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霜河白(下)》 第一章 他日他乡是他人 淳于深意有一个文雅而极富意味的名字,只是这会儿她做着的事却是极不文雅的:手中提着一根烧火棍正满府满院的找着她的大哥——淳于深秀! 刚才厨房偷吃时,眼见着最后一只卤味鸡爪就要到口了,不想背后伸出一只黑手在她毫无防范之下一掌把她推进了灶里,等她爬出来,鸡爪已无影无踪了。整个淳于府会这样、敢这样推她的除她大哥淳于深秀那死小子外决无第二人! 该死的可恶的家伙,从小到大什么都跟她争跟她抢,全无一点做兄长的胸襟与气度! 她翻遍了淳于府的前前后后,也没见她大哥的影子,正气恼着,忽然听到树荫后边传来轻巧的脚步声,她顿时身一转,脚下一跳,一棍挟势带风当头打下,嘴里喝叱着:“看你这龟孙子往哪里藏!” 她与大哥武功不相伯仲,她很相信,她这一棍定能打得大哥哭爹喊娘! 谁知,那烧火棍被人一手稳稳接住,那人再巧力一牵,烧火棍便到了他手中。 淳于深意惊奇过甚之下只能呆呆的看着那个人。 那时是三月,阳光正好,金灿灿的洒在那人身上,光华炫美得如同日神孕育出的日之子,耀不可视。 “你这招力道虽强却毫无技巧,只能算莽招。”那人轻描淡写的道。 那一句平淡无奇的话,却似乎是淳于深意传奇一生的起始,许多年过去,当她回想起庆云二十二年的那些人和事时,总是先忆起这一个人。 看着那人第一眼时,她脑中便想起她爹常常挂在口边的一句话“朗朗如日月之入怀”。她爹非常希望她的大哥能成为那样的人,只可惜她大哥一生都没有成为那样的人,而在庆云二十二年,在她十九岁时,她见到了那样的一个人,容俊、神清、气朗,如日月行于玉山上。 “姑娘这招若以长棍使出,则威力要添三倍。”在淳于深意发呆的那刻,那人又再道。 淳于深意一听这话顿知是碰到了高手,不由得盯住面前那个年青的陌生男子,道:“那我换了长棍我们来比划一下。” “姑娘换了长棍也接不过在下五招。”那样自信得有些嚣张的话在那人淡淡一笑里便化作了三月的清风。 淳于深意若就此罢休那她也就不是那个令得丹城许多人头痛的淳于深意了。“不比划下怎么知道!”她话一吐已一拳击向那人左肩。 那人却是不躲不退,淳于深意见之不由懊悔刚才出拳时该出全力,眼这等人不用讲客气的,只是拳才触及那人衣边便似打在油面上,溜溜的滑了个空。 “放肆!深意不得无礼!” 一声厉喝猛地传来,淳于深意本来一拳落空身子亦顺着力道前倾,被这突然一喝惊得抖了抖,脚下没站稳,眼见着便要摔在那人身上了,那人却是从容而迅速的一侧身,淳于深意便扑了个空,暗想今天是要摔个狗吃屎了,耳边却听得轻轻一声“小心”,肩上似乎被什么一搭,前倾的力道顿卸了个干净,再回神时,眼前之人已换成了她那吹胡子瞪眼睛的爹。 “我前生作什么孽,生了你们这两个孽子孽女!”淳于文渊看着女儿痛心疾首。 “爹,你是生不出我们的,是娘生的。”淳于深意却是嘻嘻一笑道。 “你!”淳于文渊被女儿一堵瞪着她说不出话来。 旁边那人看着却是轻轻笑了一声,淳于文渊顿时老脸一红,忙转身向那人道:“下官教女无方,让将军见笑了。” 那人笑道:“淳于大人过谦了,淳于姑娘性情直爽武艺高强乃是女中豪杰,在下唯有敬仰。” 淳于深意听得这话不由得侧目看了他一眼,见这人年纪也只比大哥稍大点竟就是个将军,爹又对其崇敬有加,看来是个“贵人”。当下她一收烧火棍,道:“爹,你又请了客人来,娘可是说过这个月银钱紧张,刚才最后的一点腥荤也进了大哥的肚子,你要待客看来只能是青菜豆腐了。”说完她提着棍子大摇大摆的走了,抛下身后尴尬不己的淳于文渊及一脸淡笑的客人。 说到淳于府,丹城的百姓那是无人不晓。一是因为淳于府的主人淳于文渊乃是丹城的一城之首——府尹大人,二则是因为淳于家兄妹——淳于深秀、淳于深意。 淳于文渊生于丹城小康之家,自幼饱读诗书志向远大,十八岁时带着家乡父老的希望赴帝都赶考,本意是想一举夺得魁首而名扬天下青云直上,不想他这一去却是断了音信,家中父老日思夜盼望穿秋水,直到三年后他忽然归来,功名未有,却是携妻带子。父老相询,他只道半路上得了重病,幸得一户人家相救才拾得性命,只是这一病便大半年,错过了考期,又蒙救命恩人不弃以女相许,于是便在那里成亲了,因心中挂念爹娘,是以拜别了岳家携妻儿归来。 当初雄心壮志的赴帝都赶考,却是一场空望,因此淳于文渊断了那考状元的念头,在家乡父老的推举下在府尹大人麾下做了一名小小文书,踏踏实实的做差事,尔后凭着自身的学识才干一步步住上升,如此二十年过去,终于当到了丹城的父母官——府尹大人。 淳于夫人么,虽是官夫人,却全不似城里的那些贵妇那样满身绫罗珠翠又弱质纤纤的若人怜爱,她是个面貌清秀举止爽朗的女子,会大口喝酒也会大声谈笑,而且力气很大,可以单手举起百来斤的重石。 淳于文渊虽在官门,但是个清官,家中虽不至清寒却也并无多余银钱,这淳于夫人也甘于朴素,她一人便将整个淳于家里里外外治理得井井有条,而且一个妇道人家还能上山砍柴、下田耕种,那份能干许些男人都及不上,虽那些官家豪妇们不喜与淳于夫人来往,平常百姓却是很喜欢她;而且还有一个传闻,说淳于夫人曾经是某座山里的某个山寨的土寨主,杀人掠货无所不做,当年淳于大人就是被她劫上山去做了那压寨夫君,以致没能赶考错过功名。当然,这是不知从哪传出的谣言,从没得到淳于大人的承认。 至于淳于深秀、淳于深意兄妹,则丹城的百姓们提起时全都是一副要喜还怕的神情。深秀、深意这两个名字那是要文雅有文雅要意境有意境,完全符合学识渊博的淳于文渊大人的品味,只不过名宇的两个主人却从来不曾符合淳于大人的“骄子、娇女”的意愿。 淳于夫人曾为土寨主的事虽不曾得到证实,但淳于兄妹身上却多少看得出一些“匪”性。虽则自幼淳于文渊即是悉心教导子女,希望他们能品貌端秀举止文雅,但奈何兄妹两人却是骨子里更似母亲的性情。 小时淳于深秀入学堂,淳于深意那必是小尾巴,一来淳于文渊公事忙,二来淳于夫人家事忙,也乐得儿子带幼女。孩子的世界虽不及大人的复杂,但小孩子们也爱弄个“霸王”、“大哥”的,按理说,学堂里的霸王要不是官家的便是富家的,再不就是那个子大力气大的土霸王,可偏偏只是个小小文书之子、个子亦不壮实的淳于兄妹,两人称霸学堂整整七年,一直到淳于深秀不再去学堂。 淳于深秀十三岁、淳于深意十二岁那年,山尤国犯境,首当其冲的自然是两国交界处的丹城,那时刻丹城可谓危在旦夕,幸得当时的都副颇有几分勇略,他领着两百死士赶夜摸进山尤的营地烧了他们的粮草,才令得丹城缓了一缓。后来援军赶到,于是大军出城与敌厮杀,当时已经做到尹令的淳于文渊正在清点援军带来的粮草,忽见夫人到来问有没有见到一双儿女,淳于文渊当然没有见到。夫人一听,便一拍巴掌道大小子和毛丫头果然是出城去了。淳于文渊听了当场晕了一半,还剩着一半的魂儿扯着夫人叫她快去找儿子、女儿,若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他一定休妻。夫人听了却是不甚在意的安慰他说不妨事,孩子的功夫是她亲自教的,杀几个敌兵绝对没问题。 果然,那场血战中彼此死伤无数,淳于家两个半大的孩子却只是受了些轻伤回来了,只不过当淳于文渊见到两个活生生的却满身染血的孩子时眼一闭晕返了过去。 醒来时,还没缓过气,两个孩子便喜哄哄的向他炫耀杀了几个敌兵,淳于文渊一听眼一翻又晕了过去。 自此后,淳于兄妹俩的名声便在丹城传开了,毕竟敢在十二、三岁便杀人的没几个,更何况是在血腥残酷的战场上,于是城里的人看兄妹俩的眼光便带点敬畏,学堂里的孩子更是害怕。淳于兄妹学堂里混了几年已经混腻了,此刻见那些个小老鼠似的目光要是没味,所以也不去了。两人本是想要去军营的,奈何淳于文渊一哭二闹三上吊的阻拦,两人便作罢,只是但凡丹城有战事,无论淳于文渊守得有多紧,回头战事罢了总会看到衣衫染血的儿女,可怜他的一片老心肝儿巳被磨得一年比一年的脆弱。 当然,丹城并汉有年年有战事,而且近几年可啦说是太平的,山尤已久未犯境,所以淳于兄妹也安泰了许久,平日里也就是在丹城里玩于耍耍。 比如说淳于少爷隔上一两月便拎着他娘的一根木簪子去城里的最有钱的李家开的“升高当铺”去当,一定要当十银叶,若不答应,淳于少爷少不得一拳砸穿柜台,然后满满当当的拾起十片银叶回家,让他娘改善下淳于府的伙食,每天青菜豆腐的他吃不饱。 至于淳于姑娘,她则喜欢去城里最大的酒楼“凝香居‘喝酒。凝香居既然是丹城最大的酒楼,那饭菜酒水自不用说是一等一的香,同样的那价钱也不便宜,而以淳于家的清廉,实没那闲钱给淳于姑娘上凝香居喝酒的。只是淳于姑娘无酒不欢,而喝酒总要给酒钱的,淳于姑娘倒也不白喝,她身上有一银络就给你一银络,有一银叶就给你一银叶,只是碰上只一银络时你要嫌少那也别想有再多的。 初时,凝香居的老板不依,仗着身边有几个年富力强的伙计,拦住淳于姑娘不让走,结果那次酒楼里折了许些桌椅碗筷不说,更是伤了两个伙计,其损失更甚。自此后老板不敢再多要酒钱,不过时日久了,老板便发现有这淳于姑娘坐镇,平日爱上门闹事的地头蛇不敢再来了,有时碰上些路过丹城的某些横人白吃白喝,去求下淳于姑娘,她一拳便给你解决了。于是,凝香居的酒任淳于姑娘喝,酒钱也任淳于姑娘给。 其他闲时,淳于少爷也上花楼里听听曲抱抱姑娘,或者上赌坊里赌一把,淳于姑娘无聊时会找些人打上一架松动松动筋骨……总的来说,兄妹俩虽不算是豪强土霸,但怎么也算不得品性端良,怕他们的人比喜欢的多,也曾经有被淳于兄妹打伤了的去找淳于文渊评理、告状,只不过满口答应要好好教训儿女的淳于文渊似乎从没能管教儿女,往往第二日兄妹两毫发无伤的出门,而淳于大人会几日呆在府衙里不敢回家,听闻是淳于夫人发威。 其实凭良心说,淳于兄妹长得不丑,稍稍收拾下那还可以说得上是男俊女俏,可两人早过了适婚年纪却一直末婚配,因丹城里没人愿意嫁或者娶。当然,在淳于文渊做到府尹大人时曾经有过两家说亲的,只不过与淳于姑娘说亲的那家公子,当晚搂着小妾睡得正香时,被淳于姑娘用绳索连着小妾一起绑了扔街上,吓得那家公子带着小妾连夜逃离了丹城。而与淳于少爷说亲的那家小姐正是丹城的首富李家,李小姐一听说要许给丹城恶少淳于深秀当晚便要悬梁自尽,最后人是救下了,但李家只能退了淳于家的亲事。 所以,理所当然的,淳于兄妹俩悠游闲散到今日。 淳于深意离了府便往凝香居去,到那时刚好午时,楼下的客人坐得七七八八,她自顾上二楼在靠窗的老位子坐下。楼上的客人倒不多,只三桌,看模样都陌生着,似乎只是过往的客人,她看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小二很快便送来一坛酒加几样下酒的小菜,她开封倒了一碗,顿酒香盈鼻,勾起了馋虫,仰首一气便喝完了整碗,只觉得神清气爽通体舒泰,吃了几口菜,便又是满满灌下一碗,倒第三碗时,觉得对面有目光瞟来,她抬头看击,便见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娇俏姑娘正满脸稀奇的看着她,碰着了她的目光也不躲闪,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睛比那井水还要澄澈。 淳于深意见这姑娘生得可爱又一脸纯真心里有几分好感,便对她笑了一笑,然后一仰头又灌下一碗酒,放下碗时便听得那位姑娘的惊叹。 “姐姐,那位姑娘的酒量可真好!” “嗯。”另一女子淡淡应了一声。 “姐姐,我们也买一坛酒来喝好不?”那姑娘看淳于深意喝得如此快意想来是有些眼红。 “嗯。”姐姐依旧是不置可否的应一声。 淳于深意听得她们的对话,放下酒碗时特意往那桌看去,呆见那姑娘去柜上要了坛酒,也学着她的样满满倒了一碗,然后双手捧碗也想豪气的来上一碗,只是碗至嘴边时嘴却不听使唤,只是微微张唇小啜了一口,喝完了那口她顿了一下再次捧碗至嘴边,还深深吸气准备大口喝下,结果依旧只是小小啜了一口,她显然很奇怪自己为何不能张大口吞酒,眉头一皱一皱的,看得淳于深意莞尔。习惯有时候是刻到骨子里的,那姑娘举止如此秀气,显见是从小受了好的教养所致。 “你性子不及那位姑娘豪爽,自然做不到大口喝酒。”一旁的姐姐看着道。 淳于深意闻言心中一动,不由移目住那位姐姐望去,只见那姐姐比妹妹约莫大一、两岁,五官端正但无妹妹的美丽,显得极其平凡,但看第二眼时,淳于深意竟舍不得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只觉得那女子气态神韵间有一种超脱形貌的出尘秀逸。 “这酒不好喝,太烈了。”妹妹却怪着酒。 “这酒与你酿的自然不同。”姐姐端起酒碗闻了闻,“这酒香醇厚,闻鼻冲脑,想来酒劲极大,你还是莫要喝了,否则会醉。” “你不说我也不会喝了。”妹妹按着胸口,“这儿热热的像在烤火。” 姐姐却又淡淡一笑,道:“其实这才是好酒,只可惜你我都不爱。” “那剩下的酒怎么办?”妹妹问。 “放这,小二自然会收走。”姐姐不不甚在意的答道。 “那多可惜了。”妹妹看着还有大半的酒坛,再看看淳于深意,眼睛子一转,起身捧起酒坛走至她桌前,“姑娘想来是这酒的知己,这余下的便送姑娘喝,姑娘不会嫌弃吧?” 淳于深意欣然接过酒坛,笑道:“求之不得,多谢姑娘。” 妹妹也一笑,转身回桌继续用饭。 陆陆续续的又有些客人上楼,人一多,便显得热闹了。 淳于深意一边喝酒,一边往那桌看了一眼,这才发观她们虽只是两人,那菜却叫了满桌,都盘凝香居的招牌好菜,她看得有些流口水,可那对姐妹却吃得极少,每样都只是动了几筷,让她恨不能代她们去吃。 那姐姐偶一抬头,撞上了她毫不掩饰的目光,微微一顿,然后打量了她一眼。那一眼未有任何深意,可淳于深意就觉得自己全身上下都被那双眼睛给看透了,平生第一次心里微微发虚,暗想今日发鬓衣衫还算整洁吧?可没沾什么灰土泥印吧? 却听那姐姐道:“姑娘愿意同桌便过来。”那淡然的话气没有热情却也没有施舍。 淳于深意还怔愣间,那妹妹却是立刻转头招呼她,“姑娘过来和我们一块儿吃吧。” 淳于深意也不是什么矫情的人,当下抱起酒坛坐到那桌去,“那我就不客气了。”说完她也真不客气,拾筷便大口吃起来,一会儿工夫便吃完了“明珠豆腐”、“八宝兔丁”、“剪云斫鱼羹”三道菜。她吃着时也忙里偷闲的看了那姐姐两眼,想知道有什么反应,谁知那姐姐根本没看她,专心的吃自己的饭,无论是夹菜的动作还是嚼咽的姿态,都透着一份优雅,却又自然无比,好似她生来便如此。淳于深意暗自思索,这人看模样实在不怎么样,可一举一动间透着一股子凛然不可犯的气势,估计家中非富即贵,而且该是大富大贵。 妹妹注意到淳于深意的目光,于是悄悄附首过去,轻声地说。“姐姐虽没说,可我知道她心里喜欢姑娘。” 嗯?淳于深意挑起一边眉毛。 “以前那是规矩不许,但我们出来这几年,一路上有时需与人共桌用饭,可姐姐宁愿坐路边石块上也不与她不喜欢的人共桌。自我们出来,总共也就……加上姑娘也总共四人与姐姐一起吃过饭。”妹妹又道。 “哦?”淳于深意又挑起了另一边的眉毛。这人原来还有这等怪毛病。 妹妹笑了一下便自顾吃饭。淳于深意又发观她吃得更慢,每一道菜她尝过后都会停一会儿,似乎在回味,淳于深意着着两人,暗想难道这菜真要细嚼慢咽才好吃不成,于是也夹了一筷子鹿肉慢慢嚼着,味道是很好,可和平常自己的吃法并无两样。接着她又发现,姐姐在哪样菜上多吃了一两口,妹妹便会把那道菜品尝得更久一点。 妹妹察觉了淳于深意疑惑的目光,轻轻一笑,道:“我尝尝看他们的菜是怎么做的,回头我好做给姐姐吃。” “喔。”淳于深意懂了,接着双眉一挑,“你尝尝味道便能做出?” “嗯。”妹妹也挟了一块鹿肉吃,“下回请你吃我做的菜你便信了。” “好啊。”淳于深意随口应下便也不再管两人,自顾大口吃肉大碗喝酒。 楼梯间传来咚咚的响声,小二只道又来客人了忙赶上去,却是一位青衣少女上来,怀中抱着一把破旧的琵琶。 “朱姑娘是你呀。”小二招呼一声看楼上客人没什么需要便下楼去了,显然这少女不是客人。 那少女年约十六、七岁,虽是布衣荆钗,但瓜子脸柳叶眉皮肤白皙,颇有几分秀色。 她向小二微微笑一下算是回应,然后移目飞快地扫了一眼满堂的客人,人都没看清便又迅速低头垂眸,失之大方气度,却是小家碧玉的羞怯怜人。她站了片刻,指尖绞着衣角,终于是鼓起勇气喊了一句“客人要听曲吗?”声音倒是脆生生的甜,只是到“曲吗”两字时己只—点细细尾音,显见是十分的害羞。 不过这一句倒是惹得堂中许多客人抬头住她着去,然后便听得有人叫道:“哟,是怜玉姑娘,来来,给少爷我唱一曲,唱好听了重重有赏。”说话的是堂正中一桌的一位年轻男子,衣饰锦丽,相貌也端正,只是看着那朱怜玉姑娘的目光过于露骨了。 朱怜玉看到那年轻男子微有些犹疑,但还是怯生生的走到那桌,垂着头轻声问:“不如黄少爷要听何曲?” 那黄少爷看着眼前的人满脸的笑,道:“怜玉姑娘捡好听的唱就是,只要是出自姑娘之口,少爷我都喜欢。”说着目光便在朱怜玉的一张红润小嘴上扫视了一圈,他同桌的几人顿时窃窃笑起来。 朱怜玉被笑声哄得一张秀脸通红,更是不敢抬头,指尖拨了拨弦,便轻声唱起来:“柳丝长,春而细,花外漏声迢迢。惊塞雁,起城鸟,画屏金鹧鸪。 香雾薄,透帘幕,惆怅谢家池阁。红烛背,绣帘垂,梦长君不知。“她声音娇脆,琵琶韵律婉转,堂中许些人都被歌声吸引,一曲罢,好几人都扬声叫好,那黄少爷更是笑眯眯道:“怜玉姑娘不但人美歌声也甜,听得少爷我这心肝儿呀都要化了。” “多谢黄少爷夸赞。”朱怜玉怯怯地施礼答谢。 黄少爷忙伸于去扶,一边道:“怜玉姑娘唱道‘梦长君不知’,其实少爷我是知的,因为少爷我也梦着怜玉姑娘而嫌夜长啊,咱们可不是心有灵犀嘛。” “哈哈哈……” 顿时堂中暴出一阵笑声,朱怜玉面上顿现窘色,连连后退几步避开黄少爷,黄少爷却是跟着她进了几步,口里笑道:“怜玉姑娘,既然你我皆有此意,不如今日你便和少爷我一同回去,也省得‘梦长’啊。” “黄少爷,怜玉只是唱曲,别无他意。”朱怜玉一过后退躲闪一边道。 “少爷我知道你无'他意‘,只是对少爷我有点情意嘛。”黄少爷一个大步上前便扯住了她。 “黄少爷,你快放手!”朱怜玉慌忙挣扎。 '不放不放。放了,你我可都要夜长难寐呀。“黄少爷一边调笑着一边伸手去抚她的脸,”好滑嫩的脸蛋儿,怜玉怜玉。姑娘这名宇真没取错,可不是让人怜香惜玉么。““黄少爷你放手,光天化日之下,你怎能如此!求你放手……”朱怜玉又羞又急,杏眼里一层水光盈盈欲滴,只可惜堂中的客人有的畏惧黄少爷,有的却趁机看戏,无人上前帮忙。 那黄少爷同桌的人更是笑道:“既然两厢有意,怜玉姑娘又何必故作姿态呢。” “就是,今晚黄兄可要请我们喝一杯喜酒了。”有人接道。 “哈哈,一定一定。”黄少爷满口答应,一边把人住怀里拉。 朱怜玉力气不敌黄少爷,几番挣扎都未能挣脱,耳边听得这些笑语心头又羞又急又怒又悲,正不知所措之时,一侧头便着到了窗边上坐着的淳于深意,顿时如绝处逢生般激动的叫道:“淳于姑娘!” 那黄少爷一听她唤声手下一顿,朱怜玉趁机狠力挣脱了便往淳于深意桌前跑,淳于深意抬眸看她一眼,又自顾喝酒,但朱怜玉却顾不得什么,只管抱紧了怀中的琵琶瑟瑟的站在淳于深意身后,都不敢去看黄少爷那桌。 那边黄少爷省过神来,目光往这桌望。而与他同桌的那些人却一时都止了笑语,看也末敢看这边一眼。 这边桌上,姐姐依旧从容品菜连眉头都未动一下,而淳于深意也只顾吃菜喝酒看都没看一眼黄少爷那桌,倒只有那妹妹往那边桌瞅了几眼,但明显的眼光里带着厌恶。 黄少爷本来看到妹妹时眼前一亮,只觉得这姑娘比之朱怜玉更加漂亮,只是这姑娘的眼神却让他颇为不快,又兼朱怜玉跑掉心头更有一份怒火,可目光瞟到淳于深意时却有了顾虑。丹城是有不少黄少爷这等仗着家中有钱有势而胡作非为的恶少,可这些恶少无一不怕淳于兄妹,都曾经在他们手下吃过苦头,况且论地位,淳于兄妹可是府尹大人的子女。可若就此作罢,周围这许多的熟人看着,这面子上过不去,正左右为难时,他身边一人拉着他道:“黄兄,你今日不是说有一副奇画要与我等观赏吗?此刻酒也喝得差不多,不如去贵府赏你的画去。” 黄少爷听得便顺着这台阶下,答道:“好,郭兄既有如此雅兴,那我们这就去。” 于是同桌的人都附合着,起身结帐离去。 等那些人都下楼了,妹妹看朱怜玉一脸惶切的模样,心里不忍,起身拉她坐下道:“姑娘的歌唱得真好听,我请你喝酒。” 朱怜玉连忙推辞,“多谢姑娘,怜玉不敢。”说着目光看一眼淳于深意,想要走开,又似乎有话要说。 妹妹见此情况,便手中用力拉着她坐下,“姑娘不喝酒的话就坐下给我们唱一曲吧。” 朱怜玉闻言只得坐下,谁知此刻淳于深意却转过头来,看着她道:“和你坐一块儿,我怕这美酒也要变臭沟水。” 此话一出,不说朱怜玉当场白了脸,妹妹呆愣住,便是那姐姐也移眸看过来。 淳于深意皱着眉头冷漠地看着朱怜玉,“你既要唱曲讨生,便该知会遇上些什么人什么事,你若没有应付的本事那便趁早回去。再说你这都唱了一年了,这丹城里有些什么人,你是知道的,这样的事亦不是第一次,大小姐你到现在还是一遇事就只会哭只会求饶只会指望他人,怎么就不能靠自己。” “淳于姑娘……”朱怜玉实想不到她会说出此等话来,顿时眼中泪珠儿盈转。 “看看,又要哭了。”淳于深意眉头挑得老高,一脸的烦厌,“说实话,对于你这等人姑娘我真的非常讨厌!黄天业是什么人你不是不知道还自动送上门去,只能说你白长了颗脑袋!他下流无耻想占你便宜,你不乐意不会打回去!那些人调笑你,你不乐意不会骂回去!” “我……”朱怜玉开口却被打断。 “告诉你,我哥肯帮你不代表我也乐意!刚才是黄天业那小子没胆不敢过来,否则你妄想我会出手。我看你倒还真不如跟黄天业回去,反正你唱曲不也就是为了吃一口饭,既然你没那本事照顾自己,那就做他的小妾去,还能吃香的喝辣的比你处处给人添麻烦的强。我今日可跟你说请楚了,就凭你这副懦弱胆小的模样,也别想着我哥,要是你做我大嫂,那我宁可一根麻绳吊死我自己得了!”淳于深意这一通话说得毫不客气,而且是声音清亮中气十足的。满堂的客人都听到,本地的人不敢多看低头吃饭,过往的客人则是瞪目结舌。 “你……”朱怜玉被她这一番话说得全身哆嗦眼圈儿发红,想要反驳却不知要怎么说,眼见客人们都看着她,心头又是难过又是羞煞恨不能当场死去,呆了下猛地起身抱起琵琶捂着脸便住楼下跑去,隐隐的传来啜泣之声。 见她跑了淳于深意没有任何愧疚,只是长舒一口气,“总算是走了。” “姑娘,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话呢。”妹妹心肠热,听得她这一番恶劣的话顿是瞪圆了一双眼睛极不赞同的看着她,“她受了委屈你不但不帮她,还把她说哭了,你也太过分了!” 淳于深意淡淡看她一眼,道:“姑娘你请我喝酒了,我不与你争论,只是你若再帮那蠢货说话,我愿意把喝你的酒吐出来还给你。” “你……你……”妹妹瞪着她似乎也想对她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 “孔昭。”一旁的姐姐轻轻唤了一声。 妹妹闻得姐姐的唤声把嘴一抿,狠瞪了淳于深意一眼,落后把头转一边,不再看她。 淳于深意看着却是噗哧一笑,道:“我倒是喜欢姑娘,刚才若是换作了姑娘,定不会只是喊只是哭,姑娘肯定会骂那黄天业一顿,说不定还会踢他几脚。” 妹妹听了头动了一下,但还是没有转过来。 淳于深意也不介意,转回目光,便对上了对面姐姐的一双眼睛,黑色琉璃似的清透无尘,远古深湖般平静无波。 “姑娘喜欢强者。”姐姐开口道。 淳于深意闻言笑了,“还得加上有骨头、有志气这两样才够得上让姑娘喜欢。”她一边说一边端起酒碗凑近鼻端,眯眸闻着酒香,“最好还能有这样又辣又烈的性子”,妹妹终于是忍不住回头道为:“一个女儿家若又辣又烈那都成什么样了,谁家敢娶这样的媳妇。” “可是我喜欢。”淳于深意笑眯眯的道,“我就是讨厌那些软绵绵的一无是处的东西。” “怪人!”妹妹瞪着她道。 “哈哈哈……”淳于深意却是大笑。 姐姐低头看向窗外街道,目送朱怜玉娇小纤瘦的身影远去。“姑娘觉得古往今来世间的英雄多吗?” “当然多,数都数不过来。”谆于深意看向她,有些奇怪她这样问。 “那些英雄无不是姑娘所欣赏的强者,只是在姑娘看来‘多'的英雄比之这世间的人却是微乎其微。”姐姐目光依旧望着窗外。 “嗯?”淳于深意一愣。 “每个人的出身、成长环境不同,自然人的性格、能力、行事亦不同。”姐姐的目光变得有些渺远,话气亦带着些叹息。“不是每个人都能有姑娘的胆量,还兼有姑娘这样的本领。强者固然让人赞赏,但世间的人更多的是弱者,如同怜玉姑娘这样的手无缚鸡之力,亦无家世钱财可依侍,所以他们只能委屈求全,只能夹缝求生,他们活得辛苦但依以自己的方式尽力了,所以即算这些人不合自己的脾味,也不应看轻,该予尊重。” 这一番话听完,淳于深意怔住了,凝神思索,片刻后,她一拍巴掌笑道:“好!你说的有理,姑娘我服你,这朱怜玉我依旧是不喜欢,但以后见着我不再骂她就是了。” “我姐姐说的当然有理。”妹妹得意的瞟一眼淳于深意。 姐姐落在街上的目光依旧没收回,面色淡淡的看不出喜恶。“以前我五谷不分,不知疾苦,是不懂这些的,只是这几年走了些路,看了些人,遇了些事,所以懂得了一点。” “哈哈,我喜欢两位姑娘,来,我敬你们一碗,我们交个朋友。”淳于深意倒了三碗酒,两碗推给两姐妹,一碗自己端了,“我是淳于深意,两位姑娘叫什么?” 姐姐端过碗,微微一笑道:“我姓风,名辰雪,这是我妹妹孔昭。” “好,敬两位姑娘。”淳于深意举碗仰首一口饮尽。 等两人放下碗,妹妹孔昭还剩大半碗,姐姐风辰雪的却是喝完了。淳于深意暗暗有些惊讶,只怕这人骨子里也不同于表面的冷淡。看她神色未变,如此烈酒饮下脸都不红下,可见酒量不错。 起喝了酒,感觉自然亲近了些,三人一边吃菜一边闲聊,当然说话多的是淳于深意与孔昭,风辰雪大多听着,偶尔说一两句,但言必有物,两人必是凝神倾听。半个时辰过去,人熟络了,一桌的菜竟也吃得七七八八。 临别时,淳于深意问她们要去哪。 风辰雪道先去找间客栈住下,然后再去找个幽静的屋子赁下居住,她们可能会在丹城留个十天半月的,客栈里人来人往太杂了,住得不舒服。 淳于深意一听这话,先不回家了,道这丹城她再熟不过了,她知道有处好屋子,直接领她们去就是了,省得如们无头苍蝇的四处找,也算是答谢今日她们请她喝酒。 风辰雪姐妹闻言自是应了。 淳于深意果然领如们赁了个十分幽静的院子,那里一应俱全,又干净整洁,人到了直接住就是,风家姐妹非常满意。淳于深意也不着急回家,于是跟着她们一块儿整理行李,又闲聊了半天,一直到日暮西山时才告辞。 临到出门时,淳于深意忽然问风辰雪,“你心底里喜欢朱怜玉那等人?” 风辰雪一笑,摇摇头。 “哈哈哈……我就如道,你要是喜欢那样的人,我怎么会和你交朋友。”淳于深意大笑而去。 “我偏就觉得怜玉姑娘很可人。”孔昭却冲着她的背影叫道。 淳于深意头也不回的摆摆手走了。 淳于深意回到家时,她大哥淳于深秀正在与那“将军”比斗。 春日薄暮,庭院里村木葱翠,斜日绯艳,一紫一蓝两道身影在暮辉里飞腾,矫健如游龙猛虎。 看了会儿,看出道理来了,虽则她大哥攻势猛烈,而那将军极少主动出招一贯的守势,但无论她大哥的招数如何的勇猛如何的刁钻,那将军都是信手拆来毫不费力,显见功夫高了不止一筹。一时心里不服气。挑起一根长棍便加入了比斗中,联手她大哥一起斗那将军。 有她的加入,那将军果然不敢托大,招式一变,这一回是有守有攻,连出手的力道都增强了。一时庭院里风嘶树摇,三人枪来棍去,斗得无比酣畅,大半个时辰过去,最后还是淳于深秀先喊累罢了手,这一场继续比斗才停下。 “秋将军的武功果然名不虚传,我与妹妹联手都处下风,这样的事可还是第一次。”淳于深秀擦着汗道。他长眉俊目与妹妹深意长得极像,只是身量更高亦结实,光看模样倒真是英姿秀朗,没辜负他爹给他的名“深秀”,怎么也不像个“恶少‘的。 淳于深意到底是女子,这一番比斗下来气力耗竭,拄着长棍喘气,“我兄妹打遍丹城无敌手,今日竟联手都打不过你,好,你小子有些本事。今日是饿了,来,你报上名号,改天再砌磋。” “这是秋将军,深意你别没大没小的。”淳于深秀难得一本正经地教训起妹妹。 “嗯?”淳于深意把长棍一扔,一屁股坐地上,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一边道:“将军?什么将军?”她大哥平日比她只有更嚣张无赖,今日竟这般狗腿起来,难道他还真被这“将军”的头衔给压住了不成?秋将军?本朝姓秋的将军倒也不多……咦……她蓦地想到了什么,猛地转头住那将军看去。 那人站在金红的夕辉里淡淡一笑,如玉树生辉炫花了淳于深意的眼。 “在下秋意亭。” 淳于深意怔了怔,然后眨了眨眼睛,转头望向她大哥。秋意亭?是那个秋意亭? 淳于深秀也一屁股坐在地上,仰首望天道:“你没那么蠢吧,这天下能被称为‘秋将军'的’秋意亭‘再无第二个。” 顿时,淳于深意一把跳起来,扑到秋意亭面前,两眼放光,“‘靖晏将军'秋意亭?” “是。”秋意亭不着痕迹的退了一步。 淳于深意得到肯定后,便围着他绕了一圈,把他从头到脚从前到后从左到右的仔仔细细的打量了一番,最后得出结论:“原来也跟我们一样,一个头一个身两只手两只脚,没什么不同。” 秋意亭笑容不改,“很遗憾没有长三头六臂脚踏青龙。” “那是。‘淳于深意点点头,”而且看你说话这么客气有礼的,也不是传说中的嚣张狂傲啊。“闻言,秋意亭于是配合的作出深思状,“传说中的我到底是什么模样?” “来,你听着。”这回淳于深秀接话,他从地上爬起来,一扬手,清清了喉咙,学着那说书人的口吻道:“那秋将军豹头燕颔,虎背熊腰,吼若雄狮,势若奔马,身高八尺,双手过膝,每日食肉百斤。力大无穷,本领非凡,可一人敌千军也!” 秋意亭听完未及反应,淳于深意已接口道:“简而言之呢,就是去那深山里把那些人鸟兽捉了关一笼子里边,那就是秋将军你了。”说完地笑眯眯的看着秋意亭,想知道他有啥反应。 秋意亭闻言却只是叹一口气,道:“这样说来,倒正是三头六譬脚踏青龙要来得顺眼。” 话一完。三人面面相觑,然后都忍不住笑起来,笑声爽朗。 笑完了,淳于深意道:“传说中虽然不凡,但眼前的靖晏将军比传说中的讨人喜欢。” 秋意亭一听这话,一本正轻的接口道:“而且我不用‘每日食肉百斤'。青菜豆腐也吃得,易养活的。” “哈哈哈……”淳于深意子忍不住大笑起来,“你这人有意思,我请你喝酒。”说着她从腰间解下酒囊,“今天想来是黄道吉日,我在凝香居也结识了两位朋友,虽是姑娘家,却是极有胆魄,敢以纤弱之身游走天涯,只为看尽这天下风光。哈哈,哪日我也要学她们,背起一个行囊,便去踏遍万里山河。” “哦?”闻言秋意亭、淳于深秀皆有些惊奇。 “两个女子没个护从敢行走千里,必是身怀绝技的侠女。”淳于深秀手迅速从妹妹手中把酒囊夺了过来,满满灌下一口酒后递络秋意亭。 淳于深意今日已喝足了酒,也不跟他去抢,道“有没有身怀绝技暂不知道,只是那姐姐风辰雪看起来极不简单。” “好酒!”秋意亭灌下一口酒赞道,转而目光望向淳于深意,“怎么个不简单法?” “要我说还真说不出来她哪不简单,跟她们吃了饭喝了酒相处了大半天,那风辰雪其实话不多,看起来也很平常,可是她那双眼睛……”她略略一顿,偏着脑袋仿佛在回想,“她那目光好似能着透人,偶尔开口说话,你便会静静听从,不敢打扰也不敢违逆,不过呆在她身边又很自在。” “哟喝,这什么人。”淳于深秀顿时叫嚷起来。自家妹子什么性子他岂会不知,可让这个比男人还粗野的妹妹说出这等话的女子会是什么样的?“明天带我们去瞧瞧。” 谁知淳于深意却道:“那得先跟她说了才行。若是别人,我直接领你们去了,可她……”说到这她一抬脑袋:“妈的,姑娘我这竟然是害怕吗?我竟然怕她不高兴,我今天怎么了?”甚是莫名其妙把抹了一把脸,然后一甩手走了,“管他呢,出了一身汗,先去洗洗了,否则等会爹看到了又要唠叨了。” “诶!那风辰雪长什么样?漂亮吗?”身后,淳于深秀追问一句。 可惜淳于深意理都不理。 “风辰雪?”秋意亭念了一声,然后道:“想来她是生在雪天。” “呃?”淳于深秀回头。 秋意亭一笑,没有再说什么。 第二章 暮然回首阑珊处 第二日。淳于深意并没有去找风辰雪,便是淳于深秀从旁提了句她也没有理会,因为她的心里在跟自己别扭着呢。她淳于深意什么人物,怎么会怕一个才第一次见面的人。 淳于深秀见她不理便也罢了,转而去找秋意亭。他们兄妹纵横丹城没有敌手,难得有一个武功高强的人当然要好好讨教。至于这大名鼎鼎的靖晏将军为什么孤身来了丹城,为什么住在他们家,他无意深询。他只要知道这秋意亭甚合他的脾性,他们可以喝酒吃肉谈天比武做朋友就行了。 只不过等他在书房找到秋意亭时,却见他正凝神看着书桌上的什么东西,一旁他爹也在,正指着书桌上的东西比比划划的,于是他赶忙退了出来,就怕他爹揪住了他又唠叨起来。于是出门去,寻思着是去赌坊里赌一把,还是去看看殷染姑娘?哪知前院里却正碰上了他娘。 淳于夫人四旬出头,但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小很多,皮肤白皙红润,眼神明亮,整个人透着一股爽朗劲儿,面貌虽不算顶漂亮,但瞅着就是舒服。此刻,她提着一篮子菜回来,见长子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于是菜篮子一甩,便当头砸向了淳于深秀。“娘,你这一砸搞不好就要了你儿子的命了。”淳于深秀赶紧接住。 “唉,人比人啦,就是气死人!”春雨夫人看着儿子摇着头,“那秋将军与你年纪差不多,却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娘,你今天怎么也跟爹一样了?你平日看你儿子、女儿不是觉着挺好的么。”淳于深秀不以为然。 “那是因为你娘以前目光短浅,不曾见识到原来天下间还有秋将军这样的人。”淳于夫人一瞪眼睛一插腰道。 “娘,各人有各人的命。”淳于深秀把菜篮子往他娘怀中一塞,“那秋意亭虽然比你儿子风光,可活得定没你儿子这样快活。” 淳于夫人接过了篮子,低着头,捋了一把篮子里的菜,然后轻轻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说什么。 “娘?”淳于深秀见之反有些忐忑。 淳于夫人抬头看了一眼儿子,那目光不同以往,沉默了片刻,他才正颜道:“这二十年你们兄妹俩是活得快活,只是是否后二十年还要这样活着?而今你们兄妹俩已大了,为娘前二十年不管束你们,自然此刻也不会来管束,只是往后要如何个活法,你们自己去好好想想。” 淳于深秀听得母亲这么一段话不由得一怔。 淳于夫人提着篮子往里走,走路几步又回头,道:“这秋意亭……昨日你们比武时娘也隔着门瞅见了,他武艺出自浅碧山,那是一流的上乘武功,比娘教你们的那是研讨高明多了。他在家这段日子不妨多与之相处,无论他日是要入朝堂还是要入江湖,能得他指点一二,你们必受益无穷。” 说完她自提了篮子走了,留下淳于深秀在院子中立了半晌。 许久后,淳于深秀终是没有出门,而是去了书房。 而后几天,淳于兄妹多是在家与秋意亭切磋武艺,或者是一坛酒三人轮流喝,趁着酒意无所不谈,几天下来,兄妹俩已是一口一个“秋大哥、意亭兄”的唤。 到了第五天,淳于深意还是忍不住去了那个小院,当然是一个人去的。 到了巷子前,隔着院墙便见一树桃花伸出头来,粉白娇嫩,春风里簌簌的抖着芳华。 敲了门,过得片刻,门开了,露出孔昭那张俏脸,看到是她,便绽开一脸的笑,其娇俏明媚堪比院中那树桃花。“淳于姑娘。” “可不是我么。”淳于深意将捡在手中的一朵桃花插在孔昭鬓角,“来来来,娇花衬美人。” 孔昭也不阻拦,抬手摸了摸鬓角上的桃花,“我正煮桃露茶呢,你来得可真是时候。” “哈哈,这叫有口福。”淳于深意跨步入内。 入了院子里便听“淙!淙!”两三声单调的琴声。 “你姐姐在弹琴么?”淳于深意不由问道。 “昨日买了张琴回来,这刻姐姐正在调弦呢。”孔昭关了门,“我去看看茶好了没,你自己进去找她吧。” “恩。”淳于深意顺着琴声进了东厢房,推们便见一道纤雅的背影,素衣如雪,发似墨绸,听得推们声那人回过头来,于是淳于深意呆住了。 时光似乎在此刻停顿,却又似一瞬便从指间溜走千年。 等到孔昭端着一壶茶过来时,便见淳于深意还呆楞在门口,不由道:“你怎么站在门口?进去呀。” 淳于深意听得声音呆呆转头,看到孔昭似乎醒转过来,可神色间还是有些怔然。 “噗嗤!”孔昭看着她那副模样不由笑了,只道她是见到陌生人所以惊愣,解释道:“这是我姐姐,你那日见到她时,她脸上戴了面具,我先前忘了跟你说了,难怪你认她不出。” “喔。”淳于深意木木的应一声,转回头看向那个白衣女子,这一看便又看呆了。 孔昭也不管她,抬步入房,在桌上放下茶盘,“姐姐,茶好了。” 琴案前,风辰雪调好了弦,起身,看到淳于深意的模样,不由莞尔,“你这站了都一刻钟了,脚难道不累么?”说着她走至桌前坐下。 淳于深意听得她说话,才算真正确定,神魂归了位,抬步走至桌前,喃喃道:“原来你长成这样,难怪你要戴面具。” 孔昭一边倒茶一边道:“我们才出来时因为姐姐这张脸惹了不少麻烦事,后来便作男儿打扮,却也不大方便,结果姐姐便用眉笔在脸上画了许多的麻点,总算是不再惹事了,可每天为了画那些点可要费不少功夫,也是件麻烦事。前年在玉洲时姐姐结识了一位江湖朋友,他送了姐姐一张精致的皮面具,可算是一劳永逸了。” “喔。”淳于深意点头。 “尝尝看。”孔昭将茶水推至两人面前。 风辰雪伸手端起茶杯,淳于深意瞅见那手指比白瓷杯还要白净细腻,暖玉似的。她先闻一闻,然后浅啜一口,过得片刻,才道:“还不错,有极淡的桃花香,只是稍微的甜腻了一点。” “那我下回再少放一点蜂蜜。”孔昭道,见淳于深意还没有喝,不由道:“淳于姑娘你也尝尝。” “喔。”淳于深意忙端起杯,学着风辰雪的样先闻了闻,然后浅浅啜一口。 “怎么样?”孔昭眼巴巴的看着她。 “好香甜!”淳于深意深深吸气,“我从没喝过这么好喝的茶。” 孔昭闻言笑了,“我还留了些桃瓣,姐姐,中午给你包饺子吃好么?” “恩。”风辰雪点头。 孔昭又问淳于深意:“你要留在这里吃午饭吗?” “恩。”淳于深意连忙点头,桃花瓣包的饺子她可没吃过,怎么也要尝尝才是。 孔昭又端出一样形若桃花的茶点,“这是‘桃蕊酥’,姐姐我知道不喜欢太腻,所以格外做清淡了一点,你尝尝如何。” 风辰雪听了,伸手拈了一小片吃了,然后颔首,“松脆可口,比上回的要清淡。 孔昭一听顿露出笑容,转头看向淳于深意。 于是淳于深意又学着风辰雪伸出指尖拈了一小片,一入口,顿桃香沁肺,“好吃,没法形容。”她忍不住又伸手去拿,只是目光一望见对面的风辰雪,那五根手指顿缩回了三根,只以两指拈了一小片。 孔昭看着却道;“你今日怎么这么斯文?” 淳于深意顿时被这句话给噎住了,那嘴边上的桃蕊酥,小口咬下去不是,大口吞下去也不是。僵了片刻,她放下手中的桃蕊酥,悄悄抬眼往对面的风辰雪看去,却见她也正瞅着自己,也不知怎的,脸上顿时热了起来。 这一下,孔昭更是惊奇起来,“淳于姑娘,你与那日可是判若两人啊!”说着,她眼珠子在淳于深意与姐姐之间转了转,“难道是因为……”她捂着嘴咯咯一笑,没有再说下去。 而淳于深意的脸更红了。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此刻怎么变得这么不象自己了。 只是……自见到风辰雪后,她这手脚似乎就被什么给绑住了,总不敢在她面前放肆。 “我去包饺子去,你们喝茶。” 孔昭忍着笑走了。 房中于是只余两人,风辰雪从容品茶,淳于深意呆坐着看她。 终于,淳于深意狠着心收回目光,努力正容道:“你能不能再戴上你那面具?” “不戴。”风辰雪也没有奇怪她为什么这样说,只是答得挺干脆的。 “可这样子对着你,我会神智不清。”淳于深意道。 “戴着那东西不舒服。”风辰雪也有她的理由。 “我那天看你戴了一天,也没见你说不舒服。”淳于深意不信。 风辰雪啜一口茶,然后才道:“那是因为如果不戴的话,被人盯着会更不舒服。” 一听这话,淳于深意便道:“这刻我看着你也移不开目光,也等于我在盯着你。” “你盯着,我没不舒服。”风辰雪吹了吹水面上的一片桃瓣。 “可我不舒服,我动都不敢动一下,”淳于深意很沮丧。 风辰雪抬眸看她一眼,然后绽颜一笑,“那是你的事。” 这一笑又让淳于深意呆了呆,等返了神,她不由叫道:“‘那是你的事’,你这样的人怎么可以说这样的话。” “恩?”风辰雪微微一愣。 “‘那是你的事不关我事’这样任性的话我淳于深意说才对。”淳于深意抚着额头叹着气道。 风辰雪放下茶杯,沉吟了片刻才道:“只是想说就说了。” “姑娘,这其实就是一种任性。”淳于深意一脸正气道,虽然她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 “任性?也许是吧。”风辰雪也不反驳,“我在我娘坟前发过誓,我活一日,便要尽力只做自己喜欢的事,要让自己舒舒服服地过一生。” “恩?”这回轮到淳于深意发愣。“只做自己喜欢的事”这倒是很合自己的心意。 风辰雪起身走至窗前推开窗门,看着院子里烂漫的桃花,道:“我娘为了我的今日舍了她的性命,我若不让自己舒服,又怎对得起她。” 淳于深意一惊,脱口问道:“你娘她……” 风辰雪回首看她一眼,淡淡一笑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今日我与孔昭过得极开心。”显然是不欲多言。 淳于深意见此虽然是十分的好奇,但也没有追问。眼前这个人,总给她一种禀然不可犯的感觉。 风辰雪抬步走至琴案前,指间一挑琴弦,便随手弹了一曲,然后淳于深意不知不觉中便沉醉在琴曲之中,不知不觉的喝完了茶,不知不觉中吃完了桃蕊酥。 一曲毕,风辰雪轻轻叹息,“这琴到底是不如它。” “恩?不如谁?”淳于深意回转神问道。 “我以前有一张琴极好,这些年我每到一地必买张当地的好琴,只是总不如原来那张琴。”风辰雪抚着琴弦道。 “那你以前的琴呢?干么不带出来?”淳于深意不解。 风辰雪却没有回答,微垂首,只看到半张完美的侧面,过得片刻后,她忽然问道:“丹城的灵灯会快到了吧?” “恩。”淳于深意点头,“三月十七日,还有两天。”说到这她忽然想起,道:“难道说你们来丹城就专门为了看这灵灯会吗?” 风辰雪点头,“丹城离久罗山不远,我还想去久罗山看看。” “久罗山啊。”淳于深意一听这话倒有些意外,“山的深处住着久罗族的人,传说是得上天宠爱的有灵力的一族,极其神秘,而且一点也不喜欢外人进山。据老人们说,曾经有许多的人都想入山里去,但从来没有人真的进到了,都是转来转去的便转回来了。” “哦?”风辰雪转头看她。 “我也没去看过,具体怎样也不知道。”淳于深意耸耸肩,“不过灵灯会我从小看到大,到时候我陪你们一块去看。” “恩。”风辰雪道。 “你再弹一曲给我听吧。”淳于深意又道,“我是不知道琴好不好,不过刚才你弹的琴曲可是极好听的。” 风辰雪一笑,指间划下,便琴声淙淙,如流水倾泻,泻了一室的清爽,泻了满院的春光。 那一日,淳于深意又在那小院里呆了大半天,吃完了晚饭才离去,对孔昭的手艺赞不绝口,只说比凝香居的大师傅还要好。 三月十七日,丹城灵灯会。 每年里,茌某些节日,百姓们会举行灯会,比如正月的上元灯会,七月的七巧灯会,八月的中秋灯会等,而在三月十七日举行灯会的却只有丹城,也只有丹城的灯会叫“灵灯会”。而灵灯会的由来却要从二百多年前说起。 当年皇朝初立,朝晞帝以丹书诏告天下,复“久罗”族号,允久罗人重返久罗山。 也在那一年,沉寂数百年的久罗山迎回了它的故人,久罗族之王久微带领着族人重返故里,那一日便是三月十七日。 也在那一晚,回到久罗山的久罗王率领全族的人燃灵灯,以告慰那些屈死的族人,让亡魂得到安息。 传说在那一日,天上没有星月,漆黑一片,久罗山顶飘浮灵灯千余盏,熠熠如同繁星一般环绕着久罗山,就像是久罗山闪耀着灵光,辉照天地,令山下丹城的百姓看着惊叹不已。 自那以后,丹城的百姓也想做出久罗族那样的可以飘浮于半空的灯,只可惜尝试的人虽有许多,但没有人的灯可以飘起来,不过这样一来,倒是做出了许多样式独特的花灯,灯会里点亮一看,漂亮精致,有过往的客人看了无不惊艳,于是一传十,十传百,丹城的花灯便出了名,许多的人都来这儿买灯,许多的人都特意来这儿看灯会,到最后,花灯便成了丹城的名产,丹城里许多百姓亦因卖花灯而赚了大钱。 后来,许是出于感恩,丹城的百姓便在三月十七日举行其独有的灯会,并定名为“灵灯会”。只不过,二百多年过去,丹城的灵灯会年年都举行,风光一年胜似一年,但久罗山上却再也不曾飘浮过灵灯,久罗族依旧是神秘莫测的一族。 这一日,淳于深意早早来到小院,和风辰雪、孔昭一起用过晚膳,又各自收可拾一下。孔昭与淳于深意是将自己收拾得更好看,而风辰雪则是戴上面具掩了那张倾国之容。 夜幕降临时,三人出门。 出来时,天幕上还只是挂着疏淡的几颗星子,伴着一轮浅淡的圆月,显得有些清冷。但地上却是灯火通明如同白昼,街上人来人往喧哗热闹。 一路走过,两旁的树上皆挂上了花灯,明灿绚丽若树上开出朵朵花来。放眼长街,门前屋下,楼角檐顶,一盏盏,一排排,人神精怪飞鸟走兽花木虫草等等形状无不应有尽有,皆做得栩栩如生巧夺天工。 在这种节会,城中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皆是欢天喜地的出动,便是那些养在深闺里平日极少出门的千金小姐们也趁此机会出来赏灯看人。这些小姐们要出门,自然是打扮得十分的漂亮,一个个如花似玉,艳比花灯。也因为这些美丽的小姐们,这灯会又生出别样的情味来。那些少年儿郎们将自己拾掇得格外的精神,长袍锦带,一派倜傥,眼神儿尽往灯亮处看,看灯下那团扇半遮了俏颜的佳人。 