喷发。 他在某处颔首,那头蓬发与严肃的表情仿佛似曾相识。 反复记号结束后,第二主题的旋律移至左手,乐曲已准备走向终局。 我感到恍惚,手指眼花撩乱地不停游走,我发觉我与自身的间隔已渐渐模糊。 真理子在。千织在。父亲与母亲也在。 不只有他们,还有老师夫妻、未来、教授、藤本、仓野医师、荻原——会与我产生关联的人全都在场。我发觉自己在搜集他们残留下来的渣滓,然后又自觉,原来那些渣滓就是我自己。 我再次将旋律交给左手主导。已经快到尾声了。右手的和弦仿佛与左手对应似地,也带出了相同旋律,接着奔流的音符化成了最后的波浪。 音符在琴键的两端来回狂奔,三连音、六连音、五连音。仿佛要破坏旋律与节奏似的汹涌波涛在长长的颤音中迎接最高潮,然后化成细长瀑布一口气直泻而下。 静寂的全音符。 然后,主旋律如余韵似地再度苏醒。从左右手流泻而出、装饰结尾的十六分音符形成漩涡,而断音的主和音升高,再升高。 最后的钟声响起,然后结束。 ——所有的愿望都实现了。 谢谢你。真是太好了,能在最后听到你的演奏。 真理子,你在哪里? 然而,与接吻时相同的晕眩感再度迅速地袭向我。 我该走了,虽然有点早,不过已经很够了,我非常满足了。 真理子! 听我说,虽然所有思绪都会随我一起消逝,但只有一个东西会留下——留给千织。 真理子—— 如月,我很高兴能再见到你,谢谢你愿意来这里。 我不断地叫唤真理子,逐渐远去的意识却令我无力再开口多说什么。 光芒在我四周旋转。 再见。 第九节 约莫同一个瞬间,所有连结真理子身体的维生仪器的讯号,就在未来与仓野医师的眼前变成了一直线。 同一时间,我还听到一句话。 ——我回来了。 之后我便失去了意识。 第十节 直到头部传来的隐隐疼痛将我唤醒前,我一直都处于昏迷中,我伸手摸了摸,头上肿了一个包。我不记得自己曾撞到什么东西,但如果我是弯身与女孩接吻时昏倒,那这里应该就是我撞到头的地方。 没错,我的确是倒卧在地上。四周有点暗,却隐隐有些亮光。我看了看手表,已经快四点,看来我昏倒有一段时间了,而且又以扭曲、不自然的姿势趴卧在地,背部此时才会传来一阵阵的疼痛,仿佛在提醒我昏倒的事实。我眯起眼,甩甩头,有点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事。不过映入眼帘的石壁让我知道自己现在是在教堂里,接着才想起我与真理子来这里,以及接下来发生的所有事。我慌张地张望四周,无法确认这些到底是梦境或现实。 女孩趴在琴键上,似乎一动也不动地趴在那里好久好久了,就连被女孩身体压住的琴键残响也早已消逝。一瞬间,我以为她已经死了。我奔近抓住她的肩膀,掌心却传来一阵温热。我扶正她的身体时,钢琴发出了不协调的声音。 “真理子!” 因为这句呼唤,我突然确切感受到她的死亡。最后听到的那句话在脑里苏醒,但我仍无法确定怀里的人究竟是真理子或千织。我不知道该喊哪个名字,只能摇醒她。她的双颊晕染了不可思议的酡红。 在我怀里的女孩缓缓睁开眼睛。 “——爸、爸?”她以不可思议的眼神深深地看着我。 “千织?是你吗?” 女孩睁大眼睛,皱起脸开始哭泣,她嚎啕大哭,哭到喘不过气时又变成抽噎,一再反复。 “都是千织害的!千织害的!”夹杂了哭声,她断断续续地不停嘶喊,“千织,不会保护,自己。爸爸,手指头,不见了。姐姐死掉了。” 千织站起来,扑进我怀里。我紧紧地抱住她,这才知道原来千织明白所有的一切。 “姐姐死掉了!”千织哭得更大声。 我心痛得无法言语,只能不停抚摸她的头发与肩膀。 “都是千织害的!千织害的!” 我轻轻拉开不停重复这句话的千织,弯下腰帮她擦去眼泪。 “千织,你不必怪自己,知道吗?” 千织歪歪头,然后又静静地点了点头。 “我与真理子一样,一点也不后悔保护你,而且很自豪能办到这种事。所以你别再哭了——你听得懂吗?” 