但见长街,灯争妍、人斗艳,一派欢庆升平,那光景,当得是: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路,风萧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话盈盈暗香去。 “真是漂亮啊!”孔昭这一路已不知感叹多少回来,“丹城的花灯果然是名不虚传啊,比我们上回在云州看到的还要好看!” “那当然,我们丹城的花灯可是天下第一。”淳于深意颇是自豪,说着目光瞟向一旁一直静默着的风辰雪,见她唇角一直挂着微笑,显见是心情愉悦,不由得放下心来,她先前还生怕她看不上这灯会呢。 “淳于姑娘,这儿的花灯一般什么价钱?”孔昭忽然问道。 “小一点的一般五到二十银络,大的特别精贵的也有五到十银叶的。”淳于深意答道。 “那我们去买那盏莲花灯。”孔昭一手扯了一个,将她们拉到一个摊位前。 那摊前的花灯都比较的小巧,但做得十分的精致,挂在摊前的一盏白莲花灯更是似是活的一般。 淳于深意本想自己出面来买下花灯,谁知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孔昭已和老板熟门熟道的讨价还价起来。从花灯的形状,到花灯的做工,从花瓣的大小,到花蕊的颜色,她都给挑出一两样毛病来,说到最后,那老板几乎真要以为自己的东西太过粗陋不堪,再不卖掉会要无人问津了。结果孔昭姑娘将十五银络的花灯以三银络买下,那老板还千恩万谢的恭谢三人离开。 走了好一段路淳于深意才回神。“我本以为我娘是这世上最精明的女子了,今日见了你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话果然是有道理的。” “我姐姐百事不问,我当然要精打细算的过日子。”孔昭提着花灯左看右瞧,显见是十分满意。 “只不过你是不是也太会精打细算了。”淳于深意看着她手中精致的花灯道,“这盏花灯那老板却算不亏,那也绝对没挣到钱,若每个客人都如你,那老板还要过活吗?” “这种纸一银络可买半丈,老板可以做好多盏呢,绝对不会亏的。”显然孔昭更会算。 “你连这纸什么价也知道?”淳于深意乍舌。 “那当然。”孔昭抬了抬下巴,“以前,我们才出来时不知外间物价,可花了不少冤枉钱的。当年我买的第一盏花灯花了八银络,我现今目想起都是心痛呢。” 淳于深意一听这话不由得又噎了。“八银络让你至今心痛?”她看着孔昭邓张娇娇俏俏的脸,暗想人果然不可貌相。只看她这模样,谁不当她是个天真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哪里知她骨子里竟是这么精明爱财。 “你看这花灯不是三银络就买到了么,这说明我当年足足亏了五银络。”孔昭提起久远的往事便一脸的痛惜,“五银络可母我买一升米了,够我和姐姐吃几天了。” 淳于深意忍了一下,还是没忍住,“你们看起来不像缺钱的样子,至于这么吝啬么。”虽不如她们到底出身何等人家,可只看她们的穿戴用具,哪一样不是精致的,便是孔昭姑娘头上那支不起眼的圆头簪子上镶的可是罕见的碧涯海里捞的雪珠,平常百姓家一辈子的积蓄也买不起一颗! “钱是不缺,但我和姐姐都不会挣,坐吃山空,当然得一银络折了当两银铬花。”孔昭睨了她一眼,“你吃我们家的饭没收你钱,你难道就以为是从天而降不成。” 淳于深意被那一眼睨得面上凉凉的,不由小声嘀咕道:“我看你这样,那不如去猜灯谜,那样不花钱也能得花灯。” “真的?在哪有?”孔昭闻言果然张望。 “那前边便有一个。”淳于深意指着左前方围着的一堆人的地方道。 孔昭看那处人那么多,便将手中莲花灯递给风辰雪,“姐姐,这给你拿着。”然后一把扯了淳于深意便往人堆里挤去,“我们去猜灯谜。” 风辰雪提了莲花灯,看着孔昭的背影摇了摇头,因街上人来人往的不时撞到,她便退到了街边的僻静处。目光看着街上的人流,灯光下皆是一张张喜笑颜开的脸。 “意亭兄,你看我赢了这个!” 猛地一个爽朗的声音传入耳中,她心头一震,提着的莲花灯晃了晃,不由自主的循声望去,便见一个年轻英秀的男子提着一盏“龙潜九渊‘的金色花灯兴高采烈的向另一名男子走去。 前方立着一排高高的木架,架子上一层层挂满了花灯,映得那处格外的明亮。 那人身着一身银白镶蓝边的衣裳,负手身后,从容又带点闲散地立于花灯下,华光流动灼灼炫目,倒好似是他照亮了那一排花灯,而不是花灯照亮了他。 风辰雪怔怔看着那人,耳边人声远去,眼前花灯摇曳,那个人立于万千灯影之下,负手而笑,眼神明亮更胜华灯。一瞬间,记忆里浮现一个银衣少年的影子,缓缓渡过十数年的悠长岁月,一点—点与眼前的人重合。 那一刻,心神空明如镜。 她隔着人群,隔着灯火,远远地看着那个人,那个曾与她命运相系了十数年的人,那个本该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此刻,他们不过是路人。 秋意亭听得唤声转头,转头的瞬间,他与一双眼睛对视,清寒明亮,遥遥如天边的星子,不过一刹,却通体沁凉,他迅疾回头,可极目处,只见人流如水,华灯千盏,并末有那一双孤漠如雪的眼睛。 “意亭兄,这条龙可给我赢着了。”淳于深秀将手中花灯在他面前晃了晃。 秋意亭回过头,看着面前的花灯,然后笑了,道:“这是条‘潜龙’,贤弟可不要浪费了。” “哈哈……潜龙!”淳于深秀大笑一声,转身,“走,前面还有更好的,我们去看看。” “嗯。”秋意亭应遣,回头又望了望,然后离开。 街上人潮太多,两人缓慢行走,约行了丈来远,前边便冲过来一群小孩子,一个个手中提着一盏花灯,欢欢快快的从人流中穿过,其中一个撞到了秋意亭的腰,脚下一个趔趄摔倒了。 秋意亭忙转身扶起他,又帮他拾起地上的花灯。 “多谢大哥哥。”小孩子给了他一个笑脸,便提着花灯追着他的伙伴去了。 秋意亭笑了笑,起身,一抬头,那一刹那。他心间浮起一句词: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隔着数丈距离,前方的街边处一株梨花树,雪似的梨花绽满了枝头,枝上挂着两盏花灯,许是烛火已将燃尽之故,灯光已显暗淡,却更衬得梨花靓艳寒香。而在那雪树琼花下立着一名青衣女子,手中提一盏白莲花灯,淡淡的灯光浅浅笼了她一身,令她看起来朦胧而遥远。她静静的站在那,目光渺远地落在长街,如立云端,淡看这十丈软红,匆匆过客。 “意亭兄,你在看什么?”淳于深秀见他怔怔看着某处不动不由也顺着他目光看去,待看到梨花树下的女于不由也是一呆。 许久后,秋意亭轻轻念一声,“一树梨花一溪月,不知今夜属何人?”音落时,他回首转身,继续前行。 淳于深秀回神追上他,问过:“怎么?看上那个女子了?要不要过去搭句话?” 秋意亭缓慢穿行于人群中,听得淳于深秀的话只是淡然一笑。 淳于深秀继续道:“刚才那女子隔得远看不清面貌,只是那提灯独立的风姿,飘然不似凡尘,意亭兄,你的眼光不错。” 秋意亭脚下一顿,侧首看了淳于深秀一眼。“飘然不似凡尘……嗯,这话不错。既然她不属这红尘,你我便远远看一眼即可。”他抬首仰望天际,悠然道:“我们看这明月有如玉盘,可等哪一天我们如果真飞上天去了,说不定这月亮比土盘子还不如。” 呃?淳于深秀一愣,然后了然一笑。 秋意亭转身离去时,风辰雪侧首,遥望那道身影渐行渐远,蓦然另一个身影浮现,带着一身的清苦药香瞬间便跃上心头。 意遥…… 秋意亭在此,那他呢? 天幕上已明月如玉星辉闪耀,长街上人流如潮欢声笑语,放目而去,但见华灯璀璨炫丽如虹,是如此的热闹欢庆,可那一刻,她觉得无比的孤冷。 这里有朗月明星,这里有华灯欢笑,可他呢? 此刻他在何处? 是在白昙山上?是在威远侯府? 是翠竹之下玉箫独吹?是留白楼里苦药相饮? 是…… 一瞬间,万千思绪涌上心头,酸涩难当,正是: 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 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我如今已得自在,只愿你能好好的……好好的…… “姐姐,你看我的这盏灯!”孔昭挤出人群提着盏灯一脸欢笑地走回来。 风辰雪回首,已收拾起心情,平静地往她手中的灯看去。 那是一盏形若树根的琉璃灯。琉璃本是精贵之物,可这树根盘绕屈曲,显得格外的粗拙朴实,反是别有风味,烛火从里透出,半透明的琉璃璀璨夺目。 “很别致。”风辰雪淡淡道。 听到风辰雪的赞美,孔昭心里欢快,正想向淳于深意也炫耀一下,转头却见她一直扭着脖子往后边望着,不由问道:“你在看什么呢?” “我刚才好像看到我哥跟秋意亭一块儿,想来他们也来看灯会了。”淳于深意回头道。 孔昭闻言心头一跳,手中的琉璃灯便脱手了,眼看着便要摔在地上了,风辰雪手一动,广袖一展,便将灯平托在袖上,再一收,那灯便在她手中了。 “这么漂亮的灯你得来不易,摔碎了多可惜,拿稳了。”风辰雪将灯递回给孔昭。 孔昭往她看去,只见她神色淡定,眼眸静若清湖,于是乎,蹦跳着的心慢慢落回原处。“嗯。”伸手接过灯,目光悄悄一转,看了看淳于深意,不过淳于深意并未注意到她的失态,一双眼睛亮亮的盯住风辰雪。 “你果然身怀武功!我们哪天来比划下。” “只不过是会一点防身之技。”风辰雪依旧是一派平淡,“我不喜欢与人动手动脚。” 那话摆明了是拒绝,但淳于深意岂会死心,刚才风辰雪挥袖托灯的动作虽是简单,但出招出声,迅疾无痕,足可见是一流高手的境界。“就切磋一下,让我见识一下你的功夫。” 风辰雪却将目光转向了长街,“那边街上的花灯我们还没看过,走吧。”说罢提步前去。 孔昭与淳于深意见她走了,自然是抬步跟上。 一路走过,虽花灯依旧华灿明丽,但三人的心思却已全不在此。 风辰雪目光随在长街,眼中虽有花灯,但眼神空蒙,似乎落在更遥远的地方。 孔昭则一路比较沉默,要么低头沉思,要么抬头看看姐姐,再不便是环顾四周,似乎在找着什么,又似乎是在躲着什么。 而淳于姑娘则是问了风辰雪许些问题,比如你师从何派?学功夫多少年?最擅长什么功夫?我们哪天好好比试一回吧……只是问了这么多,没一个得到回答就是了。 三人的身影很快便淹没于人流之中,而与她们方向相反的街上,淳于深秀与秋意亭亦是悠哉游哉的赏灯闲话。 只是花灯再漂亮,人群再多,灯会再欢乐热闹,也有结束的时候。 亥时过半,长街上渐渐灯熄人消。 淳于深意把两人送回了小院才回家去,并自顾定下明天来找风辰雪切磋武艺之约。 待淳于深意离去后,风辰雪与孔昭才推门进院。进屋后,孔昭是再也忍不住了,将手中的琉璃灯往桌上一放,便拉着风辰雪的手一脸慌急的道:“姐姐,淳于姑娘说的秋意亭,是不是就是驸马啊?” 手被孔昭紧紧的抓住,风辰雪低眸看了一眼,然后抬头,看着孔昭,道:“你慌什么?” 孔昭闻言脸上更显紧张。“姐姐,你一点也不着急?如果他是驸马,要是他认出了我们,知道姐姐并没有死,那到时……王府,威远侯府,还有陛下……天啦,要是姐姐没死的事给声扬了出去,那可没得收场了!” 风辰雪却是一脸平静的将孔昭拉到一旁的椅上坐下,又倒了一杯茶递给她,“先喝口水定定神。” 孔昭一贯听她的话,当下接过茶水喝下,茶水早冷了,沁凉的流入胸肺,于是一脑子的慌张焦灼也慢慢的冷却了下来。 风辰雪见她不再一脸的慌乱,这才开口道:“你不必多想,只要记住两点就行了。一是即算淳于姑娘所说的秋意亭就是驸马,但他从未见过我们,所以他根本不识得我们,我俩就是站到他面前去,他也不知道我们是谁。” 孔昭闻言,想了想,确实如此,于是点点头。 风辰雪再道:“二是宸华公主已经死了,我是风辰雪,你是孔昭,你我是燕城人氏,从未到过帝都,更与秋意亭没有任何关系,即算是有一日我们与秋意亭碰面了,你也不必有心虚之感,更不必害怕,你就只当他是一个陌生人,然后你认识了他,尽管放开心与他说话,便是与他做朋友也行。” “陌生人……”孔昭呢喃一声,抬头看着风辰雪,那张脸平静从容,看不出一点焦虑、慌惧,更没有丝毫对旧日的不舍。她不由得整个人也放松下来,仔细想想,觉得很有道理。这几年她们已走了许多地方,亦见过许多的人,但从来没有人识得过,现在即算是驸马站到面前来,他也不会认识她们的,毕竟他从未见到过她们,那她又怕个什么呢。她本就不是一个多心多虑的人,这么一想,便完全放心了,抬起头,冲着风辰雪绽开笑容,“姐姐你放心,我知道了。” “嗯。”风辰雪点点头,“逛了一夜,都累了,去休息吧。” “嗯。”孔昭起身准备回房去。 “明日我们准备离开这里。”风辰雪忽然又加了一句。 “呃?”孔昭一听这话不由顿在原地,“这么快就离开?我们才来这里几天呢,平常到了一处姐姐不都至少要住上十天半月的样子吗?” 风辰雪微微沉吟了一下,才道:“既然秋意亭在此,又认得淳于姑娘,那说不定有一日我们真会相见。前尘已过,此刻相识不是什么好事,虽以前未见过,但万一给识破了身份,那时只会徒增各自的烦恼。所以早点离开,便也各自清净。” “喔。”孔昭了解,她的主心骨就是姐姐,旁人一贯不在乎的,自然是姐姐去哪她便跟着。“只是明天淳于姑娘还要来呢。” “明日她来了我会跟她说。”风辰雪道。 “嗯,那我们明日整理行装。”孔昭回房休息去,只是走到门边时,她忽然回头,冲着风辰雪调皮的眨了眨眼睛,“姐姐,你都不好奇驸马长什么样么?”说完了她也不等风辰雪回答,快步带上门溜了。 房里,风辰雪却想起了刚才灯会里见到的那个人。容貌气度卓尔不群,果然是天之骄子,母亲当年没有说错,陛下确实是为她挑选一位好驸马。只是……她与他,空有良缘,终是无缘。 第三章 春色万里亦相同 第二日午时,淳于深意来了小院,显然是想赶着在这里用午膳的,一进门见两人大大小小的包裹收拾了一堆,不由大为惊讶。 “怎么?你们这么快就要走了?” 孔昭见她来了冲着她一笑算是招呼,然后转头对风辰雪道:“姐姐,收拾得也差不多了,你先歇着,余下的下午再弄。忙了一上午,也饿了,我先去准备午膳。”她说完了便往厨房去了。 而房里,淳于深意眼睛盯着风辰雪,大是不解。“你们为什么要走?难道你是烦我找你切磋武艺?” 风辰雪闻言轻笑摇头,“怎么有这等事。” “那你们干么今天就收拾?”淳于深意不解,记得当初她们是说要在这里住上十天半月的。 风辰雪移步出房,走至院子里那株桃花树下,微微仰首看着烂漫如云的桃花。“丹城的春天已经到了,可久罗山的春天却要五月才开始。” “嗯。”身后淳于深意虽不解她怎么突然提到久罗山的春天,但依旧附和道,“到五月时,远远的便可望见久罗山满山的野花,红、白、紫、蓝、黄……什么颜色都有,那景象呀漂亮得不像话。” “来此本是为灵灯会,现今灯会已看过了,离五月还有一个多月,所以我们想趁着这个时间去一趟山尤国。”风辰雪伸手接住飘落的一片桃瓣放进嘴里,慢慢嚼着,花瓣娇美,味道却不怎样,看来还是得孔昭调制了才能成美味。 “去山尤国?”淳于深意一愣,“去那干么?” “这些年我一直想找一张琴,可寻来觅去,没有一张合心意。却年在英州时遇到了一位琴师,他告诉我,在山尤国的国都有一位制琴的老师傅,他十年才制一张琴,但每张琴都音色非凡,一出便为天下名琴。所以我想去找那位老师傅,看能否从他那觅得一张我喜欢的琴。”风辰雪指尖弹开一朵落在衣襟的桃瓣。 淳于深意闻言不由怔怔看着她。 桃花树下,她素衣乌发临风而立,春日的暖阳柔柔洒在她的面容,仿若白玉生辉。袍袖在春风里微微拂动,有桃瓣轻落,衣间鬓上便有灼灼妍华,却偏偏风姿清逸,如月似雪。这样的人,该是隐于幽谷不沾俗世,又或是立于云端不染红尘,偏她不畏风尘不惧艰险游走天涯,为一段风月,为一片春色,为一张瑶琴。 风辰雪又道:“这院子我极喜欢,所以还烦你跟李大婶说一声,这院子替我留着,五月我回来还住这里,房钱也照月付。” “我也要去。”淳于深意喃喃。 “嗯?”风辰雪回首看她。 对上那双眼睛,淳于深意心里蓦然涌上一股冲动于是她脱口而出:“我也和你一块儿去山尤国,我也想到丹城以外的地方看看。” 风辰雪眉尖微微一动,然后轻轻淡淡一笑。 “你们俩想去哪便去了,我淳于深意自诩洒脱不输男儿,难道竟还不如你们俩。”淳于深意负手身后绕着风辰雪笑:“想到便去做!此刻姑娘我想和你们同行,想和你们去看一样的风景,想陪你去找一张你所喜欢的琴!” 对于淳于深意突然而来的决定,风辰雪依旧只淡淡的两字,“随你。” 于是,淳于深意立马行动起来。 回到家找了她娘,告诉她要与朋友去山尤国玩一趟,然后也不管她娘的答复,回房收拾了几件衣服便出门去,前院里正碰上她大哥与秋意亭从外回来。 “妹妹,哥哥我要与意亭兄一起出门去见识一番,你要不要一起?”淳于深秀见着了妹妹很是兴奋的道。 不过淳于深意却是包袱一甩肩上,抬着下巴道:“好巧,妹妹我也要和辰雪她们一块儿出门玩去。咱们各走各的,回头一块儿聊聊各自的见闻。”然后冲着秋意亭一点头,“秋大哥,我哥就交给你了,他没用的时候多着呢,你多担待些。”言罢脚下移动,瞬间便出了门。身后传来淳于深秀的喊话,“你去哪呀,什么时候回来?你没用的时候也多着呢,自己小心点!” 淳于深意摆摆手走了。 当日三人去府衙盖了通关文书,有淳于深意出马,自然是又快又方便,然后去买了车马,又备了旅途所需的物件,晚上三人便在小院里歇下。 翌日一大早,便出发了,过了关,一路便往山尤国都的方向行去。 因是两国交界的边境之地,是以人烟稀少,比较的荒凉,一路上只些秃山野地,道路坑洼,亦无客店打尖,幸好这些年风辰雪姐妹在外游历久了,经验也有了,是以马车里食物、水、被褥等等全带足了,车厢亦够大,有榻有几,好比是间屋子,麻雀虽小但五脏俱全,让她们免了风餐露宿之忧。 走了三日后,已渐入山尤国内,终于是驰上了官道,宽敞平坦,安安静静的也没个路人,于是憋了几天的淳于深意哪还忍得住,顿时扬鞭纵马奔驰起来。孔昭见了,亦出了车厢,跟着她一块儿坐着,在一旁也使劲儿的吆喝着“快跑!快跑!”跑得越快便越是高兴。车厢里风辰雪亦挂起了车帘,看着车外飞驰而过的风景,吹着窜进车厢的凉风,听着一路上淳于深意与孔昭络绎不绝的吆喝与斗嘴,亦是唇角含笑心里欢快。 就这样纵马跑了小半个时辰的样子,忽然听得后边有哒哒哒的马蹄声,孔昭往后一看,顿时叫嚷起来,“淳于姑娘,快!后边有人骑马快赶上咱们啦!快快快!不能给人越过多,那多没意思!” 淳于深意一听后边有人追着,也激起了好胜心,于是赶紧挥鞭子,让马儿奔跑得更快些。 “快!快呀!后边有两骑呢,就快要赶上咱们了!你再快呀!”孔昭一见后边的人就要赶上了不由得急了。 “我已经够快了!”淳于深意叫道,一边喝斥着马匹,“马儿啊马儿啊,你快跑啊,跑赢了回头我给你好料吃!” 只是马车再快,怎么也不及一人一马的快,更何况人家马是骏马,人是骑术精湛,因此后边的一骑很快便赶上了马车,然后飞快的越过了她们。在那一骑越过马车时,马上的人亦很随意的侧首看了一眼一直驰在他前方的马车,只是惊鸿一瞥间,掠过车窗前的一双眼睛,刹时心头一震,未及思索,他的手已反射性的拉住了缰绳。 顿时,马儿一声嘶鸣!那一骑在驰出三、四仗远时停住了,马儿转了个身横在大道中,后边淳于深意吓了一跳,赶忙拉住缰绳,总算是在撞上那一骑之前停下了马车。缓过一口气,站起身来便打算好好骂那人一顿,谁知那人转过脸来时,又让她大吃一惊,“秋大哥!”这一声刚落,后边一骑已迅速奔来,那骑士的骑术亦了得,直奔到了眼前才一拉缰绳,马儿嘶吼一声,前蹄一抬,整个立了起来,可马上的人依旧稳稳骑在马背上。等到马儿前蹄落地了,马上的人才嚷道:“意亭兄,你干么突然停下来?” 但秋意亭并没有答他,只是目光怔怔地看着马车,此刻,车窗被帘子掩了,令他几乎要以为刚才看到的那双眼睛只是他的错觉。可心头的感觉告诉他,刚才的那双眼睛就是灯会那夜看到的,就是梨花树下的那个人。 “大哥!”淳于深意又是一声惊呼,她可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她大哥与秋意亭。 “深意你怎么会在这儿?”淳于深秀这才注意到马车上的妹妹,不由得也是惊讶不已。 “我和辰雪她们一块儿上山尤国都去。”淳于深意答道,“你们又怎么会在这儿?” “这可真是巧了,我们也是要去山尤国都,早知道我们就一道啊。”淳于深秀道,转眼瞅见了车上还有一人,面貌娇美,身段玲珑,一双温润的大眼睛正瞪得圆圆的,显然是十分的惊愕。“这是不是就是你说的孔昭姑娘?” “对。”淳于深意点头,一边为孔昭介绍,“孔昭,这是我大哥淳于深秀,这是秋大哥秋意亭,你也都跟着我一块儿叫大哥就行了。” 可孔昭似乎是没有听到她的话,目光呆呆地看着前方的秋意亭,片刻后口里才喃喃感叹一声“果然……”然后转头冲着车厢叫着“姐姐!姐姐!” 一时几人的目光都看着车厢,车厢里静静的。 过得片刻后,嘎吱一声,车门才开启,然后一道淡青纤影步出。 第一眼,秋意亭与淳于深秀都有些失望。车内走出的女子十分的平凡,别说没有孔昭让人眼睛一亮的娇美,便是淳于深意这种普通的俏丽都不及,只有一张平淡得让人转眼就会忘记的面容。只是当那双乌黑的眼眸望过来时,两人心头皆是一跳。 那双眼睛通透无尘,清亮而孤寒,似极远的天边的星子,遥遥地望你一眼,却已照见你心底。 风辰雪目光先看一眼淳于深秀,然后才静静落在秋意亭身上。 骏马之上,他英姿俊伟,亦静静的看着她。 这个人在她七岁那年出现在她的生命里,到而今已有十五年之久。 十五年里,他们知悉彼此的名字,闻知彼此的事迹,亦曾经命运紧紧相系,却到今日,他们才是第一次真正的会面,已历过了生与死,渡过漫漫前尘,隔着一张薄薄的面具,他与她,避无可避,终是相逢。 今日之会,予她,予他,又将如何? 只盼……各自都得自在。 “辰雪,这就是我大哥淳于深秀,这是秋大哥秋意亭,亦是本朝的靖晏将军。”淳于深意的介绍打破了车前的沉静,“大哥,秋大哥,这就是我跟你们说过的朋友风辰雪,这是她妹妹孔昭。” 风辰雪看一眼淳于深意,知她并未向两人提过自己戴着面具的事,心下不由对她这种不言他人秘事的性子又添一份好感。她向两人微微颔首以示招呼,既无惊异,亦无热络。 秋意亭见之亦是轻轻一点头。 “两位姑娘好,我可是早就听妹妹提过两位的大名了,早就想见见的,想不到今日这么有缘。”淳于深秀爽朗一笑。他并未认出风辰雪便是灯会那夜他与秋意亭见着的梨花树下的女子,况且那夜的梨月风华虽令他侧目,却不似秋意亭印象深刻。他此刻看着风辰雪,心里却有些奇怪,想这天下见过秋意亭本人的或许不多,但能不知秋意亭其名的却是少之又少,这女子竟是如此的冷淡。 不过淳于深意却已知风辰雪的性子,所以并不奇怪,而是道:“既然我们都要去山尤国都,那不如就同路吧,人多些也热闹些。”她是想着这一路这么的远,风辰雪又不肯与她切磋,而且性子这么安静,过得久了,她真要闷得慌的,不如与大哥他们同行,有人说话,还可向秋意亭请教。 “我是没意见,意亭兄你呢?”淳于深秀看向秋意亭。 秋意亭没答话,目光一直落在风辰雪身上。 淳于深意转头问:“辰雪,你呢?” 风辰雪淡淡道:“我无所谓,我只是要到山尤国都,至于这一路怎么走,马鞭在你手中,你决定就好。”说完了向秋意亭、淳于深秀再微微一点头,便转身回了车厢。 一旁的孔昭一直没吭声,这会见她进车厢了,眼珠子滴溜溜地瞅一眼秋意亭,然后也跟着进了车厢。一进车厢,张口欲问,风辰雪却已先开口了,“你只要记着那晚我说的话,便知日后要如何自处。” 车外,秋意亭见淳于兄妹眼光都瞅着自己,当下笑道:“一起走更是热闹我岂有不乐意的。” “那就走吧!” 淳于兄妹齐声道,亦同时扬起了马鞭,顿时马儿放开四蹄,飞驰而去。 在他们一行飞驰往山尤国都时,在遥远的帝都,一片苍翠劲竹下,有人倚竹而立,正幽幽吹一曲《葛生》: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桀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若说帝都这两年来有何奇事,那最奇的莫过于敬熙伯府的九公子燕云孙浪子回头。 帝都第一的浪荡子燕九公子忽然间发奋图强了,把那些个玩乐的事儿都抛一边了,反是每日里苦读诗书起来,把个敬熙伯欢喜得老泪纵横,只道儿子终于是长大了懂事了,这边叮嘱着家人们要小心侍候九公子,那边厢吩咐厨子燕窝人参鸡汤鸭汤的多炖了给九公子补补,下朝了也先往书房,关心关心儿子的学业进展,悉心地栽培着燕家这棵最娇贵的苗儿。 或许燕云孙真的是天资聪明,这不,庆云二十年春的大考,燕九公子虽没得前三甲,却也考了个第五名,证明了他不但是金玉其外,也是金玉其内的,大大的给敬熙伯长脸了。朝中一干同僚闲话时,再也不止是夸赞威远侯家的大公子,也会顺带的赞一句“你家老九也不错”,让敬熙伯可以欢喜的谦笑两声,而不似以前提起这荒唐儿子时只能唉声叹声颜面无光。 而皇帝似乎也颇为欣赏这燕九公子,赐官时便命他入了太律府当了一名五品郎官,官阶虽不算高,但那是个实差,历练个一两年,必是节节高升,日后大有作为的。当然,朝中也不泛有人猜测皇帝是看在老臣敬熙伯十年的劳苦上才对他的儿子格外照看的。 燕九公子入了太律府,他相貌俊朗,为人又机敏热情,做起事来他是勤快,待人接物大方得体,不但一干同僚喜与他交好,便是太律徐大人亦赞“此子前程不可限量”。 那时候,没人知道年轻的燕九公子日后凭着他的聪明才干,凭着他翻手云雨的手段,有朝一日会登上百官之首太宰之位,辅助着皇朝最伟大的君主变革创新,在青史上留下光辉一页。 庆云一朝,那是皇朝最为辉煌的时代,无论是军事、文化、国力都达到了鼎威,也因此庆云一朝名臣俊士多如繁星,而在那些彪柄史册的风流人物中,燕云孙与秋意亭是其中最为瞩目的,他们一文一武,就如庆云朝的两座高峰,撑起了庆云威世。 在庆云二十二年,经过两年的历练,燕九公子已从郎官升至四品少司。 这两年,满朝文武有目共睹,燕九公子并非靠着父荫的纨绔子弟,确实是有真才实干,是以对他大大改观。而燕九公子亦今非昔比,以前的纨绔习性从他闭门读书那一日起便几乎全都离他而去了,但也只是“几乎”,还有一点九公子一生都未变,那就是——喜爱美人。 庆云二十一年,燕云孙尚“宛诚公主”。 得娶帝女,可见圣眷隆恩,对于任何一个男儿来说,那也是十分荣耀体面的事。而燕云孙自公主入府后,亦是温存体贴十分的尊敬,但这似乎并不妨碍他出府后偎红倚翠风花雪月,帝都里的红颜知己可是两手都数不过来的。 以至日后史官为他写传时,亦不得不留下“性喜美色”这样的评价。而后世之人,亦因这一点,对他褒贬不一,还有一些文人则以他为主角写下了他与许许多多美人或凉薄或深情或哀婉或怨恨或无奈或凄苦……的风月故事,流传后世。以至千百年后,人们提起“燕云孙”时瞬间想到的是“风流好色”,等到再深入了解时才会知晓他予皇朝、予历史缔建的丰功。 庆云二十二年三月二十二日。 燕云孙下朝回府,将所有事交待了后,他便牵着马带着他的贴身侍从燕辛出了府。 阳春三月,繁花似锦,细柳如烟。 燕云孙宽袍玉带,骑着高头大马,懒洋洋的走在长街上。一般文官都坐轿的,但燕云孙说坐轿那是老头子才做的事,他俊美潇洒的九公子当然得骏马银鞍才能显出他的英姿不凡。 他甩着手中的马鞭,想着这大半日的时辰如何消遣,不如去月香楼里看看榭月姑娘,好些日子没见了,去听她弹弹琵琶也好。这么一想,便一扯缰绳往另一条街去,身后步步相随的燕辛自然是跟上。 月香楼里,花容月貌的榭月姑娘一曲澄澈空明的《春江花月夜》弹完,却发现燕九公子心神并不在此,侧卧在斜榻之上,眼眸望着窗外,面上隐隐的露出一点怅然若失的神色。 榭月与他相识已久,自是熟知性情,此刻也不去打扰他,只是放下琵琶,亲自沏一杯热茶悄悄搁在他手边。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只听燕云孙幽幽一声轻叹,似有无限惆怅。他这般摸样实属罕见,榭月心下稀奇,当下柔声问道:“公子心中有事?” 燕云孙抬眸看她一眼,然后挑眉一笑,又是那个潇洒多情的九公子。“只不过是榭月的琵琶弹得太好,引得公子我生出些感概来。” 榭月闻言盈盈浅笑,佯嗔一句,“公子这是在取笑榭月的琵琶弹得太差了,竟让公子走神了。” “冤枉我不是。”燕云孙指尖抚过榭月的粉脸,“榭月的琵琶之妙,这帝都里谁人不知呢。” “若真有这般好,公子又怎会是‘相望不相闻’呢?”榭月眼眸似水,看着燕云孙似笑还嗔。 “咚咚咚。” 门忽然被敲了几下,然后燕辛推门进来,目不斜视地走至榻前,将手中一封信递给了燕云孙,然后转身退下。 燕云孙坐起身拆开信看了一眼,然后收起,接着起身下榻。 “公子要走吗?”榭月屈身为他穿上鞋子。 “可不,看来今日只能听榭月一曲了。”燕云孙站起来理了理衣袍。 榭月杏眸溜过那封信,岷唇笑道:“想来是另有佳人相约,榭月便也不留公子,只盼公子别有了新人就忘了旧人。” “哈哈哈……”燕云孙闻言大笑,“说来他确实是难得的‘佳人’。”说着抬手勾一缕榭月的长发绕了绕,“放心,公子我忘了谁也不能忘了榭月的,明朝得空定再来听你琵琶佳曲。” 离了月香楼,燕云孙来到另一条街,进了一家酒楼,直上二楼雅间,推开门便见窗前立着的人,修长雅逸,只是比起半月前,似乎又瘦了些。 “今日是吹什么风,你竟会约我喝酒。”燕云孙自顾走至房中的桌前坐下,自顾倒酒吃菜。 窗边的人回首,看着他浅浅一笑。“你不是常道这思贤酒楼的楼名是败笔,可这酒却是一等一的好,今日我想来尝尝你口中的佳酿,自然也要邀你这指路人。” 燕云孙一听这话顿时笑了,道:“意遥,你早说一声啊,我便买上一坛,咱们去月香楼喝呀,既有美酒,更有美人妙音,比在这破楼里喝要好多了。” 秋意遥在他对面坐下,举起面前的酒杯饮了一口。“嗯,果然好酒……咳咳……”话音未落完,胸膛里便一阵闷痛,不由得便是一阵咳嗽。 燕云孙见之赶忙给他到了一杯茶递上,“你不能喝酒就别喝啊。快,喝口水顺顺。” 秋意遥喝下水,闭目调息片刻,才压下了胸膛里的闷痛,睁开眼,道:“本想请你喝酒,看来是要扫你兴了。” 燕云孙见他缓过来,不由松了一口气,把他面前的酒杯赶紧抄到自己手中。“我的二公子,你就行行好,千万别喝了,若有了事,回头侯爷定会一刀砍了我,下次再去你们家,伯母还不要念死我。” 秋意遥看着那杯酒,轻轻叹息一声,“我这一生,因着这一身的病,似乎从没做过一件由心纵性的事。酒不能喝,人不能留。” 燕云孙听着他这话,前半还没怎么,到最后一句不由得怔了怔。人不能留?不过还没等他想个明白,秋意遥下一句话又把他惊了一跳。 “你要去月州了是吗?” 燕云孙抬头,“你怎么知道?”这旨意应该明日才下的,他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 秋意遥却没有答他,只是微垂着目光,似乎是专注地看着桌上的酒壶,过得片刻后,他才轻轻道:“云孙,我求你一件事。” “嗯?”燕云孙又是一愣。秋二公子用“求”?他们自小相识,从来只有他闯了祸事死乞白咧的去求秋家兄弟帮忙,又何曾见过、听过秋家兄弟求人的。一时又是惊讶又是好奇。 秋意遥抬眸看着他,静静的语气,可眼中还有某种他一时看不明的神色。“云孙,你去和我爹娘说,要带我一起去月州。” “啊?”燕云孙又是一呆。让秋意遥和他一块儿去月州?去千里之外的月州?威远侯夫妇还不把他扫地出门! 秋意遥说完后便不再开口,只是举起杯子静静品茶。 燕云孙呆呆的愣坐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理了理思绪,问:“意遥,你为什么要和我一起去月州?” 秋意遥沉默了片刻,才道:“我并不是要去月州,我只是要离开帝都。” 燕云孙听着心头不由一跳,顶着他问道:“为什么突然要离开?” 可秋意遥侧首望向窗外,没有回答,阳光从窗外照进,洒了他一身。 燕云孙自小与他一起长大,一直知道从小到大秋意遥都是个漂亮人物,可从没有哪一刻如眼前一般让他惊觉秋意遥荣华之美。那一张侧脸仿如上苍以最美的玉石精心雕琢,每一个部位每一道线条都是优美的,可是,艳阳之下,那张侧脸仿佛是透明的,苍白似雪,脆如琉璃。 这个人,他坐在三月暖春里,却仿佛下一刻便会融化在艳阳下,又仿佛只需微微弹指之力那张玉雕似的脸便会碎裂成灰。 蓦地一个念头闯入脑中,顿时燕九公子再不能动弹半分。 房中静静的,如一潭古泉。 许久后,燕云孙才开口,“好,我答应你。” 秋意遥回首,看着他浅浅一笑,淡淡如春风拂柳。 燕云孙猛地仰首灌下一口杯,然后才一脸愤慨的道:“说吧,你要我怎么和侯爷他们说,要带他们的宝贝儿子去那千山万水外的月州?” 谁知秋意遥却只是轻轻淡淡丢下一句,“那是你的事。” 燕云孙瞠目。 秋意遥起身,“这一桌酒菜便算作谢礼,时辰不早了,我先回府了,你明日来。” 说罢便启门离去,干脆得没有一丝的愧疚。 房内燕云孙对着一桌子酒菜,发呆了半晌后,才恨恨道:“你把我从美人那里约过来,至少也要代替美人陪我喝完这壶酒啊!本公子向来软玉温香相伴,可从没一个人喝过闷酒!” 门外燕辛伸了伸脑袋,“要不,公子我陪你喝吧?” “滚!”燕九公子横眉怒目,“本公子就算是不挑男女,那至少也要是美人,你今早难道忘了照镜子了!” “哼!好心没好报!”燕辛收回脑袋撇一句。 不过第二日,燕九公子还是去了威远侯府。 偏厅里。威远侯、秋远山吹起了胡子瞪起了眼,竖起了眉毛嗤起了鼻。“你说什么?你要意遥和你一块儿去月州?” “是。”燕云孙一脸适宜的微笑,“还望伯父能答应小侄。” “你想都别想!”秋远山赶苍蝇似的挥了挥手,“你这孩子,亏得本侯平日见你挺机灵的,今日怎么这么糊涂起来。你跟遥儿自小兄弟一般地长大,你又不是不知道遥儿什么身子,他能跟你翻山越岭的去到月州那么远的地方?你这不摆明了想要害他么!” “伯父。”燕云孙非常恭敬地唤一声,然后非常诚恳地道,“小侄怎会不知,小侄就是知道所以才有此请求。”眼看着秋远山眉头跳了跳便要发火,他赶忙道“伯父你先听小侄说,先别急着动怒。” “好,你说。”秋远山太师椅上坐下,“要是没理,看我不替你爹教训教训你。什么人的主意不打,竟打到我家遥儿头上来了,哼!” 燕云孙脸上陪着笑,肚子里把秋意遥骂了不下百遍了。 “伯父,意遥这病是自小就有了,可这么多年过去,也一直就这样,这帝都里什么名医没看过,但都没个根治的。而月州却不同,那里连着采蜚。伯父你是知道的,采蜚国盛产药草,那里有好些珍贵的药草我们这边都是没有的,而他们那里的大夫的医术也是天下闻名的,什么疑难杂症的都能医好。所以,到了月州,小侄的头等大事便是给意遥治病,而到了那边,那还不是尽好的药用,尽好的大夫请。” “采蜚啊……”秋远山给他这一提倒真是有点心动。次子的病一直是他们夫妻俩心头大患,这采蜚的医术、药草也确实很灵,若真是……“燕云孙瞅着秋远山心动于是赶紧推上一把。“伯父,也因为意遥这病,你与伯母便小心翼翼了许多年,不让他动不让他走怕他累怕他痛,困在这帝都里也都二十多年了,整日整年的见着的都是这些人这些事的,这便是个好人也会闷出病来。所以小侄带着意遥出去走走,看看咱们皇朝辽阔广袤的江山,这眼界儿一开,心境儿一放,气儿一顺,说不定他这病就能好了一半。” “这……”秋远山低头抚须。平日大夫来来往往的说得最多的便是“宽心静神才可养病”,只是意遥这孩子一贯的重情重义多思多虑,这府中哪一个人哪一宗事他又不挂怀在心,倒不如真让他出去走走,抛了这府中事,离了这帝都人,他许真能放开胸心,那予他的病当是百利而无一害。 “再有……‘燕云孙的神色忽然间变得十分的庄重,”伯父你也知道,小侄此次被派往月州,那是任重道远,可那里人生地不熟的,小侄心里实在没有底,所以很想身边能有个可靠的人能为我出谋划策的。还望伯父看在小侄一片赤诚为国的份上,看在您与我爹数十年的交情上,能允了小侄这个请求。“秋远山听到这话,一张精光内敛的眸子盯住了燕云孙,“这才是你的主因吧。” 燕云孙肃容着正衣,深深一拜。“伯父,小侄此次确实是需要意遥相助,但小侄也确是一片赤诚为意遥着想。您是看着小侄长大的,小侄与意亭、意遥一贯是亲如兄弟,万不会有害他之心。意遥与小侄同去,一来可寻良医治病,二来可放开胸怀养病,三则是意遥的才华能有寄托。小侄知伯父这些年一直痛惜意遥的病拖累了他,让他一身才华不得施展,那如果此次去,能医好了病,到时小侄不但是给您带回一个活蹦乱跳的儿子,还是为我皇朝带回一名良臣呀!” 秋远山看着燕云孙,就那样静静的看着,看得燕云孙心里直打鼓,片刻后他才道:“你小子确实是长大可,文琮兄果然是可以放心了。”他说着起身,来回踱步,心里是被说动了,可又确实舍不得爱子离家。“你说的有些道理,但是意遥的身体……” “伯父请放心,小侄一定会把意遥照顾得妥妥帖帖的。”燕云孙一听他这话赶忙趁热打铁,“到了那边我绝不会让意遥动一指尖子绝不会让他劳累着了。他要写字我替他写,他要看书我念给他听,他要起床我给他穿衣,他要吃饭我给他夹菜,他要喝茶我沏了喂他,他便是要女人我也一定给他找一个绝色的……” “啪!”秋远山一巴掌拍在燕云孙头上。“你这混小子果然不是好东西,想带坏我家遥儿!” “嘿嘿!说得太顺口了。”燕云孙摸着额头溜着眼睛转着脑子,“说到这女人呀,伯父,你看小侄子这么混帐的东西都娶上公主了,可意遥却一直不肯娶妻,说到底还不是担心自已病,不想害了人家闺女。所以呀,只要小侄带他去了月州治好了病,赶明儿肯定给您带回两三房媳妇,让你媳妇茶都喝不过来!” “两三房媳妇呀……”秋远山咧开嘴,但马上一整容,“本候要三房媳妇干么,多了闹心,本候只要他给我多生几个孙子就行了!” “那是,那是!”燕云孙极是狗腿的点头,“媳妇不用多,孙子成堆就好了。” “哎!”秋远山忽然重重叹一口气,“本侯明明有两个儿子,意遥托病不娶,意亭却是整年的混在边城,好不容易娶着了一个天仙似的公主,可还没见着就没了,到而今,媳妇没有,孙子也没有。还是文琮好命啊,儿女有九个,孙子都十二个了!” 燕云孙一听这话,赶忙道:“伯父,意亭也在月州那边呢,你要不是放心我你还能不放心意亭,他能不照顾好他的宝贝弟弟吗?所以呀,您就放一百二十个心。而且凭小侄对女人的手段,到时候一定的帮帮我这两个兄弟,让他们一双儿去,绝对的三对儿回来!” “什么三对儿回来?”秋远山拧着眉头不解。 “兄弟两个,媳妇两个,再加孙子两个,这不整好三对儿么。”燕云孙给他扳着指头数。 秋远山一听又好笑又好气,又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你这混小子这么皮,还真不知文琮兄是怎么养出你这么个儿子来了。” “嘿嘿……”燕云孙装乖卖巧的傻笑两声,“那……伯父你是答应了?” 秋远山一收笑容,道:“这事儿,你去问意遥吧,毕竟要去的是他。” 燕云孙一听高兴得拍巴掌,“这就成了,我早问过了,意遥是答应的。” “嘿嘿……”燕云孙装乖卖巧的傻笑两声,“那……伯父你是答应了?” 秋远山一收笑容,道:“这事儿,你去问意遥吧,毕竟要去的是他。” 燕云孙一听高兴得拍巴掌,“这就成了,我早问过了,意遥是答应的。” 秋远山睨他一眼,“混小子,你别高兴得这么早,你还得去问过你伯母呢。只有她答应了,意遥才能走得出这张门。” 这话顿如一盆凉水,把燕云孙满头的兴奋劲儿浇了个干净,他转了转脑袋,试探着的问:“着事,伯父您……” 秋远山衣袖一甩,踱着方步走出偏厅,“本侯看你这般能说会道的,说服你伯母那自然不在话下。” 安静的偏厅里,燕云孙看着秋远山去了的背影,呆了片刻,才一拳击在左掌上,“秋意遥啊秋意遥……这笔帐我会一块儿和你算的!” 燕九公子是极善与女人相处的,只看他那些个红颜知己一个个对他翘首一盼细致温柔死心踏地的份上就能知道。 所以,到了顾氏面前,燕九公子面上忧心忡忡,隔不了片刻便是长吁短叹。 果然,向来把他当半个儿子看的顾氏见之赶忙关怀地问长问短起来。 于是,燕九公子抬起他那张漂亮的面孔,微微皱着眉,瘪着嘴,眼神儿黯然地瞅人一眼便垂着头,那模样啊,真是怪疼人的,再加上他那软软的无比哀沉的声音,“伯母,侄儿遇到大麻烦了,这麻烦只有意遥能帮我,可是……” 刚是看他那模样啊,顾氏的心已先软了一半了,再一听他的话,立时安抚他道:“好孩子,你先别愁,既然意遥能帮你,回头伯母就跟他说说,让他帮你想法子就是了。” “真的?”九公子眼睛马上变得亮晶晶的,巴巴地瞅着顾氏,“伯母,你答应让意遥帮我了吗?这事儿我已经跟意遥和伯父都说了的,可他们说一定要伯母答应了才肯帮忙。伯母,你可要救救侄儿啊,否则我就真要死了。” “好孩子,伯母当然答应。”顾氏爱怜地抚着他的头,“只是你若是要打架什么的,可别找遥儿帮你,他不能干那种力气活。你也知他那身子啦,不能磕着碰着了,让他出出主意什么的还行。” 燕云孙肚子里抽搐了一下,这伯母还记着当年呢,如今好歹他也是燕少司大人了,怎么可能和小时一样被人打了就拖着秋家兄弟就报仇啊,况且您家儿子一身武艺,平常人能碰着他么。 “伯母答应了,侄儿就放心了。伯母你也放心,侄儿绝不会找意遥去打架的,这一次去月州,侄儿一定会把意遥照顾得无微不至的,不让他有半点儿不舒服。” “啊?月州?去那么远的月州干吗?”顾氏有些摸不着头脑。 于是乎,燕云孙再把对秋远山说的一翻话拿出来又说了一遍,换上更温柔的语调,再说得更加的细致些,又添可许些的甜言密语,发了好些个誓言,把个顾氏说得连连点头,桩桩放心,末了拉着燕云孙的手,满怀感动双目含泪地道:“云孙啊,不亏你与遥儿一块长大,肯这般为他着想。好,伯母答应你,伯母就把遥儿拜托你了,等遥儿治好了病回来,伯母一定亲自去府上向你道谢。” 于是乎,燕九公子很简单地用这一哭二懒三甜言的法子摆平了顾氏。 四月初,燕云孙奉旨赶任月州州府,秋意遥随行。 威远侯府门前,秋意遥三跪九扣大礼拜别父母。 凉风拂面,道旁春花渐谢,却有夏蕾初绽,季节交替间,岁月便倏忽而过。 黑色的骏马上,紫袍玉带衬得燕云孙格外的俊朗贵气,他转着手中金鞭,悠闲地策马而行。风吹起一旁马车上的帘子,露出窗边榻上闭目而卧的人,乌鬓似墨裁,白衣若流云。 “意遥,那日对伯父、伯母说的话并不是哄他们的。你和我去月州吧,我们看这一路的风光,我们去找采蜚的名医为你治病。” 燕云孙看着前方静静的道。 第四章 静夜明空话沧史 芳草碧连天,凉风沁如水。 秋意亭、风辰雪五人骑马的骑马,坐车的坐车,一路闲闲散散地看山看水往山尤国都而去。 到达山尤第一个小镇后,在秋意亭的提议下,五人都换上了山尤国的服饰,需要与人交谈时亦交由会说山尤话的淳于兄妹出面,因为这一路行来,几人都发现山尤人对皇朝人抱有不小的敌意,为免麻烦,几人便都收敛行径。而自问路以来,风辰雪是个不管事的,淳于兄妹又唯秋意亭马首是瞻,是以一路上何时吃饭、打尖、要往哪条路走等等大小事宜不知不觉都由秋意亭做主了。 行了六七日,淳于深意在某一天的某一个饭馆与老板谈话后才发现他们似乎是在走一条弯路。本来风辰雪的目的地是山尤国都,她们三人原也就打算着慢慢悠悠的一条直道晃到国都去的,可如今在秋意亭的带领下,他们今日在东城明日在西镇,竟是来了个九弯十拐的,走了许多的冤枉路。 淳于深意一开始只当是秋意亭带错了路,但秋意亭的回答“此番前来不就是为了看山尤国异于皇朝的风土人情吗?那走的路越多,看的风光也就更多,又不急着赶路,走走弯路有什么不好?”让她知道他并非不识路走错了,而是他本就打算这么走。她身无挂碍,闲逛多久都没意见的,但担心风辰雪知晓了会不满,于是小心翼翼地去跟她说一声,不想风辰雪说“这没什么,这一路即有人操办了大小事宜,又可看得山尤各地风光,何乐而不为。”让淳于深意觉得自己完全是瞎操心。 不过,一路走来,她发现秋意亭对山尤境内城郭、风土人情甚是了解,这令她很不解,明明他说过是第一次来山尤的,怎么比她这住在边城跟山尤人还厮杀过的人更熟悉。 她把这不解也跟风辰雪说了,风辰雪听过后只答了句:“因为他是秋意亭,你是淳于深意。”这话听得她更是莫名其妙,可风辰雪显然是没有解释的意思,淳于深意只好暂时按在心里。不过呢,她看看前方骏马上悠然而行的秋意亭,又看看马车上捧着书卷慢慢欣赏的风辰雪,心里生出另一个疑惑。 虽然与秋意亭、风辰雪相识不久,但她心里十分的欣赏两人,甚至还有一份极为齐妙的敬意,而她也可看得出这两人都是胸藏锦绣之人,本以为他们会一见如故,谁知这一路走来,他们两人却是说话不出十句,每日见着了也就是淡淡一点头浅浅一微笑了事,竟是十分的相敬如宾。当然,这一点疑惑她没敢拿出来问风辰雪。 既然两个拿主意的人都决定走“弯路”,他们这陪来的自然不会有意见了,于是五人便依旧在山尤国东逛西游。 四月四日,午时。 走了半日,几人都有些饿了,看看前后,不着村不着店的,这四月天里正午的日头晒得人头皮作痛,便在路边的树林里寻了处平坦的荫地停下歇息。 略作休息后,秋意亭便提着一个水囊去打水。对于他在这异国他乡都能迅速找到水源的本领,淳于深意已不只一次惊叹了,甚至在一次旅途休息中她特意和秋意亭换了,自己去打水,可她那次足足寻了半个时辰都没能找着,最后秋意亭出马,不过一刻钟便提着满满一水囊的水回来,让淳于深意又是沮丧又是感慨。对此,秋意亭只淡淡说了句“行军作战,水是十分重要的,每次扎营时第一宗事便是找水源,这些年都练出来了。” 秋意亭打水了,淳于深秀则去捡柴,淳于深意就在空地上架起锅,孔昭将瓶瓶罐罐的调料、食材从车上搬下,风辰雪呢,只是顺手从车上拎下一张毡子往草地上一铺,方便大家坐。 最后水打来了,柴也拾回了,动手做饭的便是孔昭,这是尝过孔昭的手艺之后的一致决定。在野外,自然不似家中可来个几菜几汤的,只是煮了个浓稠的肉汤既当了饭又做了菜。不过孔昭煮出的肉汤自不同一般,羊肉汤里添上粳米、淮山药、灰芙蓉、菟丝子、胡桃仁,过得两刻后,锅里已传出了浓浓香味,让几人闻着觉得肚子更饿了。 等到喝着又浓又香的肉汤时,淳于大少第三十七次感叹道:“孔昭姑娘,以后娶你的人一定是个洪福齐天的人!” “我从不知道鸡蛋饼也能这么好吃!”淳于深意一脸满足地嚼着早上孔昭做下的饼,“可恨,可恨我不是个男人,不然我一定娶你做老婆!” 淳于深秀一听,赶忙凑了过来,“妹妹,我是,你哥哥我是男人!”接着脑袋一转,看着孔昭,“孔昭姑娘,要不你将就下,嫁给我?” 淳于深意听了顿时眼睛一亮,“对啊!做我嫂子吧!成了一家人后,那我以后都能吃到你做的饭菜啊!快!哥,快拿件信物出来,赶紧把孔昭嫂子订下!” “是是是!”淳于深秀几口把肉汤灌完,放下了碗便全身上下搜起来,可搜来搜去,除了以上以及几片银叶外,便是一个光身子。“咦?怎么会没有?我记得上次殷然姑娘还送了我一个玉佩呢……” “滚!”淳于深意一脚踢在她哥屁股上,然后从头上拔下一根银簪子,递到孔昭面前,“孔昭,这簪子是我娘给我的,姑且就算是我们淳于家的传家之宝,你收下吧,做我的嫂子吧。” “妹妹,这簪子太寒碜了一点……哎呦!你别再踢了……痛!”淳于深秀抱着肚子蹲在地上,口里却依旧念着,“我淳于大少娶老婆得体面啊……至少也弄支金的不是……” “嘿嘿……”淳于深意看着孔昭干笑两声,“这簪子虽不值钱,但心意最重要么。怎么样,孔昭,你收下不?你放心,只要你进了我们淳于家的门,我一定事事帮着你,我们淳于家肯定让你当家作主,家里所有的钱都交给你管,我哥也给你管着,他要是敢欺负你,我一定会揍得他爹娘都不敢认!” 对于淳于兄妹的突然之举,孔昭表现得很镇定,她看看揉着肚子的淳于深秀,又看看举着簪子的淳于深意,然后轻描淡写地丢下一句:“哼,我才不要当你们的煮饭婆呢。”完了起身端着一碗肉汤走到风辰雪面前,一脸乖巧的道:“姐姐,喝汤。” 身后,淳于兄妹面面相觑。 “这……算是求亲失败吧?”淳于深秀心头不无沮丧。 “唉!”淳于深意长叹一声,一脸悲怜地看着她哥,“可怜的大哥,想当年李小姐为了不嫁你宁愿上吊,看来你今生是娶不到老婆了。” 淳于深秀被捅到痛脚,反驳道:“那周公子逃了这么多年都不敢回来呢,你能比我好多少?!还不一样没人敢娶。” 在他们嚷嚷闹闹的时候,秋意亭喝完三碗肉汤嚼完四张大饼,饱了后,目光看似随意的扫了风辰雪一眼,道:“前面三里外便是山尤境内最高的绛兰山,我们去那座山上看看如何?” 风辰雪点头,“爬上山时正好看日落,不错。” 于是五人用过午膳后便往绛兰山去,到了山脚下,将车马行李寄放在山下的村人家中,只带了些随身之物便开始爬山了。 五人中有四个都一身武艺,自然是身轻脚快,行李秋意亭、淳于深秀背了,而风辰雪与淳于深意则是轮流拉着孔昭,以免她太辛苦。 绛兰山为山尤第一山,山高峰险怪石嶙峋,颇为壮观,又古树参天,奇花伊藤随处可见。他们并不急着到山顶,于是一路边走边看,有树荫蔽日,又有山风徐徐,倒是心旷神怡。 等到山顶,已是酉时,正是一轮绯日斜挂峰边,天边云霞似煮,青峰层林染艳,一派绮丽宏美。 五人不由都忘了一身的疲倦,皆静静的欣赏着眼前的落日美景。 当落日依依不舍地拖着最后的一点霞光自峰边隐去,几人不约而同的微微叹息。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腿都是酸的了。”淳于深意找了块山石坐下,捶着两条腿。 “我不行了,得要睡一觉。”淳于深秀则是找了块平坦的草地躺下。 爬了半天的山,铁打的人也腰酸腿痛。 风辰雪刚坐下,孔昭已趴在了她身上,喃喃着:“姐姐,累死我了。” “歇会儿。”风辰雪扶她在身旁坐好,然后伸手在她的四肢上轻轻揉捏着。 孔昭只觉得她手掌揉捏的地方有一股暖暖的气流滑过,然后酸痛僵硬的肌肉便慢慢放松了、舒坦了。不由感叹道:“姐姐,学了武功真的很有用处啊,等下山了你也教教我。” 风辰雪闻言睨她一眼,道:“这话你说过很多次了,每次教你时你都以'这比爬两座山、走两百里路更累'而作罢了。” 孔昭脸上微微红了下,争辩道:“那本来就是比爬山更累。” 风辰雪弹弹她额头,笑了一下,揉了片刻见她已缓过来了,便收手。抬头,却见秋意亭依旧矗立山边,目光了望四野,脸上的神情若有所思。心中一动,起身,抬目环视山下,不由暗暗心惊。 立于山顶,自然是一目了然。 绛兰山的左侧山下便是一城,想来那就是山尤重城绛城,而在绛城左边则又连着另一座山,那山虽不及绛兰山高却是往左纵横绵延,一眼望不到尽头。 秋意亭自怀中取出一块白帛摊开,沉思的看着,忽然耳边传来一声轻语,“此处易守难攻,不知将军以何破之?”抬头,却是风辰雪,隔着丈许远的距离,目光掠过他手中的白帛。不是秋意亭太敏感,而是他确切的感觉到,这一路上来风辰雪在回避着他,似乎不想与他有太深的牵扯,他虽有些疑惑,但亦不强求,一直与她保持不远也不近的距离。而刚才,似乎是她主动与他说的第一句话。 将军?秋意亭心里笑了一下,道:“在山尤唤此称呼不大妥当。我略长几岁,风姑娘如不愿随深秀他们的称呼,便直接唤在下的名字即可。” “绛兰山与那座山夹着绛城,乃是天然屏障,这绛城矗立两山之间,倒似是一支利箭的箭头。”风辰雪目光望向山下。这一路,她虽尽可能避免与秋意亭深交,但无可否认她或多或少的对他“另眼相看”,要将一个与自己命运相系的人视作无关紧要的陌生人,除非木石之人。所以免不了暗中关注,这一路行来,他自是看出了一些端倪,他此刻在考虑什么她也很清楚,而他至今无败已被传为神话,是以她难得的起了好奇之心。“秋大公子用兵如神天下闻名,若是你领兵至此,会如何破之?” 秋大公子?秋意亭心下一动,她如何知道他有弟弟?是游历中曾到过帝都?既算她生疏客套,那唤秋公子即可,此时此地何需这样的区分?心里虽然瞬息转过许多疑问,但他面上神情不变,道:“当年风息两王攻打白国鼎城之时,鼎城几与这绛城很有些相似,而两王是以秘径潜入鼎城以火乱之,再内外夹攻以破之。” “哦。”风辰雪侧首看着他。 那一眼,令秋意亭心头生出奇怪的感觉,一种血脉沸腾的兴奋里夹着一种冷冷的怖意。她听明白了? “难道秋大哥是要仿效前人,派人潜入再内外夹攻?”淳于深秀听得他们的话不由起身,走至山边看着下方的绛城,想着当年与山尤的厮杀不由道,“这该死的山尤老是骚扰我们,哪天惹火了本少,就领着人照着这法子攻了他们的城!” “秋大哥,你手中这东西一路上你都不知道看了多少回了,我一直想问你来着,这什么东西?”淳于深意也扶着腰走了过来。 “这是令尊根据所阅典籍画出的山尤典图的摹本。”秋意亭将白帛递到两人面前。 “咦?我爹有这种东西?”淳于深秀好奇的看着那块东西,只见朱、墨两色的曲线横的竖的长的短的尖的圆的布满了白帛,看不大懂,但他认出这就是那一日秋意亭与他爹在书房里看的东西,难道他便是因此物而至他们家? “这就是典图?”淳于深意也拿着瞅了瞅,还给秋意亭,“看着累眼睛。” 秋意亭一笑接过,回头,却见风辰雪的目光凝聚在山下某处,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是……刹时,心头巨跳。 风辰雪回头看着他,唇边若有若无的一丝浅笑,“那里,该添在你的典图上了吧。” 与其说她是听明白了,不如说是她亦想到了! 秋意亭凝目看着她,片刻,微微一笑道:“是的。” 淳于兄妹却是十分好奇,眺目也往山下看去。“那里是哪里?” “那里。”秋意亭指给他们。 “哦,那里与一座山湖。”淳于深秀先看到了。 “前人之法随可仿效,但有利器之时不若另辟蹊径。”秋意亭负手悠然道。 “其器虽利,其法却毒。”风辰雪却道。 “兵者,诡道也。”秋意亭道,“言仁,则必亡!” 风辰雪侧首看他,他亦看着她,两人目光对视,片刻后,各自静静移开。 一旁的淳于深意瞪着两人,道:“姑娘我没听明白。” “我也不明白。”淳于深秀一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只是那日秋意亭与风辰雪都没有再解释。直到日后,当秋意亭引山洪倾斜一举攻破山尤之咽喉的消息传来时,淳于兄妹才忆起当日绛兰山上的对话,那刻才恍然大悟。 “为将者,只需求胜。”秋意亭道,他负手矗立,脊背挺直,高岸如崖便青松,“因为与敌交战,从来只有你死我亡。” 风辰雪默然片刻,才道:“为将者是该有这样的信念,你所说的已没有错。只是……”她放目远空,神色淡然,“我不喜欢。” “哈哈哈……”秋意亭闻言大笑,并未再反驳。他移眸看一眼风辰雪,然后与她一般瞭望远空。他心底里有句话却是没有说了。若你喜欢,又怎能有那样的眼睛。 淳于兄妹已经放弃弄懂两人的对话,转而走向了树林里。 “肚子好饿了,去猎几只野味来吃。” 于是就着天光,几人着手准备晚膳。 天上皓月繁星,山上清风银霜。 绛兰山顶,秋意亭、风辰雪、孔昭、淳于兄妹五人围坐在篝火旁,一边吃着烤熟的野味,一边饮着山尤的美酒,赏着朗月明星,甚为惬意。 吃完了一只野兔,淳于深秀第三十八次发出感叹,“孔昭啊,为什么你烤的野兔就是格外的好吃呢?!” 孔昭闻言,双手一伸,笑眯眯道:“当然是因为我的手巧。” “咳咳……”听得这话,淳于深意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着。她抬头看着火光下孔昭的那双手,尾指旁都多长了一指,她是早就发现了的,只不过她与大哥自幼便被周围的人以异样的眼光看待,将心比心之下她一向不去注意孔昭的手,此刻挺孔昭这样说,才知她自己原来并不在意,不予笑了,口里却忍不住要损一句,“别人长着这样的手藏都来不及,你倒是好意思炫耀起来了。” “我干么要藏。”孔昭抬着下巴自信满满的,“我比你们都多了一指,自然我的手比你们都要巧,所以作出的东西都比常人的要好。” 听了这话,秋意亭也不由得看着孔昭微微一笑。与风辰雪的漠视不同,这一路上,他发现这位小姑娘总是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偷偷看看他,当然,偷看他的女子无论在哪都有,大多皆为爱慕,但他可以肯定,孔昭并非是因为爱慕才如此,那双温润的褐色大眼睛里一半是浓烈的好奇,还有一半则为莫名的惋惜。这让他心里隐隐生出疑惑,她在惋惜什么? 风辰雪看一眼秋意亭,见他并无异色,放下心来。便是她自己,予秋意亭来说,也只是“宸华公主”这样一个名字,无人提起时不会想到的,何况孔昭这样一个已“死”去的小丫头,侯府里并无人格外注意,自然不会在秋意亭跟前提起,既算提过一句,这等无关紧要之人,他自也是听过即忘。 “这什么道理?”淳于深秀张嘴一吐,一根骨头飞出丈远,“那我要是多长了一颗脑袋,难不成就说明我比别人都要聪明?” “唔,这个嘛……”孔昭捂着嘴窃笑,“等你长了两颗脑袋时就知道。” “大哥别说长两颗脑袋,你便是长上三颗脑袋,依旧也就是恶少一个,当不成聪明人的。”淳于深意极不给兄长面子。 “你少损我两句会皮痒么。”淳于深秀又从架上扯下一只鸡腿,一边啃着一边道:“怎么说我们也是同胞兄妹,我若是个蠢蛋想想你是什么。” “故此乃人生之大不幸矣!”淳于深意故意摇头晃脑的叹着气,“孔昭,我和你换换好不?我把大哥让给你做大哥,你把你姐让给我当姐吧。” “才不。”孔昭想都不要想的断然拒绝。 “哈哈哈……”于是淳于深意瞅着她哥咧嘴笑,“大哥,你就是铺子里说的那种滞仓货吧。” 淳于深秀啃完了鸡腿手一扬,鸡骨头便夹着风声袭向了淳于深意,“你少拿我来丢人现眼的。” 淳于深意一偏头躲过,“这叫人比人起死人。” “得,咱们彼此彼此,都别笑话谁。”淳于深秀摸摸饱饱的肚皮,“吃饱喝足了,可以睡觉了。” “皓月长空清风徐徐,就这样睡觉了你不觉得太可惜了么。”淳于深秀啃完了一只鸡翅也把手中的骨头砸向了准备躺下的淳于深秀。 淳于深秀就地一滚躲过妹妹的袭击,看看天上的明月,道:“也是,睡觉是有些早了。凤姑娘,你不是走过那么多地方,就把你路上的那些奇闻趣事捡一两件说说,打发打发时辰。” 孔昭听了,去不同意,“那些路上的事我都知道,改天我说给你听也是一样。姐姐,你以前和我说过古卢,既然我们现在山尤,不如你就给我们说说山尤吧。这山尤人为啥对我们皇朝人这般敌视,难道也和古卢的那个楚玉徽一样怀着复仇之心不成。” “楚玉徽是谁?”淳于深秀发问。 “以后再告诉你。”孔昭对他皱皱鼻子。 淳于深意听着也有了兴趣,道:“对,就说说山尤。虽则姑娘我跟他们打仗都打了好多回了,却还真不知道为啥老要打起来。” 风辰雪抬手拂了一下鬓旁被夜风吹起的长发,道:“山尤与古卢不同,要说复仇,也该是我们皇朝找山尤才是。” “哦?”淳于深意坐直了身子,“这些山矮子对我们皇朝干了什么?”山有人普遍体格矮小结实,故皇朝人称山尤人才是。 风辰雪沉吟了一下才道:“要说山尤与皇朝的渊源,那该从几百年前说起,可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的。” “不怕不怕,长夜漫漫,正是用来听故事的。”淳于深意赶忙道,人也坐的近了些。 “姐姐,等着,我去沏壶茶来。”孔昭说着起身走至篝火前。 “我去拿酒。”淳于深秀也起身了。 孔昭从包袱里取出茶壶、茶叶、茶杯,又将煨在火旁的铜壶提过,沏了一壶热茶过来。 淳于深秀则从包袱里提着一皮囊就走了回来。 风辰雪接过孔昭递过的热茶,浅浅缀上一口然后道:“这山里的水不错。” 孔昭闻言抿嘴一笑,又递了一杯给淳于深意,淳于深意笑着接过。 而秋意亭一直坐在篝火旁,沉思的看着摊在眼前的山尤典图,白帛以山石压着,他不时手指在上面圈点这,另一手则攥着一酒囊,不时饮上一口。 “姐姐,说吧。” 风辰雪捧着茶杯,看了一眼围坐在身前的三人,想着长夜品茶与友话史,似乎也是挺不错的一宗事,于是略略思索了一下,她静静开口。 “山尤国临碧崖海,北、西两面接皇朝,东邻采蜚,是一个只有皇朝半个州大的小国。在前朝,也就是东朝未李之前,山尤还只是生活在碧崖海边的一个以渔猎为生的小部族,始帝缔建东朝后,本与山尤隔着久罗山并无接触,但在东始五年的久罗浩劫之后,打通了久罗山,两边才通了路。不久始帝分封七将划分七国,久罗山分属风国。风国的第一位女王风独影在久罗山下设置丹城,又派使臣出使山尤缔建邦交,这样双方才开始有了往来。而后过得几十年,东朝日渐昌盛,山尤向往大国的繁华,于是他们的部族首领派出使臣向邻近的风王求亲,风王同意了,嫁了一位公主到山尤。风王极是疼爱女儿,怕她在山尤生活不习惯,所以给公主的嫁妆十分丰盛,不但带去了许多的珠宝,还有书籍、乐器、丝绸、茶叶、瓷器、谷物种子等,而且陪嫁的人员多大上千,除侍候公主的侍从外,还有文士、乐师、木匠、陶匠、金匠、纺工、农夫等等。” “我的娘呀,这嫁妆也太丰盛了吧。”淳于深秀一听到这便忍不住眼红了,“我也娶个公主去!” “得了,你能有这福气。”淳于深意对兄长的异想天开只是翻了个白眼,“对了……”她忽然想到什么转头看向秋意亭,“秋大哥,你不是就娶了个公主么,当年婚典的盛况我们这些边城小民都有听到过了,听说是比太子娶妃还要盛大。那个公主的嫁妆是不是也很丰盛?公主到底长什么样啊?漂不漂亮?有辰雪这样吗?” 她这连续几个问题都是淳于深秀想问的,所以一边听一边点头,只是听到最后一句时不由心里打了个突,瞟了对面风辰雪一眼。看着那张肤色干黄的面容,是在是当不得“漂亮”两个字,妹妹拿他做比,是糊涂了还是想损秋意亭?要说漂亮,眼前的三位姑娘只有孔昭才是个貌若娇花的美人。 篝火旁凝神静思的秋意亭冷不防淳于深意会突然问道自己身上,不由得怔了一怔。 “秋大哥?”淳于深意又唤了一声。 秋意亭抬头,目光自典图之中移向不远处的淳于深意几人,淡淡答道:“公主三年前已故去。”然后又将目光落回到典图上。 淳于兄妹面面相觑,做哥哥的狠狠刮了妹妹一眼,怪她问错话。淳于深意打个哈哈,又看向风辰雪,“辰雪,你继续说,我不再打断你了。”说完了一想,明明首先打断了的是大哥,于是回瞪了她哥一眼,自然没有发现孔昭看向风辰雪时那欲言又止的神情。 辰雪回孔昭一个平静的眼神,然后继续道:“风国公主嫁到山尤,带去了东朝的文化与技艺,于是山尤人不再单靠渔猎为生,也学会了耕种谷物蓄养牲畜,还学会了文字、礼节、音律、医术、造纸、烧陶、纺织、酿酒等等,人们的生活渐渐改善。此后几十年里,山尤不断派遣使臣出使风、华两国,甚至还派人去了帝都朝觐东朝皇帝陛下,每次无不是带回了许多的珠宝、绢帛等,他们先后又娶过两位风国公主和一位华国公主,每一位都给山尤带去东朝最先进的文化与技艺,如此百来年后,在东朝的熏陶下,山尤已从一个原始的渔猎小部族转变称一个繁荣昌盛的王国。” “这么说来,我们根本就是山尤的大恩人嘛。”淳于深意忍不住也插了一句。 “难怪我虽然听不懂他们说的话,可那些客栈、店铺的招牌我都能看懂。”孔昭也道,“那些字与我们的一模一样啊。” “嗯。”风辰雪点点头,“山尤人的文字乃是从我们这边传过去的,自然于我们一样,只是他们说话的音调与我们不同,所以听不懂,但有时凝神细听,偶尔也能听懂几个字或是一两句话。” “既然他们一切都是学我们的,又去了我们的公主,该与我们和睦一家才是,又为何老是派兵侵犯我们?”淳于深意颇是不解,在她的心里,人该是知恩图报才是,更何况山尤能有今日前朝的先祖们可是功不可没。 “山尤渐渐强大的时候,东朝却是日渐衰退。”风辰雪微微叹一口气。 “噢。”淳于深意点头,“我懂了,弱肉强食,但东朝可是山尤的几十倍大,怎么就给他们欺负去了。”颇是有些气恼。 “我曾在《东书·列传·风王惜云篇》里看到风王说过的一句话。”风辰雪拾一根树枝在地上写下一行字。 淳于深意趋过头去看,然后一字一字念出:“‘将,乃万军之魂。将雄者,则兵勇。’”念完了不由赞道,“好!这话有道理!” 这话,篝火旁秋意亭亦听到了,不由抬头往这边望了一眼。 “这话用在朝中亦然。”风辰雪放开手中树枝,“一国之君若是昏聩无能,自然不能奢望他治理下的王朝能开明、强大。东朝自历喜帝、夷帝两名昏主后,各诸侯国便已渐生异心,各国间稍有嫌隙动辄便是兴兵讨伐。在礼帝德隆十二年,山尤国自碧崖海采得一颗罕世的拳头大小的碧璃珠,他们的国王因娶了风国的公主,于是便将碧璃珠献给了风王,谁知消息传到了华王耳中,他便派使臣跟山尤王说,要将这颗碧璃珠献给他,否则便派兵攻打。山尤王一听这话赶忙派人去和风王说,风王闻言大怒,于是联合山尤一起攻打华国,华王自然是大败,不但赔了两座城池给风国,还赔了许多的珠宝、绢帛给山尤。华国乃是沃野千里的富庶之地,山尤王在华国走了一趟后,对那里的繁华奢绮艳羡不已,于是这一战,勾起了山尤的贪欲。” “肯定是这些没见识的山矮子们眼红华国的富庶,便开始找借口打秋风了!”淳于深秀一脸鄙夷。 “这一战也让山尤了解了风国、华国的兵力,他们觉得两国的实力完全不能与自身相比,于是态度轻慢,不再以上国相尊。如此下来,风、华两国自然动怒,于是德隆十四年,风国攻打山尤,结果大败,自此后,攻守异形。山尤找个借口今日攻打华国得些金银绢帛,明日攻打风国得些珠宝丝绸,而风、华两国都打不过山尤,于是有时侯两国便联合抵挡,有时候又分别联合山尤攻打另一国,三方如此反反复复的又过了几十年,便到了东超末年。” “原来我们的老祖宗们也挺那个啥的……”淳于深意摸摸鼻子,那“不要脸”几个字终是给祖宗们面子没有吐出来。 风辰雪微微仰首望向天际,此刻的夜空就像一块被绸缎给擦得发亮的墨玉,闪烁着明灿的星辉月华。“你们也知道,东末乱世出现了许多的风云人物,山尤自然就难讨得便宜了,便是其它的属国亦一样。” 提到这些,看着书便头晕的淳于深秀也是常听人说到的。“知道,那时候不但有乱世三王,还有四大名骑和乔谨、林玑、修久容、任穿云、皇雨、秋九霜等等那些名将。” 风辰雪依旧仰头望着夜空,那些明亮的星子仿似当年的那些名将,高高的,让万众瞩目。“到了东末时,山尤依旧故态,但那时候虽然东朝已如朽木,但各诸侯国却已壮大,华国有华王所创的金衣骑,风国则有惜云公主所创的风云骑,山尤几次攻打两国都不曾讨得好处,而最严重的一次是惹得风国公主亲率风云骑追讨,一直打到了碧崖海边,风云骑横穿山尤国,山尤人望风而逃。” “哈哈哈……惜云公主太了不起了!”淳于深意顿时拍掌大笑,“恨生不逢时啊,不然我一定要去看看那个惜云公主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风辰雪说到这唇边亦微微勾起一丝浅笑,“经此一战后,山尤人稍有收敛。尔后过得几年,便是逐鹿争鼎,六国皆陷争战,也就顾不得山尤了,山尤也就趁火打劫时不时的侵扰边境,美其名曰‘要解救陷入战祸中的东朝人’,只是未及几年,朝晞帝便一统天下缔建皇朝,争天铁骑威名雄震天下,四海归服,山尤自然也不敢轻犯。” 听到这,淳于深秀也忍不住感叹道:“遥想朝晞帝当年率领争天铁骑横扫天下的英姿,倒真的遗憾生不逢时。” 淳于深意、孔昭皆是颔首赞叹,虽不曾得见,但过往那些英雄的传说多多少少都是听过的。 淳于深秀又问道:“既然皇朝已立,那山尤也就该怕了,又怎么能有了仇的?” “西泽八年,朝晞帝驾崩。”风辰雪垂眸,“山尤却趁国丧之中万民悲痛举国止兵之际大举进犯皇朝,一举攻破丹城、城、茂城、晔城,领兵的将领纵容士兵屠城,四城被抢劫一空后,女子被奸淫至死,幼童被开膛破肚取脑虐杀,最后坑杀老人、男子,四城六十多万百姓几乎尽亡……” “砰!”不待风辰雪话完,淳于深秀一拳重重砸在地上,胸口急剧起伏,气息急促,眦目欲裂,“该死的!该千刀万剐的山矮子!这些他娘的畜生!老子竟不知他们是这等禽兽……竟是这样残忍的对待我朝百姓!” “连女人、幼童都不放过,禽兽不如!”淳于深意同样咬牙切齿愤恨非常,抬头瞪着风辰雪,“后来呢,就任他们这样?” “当四城的惨剧传到帝都,秋九霜将军亲率铁骑出战,驱走了盘踞四城的山尤人,但因当时国丧中,她也只收回了四城便作罢。后来新帝继位,昀王皇雨摄政,在延至二年,皇雨领兵征讨山尤,一路势如破竹打到山尤国都,逼迫山尤王屈膝称臣,并将当年屠城的一干将领押回丹城枭首示众。” “好!”淳于深秀拍掌叫道,“就该如此!该叫这些山矮子知道厉害!”接着继续追问:“后来呢?” “后来,皇朝不忘屠城之恨,山尤不忘屈膝之耻,双方皆视对方为仇人,山尤人更是篡改史书,不但不承认曾经屠城,并将受自前朝的恩惠尽数抹去,反倒是说他们本是中原大地之王,乃是东、皇两朝狼子野心夺了他们的国土将他们赶到碧崖海边,更说文字、笔墨纸砚、丝绸、茶叶、瓷器、医典等等一切由东朝传入山尤的东西全都是他们自己创造的,反是东、皇之人忘恩负义剥夺他们的文化、财富……” “别说了!”淳于深意大叫,“太无耻了!再说下去我刚才吃的全要吐出来了!怎么有这么……这么无耻的国家!呸!他们还配称国么!” 风辰雪心底里深深叹息一声,静了良久,才道:“这差不多就是山尤与我们的恩怨了。” “什么恩怨?!这根本就是山尤恩将仇报!”淳于深秀义愤填膺,“我要是皇帝,一定早灭了这等厚颜无耻的国家!” “真是愧为丹城人,经不知道丹城曾经有那样悲惨的过往!”淳于深意握着拳头园眼双目。 “那都过去两百多年了,你们自然不知道。”风辰雪道。 “那你又怎么知道?”淳于深秀顺口反问,深深吸气平息胸腔里的怒火。 “这些,在史书上都有记载。”风辰雪答道。 淳于兄妹一时皆沉默,心底里都生出羞愧之意。 “姐姐,我们明天就回去吧,我觉得站在山尤的地上都很脏。”一直静静听着他们说话的孔昭忽然道。 “傻姑娘。”风辰雪抬手摸摸她的头,“那已经是历史,无法改变的。况且,有罪的不是这块土地,而是那些人。” “以前山尤老是无故侵犯,杀了我们很多人,虽然恨,可从没如此刻这般的痛恨这些山矮子!”淳于深意到,转头看着她哥,“大哥,以后一定要多杀些山矮子!” “还用你说!”淳于深秀恨恨哼一声。 那一晚,绛兰山顶,淳于兄妹怀着一种激愤的心情辗转半宵才睡去。 第五章 绛兰山头始知心 第二日,风辰雪醒得很早,睁眼时天光甚暗,身边的孔昭睡得正香,山顶风凉,将毡子给孔昭盖实了,她悄悄起身。不远处淳于兄妹俩也各自裹着毡子沉在梦乡,秋意亭却早已起身了略一转头,便见他立于山边,晨风吹拂着衣炔,暗淡的天光里,那背影依旧如渊停岳峙。 这个人与她在威远侯府里了解到的有很大的相同,又有些不同。移步走进山边,静静的站在他身后,当晨风夹着草木的清新拂面而过时,她轻轻启口问出了存于心中许久的话:“戎马倥偬十五载,不倦吗?” 秋意亭一愣,转身侧首,看着近在咫尺的风辰雪,不甚明朗的天光里,她的眼睛却亮如星辰。一瞬间他想起了梨花树下的蓦然回首,想起了纵马奔驰的惊鸿一瞥,皆是因为这一双眼睛。 “不会。”他答道。其实以他们目前的关系,风辰雪问这样的话显得有些交浅言深,只是他心中并无不快,倒是觉得从无人问过的话她来问才是理所当然。而答话的瞬间,忽然想起,她怎么知道他已戎马十五载?很多人都感慨他年纪轻轻即身居高位,却无人想到他人生的大半都是在荒凉边城,都是在刀光剑影里浴血奋战。 风辰雪的眼睛望着天边,那里已隐约现出一线轻红,旭日即将升起。 她这几年走过了许多的地方,亦到过边城,而在留有秋意亭足迹的地方,总会听到一些关于他的事迹,百姓们提起他时总会是满脸的钦佩,总是赞他如日之昭昭。诚然,他年轻英俊,武勋卓绝,深受皇帝宠信,确如朗日当空,光芒四射。可就如眼前的旭日,它自黎明的黑暗中升起,亦有它暮落西山之时。 “就算是不能尽孝父母,不能夫妻相守,不能儿女承欢?”她望着天边一点一点显露的红日。 秋意亭微微顿了一下,沉默了片刻,才道:“好比姑娘喜欢游历天下,我亦有我的志向。” 风辰雪闻言不由转头看了他一眼。 秋意亭回转身,负手看着峰边,那里已有淡淡的半轮红日。 “家父是名武将,自小在他的熏陶下,我向往的便是‘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我活一世,不只是过日子,还想做一番大事,可予国予民、予后世有千古之功,这样才不枉为人。而这,予姑娘来说,许是追名逐利杀戮血腥,毫不可取。而姑娘,则以领略天下不同的风光为乐,觉得踏遍烟霞阅尽人间奇事而独有意义,那样的日子才过的潇洒自在,可那予我来说,确是游手好闲途耗光阴虚度人生。” 风辰雪微微沉默了片刻,才轻轻道一句,“‘子非鱼而焉知鱼之乐’,你是说人各有志是么。” 秋意亭微微颔首,道:“就如先人所说‘忠孝不能两全’,而人一世,总是有舍有得。”说到这声音里亦带出遗憾,“我不能尽孝父母身前,而姑娘不也是去国离亲么。” 风辰雪默然。 两人一时都不说话了,只是静静的看着峰边的旭日渐升渐高,淡淡的暗红逐渐化为赤色丹红,天边流云亦慢慢染上一层胭脂,终于,当一轮红日跃上峰尖悬挂高空,刹时天地阔朗,霞光洒落,万物生辉。 “一轮顷刻上天衢,逐退群星与残月。”风辰雪轻轻吟道。 秋意亭听着心头一动,此情此景,诚如诗意。 可紧接着风辰雪略叹息的声音入耳,“古卢之后便是山尤吗?” 秋意亭一惊,蓦然回头看住她。 风辰雪却只是看着天上的朝日,看着天边绯艳的云彩,平凡的面容依旧平凡,可那双清冷的眸子却在霞光的映射下焕发着绮丽的光华,熠熠如宝石。 那一瞬间,他被那双眼睛迷惑了。 那一刻,他有些恍惚,他与她为何会站在这里?她……是谁?她为什么会知道? 一轮顷刻上天衢,逐退群星与残月! 普天之下,有此念的仅他与当朝陛下!可她,为何知道?她单从他此行便已看出? 风辰雪并不知晓他心中波澜,她只是道着她的所思与所疑。“纵观历史,总是分分合合,从无永远的天下一统。既算你今日强行尽收诸国,可过的几年或几十年,几百年,必又是一番分裂。或许,后世评你今日所为,亦只‘噬杀’之名。” 秋意亭移开目光,落向天边云霞簇拥的朝日,收敛心头杂绪,沉吟许久,才开口:“听姑娘昨夜之言,便知姑娘熟读史书,自然知晓东、皇两朝所受各方属国的侵扰胁迫有多少,边城的百姓、士兵溜过多少血、多少的家破人亡那更是无以计数。” 风辰雪想起史书上看到的那些史官寥寥数笔记下的惨痛过往,不由得心头长长一声叹息。 秋意亭负在身后的手亦微微握紧,道:“朝晞帝、延至帝、昭武帝三朝乃是我朝武力最为强盛之时,争天铁骑纵横天下,皇朝六将睥睨无敌,可即算是那个时候,周边小国依旧是不时侵扰边境杀戮百姓抢劫财物,我朝每每亦只是出兵驱逐或是讨伐令之臣服,可屡过屡犯。特别是到了惠城、仁瑞两朝,两位先帝以仁为怀,不欲兵革引祸,不但免去各属国的岁贡,反年年惠赐钱帛无数,可即便如此,周边属国依是不时侵犯边城,只为勒得更多财帛,这样不但未能让边城百姓得到安宁,反使得国库空虚,兵士松散,更且我泱泱大国卑颜媚下气势全无。” 风辰雪静静听着,虽然秋意亭的声音冷静,可她依旧能听出那一丝不甘与愤慨。 “直到当今陛下登位,才一改前朝面貌,且自安豫王封‘天策上将军'统领天下兵马以来,对于边国犯境他从来是穷追猛打,这才算是镇住了一些小国的嚣张气焰。也经过了二十年的生养,有了今日的国库充盈兵士勇猛。”秋意亭轻轻嘘一口气,仰望朝日,面上有着敬仰之情,“当今陛下乃是圣明之君,我既生于此,又幸得重用,当辅佐君王一展宏图。” 朝日的光芒已有些刺眼,风辰雪微微眯眸,想着他说说的宏图,那便是…… “横扫六合,虎视雄哉。”她移眸看向秋意亭。 秋意亭颔首一笑,,“无论是强是弱,各方属国总是窥图我皇朝沃土,既然如此,那不若中原大地只我皇朝一国,从此后,东起东溟,西横大漠,北枕雪山,南踏碧崖,再无边城再无敌我,那时刻总能的安宁。” 风辰雪的目光依旧落在他身上,既无欣然颔首,亦未拧眉反驳,只是静静的看着他,过了片刻才淡淡开口,“世间从来人不同心,即算普天仅有一国,亦有分裂之日。” 秋意亭听得并未反驳,只道:“确如姑娘刚才所言,世间从无永久的太平,可总还是有的,短则数十年,长则数百年,总有这样一段安宁的时日可让百姓们耕耘生养,代代传承,至于后世是否分裂,后世如何评我今日所为……”他说到此微微一顿,然后神色坦然平静的道:“后世的事自由后人去理。我只做我看到的,我想到的,我能做的。大丈夫,言无悔,行无憾。” 风辰雪心头一动,看着那秋意亭的眼睛,那双眼睛自相遇以来都是那样的明亮华灿,总是那样的信念坚定,凡人的犹疑与畏缩似乎从来没有存在过他的心中。 她蓦然间明白,“你是要做始帝与朝晞帝都未完成的宏图霸业!”一瞬进,她胸口翻涌起一股情绪,许多的感觉夹杂其中,无以名状,看着眼前若青山伟岸之人,她脱口而到:“且成今日男儿业,莫望百年身后事。” 秋意亭心头一震,猛然回首看着她,她为何总能明白他心中所想?朝日之下,这个女子素衣飘拂清冷如故,仿佛千百年过去,她永远可如此红尘不染,遗世独立。那一瞬间,心头好像有什么拂过,轻柔的如风似水,他对着她微微一笑,炫美如日,“听卿一语,堪为知己。” 风辰雪听得,倏忽间心头生出莫名的感触,似酸似甜,最终只是心底里轻轻一叹。也就那一叹间,原先对秋意亭的一点不谅解也烟消云散。原来,他是这样的,那么,当年无论与他成亲的是哪一个,都只得一样的结果。他既非无情,亦非故意延婚,只是儿女家室,不足与国家大业相比。 世间事,总是这般奇妙,亦是这般无常。 他与她十几载的牵扯,最后形同陌路。 可她又何曾想过,与他会有绛兰山顶的一番相交相知。 而他亦不知,此刻身边的人曾是他的妻子。 前方朝日朗朗,霞光万丈,他与她并肩而立,晨风拂得他们衣袂相连。 “多可惜啊,要是三年前就好了……”孔昭起身便看得如此景象,忍不住脱口感叹。 那一句轻如呢语,淳于兄妹正打着哈欠不曾听得,可山边的两人都是功力深厚者,自是清晰入耳。 风辰雪泰然自若,仿佛未曾听见,而秋意亭岿然不动,心间却升疑团。 几人稍做洗漱后,草草用过早膳,便收拾行装,准备下山。 秋意亭捡起地上的一块毡子,目光扫过时不由一怔。 “‘将,乃万军之魂。将雄者,则兵勇。’”身旁的淳于深秀念着,“风王的话真的很有道理。” “嗯。”秋意亭点头,目光依旧看着地上那行字。这字迹看着眼熟,可他是在哪里看过呢? 五人下山后行得半日便到了绛城,秋意亭道奔波已有半月,难得到此大城,不若休整一日,路上所需之物亦需添置。几人均颔首同意,于是便在绛城找了家客栈住下。因一路风尘,所以当日下午,几人就没有出去逛了,都留在客栈里,吩咐伙计送上热水,从头到脚好好洗刷了一遍,傍晚时一起用过晚膳,又闲聊了一会儿后,便都早早回房休息。 要房时,孔昭要求和姐姐住一间,所以秋意亭只要了四间上房。 孔昭和风辰雪回房后暂都不困,灯下风辰雪看书,孔昭则用路上买来的布为风辰雪缝一套山尤式样的夏衣。 “姐姐,我记得你以前在候府时曾跟我说过,驸马是一个骄傲张狂又有野心抱负的人。”孔昭一边飞针走线一边问到,“可同路的这个把月以来,我怎么看他倒是个斯文谦和的人,而且要是有野心,哪有时间跟着我们游山玩水的。” 风辰雪闻言轻笑一声,目光从书上略略移开看了一眼孔昭,然后继续看书,一边道:“你只看到了表面,像秋意亭这等出身的人,无论对上对下都会彬彬有礼。况且他若真是对谁都那么狂,又如何能当靖宴将军,如何能在朝中力足。” “呃?”孔昭停下手中针线抬头看者她。 “你也是在王府、侯府都生活过,自然知道一府之中虽是亲人,亦不免各有思量勾心斗角,更何况是一国之中,上有皇帝王亲,下有公侯大臣,哪一个是省油的灯,秋意亭若言必狂妄行必无忌,那朝廷再大也无人能容得了他。”风辰雪翻过书页道。 “喔。”孔昭了解,低头继续缝衣,“姐姐,那如今你看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风辰雪翻书的手一顿,不知怎的,一瞬间想起了七岁那年在安豫王府里隔着长廊树阴看到的那个银衣少年,那时候他舞剑如龙意气飞扬,只因那时候他正当年少,自可轻狂不羁。 “与当初亦无大区别。”她指尖抚过书卷,答得有些漫不经心,可眸中神色却有些怅怅的,“天赋绝佳的将才,目光敏锐,行事果断,且有远大抱负。只不过…”她微微一顿然后晒然一笑,“他的张狂骄傲已藏在骨子里,常人是看不到了。” 孔昭闻言抬头,悄悄看了一眼,唇动了动,一句“你会喜欢他吗”终是没敢问出口。 于是房中恢复安静,只是偶尔风辰雪翻动书页的轻响及孔昭手中衣料抖动的悉索之声。 当窗外传来更声时,孔昭亦起身抖动手中夏衣。 “终于逢完了,姐姐,你明日便可穿着出去逛逛,街上的人绝不会认出这不是山尤人缝的。” 风辰雪一笑。“便是山尤人逢的也绝没你好。” “那当然。”孔昭笑得灿烂。 “都二更过了,该睡了。”风辰雪合上手中书。 “恩。”孔昭将衣裳叠好放在床边的矮凳上。 两人吹灯就寝,房中一片黑暗沉静。 约莫两刻钟,床上的风辰雪忽然睁开眼睛,凝神细听了一下,然后悄悄披衣起身,悄无声息的飘至窗前,微微推开一道窗逢缝,便见一道黑影飞掠而过,瞬间便跃上对面街的屋顶,在几个起纵便消失了影儿。 果然。 风辰雪唇边弯起一抹微笑。秋意亭停留此城果然是有目的。她略略犹疑了片刻,最终只是闭上窗门,躺回床上睡去。 一夜安然过去。 第二日,几人一起用过早膳后,孔昭便一手扯一个,拖着淳于兄妹一起出门去采办路上所需的食材、物件等。理由是两人会说山尤话,又力气大,可以拿很多东西。留下的两人,风辰雪回房看书,秋意亭则说去城中随处走走。 风辰雪在房中看书看得一会有些倦了,耳边听得街上的人声笑语,便起身走至窗前,推开窗门一看,只见外边阳光灿烂,花红柳绿的一派明媚鲜妍,不由也动了出去逛逛的念头。这么一想,当下将书卷一丢,出门了。 她独自一人走在街上,看看路边的店铺,看看摊版的货物,看看近处远处的行人,倒是看得不亦乐乎。随意的逛着,转过一条街时,却在街边的一处墙角下见到了秋意亭。 堂堂的皇朝靖宴将军,此刻正不顾形象的蹲在地上与一名衣衫褴褛的山尤老大爷说着话。那老大爷指手划脚的说得口末横飞,想来是谈兴正隆,而秋意亭则是一脸专注的听着,不时的颔首微笑,令得那老大爷说得更加起劲。 风辰雪看得有趣,便在对街挑了个僻静处站了,隔着街看那一老一少对谈。她今日就穿着昨夜孔昭缝的一套白底裹淡青椴边的夏衣,衣襟、袖口上孔昭还细碎的绣上了山尤国人最喜欢的淡粉樱花,长长的衣袖与裙摆垂下,腰间一束,寸着她修长窈窕的身段,远远看着真是亭亭如玉树,近看的人却惋惜着这姑娘面色干黄生得太平常了。 等到秋意亭起身与老大爷告辞时,已是一个时辰过去了。 “姑娘的耐心若用在军中用来伏击最好不过。”秋意亭笑着走过来。他当然早就发现了风辰雪,只是没想到她会隔着一条街看着他们看上一个时辰。 “你也与平常的将军很是不同。”风辰雪轻轻笑道。 “难得那位老大爷知道说皇朝话。”秋意亭道,“我一贯喜欢与老人或是老兵谈天,他们或许没有才学也不懂兵法,但老人们几十年的人生经历却是书上学不到的,而那些老兵血战数十年的经验往往比兵法更可靠,有时候可媲美数万大军。” 风辰雪莞然点头,“你能不败,确实有些道理。” 秋意亭晒然一笑。 既然遇上了,两人便同行,一起逛逛着山尤的绛城。 风辰雪随意的看着两边的街道,目光会不时掠过店铺里艳丽的绸缎或着精致名贵的珠玉,也会常常扫过街边摊半上新奇便宜的小货物,但她却没有一点买的意思,总是隔着两三步的距离看一眼或是两眼货摊上的货品,然后边移眸抬步离去,没有一丝留念不舍。 而秋意亭则负手身后泰然踱步前行。尽管他刚才已自那毫不知情的老大爷的口中了解了学多绛城的情况,但他此刻脑子里没有想着那些城池、阵图,也没有想着绛城的守军、地势或是攻打策略等,反是一派轻松恬淡,倒真有几分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悠容。这是十分罕有的事,但他挺喜欢此刻的感觉,虽身处人流之中,却似乎只他与她悠然漫步,是如此的安静、安宁、安闲,似乎就这么一直走下去也不错…念头刚至此,他蓦然心惊。 侧首看一眼自顾闲望的风辰雪,一双剑眉微微一拢,然后移眸前方,展开眉头继续闲逛,只是眼中已没了那一份适意。 两人随意的走着走着便走到另一条街,此街上却是人流甚少,两旁的房屋也有大半闭门,但接边多植柳种杏,娇花嫩柳颇是赏心悦目,风辰雪逛了这么久正想歇歇,见这边的安静,自然喜欢。 走了片刻,秋意亭终于发现了此街的不同寻常处,但看风辰雪一脸惬意的模样,便也就没有点破,寻思着走过这条街就是了。 忽然,一缕琴音传来,在这空荡的街中显得格外的清扬,风辰雪顿时停步,凝神听了会儿,便循着琴音而去,秋意亭自是跟着,行了片刻,两人寻着了琴音的源处。 “谢芳楼。”风辰雪抬首便看者匾额上的朱粉大字。 “你难道要进去?”秋意亭看者眼前的朱色小楼,眉头高高挑起。 风辰雪侧首看他一眼,“有何不可?”说着伸手准备推门而入,“我喜欢这人的琴声。” “这可是青楼,你一个女子…”秋意亭急忙去拦。 风辰雪手腕一转便轻松避开他的手,支嘎一声,楼门大开,她也踏步而入。 开门的声响惊动了楼里的人。 楼里一名颇有些风韵的三旬妇人与两名年轻伙计正做在桌边饮酒谈笑,忽然看到一男一女进门大是惊奇。楞了片刻,三人起身走至两人跟前,妇人的目光打量了两人一眼,然后便将目光盯在风辰雪身上,上上下下细细看可一番,然后摇着头,口中迅速的一串叽里呱啦。 风辰雪、秋意亭都不懂山尤话,妇人又说得快,所以一时都没弄懂妇人说了什么。 妇人身后的两个伙计等妇人说完了后,见两人没反应,不由也大声的重复了一遍,目光看着风辰雪,脸上漏出有些猥琐与轻慢的笑容,一个劲的摇头。 这回,风辰雪、秋意亭听懂了几个字。 “…不好看……客人……不喜欢……” 两人再看看妇人与伙计的神色与动作,忽然间明白了,这三人是以为风辰雪要卖身入楼,但嫌弃风辰雪长得不好看,所以不要。 风辰雪脸上有面具看不出颜色,可两道长眉瞬即高高扬起,清光灼灼的眸子顺家渗出几分寒意。而秋意亭却是笑也不是,怒也不是,忍着憋着弄得一张脸甚是怪异。 那三人见他们两神色有异,在打量了一番两人,看他们衣饰整洁,一身的气派也不似穷人,而男子俊美高贵也不似是掳了女子来卖的强人,顿时明白刚才会错意了,暗想难道是寻芳客。这般一想,妇人便又是一顿叽里呱啦,瞅着秋意亭时也露出了笑容,看着风辰雪时则依旧摇头,身后的伙计此刻已弯腰向秋意亭做礼了。 两人依旧没听懂,但看妇人的做派,略做猜想便知约莫是说这时辰不做生意,更不做女客的生意。 风辰雪想了想,便去掏钱袋,可手一摸,才发现出门是一点银钱也没带,于是侧首看住秋意亭。 秋意亭被她一眼看住自然是明白,只是无奈的叹一口气,然后从钱袋里取出一枚金叶递给妇人。 妇人见着金叶,顿时眼睛亮了几分,笑容也浓了几分,冲着秋意亭又是一顿叽里呱啦,一边侧身把两人往里让。 秋意亭却没有动,只是摆摆手,然后看着风辰雪。说实话,他虽非不识男女情事之人,但一贯不涉足烟花柳巷,所以对于风辰雪此举并不赞成的。若是喜欢听琴,完全可以请技巧高超的琴师弹奏,又何必以女子之身涉足此地。因此,心里既是惊异,又有着一丝自己也解不透的钦佩。这个女子,冷淡的性子中还有着无视世俗的任性和洒脱。 妇人见他们不动不由收声,甚是不解的看着他们。 此刻,琴音依然未止,于是风辰雪指指楼上,又指指耳朵,然后抬手做了个弹琴的手势。 妇人顿时恍然大悟,连忙领着两人上楼去,转过两道楼廊,在一间房前停住,此时琴声更近,显然房中弹琴的便是他们要找的人。 “咚咚咚,”妇人敲门,嘴里又是一串叽里呱啦,然后推开房门,请两人入内。 门开之时,琴音亦止。 房中琴案前背身而坐的人起身回首面向两人。那是一个约莫二十的年轻女子,杏眼桃腮,柳眉乌鬓,十分的美丽。 妇人对着女子说了几句话便离开了。 那女子看着两人眼中也满是惊奇,想来也是奇怪青楼里怎么来了女客。移步上前向两人盈盈一礼,然后起身看着两人,不知要如何侍候。 秋意亭既来之则安之,走到一旁的竹榻上坐下,显然是不打算理会,一切交给风辰雪。 那女子见秋意亭坐下,忙沏了两杯茶,一杯先送至竹榻前的矮几上,然后转身想将另一杯奉给风辰雪,却发现那位女客已到了琴案前,只见她指尖一挑,顿一缕清音划起,不由微有些意外。她乃是行家,自然知晓女客刚才这随意的一指所带起的音色已透漏出不凡的琴艺。 她移步至琴案前,将茶奉给风辰雪。 风辰雪接过茶杯,冲她微微一笑,然后目光掠过瑶琴。 女子会意,当下以绢帕拭手,然后才在琴案前坐下,指尖拨动,便一曲缓缓而出。 一开始,琴音徐缓,曲调颇为深沉而压抑,透着一种深深的落寞与忧伤,可在低沉中又显出一份身微而志远的气节。 秋意亭对音律虽不懂,可此刻听来,不由也为琴声所摄。随着琴声逐渐沉郁,少时出入军营的事渐渐浮现,那时候他因出身与年龄,遭受了不少的猜忌与质疑,那时刻他也曾经困惑而愁苦,这些过往的感觉忽然都在这一刻随着琴音缓缓涌上心头,然后顺着琴音将悲郁倾泻而出。 而后,琴音慢慢自沉郁中走出,渐渐变得清澈,于是乎他胸口顿然畅快,仿佛是当年金殿上得陛下嘉许时的自信欢喜,仿佛是立于千军万马前的坦荡明朗,那飞扬的心情又随着那缓缓琴音渐渐息落,顿然灵台清明,静谧悠远。 当一曲终了,房中一片沉静。弹琴的人端坐不动,听琴的人静静回味。 良久,那女子自琴案前起身,一抬头,一行字印入眼帘。 “芝兰生幽谷,不以无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以穷困而改节。” 她猛的抬头,便见风辰雪立于身前,冲着她微笑颔首。两人久久相视,然后女子亦微微一笑。一个素衣平淡,一个罗衣秀丽,相同的却是彼此眼中的欣赏,笑容里的明澈欢喜。 女子移步,手指指瑶琴,然后向着风辰雪又是一笑。 风辰雪会意,移步琴案前坐下,微微垂首闭眸,然后指尖划下,顿清音绕室。 不同先前女子琴音先沉郁而后明朗,这一曲却是极其明快而流畅,清时若碧涧溪鸣,脆时若百灵晨啼,快时若春雨沥沥,朗时若明月照空,自是另一种诗情画意般的从容雅致与悠然闲洒。 而秋意亭听着此曲,想起的却是幼时与燕云孙,秋意遥的玩乐。那时候他们都只几岁大,今日去折花弄草,明日去捉鸟摸鱼,今日三人好的恨不能合成一人,明日也许他就与燕云孙拳脚相向,雨中他们一起滚泥地,夜里他们一起捉萤虫,也学着大人们昂首挺胸地吟诗作画,往往只弄得衣上脸上一团团墨汁……听着琴音,想着往事,唇边不由溢出清淡而愉悦的笑容。那时候,真是一派无忧欢乐。 琴曲近尾之时,袅袅淡淡,却显得孤高幽远,彷是雨收云散后的清凉,又是夜尽月敛的静寂。 一曲终了时,那女子亦写了一行字递给风辰雪。 “空山新雨,明月青松,虽写意自在,然一溪清流,一泓冷月,更是清幽意远。” 风辰雪接过,抬眸看着女子,然后微微一笑,起身握住女子的手,一起走至桌旁。她提笔写下“风辰雪”三字,然后递给女子,女子接过顿然明白,杏眸终瞬间透出几分喜悦,然后也提笔写下“谢亦芳”三字。 风辰雪接过,轻轻颔首,提笔又在“谢亦芳”旁添上“群英尽谢,芳魂亦留。” “啊!”女子发出欢喜的喟叹,含笑看着风辰雪,久久不语。 风辰雪指指桌上女子的手墨,再指指自己的,女子欣然点头,于是风辰雪将女子给予她的两张纸叠好收起。而女子另取过一张白纸摊在桌上,然后看着风辰雪。风辰雪会意,再次提笔写下“群芳尽谢,香魂亦留”八字。女亦是郑重收下留有风辰雪墨迹的三张纸。 竹榻上,秋意亭一直端坐静听,此刻看着两人笔墨交谈,亦不由得微微一笑,虽不知两人写了什么,可只看两人神色便知互为欣赏。 白头如新,倾盖如故。 本以为她只是听琴,却不想她竟与风尘女子结交,这刻他不由想起了那个红颜知己满帝都的燕云孙,他便常常言道风尘亦有奇人,暗想若是他们俩相遇没准会经常结伴游逛青楼。只这么一想,心里又是荒唐又是好笑,然后又想到了陪她逛青楼的自己……今日之前,是绝不相信他秋意亭会有一日陪一个女子游逛烟花之地的。 只是,回到一个时辰前,他依旧会与她结伴同游,依旧会跟着她踏入谢芳楼。似乎,没人能拂逆她的意愿。 看她们颇为投契,本以为还会要弹上几曲,谁知交换了笔墨后,风辰雪便告辞了。 谢亦芳亲自送至楼外,临别时,与风辰雪彼此郑重一礼拜别。 自始至终,不曾交谈一语,但这一日的顷刻相交,彼此必会铭记一生。 两人离了谢芳楼,一时也都无再逛之意,便决定回客栈去。走出那条街时,秋意亭忽然问:“刚才你们弹的是何曲?” “谢姑娘弹的是《幽兰》,我弹的是《碧涧清泉》。”风辰雪答道。 “以前听过宫中国手的琴曲,可觉得今日所闻才堪为国手。”秋意亭回想着那刻听琴的心境。 两人并肩行去,街上行人依旧很多,各种嘈杂的声音里风辰雪淡淡开口道:“世间乐器各有不同。