千织的头这回是往左右转动,而且动作更大、更激烈。我再度抱住千织,轻抚她的头,却因为她激烈的动作而将她的头发弄得乱七八糟。我忽然想起头发披在肩上的感觉——那究竟是不是梦?但这个疑问却无法问出口,最后,我再次看着她的脸,开口: “欢迎回来。” “回来了。”千织的表情慢慢变成笑容。 这的确是千织,也就是说,真理子已经不在了。一瞬间,我痛苦地意识到这个事实,仰头闭上眼睛,然而,溢出的泪水仍沿着温热的脸颊流了下来,过了约一分钟,我才以双手掩住脸,拭去泪水。睁开眼睛后,发现有一对很担心的双眸正直直地注视我。 千织似乎想问些什么,但最后还是没开口。我思索了一下,开口问她。 “你在这段期间去哪里了?” “不知道。很远很远的地方。”她偏过头,一脸认真地看我,“可是,有好多好多,星星。千织睡觉时,每次都会去,那边。可是,一点点,不一样。” “不一样?” “嗯。星星,天空,全部。千织的星星,一点点暗暗。在这边——”千织在自己头顶的左前方一直用手指画圈圈,“这边一直都暗暗的。但是,不一样了。” 我忽然发觉,这虽然很明显是千织的说话方式,但我第一次听到她用许多单字来描述事情。会不会是真理子仍在千织身体里帮她?不,不对,一定是她在模仿千织的说话方式! “千织?” “啊?” 我脸上此时肯定浮现了极为惊讶的表情。千织见状反问:“干什么?”看到她这个反应,我忽然感到安心,这是我已经看惯的表情,而且是这四天中,真理子不会出现过的表情。 “没事。” 我又抱住千织,将她的头发搔得乱七八糟。她哈哈大笑,拼命转头躲开我的手。 “你记不记得?” “什么?” “所有的事情。”看到千织抱起胳膊、努起嘴巴的表情,我不禁苦笑,“你知不知道自己睡了好久好久?但是你现在醒了,爸爸也放心了。” 千织对我的话仿佛毫无所觉,“喔”了一声后,用很奇怪的表情将视线移至自己胸前,一发觉衣襟敞开,立刻慌忙地扣好扣子,然后又努起了嘴巴。 “不记得,我不知道。但是。”千织川食指抵住太阳穴附近,“千织,喜欢爸爸。可是——一点点,怪怪。不一样。” 千织凝视我的双眼,我却发觉她刚刚的举动有些不太对劲,感到不可思议地回望她,千织的脸颊立刻泛起红晕,垂下头。 “我不知道。是我不知道的感觉。” ——那大概是真理子留给千织的东西吧! 我苦笑地甩甩头,轻轻地握住千织的手,一时之间却不知该说什么。如果在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后,这个感觉还是不变,而且真的成为你自己的想法——我或许是想这么对她说的,但最后还是没说出来。不过,我想也没有这个必要,因为从我握住千织的手的那一刻,我就已经将这个想法传递给她了。 “嗯。”千织点点头说,“千织,弹钢琴。爸爸教我。千织要变厉害,很厉害很厉害。然后代替,爸爸的手。” 我站起来抚摸她的头,觉得非常欣慰。 “千织,听我说,你不用这么做,从今天开始,你只要为自己开心地弹琴就好了。” 抬头看我的脸孔充满不可思议,或许应该说看起来很不安吧! “爸爸,已经,不要千织了?” “小傻瓜,哪有这种事?” “在一起?” “是啊!一直在一起。我们还要去很多地方,让大家听你弹钢琴。” “嗯,好!” 不安的表情消失,千织又恢复一脸笑容。 “对了,我找个时候带你去探望老师。”我忽然想起这件事,顺口说出。 “老师?” “对啊!是老师。老师会是最高兴听见你会弹钢琴的人。你不记得了吗?就是在维也纳很照顾我的那个爷爷。” “啊!”千织稍微思忖了一下,“那个人,与真理子姐姐,说一样的话。” “什么?”这次换我问她了,“一样的话是什么意思?” “那个,就是上天,帮助,自己帮助的那句话。”千织露出一脸为难的表情说。 她这么一说,我才想起真理子在我们抵达的第一晚的确曾说过这句话,并蓦然想起,当初老师说服我与千织一起回日本时,曾说过的一句谚语也是这个意思,但是当时老师绝对是用德语说的。 “可是千织,这两个不是不同语言吗?”我不禁大为吃惊。 “听起来,大概不一样。但是说的、意思?意思,一样。”千织微笑点点头。 我苦笑,重重地叹了口气,最后变成哈哈大笑:心想,你的话果然很难懂,但也无所谓厂。 千织看着大笑的我,脸上的笑意又加深了一层。朝阳似乎已经升起,四周已经愈来愈亮了。 “千织,我希望你能弹一首曲子,替我弹给真理子——弹给姐姐听。” 千织点点头,坐到钢琴前,将手摆在琴键上,左手中指放在E调的白键上。 “你知道是哪一首?” “嗯,我也,想弹——跟小狗,同一个人的。” “没错,就是萧邦。” 千织又点点头,一个深呼吸后,双手开始轻轻地弹奏了起来。E大调的练习曲,轻柔的和弦由她的指尖流泻。 —— 我拼命地祈祷,真心希望这首曲子能传到真理子那里。 没多久,清晨第一道光线从彩色镶嵌玻璃照了进来。沉稳宁静的曙光将圣母与圣子映照成色彩鲜艳的影子。两个影子合成一个,从我们身上开始,沿着中央走道,长长地延伸至教堂入口。 第一节 梅雨季过后,我们两人又开车出门了。千织瞪大眼睛看向行李厢里的大行李问:“这次要去哪里?”我只说:“是很远很远的地方。”其实我已经将目的地告诉她好多次了,但她似乎没多大兴趣,每每睡了一觉后便忘得一干二净。 送我们出门的母亲叨念着,没忘记东西吧、到了之后一定要打电话回来等等。大概是很在意那件意外后,有整整三天我都没打电话回家吧!我很想对她说,真的那么担心,怎么不留一下对方的联络方式。但她似乎从没打算将精神花在这上面,现在她满脑子肯定只有八月公演的事。我叮咛她自己在家也要小心,便发动车子启程。后照镜映出了母亲挥手的身影,坐在助手席的千织直到转弯前也一直都朝后面挥手。 清晨的阳光令人神清气爽,时序已进入夏天,即便是悠闲快意的住宅区,也渐渐充满了暑气腾腾的模样。 “昨晚睡得好不好?”我问。 “不太好。” “等一下就会开始塞车了,想睡就睡吧!” 千织的回答却像忍住呵欠似的模糊声音。 一路上,千织只是一语不发地转头张望四周景色,一开上高速公路后,如我所料,她立刻垂下头,发出规律的呼吸声。除了被几辆卡车追过去之外,高速公路上几乎没有其他车辆。卡车上印了业者的名字或卖蔬果、鱼货之类的商家名称,迅速地从我们左右呼啸而过,我不经意地想,在他们的目的地等待的,会是什么人? 我思忖,其实就算过了中午才抵达也没关系,原本以为会塞车才提早出发,但是看现在这情形,我们似乎太早出门了,但总比迟到好。太早到的话就在那附近找个地方消磨时间就好了,一打定主意,便多踩了些油门往前奔驰。 第二节 后来我们在疗养中心又多待了五天,因为要参加真理子的葬礼。 深夜里,仓野医师与未来确认真理子已过世后,先通知了藤本先生与后藤先生,与他们商量后决定翌晨再告诉其他人。未来后来还说,真理子那时的表情就像作了一个美梦似的。 守灵夜与葬礼全由疗养中心一手包办,疗养中心的人当然不必说了,连医院的相关人员、有生意往来的业者们,也都前往祭吊,每个人都为她感到惋惜与难过。出棺之前,我将真理子交给我的日记放入棺木中,棺木里的真理子被花朵包围起来,苍白的脸庞看起来的确仿佛睡着似的。丧礼后,我才从藤本先生那里得知,真理子前夫的父母也有来参加她的丧礼。 守灵夜与葬礼这两天都是晴空万里,我那时才感受到,原来五月的天空是如此辽阔。 千织牵着我的手,默默目送她的离去。死亡、葬礼、周遭的哀伤,在在令人深刻感受到一种悲凉的气氛,看着千织哀伤的侧脸,我确信她一定明白眼前这些事的意义。 第三节 葬礼翌日,我找了时间与藤本先生聊聊。那时我才知道,那个晚上,《月光》的确曾被弹奏出来。 “大家去看真理子的那个晚上,你们洗完澡后,是不是在半夜去了教堂?”说了些追悼真理子的话后,藤本先生忽然问。 