筝是愉人之乐,箫是诉怀之声,而唯有琴是君子之音,是弹给自己听的。”她微微一回头,看一眼已看不到的谢芳楼,“谢姑娘情怀似兰,才可一曲《幽兰》荡气回肠。” “哦。”秋意亭目光随意掠过街边小摊,“我不大懂音律,若是意遥在此,倒可与你探讨一番,他便极擅吹箫。” 风辰雪闻言顿然止步。 秋意亭回头有些奇怪的看着她,却见她垂眸看着地上。“怎么?” 风辰雪抬眸看他,那一眼的神色十分复杂,可还不及看清,她已移眸前方,“意遥……”只是两字,心头却已暗潮翻涌。 意遥……意遥……意遥……他现今如何?他的病可有好?他人怎么样? 意遥……你此刻如何?你…… 有无数的念想,几欲脱口而出,却无法成言。 一时间,胸口又泛起隐隐痛感,仿佛天长地久绵绵无绝。 “你那日唤我秋大公子,难道不是因为知道我还有一个弟弟?”秋意亭眼中有着了然。 风辰雪屏气敛神,然后力持平淡地道:“当日在帝都时茶楼里也曾听说过你们兄弟,对你们都是赞不绝口,只是可惜你弟弟身体不好。”她侧首,阳光下,双眸静如水镜,却一望看不到底。“你弟弟的身体现今还是不好吗?” 秋意亭却是沉默了。 风辰雪见此,顿一颗心高高悬起,却垂首敛眸,不敢去看秋意亭的神色。 “听闻山尤王宫里藏有一种灵药名苍涯凤衣。”许久,秋意亭蓦然开口,“我此行另一个目的便是要取得此药,那时候,意遥的病自然就好了。” 苍涯凤衣…… 风辰雪心间默念,仰首,屏去眼中的酸涩。 第六章 一线还牵千万绪 两人一路无话,回到客栈,孔昭与淳于兄妹亦买了一大堆的东西回来了。 当日在绛城又宿了一夜。 第二日几人起程,刚出客栈,大街上忽然传来铜锣之声,然后便见街上百姓纷纷让道,接着一行队伍浩荡而来。 前边两人铜锣开道,后面是一员武官,骑着高头大马,武官身后跟着长长的两列官兵,看模样约莫有两三百人,有的骑马,有的不行,解释腰挎刀剑,颇为英武壮观。在这长长的队伍中间拥护着一乘轿椅,椅上坐着的却只是个年约四旬出头的精瘦男子,怀中捧着一个半尺长的锦盒,脸上有一种得意洋洋的神色。 “小二哥,这是什么人?”淳于深秀问着跑出客栈观看的伙计。 “小人也不知。”伙计摇头。 秋意亭拍了一下淳于深意,然后目光瞟瞟她旁边站着的老人。淳于深意会意,侧身向老人打听,果然,这位老人一脸兴奋的告诉了她。 “老人说这是碧涯海边的渔民采得了‘苍涯花’去献给大王。他还说这‘苍涯花’十分罕见,长在大海深处,但即算是水性极佳的人去采亦多是有去无回。但因这‘苍涯花’乃是稀世灵药,所以国王下令,凡有采得者,都可由当地官员派人护送至国都,不但赏赐他丰厚的金银,还会封他做官,所以海边的渔民依旧好似有许多人冒死去采。”淳于深意打听清楚了后转述给几人听。 秋意亭、风辰雪一听'苍涯花‘的名顿时心头一跳。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话倒真没错。”淳于深秀哼了一声。 旁边老人指着接上的队伍又对淳于深意说了一句话。 “老人还说这种花三十年前有人采到过一株,也是这般风光的坐轿入都。”淳于深意再道。 “这么招摇过市就不怕被人抢么。”淳于深秀看那老人一脸羡慕的样子忍不住冲他道。 那老人一听顿连连摇头,口中一串叽里呱啦。 “他说什么?”孔昭问。 “他说这是国王的东西没人敢抢,况且还有这么多的官兵护送。”淳于深秀哼着鼻子道。暗想,本大少是不想要这啥破花的,否则抢定了你。 风辰雪轻轻摇头,道:“即算是能起死回生之药不过也就救人一命或数人之命,而为采得着‘苍涯花’却不知有多少人都命送海底。这国王要是明君的话,根本不该有此旨意。” “为君者,往往一言可兴邦,亦可一言而覆邦。”秋意亭看着这支耀武扬威的队伍淡淡道。 “嘿,反正与不是我们的事,管他是兴是覆呢。”淳于深意却撇着嘴,“姑娘我更愿意他早点灭亡。”幸好他们这些话都是轻声说,没人听到亦没人听懂。 眼见着官兵们拥护着轿椅走过,街上的百姓慢慢自街边走到街中,目送着远去的队伍指指点点,不乏艳羡、妒忌者。 “我们也走吧。”秋意亭翻身上马。 “恩。”风辰雪与孔昭也上了马车。 淳于深意却赶在哥哥上马之前跳上了马背,“今天你赶车。” 淳于深秀动作慢了,只能冲着妹妹一挥拳头,然后也跳上了马车。 因与那进都献药的人马是一个方向,素以领头的秋意亭放慢脚程,一直与他们隔着半里地的距离,就这般不紧不慢的赶了一天路,傍晚时到了一个名唤山渡的小镇。小镇里自不比绛城,只有小店几家,三家小客栈全都被先到官兵们住满了。他们五人便在镇边上找了处农家投宿,虽然简陋但好在农家还有几间房,于是收拾了两间给他们住下,将就着过一夜。 第二日,淳于深秀起来时,发现秋意亭不在房中,枕边放着一张字条:有事暂离,稍后即回。 淳于深秀拿了字条便去拍隔壁的门,应门的是淳于深意,孔昭正愣愣的站在房中,手中一样捏着一张字条,他跨步入门,扯过字条一看,一样的意思。 “他们俩竟然一起不见了,难道是约好的?”淳于深意也扯过了兄长手中的字条看,“他们去哪了?干嘛去了?怎么不叫上我们?” “问我我怎么知道。”淳于深秀将字条还给孔昭,“不过他们两人不用人担心,既然说了稍后就回,那我们在这里等就是了。” “只能如此。”淳于深意将字条随手放在桌上,然后转身对孔昭道:“孔昭,去做早膳吧,昨晚农家做的晚膳我几乎就没吃,就等着你尽早这一顿呢。”吃孔昭的手艺日久,这口舌也养刁了。 “喔。”孔昭将字条折起,问她,“我姐姐很快就会回吧?” “当然,当然。”淳于深意连连肯定道。 于是三人去借了农家的厨房做了一顿早膳,吃饱了,又留了一些给秋意亭和风辰雪。 却说那些官兵们用过早膳后即启程,一行人依旧是一派风光浩荡的穿过小镇,一路引的小镇里的百姓们争先相看。如此行了小半个时辰,便出了小镇,再往前去,一条宽敞的管道,两旁之间爱你葱翠高山或是斜坡密林,人烟稀少。 见路上没什么人,武官便回首冲着身后的官兵们一声吆喝,然后领先纵马驰去,后边的官兵么于是骑马的放马追,走路的扯开了步子跑,一行人飞快的往前奔去,如此不到半个时辰,便跑出了五、六里。武官跑了过了瘾,于是一勒马绳,稍作喘息,后边的自然也跟着放缓了脚步。 正在这时,变故突然发生了,之间右边密林里蓦地飞出一道人影,瞬间便落在了队伍中间轿椅的抬竿上。 那是一个带着鬼怪面具的灰衣人,只见他腰一弯手一伸,渔民手中的锦盒便到了他手中,而渔民还坐在轿椅上傻呆呆的不明所以。 本来左边山亦藏着一人,本也是如此打算的,此可见灰衣人出手便打消了念头,想看看灰衣人的身手。 “强盗!抢劫!”前边武官最先反应过来刹时一声大喝。 官兵们顿时反应过来,一时纷纷霸道围向轿椅,而椅上的渔民此刻也醒过神来,喉咙里一声大叫,猛地伸手想抢会那可以给他后半生荣华富贵的锦盒。可那灰衣人轻轻后纵一步便躲过了渔民的手,再轻轻一跃,人便已落在轿椅的顶上,右手一挥,一道白绫自袖中飞出,仿如银龙破云而出,瞬间便把那冲到轿前的官兵们扫倒一片。 “放下轿子!抓住他!”武官眼见那抬轿的官兵依旧傻呆呆的抬着轿子站着不由急得大声吼叫。 抬轿的官兵赶忙放下轿子,可灰衣人却足尖在轿顶上一点,人便腾空跃起,然后落在轿前一名骑着马的官兵的头领,那官兵还没能反应,灰衣人足下再一点,人已如羽燕般轻盈飞起,手中白绫亦同时横空飞扫,仿若一条白龙摇摆龙尾,眨眼间方圆两丈内的马背上的官兵纷纷栽落。而灰衣人亦自半空中坠落下,地上的官兵们顿举起了手中长枪、大刀,只等灰衣人落地便要齐齐挥刺,谁知灰衣人在按空中脚尖踩在了白绫上,右腕一挥,内劲一送,白绫顿迅疾飞向空中,绫上的人亦随着绫带高高飞起,只见半空中白绫招展人如轻鸿,仿是天人凌空飘飞,无比优雅从容。 好轻功!左边山里藏着的人不由暗暗喝彩。这等轻功,他也自愧弗如。 灰衣人飞起之时,白绫再半空中一个回旋,好似一条白龙蓦然回首一扫,顿将那名武官扫落在地,灰衣人趁势飞落在他的马上,右掌再一拍,马尔吃痛,顿撒开四蹄飞奔而去。 得手即走,干净利落!左边山里藏着的人又微微颔首。 自这灰衣人出现、夺盒、飞走都仿佛是一瞬间的事,若不是现场的一片混乱,几要以为是幻觉。 “快追!”武官自地上爬起顾不得脸上的泥尘抢过一名官兵的马就赶忙追去。 余下的官兵们也急忙骑马的骑马,飞跑的飞跑,着急忙慌的去追那灰衣人,便是那渔民也一路嘶喊着追去,顷刻间,这里便又恢复了宁静,之地上一些丢弃的盔甲刀剑与那乘轿椅。 山里藏着的人思索了片刻,便也飞身前去。 灰衣人拍了半刻,回首身后只闻人生不见人影,于是再用力一掌拍在马上,人也瞬间自马背上腾空跃起,于是马儿吃痛继续飞驰前去,而他却在半空中一个巧妙的翻身,人便落在道旁的一棵高树上,再跃过大道,落入对面山里,几个起纵,便消失了踪影。 过得片刻,武官领着官兵们怒吼着追赶而过。 等到秋意亭找到灰衣人时,她正脱去外面的灰衣,取下了脸上的鬼怪面具,便依旧罗衣如雪发似墨泉,正是风辰雪。她将灰衣与面具捆成一团,在一跃而起,落在一棵参天大树上,将那一团东西绑在了树杈上,然后飞身落地。 “好身手。”秋意亭笑道。 风辰雪回头,对于他的出现并不惊讶,只是看了一眼,便又展开轻功,往小镇飞去。 秋意亭一笑,亦飞身紧随。 两人虽未言说,但却有默契似的一路风驰电掣,到达小镇外时,风辰雪也领先两步。 “风姑娘师从何门何派?”秋意亭依旧气定神闲。 风辰雪气息却微有急促,“玉家。” “嗯?”秋意亭一愣,武林中似乎并无此门派。 “不过,这个可能算是偷师的。”风辰雪抬袖微露一点袖中白绫。那玉无缘确实智慧过人,但凡与他交手过的人的武功他皆可过目不忘,所以那白帛中除了记有玉家武学外,还记有其他门派的一些绝学,不如白风夕的白绫绝技,玉家的武功皆在一双手,无需兵器,可她偏生不喜与人肢体接触,又不喜欢舞刀弄剑,更不惯手中拿东西,但白绫很轻,带着又很方便,用起来又顺手,所以选了这个。 “武林中以白绫做武器的高手似乎没有。”秋意亭略有疑惑。他的师傅乃是浅碧派掌门,所以武林中事亦知晓一些,只是这刻他可想不起几百年前的人物来。 “我又没说有人教我。”风辰雪睨了他一眼便不再理会,转身往小镇走。 秋意亭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摇头淡淡那一笑,便抬步跟上。这女子身上似乎藏着很多的迷团。 两人回到农家,农家一家人都下田忙活去了,只淳于兄妹与孔昭正在前屋里闲聊,意见两人回来,便异口同声道:“你们去哪了?” 秋意亭看一眼风辰雪,没答。 风辰雪便自袖中取过锦盒。 三人一看,顿时惊呼:“这不是昨日看到的那个……那个……”解释一脸惊疑地看着风辰雪。难道她去偷的?还是抢的? “姐姐,你怎么会有这个?”还是孔昭先问了。 “从他们那里抢来的。”风辰雪答得倒是挺坦白的。 啊?三人却齐齐瞪圆了眼。 “姐姐,你堂堂……堂堂千金之躯怎么……怎么会去抢人东西?!”孔昭一声悲呼。她的姐姐……乃是金枝玉叶的公主,要什么没有,怎么可以去抢人东西! 淳于深秀则叹道:“原来你也可以做这样的事啊?!”同行这么久,可这一脸路上他几乎是不敢冒然与她说话,上爬冒犯了,原来……她也和他一样会抢人东西啊!好了,以后绝对的志同道合了,这抢讨厌之人心头好的事儿他最喜欢干了! 淳于深意也是瞠目结舌,“我……我……我一直认定你是个斯文的大家闺秀,原来你也做强盗!”真的是人不可貌相啊。 对于三人的惊愕,风辰雪只是满不在意的道:“抢山尤人的东西无需客套。” 呃?三人噎住。 这话……这话说的解气!跟山矮子不必将君子之道! “姐姐诶,那个什么近墨就什么黑的,你是不是跟他们这些墨呆久了所以也就黑了?”孔昭目光睨着淳于兄妹。她的公主以前可没做过这样的事,况且这世上没什么东西能让她看上眼。 对于孔昭的暗讽淳于兄妹没空理会,只是齐齐叫道:“这等好事早就要叫上我一起啊!” 他们围着风辰雪说话时,秋意亭自顾走至房中,见桌上有一壶茶,当下取过一个碗倒了碗茶,一边施施然道:“交上了你们那好事也会变祸事。”以淳于兄妹俩的性子,只怕不只是抢了,还会杀得性起。 风辰雪没理会淳于兄妹的嚷叫,走到一旁坐下,打开锦盒一看,“好丑。” 孔昭一听忙凑到她身边,一同去看那锦盒里的东西。 锦盒里铺着红色绸缎,缎面上躺着一枝约两寸半长的褐黑色散发着一股腥味的草一样的东西,在它的顶端有一多小小的颜色像年代久远失去了光泽的黄金一眼的花朵。 “这就是‘苍涯花’?嗯,真不好看。”孔昭捂着鼻子。 淳于兄妹也凑过去看了一眼,皆摇头捂鼻,“不是说是珍稀灵药么,怎么这么中的腥臭味。” 风辰雪把盒子一盖,断了腥臭味,然后抛给了秋意亭,“这东西太丑太臭我不喜欢,你也走了一趟,就给你罢。” 秋意亭手一抬借助,看着她,道:“这可是‘苍涯花’。”今日之事他并没想到她也会去,她动手之时他才看出,只是他这一番作为只是因为她对这药好奇?还是…… “那又怎样,我不喜欢。”风辰雪弹弹衣袖起身,“孔昭,我有些饿了,给我留了吃的没?” “留了,热在灶里。姐姐你回房,我去端给你。”孔昭忙跟着她。 两人离去,跨过门槛时,风辰雪瞅见地上掉了一个锦囊,弯腰捡起,拿到手中时不由一震,“这个锦囊……” 孔昭转头去瞧,“咦?这锦囊好眼熟啊,这不是……”肩膀被风辰雪不着痕迹的撞了一下,顿时醒悟收声。 屋里的人听得,淳于兄妹好奇地问道:“什么锦囊?” 秋意亭刚伸手往怀里一探,果然不见了。“是我掉的。”他起身走了过来。 风辰雪眼神奇异的看了秋意亭一眼,微微迟疑了片刻,然后将锦囊递给他。 秋意亭接过,弹了弹上面的灰尘。这东西一直收在怀中,估计是刚才与风辰雪回来时那一番急奔令得锦囊滑落了,幸好掉在这里。他收回怀中,转头目光略带探究的看向孔昭,“孔昭看着眼熟?在哪里见过?” “估计是她以前也绣过这种花样,所以觉得眼熟罢。”风辰雪接口道。 “是吗?”秋意亭依旧看着孔昭。 孔昭连连点头,只是眼睛不敢看秋意亭。她刚才没看错,那锦囊蓝色缎底上斜着绣了一枝半开的白梅花,正是当年她在侯府中绣给姐姐的,可这锦囊怎么到了他手中? “走吧。”风辰雪拉着孔昭回房。 身后,秋意亭望着两人的背影,眼中又浮起疑云。 “秋大哥,这锦囊这么精致,是不是红颜知己送的?”淳于深秀从后边探出脑袋笑的贼贼的。 “我猜这是公主送给她的定情信物。”淳于深意戏谑道。 秋意亭一笑,未答。 当日为免再遇到那些官兵,几人便依旧留在小镇,而那些官兵想来也未疑心抢了灵药的人会回到小镇,所以并未返回搜寻,小镇里一派安宁。 日落而暮至,月升而夜临。 夜深人静时,小镇里的人都沉入梦乡,而秋意亭却未能入睡,披衣起身,轻轻推门而出。 屋外凉风习习,天幕上繁星如雨淡月如沟,耳边一阵阵虫鸣蛙唱,远处的草丛里一闪一闪的飞过几只萤虫。 秋意亭本心中思绪繁多有些胸闷,此刻被夜风一吹,顿感清爽,通体轻松许多。当下席地坐在农家屋前的石阶上,仰望着夜空上明亮的星子,暗想着这情景倒合“天价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的诗意,只可惜无人“轻罗小扇扑流萤”,这么一想着,不知怎地风辰雪的身影便跃入脑中,然后唇边不自觉地溢出一丝淡淡的笑容。 他伸手自怀中取出锦囊。 这是父亲三年前交给他的,那年父亲在与古卢交战中受伤,应诏回了帝都,尔后他便随安豫王出征古卢,临行前父亲给了他这个锦囊,说他也许能用得上。锦囊中装着一张布阵草图,他一看便知是意遥画的,只是很明显的有另一种笔迹在这张草图上做了几处补充,令阵图更加完善。 当日在幕沙谷,他便按图布阵大败古卢。尔后他回到帝都,一日与意遥说起此事,并将那张草图拿给他看,意遥看过后告诉他,补充的笔迹是宸华公主的,想来是他不小心将草图遗在留白楼时被公主拾得了。他心中惊异,公主竟懂阵法?后来他再问父亲,果然那锦囊是父亲出征前派方令伊交给他的。对于这位宸华公主,他自十二岁始闻其名,至今十多年过去,他依旧只是闻其名,即使是她已经嫁给他,是他的妻子。当年他大败元戎回到帝都时,正是公主为救母亲葬身火海之日,所以自始至终他不曾与她谋面。侯府里,见过她的人说起她时不外两点,一是她惊世的美貌,二是她冷漠寡言的性子。而母亲说起她时,会很伤感的叹息道“公主是个品性高洁之人”。他那日也曾问过意遥,意遥则只简短的几字“公主聪慧而才高”。 后来他在留白楼收藏他们父子三人布阵之图的暗匣里找到了意遥画的完整的布阵图,竟与草图上的补充不谋而合,他惊讶之余不由感叹这位宸华公主的谋略竟不输意遥。再后来,他翻阅楼中书籍时,又在一些书上翻到了公主留下的评言,那大都是在他的评言之下,基本都是对他的反驳,他不由生出了兴趣,于是一本本翻下去,越看便觉得宸华公主如意遥所说“聪慧而才高”,亦不由为公主的才智而倾服。 只是,伊人已香消玉殒。 可惜…… 他掩卷之时曾深深惋惜,亦只有惋惜。 虽佩服她的才华,虽则名为妻子,可他与她依然陌生如路人。 只是自那以后,这个锦囊就一直带在身上。 他打开锦囊,从里面取过一张纸,便是当年的那张布阵草图,翻开来看,依然墨迹如新。目光掠过草图上的笔迹,蓦然一顿,然后霍得起身,星光月华下,他震惊的看着草图上的一行字。 这……这与那天在绛兰山风辰雪在地上写下的那行字的笔迹……何其相似! 不,与其说相似,莫若说它们几乎一模一样! 刹那间,他心跳如鼓,几欲马上便去找风辰雪来问个明白,幸赖脑中一丝理智制止。 他一手握着锦囊,一手捏着布阵草图,在屋外来回慢慢踱着步子,脑子里思绪瞬息千转。 风辰雪与宸华公主的字迹像的几乎相同,那么只两个可能,一是两人是同一人,另则是其中一人跟随另一人习字,以至字迹相近。 可是她们容貌不同应该不是同一人。虽他从未见过宸华公主,但人人言道她倾国倾城乃是稀世美人,而风辰雪虽气韵不凡,但容貌平庸,实不会是同一人。至于跟随习字的话,只可能是公主的近身之人,但侯府里当初随公主陪嫁过来的侍从皆是出自宫中,名册上并无姓风之人,而且母亲也没有说过公主有个叫风辰雪的侍女…… 慢着!他脚下一顿。 当日母亲有说过,公主有一名贴身侍女与她一起回了王府,后来不知所踪,听王府里的人说是跟着公主一起冲进了火海,估计也是死在了火中。 那名侍女叫什么? 他来回踱步。 当时母亲与他说起时有提到那名侍女的名字,那个侍女叫什么?叫什么? 他闭上眼努力的回想着母亲当日的话,那名侍女叫……叫……叫…… 孔昭! 他全身一震,脚下再不能移动。 没错!母亲当日说的便是“孔昭”! 只不过,他对一个侍女的名字并未放在心上,日子久了更是忘了,所以那天淳于深意介绍孔昭时他才没在意。 孔昭……孔昭! 孔昭是宸华公主的贴身侍女,她跟在风辰雪身边,与她形影不离,她唤风辰雪姐姐,可没有说她也姓风,而“风”这个姓,公主的母亲——安豫王妃乃是前朝风鸿骞之女,王妃是姓风! 那么,风辰雪便是……便是…… 一念至此,他顿心潮起伏,再也无法抑制激动。 宸华公主三年前死于大火,可王府里人并未找到尸身,只说公主与王妃都已烧成了灰烬。而风辰雪身怀武功,今日更是亲眼目睹了她的绝世轻功,若是她要从火中逃命,那绝非难事! 难道……难道宸华公主与风辰雪是同一人? 他不自觉的紧紧握住手中锦囊。 公主乃是绝世美人,是因为当日大火烧毁了她的容貌,所以才不欲重见世人? 听闻江湖上医术高明者几有鬼斧神工之力可帮人改头换面,难道风辰雪如今的平庸便是宸华公主烧毁的容貌医好后的面貌?还是说……是江湖上的易容术所致? 宸华与风辰雪是同一人? 这个想法一入脑中顿时止也止不住。他展开布阵草图,看着上面的字,越看便越觉得像。只可惜此刻不能回绛兰山顶去对照笔迹,亦不可能回到留白楼里翻书,而那天谢芳楼里的笔迹,他偏偏又没在意。 嗯,他脑中想到一点,霍然转身回房,先将图与锦囊收起,然后轻轻摇醒了淳于深秀。 “干什么?秋大哥。”淳于深秀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 “今日我留言出门,风姑娘也出去了,她可是也留了什么话?”秋意亭力持平静的轻声问道,只一双眼睛亮得摄人,幸好此刻淳于深秀一脸迷糊。 “也跟你一样留了张叫我们不要担心的字条。”淳于深秀打了一个哈欠,“秋大哥,你半夜摇醒我就为了问这个?” “那字条呢?”秋意亭追问。 “孔昭拿着,后来做早膳引火时给烧掉了。”淳于深秀耷拉着头,“秋大哥,你问这事干么?” “没事,你睡吧。”秋意亭轻声道,顺手将淳于深秀放倒床上。 淳于深秀本就半睡半醒的,果然头一沾枕头,便马上又鼾声响起。 秋意亭看了他一眼。他知道他睡着后刚才的对话明日醒来是不会记得的,即算有点印象,估计也会当是梦中。 转身走回自己床边,解衣躺下,依旧无法入睡,不过他并不急着入睡。 闭上眼,自与风辰雪相识以来的种种便都涌上了脑海,越思越疑。 风辰雪不欲与他有深交,但她似乎又很了解他,对他亦不似平常陌生人的生疏。 孔昭一路上都对他十分的好奇,还有她眼中的惋惜,是了,此刻可以理解她为何总是惋惜地看着他。还有那日绛兰山顶她说的那句“多可惜啊,要是三年前就好了……” 三年前,宸华公主还在侯府,正是他的妻子。 伸手碰了碰怀中锦囊。她们今日看到锦囊时显然神色有异,孔昭更说了锦囊眼熟,那是因为这本就是她们之物。 还有,她那一句“大公子”,她知道他有兄弟,若是宸华公主当然知道他有个弟弟。便是“苍涯花”这样的稀世灵药她也那样大方的给了他,那是因为她知道他是为了意遥。她与意遥当然认识的,听说意遥还救过她,她此举便也算是报救命之恩。 还有她的言谈举止,一看就不似平常人家,那等凛然不可犯的气势是自骨子里带来,说她是公主便一切都有了解释。 想着想着,他几乎在心里肯定风辰雪即是宸华公主,可缺少证据来证明。而风辰雪……从这一路看来,她是绝不可能承认她就是宸华。 她当日假死离开帝都,只是因为面容被毁,还是……她自己想离开? 她如今游历在外,看模样十分的享受,她不认他,是不是因为想过这种轻松自在的生活? 她可以在初见之时,在明知他的身份下依当他是一个陌生人,看来,她对他也无夫妻情份。不过,这并不怪她,毕竟有他这个驸马等于没有。他对于陌生人的宸华公主无所感观,自然也不能奢望她对于陌生人的秋意亭有何感观。 可是…… 想起这一路上与她的相处,想起她偶尔的谈话里渗露的智慧,想起她予人予事的独到眼光,想起她熟读诗书出口成章,想起她非凡卓绝的武艺,想起她似冷漠还洒脱的性情…… 猛地,少时的一段话蓦然跃入脑中。 “我秋意亭娶妻,当然要娶文可诗工词雅、晓百家华章,武能并肩杀敌、决胜千里外的巾帼佳人。” 那时候,他正是初出茅庐的懵懂少年,刚被赐婚宸华公主,与意遥谈起时,他幻想他的妻子是一个文采风流英姿飒爽的女子。只可惜十多载过去,他从没有遇到过一个矫如九天之凤的人,也没有遇到一个能让他辗转反侧的女子,常年征战在外,儿女私情不曾存于脑中,他几乎都忘记了少年时的梦想。 而如今,风辰雪不正是他心中所想的那个人吗? 文武双全,聪慧潇洒,正可与他并肩比翼,若得她一生相伴,夫复何求。 他止不住唇边深深的笑意。 似乎他到月州来,他结识淳于兄妹,他去看灵灯会,他来山尤,他纵马回首……这一切都只是为了来与风辰雪相遇! 他与她,终是有缘! 她是我的妻…… 这么一想,心头便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异样感觉,酥酥麻麻的。 我得想个法子证明她就是宸华公主…… 那时刻,他脑中尽是激动与惊喜,所以冷静睿智的靖晏将军也免不了忽略了很多的事。 那一夜,秋意亭辗转反侧,直至五更天才朦胧睡去。 第二日起床,淳于深秀果然是不记得昨夜的对话。 几人用过早膳后,便起程。 出了小镇后,便上了宽敞的官道。 秋意亭用马鞭敲敲马车的窗门,然后窗帘勾起,露出孔昭那张娇俏的面容。“什么事?” “你姐姐。”秋意亭面上有着浅淡而愉悦的笑容。 于是窗帘放下,片刻,再撩起,露出风辰雪平凡的面容,可秋意亭看着,却是怡心怡目。 风辰雪没有说话,只是目光询问他何事。 “这一路你整日都在马车里不闷吗?眼前大道宽敞,你换坐马,我们来赛马如何?”秋意亭微笑问道。 风辰雪目光扫一眼前边官道,然后淡淡的带着她独有的漠然到:“草原上还可以,此刻大日头底下黄泥路上跑马,不过是尘土满天,不喜欢。”说罢帘子一方,人便隐了。 “哈哈哈……”秋意亭被毫不留情面的拒绝了不但不以为忤反是朗声大笑。 “怪人。”孔昭又勾起了车帘看了一眼。 风辰雪没有说话,心里却思索这昨日那个锦囊。 那锦囊乃是在侯府之时孔昭所绣,当日威远侯出征古卢是她命方令伊送去的,锦囊里放了两瓶宫中御制的金创药,以及在留白楼捡得的意遥所画的布阵草图,她原只是想侯爷带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如今最后这锦囊在秋意亭手中倒也没什么,要紧的是那张草图上有她的补充,侯爷给了他,他定然是看过那张草图,也就是说他看到了她的笔迹。 这是她的疏忽,她并未想到那个锦囊会在秋意亭手中,所以这一路并未避忌笔迹。 她此刻细细回想这一路上她到底留有几次笔迹?丹城的都不去想,反正与他并未会面。后来的话……绛兰山顶她有在地上写了一行字,但秋意亭那会在忙着看典图及思考绛城地势,应该没注意到。而那日谢芳楼里与谢姑娘笔谈之时,他一直坐的远远地也没有看到。至于昨天的字条,昨晚问过孔昭了,已经烧掉了,那么这一路上他并没有看到“风辰雪”的笔迹。 况且风辰雪与宸华公主没人会拿一处来想,只因她身在局中才会如此在意,而秋意亭乃是局外之人,定不会将两者联在一块的。 如此一想,她放下心来,只要以后小心谨慎便是了。 “秋大哥,我来和你赛马吧。”马车外响起淳于深意跃跃欲试的声音。 “你肯定得输。”秋意亭却道。 “要比了才能定。”淳于深意一听当然反驳,但心里却也知道,秋意亭常年马背上征战,他的骑术却不能与之相比。 正在这时,身后忽然马蹄大响尘土飞扬,然后便见数十骑迅疾而来。 领前的人银甲金盔,头盔上一束红缨顺着风势往后飞扬,身后紧跟着的亦是铠甲铜盔,虽是纵马飞驰,却个个坐如磐石,气势完全不同于他们前日所见的那些官兵。 眼见后面来势迅猛,秋意亭鞭子一甩,将马车赶到了道边上,又一扯淳于深意的缰绳,同时腿下一夹,两匹马都避到了路边上,几乎在同一刻,那数十骑已如风纵过,只留下满天的尘土。 “咳咳咳……”淳于深意赶忙捂着口鼻,还一边嗯嗯哼哼,“该死的山矮子!神气个屁啊!姑娘我是让你,否则还不一脚把你们踢山沟离去!” “以我说啊,就应该跑他们前边去,让他们来吃这些尘土才是!”淳于深秀也嚷道。 而秋意亭却不语,只是看着已远去的那数十骑,目光深沉。 等尘土落尽了,几人才重新上路。 “秋大哥,你说刚才过去的那些都什么人?”淳于深意问道,“好像骑术都不错。” 秋意亭看她一眼,道:“为首的那人银甲金盔,乃是山尤的一等大将的身份,而且……”他微微一顿,眼神一瞬间锐利如剑。 “而且什么?”淳于深秀追问道。 “你们都是战场上杀过人的,刚才那些人过去时你们难道没有闻到他们身上的血腥之气?”秋意亭道。 呃?淳于兄妹闻言一呆。 “身经百战之人的杀气与长年浸染血泊的腥气!”秋意亭声音沉沉的,“刚才的那些人必是出自山尤的精锐铁骑!” 啊?!淳于兄妹心中惊呼,看着秋意亭,又是讶然又是敬佩。 车帘撩起,露出风辰雪的面容,与秋意亭相视一眼,又从容放下帘子。 “此道乃是去往山尤国都,这些人忽然出现……”秋意亭微做沉吟,然后一甩马鞭,“我们也尽快赶路吧。”言罢已放马奔去。 淳于兄妹自也扬鞭赶马紧随其后。 第七章 蔷薇余香掩暗迹 四月十九日,五人抵达山尤国都。 一国之都果然非比寻常,城楼巍峨壮伟,街道纵横如陌,屋宇齐整店铺林立,行人摩肩接踵络绎不绝,比之绛城更大更为繁华。 几人入城后也不急着打尖,反正时辰尚早,便一路沿街慢慢走慢慢看。 风辰雪、秋意亭两人是放目淡扫,仿似什么也没入眼,又仿似一切尽收于心。而孔昭则对山尤久负盛名的绮罗极为感兴趣,淳于兄妹的目光则大都放在那些山尤的刀、剑上,各人倒也是各得其趣。 看过了几条街,见午时已至,于是便寻了家看起来颇为气派的酒楼用膳。刚打算入楼,秋意亭目光瞟见一道人影,心头一惊,丢下一句“你们先去点菜,我去去就来”便抬步离去,很快就消失在街上的人流中。 “我们先进去吧。”风辰雪对愣着的淳于兄妹道,然后领先进了酒楼,有眼尖的伙计已马上迎了上来。 淳于兄妹这一路上已大略的摸清了一些风辰雪的喜好,而且也知道但凡是风辰雪喜欢的,吝啬的孔昭姑娘便会变得慷慨。所以,兄妹俩向伙计要了一个雅间,又挑酒楼里的招牌菜点了十来个,又要伙计将店里酿的好酒捡年份久的上了一坛。伙计一见这么阔绰的客人,自然是满脸欢笑,侍候得周周到到的。 约莫等了小半个时辰,秋意亭回来了,菜也上得差不多了,席间淳于深意问秋大哥刚才干么去了,秋意亭也只是一笑作答,风辰雪淡淡看一眼,未有言语。 酒足饭饱后,那伶俐的伙计领着掌柜的亲自来结账,结完帐后,掌柜的又笑眯眯的道:“一见几位便知是远道而来的贵客,可有了住的地方没?若是没有,不如就在本店住下。本店乃是百年老店金字招牌,一定会让客人住得舒舒服服,就如同住在自己家里。” 刚才这一顿几人吃得舒服,听掌柜的这么一说,便同意了。于是热情的掌柜又细细将他家的店介绍了一番,说三楼全是实惠的厢房,四楼则是舒适的上房,要是客人想住得清静雅致的可以选后面独门独院的小园。 风辰雪听了淳于深意的转述后,自然是选了独门独院的小园。 掌柜的一听,亲自领几位贵客去小园。原来这酒楼前边是四层高楼,第一、第二层用作了招待食客,第三、四楼为客房,而酒楼的后面两道围墙砌出一道小巷,巷子里分别有四道圆形拱门,掌柜的推开最左边的门请几人入内。 几人一进门,便闻到了一阵花香,原来园子左边靠墙开了一架蔷薇,如云似雪清香扑鼻,沁入脾肺,刹那间尘嚣顿远。园子右边则是一排柳树,缕缕如碧丝垂落,中间地面挖出一方形小池子,清澈的水面上露着几株尖尖青荷,正对面是一字排着的四间厢房,厢房里被褥洁净,桌椅茶几亦是一尘不染,几人大为满意,便住下了。 四间房,自然是风辰雪、孔昭共一间,余者三人一人一间。 伙计很快便送来了水让几人清洗一路风尘,草草洗过后,几人午睡了片刻,醒来了便坐在园子里的柳荫下闲话,大都是淳于兄妹问,秋意亭或是风辰雪答,孔昭不时插几句。日暮时,伙计送来了晚膳,几人一起用过,在园子里随意走了会儿,伙计又送来洗澡水,几人便都回房洗漱了。 明灯初上时,秋意亭说要出外逛逛,淳于兄妹一听皆要同行,结果秋意亭只带了淳于深秀一起,理由是带个女子不方便,她要是想出去逛,她们三个女子可一块儿。 秋意亭他们离去后,淳于深意去敲风辰雪的门,却见她正取下脸上的面具,虽则已见过了,可初初入目的一刹依旧忍不住神迷魂醉了会儿。 “你怎么取下来了,我还想邀你们一块儿去逛逛呢。”神魂醒转后淳于姑娘想起了自己的本意。 “明日再逛不迟。”风辰雪道,“这一路上我几乎每日都戴着这个,今夜他们都不在了,正可舒坦一下。” 孔昭将面具接了放入一盆水中泡着。 “这干么?”淳于姑娘问道。 孔昭答道:“你难道最近没发现我姐姐的面皮变得很干很黄吗?这一路上都风吹日晒的,若是干得起皱了便要露出破绽了,得让药水泡一下。” “喔。”淳于深意点点头,去看风辰雪的脸,当然,真容自是如玉胜花。“可这么早也睡不着啊,真的不出去走走?” 风辰雪翻开一卷书在灯下坐下,抬眸睨了她一眼,淡淡道:“你可让孔昭陪你去。” “我有事干,才不去呢。”孔昭从包袱里取出一块裁好的白绢,“姐姐,天热了,我给你绣块帕子擦汗用。”说着又掏出针线,在白绢上比划着看绣什么花样好。 “孔昭,别绣梅花。”风辰雪提醒她。 “呃?”孔昭愣了一下,然后醒悟,“外边那架蔷薇就挺好看的,那我就绣几朵蔷薇吧。” 淳于深意见她们一个看书一个绣花,只自己闲着,可独逛无味,回房更是无趣,便在桌前坐下,道:“你们也陪我说说话啊。” “又没人不理你,要说便说就是了。”孔昭一边穿着针线道。 淳于深意冲孔昭哼了一声,然后问风辰雪,“唉,辰雪,你说秋大哥他到底为何来山尤啊?” “嗯?”风辰雪抬眸看她一眼然后继续低头看书,“为何这样问?” 淳于深意一手搁在桌上,一手撑着下巴,“就是觉得他不像是来游山玩水的。” “嗯。”风辰雪淡淡点点头,“他是来看山看水的。” “唉,你这样说不都一样啊。”淳于深意觉得她在敷衍。 “并不一样。”风辰雪目光依旧在书上,“游山玩水在玩,看山看水重在看,两者不可同日而语。” “嗯?”淳于深意闻言暗暗思索风辰雪的话。看山看水与游山玩水有什么不同?看?看山看水?看? 见她一副拧着眉头想不通的模样,风辰雪摇摇头,然后道:“真正的不败名将之所以不败,其必具备三点条件。一是将兵的实力,二是了解敌我双方情况。这两点占胜数的五成。” “啊,你是说秋大哥他是来摸底的?”淳于深意顿时恍然大悟,“难怪他随身带着山尤舆图,明明一条直道他偏要绕大弯,而且不时神神秘秘的独自行动……原来他都是在查探山尤的情况!” “这就是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风辰雪微微点头。 “秋大哥他身为大将竟然孤身探敌?”淳于深意摸着下巴边想边自语着,“难道是山尤又想要侵扰我们皇朝?两国又要开打了吗?”倒不怪她如此想,毕竟几百年来皆是“敌犯我驱”。 风辰雪抬眸看了淳于深意一眼,暗自沉吟一下,然后决定还是不告诉她,省得她一个激动反露了马脚,毕竟此处是山尤的国都。“这个你日后自然知道。” “啊?你知道?你知道却不告诉我?”淳于深意顿皱起了鼻子。 风辰雪一笑,不理。 “得,我自己来想。”淳于深意端过茶壶倒了杯茶,一口气便喝完。 孔昭见了不由道:“这一壶‘翠片’给你这样喝便是牛嚼牡丹,暴殄天物。” 淳于深意冲着孔昭挥挥手,“姑娘我本就不是雅士,口渴了自然满杯饮,难道还一小口一小口的啜,那也太为难我了。”放下茶杯,她托着下巴想了会儿,但显然,淳于姑娘并不喜欢做“沉思”的事,只想了片刻便作罢,转而问道:“你说那两个条件占了五成,那第三个条件是什么?它这么重要,竟然独占五成。” 对于这个问题风辰雪倒是回答了她,“运气。” “啊?”淳于姑娘大为吃惊,而且很不以为然,“‘运气’那东西算什么,与敌作战难道凭的不是领将的谋略与大军的实力?” 风辰雪摇头,“实力与谋略自然重要,但运气更是至关重要。好比说,你此次打算火攻敌方,可偏偏老天爷却在你火攻的前一刻下了一场大雨。又或者你在追击敌兵,眼见着他们跑过了木桥,就在你们要追上木桥的时候那桥忽然断了。”她看着淳于深意,“这场雨、这座桥就好比运气,只是它站在了敌方那一边。” “啊……这就是运气?”淳于深意抱着脑袋很不想承认,很想说那不过凑巧,而且不一定会有,可再一想,那样的事并不能肯定说没有,而若真是有了,还真只能说句“运气不佳”。这般一想,又觉得“运气”真的挺重要的。于是她抬起脑袋,看着风辰雪道:“姑娘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学馆里的先生们只会摇头晃脑的说‘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不过……’念得我们昏昏欲睡。想想,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 风辰雪听得她的话抬眸看着她。 那样的目光令淳于深意觉得自己好似是被剥开了皮肉正坦露着骨头让她仔细打量,于是大热天里她搓了搓胳膊,“辰雪,你为何这样看着我?” 风辰雪起身,自她随身携带的一个二尺见方的小木箱中翻出一本书,然后递给淳于深意,“你能看则看,无须勉强。” 淳于深意接过,念着上面的书名,“《玉言兵书》?” “你对两军对垒之事似乎格外感兴趣,那么不妨看看此书,许有一日你能用得上。”风辰雪重在桌前坐下继续翻自己的书。 淳于深意瞅着手里的书,很想说她与大哥最头痛的是看书、背书,最烦的是跟满口道德文章的读书人说话,可此刻对着风辰雪,拒绝的话说不出口,于是把书往怀里一揣,道:“我想看就看了。”目光悄悄瞟一眼风辰雪,说话的声音略略小了一点,“没看也就没看啊。” 风辰雪只是一笑。 秋意亭是皇朝最为耀眼的一代名将,而在他的身边,还围聚着许多的人,他们跟随他出生入死建立功勋,亦各自声名赫赫,淳于兄妹便也是其中两个。 淳于深意的一生充满了惊奇与惊险,虽是女子之身,却豪爽洒脱若男儿,是勇猛与谋略兼具的一位名将,深得后世敬仰。但也就是她,有一个经常被同仁与部下取笑的怪习惯,那就是每次出战之前,她都会很虔诚的焚香祷告天地,请求老天爷把“运气”赐给她。 讪笑之外,无人知道这一切缘于今夜。 她能成为勇与谋兼具的名将,缘于今夜的一场对话,亦是缘于今夜的一本令她如接烫手山芋的书。 所以很多年后,淳于深意在与当朝太史的一次闲话中道她此生最为感激、敬仰的两人,一是风辰雪,二是秋意亭。前者点拨她,后者提携她。而那一语多年后随着淳于深意的名字载入史册,而令得后世许多人好奇“风辰雪”为何许人也?奈何翻遍正史、野史甚至各种传记,再无曾有过“风辰雪”的记载。 那晚,三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时辰便随着漏壶里的沙慢慢流泻。 眼见亥时将至,淳于深意有些困了,打了个哈欠,咕噜着,“他们俩怎么还没回来?” 说着这话时,风辰雪黛眉微蹙,目光瞟了一眼房门方向。 “我困了,先去睡了。”淳于深意伸伸懒腰起身。 风辰雪也跟着起身,却是去看一旁架上的那泡着面具的水盆,一边干皱一边光润,显然一时半刻的是不能用。 正在这时,忽然隐隐的传来喧闹之声,然后便是很杂乱的脚步声传来,还夹着掌柜的声音,渐渐嘈杂声接近,不一会儿便到了园外,接着便响起了砰砰砰的捶门声。 “开门!快开门!”只听得门外有人大声嚷叫。 屋中三人皆感惊异,相视一眼后,风辰雪示意淳于深意去开门。 淳于深意启门而出,顺手又带上房门。 “叫什么叫?!这不来啦!”把门栓一拉,顿时园门被推开,然后许多人涌入园中。 “喂!你们干什么?”淳于深意忙拦在前面。看这些人,似乎都是官兵,暗想难道是辰雪偷‘苍涯花’被发现了?可怎么这会儿才发现? “让开!” 其中一人随手便把她往里一推,劲道蛮大的,淳于深意没有防备,差一点便摔在地上,顿时心头蹿火。那掌柜的赶忙凑到她跟前赔礼道歉,原来是五王子府上闹贼,所以要搜查国都里所有的生面孔。淳于姑娘在丹城里横行惯了,还从没人敢这样对她,更何况这些山矮子一进门遍嚷嚷叫叫的一派嚣张跋扈,当下她双臂一栏,横眉竖目厉声喝道:“站住!我们正正经经的住客栈,你们凭什么闯进来?!给姑娘我滚出去!” 那些官兵被她这一喝也是吃了一惊,要知民不与官斗,哪个平头百姓见了他们不是低声下气的,他们可还真没见过有人敢跟他们叫嚣的,一时愣在那了。 “听不见人话啊!”淳于深意又是一声喝斥,“睁大你们的狗眼看清楚,我们可是清清白白的客人,不是你们要抓的贼人,快给姑娘我滚出这里,别扰我们就寝!” “大胆!”这次是官兵头目大喝一声,“你这刁妇竟然如此嚣张!把她拿下!” 头目话音一落,顿有一名官兵上前去抓淳于深意。 日后勇与谋兼具的名将此刻还只有勇,所以脾气直爆的淳于姑娘冲着官兵挥手便是一拳,那官兵应声摔倒在地昏死过去。 这一下顿如水滴进了油锅,一下给炸开了。 “这刁妇定是贼人,快,把她给绑了!”头目再一挥手,官兵们顿一涌而上。 可淳于姑娘哪是怕事的人,一见官兵们上来,那是求之不得,顿时拳脚齐上,一人勇战十数名官兵,一拳便放到一人,一脚必踢飞一人,非但未受困于官兵,反是越战越勇越战越痛快,一时只听见园子里官兵们唉呦呦的一片惨叫,还有掌柜的无力的惧怕的劝说声。 屋内,风辰雪一听这情形,不由得直摇头叹息。刚才真是失算,根本不该叫淳于深意去开门,可孔昭又不会说山尤话。 “住手!” 正在这时,园外猛然传来一声喝叱,那些官兵们一听赶忙收手,然后地上的爬起来相互搀扶着退到一旁。 淳于深意见没了对手,自然也就罢手了,抬目去看来人。 只见那人年约二十六七的样子,中等身材,衣饰华贵,斯文平和的脸上嵌着一对精光内敛的眸子。 “殿下?!”掌柜的一见来人顿大惊,赶忙拜倒,“小人拜见五殿下!” 此人是山尤国的第五子尤翼宣。原来今夜他府上忽现贼影,幸好被巡夜的侍卫发现了,不想这贼人颇有些能耐,会飞檐走壁,自他府上逃脱了,追出的侍卫发现贼人的身影潜入此街,于是他加派人手将此条街围了起来,然后命侍卫们一家一户的搜,他更是亲自坐镇街前。其实,对付一名小贼不必如此大动干戈,更不需他以王子之尊亲自出马,交由官衙去办就是了,只是今夜碰巧他府上来了一位很重要的客人,而此消息又绝不能泄露出去,他担心贼人有听到他与客人的谈话,是以才非要抓获不可。 眼见着已搜了大半条街了,回报的都说没有搜到人,正疑惑贼人跑哪去了,忽然见一家酒楼里跑出个伙计,冲着大街便大喊“不好啦打起来了”,他惊疑之下只道是抓着了贼人,便赶忙亲自前来查看,谁知却见着一地狼狈的官兵。 “殿下,是这刁妇阻拦不许我等搜寻此地,小人惊疑这刁妇定是与贼人一伙的。”那头目赶忙上前禀报到。 “呸!你这是恶人先告状!”淳于深意唾他一声,“分明是你们这么多人都没打赢姑娘我,所以公报私仇!什么贼人?什么刁妇?本姑娘是这客栈里的客人,掌柜的可以作证!姑娘我看你们才是贼人!姑娘我刚才要是弱一点,不但全部家当被你们抢去不说,说不定连命都在这了!你们不但是贼人,还是草菅人命十恶不赦的匪类!” 她这一番伶牙俐齿把那头目说得又羞又恼,顿色厉内荏地喝道:“你……你这刁妇胡言乱语!” “给本王闭嘴!”尤翼宣喝叱一声。 头目赶忙收声垂头,众官兵亦是屏息静气。 尤翼宣打量了淳于深意一眼,见这姑娘身姿俊俏目蕴明光,显然是武功修为极高之人,若她要潜入府中倒也非难事,只是今夜的那贼人背上中了尤昆一箭,而这位姑娘全身完好自然不是那贼人。但她与官兵们一场冲突又十分可疑,平常人怎会如此大胆的殴打官兵。但他亦不是昏庸无能之人,官兵平日里狐假虎威的他是清楚的,听刚才淳于深意一番话,见她一脸的怒气,怎么也不像是理亏心虚的贼人同党,于是他问一旁的掌柜,“怎么回事?” 掌柜的赶忙上前,但他也不敢得罪官兵们,因此避重就轻,道:“这位姑娘确实是小点的客人,他们中午时住进来的,这位姑娘自住进来后还没有出去过,所以不是贼人。” “你怎知她没有出去过?”尤翼宣看一眼掌柜。 “客人们出去必都得经过前楼大堂,小人一直都在大堂里,哪些客人出门了,小人是一清二楚的。”掌柜的答道。一来他知道这几位客人不是贼人,二来他亦不想这几位客人成了“贼人”连累他的店得个“窝藏贼匪”的罪名,所以他倒是全心全意地为淳于深意说托。“这位姑娘与另两位姑娘一直都没有出门,只有与他们同行的两位公子有出去了,说是要去逛一逛,此刻还没有回来。” “嗯。”尤翼宣点点头,然后看向淳于深意,“这位姑娘,请问你们是哪里人氏?因何而到国都?” “本姑娘为何要告诉你?”淳于深意鼻孔里哼了一声。 “大胆!敢对五殿下无礼!”顿有人大声喝道。 “俗话说来者是客,我们作为远道而来的客人,你们不但不以礼相待,却还冤枉我们是贼人,强行搜屋,到底无礼的是谁?!”比声音大小淳于深意才不会输入,是以更大声回应道。 “你……” 尤翼宣一抬手,制止了身旁人的喝叱,看着淳于深意道:“原来姑娘不是本地人。” 淳于深意闻言一皱眉头,看住尤翼宣,道:“我们是不是山尤人,但我们也绝非贼人!” 尤翼宣点点头,“刚才是属下们过份了,但因兹事体大,所以还请姑娘言明,从何而来?因何而到国都?若解释清了,自然也脱了姑娘们的嫌疑,我们也好离去,姑娘们也好尽早休息。” 淳于深意见这五王子说话一直斯文有礼,跟那些官兵的跋扈完全两样,所以熄了些怒火,又一想,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今日这么一闹,他们总不会乖乖听话离去的,真实身份肯定不能说,那不如来个真真假假。于是道:“我们是自皇朝来的,我们主仆五人,大公子风辰秋,二小姐风辰雪,三小姐风孔昭,我是沈意,哥哥沈秀。我家二小姐自幼痴迷于琴,一直想找一张绝世好琴,屡寻不得,直到她听说了你们国都里有位斫琴名师制的琴天下无双,所以她才来这里寻琴,大公子、三小姐都不放心她,便亲自陪她前来。” 尤翼宣听她这么一说,倒也半信半疑的,因为他也听说过国都里隐居着一位斫琴大师,只不过有人会为了一张琴而不远千里去国离乡?因此他再道:“姑娘的话本王相信,只是那贼人会飞檐走壁,也许那贼人悄悄躲到这里,而姑娘却不知道,所以本王必须派人搜查一下此园,还请姑娘见谅。” “什么?”淳于深意叫了起来,“你们还要搜?我们就一直呆在园里,若是有人进来我们会不知道?” “此条街上,无论官民,一律都得搜。”尤翼宣语气平和但面容已添了一份严厉。说罢示意属下去搜屋子。 淳于深意一见有人冲向风辰雪的屋子,顿时飞身一栏,“你们不许进去!”在她心里,风辰雪的绝代芳华岂能被这些人的俗目所污。 “姑娘,你万般阻拦,反倒令人疑人。”尤翼宣此刻也皱起了眉头。 “本姑娘说不许……” “深意。”屋子里风辰雪忽然出声。 淳于深意立时收声,回头看着屋子。 门嘎吱一声打开,走出了孔昭,她走到淳于深意身旁,道:“姐姐说,这些人吵死人啦,反正我们又没做亏心事,就让他们搜,早点搜完早点走。” “好。”淳于深意握着拳头狠狠瞪了那些官兵们一眼让开了路,以山尤话说道:“早点搜完早点滚!” 尤翼宣自幼聪明好学,虽不能算学富五车,但皇朝的话却是会挺会说的,风辰雪唤淳于深意为“深意”与“沈意”音近是以没听出差别,但孔昭与淳于深意说的话却是听清了,心底里倒是对那位嫌他们“吵”的“二小姐”生出了一份好奇。他一挥手,示意属下搜查,目光却扫了孔昭一眼,看这位“三小姐”姿容娟秀神态娇憨,倒更不像是贼党了。如此一想,心里倒是明白,刚才只怕真如“沈意”姑娘所说,是官兵们嚣张引起的事端。 官兵们两人一间的分别去搜四间厢房,只是当两名官兵走到了左边那间厢房门前时,忽然都站在门口不能动弹,呆呆的看着门内。 几间厢房摆设一样,都极其简单,几乎可以一目了然,所以官兵们很快的便搜查完了三间厢房,回到园中向尤翼宣禀告并未发现异常。 “你们怎么回事?还不进去搜?!”官兵头目见那两人依旧呆站在门口不动不由大声喝叱一声。 那两人稍稍回神,然后转过头看着园里众人,面目痴迷的道:“我们……这……这……里面……” 见此情景,淳于深意皱起眉头,走上台阶一手一个便把那两名官兵扯下了台阶,“还不快滚!” 园子里的众人皆是惊疑不定,到底那房里是有贼人?还是有何可怖之物?竟然吓得他们不敢进去。 尤翼宣向身边的侍卫长尤昆示意,于是尤昆谨慎地抬步穿过园庭,然后抬阶而上,到了厢房前,往里一看,亦不由痴在当场。 “尤昆!”见尤昆亦是傻在房前,尤翼宣也不由暗暗心惊。 “殿……殿下。”尤昆回头,亦是一脸痴迷状,“这……这里有……位姑娘……她……”口齿都变结结巴巴的。 尤翼宣大为好奇,当下亲自上前,当他立于门前往里一望之时,顿时神飞魂遁,忘然身外。 园子里其余的人见五王子也如此,顿时有人嚷叫起来:“糟了!说不定是屋里的人会妖法!快!救五殿下!”一时众人皆纷涌而上。 一见这么多人全涌了上来,淳于深意抬脚便扫,“滚!” 这一声暴喝令得尤翼宣回神,顿时回首叱道:“你们都退下!” 众人顿时止步。 “喂,你们搜完了吧!没有贼人便快滚!”淳于深意冲着尤翼宣叫道。 “你们这些人吵死了,我姐姐最不喜欢了。”孔昭也皱着眉头看着这一园的官兵。 可尤翼宣此刻无暇理会两人,他抬步入内,仿如登步瑶台,心荡魂摇。 淳于深意与孔昭见之赶忙也跟了进来。 屋子以一张沙屏隔成两半,透过沙屏隐约可见里面罗帐锦被,而外边一览无余,一桌数椅,靠窗边一张矮塌,左边则一张横案,案上摆着一个花瓶,除此外再无他物。 屋子里静悄悄的,当中的桌上一壶茶,三个杯,还散着袅袅热气,桌边上的帕子上别着针线和一朵半开的蔷薇。 尤翼宣一入屋便已看清屋内情形,自然知晓里面没有贼人,但此刻他的心思早已不在此事之上,他的目光定在桌边的人身上,再不能移动半分。 明灯之下,风辰雪漠然而立,一卷在握,但目光却落在对面纱窗上。 屋内一片沉凝。 良久,风辰雪移眸,目光看向呆立屋中的尤翼宣,眉峰一敛,顿现烦厌,冷然开口:“既无贼人,便请离去。” 那清冷如冰的声音入耳,尤翼宣顿然醒神。“我……”他一贯精明强干深得父王宠信,他一向从容潇洒深受百官尊敬,可此刻,在那双明眸之下,他卑微而惶恐,他手足无措,欲语却已忘言。 “深意,送客。”风辰雪推书而起,背身而立。 淳于深意得令顿时叱道:“听到没,你们没搜到贼人就快滚,别扰了我们家小姐的清净!” 尤翼宣开口想说什么,但终只是闭口,然后向着背身的风辰雪微微躬身一礼,“打扰小姐了。”言罢转身出屋,“走。”一声吩咐,虽则众人依旧疑惑,但皆从命离去。 尤翼宣走到园门前,又回首看一眼,却房门已闭。一门之隔,她就在那里,却好似天上那轮明月更为遥远,他轻轻叹息一声,然后吩咐掌柜的,“好好侍候。” “是。”那掌柜的听得虽然奇怪,但赶忙应下。送走了尤翼宣一行,他回到园前想再向客人赔礼道歉,却见园门也闭了,只好隔着门道:“今夜扰了几位姑娘了,小人赔罪,请姑娘们好好休息。”便转身离去,回到楼里,吩咐伙计们要将此园的客人侍候周到,但无事不得烦扰。 一切重归安静后,淳于深意揉着有些酸痛的手臂道:“真是莫名奇妙的一场闹剧。” 风辰雪却移步启门而出,走到了墙边的蔷薇架前,伸手撩开密秘的花枝,身后淳于深意与孔昭顿然一声惊呼,有赶忙捂嘴收声。 原来花架下藏着一名黑衣男子,伏地而卧,背上插着一支长箭。 “原来贼人真的藏在我们园里。”淳于深意道。刚才那些官兵们竟然没有搜查此处,真是大幸,否则必是要背上一个“贼党”之名了。幸好那些人并未想到此处,转而又想,辰雪显然是早就知道了这里藏这人,是以她才肯让那些人搜查屋子予以引开注意? “怎么办?”孔昭看着风辰雪,“姐姐,我们要报官吗?” 风辰雪看了片刻,便放下了花枝,漠然回走。 “咦?不理吗?”淳于深意追问一句。 “放着倒也是麻烦。”风辰雪回首看一眼花架,“你提了这人扔出墙去。” “啊?”淳于深意惊愕,回头看着花架下的人,也不知是好是歹,可也是人命一条,就这样做是不是过分了点? 好在风辰雪进屋前还是抛下一句“把那人提了放你秋大哥房里。” “哦。”淳于深意愣了一下,然后照做了,将人提出花架,这才闻到了血腥味,见那人昏迷着,于是小心翼翼的搬到秋意亭房中,再查看一下,发现地上并没滴下血,这才放心了,回到风辰雪房里。 “这到底怎么回事?”她问,“你怎么知道花架下有人?你让我放到秋大哥房中,难道与秋大哥有关?” “那人是有人放在了花架下,虽不知何人,但我猜是秋意亭。”风辰雪在桌前坐下,“那人中了箭流了血,把他藏在蔷薇架下让花香掩了血腥味,而地上有没有发现有血迹,显然是有人点穴为他止血了。”一边答话一边翻开书,“知道这里有蔷薇花的又做得那么仔细的必是秋意亭,至于他与那人有何关系,等他回来了你问他便知。” 淳于深意点点头,“幸好先前我不知花架下有人,否则还不露出马脚。” 那边,孔昭自床底下将水盆端出,泡在药水里的面具已变纤薄光润,取了出来,又以清水洗净了,拭干了递给风辰雪。 风辰雪接过转过屏风,背身在铜镜前坐下。淳于深意心念一动,想去看看她如何戴上,转而一想又作罢了。 半个时辰后,秋意亭与淳于深秀才回到了客栈,带回了一只烤鹅与一包酱牛肉,然后淳于深秀又自掌柜那里要了一坛好酒,两人才回到园里。 一进园,秋意亭先去查看蔷薇花架,忽然身后房门打开,淳于深意与孔昭立在门前看着他。 “在你房中。”淳于深意指指最右边的厢房。 秋意亭微一颔首,然后便去了自己房中,淳于深秀把酒及菜抛到妹妹手中,也过去帮忙。 房里两人为男子拔下了背上的箭,又用干净的布擦净伤口,敷上金创药,一切弄妥了后秋意亭才解开了男子的穴道。 男子醒来,一见秋意亭,顿面露喜色,挣扎着要起身,“将军!” “肖畏你别动,就趴着。”秋意亭将男人扶回床上。 “属下无能,竟这般模样见到将军。”肖畏道。 秋意亭摇摇头,“你无需自责,我知你已尽力而为。” “将军,这个……属下探得的所有都在此。”肖畏以臂撑起身子,自怀中掏出叠得厚厚的一团绢帛,一角已浸上了血迹。 秋意亭接过,并不急着看,而是塞进怀中,伸手扶着肖畏重新趴好,“你背上的伤已上好了药,你别乱动又裂开了。好在这箭伤没伤在要命,我给你上了陛下赐的‘紫府散’,过个两日你的伤口便可愈合。” “多谢将军。”肖畏抬头,“将军,你附耳过来。” 一直静默一旁的淳于深秀见此忙退出房间。 秋意亭低身附耳过去。 肖畏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秋意亭起身,脸上神情似惊讶又似了然,眼中射出冷冷的锐芒,道:“我知道了。你先休息。一切我自有分寸。” “是。”肖畏受伤过重又劳累一夜已经十分疲倦,此刻见到秋意亭一切放下心来,闭上眼,很快便睡过去了。 秋意亭掏出怀中的绢帛,展开,大略的看了一下,微微颔首,重新收入怀中,然后吹熄了烛火,到风辰雪房中,四人围桌而坐,桌上五杯茶,显然是在等他。 秋意亭坐过去,先喝完一杯茶,才静静开口,却是一语惊座。“山尤与采蜚已约定好于五月中旬合攻我朝。” “啊?!”除风辰雪外几人皆是惊呼出声。 “你怎么知道?消息可靠?”淳于深意问。 “难道刚才肖畏要说的便是这个?”淳于深秀则道。 秋意亭摆摆手示意两人莫急。 “我今日中午时离开便是因为那刻我看到了采蜚的大将柴镜天,五年前我曾自战场上远远看得过他一次,所以今日瞅见那个身影我便觉得眼熟,便跟踪过去,结果见他领着从人入了一座府邸,一打听才知那便是五王子府第。” “噢。”淳于深秀听了点点头,“所以今夜你拉我一块在对着五王子府的那条街上的茶楼要了间雅房喝茶,就是为了监探他?” “一半。”秋意亭点点头道,“他出现在山尤我自然疑心,另则是,我本就与肖畏约好在那里会面,结果等了近一个时辰都没等到他,我便让深秀继续留在茶楼里,打算去五王子府探探,谁知在后巷正碰上了逃出来的肖畏,原来他亦是因为发现了柴镜天的踪迹所以才夜探王府,不想被发现了。我见他受伤,便封了他的穴道把他带回客栈藏在花架下,然后我又悄悄回到茶楼,再过半个时辰与深秀一块回来。” “原来如此。”风辰雪抬眸看着秋意亭,“今夜那五王子会大动干戈的搜寻贼人,只是因为担心他与柴镜天商定的‘五月合攻皇朝’一事会走漏了消息。想来肖畏也确实是探到了此消息,刚才告诉了你。” 秋意亭颔首,“肖畏是我派来山尤的探子。此次我到丹城亦是因听闻淳于大人参阅各家典籍画有一副山尤典图,但后来觉得典图亦不够详明,所以我才动了亲自走一趟的念头。我到了绛城后便已根据暗号与肖畏约定了在国都会面,今夜之事到时出乎我意料之外。” “可恶的山矮子老是贼心不死!”淳于深意恨声道,“不行,我们得马上回去告诉爹!” “嗯。”淳于深秀点头,又问道:“那秋大哥可知他们兵力多少?领将为谁?” “肖畏只听到了一句便已被发现。”秋意亭眉峰一敛沉声道:“虽则他们定在五月中旬,但今夜也算是打草惊蛇,保不定他们随时有变。因此,你们明日即启程返回丹城,通知淳于大人,请他与都副今早做准备,并立即上书州府请派援兵。” “好!”淳于深秀一口应承。 “秋大哥你不和我们一块?”淳于深意问。 “我需去景城。”秋意亭道,“既然山尤与采蜚狼狈为奸,那在山尤攻打丹城之时,采蜚亦必会侵犯景城,他们是打算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势一举攻下月州以瓜分。月州若在他们只手,便等于一把利刃插在了皇朝的腰上。” “呸!想得美!有姑娘我在,就决不让山矮子们踏进丹城一步!”淳于深意握着拳头道。 “今夜你们即收拾行装,明日一早启程。”秋意亭起身准备回房。 “好。”淳于兄妹同时应道。 “那么……”秋意亭目光望向风辰雪。 风辰雪抬眸,“明日你们离去即可,我与孔昭不与你们一道了。” 第八章 风雷一曲酬君意 房中立时变得静悄悄的,秋意亭与淳于兄妹都惊讶至极的看着风辰雪。 她说不与他们一道了? 沉默了片刻,还是淳于深意先开口了,“辰雪,你说不和我们一道回去?难道你与孔昭还要留在这里?这让我们如何放心?” 风辰雪摇摇头,神色淡然道:“你们大可放心,我自然护得了我与孔昭。” “你们还是与我们一道吧,就放你们两个女子在这狼窝里,我们怎么可能放心。”淳于深秀立刻接道。她自那夜听闻了山尤屠杀老幼奸淫妇人的惨痛历史后,以至现在看到所有的山尤男人都恨不得去狠揍一顿。 “我为寻琴而来,琴未寻到前我不会离开。”风辰雪看着淳于兄妹道,对于他们真切的关怀她亦心存感激,“狼虽可怕,但我亦有杀狼之力。” “可是……”淳于深意还要再说。 风辰雪却摇头打断他的话,看向她的眸子里蕴着浅浅的谢意,“我意已决,明日你们自行回去便是。” 她话音虽轻淡,可其意甚坚,淳于兄妹不由都止声,目光转向了秋意亭,希望他能劝说风辰雪。他们实不放心她们两个女子留在山尤。 他们说话时,秋意亭目光无意中扫了一眼孔昭,却发现她完全没有在意他们的谈话,反是一心在绣她的帕子,那雪白的绢布上已绽开了三朵娇艳的蔷薇花。他目光自那蔷薇花上移到风辰雪的身上,听她淡漠而带着无可违逆的语气说道:“我意已决。” 他不自觉的抬手探入怀中,指尖碰到锦囊,一刹,心底里微微一笑。然后他看着风辰雪,轻淡而清晰的道:“你难道要置丹城于不顾?” 他这一语令淳于兄妹都移眸看向他,神色间带着惊讶与不解。 风辰雪眉尖微微动了一下,然后道:“丹城自有深意兄妹去报信。” 秋意亭摇头,“此去山尤与采蜚必是谋划已久,旨在攻夺月州,其必以十数万大军攻城,以丹城的兵力不足以抵挡。”他看着风辰雪的眼睛,以平静而又理所当然的语气问她,“难道你能无动于衷地坐在这山尤国都里听山尤捷报说攻陷了丹城?” 风辰雪静静的与秋意亭那双明亮而华灿的眼眸对视,不退不躲亦不畏。片刻,她亦以一种平静的近乎漠然的语气道:“景城也好,丹城也好,它们的存亡是你靖晏将军的责任,亦忧关淳于家的生死,但与我无关。” 此话一出,不只淳于兄妹震惊,便是秋意亭也是一震。 与她无关? “辰雪,你……”淳于深意很不是滋味,她心中的风辰雪怎能是如此冷漠之人!她怎能说出这样无情的话! “你……你乃皇朝人,怎可说出这种话!” 淳于深秀眼中顿现愤怒与鄙夷。 风辰雪却没有半分愧意,她只是神色淡淡的道:“无论是山尤攻打皇朝,还是皇朝攻打山尤,我皆不关心,那些无非是上位者或玉座之上的人的欲望作祟,他们引起的争战自已从来远离,从来受苦的都只有平民百姓。我若关心,我也只关心山尤、皇朝的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只可怜他们在这一场战祸中不知又要流多少血,又有多少无辜的性命要沦丧,又有多少的人家要家破人亡。” 她的这一番话又令得三人一惊。上位者或玉座之上的人的欲望作祟?这样的话,予他们来说,闻所未闻。而她……竟敢说这等大逆不道之话! “人总是喜欢分出强与弱,分出富与贫,分出高与低,分出大与小……然后便是欺压、争夺与仇恨,反反复复各自轮转。”风辰雪垂眸,目光落在面前的茶杯上,杯中茶叶在水面浮浮沉沉,“千千万万年过去,人从来没有变过。我不喜欢那些,我亦无能改变这一切,但我至少可以主宰我自已,只做我自已想做的、喜欢的。所以,我现在只想寻一张好琴,其他的我不在意。” 房中一时静默如渊,淳于兄妹呆呆地看着她不知如何反应。 秋意亭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赞赏。若说从前他是为她的才智与武功而心动,那么此刻,他是为这个人而倾心。即算她说的并非他所想的,可那是独属于她的,他为此而欢喜。 沉默了一会儿,他问她:“你觉得山尤与皇朝之战,无非是双方都想争夺对方的国土?所以你厌恶这样的事?” “难道不是?”她反问他。 秋意亭没有反驳,而是再问:“那你认为人千千万万年因何而起争端?” 风辰雪有些意外他会如此问她,不由移眸看住他,彼此眼眸澄若明镜,片刻,她才静静开口,道:“欲望,说直接一点就是为了名利权势,然后便是它们衍生出的其他所有的东西,为了自已能得到或者是得到最多的。最开始,或许只为了争一口粮,争一件衣,到而今他们争夺的便是名声,是金银,是权利,是高位,是千里沃土,是稀世珍宝,是倾国美人……甚至有时只是为了争一点面子,一口气。人世越来越好,争夺的渴望的亦越来越多。生生世世,不休不止,无非一个‘不知足'。” 秋意亭对于她的话亦颔首一笑,道:“人心不能如白纸,会一无所求。所以注定了人为欲望而生,可能为名利,可能为情爱,可能为权势,可能为国土,可能为其它的许许多多的东西…… ……千千万万年皆如此。“说到此,他目光定定看住风辰雪”可这就是这个人世的规则,千千万万年都无从改过,而我们既属人世。便要在此规则内生存。“风辰雪挑起眉头,静待他下文。 “既已如此……”明灯之下,秋意亭负手而立,他声音如深山晨钟,低沉有力,“那莫若做这个规则内的最强者!” 风辰雪一震。 “就如你所说,人总有私心,人总要分出大小强弱,人总是要分敌与我,人总是为各种欲望而争夺,人世间总有欺压与被欺压……那么,我选择做一个最强者。是为布衣我可护我所重视的,可以是名利,可以是财富,可以是家园,可以是亲友;作为君王,可护广袤国土,可护万千臣民,也可护私心之下的权势地位富贵荣华,在最强最大最宽广的羽翼之下,才可护得最多的你所想拥有的!”他微微一顿,然后再轻轻开口,“最重要的是,最强的才不会被欺压被掠夺被凌辱!” 风辰雪默然,静静看着秋意亭,良久后,她才开口:“这便是你要完成天下一统的霸业的缘由?” “对。”秋意亭颔首而笑,带着一种从容不迫的凛然与淡定,“既作君子不得百年之安,莫若霸主得千年之尊!” 那一语掷地有声,让房中几人心头猛震。 而风辰雪怔怔的看着秋意亭,看着他那双熠熠生辉的眸子,看着他傲然而立的姿态,忽然间想知道玉座之上的帝王到底是何等人,可以让他屈膝臣服。但那刻,她只是从容淡笑,道:“你之立意,换另一种不功利的眼光来看,便可曰‘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但那是你的所思所想,你不若我,我亦不若你,又岂能言行一致。你建你的千古功业,我自有我的平庸一生。” “你一生如何我当不能决定,但是……”秋意亭亦微笑的看着她,平静的却一语双关的道:“作为皇朝的子孙,景城也好,丹城也好,它们的存亡你责无旁贷!” 风辰雪闻言心头猛然一跳,有些惊异地看着秋意亭。 她并不知道他已知晓她的身份,但这一语确实如一块重石重重的投掷在她的心头。 当她以“风辰雪”之名游走天下之时,她确实已抛却了宸华公主的身份,做一个平常之人,自由自在的生活,即算是与秋意亭相遇,她亦丝毫不受影响。所以边城遭犯自有将士去守卫,她一介百姓只需保重自己即可。 可是秋意亭的这一语,便如一柄利刃划开了“风辰雪”这件外衣,露出里面的皮肉骨血,那是她至死也无法否认的事实,她是宸华,是皇氏的子孙,是开国之君皇朝的后代。 予国,这是她皇家的江山,帝都玉座之上的人是她的亲人,与她血脉相连。 予民,她是公主,安享了荣华,那些源于百姓的辛劳,她却从未还报于百姓一分。 予这国,予这民,她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秋意亭自然不知风辰雪此刻心里所想,但是他知道,她身上流着皇氏的血,她的沉默便是已说明她不可能无动于衷,所以他再次微笑道:“我与你做个交易如何?” 风辰雪自怔然中回神,抬眸看他。 “明日我陪你找一张好琴,后日你与深秀他们一道回丹城。”他笑得笃定而潇洒。 风辰雪长长的眉头跳起,“其实你说这么多,无非就是要我去丹城。” “对。”秋意亭欣然颌首。 风辰雪眉尖微蹙,他为何一定要她去丹城? 一旁淳于深意见她沉默,赶忙附合道:“辰雪,你不就是要找一张琴么,明日就让秋大哥陪你去找,找着了后日便和我们一块回去。” “对啊,同来自然要同归。”淳于深秀也点头。 风辰雪眸光扫过两人,然后落回秋意亭身上,微微颔首,“好。” 听得她的答复,淳于兄妹顿时欣然展眉,秋意亭亦微微一笑。 “你们正事都谈完了吗?”一直静默绣花的孔昭忽然开口,“我的蔷薇已绣好了,姐姐,一共四朵,左右各两朵,正好成双成对。”她将手中帕子递给风辰雪,然后起身将淳于深秀带回来的酒菜取了过来,“都饿了吧,这些正好可以填肚子。” “对呀,我都忘了。”此举顿然得到淳于深意的响应。 于是五人一起吃完了烧鹅与牛肉,其间淳于深意简单的将晚间发生的事说了一下,自然不该说的也没说。 那一晚秋意亭与风辰雪的一番话亦刻进了淳于兄妹的脑中,而日后他们的所作所为即是证明。 而秋意亭劝说风辰雪回到丹城自是有他的深意,只是多年后,秋意亭重返旧地,蔷薇花架前他想起今日的决定,不禁怅然。 第二日,几人刚起床,便听得园门咚咚叩响,淳于深意去应门,叩门的是掌柜,身后是那位五王子尤翼宣,后面又跟着许多的人,人人手中都捧着一张琴,那阵场看得淳于深意呆了呆。 “你们……干什么?” 见到她,掌柜的弯腰行礼,“姑娘早,烦请姑娘告知你家小姐,五殿下为小姐送琴来了。” “这么多琴……要送给我家小姐?”淳于深意瞪目结舌地指着尤翼宣身后那些琴,粗粗一看,至少不下十张。 “这是本王昨夜寻遍国都觅得的好琴,特意送来给风小姐过目。”尤翼宣彬彬有礼道,“还烦请姑娘通传一声。”他昨夜离去后,所有人回报皆未有搜到贼人,一时只得作罢,命尤昆去交待官衙发布公文搜索贼人,并严把城关,以防贼人逃走。而后回到了王府,脑子里却尽是风辰雪的身影,于是连夜命人找遍全国都里所有卖乐器的铺子,只要是好琴便全都买来,足足寻了十二张琴,一大早便亲自送来客栈,只盼能有一张入的了佳人耳目。 外面的声响惊动了淳于深秀与秋意亭,两人都披衣出门,看着这情景,亦是惊讶不已。 “怎么回事?”秋意亭问道。 “这位五殿下来给我们‘二小姐'送琴来了。”淳于深意转身答道。 秋意亭眉峰一跳,移步至园中。 尤翼宣见他走来,仪容俊郎气度不凡,心理猜测他定是“风大公子”,于是向他微微颔首。 秋意亭亦淡淡笑颔首作礼,目光扫了一眼那些琴,心头疑惑。昨夜之事淳于深意有简略与他说过,但他却不知这五王子此举是何意?更是不知他为何而来? 尤翼宣的见院中几人只是惊疑的看着,于是侧首示意身旁的尤昆。 尤昆会意,冲着淳于深意抱拳道:“我家五殿下给风二小姐送琴来,还请姑娘通传。”话是对淳于深意说,可声音高高扬起,显然是要屋中的“风二小姐”也能听到。 淳于深意却将目光转向秋意亭,亦仪态从容道:“五殿下的盛情在下先替舍妹谢过,但无功不受禄,舍妹实不能受殿下如此厚礼。”说罢目光看一眼淳于深意,让她说给尤意宣听。 谁知尤意宣并不等淳于深意开口,已以标准的皇朝话道:“风小姐千里觅琴,足见潇洒。又所谓‘宝剑赠英雄',那瑶琴亦该赠知音。本王此举不过是替这些琴觅得知音人,令它们不至遭庸人糟蹋,还请大公子莫拘世俗之理” 秋意亭听得此番话不由得看了尤翼宣一眼,正撞上尤意宣看过来的目光,两人皆是一震,然后各自心底里都生出一种莫名的不舒服的感觉。都觉得对面那人虽风采不凡,但与自己却难成友。 “喂,我家公子说了不要,怎么您们还想强迫人家收下不成?天下也没这个道理。”淳于深秀听了却是没好气道。对于这山尤国的五王子他可没什么尊敬畏惧之情,有的也只有对山尤人的憎恨。 “大胆!”尤昆一听他这等无礼的话立时一声喝叱,“五殿下前岂容你如此放肆!” “呦……”淳于深秀斜着眼睛哼了哼,“想仗势欺人不成?” “你!”尤昆手往腰间的刀鞘上以按,颇有一怒拔刀之势。 “尤昆。”尤意宣一抬手制止他。 那边秋意亭亦回首扫了淳于深秀一眼,淳于深秀顿把脑袋别向一边不再说话。 突然“嘎吱”一声,厢房的门打开了,走出一个娇小玲珑的俏姑娘,正是孔玿。 她回身合上门,然后转身看向秋意亭,微微摇头,走到园中,对尤意宣道:“我姐姐说既然五殿下如此盛情,便请琴入院一品。” 尤翼宣闻言顿然欢喜,忙吩咐众随侍将琴捧入园中。而机灵的掌柜又赶忙领人抬来了许多张几案,不过一刻钟,十二张名琴已井然有序的摆放在园中。 摆放好琴后,尤翼宣看了孔昭一眼,然后目光望向合上的厢门,想着风小姐该出来了吧。 谁知房中并无动静,园中的孔昭却移步至第一张琴前,目光扫一眼众人,示意安静。园中众人一时皆屏息静气,静谧非常,然后她伸手,指尖在琴弦上一挑,“淙”的一声琴发出轻响。她略停片刻,等琴音止了便走向第二张琴,又是指尖一挑琴发出“淙”的轻响,然后静待片刻,继续走向第三张琴……如此直到将十二张琴一一试过,房中的风辰雪未有任何反应。于是她转身对尤翼宣道:“五殿下,你的琴我姐姐都不中意。” “这……”原本满怀期待的尤翼宣显然是未曾想到有如此结果,看看那些琴,他府中的乐师们亲自试弹过,都曰琴音出色足可当传世名琴,而此刻……他转首看向厢房,犹是不死心,“这些琴皆乃难得一见之品,风小姐不如亲自过目一下?” 房中静了片刻,才响起风辰雪清若冰珠的嗓音,“不过俗物,岂称良琴。” 闻言,尤翼宣顿面现窘迫,只觉得自己方才不过亵渎之举,当下叹息一声,对着房中风辰雪道:“如此打扰小姐了,本王定会再寻得好琴,到时再请小姐一品。”言罢静静地等待风辰雪的答复,奈何房中再无动静,片刻,他才无奈又留恋的看一眼厢房,然后领着众随侍离去。 掌柜的躬送王府众随侍携琴离去后,才回转身一脸堆笑地对园中人道:“几位贵客稍等,小的马上命人送早膳来。” 等掌柜的也走了,淳于兄妹同时嗤道:“一大早就来这么一场,这五殿下还真是吃饱了没事干。” 秋意亭却是若有所思的看一眼孔昭回房的背影,然后问淳于深意:“这五殿下为何送琴来?” 淳于深意一听这话心头一跳,暗想这事还是让风辰雪自已去圆的好,于是道:“我也不知道,等会秋大哥你自己问问辰雪吧。” 秋意亭看她一眼,倒也没有追问,正好小二送来洗漱水、早膳,于是各自回房梳洗了,然后一起用早膳。 早膳后,秋意亭将肖畏安置妥当,又嘱咐淳于兄妹、孔昭一些事,便与风辰雪一起出门。出门时,风辰雪头上戴了顶青色圆帽,宽宽的帽沿下垂下半尺长的青纱,将一张脸朦朦胧胧的掩在轻纱之下。 看到秋意亭疑惑的目光,风辰雪淡淡说了一句:“外边日头太大了。” 于是淳于深秀、秋意亭释然,只有淳于深意猜得风辰雪此举大概是怕店外碰着不死心的尤翼宣等人而曝露她面容不一的真相。 见风辰雪、秋意亭出来,掌柜问询两人去向后热心指点方向并亲自送出门。 两人离开客栈,走出半条街时,风辰雪侧首问秋意亭:“你说要陪我寻琴,那你可知琴在何方?” “昨夜我问肖畏,说国度里有一条春熹街,那里都是专卖古玩玉器与琴筝乐器的铺予。”秋意亭道,显然他是想带风辰雪去那边转转。 风辰雪闻言摇头,“若这般容易寻得,那五殿下昨夜便已全部买来了。” 秋意亭想想有道理,看着她,又想起晨间之事,问道:“那五殿下何以有此举?” 风辰雪早料到他定会有此一问的,是以淡淡答道:“我又非他,岂知他行事之由。世人中总有些脾性怪异行事莫名的人,许这五殿下便是如此。” “哦?”秋意亭应一声。 风辰雪自知他并不信,但她并不在乎他信不信,他问了,她就只那么一答。 秋意亭自知是问不出什么,是以也不再追问,转而道:“那你可知如何寻琴?” 风辰雪环目四周一眼,道:“当日的朋友亦说,站在最热闹的街上,静下心去听,或许就能找到了。” “恩?” 对于这样的提示,秋意亭也是一怔。 “你知道国都最热闹的是哪里吗?”风辰雪问他。 “这我是知道。”秋意亭点头,昨日早找肖畏问清了的,他辨认一下方向,然后道:“跟我来。”说着将她衣袖一拉。牵着她往左行去。 衣袖牵起的那一刹,风辰雪一愣,侧目看一眼秋意亭,见他神色平常,便也就随他了。 穿过人群与街道,两刻钟后,两人便站在了国都最为热闹的安庆街。 此是一处闹市,鱼龙混杂,各式人都有。货郎挑着货担叫卖,小贩摆着小摊吆喝,小铺里现揉现擀现做卖包子面条热气腾腾,墙角边有三三两两捧着茶碗蹲地上谈天,那边厢有拉弦卖唱,这边厢有吞剑喷火的杂耍,近旁有人堆着一队瓷盆青碗说是古董,远处农家赶着鸡鸭牛羊来卖……到处是人,四面八方尽是各种嘈杂的声音。 两人一到此,顿有一种格格不入的感觉。 “若你在此寻得好琴,那大概只为证明‘风尘有奇人’此话是对的。”秋意亭避开一根横里穿过来差点便打到他面上的扁担力持镇定道。 风辰雪正要答话,可听风辩音察觉左前方有异物迅速接近,她赶忙往秋意亭身后一躲,然后一只大公鸡嘎嘎嘎的从天而降,正落在她原来站着的地方。 秋意亭抬袖一拂,一股劲风将破扑上来的公鸡给扫开丈远。 一位农人跑上前来一把抓住公鸡叽里呱啦一句抱着公鸡回去了。 “西南、东北、东南三处有乐声,你听听我们该往哪处。”秋意亭忽然侧首对她道。 风辰雪一怔,想不到他不动声色间便以辨清四面杂声,当下她凝神静听。 秋意亭在她身前站定,衣袖随意一挥一放间,便将那些擦肩而过的人不着痕迹的隔开尺远。 片刻,风辰雪道:“往东南” “好。”秋意亭颔首 两人当下往东南方向望去,那一片却是赌坊与洒肆,只远远看着便能感觉一种肮脏混乱。 “那边……”秋意亭看一眼然后侧首问风辰雪,“你可知世间最可怕的野兽是什么吗?” 风辰雪抬首,“老虎?狮子?” “不是。”秋意亭抬手撩起她面前的青纱,看着她的眼睛微笑着道,“猛虎雄狮是百兽之王,是王者的凶猛,并不是最可怕的。这世间最可怕的野兽是又饥饿又贪婪又阴险的豺狼。” 风辰雪一怔。 秋意亭手指向前方,“那里便有许多的豺狼。” 风辰雪目光移向前方,看得片刻,抬手放下青纱,淡淡道:“我们去吧。” 才入巷口,扑面而来的便是腥臭酸臭腐臭等等异味,沿街墙角三五成群地倚着些形貌猥琐的男子,见陌生的衣着光鲜的一男一女走来,顿纷纷起身,眼中射出贪婪,如同恶狼看着鲜美肥厚的肉块。有的人无声迅疾的往两人身边靠近,有的喝叱着向两人伸出手,眨眼间便已有四五人围了上来,只不过靠近的在离身一尺之距便被什么挡住了,伸手的还未碰着两人衣角便手指一阵麻痛,眼前仿有一阵风拂过,再来时,那两人已走远。 有的不信邪,合身扑过去,却仿佛撞在一堵无形的墙上,鼻脸一阵剧痛便仰面摔倒在地。 那一天,极为引人瞩目的一男一女,衣衫洁净气度从容,防如闲庭漫步般穿过了那条最为脏乱的小巷。 而藏于阴暗中的恶狼们却只能远观,无法近前。 前面是一家酒肆,狭小而阴暗,但酒客却不少,三三俩俩一桌划拳拼酒不亦悦乎。 “这里?”秋意亭目光扫一眼酒肆。 “有琴声。”风辰雪抬布入内。 一个干瘪瘪的老头迎上前来,一咧满口黄牙,叽里呱啦一句,奈何两人都没听懂。 秋意亭负手身后,只看着风辰雪。 风辰雪目光一扫,见柜上有一壶酒,于是走过去,以指尖醮酒在桌上写下一个“琴”字,然后看着老头。 老头见了桌上的字,然后抬头打量两人一番,片刻,才一抬手领着两人入内去。 转过酒肆后门,穿过一条光线阴暗的通道,便是一个杂乱的小院,再穿过去小院便是一扇门,推开门走出,眼前顿时豁然开朗,嘈杂脏乱甩在了门后。 前面是一片竹林,苍翠挺拔,凤尾森森,四月的骄阳自天空洒落,从竹叶间穿过,在青石地上落下细碎的斑影。清风徐徐,鼻尖拂过竹叶清淡的气息,“淙!淙!淙!”不成曲调的琴音缓慢而清晰传来。 老头叽里呱啦一句,然后指指竹林里,便转身回去了。 风辰雪撩起青纱,与秋意亭对视一眼,然后两人抬步往竹林深处走去。 竹阴里辛凉如水,与外间的嘈杂脏乱不啻是天壤之别。 “你说琴乃君子之音倒也不稀奇。” 风辰雪一路凝神细听那“淙!淙!淙!”的琴音,察觉琴音在渐渐变化,初时还夹有的混沌慢慢褪去,越发的清越,却又不失沉厚,似苍龙腾空,龙吟悠长而沉雅。 “好琴!”她不由脱口赞道。 秋意亭闻言一笑,两人继续前行,半刻到了竹林深处,便见一栋竹屋矗立眼前,竹屋左旁一口古井,右旁却是竹桌竹椅,十分的古雅清净,那淙淙琴音便是自竹屋里传出。 风辰雪移步至竹椅坐下,秋意亭见之便也无言地在一旁坐下,两人一时都未说什么,只是听着竹屋里单调的琴音。前者听着,越听眼睛越亮,一贯淡漠的眸子里射出喜悦之色,后者听不出什么道理,只是静静的陪着。 终于,竹屋里琴音止了,然后便传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似乎是轻松愉悦,又似乎是忧伤不舍。 “雏鸟总有离巢凌空之日,花蕾亦有绽放凋谢之时。”风辰雪蓦然轻声道,“良琴已成,自有知它之人来抚,又何必忧怅。” 竹门嘎吱一声拉开,一名年约四旬出头形貌清奇的男子走了出来。 两人起身。 男子打量两人一眼,然后微微一笑,以一口标准的皇朝话道:“我斫琴多年,反不曾如姑娘这般懂它,见笑了。” 风辰雪看着他问道:“先生的琴做好了?” 男子一笑:“姑娘不是已听出来了么。” 风辰雪点头,直接问道:“我为先生的琴而来,不知先生的琴可否割爱?” “哦?”男子一挑眉头,看着风辰雪,片刻,他转身回屋,然后抱着一张琴出来,放在桌上。那琴为灵机式,阳为桐阴为梓,木色甚新,纹理条条如丝线,琴弦为洁白的蚕丝。“姑娘刚才亦言'良琴自有知它者抚‘,那便看姑娘与这琴有没有缘。” 风辰雪看一眼他,然后移步桌前,取下头上的青帽搁在一旁,在竹椅上坐下,伸手指尖抚上琴弦,轻轻一挑,便琴音轻泻。 那并不是什么琴曲,而只是“淙淙”清音,如凤吟森森,入流水叮当,如此简单,却又如此自然的贴合此刻的环境与心情,令闻者悠悠放松,仿独身置于莽莽天地,碧空青野,清风白云,飞花流莺,旷远自在。 那男子听着,目光先注视琴弦与指尖,而后移至风辰雪,然后几不可察的颔首微笑。 秋意亭的目光却自始至终落在风辰雪身上。他就站在她的身旁,不过一尺之距,阳光从竹叶间穿透落在她身上,那样的明亮,于是她的的眉眼神色是如此的清晰。她沉醉之时微微偏首,发似墨泉从右肩流泄,露出一截雪玉似的颈脖,与那张干黄的面容形成鲜明对比。易容术?!他心头巨跳,目光明亮而锋利,仿佛要穿过那张面皮。只是当风辰雪停手抬头之时,他已一派平静。 风辰雪起身,走至男子面前,自袖中取出一朵玉莲花。那花朵只有拇指大,花茎纤细,通体为一块白玉雕成,偏生花瓣的瓣尖上盈盈一圈青烟色,花茎亦是晕着浅淡的绿,玉质晶莹剔透,显见是上好之物,但花形细小,亦不会很贵重。 男子看看那朵玉莲花,再看看风辰雪,然后欣然一笑,道:“此琴刚成你便至,足可见你与它有缘。你懂琴理知琴音,是为琴之知己。它入你手,我岂有不愿。”说罢伸手自风辰雪掌中取过莲花。 “多谢先生。”风辰雪轻轻一语,然后转身,目光睨过秋意亭,再扫扫桌上的琴,便抬步而去。 而皇朝的第一名将见此却只是略带感慨的摇头一笑,然后乖乖抱起桌上的琴,再向那男子轻轻一点头,便快步跟上。 身后,男子甚是惊讶的看着那离去的两人。他雷祈音斫琴多年,来此求琴的哪一个不是带着千金万银,哪一个不是恭敬有加诚惶诚恐,可这样直接干脆的女子还是头一回见到,从头至尾没有一句多话,甚至都不曾互通名姓,还真的只是“为琴而来”。 可是……望着那渐渐消逝于竹林的身影,雷祈音脸上浮起轻淡而愉悦的笑容。他至今已斫琴九张,可今日方才所成的琴日后必是流芳百世,乃是其它琴不可比拟的。 只是……不知它将以何名而传世? 风辰雪与秋意亭离了酒肆便直接回了客栈,却不想在门口正碰上了尤意宣一行。 这一回,尤翼宣倒没似晨间一般张扬地领着一大群人捧着十数张琴来,轻车简从的未有惊动任何人,到了客栈他布下马车,然后车里有侍从将一张琴捧出,他亲自接过。一转身,便见秋意亭携着一张琴与一女子归来,那女子虽戴着纱帽掩了面容,但那身影他只一眼便认出是风辰雪,于是乎,便呆立在原地。 对于门前的尤翼宣等人,风辰雪视而未见,不紧不慢的从容走过,步上台阶往客栈里走去,秋意亭亦只是目光扫了一眼,脚下未曾停步。 “风小姐。”眼见风辰雪即要跨门而入,尤翼宣心头一急顿脱口唤住她。 台阶上,风辰雪与秋意亭停步,回首。 尤翼宣几步迈上台阶,将手中的琴奉到风辰雪面前,柔声道:“此琴名'飞泉‘,小王特自宫人取来,请小姐一品。” “飞泉?”风辰雪闻言不由将目光移向了尤翼宣手中的古琴。那张琴为连珠式,木色暗沉而光滑,琴身上有着流水型断纹,一望便知是年代久远之古物。 “是。”尤翼宣听得她出声顿心头雀跃,又解释道,“此琴乃是我山尤国中至宝,已传承数百年。” 风辰雪目光细细扫过古琴一遍,然后轻轻颔首,“该有三百多年了。” “呃?”尤翼宣一愣。 “‘飞泉’为前朝风国昕琴名师雷圣音所制,风国‘云池公主’远嫁山尤之时,雷圣音是陪嫁的侍臣,此琴必是那是随公主一道到了山尤,到今日算来便已足足有三百六十七年。”风辰雪将那琴的来历娓娓道来。 尤翼宣闻言不由怔住。昨夜他派人寻得的那十二张琴皆未能入得佳人之耳目,心中颇为烦郁,府中有一年老侍臣见此便向他支招,道宫中藏有一张古琴,乃是举国独一的珍品,绝非寻常之琴可比。尤翼宣闻言顿喜,立马入宫,向父王讨得了古琴后,连王府都不回便直接来了客栈,只想亲自奉上琴以讨得佳人欢心,却不知这琴的背后还有这么一段历史,更未曾想到佳人会比自己更加了解,一时脸上便现羞愧与窘迫。 他呆了片刻,才强自一笑,道:“小王羞愧,竟不知此琴来历,倒是小姐笑话了。小姐如此博识,识琴知琴,乃琴之知音。那么此琴入小姐之手,方不至明珠暗藏光辉尽掩。”说着他双手微抬,将琴又奉近风辰雪几分,实是诚意十足。 风辰雪却无动于衷无丝毫眷恋。 此举不单尤翼宣愕然,便是他身后一干侍从亦是瞠目怔然。他们的殿下如此纡尊降贵,这女子不但没有受宠若惊满怀感激,竟然还这般冷漠的拒绝? “小姐!”尤翼宣急急唤一声,却未能唤住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道素影从容穿过客栈大堂,一时间犹疑着要不要追过去,还未决定,那道素影便已隐入门后,顿满怀失落。 在尤翼宣失落怔然的时候,秋意亭敏锐的目光不动声色的扫过他。这位山尤五王子看着风辰雪背影的那双眼睛里有着不可错认的倾慕与黯淡。他无声一笑,也转身入了客栈,穿过后门,便可见前方的风辰雪,目光自后看着她的背影,纤长淡雅,风姿绰约。果然……他内心笃定,不自禁便微微一笑。风辰雪再聪明有才,也不至令得山尤的五殿下对她一见钟情。 两人回到园里,淳于兄妹正百般无聊奈的围着肖畏,让他说说趣事解闷,孔玿也坐在一旁,一见两人回来,四人皆是一脸如释重负的模样。 午膳后,在园中憋了大半日子的淳于兄妹实在憋不住了,眼见无事,便一左一右拖着秋意亭他们出去逛去了,言道最后半天了,总得看看这山尤国都,否则不就白来了。风辰雪则在房中摆弄新得的琴,孔玿陪着她,不时过去照应一下独自在秋意亭房中休息的肖畏,如此便一下个下午过去了。到黄昏时,秋意亭三人才归来。 用过晚膳后,便各自整理行装,打算明日一早即启程。 比起风辰雪、孔玿它们诸多的日常用具要收拾,淳于兄妹只几件衣裳,三两下便收拾妥当,而时辰尚早,还不到就寝的时候,于是兄妹俩便又坐不住了,隔那么一会儿便叹气一声,等秋意亭、风辰雪一看他们,两人便口口声声都是闷啊。结果,秋意亭挥挥手,让两人再出去消磨消磨,不过决不能惹是生非。 淳于兄弟一听如闻大赦,顿迫不及待的出门去了。 两人走后不久,秋意亭夜收拾好了行装,一时无事,便取出肖畏交与他的白绢在灯下细细翻看,不时询问肖畏几句。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得“淙淙”几声琴声,他自白绢中抬首,便间红烛已过半,再看看漏壶,戌时已近,当下收起白绢,对床上趴着的肖畏道:“你先歇息一会。” “嗯。”肖畏点点头,闭目养神。 秋意亭替他放下床帐,然后轻轻启门,便见园中蔷薇架前,风辰雪抚琴而坐。 天上一轮弦月,谈谈洒下薄薄的银辉,园中的水池上破光粼粼,清荷沐着月华亭亭玉立,白色的蔷薇花绽满枝架,夜风里清香暗淡,无比的优雅。 “已收拾好了吗?”他移步至园中,随口问一句。 风辰雪回首,面容平淡,指尖轻轻挑着琴弦,似乎还没思量好要弹什么曲。“孔玿嫌我坐在房中碍着她收拾东西。” “哦。”他微微一笑,又道:“这张琴得来我亦出了一份力,不如你便为我弹奏一曲已作答谢如何?” 风辰雪闻言抬眸看了他一眼,然后不置可否的模样,“可以,要听何曲?” “为我而弹当知弹何曲。”秋意亭站在她身前负手一笑。 听得这话,风辰雪不由得又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清眸中微微漾起一丝浅淡的笑意。“此话有理。” 说完她垂首,挑着琴弦的手一顿,静了片刻,再十指挥下,刹时弦动如雨、声若风雷。 秋意亭一震,垂首看着她,然后他闭上眼,静静聆听琴曲,静静感受琴中之意。 初时音低韵沉,仿若是风雨欲来之压抑,片刻猛地一转,琴音铮铮,气势磅礴,便似顷刻间天色大变,阴云密布,狂风大作,转眼间便已陈雨如注,雷声隆隆,风声萧萧,只听得人耳鸣心跳,胆颤魂惊,如置迅雷烈风之中。 也就在这一刻,秋意亭猛然睁眼,目光定定看着风辰雪,眼睛中射出熠熠华光,万顷月光星辉亦不及他一双眼睛明亮。 而琴声依旧铮然,奇纵突兀,苍郁险峻,可那刻,他看着蔷薇花架前抚琴的她,闻着月夜下陈陈花香,只觉得心神前所未有过的宁静,任耳边雷雨呼啸,他心静如水。 许是心境,许是曲终,那激扬的琴声忽然慢慢地渐趋轻缓,叮叮淙淙,忽又变得娴静宁和,仿佛是雨过天晴,便有了日朗风清。 当最后一缕音终了,秋意亭才缓缓吐出一口气,问:“此为何曲?” 仿佛这一曲耗费了许多气力,风辰雪闭眸,片刻后她才太首睁眸,看着他静静答道:“《风引雷》。” “风引雷。”秋意亭轻轻念一声,然后淡然一笑,“此曲气势雄伟确实合乎我意,只是……”他话音一顿,抬首望向天际,弦月淡雅,繁星却如细碎明亮的雨珠落满了整个天幕。“我这一生到最后又能否若你琴曲之尾声?” 风辰雪一震,看着他,默然半响,才轻声道:“你这样的人自能把握住收梢。” 秋意亭心中一动,看着她,许多的思绪纷涌而出,刹那间欲言又止,沉默良久,他最后只是微微一笑,道:“此琴音沉若苍龙低吟,不如就名'沉音‘如何?” 风辰雪眉尖一动,然后抬眸淡淡一笑,点头。 园外传来轻而快的脚步声,接着园门推开,淳于兄妹各抱两坛酒归来。 “呦,您们都还没睡呀,正好。”淳于深意把酒坛往秋意亭那边一抛,“秋大哥,明天我们便要分别,我与哥哥特意买了几坛好酒回来,今日我们大醉而眠,他日我们丹城再同醉。” 秋意亭朗然一笑,“好。”伸手接住淳于深秀抛过的酒坛。 “辰雪,这坛给你。”淳于深意要将手中的一坛分给风辰雪。 风辰雪接过,随手放在地上,“我酒量不佳,你们喝罢,我给你们弹琴。” “好!”淳于深秀抚掌赞道,“以琴佐酒,我们也当一会文人雅士。” 于是月夜下,花架前,三人抱坛痛饮,一人悠然抚琴。酒至酣时,叩坛而歌,拔剑而舞。 那一夜,琴声轻扬,歌声清扬,剑光胜雪,花摇香涌,正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万籁俱寞之时,秋意亭携肖畏悄悄飞出客栈。 第二日,几人结账启程。 等到尤翼宣得掌柜的报讯急速赶到至时,已不见人踪,追到城门,却连一点尘烟亦望不到。立于城楼上,怅望良久,他才吩咐身旁的尤昆:“命尤逾领三人悄悄去追,沿途不要惊动其他人。” “是。”尤昆领命去了。 尤翼宣矗立城楼,许久后他才轻轻的语意坚定地吩咐身旁侍臣,“替本王写道奏本,本王要亲自领军出征!”便是此次追不到,那我追到皇朝去,那里总能找到你。 而秋意亭一行离开国都,行了半日后,在一处岔道停住,而肖畏已在此等候。 临别前,秋意亭悄悄跟淳于深秀耳语一句,淳于深秀听后便一脸呆鄂,而秋意亭却只是轻轻一笑,然后目光望向倚坐车窗边的风辰雪,含笑不语。 艳阳高照,万点金光落在他的严重,明朗华灿,仿佛是闪耀着光芒的黑翼石。 那一眼望得有些久,那脸上的笑容浅淡而眷恋,于是一旁怔看着的淳于兄妹猛然间明白了一点什么,看看秋意亭,再看看车上的风辰雪,兄妹俩不由得暗自点头。君为英雄,卿是佳人。 风辰雪感受到秋意亭的目光,移眸往他看去,眼眸相对,亦有一瞬间的怔然,但随即她敛眸垂首,神色淡漠如初。 秋意亭见此,移歩走至车前,微侧身,正挡住了淳于兄妹的视线,轻轻淡淡的又蕴含着三份温柔道:“一路保重,我们丹城再会。”言罢手微抬,风辰雪只觉鬓间一动,抬首时,秋意亭已跃上骏马,马鞭一扬,顿纵马飞去,不曾回头。 风辰雪静坐了半晌后,抬手抚上秋意亭捧住的左鬓,指尖触及一点冰凉的东西,取下一看,却是一支金笔簮,顿时呆住。 笔簮在皇朝有着特殊的意义,缘自开国帝后————朝唏帝皇朝与纯然皇后华纯然。 纯然皇后乃是前朝华国公主,姿容绝世被誉为东朝第一美人,倾慕者不计其数。而她当年便是以一支金笔在诸多求亲的王侯俊杰中亲点皇国世子皇朝为驸马,从而成就一段英雄美人的佳话。 而民间为表达对帝后的敬慕之情,便有匠人打造出了笔形的发簪,一时国中妇女趋之若鹜,天长日久下来,这笔簮又不再单纯的知识饰物,而蕴含有别样的意思。若一名男子赠一支笔簮给一名女子,便是有求偶之意,而如今男、女方家结亲之时,男方赠与女方的彩礼之中必不可少的一样便是以对笔簮,所以闺阁少女必不戴笔簮,戴者必是已订亲,或是成婚的。 而此刻,秋意亭将一支金笔簮留在了她的鬓间…… 拈着笔簮怔然半晌,最后幽幽叹息一声。 第九章 琴鸣鬼啸吓千军 五月初,天气已变得十分炎热,九天之上骄阳似火,地上被晒出一道道裂缝,吹拂而过的亦是闷热的。 为了赶路,除了用膳时稍作休整外,四人日夜奔行,好在有马车,实在累的时候可入车厢休息。淳于深秀也早将坐骑一并架在马车上,如此以来马车奔行得更快,而他与淳于深意轮流赶车,不至无一刻歇息,可饶是如此,奔行了数日,亦是累得人困马乏。 这一日中午,四人在路边的阴地里歇息用膳,淳于深秀动作快,三两下便吃完了,起身环顾四周,对面一座约两百米高的山,临路的一面是十多丈高的光秃秃的石壁,往上去却是树木茂盛,枝叶间还挂着一些红的黄的青的野果,于是道:“我去摘些果子回。”这些天差不多都是吃干粮,已经吃的寡淡寡淡的。 他跃过大道,到了山壁下,瞅准了几处凸起的石块,便飞身跃起,脚踩在石块上,手指插在石缝里,如此再两个跳跃,人便跃过了石壁落在一株树上,抬头看了看,然后往上又飞纵了几丈,落在一株野桃树上,树上挂着许多鸽子蛋大小的毛桃子,向阳的一面表皮晒得发红,朝下面的一面依旧是青碧色的。他摘了一个在衣上擦了擦放嘴里一咬,还没熟,滋味酸涩,只是比起吃腻的干粮,这个倒算得上清新可口了。他又摘了几个,在一根粗壮的树干上坐下,背再往后一靠,手里擦着桃子,眼睛便往山下望去。 山上视野开阔,一眼便可望见无际的蓝天,无边无痕的旷野,他一边吃着野桃,一边漫不经心地眺望着前方。吃到第三颗桃子时,偶一转头间忽瞥见远处的半空中隐隐有黄尘,不由起身跃上树梢,手搭在额前眯眸远望,果然未曾看错,南边远处有黄尘迷漫。 “深意,辰雪,你们快来看看!”他立刻扬声叫道。 “怎么啦?”树荫里淳于深意扬声问他。 “大事不妙,你们快来。”淳于深秀声音里透着一份焦急。 闻言,树荫里三人对视一眼,然后风辰雪道:“孔昭你留在这,深意我们上去。” “嗯。”淳于深意话音未落人已飞出,也照着兄长的法子攀过石壁,落在树梢,再几个起纵落在淳于深秀旁边的树梢上。 风辰雪足下一点,人便跃起数丈之高,然后脚尖在石壁上一点,人再次跃起数丈,随即袖一扬,三丈长的白绫飞起缚在一根树干上,她借力一拉,人便高高荡起,半空中身形一纵,然后盈盈落在淳于深意旁边的树梢上。 两人立于高高的树巅,顺着淳于深秀指着的方向看去,都看到了远方半空上扬起的黄尘。 “尘土扬得那么高,隔得这么远都可看到,定是有大军奔行!” 淳于深秀目视前方,脸色少有的严肃。 “嗯。”淳于深意也点头,他们兄妹俩是战场上厮杀过来的,自然能看出半空中黄尘扬起是怎么回事。“看方向乃在我们后边,以直线距离来看大约相隔四、五十里的样子,而以路程来看,则是百多里。” “这山矮子们的动作可真快!”淳于深意说着便往山下跃去,“怎么也得赶在他们前头回到丹城。” “嗯,”淳于深秀跟着往山下跃去,一边还扬声喊道:“孔昭快收拾,我们上路!” 