他说自己因为睡不着,于是起来工作,却总是心神不定,便打开窗户吹吹夜风,看看能否转换心情。大概到了十一点半左右,从窗子吹进来的冷风让他打了个冷颤,正打算将窗子关上时,却忽然听见微弱的钢琴声乘风传入耳中。 “当时我以为有人在放音乐,但是大家都很早睡,除了我以外,我想不出还会有谁在这个时间听音乐,所以觉得非常奇怪。” 于是他就一直站在窗边倾听外面传来的钢琴声,虽然夜风使声音断断续续的,但仍听得出是《月光》。他虽然对琴声的来源感到疑惑,却还是听到曲子结束。最后还喃喃地说,他听完后,心中不知为何涌出一股不安。 “琴声结束后,不到三十分钟,仓野医师就打电话来了。”藤本先生转转脖子,低声补充。 他一说完便沉默了下来。我忽然有一股冲动想说出那晚发生的事,最后仍压下想说的欲望,简单表示那天晚上我与千织的确是在教堂,因此他便认定那一晚弹琴的人就是千织。 “还有一件事。”藤本先生替我倒了杯茶,换了个话题,“发生意外时,我的话刚好说了一半,你还记得吗?” “不,不记得了。”我摇摇头。意外发生时,我确实正与他谈话,但那时与真理子在外面的千织,如今则是坐在我身边乖巧地喝茶。 “我那时正在问你有关‘楠本’这个姓氏的事,不是吗?” 他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我们当时的确就是在谈这个话题,但我仍有些困惑不解,总觉得这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反倒是千织,她似乎知道我们正在谈论她的事,抬眼注视藤本先生,于是他回她一个笑容。 “其实这个设施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经开始计划了,但是当时因为资金筹措发生问题,而令兴建计划暂时停摆。那时的发起人中,有一对姓楠本的夫妻。” 这回换我抬起了头,但藤本先生对我摇摇手,要我先听他说完。 “遗憾的是,我是在这个计划重新展开时才加入的,所以并没有见过他们。我曾问过一些朋友,但得到的消息并不完整,所以没有立刻联想到或许与千织有关,不过我觉得还是告诉你一声比较好。”语毕,他站起来走到窗边,背窗面向我们,静静地展开一个微笑。 千织也回以同样的笑容。 第四节 道路顺畅无比。开了一会儿后,周遭景色渐渐被绿意占去大半,阳光也逐渐增强,从前方直射而来,偶尔还会有前方来车反射而出的刺眼光线。车内温度有些上扬,我将车窗稍微拉下,风声因而变大许多,此时,助手席的千织唔了几声,仍不受影响地继续睡。 有关医院与疗养中心最初的发起人究竟是不是千织的双亲,我就算想确认也无从着手,所以至今我都没打算深究这些经过。他们或许是担心千织的未来,又或想帮助遭遇同样困境的家庭,所以才会提出这项计划,而在计划被迫中断后,他们或许仍确信终有一天能实现梦想,所以仍不断筹措资金,相反地,也有可能因为计划受挫而自暴自弃,过着愤世嫉俗的生活。 然而,如今这些事已无法查证,我也无法得知千织双亲真正的想法,因为他们与父亲一样,都在同一个地方,真理子也是。总有一天,或许我也会到同样的地方与他们相会,那时再向他们问清楚就好了。在那之前,就用自己不怎么样的想像力来补足吧!我曾为了千织而想去了解这些事,但现在似乎没什么必要了。 不过,我时常会想,如果那里真是千织父母遗留下来的东西,或许我们就是在冥冥中被引导而去的。而且,我这种心态也随千织愈来愈显著的改变而更加明确。 第五节 葬礼结束前的那段时间,千织很少开口说话,在回家的路上,她的话却多了起来。但她并不是表达自己的想法,而是不断要求我回答她提出的种种疑问,听到我说出她不懂的字汇时,还会提出来发问,换句话说,她似乎正贪婪地想努力增加脑中的词汇。 千织为什么睡觉?因为你发生意外了。意外?对,直升机坠落的意外。坠落,直升机,直升机是什么?