风辰雪移首再看了一眼,然后也飞下山去。 树荫里孔昭一边收拾一边问道:“怎么啦,为什么突然这么急?” “山矮子的军队已快赶上我们了。我们当然要快。”淳于深意答道。 只是吃了一顿午膳,不过是几件餐具,所以很快便收拾好了。 “好了,你们快点。”淳于深秀跳上马车催促车下的三人快上车。 淳于深意与孔昭爬上马车,却见风辰雪立于一旁,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辰雪,走了,你还站着干么?”淳于深意唤道。 风辰雪抬头,看了看三人,然后道:“我们分两路吧。” “嗯?”三人一愣。 “我们即使不休不眠地赶到丹城,那也于事无补,因为山尤大军必是后脚跟到,丹城根本来不及部署。”风辰雪答道。 淳于兄妹闻言一想,确实如此。 “那你说分两路是如何?”淳于深秀问她。 “深意你与孔昭马车先行直奔丹城。”风辰雪目光看一眼淳于深意与孔昭,然后向淳于深秀,“你与我则留下设法阻一阻山尤大军,能拖他们一两天也是好。” “啊?”淳于兄妹一愣。 片刻,淳于深意道:“两个人如何阻得了千军万马?那只会白白送性命。” “姐姐?”孔昭亦紧张地唤一声。 淳于深秀倒是没说话只是看着风辰雪,脑子里想起秋意亭最后交代的那句话。 “只是设法阻挠一下,又不是去拼命。”风辰雪却是神色平静地道。 淳于深意沉默,片刻后道:“辰雪说的也有理,若能让山尤大军迟上几天,那么丹城便可有时间作准备。”她抬头,看着风辰雪,“只是这事由我与哥哥去做,你和孔昭回去丹城。” 孔昭闻言不由讶然看向淳于深意。 风辰雪却对于淳于深意摇摇头,道:“我已决定,莫要再争耽搁了时辰。”转头看着孔昭,“替我理几件衣裳,把琴也给我。”见孔昭眼中流露不愿与忧心,伸手摸摸她的头,道:“放心,你先去丹城等我,我会去接你的。” 孔昭听得这话,看着风辰雪,片刻,她点头,“嗯,我知道,我在丹城等着姐姐。”说罢她进了车厢,不一会儿便一手抱着琴一手提着两个包袱。 风辰雪接过包袱与琴,另一个包袱孔昭却递给了淳于深秀,“这是你的。” 淳于深秀接过,一笑致谢。 “辰雪……”淳于深意依旧觉得不妥,先要再劝劝。 风辰雪转身看着淳于深意,道:“莫要担心,我会与深秀平安回到丹城的。时间紧迫,快上路吧。” 她那种平静的姿态好像并非去阻挡千军万马,而是要巡视千军万马的从容优雅。 淳于深意看着不由得心神一定,然后看向哥哥,想知道他的意思是。 一直沉默着的淳于深秀此刻点点头,道:“我会照顾好辰雪,你与孔昭快上里,一路上自己小心。” 见兄长如此说,也确定时间紧迫不容迟缓,所以淳于深意也就不再坚持己见。 “孔昭你坐好了。”她将马鞭一握,然后狠狠一甩,骏马顿撇开四蹄飞奔而去。尘土飞扬里,远远的传来一句话,“哥,辰雪,我与孔昭先去丹城备上好酒等你们。” 淳于深秀与风辰雪目送他们离去,直等马车不见了影子,淳于深秀才看向风辰雪,问道:“我们要如何阻挠山矮子们?” 风辰雪转身看向对面的山,道:“我们先到那山上去看看。”说罢身形一动,便往山上飞去。淳于深秀跟在她身后。 两人在树梢飞纵,很快便到了山顶,立于山巅,跳目远望。 看了一会儿,淳于深秀道:“这前后几十里都是平地,最高的也只是一些两、三丈高的树坡,连个险处都没有,我们怎么阻挠山矮子的军队?” “我们脚下不就是山么?”风辰雪答道。 “是山,可不高不险,而且你看下面的路,虽不是很宽敞,但可通行马车,也可以四、五人并肩而过,没法做到一人当关万夫莫过。若我们能有……嗯,只要给我四百人,便可在此设伏,可我们只两人,即算可以以一敌百,也没办法挡他们千人万人。”淳于深秀皱着眉头道,说完了他又扫视着脚下踩着的山脉,然后叹气,“我们长着地势,若从高出以巨石砸下,那倒也是威力无穷,而且巨石落下还可挡路,只是这山上连几块像样的石头都没有。” 风辰雪听得不由转头看一眼淳于深秀,然后清眸中隐隐漾起一丝笑意,道:“用不着那般麻烦。” 嗯?淳于深秀移眸看她。说实话,他虽是赞同了与风辰雪留下阻挡山尤大军,可心里完全没底,毕竟他们仅有两人,去阻挡人家千军万马,那完全是以卵击石。但是……这又是不得不为的事。 风辰雪目光望向对面,那里是一片松树林,连绵足有数里远,与此山中间隔一条宽约一丈多的大路。她身一转,望向山的背面,背面的山下是一条大河,自北而来,往东而去,河水滔滔,蜿蜒千里。“以脚程估算,山尤大军到此正是昏暮之时。” “嗯。”淳于深秀点头。 风辰雪一转身,往背望去,然后手指前方,道:“那边有城廊,相隔不过十来里,我想大军必不会在此扎营,而是去那里在城外过夜。” “嗯。”淳于深秀再点点头,“大军远征,为节省随军粮草,沿途经过城镇之时,必是就地征粮。” 风辰雪再道:“你我离开山尤国都之时并未听闻大军出发之事,这定是从我们经过的某城出发的一支前锋。” 淳于深秀闻言,再细细思索,觉得有理。以他们在山尤国都里遇到来山尤结盟的采蜚大将来看,那时山尤与采蜚虽已密谋,但应该还未下旨出兵。而他们自动身以来,为赶回丹城,可谓日夜兼程,因此,即算山尤是在他们启程之日便下旨,那么领旨的大将必也要几日准备,其再快也不会快过他们。所以以后面这一支军队必是驻扎在沿途某城的守军,接旨后即刻出发,因此才会赶上他们。 “你身上有带兵器吗?”风辰雪忽然问他。 淳于深秀一听她这话顿时一僵,转头看她,脸都有点发绿,“我……我的刀给留在了马车上,刚才太匆忙都忘了要拿下来了。”他满脸懊恼,然后开始全身上下翻找,突然他大叫一声“有了!”然后从绑腿上掏出了一柄六、七寸长的匕首,“这是那晚和深意在山尤国都里去玩的时候瞅着锋利的便买下了。” 风辰雪看着他手中那柄匕首,眉尖跳动了一下,然后道:“你去砍三十二株两人高的树,砍完了都搬到南面的山脚下去。” 淳于深秀呆了呆,挥了挥手中的匕首问道:“要用这个?” 风辰雪跳下树梢,丢下一句,“你用手折也行。” 淳于深秀看了看自己的手,似乎不会比刀子更快,脚下一点,跳下树,追问:“为什么要砍树?” 风辰雪却没有答他,而是寻了一块稍为平整的石头盘膝坐下,然后从琴囊里取出琴,置于膝上,看样子,似乎是打算弹琴。 淳于深秀等了片刻都没得到回答,只得摸摸鼻子砍树去了。若是换作别人,淳于大少不是摔袖走人,便是一拳砸过去,可是眼前这个人,也不知道为何,似乎她说了什么,别人只能顺从而不能违抗。 他在树林里寻着两人高的树的时候,听得山巅传来一阵清扬的琴声,那琴曲闻所未闻,如仙乐般优美动听,原本的一点紧张与烦忧顿都飞走了,心情一下变得十分的轻松。于是他便在这美妙的琴声中砍树,也不知是心境使然,还是这琴曲有着不可思议的魔力,他只觉得身轻如燕,四肢敏捷,手中匕首随意一挥,那树便倒了,于是一个时辰内,他便砍足了三十二株两人高的树,然后一一搬下南面山脚。 “已好了。”他在山下扬声叫道。 山上琴声顿止,然后便见一道素影腾空跃起,在一片青翠之上飘然而下,衣袂飞扬,仿若是天女御风而来,看得他有瞬间的怔然。 山临路的西面是十数丈高的光秃秃的石壁,东面临着宽宽的大河,南面接着平地,一道斜坡而上,长着高低不一的树木。 风辰雪站在树梢扫视了一圈,然后飘身到入山口,将手往一处一指,道:“这里插下一株,入土两尺。” “嗯。”淳于深秀提着一株树走过,双手合握树干,然后运力往下一插,树便牢牢立在土里。 “这个地方插一株,入土两尺八。”风辰雪再指向另一处。 淳于深秀依言行事。 然后两刻钟的功夫,三十二株便全部插好了。 与风辰雪立在上方山腰上,看着方才插下去的树,只是看的一会儿,淳于深秀隐隐觉得头昏目眩,赶忙移开目光,等晕眩过去,他终忍不住问风辰雪,“这是干什么?” “这山东西有河,西面有很高的石壁,而山尤大军是从南而来,所以我们藏身山上可保东、西、北三面安全,只这南面并无屏障,任何人都可轻易从此面上山,所以我在这里补个小阵,让山尤人不能从此上山。”风辰雪答道。 “哦。”淳于深秀虽不爱读书,但毕竟出身官门,又曾战场多番厮杀,对那些奇门阵法即算未涉足但也有耳闻,他看着那些他亲手插下去的树,片刻,又问:“你布的是什么样的阵?” 风辰雪略略沉吟,才道:“前朝息王精于布阵,他创的‘修罗阵’我曾自一本书上看得,此阵奇诡能惑人心智,只是……”她微微一顿,然后才道,“顾名思义,此阵名'修罗',乃是说迷阵折便如入修罗地狱,神智丧尽,死状极惨。所以我稍作改动,布在这入山口,并非要取性命,只要阻挡他们上山即可。” 淳于深秀闻言顿露反对之色,道:“这些山矮子们杀了又何妨!况且他们可是要去攻打我们皇朝,等他们到了丹城,还不知要杀多少人,能在这里杀了他们不是更好?!” 风辰雪转头看他一眼,骄阳之下,英秀的青年眼神冷酷而锋利,她不由一怔,转念一想却又明白,他生长在丹城,已许多次与山尤人厮杀,必是从小即目睹战事的残酷与血腥,所以才会如此的痛恨山尤。她移首,目光望向南边,淡然道:“他们是战士,战场之上无论怎样死都是死得其所,不该在此死的不明不白。” 淳于深秀听着这样的话不由一愣,但这并不能说服他。“我只知道,他们不死在此处,到了丹城,必会死去更多的皇朝士兵与百姓!若能在此杀了他们,无论任何手段,我都会用!” 风辰雪听着他的话,既未动摇,亦未恼怒,只是沉默的目视前方,而淳于深秀则眼睛一动也不懂的盯着她。 半响,她才平静的开口:“予兵法也好,予朝政也好,我所知甚少,所以我的所思所行并不一定是正确的,只是我喜欢按自己的所思所想而行。” 嗯?淳于深秀微愣,不解她何以忽出此言。 “我布的这个阵,甚至我们等下要阻扰山尤大军前行,这都只算是不入流的小手段,我们俩并不能真正的阻止山尤大军去攻打丹城,同样我们俩也不能打败山尤大军,所以我们只要能拖延他们一两天即可,因为我们只要赢这点小小的好处,我们也只能赢这一点小处。而我们即算在此杀一些人,却予大局无丝毫影响。况且……” 风辰雪转头看向淳于深秀,一双眼眸无比的澄澈,仿似远古沉静的湖泊。 “古往今来,有无数的聪明人,他们善使阴谋诡计,也因此而达到目的,可是纵观历史,那些阴谋家又何曾有真正大成功的人?因为使阴谋诡计的人往往只能赢在暗处赢些小利赢在一时,要赢大局赢长远者必要有更为宽广的胸怀与更为深远的目光。” 淳于深秀一震。这样的话,他从未听过,亦从未想过在他的认知里,杀敌之时要毫不容情好不容缓,只要能胜勿需在意手段,却从没想过,何为小利,何为大局。瞬忽间,他心底里生升起一股敬意,就如同秋意亭站在他面前的一般。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女子,她站在一个比他更高的地方,看到了比他更远的地方。 “山尤人是凶残而贪婪的豺狼,你若以孤之狡诈对付,固然胜它一回,可它下一刻必以更狡诈凶狠的手段来对付你。所以,要赢便要彻底的赢,我们的疆土比它们更辽阔,我们的国力比它们更强大,我们的财富比它们更多,我们的技术比它们更精妙,我们的百姓要比它们更聪明、强健,我们的军队比它们更威猛雄壮……就如百兽之王的猛虎雄狮,从身体到力量到气势完完全全的压倒豺狼,让它们从心底里害怕、顺服,那样才是真正的、绝对的胜利。” 风辰雪的声音平静不起波澜,甚至她的神情依旧淡漠,可她的话却防如暮鼓晨钟,如此的有力而洪亮。淳于深秀看着她不能移目,好一会儿,他才深深吸一口气,然后欣然点头。“我听你的,我要在战场上杀的山矮子们片甲不留闻风丧胆!” 风辰雪闻言,唇角微微一弯,勾起一抹浅淡的笑容,然后转身往山上走去。 淳于深秀跟在她身后,走了一会,他忽然想到一事,当即开口问道:“既然布下树阵即可阻止他们上山,那你便也在路上布下树阵,让他们没法过不就成了?这样不就等于阻挠了他们前行?” 风辰雪却摇摇头,道:“我们摆的几株树只能是阻挡几十人或上百人而已,是无法阻挡千军万马的,只有以千军万马布阵才可困得了、杀得了千军万马。” “喔。”淳于深秀点头。 两人回到山上,查看了一下各自的包袱,孔昭倒是给他们留下了四天的干粮,还有火石及一水囊的水。于是淳于深秀又去摘了些野果,又去砍了一株竹子,然后去东面山下的河里洗净了野果,又以竹节装了四日的水,一起提回了山上。 一切都准备妥当之时,风辰雪便跟他讲了阻挠山尤的法子,听过之后,淳于大少长大了嘴久久合不上。 当金色的朗日转为绯红,再当云霞一点一点收敛艳光,天色渐渐趋暗,铁蹄之声已清晰传来,不过片刻,便已见铁甲铿然的山尤大军。夕暮下,铁甲黝亮,骏马高大,数千骑浩荡奔来,扬起滚滚黄尘直上半空,气势极其雄壮。 当那支雄武的队伍驰入山下,霎时,琴声响起,紧跟着一阵桀桀的怪叫,跑在最前的十数骑只觉得心头一寒,未及反应,便一头载到地上,一动也不动。 跑在后面的几骑见此顿现诧异,正想下马查看,“铮铮”琴声有响,然后一阵阴森可怖的怪笑响起,如同九州地狱传来般,令人寒毛直竖胆颤魂惊,然后“碰碰”又是数骑一声不响的栽倒在地。 这一下,后面的骑兵顿纷纷勒马,引得整支队伍都停下来,还有的勒马不及,一头撞上了前边的同伴,有的摔下马,有的马儿叫,小小混乱了一下。 “为什么停?”有头目跑上前来。 前方的士兵皆神色惊惧地看着刚才还好好的此刻却倒在地上如同死去一般的同伴。 “他们……刚才忽然无缘无故的倒了下来。”友人指着地上一动不动的士兵道。 “刚才好象听到有一声怪笑声,还有琴声。”有人则惊慌的抬头看向四周。 头目下马,察看地上的士兵,却发现都还有呼吸,但人已毫无知觉,而且眼角、口、鼻都流出一道殷红的血线,视之可怖。 “大人……他们是怎么啦?”有一名士兵大着胆子问一句。 头目并不能看出是什么原因,虽然心中有疑虑,但依旧神色镇定的回答道“不过是奔行太久天气又热,所以有些中暑,然后吩咐道,扶他们上马,继续赶路。 “是。” 有骑兵下马扶起地上的士兵架上马,然后头目一马当先,领着众士兵稍稍放缓速度,再次上路,同时眼观四方,耳听八方,警惕着周围。只是才跑不过两尺,琴声再响,伴着几声悍唳的如同狂暴野兽的吼声,然后连头目在内七、八人从马上栽到在地。 这一下,骑兵们顿惊惶失措,皆勒马不前,一个个恐惧不已的看向山上,而有的则下马去将头目与同伴拖回,见他们眼角、口、鼻流下鲜红的血线,更是惊惧交加。 “快,快去报告将军!”有人喊到。 于是有人快马回驰去禀告后方的将领,而余下的人不是后退,便是守在原地不敢动弹。 天光渐渐敛去,暮色已浓,四周变得暗沉,然后那似人似鬼似怪的阴森可怖蓦然再次响起,令得那些恐慌的士兵们更是惶惶不安,甚至还有人打马往回跑去,更有的哆嗦着叫嚷道“是不是遇上幽林鬼魅了?” 忽然,后面的骑兵兵分两边让开,然后一名身披银甲,眼睛细小,上唇上留着一撮胡须的中年男子骑着马上前来,身后数骑相拥。显然报信的人已将刚才情况相禀,是以他目光一扫地上那些士兵,然后抬首望向山上,大声喝道:“是何人装神弄鬼,给本将出来!” 他喝声一止,山上顿有“嗷嗷嗷!”数声阴部森冷的吼叫响起,大热天里却让山下众人脊背生寒。 那笑声响了一会儿便止,四周再次沉入幽静,但山下的士兵们已是气势全无,心头尽是恐慌。 “将军,你看众兄弟都是无缘无故倒下的,而且口、鼻流血,是不是有鬼魅生怪?”有人忍不住猜测到。 那银甲将领眼一瞪他,厉声喊道:“大胆!竟敢谣言扰乱军心!来人,拖下去打三十军棍!” “将……将军,小人只是猜测……” 可银甲将领一挥手,顿有两人上前掩住那人嘴,将之拖了下去。 然后银甲将领凝视山上片刻,手一伸,“把本将的弓箭取来!” 立时便有人取了引箭奉上。 将领搭上箭,将弦拉得如同满月,“嗖!”的一声,一支铁箭疾速射出,迳往山上飞去。 山下众士兵借仰首观望,却只听得“嗤嗤!”箭透过枝叶的声响,然后山林在此沉寂。 这…… 众士兵还在忐忑不安之时,那银甲将领已气势凌然的大声喊道:“勿需惊惧,那装神弄鬼之人已被本将射死!”说完他将弓箭往马上一挂,一挥手,道:“众儿郎,随本将来!”话音一落,他马鞭一甩,便往前驰去,前后左右四位亲随拥护奔行,后边众将得令自然是纷纷策马相随。 眼见那银甲将领在亲随的拥护下奔行了数丈之远,猛地,一缕琴音从天而降,山下士兵未及反应之时,那琴音已如利针一般刺入耳中,顿时耳痛脑鸣,无法承受,不由都捂耳抱头,而身下马匹已厉声嘶叫狂躁不已,有的马匹更是疯狂跳跃把背上的士兵狠狠甩在地上,一时间,只见人仰马翻,只闻人叫马鸣,混乱一团。 那银甲将领亦是耳中剧痛脑中轰鸣,但身为将领,他依旧理智镇定,一手勒马,对着山上厉吼:“本将奉王命出征,山上何人,速给本将滚回来!” 可就在他吼完之时,众士兵便见他们的将军口吐鲜血,从马上一头栽到地上,而护在他周围的亲随亦是不声不响的倒地。 “将军!”有人偟叫。 “嗷嗷嗷!”那古怪暴戾的吼声再次响起,而琴音不止,如哭如泣,如诉如怨,在暮色里,仿如厉鬼阴魂哀叫不已。然后在琴音所到十丈之内,马背上捂耳抱头痛嚎的士兵本一个个如同木偶般摔下马,顷刻间便已倒下上百人。 “这山上必是有鬼魅作怪,我们快退后!”有人惊恐大叫。 此话一出,众士兵能动弹的无不鞭马后退,而无法动弹的便在可怖琴音与暴戾的怪吼声倒地不起。 终于,当他们退出二十丈之远时,那琴音与吼叫猛然停止。 过得片刻,已退远的士兵们稍稍回神,看着前方路上那些无声无息倒地生死不明的同伴,无不是神魂惊颤。然后都转头看向被几名士兵抢回的将军,胸前的银甲已被鲜血染红,而且与先前那些倒地的士兵一样,眼角、口、鼻都流下一道血线,将一张脸染得极其可怖。 “将军!将军!将军!”许多士兵围上前去。 只是任他们如何叫唤,那银甲将领却是毫无反应,一动不动如同死去一般,只有鼻间的呼吸证明他还活着。一时间众士兵无不是六神无主,都把目光望向了副将。那副将因跑在队伍的中部,幸免于难,但刚才情景亦一一在目,他并不知到底是何因而令得将士们无缘无故的倒地不起,但也知此刻再往前行,必又有更多的受难,因此他沉思片刻,然后道:“此刻天色已暗,我们暂退三里扎营,明日等将军醒来再做打算。” 众将士自然从命,于是大军退后三里,扎营休息,只是这一夜,甚少有人安心睡好,一个个都在担惊受怕中度过,就不知何时又会响起那琴音与鬼笑怪叫。 第二日,那些昏迷的士兵和将军并未醒来,依旧如同昨日一般的毫无知觉,而且昨日已帮他们擦净脸上的鲜血,但今日眼角、口、鼻处又流下了血线,令看得人心头更生惧意。他们要昏迷多久?还就是这样昏沉中流血而死去?于是,军中笼罩着一股极度恐慌的气氛。 那副将见此亦是心惊,更不敢贸然行动。一直等到朗日高高挂之时,他才领着十几人慢慢的小心翼翼的前往山下查探,但隔着二十多丈便停步,昨日倒地的未及带走的士兵依旧一动也不动地倒在原地。 今日艳阳高照,是以他们清清楚楚地看到躺着的士兵的不远处有几个很奇怪的脚印。那脚印前后左右似一圈一般排着,数一数竟然是八个,而且每一个脚印都有十个人的脚大,每一脚都有七只脚趾,入地足有尺深。 “难道……难道是屏蓬兽?!”有人惊恐的叫道。 当“山上藏着屏蓬兽”一话传遍山尤大军之时,数千士兵顿打扮惊恐。 那副将非十分有才干的人,也不是很有胆色的人,自从看了那脚印后,他心里也是半惊半疑,可他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更不敢拿数千士兵的性命作赌注,就怕再前进行时便会如同将军与那百多名士兵一样昏迷不醒。于是他左思右想,最后还是决定采取保守之法,派人回八十里外的斗城找巫师。 大军原地休息。 那一日,数千人便眼看着朗日当空,又眼看着夕阳西下,最后日暮降临。 第二日,午时,才见一行奔驰而至。 从斗城请来的巫师到了,还带着二十头黑山羊,十头肥猪。 当日下午,山下篝火燃起,二十坛黑山羊的血,十坛猪血全都齐齐摆在山壁之下,画着符信的白色蟠旗在夜风中飘荡,更添鬼气。巫师在以符阵布置的法场上摇着法器一边走动一边念念有词。 半个时辰后,巫师尖声大叫,然后拜倒在地,接着起身,围着法场跳了一圈,然后收功。 “吾方才已与神兽通言,请它享用献祭,它已答应吾明日即放大军离去。” 周围的士兵闻言顿然放心,纷纷拜谢巫师。 第三日午时,果然,将军与那些昏迷的士兵都醒过来了,除了有些头晕,四肢无力外,皆对巫师感激不尽。 醒来的将军闻得副将将这几日的事禀报过后,久久沉默不语,然后出帐看着三里外的那座无名小山目光深沉。 到底是人为?还是真有异兽作怪?可在这样的无名小山上会有只存于传说中的异兽? 他沉思许久,然后吩咐一名前锋校领一百名士兵从南面山脚上山,并且将那些宰杀的黑山羊带上,说是将献祭亲自送上山去给神兽,这样神兽才会感他们诚意而不再攻击他们。 前锋校从命,领了人去,谁知走来走去都在山脚下打转,而且山上又传来了的琴声与鬼啸,吓得士兵们心慌魂惧,最后巫师又在山脚下做法,然后其亲自入山,一边走一边洒羊血,这样洒出了一条血路才将前锋校他们救出。 于是,众将士对神兽更是心存敬畏。 当日深夜,在巫师说神兽已睡着之时,将士们用布将马蹄全部包了起来,然后数千人静悄悄的无声无息的往山下走去,这一回,山下没有再响起琴声与鬼啸,全都平安通过。 当将士们通过了山下,走出二十丈之际,银甲将领喝令停步。 “弓箭手听令! 顿时,无数的弓拉起,每一支箭上都燃着火。 “射!” 银甲将领手中火箭飞射而出,身后无数火箭相随,如同星雨一般飞落山上,几乎在眨眼间,山便烧了起来。 望着二十丈外那照亮夜空的火光,银甲将领阴森一笑。无论是真的有屏蓬兽也好,还是装神弄鬼的人也好,这一把火绝对可以将山上的一切都烧成焦炭。 “走!”他一声令下,铁骑在夜色里疾速奔驰,将那一片火光远远甩在身后。 而山上,淳于深秀与风辰雪却在火海里急速飞跃,一边躲避火舌,一边往山顶而去,翻过了山顶,东面一条大河,便是他们的生路。 夏日里,又连番艳阳晒射,山上的枯枝、落叶被晒得干燥异常,那火是一点着,火势蔓延得极快,几乎是跟着两人跑。跑到山顶,往下看,淳于深秀咬牙骂了一声,然后叫道:“来不及了,我们直接跳河里吧!”说完他闭上眼睛便往下跳去。 风辰雪看一眼下方,山腰里火势迅速蔓延而上,他们已无法下山,只有跳河一途。 当下把琴往怀里一抱,提气纵身,只听得耳边风声呼啸,身子极快往下坠去,当听得河水“砰!”的一声巨响之时,知先于她跳下的淳于深秀必已是落水,于是睁开眼睛,果然离河已不过两三丈,她瞅准了河岸,以最后一点余力把怀中琴往岸上一抛,然后全身失力,“砰!”的也坠落河中,溅起大大的水花。 河水卸去了两人的下坠之力,但两人亦因这一冲而暂时的晕眩,全身无法使力,只能顺着河水漂流。等到了河水冲力不那么大的河段时,两人才渐渐回转神来,四肢也慢慢有了力气。 淳于深秀自河里站起身来,才发现河水深及大腿,一抹脸上的水,便往前后张望,不知风辰雪被冲到了哪里?这一张望,忽然发现前方河面上顺着水流漂浮着密密长长的黑发,然后在那黑发之中漂浮着一张有着空洞的面皮,阴暗的山影之下,仿佛是水鬼悄悄前来。 淳于大少天不怕地不怕,但对鬼神还是有着敬畏的,所以…… “啊” 一声惊恐至极的吼叫惊起夜鸟无数,嘎嘎嘎嘎自夜空中飞过。 “你吼什么吼。” 一道清泠如水的嗓音响起,然后被惊吓得腿软而一头栽倒河里的淳于大少只觉得颈后一紧,然后被人提出了水面,而那声音是熟悉的,于是淳于大少悄悄睁开一道眼缝儿,这一看,顿时眼睛呆了,魂也飞了,腿又软了,人便再一次栽倒河里。 风辰雪提着淳于深秀的衣领,随手一甩,便将他甩上了岸。然后一转眼便看到了河面上漂着的面皮,想来刚才坠入水中时冲力太大,面上的面具便给冲脱了。于是手一吸,将面皮抓在手,这才发现面皮已被划破了好几处,想来是刚才山中慌不择路地飞奔时被树枝划破的,不由得暗暗可惜。这样精巧的面具实不容易做,那位朋友总共也才做得两张,一张自用,一张给了她,这下划破了,她可再没得有了,以后出行便没这般方便了。 “咳咳咳咳……”岸上被呛了两次的淳于深秀正咳得晕头转向,一抬头,便见河里走上来的人,不由傻呆呆问道:“你是谁?” 眼前的女子全身尽湿,乌墨似的长发披了一身,淡淡的月光洒在她身上,那些从发上、衣上滴下的水珠折射这点点晶光,如珍珠滚落,衬得那人仿似是月中走下的天女,又似是从这水里走出的精灵。可是……最重要的是她有着一张他完全未曾见过的、清美绝世的面容! 风辰雪听得他的话眉尖儿一跳,然后看了看手中的面具没有理会他,自顾走上岸边。 那张面容虽是完全陌生的,可刚才那一跳眉的忍耐,那一瞥眼的淡漠,却是极为熟悉的,于是淳于深秀试探地唤一声,“辰雪?” 风辰雪一边拧着衣上的水,一边抬眸看他一眼,算是默认。 见她没有否认,淳于深秀顿时放下心来,转而又惊起的叫道:“你怎么是这样的?” 全身湿淋淋的,虽是夏日,但夜风一吹,倍添凉意。 “去,捡些柴来生火。”风辰雪皱着眉头看着身上的湿衣裳。 “你冷?”淳于深秀也跟着去看,一眼之下顿时脸一红,赶忙转身捡柴去。 夏衣里衣着淡薄,此刻着水,便紧贴肌骨,那修长的玲珑躯体一览无余。 只不过淳于大少捡柴时总是想着风辰雪的那张脸,心里又是惊奇又是疑惑,还有些乱纷纷的不知是些啥。等他捡回柴,风辰雪亦去拾回了琴与包袱。琴早早被她抛至岸上,是以未曾沾水,完好无损,只是两人的包袱都被水寝湿了,好在包袱里的火石以油纸包着,生火不成问题。 等火烧起了,两人便将包袱里的衣裳全取出来,一件件的架在树枝上烘烤。 烘着衣裳时,淳于深秀目光总会不自觉地看向对面,桔红的火光下,对面的女子仿似琉璃雪玉,华光流溢清美无垢。 “我以前戴着那个面具,你此刻见着的是我的真容。”见淳于深秀老是看着她,风辰雪只道他是奇怪她的面容不一,便解释了一句。 “喔。”淳于深秀点点头,然后神思渐渐从最初的震撼与惊艳中清醒,“你那个面具难道说人皮做的?”他以前有听母亲说过,江湖上有易容高手可以以人皮制面具,精巧无比,戴上后与常人无异。 “不知道。”风辰雪捡起丢在一旁的面具,“以前的一位江湖朋友送的,只可惜刚才跑得太急,被树枝划破了,以后不能再用了。”说罢手一抛,那面具便抛至河里,然后随着河水漂远了。 淳于深秀看一眼河里,想起初看道河面上漂浮着面皮时的感觉,不由道:“前头刚吓完山矮子们,后头我便被吓个半死,报应来的可还真快。” 风辰雪闻言想起刚才淳于深秀的反应,亦不由得抿唇浅笑,看得对面淳于大少心头一荡。暗想这等美人世间无双,倒想不到他能有此艳福,可与她隔火相对,而且还可与她一路相伴。只是她明明生的这般好看,干么要戴着那面具?女子不都是希望自己越美越好吗,她为何反要遮了自己的美貌? 虽然淳于大少脑子里想着些有的没的,但也没敢当面问风辰雪,而是道:“前两日你没空理会我,这会儿我们都闲着,不如你跟我说说为什么你那么肯定装那什么屏蓬兽便可阻山矮子们?” “你转过身去。”风辰雪却没理会他的问题。 “嗯?”淳于大少愣了下。 “转过身去。”风辰雪起身。 淳于大少看她那模样忽然间明白,赶忙转过身去,只是一张脸不知怎的火烧似的烫,耳边听得身后悉悉索索的身声响,鼻端乎闻得一缕似兰非兰的幽香,不由得心头一震,脑袋差一点便转了过去,赶忙一拳捶在胸口,剧痛顿令脑子里那些念头全消了。 “我以前看过一些关于山尤的书。”身后传来风辰雪不紧不慢的声音。 淳于深秀听着,想她是否已换好了?可又不敢转头。 “山尤人极是敬畏神鬼异兽。这屏蓬兽便是山尤人极为畏惧的一种具有异能的怪兽,言其'长着双头八足,左头叫声如琴鸣,右头吼叫如鬼啸,鸣叫之时,其音摄人神魄,喜食人之鲜血精气‘。” 淳于深秀听得后面衣料落在树枝的声响,于是转头,果见风辰雪已换好衣裳,那换下的湿衣已晾在了枝上。“喔。”他点点头,“所以你弹琴,让我一时怪笑一时吼叫的,又在山下弄那些足印出来,只为了让那些山矮子们相信是遇上了屏蓬兽。” “也并不要他们相信,只要能吓着他们一时即可。”风辰雪道:“至少那将领就不曾相信,否则他不会想派人从南面上上来一探究竟,最后也不会射那些火箭。” “也是。”淳于深秀再点头,“之所以能吓住那些士兵,是因为前头那些人无缘无故的倒地昏迷,你那是怎么做到的?” “那是琴音所制。” 淳于深秀一听本欲再问为何琴音可致人昏死,可转而想起母亲曾和他谈过江湖上有些绝顶高手可以音御敌,想来风辰雪便是由此绝技,而这些都是独门绝招不外示于人的,于是不再追问。“难怪你弹琴之前叫我以布堵耳。” 风辰雪将琴抱至膝上,琴身上已刻下“沉音”两字,苍劲有力,笔意飞扬,是那夜秋意亭刻下的。而当年那张让他学到一身武艺的古琴已回到帝都皇宫,于她此生永别,而琴身里藏着的那两幅白绢,却不知日后何人能有缘得之。 “淙淙淙……”她指尖拨下,那曲调却是白昙山顶和那曲箫音。 高山流水已成永别,与他亦是“死”别生离,这一生,终只是飘零天涯,心无安处。 淳于深秀看着对面火光里荣华绝代的佳人,听着那清越的透着孤独的琴音,神思沉静又泛着莫名的忧悒。她刚刚成功的阻扰了山尤大军,何以她无一丝欢愉?篝火温暖,何以她依是漠寒如雪?他就坐在她的对面,何以她的琴音如此的幽寂孤凉? 在清寂的琴音中,淳于深秀沉思着,天色慢慢亮着。 朝日升起,两人启程,先到附近的城镇买了马匹,然后便一路疾奔丹城。 第十章 花开两地共芳辰 五月十二日近午时分,淳于深秀与风辰雪抵达丹城。 可两人一入丹城,却发现丹城与他们离开时毫无二致,城门处守城的的将军没有增加,亦无一丝外敌即要入侵的紧张或惊惶,城内的百姓依旧是一派平静安乐。 两人疑惑,难道是淳于深意与孔昭路上出了事还未回到丹城? “你先回家看看,我去先前凭的小院看看。”风辰雪道。 “嗯。”淳于深秀点头。 两人分头而行。 风辰雪到了小院,叩门,不一会儿便听得里面有脚步声传来,接着便响孔昭清脆的声音,“是深意还是姐姐?”打开门一看,顿满脸惊喜,“姐姐!你终于回来了!”一把扑到风辰雪怀里,两手抱着她的腰,又是高兴又是依恋地再唤一声,“姐姐。” 风辰雪抬手抚着她的头,柔柔一笑,“我回来了。” “姐姐快进来。”孔昭接过她手中的包袱把她往里拉。 两人进院,离开时还烂漫着桃花早已谢尽,此刻一树绿叶,倒是院中的一株珍珠梅开花了,如云似雪,未开的花苞像一颗颗圆润的珍珠挂在枝头,一眼望去,仿似一位二八少女披着雪缕玉珠衣,清姿丽质,气洁神秀。 到了屋里,风辰雪一边解下背上的琴囊一边问道:“你和深意回到丹城有几日了?” “已有三日。”孔昭将包袱放下然后帮着风辰雪解背上的琴。 “嗯?”风辰雪听了不由眉头微锁,“既然早已至此,何以丹城无一丝御敌准备?” “呃?”听风辰雪这么说孔昭也是一脸不解,“我们回来那日便是先到了淳于姑娘家,我亲眼看她跟淳于大人说了的。” “哦?”风辰雪在椅上坐下,“你这几日可有看着她?” 孔昭摇头,一边倒了杯茶放到风辰雪手边。“那天淳于姑娘送我回了这里后便回去了,这几日也没有过来,我一直猜她忙得没空。” “这样么……”风辰雪不由沉思,为何会如此?淳于深意既然告知了她父亲,那丹城便不该如此毫无防范?还是…… “姐姐,你这一路可累了吧,我先给你烧水洗澡,然后给你弄吃的。”孔昭却道。在她的眼里,丹城会如何,皇朝又会如何,这些并不在她关心的范围内,她只关心她的公主。 “嗯。”风辰雪点头。这一路奔波,都未曾好好洗过,积了一身的风尘。 于是小院里,风辰雪洗去一身风尘,然后享用孔昭做出的美味,而在淳于家却无这等幽静。 书房里,淳于文渊坐在太师椅上,淳于深秀站在房中,父子俩一个眉头深锁,一个满脸震怒。 “爹,您身为府尹,难道就不能做主?”淳于深秀追问父亲。 “哎。”淳于文渊长长叹一口气,“一城之首虽是我,但你也知道一城的兵权在都副之手。他不相信山尤会攻打丹城,他不肯调动兵马,为父又能如何?” “这孙荣实是可恶!”淳于深秀一拳砸在桌子上,顿一阵砰砰当当。 “你这孩子,跟你说过多少次,脾气别这么暴躁冲动。”淳于文渊看一眼儿子,想训斥几句,最后还是作罢,此刻确实没那份心情。 “孙荣这混蛋为什么不信?”淳于深秀怒瞪双目,“我们日夜拚命赶路就是为了赶在山矮子前回丹城报讯,而为了拖延山矮子我们还差点没了命,这孙荣竟然就以一句此事无实凭不可虚言妄言而置之不理?!” 淳于文渊亦是一脸无奈与愁结,“这孙都副乃是三年前调任丹城的,而偏偏这三年山尤未曾进犯一次,他怎肯信山尤会在近日犯境。而且三年来山尤每年都派使臣携礼前来较好,这孙都副得了人家不知多少好处,此刻别说你们并无采蜚、山尤结盟的盟书,便是有,他都会怀疑盟书真假。” “混蛋”淳于深秀咬牙赤目,“他难道要看到山尤大军兵临城下才相信?难道要山尤大军杀到他眼前才信?!” “深意呢?怎么不见她?”淳于深秀一听这话不尤问道,自他回家到此刻都不见妹妹的身影。 “一大早便去找李千户与田校尉了。”淳于文渊答道,“她是想去游说两人,可以为父对两人的了解,你妹妹去了也无用。 “这孙荣……竟无视全城百姓的安危!”淳于深秀猛地转身,“本大少去宰了他!到时爹爹你以府尹之位代行都副之职便可!” “你疯了!”淳于文渊赶忙拉住儿子,“这等大逆之话你也敢说!” “爹!此刻丹城危在眼前,山矮子们的大军可马上就要到了,你还顾这些个原则、虚名作甚?!”淳于深秀一把扯开父亲的手,“这孙荣昏聩无能,杀了他反能救丹城!而且只要打退了山矮子,你居功至伟,那便功过相抵,殿下也不会降罪!” “不行!”淳于文渊厉声喝道。 虽然从小便常被父亲训叱,可淳于深秀还从未见过父亲如此严厉的神色,不由得一愣。 “你今日若杀了孙都副,那日后该有多少人仿效你行此无德无形之事!那以后又该出多少目无法纪草菅人命之徒!若与那相比,为父倒宁愿今日丹城蒙难,也不要给后世之人留如此一个榜样!”淳于文渊义正词严。 “爹,此刻难道不是救丹城最重要?!这可是十数万条人命!”淳于深秀大喊道。 “闭嘴!今日丹城只十数万人,若后世仿效戾徒之行,祸害的便是百世千世之千千万万人!”淳于文渊面色铁青。 “爹!”淳于深秀只觉得父亲简直不可理喻。 “你不要再说!”淳于文渊一摆手,满脸肃容,“等你妹妹回来,为父领你们一道去城楼前,事以至此,已无法隐瞒,至少该告知城中百姓。到时你留下组织城中壮丁守城,深意则护送城中老弱妇孺离开,前往鄂城去。” 书房的门忽然推开,确是淳于夫人进来了,一手提一壶茶,一手端一长盘,盘上置着热气腾腾的饭菜。“深秀,你一回来连口水都没喝呢。”她将茶壶与长盘摆在桌上,又道:“你们俩父子难道都成仙了不成,午膳都过了也不知道饿。” 父子俩同时望向她,然后都收了声,在桌前坐下用膳。 淳于文渊拾起筷子却又放下,然后转头眼睛望着窗外,道:“夫人,你和深意一块走。” 淳于夫人将盘中的菜一道道摆上桌面,然后手一伸,揪住淳于文渊的耳朵将他的脸转过来,挑着眉道:“你是老糊涂不成?我走了,你若是死了,谁给你收尸?当年姑奶奶抢你上山时不就跟你说过了么,姑奶奶会一辈子对你好,你活着给你吃香的喝辣的,你死了谁给你披麻戴孝。” “夫人,你……你快放手,这成何体统。”淳于文渊赶忙低声告饶。 面对淳于深秀低头拔饭,脸都快埋饭碗里了,只肩膀一耸一耸的抖着。 “给我坐直了吃。”淳于夫人一巴掌拍在儿子脑后。 淳于深秀挺腰抬头,脸上憋着一脸的笑,“娘,我觉孙荣那混蛋应该由您出面去收拾,保管他服服帖帖的。” “你胡说什么!”淳于文渊瞪儿子一眼,捧起碗筷,可看着眼前香气四溢的饭菜,却是毫无食欲。 “吃饭吧。”淳于夫人夹了几筷子菜放他碗里,“去杀人也得把肚子填饱了呀,否则哪有力气。” “唉!”淳于文渊重重一叹,“只盼州府大人的援兵能早到,只是呀……”他说至此微微一顿,脸上显现深深的忧虑。 “只是什么?”淳于深秀追问。 “你们走后,朝廷派下了新的州府,乃是敬熙伯之子燕云孙。”淳于文渊道。 “那个人?”淳于深秀停下筷子,“这位燕九公子的大名便是我们这等边城可也是早有耳闻啊,是常常用来和秋大哥作比较、以衬托秋大哥英伟不凡的纨绔子弟中的典型。” “你这孩子,不可无礼!”淳于文渊瞪一眼儿子,“你以为你比人家会好到哪去,至少人家此刻是堂堂州府大人,位阶远在为父之上。” “还不是仗着父荫罢了。”淳于神秀不屑地哼一声,然后大叫,“爹,这可惨了!难道是天要亡丹城不成?否则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换了这个绣花枕头来了?!” “所以为父才会一边星火上书州府,一边星火上奏帝都。”淳于文渊叹着气道,“只希望啊……” 可淳于神秀却不敢“希望”,他呆坐在椅上,“这可怎么办?早知道,怎么也该让秋大哥写道手令才是,至少也可用来威吓一下孙都副啊。”说到这,他忽然想起了一事不由怔了。 “气死我了!” 门外忽然一声大叫,淳于深意怒气冲冲进来。 “怎么?”淳于深秀赶忙问她。 淳于深意见兄长在坐微微一愣,但此刻可无心情来叙别后之事,道:“我去找李千户与田校尉时,那孙荣小人竟然也在,他竟是算准了我会去找他们,还故意当着我的面对李千户与田校尉说无他的命令绝不许动一兵一卒,否则便以军法处置。” “这混蛋!他是要祸国害民到底啊!”淳于深秀顿也怒骂道。 “可恶!姑娘我真恨不得去捶扁那家伙的脑袋!”淳于深意握着拳头恨恨道,“这下可怎么是好?这皇帝也是,为什么要把兵权给那种家伙!直接由府尹接管兵权不更好吗!” “有了!”淳于深秀却突然起身,“那日我们在山尤与秋大哥分别时,他在我耳边说了一句话。” 闻言,淳于文渊与淳于深意不由都问道:“说了什么?” “他说有事可找辰雪。”淳于深秀道。 “嗯?”淳于文渊不解。 淳于深意却是沉思,“辰雪么……”她喃喃念一声,然后问道:“哥,你们一路怎样,可有阻住山矮子?辰雪怎么了?那山矮子们何时会到?” 淳于深秀点头,“我们倒是以两人之力拖住了山矮子们三天,这都是辰雪的功劳。” “喔。”淳于深意眼睛一亮。 “这位辰雪就是深意你说过的那位姑娘?”一旁淳于文渊问道。 “嗯。”淳于深意点头,“就是你那日见着的孔昭的姐姐,她的功夫极好。”转头又问淳于神秀,“哥,你说说你们是怎么拖住山矮子的?” “此刻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回头有空我再和你说,现在我们还是先去找辰雪商量一下吧,说不定她有法子。”淳于深秀道。 “嗯。”淳于深意也同意,她想起那夜风辰雪与秋意亭的对话,心中一动,“那日在山尤,秋大哥一定要她和我们一起回丹城,说不定他就是存着要辰雪帮我们的意思。” “那我们现在就去。”淳于深秀马上起身。 “慢。”淳于文渊却唤住儿女,“她不过一介女子,又有何德何能救丹城于危难。” “爹,你不信她,难懂你不信秋大哥吗?”淳于深意道,“秋大哥在离开之时特意跟哥哥嘱咐一句,自然有他的道理。” 淳于文渊闻言一怔。 “爹,女儿平生不服人,可就对她和秋大哥服气。”淳于深意又道。 “哦?”淳于文渊见女儿这般说亦不由心思一动,沉吟一会,道,“既是如此,那为父于你们一道去,也示诚意。”他还是想亲自会一会这位风姑娘,若真有奇才,他愿跪拜相求。 房中一直沉默的淳于夫人忽然哼了一声,道:“这顿饭可是费了银钱耗了我功夫的。” 于是淳于文渊与淳于兄妹乖乖吃完了饭才出门。 泽城是月州的州城,新到任的州府大人燕云孙燕九公子这会正坐在州府大衙里一脸郁闷地看着一封文书。 “唉,本公子才上任半月,怎么就有如此大的麻烦来了。” “什么麻烦?”一旁伺候着的燕辛伸长脖子问道。 “山尤十万大军不日即犯丹城……”燕云孙念着文书。 “啊?”燕辛也吓了一跳,“公子你运气还真不好,一到就有这么大的事,难不成你与月州这地界不合,所以一到就给它带来了灾难?” “臭小子!”燕云孙一巴掌拍过去,“有你这么损自家主人的吗?” 燕辛头一低躲过去了,嘴里依旧道:“公子,这实在怨不得小人说,这是事实啊。不都说山尤有三年没犯境了吗,怎么你一到,它就来了,这不就说明你运气不好吗?” “还真是运气不好。”燕云孙指尖拈着文书甩来甩去,“陆都统去了景城还没回,公子我可不懂带兵打仗,这可怎么办啊?要不当没收到丹城淳于府尹的上书好了?” “公子,怪不得以前秋大公子老骂你是硕鼠一只”,燕辛摆出一副鄙夷神色看着自己家公子,“这话也亏得你能说出来,连脸都不红一下,果真是皮粗肉厚。” “你这小子三句话不损我四句你就不舒服是吧。”燕云孙斜他一眼,“从这里送信给陆都统,最快要五天,再等陆都统接信然后决策然后发兵然后到丹城,那时估计丹城城楼上早就挂上山尤领将的将旗了。” “嗯。”燕辛想想也是,“那怎么办?” “燕辛,你说秋大公子这会儿在哪呢?”燕云孙忽然道,“他明明该在月州才是,可怎么也找不着他,而且他那十万‘云彻骑'又在哪?” “公子你都不知道,小人又怎么会知道。”燕辛眼一翻。 “哎呀呀,这可真让人发愁呀。”燕云孙把文书往案上一丢,摊开四肢倒在椅上,“看来这州府一点也不好当了,麻烦事这么多,公子我不用多久便要长白发生皱纹了。” “公子,我怎么看你脸上也没写着愁啊急啊的。”燕辛目光打量一番自家公子道,“不过为难倒是有一点。”他从小跟着公子,两人一块儿长大,再是熟悉不过了,燕云孙头发丝动一下他都知道是啥意思。 燕云孙从椅子上坐起身,摸着下巴道:“唉,确实为难啊,谁叫你家公子上擅巧取豪夺,下懂坑蒙拐骗,中通赌术兼知美人,更是英俊潇洒魅力无敌,可就不会兵法武技。而这眼前呢,虽然摆着一个能帮公子的人,而且还是难得的奇才,可是啊……” 燕辛听着也连连点头,附和道:“可惜呀。” “唉唉唉……”燕云孙一边叹气一边将文书捡起,“可是没办法了,公子我不急,那丹城的淳于府尹只怕是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了。” 燕辛于是道:“这刻秋二公子应该是在紫藤院里睡午觉。” “唉,他睡午觉多舒服啊,本公子却要为这些个麻烦事而烦恼,不公平呀不公平,所以为了公平起见,本公子怎么着也该去扰扰他才是。”燕云孙一边嚷着一边往门外走去。 燕辛一边跟上一边道:“这几天服用了梁大夫的药,每日里也只是看书睡觉,二公子的气色可是好多了。” “那就好,让他那颗脑袋稍稍动一下问题应该不大。” 两人离开州府大衙回到官邸。 作为一州之州府的官邸,自然不会简陋到哪里去。前有铜门高槛,里有楼阁亭廊,衬着朱窗碧户,锦花秀树,十分的富丽雅致。两人穿过府院径往后园而去,还隔着墙便闻得一阵花香,步入园门,便可见园中一池粼粼清波,池旁一架紫藤花开正盛,紫蓝花串自枝头挂下,仿若垂云落霞,色绮香幽。而在那紫藤之下横着一张竹榻,榻上一人素袍乌鬓,枕一方白玉枕,睡得正香。 两人步入园子,不自觉便放轻了脚步,只是离竹榻还有两丈远时,榻上的人却睁开了眼睛。 见他醒了,燕云孙便负手身后慢慢踱步过去,一边还摇头晃脑地吟道:“遥闻碧潭上,春晚紫藤开。水似晨霞照,林疑彩凤来。” 榻上的人起身,捡起枕边落下的一朵紫藤花,淡笑道:“这诗倒还算应景。” 燕云孙嘻嘻一笑,道:“还有更应景的呢。” “哦?”秋意遥抬起手去束散着的长发。 “秋公子,我来。”一旁的燕辛见之赶忙过去,拾起枕旁的发带就在他颈后轻轻一束。 “紫藤挂云木,花蔓宜阳春。密叶隐歌鸟,香风流美人。”燕云孙又漫声吟道,最后叹气一声,“可惜你是个男人啊。” 秋意遥侧首向燕辛一笑以示谢意,然后看向燕云孙,“你今日怎这么早便回来了?” “唉,还不是因为这个。”燕云孙自袖中取出文书递给他。 秋意遥微现疑惑,然后接过打开,片刻,将文书还给燕云孙,颇是平淡的说了句,“这事看来是挺急的。” 燕云孙一听这话,顿一屁股坐在竹榻上,嬉皮笑脸地道:“意遥,亏得我们都几十年的兄弟了,你怎么就丢这么一句话呢,也不关心关心我要如何处理。” “哦,你要如何处理?”秋意遥从善如流。 “你再关心关心我发不发愁。”燕云孙也笑眯眯的再加一句。 “你发愁是你的事,与我何干。”这回秋意遥却不再顺着问。 “意遥,我们几十年的兄弟,你怎可如此无情无义。”燕云孙低头一副无比怨屈的模样。 秋意遥摇头,看着他道:“你专门拿这种东西来给我看,也就别再拐弯抹角了。” “哎呀,意遥,你比那些红颜知己更为知我呀。”燕云孙抬头,满脸感动地伸手去拉秋意遥的手。 秋意遥手指一弹,将燕云孙的手弹开,叹气道:“真不知你这般模样到底是如何当上这州府的。” “自然是陛下慧眼识英才啊。”燕云孙大言不惭的自夸。 “我记得你有说过陆都统在几日前去了景城。”秋意遥懒得再与他胡缠。 “所以说我运气不佳啊。”燕云孙颇是感慨的叹气,转而又一脸喜气的看着秋意遥,“不过呢,上苍也还是照顾我的,这不就让你与我一道来这月州了嘛。” 秋意遥沉默。 燕云孙看着他,眼珠子一转,然后一把扑过去抱住秋意遥,伏在他肩头嚎啕大哭,“意遥,你可要救我呀!你也知道我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呀,可不知带兵打仗,你要不帮我,这回我可真要死在这里了,不但我要死在这里,还会因戍边不力而招致大罪而牵连亲族,到时陛下肯定还要斩了我的爹娘兄长嫂嫂姐姐姐夫侄儿侄女们……意遥,你不救我,至少也要救从小视你如己出的燕伯父、燕伯母啊!” “有声无泪谓之嚎。”秋意遥抬袖在燕云孙肩头一拂,燕云孙便半边身子麻了一下,然后便被推开了。 “你要不帮我,那我还要闹,还要上吊!”燕云孙摆出一脸无赖样道。 秋意遥瞪着他,既无奈又好笑,“我这辈子最倒霉的事大概就是从小就认得你。” “所以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就是从小就认识你和意亭。”燕云孙沾沾自喜洋洋得意。 秋意遥看着他满脸无语。 可燕云孙却在下一刻正襟而坐,神容严谨,自袖中掏出几张纸递给他,道:“我来月州后,文武官员皆有接见,这上面列的便是我见过的还算是人才的几名武将。只是说到调兵遣将我实在不通,所以你帮我看看,该如何用他们。” 秋意遥接过,展开,纸上列着数名武将的出身、年龄、品性、职位以及燕云孙估摸出的其个人能力,他一边看一边忍不住微笑。虽说燕九公子一贯的散漫不羁,可该做的该看的该知的未落一分。看过一遍后,他将纸还给燕云孙,并未言语。 燕云孙倒也不催他,只坐在一旁打了个哈欠,然后便倚在榻上,眼睛半睁半闭,似睡未睡。 