就是有螺旋桨、会在空中飞的东西,与飞机不一样,就是那个掉下来的东西。喔!掉下来的东西,那螺旋桨是什么——我们就像这样一问一答,真的很像疲劳轰炸,但我仍耐心地一一回答她。 千织提出的问题愈多,就愈能看出她的改变,但最令我惊讶,也最显著的改变是她的语言能力,她现在已经很少说错字了,没听过的单字,只要我说过一次,她立刻就能正确地说出来,不像以往会一直反复念个不停。 回到家后,千织很努力地将我们在疗养中心发生的事钜细靡遗地向母亲报告。不用说,她当然也很惊讶,只是愣愣地听千织叙述经过,同时又自问自答地确认自己说出的词汇。偶尔母亲会以惊愕的表情偷觑我时,我也只能回她一个苦笑。 千织说,她在意外发生后便一直沉睡不醒,但她并没有说到在教堂感受到真理子的过世,也没提到她为真理子弹奏萧邦的事。 关于真理子在自己身体里这件事,千织到底理解了多少?她对这期间发生的事有记忆吗——这些答案,我至今仍不清楚。 ——千织的转变不只有这些。 她变得能记住作曲者的名字,并主动要我教她读乐谱,而母亲对她这些转变感到欣喜若狂。我们从最基础的东西一一教起,以千织的状况来说,她只要读一遍自己拿手曲子的乐谱就好了,因为有这个优势,所以她理解得非常快速。 又过了一些日子,母亲在练习时,竟开始让千织替自己伴奏。自从千织的语汇增加后,她们两人明显地愈来愈亲密了。 另一方面——这么说是有点奇怪——千织偶尔会弹错音。每当弹错时,她都会发出“啧”的一声。母亲认为这是因为我有这个坏习惯,所以千织才跟着学会的,但我很清楚自己并没有这种习惯,可是我并没有将自己猜测的理由告诉母亲。 第六节 我将车子驶入宽广的停车场,就近找个停车位将车子停进去。 我叫醒千织,她还是一脸想睡的表情。我拿出一大一小的两个行李袋,小的放了千织的换洗衣物与盥洗用品,千织伸手接过。自己的东西自己拿——这是她最近才开始的原则。 我再次确认行李厢内没有忘记拿的东西,车子里的打火机有拿出来,最后当然又确认一次车子有没有锁好,因为我的爱车Golf要在这里等十天。 “好了,咱们走吧!” “嗯。” “饿不饿?” “有一点点,可是刚睡醒,有点搞不清楚。” “那我们先去寄放行李,再找个地方坐一下,我想喝咖啡。” “嗯,赞成。” 千织说完,将行李换另一只手提,空下来的手则伸过来握住我的手。 第七节 那个晚上,疗养中心里,除了藤本先生的房间外,还有另一间房间也打开了窗子,但是房间里的人有没有听见窗外传来的琴声就不得而知了。 与昨天一样,荻原照例帮仓野夫人打开窗户通风,但因为从傍晚起就忙得团团转,直到隔天中午才想起来忘记去关窗户了。而那时仓野医师整天都在医院里,未来中午与我们在一起,另一位护士去帮仓野夫人做例行检查时,却没发现窗户打开,于是那扇窗户便一直开着,直到早上。 后来发现窗户没关的人是早上偕同医师去探忘仓野夫人的未来——因为室内很冷,未来看向四周才惊觉窗帘正随风飘动。她赶紧关上窗,仓野医师则急忙帮妻子测量体温。 就在那时,仓野夫人的头缓缓地转动,几乎在同时,她也静静地睁开眼睛。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的未来在一边注视医师夫妇——仓野夫人张嘴,似乎想对身边的丈夫说些什么,虽然没有发出声音,但嘴型很明显地就是“老公”两字。 绝对是这句话——告诉我这件事的未来用力地一再重复对我说。 第八节 “吃蛋包饭好吗?” “当然好。” 位在建筑物角落的咖啡厅像个突出的露台,我从上向下俯视,来来往往的人群缩至不大不小的怪异尺寸,几乎与人数相仿的旅行箱则竞相争艳,展露缤纷色彩——这里始终这么热闹,睽违八年的国际机场即使在平日仍人潮汹涌。 看完菜单,我决定点个三明治与咖啡的套餐,并扬手唤来服务生。店里播放的应该是西洋摇滚乐,似乎是我当学生时会流行一时的歌曲。