秋意遥起身,走至水池边,目光自湖面掠过,然后静静的望着对面的一树珍珠梅,似乎是在欣赏枝头那些清雅秀丽的花蕾,又似乎透过那些花望到了很远的地方。 “男儿何不带吴钩,踏取关山五十州。”许久后,他蓦然轻声吟道。 燕云孙听得心头震动,不由坐直了身,抬眸往他看去。 池边人久病缠身,面色苍白,身材瘦削,一身素袍,便显得越发的羸弱,可那双眼睛从来都是那般清澈而坚忍。而此刻,他的眼中更是绽放着一种炫目的华采,仿似是暗匣里藏着的绝世宝剑终于重见天日绽放明光与锋芒。 秋意遥的目光自那株珍珠梅上移开,然后仰首望向天际,微微眯眸,承受那炙热而刺目的阳光。“云孙,我替你去山尤。” “意遥,你……”燕云孙惊讶。 “云孙,你难道不信我做得到?”那是一个语气平淡的问句,可隐隐的傲岸已不露自显,那是以往二十多年他从未自温雅谦忍的秋意遥身上看得的。 秋意遥微微一笑,目光依旧望向天际,炙烈的阳光已刺得眼前一片模糊,可他不想低头,不想移目,就想看着这耀射天地的朗日。 “你有任免三品以下官员之权,你便让我……嗯,让我想想……四品的武职是都尉,那么你便让我当个都尉吧。” 燕云孙未语,只是看着池边沐阳而立的他。艳阳如火,而他便似火边的一尊琉璃,给火光映衬得流光溢彩,却不知什么时候便会为火所化。 许久,他才开口:“意遥,我并不需要你去丹城,你只需要告诉我哪位武将适合领兵守城,哪位适合领兵出击,而我方又该以何策应敌。” 秋意遥回身,带着一脸浅淡的笑容轻轻摇头,“云孙,我又非先知,岂能在敌人未至时便先有御敌之策。况且,战场之上瞬息千变,非亲置其中,又如何能有应敌之法。” 燕云孙听了也同样摇头,“意遥,你我都再清楚不过,你的身体不允许你上战场去。我带你来月州的本意是治病,回帝都时我还想吃秋家伯母做的菜,并不想被她痛骂。” 秋意遥闻言并未露出失望之色,面上依旧一派平淡,他转回身看向水池,清澈的水面上倒映着如云似霞的紫藤花,也倒映着碧蓝的晴空。 “云孙,我不是秋家亲子。”蓦地,他道。 燕云孙微愣,想这是全帝都,甚至说是全天下只要知道威远侯的人都知道的事。 “这我从小就知道,而侯府里的人都知道,侯府外的人也都知道。”秋意遥静静的看着那在水中微微荡漾的紫藤花簇。“爹娘、兄长待我之好,非是亲人而胜于亲人,但这并不会让他人就没了闲言暗忌,而爹娘每每耳闻总是一脸不豫,兄长更是曾因别人骂我一句'野种‘就把人打得头破血流,结果反挨了爹爹的打。” 燕云孙听着不由暗暗点头,打得好,秋意亭那臭小子总算也挨过打啊! “所以我从小就懂得了看人眼色,懂得如何说话才不会被人憎厌,如何做人、做事才会令人喜欢。” 燕云孙暗爽的心情还未到顶便是一呆。 “我就这么察言观色地长大,然后他人提及威远侯家的秋意遥,亦从一开始的‘狗杂种、来路不明的孤儿’到‘侯爷家的养子’到‘秋家二公子为人温文谦和,待人细心宽谅’。”秋意遥微微一笑,那笑容淡淡的如一层浮烟飘在面上,“到而今,天下间知道我的,看到是赞我的比骂我的人多,而爹娘亦以我为荣。” 燕云孙怔怔看着他。 “可是这个温文的秋二公子,也许只是一个虚壳。”秋意遥面上的浮烟似的淡笑终于散去,于是露出那种空洞而怅冷的眼神,“而……真正的我是个什么样子,却是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燕云孙依旧未语,只是看着他。 他与他从小就识得,可以说除他的亲人外,最熟悉秋意遥的便该是他燕云孙了。而从小,秋意遥便是一个乖巧懂事的好孩子,他每每被爹娘训话之时亦会听到“你即算不像意亭那般有出息,至少做到意遥一半的听话懂事我就心满意足了”这样的话。再到他们长大,帝都里提起秋意遥,更是赞不绝口,他的父亲敬熙伯燕文琮更是感慨道“秋家只两子,而我有九个儿女,可这九个加起来连人家一个意遥抵不上,更不用说老大了”。 是的,秋意遥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一个让人喜欢、赞赏的几乎是毫无缺点的人。 “云孙,我要离开帝都的原因,你是知道的不是吗?”秋意遥回头看着燕云孙。 燕云孙自沉思中回神,然后心头一凉,顿哼着鼻子道:“本公子不知道!” 秋意遥脸上又浮起淡淡的笑,“你请来的名医难道未曾告诉你?”这话虽是询问,可话中的意思却是那样的肯定。 “没有!”燕云孙瞪着眼睛。 秋意遥摇头,“云孙,我自己也是习了医术的,我又怎会不知。” “你那半吊子算什么!”燕云孙不屑。 秋意遥不与他争论,走至紫藤架下,看着满架如火如荼的花,轻轻叹息,“如此明媚的韶华,若是永远绽在枝头,那该多好,可它总要谢去,我们无计可阻之余,只能心中怅然。” 燕云孙默然。 “我此生,都不知自己到底是何人,亦从未做过一件纵心任情之事。”秋意遥伸手自枝头摘下一串紫藤花,“所以我离开帝都,不想最后都做着那个别人眼里的秋意遥。我也不想让爹娘亲眼看着……以他们疼爱我之心,那必是痛不欲生的一件事。”他手指拂过,那紫藤花瓣便如细雨纷飞,籁籁落地。 “云孙,我并不喜欢战场,我亦非喜欢杀戮,可是不知为何,我很想去丹城,这可能是我此生唯一做的、亦是最后做的一件任性之事。”秋意遥看着地上那些细碎的花瓣,眼神里似是怜惜,似是解脱。“从哪儿来,回哪儿去。我是爹爹自战场捡来的,或许那里才是我的归处。”话是如此的平淡静然,可心里却不知为何生出一种苍凉孤寂。他孤身而来,亦孤身而去,这个天地许有他存身之处,许连安魂之位亦无。可是……比之锦绣繁华温情脉脉的帝都侯府,他更愿魂散在这荒凉苍寂的天涯某处。 燕云孙依旧默然,秋意遥亦未再说话,于是园中一片沉寂。 许久后,蓦地园中响起燕辛一声尖叫,秋意遥回头,便见燕辛在地上打着滚,眼看着便要滚下水池,他赶忙纵身一跃,倾身,伸手,将脑袋刚浸到水的燕辛一把提起。 “怎么回事?是踩滑了,还是身体不适?”秋意遥指尖搭上燕辛的手腕去探脉。 “公子,你为何突然踢我?”燕辛却转头冲燕云孙委屈的叫道。 秋意遥一愣,放下燕辛,莫名其妙地看着燕云孙。 燕云孙看着半跪在地上的秋意遥,冲着他恶狠狠地叫道:“本公子知道你是谁,你就是个心肠软得要死的傻瓜!” 呃?秋意遥呆了呆。 燕云孙甩袖出园,“燕辛你还傻着干什么,还不去给秋公子挑件合适的盔甲去!““是。”燕辛赶快跟出去。 园子里,秋意遥看着燕家主仆离去的背影,忽然轻轻一笑,空明净澈,如碧空,如清湖。 丹城。 淳于文渊跟随一双儿女来到那座幽静的小院。 院门开启,孔昭见到淳于兄妹颇是欣喜,“原来是你们,快进来。” “你姐姐呢?”淳于深意步入院子问道。 “在房里,用过膳后一直在写写画画,我是看不明,但瞅着应该是在画布阵图。”孔昭答道,看到兄妹俩身后的淳于文渊微微惊讶,但随即躬身致礼,“淳于大人。” 淳于文渊轻轻点头,跟在儿女身后进到小院里。入门便见院墙的左旁矗着一棵高大的桃树,青枝翠叶间挂满了鸡蛋大的碧桃,而对面一株珍珠梅亭亭玉立,云瓣雪珠绽满枝头。不由暗想,这小院倒是十分雅致,却不知住在此的主人又是怎样的人。 孔昭轻轻推开右旁一间房的门,三人跟随而入,便见书桌前风辰雪垂首执笔,神情专注,只是几人的到来显然是惊动了她,抬首扫了三人一眼,神色淡漠,然后继续埋首书桌,笔尖时而挥动时而停顿,显然心神全在其中。 而那一抬首,淳于深意却是轻轻“咦”了一声,因为风辰雪此刻竟然未戴面具,一张绝美玉容抬首间便已睹于目。转头往父兄看去,见父亲果然面现惊异之色,而兄长的神色却极为淡定,似乎是早就见过,令得她心下生出小小的好奇,兄长是何时见过的? “你们坐下稍等。”孔昭轻声对三人道,然后出门准备茶水。 淳于文渊望向儿女,以目光询问他们:便是要找这样一个年轻女子相商丹城存亡大事?莫要怪他怀疑,他实为想到儿女口中聪慧非凡的友人会是如此容色绝世之人,若这位凤姑娘年纪再长些,面容也更平凡些,他倒更能放心些。 淳于兄妹点头,然后一左一右拉着父亲坐下。 不一会儿,孔昭回来,给三人奉上香茶。于是淳于家三人或是焦急、或是轻松地啜着香茶等待,期间淳于文渊尝试着咳嗽几声,奈何书桌前的人并未有起身待客之意,只是埋首沉思,浑然忘外。再看一向好动喜闹的儿女此刻也安安静静坐着,淳于文渊虽是奇怪,但也只是作罢,于是房中虽有四五人,却一片静谧。 如此差不多快半个时辰过去,只闻一声“嗒”的轻响,紫毫搁上笔架,风辰雪终于自纸墨间抬首。 淳于家三人不约而同常常吁了一口气。 “姐姐,淳于姑娘她们等你好久了。”孔昭捧着一杯茶上前,递给了风辰雪,然后收拾着凌乱的书桌。 风辰雪端起茶杯,畷了一口,放下,然后才移眸望向三人,看到淳于文渊时眼中微带疑问。 “就这样干坐着大半个时辰,可坐苦我了。”淳于深秀赶忙起身甩着胳膊。 “辰雪,这是我爹,也就是丹城的府尹。”淳于深意大大咧咧的介绍一句,淳于文渊理理衣袍正想起身,她便又道:“我们今日来找你可是有紧要的事情要请教。” 风辰雪目光移向淳于文渊,算是招呼,然后看向淳于深意,“我亦想问你们,何以丹城至今未有任何防范?” “这正是我们来找你的原因。”淳于深秀赶忙道。 “哦?” 于是淳于兄妹你一言我一语的将事情说了一遍,末了,淳于深意咬着牙叫道:“依姑娘我的意思,直接拿把刀架在那龟孙子的脖子上,那时看他听不听话!” “深意,不可胡言乱语!”一旁的淳于文渊听得赶忙叱她一句。 淳于深意撇撇嘴,不说话。 “辰雪,我爹不许我们这么做,可我们实在是不知道要怎样才让这孙混蛋相信我们的话,你可有法子?”淳于深秀问道。 风辰雪听了微微沉吟片刻,然后道:“这孙都副听得敌国入侵如此大事依可无动于衷,他要么是心向山尤是以装聋作哑无视警讯,要么便是眼花耳溃刚愎自用的无能之辈,而他无论是哪一种,你与之说道理都是白费功夫,最有效的莫如夺权自理,或是以武迫之调兵。” 这话一出,淳于兄妹又是惊讶又是欣喜。 “这话太中我意了!”淳于深意顿拍掌道。 “爹,你听到了没,果然要这样做才行。”淳于深秀马上看向父亲。 “哼!”听了风辰雪的话淳于文渊早生不满,再见儿女如此赞同,顿冷叱道:“此乃逆节之行,本府决不许!你们兄妹随本府回去,此后亦不许在与此逆乱之辈相交!”言罢一甩衣袖便要离去。 “爹!”淳于深秀赶忙拉住父亲,“你刚才也听到了,那孙混蛋你与他说再多的好话都是白搭,他就是不信,他就是不放一兵一卒,难道就我们几个赤手空拳去应付山尤的十万大军?难道你就要为了你那忠臣之义君子之道而令得丹城城破,令得百姓家破人亡?” “不止我们几个,本府会率全城的男儿死守丹城,山尤贼子决不能得逞!况且那刻兵临城下,孙都副自然就信了,自然会派兵抵御,而且州府大人的援兵不日即会赶来,又何惧贼子!”淳于文渊甩开儿子的手,指着他的鼻子横眉怒目,“而你们所谓的法子不过是歪门邪道,乃是不义之行,只会自取灭亡!” “爹,什么歪门邪道,我们可全是为了丹城为了百姓!”淳于深意也叫道,“你要率领全城的男儿死守丹城?要领着那些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去对抗那些身经百战杀人如麻的山尤铁骑?你以为你们能守住?告诉你,你那等行为分明就是领着他们去送死!” “那为父宁愿舍身取义,亦不要做逆节之辈!”淳于文渊神色凛然。 “爹!你怎么就不知变通,只会一味顽固认死理!”淳于深秀拧着眉头看着父亲。 “放肆!”淳于文渊指着儿子,气得脖子发粗,“你……你……” 正在父子女争得发僵之时,风辰雪忽然出声唤道:“淳于大人。” 清冷平淡的嗓音顿如一道凉水,浇熄了房中的火气,淳于家三人同时望向风辰雪。 “以武夺权你们确实不能做。”风辰雪淡淡道。 这话令得淳于家三人又是呆愣,想着方才她可不是这么说的,怎么这会又改口了? “辰雪,你方才不是同意了吗?”淳于深意不解。 风辰雪没答,却问道:“这孙荣既然如此无能,又何以他能做到都副之职?” “还不是因为他是上任州府的堂兄!”淳于深意哼道。 “喔。”风辰雪点头表示了解,然后微微凝眉,“‘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种事,历朝历代总是免不了。” 不过淳于深秀并不想追究孙都副的家史,他问:“辰雪,为何你又说不能做?” 风辰雪依旧未答,又问道:“那前任州府现在何处?” 这兄妹俩却不知道了,于是望着父亲。 风辰雪见此,也移眸望向淳于文渊。 淳于文渊这会正奇怪这女子何以前后矛盾,本不想理会,可当那双清眸落在身上,他莫名的觉得头皮一麻,她明明坐着,可那目光却仿佛是自高高的地方俯视而下,带着一种不可违逆的迫力,令得他不由自主的微微垂首答道:“前任孙州府现已调任南州。” “喔。”风辰雪轻轻点头,“虽不知孙州府其人如何,但他既能让堂弟在府下任职,必是重亲族之人。他既然还在朝中,那你们今日若对孙都副动武胁迫,便等于与孙州府结下怨结埋下暗刺,日后你们淳于家与他同殿为臣,必生嫌隙。” 淳于文渊一听此言,微有惊诧。他不同意以武夺权,倒非是忧心淳于家日后前程,只是没想到这女子竟然考虑到了。 “可是……” 淳于深意才开口,风辰雪便微微摆手示意他少安毋躁。 “淳于大人,我也知你不同意胁迫孙都副以夺取兵权,乃是不想为后世留下一个行不义之为却成功了的逆节之臣的模样,即算是守护了丹城,即算你可因功抵罪或是获赏,你也认为此行若令得后世仿效,必是大过大罪。” 淳于文渊心头一震,抬首往她看去。他这一番苦心在儿女眼中不过是食古不化,却不想她竟然完全理解。 “大人,站在为人臣民的立场去想,我也认同大人之理。”风辰雪继续道。 淳于文渊欣然点头,淳于兄妹却是瞠目结舌。 “辰雪……” 风辰雪移首看向淳于兄妹,“所以,我去。” 这话一落,淳于家三人顿又呆在当场。 “你……你……”淳于文渊指着风辰雪说不出话。这女子说了半天话,只道她认同了,谁知到了最后她自己反倒是要做那逆节之徒! 淳于兄妹醒过神来却是喜笑颜开。 “吓我一跳。”淳于深意拍拍胸口,“刚才我还真当你也要跟我爹一样,领着一群赤手空拳的人去抵挡铁甲尖刀的山尤大军呢。” “你若肯出面,那就放心”,淳于深秀也道。 风辰雪起身,自书桌后亭亭转出,“淳于大人,君子之道固然可取可敬,但迫在眉睫之时也要懂随机应变。大人放心,我之所为,必不会青史留污,请大人只管去做你府尹该做的事即可。” 淳于文渊一脸疑惑,“姑娘到底要做什么?” 风辰雪却没有答他,转而对淳于兄妹道:“你们也陪在大人身边,到时见机行事即可。” “好。” 淳于兄妹欣然应道,然后等风辰雪示意,当下一左一右拉着父亲告辞离去。只是三人走到门边时,风辰雪突然追问一句,“新任的州府是何等样人?” 淳于文渊未及答话,淳于深秀已扭着脑袋颇为懊恼地答到:“就是从帝都来的那个风流之名远扬天下的燕九公子!”说完了,便扭回了头,三人出门而去,是以他们并未见风辰雪那一脸的讶然。 燕九公子?燕云孙?新任州府竟然是他? 孔昭送三人离去后回来,问到:“姐姐,刚才淳于大少说的‘燕九公子’可是说的那次拦着姐姐车驾的九公子?” “帝都里除了那位九公子之外又还有谁会风流之名远扬天下。”风辰雪轻轻叹息一声。 “唉呀,还真没想到,那位九公子竟然做这么大的官啦。”孔昭感叹。 风辰雪默然。是啊,还真是没有想到当年风流不羁的燕云孙竟然会入朝为官,今日竟然成了这月州州府。只不过……他身为州府,倒不至领兵来这丹城,不会见面自然不会暴露身份。 第十一章 金戈铁马逼丹城 离开小院,一直到走出了巷子,淳于文渊才将心中疑问问出:“这位风姑娘是什么人?” 嗯?兄妹俩微微一愣。然后淳于深意答道:“姓风名辰雪,三月时来丹城,女儿在凝香居与之相识。彼此脾性合宜便成了朋友,然后一道去了山尤,途中又与秋大哥结识,秋大哥亦是十分欣赏她,而且……”后面的话打住了,与兄长对视一眼,彼此会意。岂止是欣赏呀,看分别时的情景,秋意亭显然是倾心于她,两人才貌相当一对璧人!兄妹俩想到这,为他们欣喜之余,也不知怎的,心底里都不约而同的微微叹息,似是惆怅,似是遗憾。 淳于文渊并不知儿女心中所思,他沉吟片刻,又问:“你可知她是哪里人氏,出身何样的家门?” 淳于兄妹对看一眼,不解父亲怎么突然间关心起这些来。依旧是淳于深意答道:“只听孔昭说过她们是燕城人氏,其他并未有多言,不过看她们言谈穿戴,想来绝非寒门出身。” “哦?”淳于文渊沉思。 见父亲如此,淳于深秀微微思索一下,心下一动,问道:“爹,你难道怀疑她不成?” 淳于文渊未答,低着头往前走,眉头微锁,似乎在深思着什么。 “爹,这你大可放心。”以为父亲真是疑心风辰雪,淳于深意赶忙道,“是友是敌,我与大哥这点识人之明还是有的。” 淳于文渊摇头,“这凤姑娘目清神秀,为父并非怀疑她的人品或是别有目的,而是……” “而是什么?”兄妹俩齐齐追问。 淳于文渊没有答,反问儿女,“你们与这姑娘亦接触了一段时间,她是何样的人,您们说说。” 嗯?听父亲这样一问,兄妹俩不由停了步子。 响了会儿,淳于深意先道:“人聪明,满腹诗书,但性子冷淡,所思所行似乎是依个人喜好而定。对陌生人或是不喜欢的人,即算对方身份尊贵她也不搭理;而对于欣赏的人则知无不言,以诚相待,当然,即算是很有诚意,待人也未见有多一分热情。” “嗯。”淳于神秀表示同意,又补充道:“从那天阻挠山矮子们时她对我说的那番话来看,眼界高远,胸襟深广,若是个男儿,倒有将帅的气度。” “哦?”淳于文渊听了心头疑虑更多。 淳于深意见父亲神色未有丝毫松缓,反是越发的敛起眉头,心中不由费解,“爹,难道你还是觉得有哪不对劲?” 淳于文渊点头。 见父亲点头,淳于深秀亦忍不住追问:“爹,凤姑娘有何不对劲之处?” “方才与为父相见,这位姑娘自始至终不曾有见礼之意。”淳于文渊道。 “噗哧!”兄妹俩同时笑了起来。 “爹,弄了半天你是嫌人家没给你行礼啊。”淳于深意笑道。 “爹,虽然你是府尹,一城之首,但偶尔有个把人没给你行礼也不用这般在意吧。”淳于深秀也笑道。 “为父是这样斤斤计较的人么!”淳于文渊挑眉横一眼儿女。 “好好好,你不是这样的人。”淳于深意连声道,“可你这还真不能怪辰雪,她估计就这么个习惯,我认识她这么久,也没见她跟什么人行过礼,便是秋大哥也没见有,还有在山尤时有个什么五王爷的,别说是行礼,她见都不见人家。” 淳于深秀摸着下巴道:“这么一说,想想还真如此,从认识她以来,还从未见她对谁屈过膝弯过腰。” 儿女的说辞并没有让淳于文渊释然,他摇头轻叹,道:“你们到底是年轻,看人看不真切。” 听父亲这样说,淳于深意干脆问道:“爹,你到底从辰雪身上看出了什么不妥,你倒是给我们说说。” 淳于文渊往路边站住,目光随意扫了一眼,这条街僻静,没什么人,于是他目光看回儿女,神情极是严谨,道:“为父活了这么多年,见的人自然不少,可平民百姓中再清傲孤高之人,见到年长者或是位尊者,不管乐不乐意,或大或小总要行礼,就好比你们见着了孙都副,心里不喜他,可也得行礼。而这位凤姑娘,她既然出身极好,那自是从小便受礼教教养,可听你们说来,她似乎见任何人都不施礼,而且据为父方才观察,她神情自然从容,没有一丝倨傲之人会有的不恭之色,好像是天性使然,似乎她不与人行礼是天经地义的。” 听父亲这么一说,淳于兄妹回想风辰雪平日言行,似乎还真是这样。好像身份再尊贵的人,她看这也是常人,没有丝毫的敬畏。想当初,他们兄妹得知秋意亭身份之时,心头也是顿涌敬慕之情,而她见到秋意亭漠漠如常。 淳于文渊又道:“这世上只有两种人见人才不行礼。一是不知礼节之人,二是身贵位尊之人。前者懵懂无知自然不会,后者从来只受人礼不施人礼。” “爹,你是想说,辰雪她的出身必是不凡是吗?”淳于深秀问父亲。 “可是……”淳于深意插道,“爹你方才也说‘天性使然’,就像有些人天生的嘴甜礼多,而辰雪可能就是那种金口难开又礼少得稀罕的人。” “为父比你们多活几十年,自问老眼未花。”淳于文渊却是神色肯定,“这个女子,必不是平常之人。” 淳于兄妹一震。其实……他们心里也曾想过风辰雪姐妹绝非普通人家出身,但他们与之相交只因欣赏其人,并不图人家财锦高位,是以不去细究她们的身份,只要是彼此诚信相待即可。 淳于文渊抬步继续前走,兄妹俩沉默的跟在后面,走出好远后,淳于深意才轻声道:“管她是什么身份,我心里知道辰雪当我是朋友就可以了。” “对。”淳于深秀颔首,“而且眼前守住丹城才是最要紧的,其他的以后再去想。” 淳于文渊没有说话。他毕竟官场浸淫几十载,所考虑的不似儿女那般简单。若这位风姑娘只是普通的富家出身那倒好,可若她是身份尊贵,那便非比寻常。毕竟,此刻丹城险境重重,而她何以会在这等边地?她在此会给丹城带来什么?一时脑中思绪翻飞,眼见前方鼓楼在望,他顿收敛了心思。 眼前,他只能先做他府尹该做的事。 五月十二日,末时四刻。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丹城正中的鼓楼上,硕大的铜鼓猛然敲响,城中百姓纷纷闻声而至,聚集楼下。 鼓楼之上淳于府尹一脸肃容,亲口告曰百姓山尤不日即犯丹城。 百姓闻之顿时哗然,有的惊惶,有的愤慨,有的恐慌,有的疑惑,有的质问,有的责难……一时人声嘈杂议论纷纷。 都副孙荣闻讯赶到,见此情景,顿叱问淳于府尹为何听信谣言扰乱民心。 此言一出,百姓又是哗然。 这时淳于兄妹挺身而出,言道此消息乃他们自山尤国都亲耳所闻,他们亦亲眼看到了前往结盟的采蜚将军紫镜天。 楼下百姓闻之半信半疑。虽则淳于兄妹一贯在丹城有恶少悍女之称,但从不欺凌弱小,而且历年山尤贼人扰境之时他们从来都是亲临战场奋勇杀敌,百姓心里实则对他们有几分敬意,不信他们会拿这种事来哄骗大家。 接着有城门守兵出来证实兄妹俩确实去过山尤,于是百姓们大都信了。 有百姓立时劝说孙都副,道绝不会有人拿这等大事来唬弄大家,山尤来犯必是真有其事,还请都副赶紧布兵守城,以防被山尤贼人杀个措手不及。 孙都副本就恼憎淳于府尹竟不与他相商便私自与城中百姓宣告山尤一事,此刻再被百姓出言劝诫更感面上无光,顿叱那几名百姓为乱民,命士兵抓了下狱。 百姓见此,有的惧怕,有的鄙弃,有的愤怒……一时都沉默当场,将目光望向淳于府尹,亦见府尹大人面色铁青,显然内心愤怒不已。 而孙都副见百姓沉默,只道威信以立,大是得意。再告诫百姓,山尤乃世代交好的邻邦,数年来彼此不动干戈和睦相处,才使得丹城得以安居乐业,还望百姓明辨是非,往不可为谣言而嫌隙坏两国情谊。 楼下百姓闻之,敢怒不敢言。 正在这时,一声清叱懵然传来。 “敌军已近眼前,你这昏官竟如此糊涂,宁信豺狼亦不信忠言!” 百姓们循声望去,顿时吃惊。只见左旁一座高楼的屋顶之上立着一名女子,素衣翩然青纱蒙面,亭亭玉立风神俊秀。 “与其你这昏官祸国殃民,倒不如我今日取了你的狗命去!” 素衣女子声若寒冰,话落之时飞身跃起,衣带飘忽美妙异常,却也迅疾异常,眨眼之间人便已至鼓楼前,半空中,一道白绫自袖中射出,直扑孙都副而去。鼓楼上几名孙都副的随卫赶忙横刀护在都副身前,可那素衣女子只是手腕一摆,白绫刹那若游龙般左右一摆首,那几名士兵便连一丝反击都未曾便全都给扫翻在地,而女子俏立栏前,衣袂当风,气息如常。 楼下百姓看得半是惊心半是快意。 孙都副见此情景,却是张惶慌乱,拔刀在手,步步后退,一边喝叱“大胆刁民!”一边叫嚷“快来人啦!” 素衣女子无动于衷,手一动,白绫再次飞出,孙都副挥刀砍去,却刀刀落空,而那白绫却如灵蛇般敏捷地缠向了孙都副的颈脖,正在危急之刻,淳于兄妹突然双双出手相救都副。可那素衣女子武功实是厉害,那手中白绫更是如有生命般灵活异常,忽刺忽扫满空飞舞,还未及看清,便闻两声惨叫,紧接着便见淳于兄妹被白绫扫下鼓楼。楼下百姓见之赶忙接住。 而鼓楼上,扫开了那些赶来相救的士兵,素衣女子的白绫已缠在孙都副颈上,一寸寸勒紧,勒得孙都副眼睛鼓起,张口吐舌,显见是命悬一线。 “住手!” 正在百姓、士兵恐惧交加的看着时,淳于府尹却大喝一声,无惧素衣女子,大步上前上手抓住白绫,使劲拉扯,并喝叱道:“孙都副乃是堂堂朝廷命官,你小小女子竟以下犯上,视王法何在!” 素衣女子闻之冷笑一声,道:“我们江湖儿女才不管你们什么王法,这昏官不过是蛀虫一只,杀了他反是为民除害!” 淳于府尹再叱:“你口口声声为民除害,此刻丹城为难当前,正需孙都副镇守,你若取他性命,何人来守城?那刻丹城倾覆,百姓必是血流成河,你又何曾为民除害,反是助纣为虐的帮凶!” 素衣女子依旧不为所动,冷声道:“这昏官哪里要守城了?他都恨不得打开城门迎接山尤贼人入城,我杀了他,你们再选贤能为将,才是正理。” 因有淳于府尹拉住了白绫,孙都副已缓过气来,闻得词语,再顾不得什么,赶忙道:“不!女侠,我已信了,我即刻便布兵守城,决不让山尤贼人入城步!” 闻言素衣女子把白绫稍缓,一双冰冷的眸子盯住孙都副,似在考虑信不信他的话。 “女侠……你请放心,本都副真的信了,真的!本都副当着全城百姓发誓,淳于府尹为证,还请女侠相信,本都副绝非虚言。”孙都副鬼门关走了一遭已是胆战心惊,此刻要他做什么他都应的。 见此,素衣女子冷哼一生,道:“那便暂寄你头颅于颈上,若有丝毫差错必来取你狗头。”言罢,白绫一收,百姓们只见眼前白影一闪,再看时,那素衣女子已无身影。 原来这就是身怀绝技抱打不平来无影去无踪的江湖侠客啊!百姓们纷纷感叹。 “这位女侠定是知晓了丹城危难,所以来帮我们了。” 不知谁这么叫了一句,于是全城百姓向着素衣女子离去的方向拜谢。 而在那时刻,泽城州府官邸的紫藤院里,秋意遥一身淡青色盔甲,腰悬长剑,衬着修身俊荣,顿掩了那一份病态,显得英姿焕发,风神如玉,看得燕云孙两眼发红。 “燕辛,去给本公子也找这么一身来,管保公子我穿了比意遥更好看。” “公子你就算了吧。”燕辛颇是不屑地道,“这一件可就有六十多斤重,你穿上了你还能走路吗?只怕当场便给压垮了在地。” “这么重?”看着神色颇为轻松地秋意遥,燕云孙不信的挑着眉头,“我看意遥穿着没一点儿事,我怎会穿不了。 “那自然,秋公子可是身怀绝世武功之人,可不似你四肢不勤脑钝体拙。”燕辛对自家公子说话是从来不客气的。 “燕辛,你不但脑瓜子不聪明,而且这眼睛也有点问题。”燕云孙昂首挺胸,“你家公子我明明潇洒英俊世间难有。” “得了,我看你只有脸皮厚这一点远胜秋公子。”燕辛皱皱鼻子道。 一旁的秋意遥听着摇头一笑,“好了,邓骠校与刘守备马上就到了,你们要丢脸也别在外人面前。” 燕云孙看一眼秋意遥,然后吩咐仆从,“请两位大人来这里。” “是。”仆从赶忙去请。 秋意遥静静拔出长剑,指尖试过,剑身清亮。“我还真有些年没有握过剑了。” “来,耍一套剑法给本州府看看。”燕云孙倚着竹塌坐下,眼睛亮亮地看着秋意遥。 秋意遥一笑,没有理会他。 “想当年我爹见你们兄弟俩练了一身武艺,也逼着我跟你们一块儿习武,谁知侯爷就叫我们三大日头底下蹲马步,那毒日头把我都给晒晕过去了,那次可真是吃够了苦头。”燕云孙看着秋意遥扶剑而立的影子不知怎的想起了往事,“偏那回你小子一点事也没有,于是我爹便认定了我是假昏,第二日照样赶我去侯府。” 秋意遥听了转头看他,眼中带着一点讪意,“你第二日不就没来了吗,后来听说是在府里大哭大闹了一场惊动了你祖母。” “那当然。”燕云孙对此毫无愧色,“我要不那么哭闹一场,今日我哪能好端端坐在这,还不给毒日头晒死了。” “丢脸。”燕辛轻轻吐出两字,保证园中三人都能听到。 秋意遥轻轻一笑,没有再说话。握着剑手腕随意转了几下,仿似掂量着剑的分量。耳边听得园门处传来脚步声,他猛地扬剑一挥,只见半空中剑光一闪,仿如雪虹华灿,转瞬即消,再看时,秋意遥手挽长剑立于原地,似乎他从没有动过一般。 “咔嚓!”一声,池边的一尊五尺高的圆石猛地两边裂开。 “好!”燕云孙赞一声。 秋意遥则看着毫无损伤地剑身,神色平淡地道:“这剑虽非削铁如泥,却也还不错。” “那看来燕辛挑剑的眼光还不错。”燕云孙笑道。 那刻,入得园的邓骠校、刘守备亲眼目睹那迅猛一剑,顿满脸惊色,他们戎马几十年自问功夫亦是了得,否则如何自刀林箭雨中求生,暗自思索这是何人,竟有这等高强的本领。 燕云孙目光扫到两人,坐姿一端,“邓骠校与刘守备来了呀。”、“属下拜见州府大人。”两人忙上前行礼。 “两位快快请起。”燕云孙起身相扶,端正有仪。 “谢大人。”两人起身,然后目光往秋意遥望去,见是一位极年轻的公子,目光神秀荣华如玉,着一身淡青色的铠甲,衬着那修长身姿,活脱脱地叫人知晓何谓“玉树临风”。两人方才已为他的武艺所摄,此刻再看得如此人物,顿生仰慕。 “来,给两位引见一下。”燕云孙也看到了两人的目光,于是笑眯眯地指着秋意遥道,“这位是秋意遥公子,乃是威远侯之子,亦即靖晏将军秋意亭之弟,同时也是本州府新委任的都尉。” 邓骠校与刘守备闻言神色顿然一变,皆恭敬地行礼,“属下见过都尉大人。” 秋意遥抱拳还礼,面上有着温雅而亲切的淡笑,“邓骠校与刘守备的英明早有耳闻,日后还需两位大人多多照应。” “不敢。”两人忙道。 那邓骠校是个年约四旬的高大汉子,一脸络腮胡,但眼神明亮,一看就知是个坦荡粗豪之辈。“属下当年曾随侯爷杀过古卢贼子,前些年又在然州有幸见过靖晏将军,没想到今日又在此见到都尉,哈哈,秋家果然一门尽英杰。”刘守备比之邓骠校略长几岁,身量瘦小许多,但一身精悍之气,眼神里又带一种阅尽世事的沧桑。此刻他亦面上泛起一丝微笑,道:“都尉快莫有此言,属下等协助都尉乃是份内之事,倒是属下等愚钝,还要请都尉日后多多提点。” 一番见礼寒暄后,邓骠校与刘守备皆望向燕云孙。 “不知州府大人找属下两人来是为何事?”邓骠校率先问道。 “本州府今日找你们来,是为丹城之事。”燕云孙在竹塌上坐下。 邓骠校与刘守备闻言顿神色一整。 燕云孙望着两人,目光清亮而神仪含威。“你二人驻守月州多年,乃是能将老将,是以本州府此番点你二人随秋都尉前往丹城,你们二人可愿前往?” “属下愿意。”两人朗声答道。 “嗯。”燕云孙颔首,也不再多言,“军情紧急,你们即刻回去准备,明日一早即出发。” “是!”两人当下离去。 等两人走后,燕云孙才看向秋意遥,等得颇有深意,“你虽心肠软的要死,但脑子也还不笨。” 秋意遥自然知道他说的是他方才剑劈大石之举。“他们都是战场是厮杀了一辈子才争得今日的地位,我毫无寸铁却猛地就坐到了他们头顶上,是个人心里都会不服气。而此刻亦无时间来让彼此了解,我自然只能选最有效的。” “嗯。”燕云孙笑笑点头,“武人最敬的是怀有真本事的人,最服的是比他们更强大的人。” 秋意遥轻轻一叹,“那些士兵我也从未见过,又如何能保证他们听命于我。所以,他们是老将,士兵们必会从命于他俩,而我只要这两人服我从我即可。” “这两人你看如何?”燕云孙挑眉问他。 “你看人的眼光我信得过。”秋意遥神色轻松地道。 一旁的燕辛听了,不由道:“秋公子,你不觉得我们家公子只有看美人的眼光还勉强可以吗?其他的还是慎重一点的好。” “呵呵……”秋意遥忍不住轻笑出声,一边点头道。“确实。” “燕辛啊燕辛,你就没哪天对这公子我能不言语带刺吗?”燕云孙摇着头叹气。很是不明白为什么他这个主人在燕辛面前没一点威信可言。难道是因为从小一块长大的原因? 显然,燕辛并不想给他留面子,昂着头道:“公子你不都不下一次的和燕叙说过么,宁肯要我夹枪带棍也不要他的沉默寡言。” “呵呵……”秋意遥又是一阵轻笑,看着燕云孙,心底里竟有些微羡慕,又有些惋惜,今日这样的轻松快活,必会随着他的步步高升而渐渐少有,而他舍了他的自在逍遥,得了今日的位高权重,予他,是得偿所愿?还是得不偿失? “总有一天,本公子要把你赶到某个蛮荒之地去。”燕云孙嘟囔一声。 秋意遥敛笑至塌边坐下,看着池边劈开的石头,沉默了一会儿,才轻声道:“这是我第一次领兵,你便不担心我领的你将失兵亡吗?” 燕云孙听得他的话转头看他,片刻,才挑眉勾唇,道:“若真如此,那便算我白认得你二十年,我也白吃了这二十几年的饭。” 秋意遥转头,两人目光相视,半响,彼此一笑,二十年的相知相惜便在这一笑中。 笑吧,燕云孙又道,“虽说我是一州之首,但统领一州兵马的乃是大都统,所以以我之权,只能调集五万兵马与你,而风闻此次山尤出兵十万之众,你……可是会很辛苦的。” 秋意遥神色淡定,道:“丹城有三万守军,加起来也差不了多少。” “嗯。”燕云孙见他如此言道便也放心,“你此去丹城,我让孙叙跟着你,把药也带齐了去。” “你安排就是,我无所不从。”秋意遥颔首。 “燕辛,你去和燕叙准备一下。”燕云孙转头吩咐。 “是。”燕辛退下。 “明日出兵,我亦还有事要理,先去了。”燕云孙弹弹袍袖起身,“你便趁着还有半日好好休息。” 秋意遥点头。 于是两人都离开了紫藤院。 翌日,燕云孙亲自为众将士送行。 他矗立城楼,目送大军远去,看着骏马之上秋意遥渐行渐远的背影,不知怎的,心头竟是忐忑难安。“燕辛,我这心里慌慌的,该不会这小子会在丹城出什么事吧?” 难得的燕辛没有反讽只是沉默,因为不会或会,他都不能肯定。而且以秋公子的身体,他自己也担心,更何况是与他情同手足的公子。 燕云孙抬头,九天之上的艳阳刺目,又是一个晴朗的好天气。半响后,他轻声道:“若这小子真有事,那我也回不了帝都了。” 燕辛看着他,还是没有说话。 燕云孙转身回官邸去,“你去叫州丞来。” “是。” 五月十七日。 当远方尘烟滚滚旌旗摇曳铁骑如云而来时,丹城城楼上,孙都副一张茄子脸顿变得惨白,瑟声道:“怎么……怎么会有这么多……这么多的山尤大军?”他虽说是做了丹城都副有三年,可这三年里丹城未有一起战事,他亦不曾见过如此之多的敌军,此刻隔着这么远,也是吓得心跳如鼓。 淳于兄妹也在城楼上,只是不想与他站一块,是以隔出三米远。听得他的话,淳于深意鼻子里哼一声,拔高声音道:“前几天都副大人不还不信山矮子们会来吗?” “可不是,”淳于深秀也唾道,“我们冒死回来报信,可差一点便成了造谣的乱民了。” 这刻,孙都副没心思理会淳于兄妹的冷嘲热讽,只是心惊胆战的看着前方密密麻麻有若雷霆奔来的山尤大军。“这起码……起码有十几二十万人,我……我得赶快上报大都统,请他速派援兵。”说着他赶忙下城楼回都副府去写信了。 淳于兄妹眼看着他慌慌张张的下去也懒得告诉他父亲早就上书了,援兵这会只怕也不远了。 而同在城楼上的李千户与田校尉看着神色慌乱离去的孙都副不由都叹一口气。然后李千户郑重道:“既然敌军已到,那老夫便去西门,东门便由田校尉守着,而北门依着久罗山,大军无法攻过来,只怕突袭,我已命陈百户守在那里了,这里就拜托你们兄妹俩。” “嗯。”淳于兄妹也神色慎重地点头。 于是李千户与田校尉各自去了西、东两门。 等他们都走了后,淳于深意跟兄长说道:“我还是先去告诉辰雪一声。” “嗯。”淳于深秀点头,看着远方奔来的山尤大军,瑞秀的眉头不自觉的深锁。虽说他已与山矮子们战场上厮杀了许多回,可这一回,山矮子们来的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多!这……必将是惨烈之战! 淳于深意飞快的奔到了小院,将山尤大军已到的事跟风辰雪说了,又道:“这会孙混蛋不在城楼,你可要去看看?” 风辰雪点头。 两人到了城楼,对面山尤大军已在扎营休整。 淳于深秀见她到来,道:“山尤的先锋被我们一阻,锐气必减,是以汇合了大军后一齐开到。只看此刻军容,这统帅之人亦非庸才。” 三人矗在城楼看了一会儿,只见对面营帐井然有序,士兵十万之众,却不闻喧闹之声,只有兵甲铿然作响,显见是军纪严明,而这样的军队必是威猛之师! 半响,淳于深意轻轻叹气,道:“虽说我无比憎恨山矮子们,可此刻看他们的军容,也要佩服一下那统兵的将领。反观我们这边的……唉!若真是打起来了,那孙混蛋不要尿裤子便给我们皇朝人存脸面了!”“山矮子们并不知我们早得消息已做了周全准备,他们远道而来必会先行休整。”淳于深秀看看天色,道:“只是时辰甚早,不在今夜便在明日,他们必有一番攻城以探虚实。” “嗯。”淳于深意认同兄长的推测,“看他们营帐之数,只怕不止十万,而我们丹城仅有三万守军,兵力悬虚,唉,又会是苦战。” “以丹城目前的兵力,就怕他们猛攻,他们如此强大的兵力,若行猛攻,即算我们守下来了,也是伤亡惨重。”淳于深秀也叹道。 淳于深意颔首,转手,见风辰雪一直静默不语,当下问道:“辰雪,你可有何意见?” 风辰雪摇头,道:“我未曾经历过这等事,说起来不过是纸上谈兵,论守城作战,你们比我更懂。” 听到这话,兄妹俩微微讶然,然后一笑。 淳于深秀抬头抹了把脸,再眺望前方时,眼神清亮,神情镇定而有信心,似乎那一抹间便将那些忧心、沉重抹去了。“山矮子们虽人多势众,但丹城城墙坚实,我们守个三五天不成问题。” “对。”淳于深意扬眉一笑,自有一种洒脱豪气,“有我们在,这山矮子们又怎杀的进来,我们此刻只要坚守即可,等州府的援兵一到,到时再杀山矮子们一个片甲不留。” 风辰雪侧首看着淳于兄妹,那两张相似的英秀面容上有着一种超越他们年龄的镇定。这两人,虽年纪比自己还小,可他们早已历金戈铁马,练就了一身临千军万马亦不胆怯的勇气与果敢,就如粗朴的璞石,若有慧眼识得,一番琢磨之后必绽明光。 “以时间来算,州府的援兵应该就这两天会到。”她淡淡道,目光重望向对面,“无论山尤是小攻还是猛攻,我们都全力以赴挡住他们,山尤若是觉得丹城难以攻下,许会缓一缓思考更有效的攻城法子。而我们不怕他们去想,我们最主要的是拖延时间,等援军到。不然以三万守军,再大的能耐也没法抵挡十万大军。” “嗯。”淳于深秀点头,想到援兵不由又皱起了眉头,“只是我担心州府的援兵没有这么快,毕竟现在的州府可是那个燕云孙燕大人。” “可不。”淳于深意深表同意,“他可千万不要喝足了酒抱够了美人后再来派援兵。” 风辰雪闻言不由微有讶异,然后想想又了然,于是淡笑道:“这你们倒勿需忧心,那位燕九公子虽风流浪荡,但内里还是个明白人。” “咦?”听了这话兄妹俩都疑惑看向风辰雪。 “辰雪难道认识他?”淳于深意文,不然怎会知道。 风辰雪微微一顿,片刻才道:“以前游历帝都时曾有听说过其人其事。” “哦?”兄妹俩对视一眼,想起父亲的话,心头便一团疑云升起,只不过此刻没功夫去细究。 风辰雪倒也不在乎淳于兄妹是信是疑,而是道:“此刻丹城的隐患我倒觉得是那位孙都副。他无一点胆魄与才干,只怕山尤一攻城,他吓得手忙脚乱胡指挥。一个愚笨的将领比十万敌军更为可怕。” 一听这话,淳于深意顿握拳道:“可不是!偏这人却是都副,这兵权全握在他的手中!” “再贤明的帝王亦不能保证他所任命的官员都是贤明的。”风辰雪轻轻叹息。 “这人一贯自命非凡,丹城里为他独尊,便是我爹他都不放在眼里。”淳于深秀道:“我倒宁愿山尤来攻时他吓得晕过去,或躲在都副府里不出来。” “孙都副那样的人只怕两种人,一是权势地位比他高的人,二是比他更为凶恶的人。”风辰雪微微沉吟,然后道:“等援兵到了,自然也就有了官位在他之上的人,那时候他自然是无所不从,而现在嘛……” 淳于深秀一听这话,顿时两眼放光的看着她,“辰雪,你就再做一回恶人得了。” 淳于深意醒悟过来,亦笑吟吟的看着风辰雪,“这是再好不过的法子了。” 风辰雪倒没有推却,只道:“我先回去了,若山尤攻城,我闻得鼓声自会来。” “好。”兄妹俩点头。 风辰雪离去后,兄妹俩则一个守在城楼,一个回去向父亲禀告诸般事宜。 一日过去。 夜里,万籁俱寂。 虽说山尤军就在城外,但丹城里的百姓们度过了晃晃白日后,夜深人静时,依旧沉入睡梦中。 亥时,城楼上蓦然鼓声雷鸣,惊破万千人的酣梦。 风辰雪自然也是听到了,她穿好衣裳,戴上面纱,再嘱咐孔昭莫要出门,然后便飞身往城楼而去。 果然,山尤出动了万余人自南门攻城。 城楼上,淳于兄妹拔刀在手,正指挥着士兵们御敌。士兵们搬起早已准备好的滚石、雷石砸向下方的山尤军,那滚烫的滚油亦毫不留情地倾泻而下,凄声厉嚎响破夜空。而城楼上的士兵亦有伤亡,山尤的抛石机不断将大石抛上城楼,箭雨一阵阵射来,还有如虫蚁一般顺着云梯爬上城楼的山尤士兵…… 夜色里,到处刀光剑寒血洒尸横。 而孙都副果然是吓得脸色惨白,握着刀的手都在发抖,躲在城楼一角,一动也不敢动,更莫用说身先士卒了。 风辰雪无声的飘过去,本已惶惧不安的孙都副一见她现身,更是魂飞魄散,手一颤,刀便掉在了地上。 “你……你……女侠……你要干什么?”他抖着声音惊恐的看着风辰雪,生怕她是来取他性命的,“我……我已在守……城……御敌……你……” 风辰雪看着他这等模样眉头一皱,再看看周围情况,暗想这人在此一无是处,反要是被山尤人杀了,倒只怕会乱了士兵们的心。于是道:“此地危险,大人千金之躯,不如会都副府暂时避一避。” 孙都副闻言求之不得,立时应道:“是……是……本都副先回都副府,这里……”他一抬头瞅见淳于深秀,忙叫道:“这里暂且交给淳于公子了,众将士听其命行事!”言罢他迅速转身离去。 而那刻,城楼上的人全都忙着御敌,无人注意到都副的离去。 风辰雪一转身,便瞟见有几名山尤士兵爬上了城楼,正围斗淳于深秀,当下飞身飘过去,袖中白绫一扫,那几名山尤士兵一声惊叫便坠下城楼。 淳于深秀抬头,看到她点点头,然后再次挥刀砍向爬上城楼的山尤士兵。 风辰雪一飞身而起,她武功绝世,这些士兵们如何是她的对手,但见夜空下,她手中白绫挥出,仿如白龙遨游,所到之处,山尤士兵便如同木桩般纷纷给扫下城楼去。爬上城楼的山尤士兵并不多,片刻便已全部扫完。她飘身至城垛边,居高临下的看着下方的山尤军。 城门前,有山尤士兵抬了数根长木横架在护城河上,显见是想架一座木桥渡过护城河,淳于深意早已窥得,一盆滚油从城楼洒下,全淋上木桥,再一支火箭射下,那木桥顿时燃起烈火,那些意欲渡河的山尤士兵不是身陷火中,便是栽到河里。 “如何?”风辰雪飞身至淳于深意身边。 “还应付得了。”淳于深意喘了口气道。 眼见城楼上的敌人都给风辰雪三下两下扫干净了,淳于深秀也提着刀走了过来,看着下方的山尤军,道:“今夜他们是来探虚实的,但一时半会只怕不会罢休。” 城楼下,依旧有山尤士兵顶着盾甲,架着云梯往城楼上杀来,而前方,山尤士兵更是络绎不绝涌来,似乎不攻下城门誓不罢休。 风辰雪功力深眼力好,黑夜里看到对面有银光闪过。“那边估计是领兵的将领。” 淳于兄妹顺着她的指引看去,点头,“上次秋大哥说过,银甲金盔的是山矮子们一等大将,那人定是此刻领兵攻城的人。” 风辰雪看着对面的那人道:“擒贼先擒王,射下对面的将领,今夜山尤的攻城便会停下了。” “有理。”于是淳于深意取过弓箭递给她。 看到递到面前的弓箭,风辰雪微微发愣。 淳于深意却并未意识到她的迟疑,只是道:“你眼力好,功夫也好,还是由你来射,省的我们没射中反惊动了对面的将领,就没机会射第二次了。” 风辰雪看了她一眼,接过了弓箭,然后拉弓,搭箭,放弦。 淳于兄妹屏息以待,目光紧紧盯住前方那一道银影,想亲眼看着那山矮子是如何中箭坠马的,谁知……那箭轻飘飘飞出,然后轻飘飘落下了护城河里,别说射敌,连个响声都没有。 淳于兄妹齐齐转头愣愣地看着风辰雪,似乎不敢相信他们眼中不所不能的风辰雪竟然……竟然射出这样……的一箭。她难道不会射箭? 青纱蒙了面,风辰雪的脸色是何样没人看到,但她的声音倒是极为的淡定,“我又没习过射箭。”言下之意便是没习过,射的不好是很正常的事。 虽说敌人就在眼前,虽说正御敌厮杀,可淳于兄妹还是忍不住想要狂笑,只是他们又不敢当着风辰雪的面笑,好在黑夜里光线暗淡,他们只要忍着声音就行。 在他们抖着肩时,风辰雪丢了弓,取过箭,一甩手,嗖!一声锐响,是铁箭撕破气流的声响,然后便听得对面一声惨叫,在厮杀中清晰传来。 淳于兄妹目瞪口呆,然后齐齐转过头来看着风辰雪,不知道是该佩服还是该大笑。 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射不好箭却可以甩好箭的。 那夜,鼓声轰鸣,厮杀震天,丹城百姓耳闻战鼓目观火光,一夜心惊肉跳。 好在那一夜还是平安过去了,山尤终因将领受伤,无功而退。 第十二章 人心岂能若初雪 五月十八日。 朗日照常升起,万里无云,清风依旧,昨夜的厮杀已过,丹城内外的尸首双方亦收敛,只留下暗红的血迹与一些残枪断剑。 一大早,风辰雪用过早膳,提着孔昭为淳于兄妹做的饭食往城楼去。 淳于兄妹一夜未眠,一直守在城楼,虽是仪容不整,但气色尚好,见到风辰雪带来的饭食,两人也没功夫客套,接过来便狼吞虎咽,片刻功夫便一扫而光。 吃完了,三人站在城楼上,看着远处连绵的山尤营帐。 “昨夜算是安然度过了,就不知今日会是如何打算。”淳于深意轻声道。昨夜丹城守军已伤亡两百多人。 “咦?”风辰雪蓦地轻轻一声。 淳于兄妹闻声赶忙往对面望去,却见山尤的营阵中走出些许骑兵,缓缓往这边而来,然后又分出两队往东、西方向而去。 “是来查探地形及周边情况的。”淳于深秀拧着眉头到。 “哥,要不要把那些人射下?”淳于深意扯过弓箭跃跃欲试。 淳于深秀摇头,“射了这几个,后边还会有,你就别浪费力气了。” 说话间,正对面来的几骑渐渐走近了,风辰雪看到其中一人,不由轻轻“咦”了一声,随即淳于兄妹也看清了。 “是那个人。”淳于深意当即叫道。 “这不就是那个什么五殿下吗。”淳于深秀看着远处被拥护在中间的年轻男子。 兄妹两不由都侧首看着风辰雪,当日尤翼宣送琴之举可令他们记忆深刻,到想不到竟是他亲自领兵来攻打丹城。 “是这个人当主帅吗?”风辰雪喃喃一语,对于淳于兄妹的目光视而不见,略作沉吟,然后丢下一句“这倒是更好办”,蓦地便见她飞身跃起。 “辰雪!” 兄妹两疾唤,眼前青影闪过,风辰雪已跃下城楼,两人趴在城垛往下望去,十米高的城墙风辰雪轻松跃下,衣带飘飞仿若天人。落地后,她足尖一点,再飞身跃过五米宽的护城河,然后便直往对面那几骑飞去。 那几骑见对面城楼上忽然飞下一人,亦是惊奇,眼见那人直奔他们而来,几人顿向前围成扇形,将尤翼宣护在中间。 风辰雪施展轻功急速前飞,城上城下之人看她,只见纤影飞跃,仿若御风而行,姿态美妙赏心悦目。 “殿下,这人显见是武功高强之辈,定来意不善,为防万一,我们还是先回大营为好。”尤昆只见对面那人的轻功便知是绝顶高手,此刻忽然而至,必是要对殿下不利,当即劝道。 