虽然不知道每首歌的歌名,却都曾经听过。 餐点送上后,我们一起开动。千织现在已经不会将蕃茄酱弄得满脸了,而且拿汤匙舀着吃的动作也很正确。 “好吃吗?” “嗯。不会太甜,刚刚好。” 听到她这么说,我不禁苦笑地想,这小鬼说话何时变得这么践? “什么?”千织察觉我的苦笑,嘟起嘴生气地说。 “没事。”说完,我将火鸡肉三明治送入嘴里。 第九节 上个礼拜,未来寄了一封署名给我与千织的信。 开头先是简短的问候,接着便写到她自九月起将成为疗养中心的正式职员,而且已经与荻原订婚,将在明年举行婚礼,希望我们能在她的婚宴上弹钢琴,最后还追加了一句——很抱歉,可能无法支付太多谢礼。 我在昨天回了一张明信片给她,告诉她,我们很乐意在婚宴上演奏,并表示我与千织暂时要出门远行,短时间内不会在日本。我想,未来大概早就料到这件事了,不知道她收到明信片时会出现什么表情?一想到这件事,不可思议地,心情不知不觉变得很愉快。 另外,未来的信里的最后是这么写的。 我认为,那一天我们真的是与在千织身体里的真理子姐度过了一段美好时光。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却愈来愈无法相信这是真的。不,我相信这是真的,只是因为没有合理解释而感到不安。但这绝对是确确实实发生过的事实,没错吧? 我没对仓野医师提过这件事,因为我觉得说出来却不被相信的感受很无奈。你应该也与我一样,也想得到合理的解释吧? 不过,我最近突然开始这么想——这件事究竟是不是事实,其实只有我们自己能判断。我们出生在这个世界,自己渐渐成长茁壮,然后认识了自己与周遭人们的关系。从这一点出发,我不禁会想,学校教科书到底都教了我们什么?就连思考社会性常识这种抽象的东西,我们若想知道它们究竟是不是事实,究竟正确与否,其实都是由自己的大脑来下判断。因此,我觉得思考、判断这种事,其实是属于非常个人的领域。 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将想说的话完整地表达出来,回头看那些刚才写下的话:哭然觉得我好像说了一些很自以为是的话。 当然,思考方式也有严谨的原则,但在这之外,也有谁都无法断言的事情,就算不去否定也无所谓吧!只要不对周遭的人造成麻烦,自己要怎么认为都没关系,我这么说应该没错吧! 所以,就像我说的,我已经不打算追究这件事的其实与否,也不求得到合理解释,但我诚心地相信,这一定是某个未知的力量给予真理子姐的奇迹。 只有一件事——我一想到千织对这件事究竟理解多少,就觉得非常不可思议。如果她回想起任何事情,而且也愿意说,请你一定要问问她。 最后请你多保重身体。希望很快能与你们见面。 第十节 我大概能理解未来想说的事。 如果“心可以脱离身体独自存在”这个前提不成立,那么发生在真理子、千织与我三人之间的事便无法得到解释。虽然未来不知道最后在教堂发生的事,但这并不会对我们的情况造成决定性的差异。 但是愈是认同这个前提,心中某处却愈觉得有种沉闷的抗拒感。我一再思索,发觉这种感觉来自对自身行为——从自己身上验证心的存在——的矛盾心情。这感觉就像神话中一只吞食自己的蛇。 结论是,我们都无法逃离自己,更深入地说,我们根本无法确切地了解我们自身。 我产生悲伤、快乐之类的情绪,还有思考时,我的大脑正在进行某种活动,并经由被离子化的物质运送至各处。这些电荷一移动,连带地会影响到周遭磁场,形成脑波,或以其他方式捕捉到的东西。也就是说,大脑反射出的东西绝非情绪或思考本身。的确,总有一天,我们或许能掌握到这些东西的真相,但是,就算假设心的主体就是大脑,至少,我们现在也很难说自己真的充分了解在大脑里蠢蠢欲动的东西是什么。 如果可以站在大脑中心看向四周,那个景象或许就像覆满流星的夜空。但是,如果我真的能站在那里,我恐怕也已变成某种东西,而非现在的我的样子了。 即使如此,我仍以自己的方式继续活着,继续存在,完全不想否定、也无条件地全盘接受这件事,而且它大概也希望能用同样的方法使我理解吧! 正当我想得正入神时,突然发觉千织站到了我面前。 “怎么了?” “我要去厕所。你在这里等我。” “一个人没问题吧?” “没问题。可是你不能乱跑,不然我就得到处找你了。” 千织有些羞赧地笑笑。这是她这两个月来出现的另一种新表情。 我注视她走向出口的背影,点起烟,吸了一口,思绪再度回到刚才想到一半的事。 千织的脑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的转变,可以说是名符其实的成长吗?就算到了最后,我仍是什么都不明白。只有一件事是确定的,在千织不再需要我与母亲、能独立自主前,我决定一直守在她身边。 忽然,在店里流泻、嗓音沙哑的男歌手吟唱的某段歌词跃入我的脑海—— 在灵魂与这柔软机械之间的某处,我再度发现了自我。 因为有肉体,所以我们能确实地活在世上,但活着的毕竟是我自己,而且为了往活着的事实迈进,我必须尽可能地伸长双手。这个男歌手还不断反复嘶喊一句话,听起来不太像英文。 我们是活着的,但是,让我们活着的是谁?我放任这个无解的问题在心中浮沉,仔细聆听那句歌词。 Kyrie Eleison—— 不可思议地,我觉得这句话听起来仿佛在对谁大声呼喊似的。 第十一节 我牵着如厕回来的千织走出咖啡厅,加入了咖啡厅下方那群熙攘人潮。电子告示板上出现我们要搭的德国汉莎航空班机误点的讯息,而且登机手续也还没开始受理。 正在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时,一个用明亮的蓝色文字写成的招牌突然映入眼帘。 我带着千织走向这块招牌底下的柜台,一位与未来差不多年纪的女子用业务笑容迎接我们。 “你好。有需要为你服务的地方吗?” “我们要在维也纳停留十天左右,我想替这孩子与自己买份保险。” “欧洲十天吗?请稍等一下。”她熟练地敲打面前的键盘,将电脑荧幕转向我,“这里有六种型态的保险,请你参考一下。” 我其实不太清楚详细的内容,看了看千织,最后决定选择从上面数下来的第二种保险。 “麻烦你在这里填写个人资料。” 对方递给我一份文件,在等我填写资料的空档,目光停在我压住文件的左手——我没有戴上手套——一发现我察觉她的视线,随即尴尬地移开目光。 “这个是以前被手枪打断的,真正的手枪。”我轻轻地抬起左手说。 “被打断……”对方惊愕地睁大眼,无法接腔。 “谁也不知道在国外会过上什么事,所以才想买个保险。”我露出不自然的笑容,将填妥的文件交给她,“这样就行了吗?” “是的,这样就可以了。”她也是一脸尴尬的笑容,迅速浏览完文件,确认内容后说。 我付了钱,从她手中接过两人份的小册子。 “收据会邮寄到你填写的通讯地址。”她紧张地吸了一口气说,“希望你这次一路平安。” “谢谢你。” “祝你一路顺风,希望你有个愉快的旅行。” 我点点头,转身离开。千织以很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看我,又转头看看她,慌忙追上来牵我的手。 “要去哪里?维也纳在哪里?” “我们要搭飞机去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城市,你不想去吗?” “想去。”千织摇头说,“只要是跟爸爸一起,千织哪里都会去,而且还要弹琴。” “是啊!我们去弹给老师听,老师一定会吓一大跳的。” “好!”站在我身边的千织大大地点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