尤翼宣点头,掉转马头,便打算回去转身之间,目光最后打量那飞跃而来之人一眼,却也在那一刹,风辰雪别在鬓间的面纱在飞纵间被劲风扫落了一边,顿露出了那张欺霜赛雪的玉容,只一眼,已令尤翼宣心魂震颤,顿止住了马蹄。 “是她!”尤翼宣情不自禁脱口而出,又惊又喜地看着前方越飞越近的女子,他日思夜想,却未曾想到会这么快便再次见到她,立时便欲纵马上前。 “殿下!”尤昆赶忙拦在他面前,“这女子身份不明,您不可冒险。” 尤翼宣一顿,挽疆顿马,目光迎视着前方飞纵而来的人。她如何会在丹城?她为何此刻现身?她此来意欲何为? 尤昆拔剑在手,凝神戒备。 眼见风辰雪已近在数丈之外,尤翼宣终忍不住唤道:“风小姐!” 那一声叫唤方落下,风辰雪已跃近了两丈,袖中白绫迅疾飞出,如一道白电直卷尤翼宣而去。 “保护殿下!”尤昆大喝一声,纵马挡在了尤翼宣面前,手中长剑迎向白绫。 周围侍卫顿纷纷拔刀,四人护在了尤翼宣身前,其余扑向了风辰雪。 “莫伤她!”尤翼宣急道。 风辰雪落地,眼见侍卫袭来,当下手腕一转,内劲一透,白绫顿如长鞭,半空横扫,顿将身前几名侍卫扫下了马。而尤昆瞅准机会,扬剑直刺风辰雪左肩,眼见剑锋一近在咫尺,风辰雪足下一点,后跃三尺避开,手中白绫一翻,顿从后直击尤昆背心,尤昆赶忙左闪,避开这一击,未曾喘息,迎面风辰雪左手并指如剑,顿一道剑气逼来,寒意沁骨,刹那间他本能一个后仰,人跌在地上,却也躲过剑气保得性命。而风辰雪趁此机会,飞身跃向尤翼宣。 他身前四名侍卫齐齐挥刀阻挡,将风辰雪再次挡下,缠斗间,尤昆已爬起飞身赶来,“殿下快回!”他牵住尤翼宣的马头不管不顾便往大营拉去。 “捉住她!”尤翼宣不动,眼睛紧紧盯住与侍卫缠斗的风辰雪,目光锋利中带着一种阴沉的执着。 也在那时,山尤大营里发现这边的情况,已有数百铁骑飞奔而来。而城楼之上,淳于兄妹也是焦灼不安。“辰雪!快回来!” 终于,风辰雪数招将那四名侍卫扫落,抬首间便已看得山尤大营本来的数百骑,略一思索,瞬即飞身落在一匹马上,同时手中白绫再次卷向尤翼宣。眼见白绫已到眼前,尤翼宣却不闪不躲,反伸手牢牢抓向白绫,顿时手心剧痛,便感到一股大力将自己扯了起来,眼看便要撤离坐骑。 “殿下!”尤昆一手拖住尤翼宣,一手拔剑砍向白绫。 再次无功,风辰雪只得白绫一挽,瞬即自尤翼宣手中脱开,同时左掌拍马,马儿吃痛,顿驮着她撒开四蹄往城门奔去。 “尤昆,抓住她!”尤翼宣急急喝道。 “是!”尤昆见身后骑兵已至,知殿下已安然,当下拍马追去。 “去!一定要活捉她!”尤翼宣对奔至身边的骑兵大声喝道。 于是,一半骑兵留下护卫他,一半纵马追着风辰雪而去。 城楼下,淳于深意看得心急如焚,“哥!” 淳于深秀摇头,他当然知道妹妹的意思,他何尝不想去救风辰雪,可只要城门一开,必给山尤机会。“去拿绳子来!”他吩咐身后士兵。 士兵得令赶紧取了绳子过来。 淳于深秀将长绳甩下城楼,淳于深意冲着前方大叫:“辰雪,快!” 只见前方,风辰雪独骑领前,身后山尤数百骑兵疾追。 “辰雪小心!”蓦地淳于深意大叫一声。 声落时,风辰雪只觉座下马匹猛地一顿,她赶忙飞身跃起,却是马被身后的箭射中了。落地之时,身后又是数箭射来,她闻得背后风声,再次腾空跃起丈高,躲过了身后的利箭,却也因这一耽搁,山尤骑兵已迅速奔至。 “活捉她!”尤昆大喝一声。 山尤骑兵得令,顿成扇形围向风辰雪。 “哥!我去救辰雪!”淳于深意再也忍不住,抓住长绳便要攀下。 “慢着!”淳于深秀扯住她,“你武功不及她,轻功更是不如她,去了不但不能帮她,反而成了她的负累。”他指着前方,“看清楚,她那么高的武功,一定会脱身的!” 淳于深意无奈,只得焦灼地看向前方。 风辰雪弃马施展轻功,仿如一道青烟,轻妙而迅疾的往丹城飞来,身后山尤骑兵仗着人多马快,又时不时射箭阻拦,已渐渐追上,有的甚至是奔到了她的身前,好几次淳于兄妹看着心头发紧,可风辰雪白绫一甩,便将前方挡路之人扫翻在地,身形再展,便又飞纵数丈之远。可尽管这样,后面的山尤骑兵越追越多,越追越近,若是数百骑一涌而上,风辰雪再高的武功,只怕也难脱险。 就在这时,东面忽然几骑疾驰而来,一边奔跑,一边冲着尤翼宣大喊“殿下,东面发现有大批皇朝骑兵!” 城楼上淳于兄妹也听得,顿时一震,想难道是援兵到了? 尤昆亦有听到,但他知殿下的心思,是以依旧放马疾奔,想要抓到前方那一缕飘忽的青影,眼见越来越近,蓦地一支长箭从空飞射而来,夹着劲风利啸,“啊!”一声惨叫,追在最前的一名山尤骑兵射下了马。尤昆抬首,便见城楼上又是两支长箭疾射而来,他赶忙勒马,长剑横胸一扫,将两支长箭扫落,手臂却一阵麻痛,暗想这射箭之人臂力好强。 而在他挡箭这一会儿,风辰雪已飞跃数丈之远,而此刻离城楼已近,再追下去必会受到丹城守军铁箭的攻击,不由犹疑,也在这时迟疑当刻,忽然一阵密集的蹄声传来,仿如暴雨雷霆,动地而来。他循声望去,便见东面黄尘漫天,紫色焰旗飞展,顿时心头一紧,果然是皇朝的援兵到了! “回去!” 尤昆迅速掉转马头领着众骑兵往回奔去,至尤翼宣跟前,见他兀自不甘心的望着前方,不由劝道:“殿下,此刻皇朝大军已至,再在此呆下去必有危险,请先回大营去。那女子既然在此,只要攻下了丹城,人自然是您的。” 尤翼宣看着手心被白绫划出的血迹,一握拳,掉转马头,回大营去,那数百骑兵紧随其后。 而在那刻,秋意遥领着五万大军飞奔而来,远远瞅见一道纤影仿如飞燕一般,自城墙下飞上了城楼,不由心里感叹这人轻功之高妙世所罕见。 城楼上,风辰雪刚落地,淳于深意将弓一甩,恶狠狠的瞪着她吼道:“太乱来了!”吼完了却马上又拍着她的肩膀大笑道:“好身手!好胆量!姑娘我也想这么干一回!” 风辰雪将面纱重新勒上,气息微喘,刚才一番飞奔缠斗,亦耗了不少气力。“我本是想抓了那人,可令山尤投鼠忌器,倒省了将士们的辛苦,不过看来我还是轻看了他们。” 淳于深秀放下弓箭,松了一口气,刚才可真是捏了一把汗。“若不是你有这等武功,可保来去自如,不然方才可的的确确算是鲁莽之举了。”话虽如此,可他看着风辰雪的眼神亮亮的,“不过孤身擒敌这等事,本大少也真的很想干一回!” 风辰雪听得兄妹俩的话摇首一笑,转身望向东面奔驰而来的大军,道:“看来燕云孙这州府还是很称职的。”当她看到最前方的那一骑之时,她蓦地一震,瞳孔瞪大,定定的看着,忘了呼吸。 “是呀,真是想不到援兵会这么快就到了。”淳于深意满意地道。 “开城门!”淳于深秀冲着城下大声吩咐一声,然后回头对两人到,“我们下去迎接州府大人的援兵吧!就不知领将是哪一位,看着很面生。” “是要去迎接,方才可算是帮了大忙。”淳于深意点头,转身问风辰雪,“辰雪,你和我们一块去不?也好看一下领将是什么样的人,希望不会是孙混蛋那样的脓包。”却见风辰雪一动也不动的,似乎并没有听到她的话。 “辰雪?”淳于深意奇怪,伸手去扯她,手才一触及她的手臂,便发现她整个身体都在微微颤栗,顿然心惊,赶忙问道,“辰雪,你怎么啦?可是方才受伤了?” 淳于深意的叫唤让风辰雪回神,她深深吸气,闭目,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道:“你们去。”三个字轻飘飘的仿若游丝,却已用尽了全身的力量。 “辰雪,你真的没受伤吗?”淳于深秀也奇怪她此刻的反应。 风辰雪轻轻摇头,目光怔痴地看着那渐行渐近的一骑,那人一身青甲,身后白色披风飞扬,胯下骏马奔行如电,仿如天上的神将踏云而来,英姿俊伟,神采飞扬。意遥……我以为,我们此生已只能相忆若梦,却原来……原来我们还能再次重见。 淳于兄妹虽有些奇怪,但眼见大军已至城下,两人只得转身先下了城楼去迎接。 护城河前,秋意遥勒马,微微抬首,望向城门上方墨色隶书“丹城”两字,这里……这座极南的边城,许就是他的……埋骨之地。轻轻叹息一声,眼角余光瞥见城楼上立着一道人影,不由移目看去,刹那间他心神一颤,那双眼睛……清凉孤寒如漆夜星辰,多像…… “都尉,城门开了。”身边邓骠校唤道。 紧闭的城门打开了,淳于兄妹迎了出来。 淳于兄妹见到秋意遥的第一眼,便想这人可真是生得好看,比之秋大哥,另有一种秀逸风神。 “在下秋意遥。” 当听到那年轻将领如是说道时,淳于兄妹脑中灵光一闪,顿时齐齐叫道:“你是秋大哥的弟弟?” 秋意遥微露疑惑。秋大哥?是说兄长吗? “秋意亭秋大哥。”淳于深秀满脸笑容,“秋大哥曾与我们说过,他有个弟弟叫意遥。” 秋意遥闻言也欣然一笑,“原来两位认识家兄,请问两位是?” 淳于兄妹赶忙自我介绍,然后又与邓骠校、刘守备见礼,接着淳于府尹与孙都副闻迅赶至,将人迎至府衙,再一番寒喧见礼。 得知秋意遥的身份,淳于文渊暗暗赞叹秋家一门英秀,孙都副更是满怀热情,言谈间对威远侯、靖晏将军那是左一句敬仰有加右一句仰慕非凡,更是要把都副府腾出来,请秋都尉入住。 秋意遥婉言谢过孙都副的美意,道与将士们同住一处即可。 孙都副哪里肯同意,说怎能委屈了都尉大人,一定要秋都尉住到都副府去。两过相推,最后还是淳于文渊道府衙后院空着几间厢房,不如收拾好了给秋都尉、邓骠校、刘守备住了,况且平日众人有事皆在府衙相商,倒也是方便。 于是,秋意遥一到便在府衙住下。 大军入城,必有一番安顿事宜,邓骠校、刘守备早得燕云孙吩咐,是以这些事都自行去理了,要燕叙陪秋都尉暂且先去休息。几日来连番奔波,秋意遥确感疲乏,是以也就应了。 淳于兄妹协助邓、刘两人安顿了大军,眼看着便是午时到了,城内城外皆是一片安静。两人想想一夜未归,于是便回了府里,发现父亲不在,问母亲,答被秋都尉请去了府衙。 两人用过午膳后,便也往府衙去。虽是才与秋意遥相识,可先前一番交谈,只三言两语,却已如沐春风,再加上秋意亭的关系,两人觉得应该多与他亲近照应。到了府衙,这里两人从小混到大,闭着眼睛也能走,见大堂里没人,于是熟门熟路的往后院去。一入院门,果然听得房里传出父亲说话的声音,同时也闻得一股药香。 院子里一角,燕叙正在煎药,见两人到来,起身行了一个礼,便继续煎他的药。 “爹。”兄妹俩扬声唤一声,然后穿过院子,见房门是敝开了,便跨步而入。 房里,秋意遥与淳于文渊正对坐而谈,见两人进来,秋意遥起身,一笑作礼,淳于文渊则叱道:“你们怎么来了?冒冒失失的。” 兄妹俩进了屋,一个对淳于文渊道“爹,娘还等你回去用午膳呢。”一个则对秋意遥说“我们和秋大哥是自己人,你是秋大哥的弟弟,那我们也就是自己人,自己人就不用讲这些客套了,你坐你的,我们要坐要喝水都自己来。” 秋意遥颔首一笑。 “我方才已与秋都尉一道用过午膳。”淳于文渊回了女儿的话,然后又转头对秋意遥道,“若都尉无其他事,下官便先告辞了。” 秋意遥点头,抱拳作礼道:“方才多谢大人了,大人请。” 淳于文渊回礼,然后离去,出门前不忘告诫儿女,不许烦扰了秋都尉。 等父亲一走,兄妹俩便围着秋意遥一左一右坐下,先前人多不便,此刻可要仔仔细细的打量一番。 被两人那样放肆看着,秋意遥也不恼,重坐下,神态悠然的品着清茶。 片刻,淳于深意先轻叹道:“真想不到,秋大哥的弟弟竟然是这样子的。” 这刻,秋意遥已脱下青甲,着一身素白长袍,玉冠束发,冠璎垂肩,长眉端秀瞳眸明澈,自有一种文雅清贵之气。 “你倒更像那些没事就呤风弄月的书生。”淳于深秀一手撑在桌上支着下巴,微侧着脑袋地看着秋意遥,“跟秋大哥可真是一点也不像。” 秋意遥识人无数,自然看出淳于兄妹是明朗爽快之人,又见他们言语间带出一种对兄长的亲近与敬爱,是以心头对两人也是极有好感。当下微微一笑,问道:“不知淳于公子与小姐是如何与家兄结识的。” “诶,你直接叫我们的名字就得了。”淳于深意马上叫道,“公子小姐的叫得我起疙瘩。” 淳于深秀也点头,“我们叫秋大哥作大哥,叫你便叫秋二哥如何?” 秋意遥一笑点头,“也好。” 见他这般爽快便应了,淳于兄妹对他的好感又添了分。 “你们兄弟不端架子这一点倒是很像。”淳于深意笑眯眯地看着他道。 “哦?”秋意遥长眉微扬。 “以你们这样出身的人,换作别人,是不屑与我们兄妹相交的。”淳于深秀将桌上的茶杯弹得叮叮作响,“小吏之家,粗俗之辈。” 秋意遥淡然一笑,道:“人之相交,贵在脾性相合,志趣相投。” “秋大哥的弟弟果然不差。”淳于深间爽朗一笑,然后答了他先前的问话,“三月时,秋大哥来了丹城,便是住在我们家,” 秋意遥眸光一闪。 淳于深秀一边弹着茶杯一边接道:“后来秋大哥要去山尤,他不懂说山尤话,便要我陪同,结果我们在路上遇到了深意与辰雪她们,于是我们五人便一块去了山尤国都,不想就在那里得了消息,采蜚与山尤结盟合攻我朝,于是秋大哥便去了景城,而我们则回丹城。” “哦?”秋意遥心头一动,“大哥是去了景城?” “是啊,他说采蜚既与山矮子们结盟了,必会同时攻击景城,他得去那边守着。”淳于深意打个哈欠,一夜没睡,这刻放松下来,便有些疲了,“他要我们尽快赶回丹城报信。本来辰雪还不想回的,结果还是秋大哥说动了她。” “喔。”秋意遥垂眸陷入沉思。 “怎么?”淳于深秀问他。 秋意遥未答,眉峰微敛,片刻,他蓦地一笑,道:“原来如此,难怪云孙说见不到他,也见不到他的十万云彻骑。” 淳于兄妹面面相觑。 秋意遥抬眸看向淳于兄妹,又问:“你们说的那位‘辰雪’是否极有才干本事?” 呃?兄妹俩一愣。 “你怎么知道?”淳于深意问他,心头极是惊讶,“你都没见过,我方才也没说过她是什么样的人。” 秋意遥淡笑,“我是不知那人,但我非常了解我的兄长。” “哦?”兄妹俩依旧疑惑。 “大哥做事从来有他的道理。”秋意遥说得从容平淡,“既然你的朋友本不打算回丹城,而丹城又面临战祸,按常理,作为朋友不会劝说朋友去往险地,而大哥却依旧要说动你的朋友回来丹城,由此可见,你的朋友必是一个很有本事的人,大哥其实是将这丹城托付给了这位‘辰雪’。” 听他这么一说,兄妹俩同时点头。 “你竟然单凭我一句话便想到了。”淳于深意颇是佩服的看着秋意遥,“我们兄妹也是回到了丹城才想通了。” “丹城有你在,这一下我们可真是放心了。”淳于深秀轻叹。 秋意遥一笑,正要说什么,燕叙推门进来,一股药香顿充溢房中,“公子,该吃药了。”说着将药碗递到秋意遥面前,秋意遥接过,眉头都不皱一下的三两口便将药喝完了,燕叙倒了杯水奉上让他漱口。 “怎么,你身体不适吗?”淳于深意问。怎么一来就喝上药了? “我这是老毛病,不碍事。”秋意遥神色淡然,然后起身,“趁此刻丹城无事,便请你们领路,带我去拜访一下这位‘辰雪’。” 呃?兄妹又一怔。 “既然大哥如此看重他,我自然要去请教一番。”秋意遥道。 听得这话,淳于深意爽快起身,“即算不是请教,你们应该也能相交为友。” “那也好,我们去吧。”淳于深秀起身。 一旁的燕叙看着,却劝道:“公子,你都劳顿几日了,先前又只休息了一个时辰,便请来淳于府尹议事,这刻若没什么要紧的事,你还是先歇息一日吧,明日再去不迟。” 秋意遥摇头淡笑,“燕叙,我只是去拜访一下即回,勿需担心。” “可是你的身体……”燕叙还要再劝。 秋意遥摆摆手,抬步出门。 燕叙无奈,只得对淳于兄妹道:“请两位早点送公子回来。” “呃?喔。”兄妹俩互看一眼,看燕叙甚是郑重的神情,心里奇怪,难道秋意遥有什么大病不成?忽然又想起秋大哥似乎说过他的弟弟身体不大好之类的话。可看着除了有些瘦削,没什么不妥啊……两人抱着一点疑惑,跟在秋意遥身后出了府衙。 走到大街上,艳阳当空,一切便看得格外的清晰。秋意遥白衣如雪,那脸色亦是近乎雪白,更衬得乌眉鸦鬓如墨,身形修长而瘦削,行走间衣袍飘动,仿似眨眼间他人便会淹于那雪白之中,又或是融于艳阳之下。 “诶,秋……二哥,你的身体没事吗?”淳于深意情不自禁的便问出口了。 秋意遥侧首,眸光柔和清澈,“没事。”阳光洒落在他的面容,仿佛是一方暖玉,透着温润细腻的光华,刹时,淳于深意脸噌的便红了。 淳于深秀稀奇的看着妹妹,再看看秋意遥,转过头笑去了。 三人到了风辰雪居住的小院,还在门外,便听得院子里传来叮叮当当的琴音,时断时续,显得杂乱纷扰。 “又在弹琴。”淳于深意一边嘀咕一边叩门。 不一会儿,里面传来脚步声,然后院门开启,门里门外的人同时惊呼。 “二公子?!”孔昭瞪大了眼睛。 “是你?!”秋意遥不敢置信地看着孔昭。 也在那一刻,琴音忽止。 “你们认识?”淳于深意问道。兄妹俩疑惑的看着两人,只是那刻无人理会他俩。 孔昭看着秋意遥又惊又呆又喜,只能傻愣愣地站着。 “你竟然是活着?你竟然在此?”秋意遥喃喃自语,看着孔昭又惊又疑,然后,他的目光穿过庭院,遥遥落向那闭合的房门,面上神情悲喜难辨,恍如梦游般跨过门槛,一步一步走至院中,然后痴痴的看着,似是惊,似是惧,似是喜,似是悲,七情上面,完全不是方才那个淡定优雅的秋意遥。 淳于兄妹满腹惊讶与疑惑,也跟着走入院中,看着神色激动的秋意遥,又看着呆呆傻傻的孔昭,然后也将目光落向那闭合的房门,只觉得院中气氛极是诡异,竟是不敢出声。 小院仿佛陷入一种凝固的安静,时光停顿,声息尽消。 许久,那扇门终于自里开启,风辰雪青衣素裙,亭亭玉立。 只是一眼,秋意遥已不可抑止地全身战栗,眼睛瞪的大大的,脸色瞬间惨白若纸,又刹那涌起晕红,然后只见他抬手抚胸,满脸的剧痛之色,“扑!”的一声,一口鲜血吐出,他人亦摇摇欲坠,只一双眼睛紧紧看着风辰雪,不敢动,不能移,满目的悲伤与欢喜,见者心碎。 “秋二哥!”淳于兄妹大惊,便要去扶,眼前青影一闪,却有人比他们跟快。 “意遥!”风辰雪扶住秋意遥,看着地上的血迹,腿一软,两人顿全坐倒在地,她亦顾不得其他,一手揽住秋意遥肩颈,一手按在他胸前,以内气助他通畅气血。 片刻,秋意遥缓过气来,睁睁,看着她,痴痴迷迷。“我是死了还是在梦中?” 风辰雪心头一痛,眼中便一滴泪珠滚下,“意遥……都不是,你活着,我也活着。” “我想在梦中见到你,可你一次也不曾入我梦来。”秋意遥抬手拭去她眼角的泪珠,只觉得如梦似幻,可指尖一点暖意透来,又是那样的真实。 “意遥……”风辰雪轻轻唤一声,凄哀如泣。 秋意遥唇边浮起一抹苍凉的微笑,“我以为,只有我死了才可以见到你。” “意遥。”风辰雪唤他,抱着他,心头悲痛又欢喜。“意遥。” 而一旁的淳于兄妹却是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的看着他们两。 疑惑两人会相识,可更惊讶风辰雪此刻的举止。原来……原来风辰雪也会焦急,原来她也会伤心,原来她也有眼泪,原来……这一刻,还有这样一个风辰雪!他们……到底是何关系?秋二哥为何会认识辰雪?他们这样……那秋大哥怎么办? “咳咳咳……咳咳咳……”秋意遥忽然一阵剧烈的咳嗽,脸色变得通红,气息急促。 风辰雪马上重将手按在他胸口,一边道:“孔昭,去请大夫来。” “呃……好。”傻愣一旁的孔昭终于回神,然后一手一个将淳于兄妹也拖走了。 出了巷子,淳于兄妹再也忍不住了。 “孔昭,这是怎么回事?”淳于深意问道。 孔昭却是直摇头,“回头让姐姐说吧。” “啊?”淳于深意瞪她,“你这不是让我难受吗?” “你们与秋二哥早就相识了?”淳于深秀也问。 孔昭点头,脸上依旧显得迷迷茫茫的,一边喃喃着,“真是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见到二公子,姐姐和二公子竟然可以再相见……真想不到啊,这……这是不是老天爷许给他们的缘分。” 听了这话,淳于深意哪里忍得住,立马拉住她,“孔昭,快说,到底怎么回事?” 可孔昭还是摇头,“你们快带我去找大夫吧,丹城里哪个大夫最好?二公子的病可是缓不得的,我们快找了大夫回去。” 淳于深意泄气,一旁淳于深秀安抚她,“先找大夫,回去问辰雪就是了。” 兄妹两自是知晓丹城里谁的医术最好,领着孔昭找了大夫回去时,院子里又飘起琴音,轻缓请和,如柔风徐徐绿柳轻舞,如细雨微微花蕾初绽,那般的悠然明净,安宁静好。 几人不由自主放轻了脚步,站在院中往房中望去,便见风辰雪坐于琴案前,素手累抚琴声清扬,秋意遥半靠在榻上,两人目光相依,温情绻绻,令人不敢轻扰。于是几人便都静静站着,只待一曲终了,才步入房中。 “姐姐,大夫来了。” 风辰雪点头,起身至榻前,亲自扶秋意遥坐起。 大夫上前号脉,片刻,道:“公子是方才情绪过于激动,以致气血攻心,好生静养便无大碍,只是……”大夫一顿,看着秋意遥,又看看风辰雪,似是难以启口。 风辰雪和秋意遥见此情景,心知肚明。 “麻烦大夫了。”秋意遥欠身,神色平静,“我这病久已,自知自身事,大夫不必为难。” 大夫轻轻叹息,然后起身,“公子身上药香犹在,想是服药不久,只闻药香,便知替公子开方之人的医术更在小人之上,小人便不献丑了,告辞。”言罢离去。 “唉,赵大夫,你连个方子也不开?”淳于深意见他就这样走了连忙追了出去。 “秋二哥到底是什么病?”淳于深秀也追着问。 那赵大夫却是连连叹气,走到院门外,他忽然回头道:“这位公子已是油灯将尽,万莫再有劳身劳心劳神之举,好生安养,或还能保得一段时日,否则……唉!” 淳于兄妹一呆,久久怔立。 那一日,淳于兄妹没有去问风辰雪他们的那些疑问,他们回到院里,就靠坐在桃树下,从敞开的门看着房里的人。 秋意遥静静的倚在榻上,风辰雪为他抚琴,两人没有交谈,只是不时目光相投,那样的静怡而圆满。 不知什么时候,孔昭也坐到了桃树下,三人听着那悠然的琴声,浑然忘我。忘了丹城,忘了城外的山尤大军,耳边只有这祥和的琴声,眼中只有这小小的院落,只觉得现世安宁,岁月静好,一辈子似乎就可以这么过去了。 时光流逝无声。 当秋意遥起身,风辰雪的琴声亦止。 他已神色平静淡定,又是那个令淳于兄妹折服的秋意遥。他看着风辰雪,眼中仿佛有许多的东西,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就那样静静的凝视片刻,然后他微微一笑,如明月初出,清淡皎洁。“我走了。” 风辰雪亦看着他,然后垂眸,淡淡道:“好。” 淳于兄妹与秋意遥一同离去,却并未和他一起回府衙,两人从小院出来后,便直接去了城楼,看着远方的山尤营帐,心头一片茫茫然。 今日他们认识了一个人,并那样的欣赏他,却在下刻得知这人命不久矣。 久经沙场,亦夺人命无数,可知晓了那人的病况,竟是无比的惆怅。 那一日,兄妹俩立在城楼上,看着黄昏来临夜幕降下,再看着明月初升疏星渐现,可心中尽是空荡与沉重。 而在小院里,孔昭也是忧心忡忡,自二公子走后,风辰雪便一直在弹琴,不曾间断。 “姐姐,你歇歇吧,再弹下去,手都要坏了。”孔昭再一次劝说。 这一回,风辰雪终于停手。 “姐姐,你晚膳都没吃,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做。”孔昭赶忙上前将琴收起。 风辰雪起身,道:“我不饿。”她推门出房,屋外夜幕如绸明月如霜。 孔昭不由跟着她,看着独立院中的孤峭身影,心里便发酸,忍了一下终还是道:“姐姐……你既已见到了二公子,不如我们就一起离开吧。” 风辰雪没有答话,只是仰首看着夜空,月华落在她的眼中,流光幽冷。 “姐姐?”孔昭唤道。 “此时此刻又怎么能离开。”风辰雪清漠的声音里带着惆怅。 孔昭默然,然后再道:“那便等山尤退了兵后。” 风辰雪摇头,轻轻叹一声,“他又怎会答应。” 孔昭一呆,“二公子为何不答应?他明明喜欢你。”她可不是瞎子,二公子对姐姐的情谊她可是看得明明白白。 风辰雪沉默着,许久后她才道:“孔昭,我以前有与你说过,这世间并不只儿女之情,那只是人生的一部分,还有其他的许许多多的东西是摆于人生首位。比如皇室,那是皇权至上,比如百姓,也许是身家性命最重,而于他秋意遥来说,这世上最重的是他的父母兄长。无论他有多不舍我,无论他心中有多痛,他这一生都不会背逆秋家,更不肯伤秋意亭一分一毫。” “可是……”孔昭心中忧切,“你此刻已不是公主了,便是驸马他也不知道,你就是个在丹城与二公子相识的平常女子,这不算是背逆秋家。而等丹城的事一完,我们远走高飞去别处过我们的日子,二公子若是挂念侯爷夫妇,那他时常回去看看就是。这样不就很好吗?” 风辰雪轻轻一笑,苦涩无奈。“孔昭,世间哪有这样简单的事,况且……” “况且什么?”孔昭追问。 风辰雪不语,目光看着那株珍珠梅,月色里仿如珠玉莹莹生辉,她移步过去,一阵夜风拂过,花枝瑟瑟,一朵花苞从枝头掉落,她手一伸。恰恰接住,看着手中细小洁白的花苞,心头顿生痛楚。她与他的这一段情,便如这花苞一般,天然生来,却为东风所误。 “姐姐?”孔昭看着她怔怔不语不由唤一声。 风辰雪握着手中的花苞,良久后她怅然叹气。“孔昭,你歇着吧,我出去走走便回。” 孔昭默然,看着她走出了院门。 出了小巷,举目环顾,长街静悄,因山尤来袭,城中百姓皆是早早闭门。 风辰雪信步而走,猛地,一缕箫音传来,在这安静的夜空下无比清晰,她心头一震,怔然片刻,便循音而去。 飞檐之上,秋意遥独坐吹箫,头顶上一轮明月,远远望去,仿佛他是坐在月轮上一般,箫音袅袅,清幽哀伤,此情此景,如诗如画。 许久后,箫音止息,静夜长空,忽有失群夜鸟划空而过,一声哀鸣,凄凉孤寂。 秋意遥抬首,仰望夜空,明月如霜,疏星寥寥,不觉轻吟:“天霜河白夜星稀,一雁声嘶何处归。早知半路应相失,不如从来本独飞。” 吟罢,只觉此诗若已,心头顿生悲切,伤痛难禁。可又能如何?他与她,本是无缘,此生已修休,又何须累人伤己。 “失群寒雁声可怜,夜半单飞在月边。无奈人心复有亿,今瞑将渠俱不眠。” 猛地一道清音幽幽入耳,秋意遥心头一动,低首,便见月下长街,风辰雪悄然独立,素衣孤影,清冷胜雪。刹时失声唤道:“你……”可一个“你”后,便无言以继。 夜色如水,长空冷寂,一个倚坐飞檐,一个静立长街,两两相望,默默无语。 也不知多久,风辰雪忽然飞身跃起,盈盈落在飞檐上。 秋意遥呆呆看着她,半响才呐呐道:“你……怎么来了?” 风辰雪不语,只是看着他,看了许久,她才轻声道:“意遥,你快要死了吗?” 那一语突兀,却又说得如此的清晰平静。 秋意遥一震,怔怔看着她。 风辰雪忽又浅浅一笑,就像夜色下的清湖,微微荡开漪涟,静怡而忧伤。“意遥,我是这世间最知你的人。” 一片静默后,秋意遥几不可查的微微颔首,亦浅浅一笑,道:“是。” 风辰雪眸中隐痛刻骨,然后上前一步,道:“意遥,自相识以来,我们晤言寥寥,今夜……今夜你我便尽情舒谈一回可好?” 秋意遥静静地看着她,面上笑容恬淡,眼眸深处寂灭如灰。“好。” 两人在飞檐上并肩坐下,放目望去,朦胧的月色里,只看得屋宇连绵,寥寥灯火,若不是城外山尤虎视,这便是一个平常的安静的夜晚。 就这样坐着,无人开口,似乎都享受着这难得的安宁与相守。 许久,秋意遥忽然轻声道:“这样的时刻,就如同你没有死一样,是一件连做梦也不敢想的事。” 风辰雪侧目看他,秋意遥亦移眸看着她,眸光脉脉,柔情依依,不知是谁神的手,有可能是互相的,两人的手轻轻相握。 然后,风辰雪静静开口,“意遥,我自出生至而今,前十八年困于高墙,不知外间天地,而这三年来,我却走了许多的地方,多的有些人一生都走不了。” “嗯。”秋意遥微微一笑。 风辰雪移眸,目光遥遥落向前方,神容静雅。 “我去了古卢,不过如今那里是皇朝的安州。那里有一望无际的绿色草原,我骑着骏马纵横奔驰,无边无垠,倏然自在,骏马跑得最快的时候仿佛是御着风飞行,那时候,明明是最快意的,可那风中,似乎总是若有若无的飘着淡淡的药草的清苦之味。”她的声音清清淡淡的如叙他人旧事,“意遥,我总是记得你身上的药香,无论我走到哪里都缭绕在心。” 秋意遥面上的笑容渐渐褪去。 风辰雪却没有看他,只是继续平静的道:“我爬上了苍茫山,站在天下第一高山的山峰上,大地万物皆在脚下,天离得无比的近。伸手可及,仿佛天地之间唯予独立,胸怀壮阔豪迈,可我望着头顶上的碧空白云,我就在想,那就是你,我和你总只能这样的咫尺之间遥遥相望。”秋意遥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她,眼中浮起深深浅浅的忧伤。 风辰雪微微顿了片刻,目光望着夜色里影影绰绰的屋宇,如同看着过往的那些岁月。 “我还坐船出了东溟海,有一日遇着了暴风雨,雷电轰鸣海浪翻涌,天地一片混沌黑暗,生死一刻间我却在想,我要葬身鱼腹了,可意遥一定以为我是烧成了灰。”她转头,目光落回秋意遥身上,平静而深幽,“意遥,无论我走到哪,无论我是欢喜还是悲伤,我总是记着你。” “倾泠。”秋意遥轻唤她,心头酸甜苦辣翻涌着。他不知她活着,也不知这些年她的经历,更未曾想过她会与他说这些,可这刻听着,她的那些喜那些悲,那些寂寥,那些惆怅忧思,却又清晰在目,感同身受。 “我来到丹城,我去了山尤,我与秋意亭相遇,我们千里同行,共赏山水,共看旭日东升晚霞西落……”风辰雪目光静静地不移秋意遥,“可是而无论我与他共过多少朝夕,我与他同行多少路,我不以他之喜为喜,不以他之忧为忧。” 秋意遥手轻轻颤着,刹那间灵台空明静澈,万千思绪尽消,却下一刹又悲楚填胸。 “意遥,人的一生不可能全然都是欢乐无忧的,总有许多的失落、遗憾、孤寂、悲痛……这三年我与你生离‘死别',我不过如此,你不过如此。”风辰雪轻轻叹息,“意遥……无论你生你死,予我来说,都不过天涯飘零。” 秋意遥心头绞痛,紧紧握着风辰雪的手,“倾泠……”轻轻唤一声,却不能成言。 风辰雪看着他,清眸中隐隐一丝哀惋,“意遥,这世间最知我的难道不是你吗?” 秋意遥大恸,看着她,不能动,不能言。 意遥,这世间最知我的难道不是你吗? 他耳中只有这一语,他眼中只有她一人,他明明是这世间最知她最惜她的人,偏偏他令她忧令她痛令她苦令她远走天涯…… 胸膛里如有丝线轻勒,隐隐的绵绵的痛,他伸手,轻轻拂开她鬓旁被夜风吹乱的发丝,然后揽她入怀,深深相拥。“是的,这世上我最知你,你最知我。”他在她耳边低低诉说,眼中一热,顿紧紧闭目。 “意遥。”风辰雪轻轻叹道,依在他的怀中,鼻端是那温热的熟悉的清苦的药香,顿心头一暖,亦喜亦悲。 夜月微斜,夜风徐缓。 虽强敌环视,虽明月难知,可此刻,他们相依相偎相知相守。 也不知过了多久,秋意遥温雅的声音在夜空下轻轻响起。 “我不知我是何人,虽二十几载与药相伴,可能做秋家的儿子,我一直觉得我很幸运,亦早立定信念,孝敬父母友爱兄长,以报答他们的养育之恩,也看顾好侯府,让兄长无后顾之忧可尽展雄才缔千古功业。本是想着如此简单平静的度过一生即可。” 风辰雪没有动,亦没有出声,静静地听着,听他那些从不与人说的话。 “流水下滩非有意,白云出岫本无心。”秋意遥轻轻念道,仰首望向天幕,“这世上有些事,许是机缘巧合,许是天意弄人,非人力所能左右。”他低头,看着怀中的女子,心头似喜还悲,“明明是你与兄长的缘分,可当年,是我入宫和你行礼,是我亲迎你回府,亦是我第一个看得你……”他轻轻叹息,声音低柔,如诉如慕,“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风辰雪抬眸看着他,唇边浅浅扬一抹极淡的笑意,确如月下优昙,芳华幽绝。 秋意遥痴痴看着她,“我躲避萎缩掩饰……总是想着,只要兄长一回,便可万事无痕,你与兄长定会是恩爱夫妻,定会白首偕老,定会儿孙满堂……我看护着你们,我心满意足。” 风辰雪轻叹,“你若不是这般想不这般做,便也不是你。” “那样做才是对的。”秋意遥搂着她的双臂微微收紧,“我本以为我此生不悔,可是……三年前的大火……那时候我悔了,早知如此,莫若我带你远走高飞,可是来不及……那场大火烧了你,亦烧空了我。” 风辰雪抬手握住他的手,“我本以为那场大火,我解脱,你也解脱。” “解脱?”秋意遥轻轻一笑,无奈凄凉,“白昙山上回来,我便病着,等闻知你的噩耗,我以为我也会死去,可是不知怎的,又活过来了。‘宸华公主’帝都是人皆知,可是谁又知道真正的你呢?我活着,你依旧活着,我死了,你便也真的消失了。”他拥着她喃喃念着,“倾泠,原来我一直有私心的,我活着便是希望与你同在,你在我心中,只有我们两个,谁也不知晓。” “意遥……”风辰雪心头酸痛。 她离开,她知他在帝都安好,自可了无牵挂,可于他,确是死别魂断,绝望悲苦。 她是知晓的,可她那夜依旧决然离去,奢望他们相忘江湖各安天命。 静默一会,秋意遥才道:“我自小就期望着自己是一个完美的人,人品端方,不欺暗室,允文允武,不同凡俗,让父母兄长引以为傲。可那其实是虚幻的,这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更没有十全十美的人。从我在药圃里第一眼望见你起,我便已犯下大错,从我心头生出一丝妄念之时,我便已对不起兄长对不起父母。” 风辰雪听着,微微抬首。 秋意遥垂首看着她,“倾泠,今日你我在此相逢,这一次是老天爷许给你我的缘分。是错也好,是罪也好,我不负你,你不负我。可欢喜一日,终胜惆怅一生。” “好。”风辰雪盈盈一笑。 月华下,那张面容美如青荷,瞳眸若春水旖旎,秋意遥看的心荡魂摇,情不自禁俯首,吻上那纤长的眉,那清澈的欲语的眸,那莹白暖香的面颊,最后是那莲瓣似的唇,温柔的缠绵的,甜蜜的久久的。 长夜漫漫,他们不知倦眠。 秋意遥悠悠道着帝都旧事,说着月州近事…… 风辰雪与他说起那张琴,说起习武,说起母亲的死,说起这些年的游历…… 天际发白,晨光微绽时,飞檐上飘下轻轻细语。 “意遥,我是风辰雪,我要做你的妻子。” “好。” 第十三章 角声满天甲光寒 五月十九日。 这一日山尤依旧未有攻城之举,于是平安度过。 秋意遥白日在淳于兄妹的陪同下,巡视了一番丹城。申时回到府衙,稍作歇息,然后用过晚膳,再后来他独自来到了风辰雪居住的小院。 那时刻,落日熔金,晚霞如缎,一人自北门悄悄入了丹城。 月州州府燕云孙。 他的到来,丹城里无人料想到,淳于府尹与孙都副接迅后匆匆忙忙将州府大人迎进了府衙。淳于兄妹听说了消息,好奇之下也赶到了府衙,然后便看到了那位传闻中的风流公子燕云孙。 第一眼时,兄妹俩想,只看这皮相,此人确实有风流的本钱。 再看第二眼、第三眼,但觉其神清气茂,言谈举止潇洒中自带威仪,哪里有半分纨绔子弟的轻浮,顿时都疑以前那些只是谣言,眼前分明是端庄肃括的燕州府。 寒暄见礼后,又道此番前来是为督军以长将士士气,此刻强敌环视,请府尹与都副以丹城为重,勿以他为虑。 一番话令在场之人听得连连颔首。只淳于兄妹心里却想,若是督军怎未和秋二哥同行而至?当然也只是心中疑惑,未有言表。 燕州府乃是月州最大的官儿,掌一州生杀大权,孙都副自是极力巴结,道府衙已由秋都尉、邓骠校、刘守备住了,都副府宽敞些,不如就请州府大人移驾去都副府住。对于这一点,燕州府倒是很爽快的应了。于是孙都副赶忙吩咐仆从将州府大人的行李搬去都副府,生怕他反悔似的。不过他这倒是多虑了,燕云孙自幼锦衣玉食,虽不见得有多挑剔,但绝不会委屈了自己,自然是捡舒服的地方住。他接着又道本州府常有事要与都副相商,把秋都尉的行李也搬去都副府。孙都副自然是欢欣应承。 一轮茶水过后,燕州府目光扫了扫,问怎不见秋都尉。 淳于府尹忙答,已着人去请都尉了。 正说着,燕叙到了,先与自家公子见礼,然后答都尉去向城中一位高人请教御敌之策去了,临行前吩咐他,若是有急事可去青阳巷寻他。 孙都副听了,赶忙说他去寻秋都尉回来。 这次燕州府没有应,只说如今丹城非同寻常,府尹与都副有重任在身,勿需为此而费事。他眼睛一转,指着淳于深秀道,就请淳于大人的公子替本州府领路吧,本州府也顺道看看丹城,体察体察民意。 既然州府开口,在场之人当然应承。 于是淳于府尹告退,孙都副回都副府去打点州府大人的住处,淳于深秀则领着燕州府去寻秋意遥,淳于深意自然也是跟着。 大街上,燕云孙摇着一柄紫檀折扇风度翩翩,淳于兄妹一左一右相陪,后边跟着燕叙、燕辛。 兄妹俩不时窥探一眼,犹疑着到底要不要带这燕州府去风辰雪住的小院,又或是一个先去小院里将秋意遥请回来? 走过一条街,燕云孙看得街旁有间药铺,脚下一顿,问:“秋公子怎样?” “回公子,气色尚好。”燕叙答道。 “喔。”烟云孙听着,面上却未有喜色,晚霞洒落他的眉眼,映着一片忧思。 淳于兄妹看得,不由心念一动。 一旁的燕辛听着却道:“公子没问你秋公子的气色如何,是问他病情如何,这几日来有没有照顾好他,可有每日按日按时喝药了,每日饮食如何。” “这几日奔波甚有劳累,只是今日看着格外神清气爽。”于是燕叙多回了一句。 “不点拨你一下你就不知道说话。”燕辛摇头。 “气色格外好吗?可不要是什么……”燕云孙喃喃一语,后半句确实隐了话音。 淳于兄妹互看一眼,决定领这人去风辰雪的小院。 小院离府衙并不远,转过了两条街便到了青阳巷。 安静的院落外,淳于深秀叩门,来应门的自然是孔昭。 门一开,燕云孙的眼睛顿时鼓了起来,身后的燕辛也嘀咕道:“这位姑娘好面熟啊。” “你……你不是燕家九公子吗?你怎么到了这里?”孔昭看着燕云孙也是大吃一惊。 燕云孙扇子指着她,同样惊愕非常,“你是……那位小美人?你怎会在此?”这位小美人名字他记不得了,可他记得他是宸华公主的侍女。 淳于兄妹听得这话,第一反应是这燕州府脱口便是小美人的,果然想、轻浮,看来那些传闻也并非全市谣言,紧接着变疑惑,听这口气……怎么?他们又认识? 院子并不大,房门也是敞开的,他们这几声已惊动了屋里的人,秋意遥走出屋,看到燕云孙亦是一脸讶异,“云孙!” “意遥。”燕云孙捡秋意遥出来刚唤得一声,眼睛瞟到他身后步出的人影,“啪!”的一声,手中紫檀折扇掉落地上,燕辛更是一声惊叫“公主!” 于是院里院外全是惊色,最镇静的只有秋意遥与风辰雪了。 “云孙,你怎会在此?”秋意遥唤一声,将燕云孙的魂叫回来了,于是他抬脚往边一踢,顿时燕辛大叫,“公子你踢我干么?痛死我了。” “本公子想看看是在做梦呢,还是得天帝赏识被请上了天庭。”燕云孙捡起折扇,再一整衣冠,便风流潇洒地踱进院子,先指指墙边的那株桃树点点头说,“再过一月便有桃子吃了。”然后又指着那树雪白的珍珠梅,连连赞叹,“好漂亮的花。”最后目光落在风辰雪身上,彬彬有礼的抱拳施礼,“区区燕云孙,敢问这位美人尊姓大名?” 风辰雪看着燕云孙,片刻才谈谈道:“你倒是未变。” 燕云孙闻言呆了呆,直起身看着她,然后揉了揉眼睛,道:“真的是你?!” 风辰雪颔首。 燕云孙转头看着秋意遥,难得的一脸呆愣,“这……是怎么回事?” 秋意遥轻轻叹息一声,知今日是瞒不住了。“这说来话长。” 燕云孙听得,回头一扫淳于兄妹,然后道:“燕辛、燕叙,本公子要与秋公子品酒聊天,你们与淳于公子、小姐一块去买些好的酒菜回来。” “是。”燕辛、燕叙答应。然后望向淳于兄妹。 淳于兄妹望着风辰雪,面上不起微澜,心头却是堵得慌。他们与她相交以来,自问是肝胆相照视之为知己,可而今看来,却是自作多情,她不过是虚与委蛇。两人一咬牙。猛地转身离去。 “深秀,深意。”身后风辰雪忽然出声唤住他们。 兄妹俩止步,头也不回道:“放心,我们什么都不知道。”说罢就走。 “听我一方再走。”风辰雪的声音再次传来。 兄妹俩一震,然后转回身。 风辰雪看着他们,并未有任何的羞愧与内疚,依旧神色谈然,目光清透。 “与你们相交的是风辰雪,我此刻是风辰雪,我日后也只是风辰雪。我不说从前,是因为那与我们的相交亳无干系,说只会徒增烦扰。所以你们若认风辰雪为友,便可离去,若你们要知晓从前,自可留下。”说罢她静静地看着他们。 淳于兄妹怔怔站了片刻,然后两人朗然一笑,转身出门,燕辛、燕叙自然跟上。 可是走出巷子后,淳于兄妹互看一眼,皆是一脸懊悔。 “其实我很想知道啊。”淳于深意叹着气,心里猫抓似的难受。 “谁叫你装大方。”淳于深秀嗤着妹妹。 “你还不一样。”淳于深意驳回去。 “唉!”淳于深秀抓着头,然后道,“要不我们回去偷听吧?” 淳于深间想了想,道:“以辰雪的武功,我们偷听肯定会被发现,到时更丢人。” “唉!”兄妹俩齐声叹气。 “噗嗤!”燕辛看得不由忍俊不禁。 于是兄妹俩齐齐转头,看着燕辛、燕叙,“你们俩都知道吧?说给我们听听吧。” 燕辛摇头,“我说了是要掉脑袋的。” 燕叙则说:“我没见过那位姑娘。” 兄妹俩眼睛都盯在燕辛身上,“为什么说了要掉脑袋的。” 燕辛不答,只是摇头。 兄妹俩看他神色只得死了心,然后一边走一边自顾嘀咕。 “刚才燕辛唤辰雪公主,看来爹说的没错,她果然出身非凡。”淳于深意抱臂于胸前思索着。 “嗯。”淳于深秀点头,“仔细想想,秋二哥和燕州府都出身贵介,那与他们相识自是也不凡,只是没想到竟是个公主。” 淳于深意又道:“看辰雪对秋二哥的情谊,说不定她们俩青梅竹马互许终身,但皇帝老儿不同意,棒打鸳鸯,于是辰雪便偷跑出皇宫,要与秋二哥私奔。” 燕辛听了这话,眉骨跳了跳。 “蠢,”淳于深秀唾了妹妹一声,“若是私奔也是两人在一起,只看那日辰雪与秋二哥相见情形,便知已是分离多年,秋二哥甚至以为辰雪死了。” “也是啊,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那只有他们知道,唉!早知道就留在院子里好了。” “快走,我们快去买了酒菜回去,说不定赶得及听到一些。” “有理。” 于是兄妹俩扯着燕辛、燕叙快速往凝香居去。 小院里,风辰雪步下台阶,道:“院子里敞亮凉快些,我们便在这里说说话吧。” 院子里有一张石桌,还配着四张石凳,风辰雪走至桌前坐下,秋意遥与燕云孙自然也过去坐下,孔昭则去煮茶待客。 “你好好的不在泽城呆着,为何来了丹城?”秋意遥先问了燕云孙。 燕云孙歪着头看着珍珠梅,道:“这月州都归本公子管,本公子爱去哪便去哪!” 秋意遥略略一想自是了然,微叹息道:“你又何必跑这一趟,我自会照顾我自己。” 燕云孙依旧扭着脖子,鼻孔里颇是不屑的嗤了一声,道:“丹城有危,本公子身为州府自然是要亲自坐镇的。” 秋意遥笑笑摇头。 “轮到本公子问了。”燕云孙转回头,盯着秋意遥,难得的神色严肃,“你与公主怎会在此?” “我并不知辰雪在此,也是到丹城后偶然相遇。”秋意遥答道。 “哦?”燕云孙目光转向风辰雪,目光落在那张清美绝世的容颜上,深思不由微微一荡,“公主又为何在此?你不是……当年那场火是怎么回事?” 风辰雪目光看他一眼,淡然道:“当年王府失火,我赶回去时得知母亲还在火中,仗着学过一点功夫便冲入火中想救出母亲,无奈为时已晚矣。”说起当年憾事,她神色微黯。 秋意遥不由望向她,目光温柔而带安慰。 风辰雪感受到他的目光,侧首看着他,清冷的眸中漾起一丝暖意。 燕云孙一惊,怔怔看着,心头懵然复杂异常。 风辰雪目光重望回燕云孙,“我自小困于高墙,从未得见外边世界,一直向往自在逍遥的日子。与意亭的婚约,自始至终,予他可有可无,予我亦成束缚,所以我便趁机假死,离开了帝都。葬了母亲后,我带着孔昭四处游历,却未料到会在丹城与意遥相遇。”曾经的伤痛,数载的时光,她三言两语便已道完,而与意遥的情意,她认为那是他们俩的事,勿需向他人言说。 对于风辰雪这般简单的叙说,燕云孙面上并未露出质疑,亦未有再追问,他只是淡淡点头,然后轻轻地“喔”了一声。 一时院中沉静。 燕云孙目光看着对面的那株桃树,此刻霞光未褪,些些绯红镀在枝叶间,薄薄的添了些明媚。于是他便想起了那年,也是这样的时刻,也是这样的夕阳,在那残红疏落的梅园里,他静静地看着沉思着的她,然后,她与他说话,她敬他一杯茶,说‘以茶交友,必如茶香,清醇绵长’。 清醇绵长…… 可第二日,她便薨于大火。 他心头其实还是有很多话想问,他也知她并未全说,可是此刻,他并不想问,也并不想全然知晓,就要那个简单的说法就好了。 她与意遥,丹城偶遇。 她与他,亦是丹城偶遇。 如此罢了。 孔昭提着茶壶出来,见三人都静静坐着,不由微感诧异,这位燕九公子以前可不是这样安静的人。将茶水一一摆于三人面前。 “孔昭,烦你将桌上那张舆图取来。”秋意遥忽然道。 “嗯。”孔昭点头,入屋将桌上镇纸压着的舆图取过来交给秋意遥。 秋意遥将舆图摊在石桌上,道:“云孙,我方才正与辰雪商量山尤一事,你既来了,便也该与你说说。” “嗯?”燕云孙回神。 秋意遥抬眸看着他,道:“我亦是来了丹城才知,原来大哥去过了山尤,他现今在景城。” “他去过山尤?”燕云孙讶然。 “是的,还与辰雪路上相遇,结伴到了山尤国,这山尤、采蜚合攻我朝之事便是他的属下探得。”秋意遥道。 “什么?与你结伴?”燕云孙瞪大眼睛,“那他……” 风辰雪摇头,“他并不知我是谁,我虽与他有婚约,但我们从未见过面。所以……”他看着燕云孙,明眸清澈而坚定,“与他相识的只是风辰雪,萍水之缘,再无其他。” 燕云孙不由心中暗暗叹息。然后收敛心神,思索秋意亭的举动,“他去山尤?他干么去山尤?这会儿他在景城……”他猛地抬头,“陆都统亦是去了景城,难道意亭他是……” 秋意遥轻轻颔首。燕云孙眼睛一亮,霍然起身,“这小子……他竟是打了那样的主意也不跟我说一声!” “按时间来算,大哥去山尤时并不知你我会来月州。”秋意遥提醒他。 “那他还敢那样做!”燕云孙更是不服气。 秋意遥笑笑道:“他自然是胸有成竹。” “哼!”燕云孙重新坐下,“此刻想来,陆都统之所以会去景城,估计也是受他之命。” “嗯。”秋意遥点头。“山尤、采蜚合攻之举,如今反为大哥所用。” “如此看来……”燕云孙脑子飞快转动,瞬间得出答案,“我们不单是要守城退敌,也该助他一臂之力了?” 秋意遥颔首,“虚守实攻。” “我们要守住丹城应不是难事。”燕云孙想想丹城目前的实力。“这亦是因我们早得到消息才能援兵早到,而山尤因未曾料到,初至丹城之日亦未曾猛攻破敌,是以失了先机。如今他们一直屯兵南面,可知其意依是快速破城,而非长久围困之势。”秋意遥分析道。 “嗯”燕云孙边想边点头说,“若采围困之势必耗时日,非他们之愿。” “而今丹城兵力已有八万,与他们相当,并不怕他们猛攻。”秋意遥道,“我已询问过淳于府尹。因丹城地处边境,时有外敌侵扰亦常遭围困,是以丹城上上下下都有居安思危之心,城中兵器、粮草囤积颇多,再加上我们带的粮草,丹城守个一年半载不成问题。” 燕云孙闻言笑道:“意亭那小子哪里要一年,既然他早有打算,也许半月一月便已足够了。”转而又问秋意遥,“你要如何做?” “首要便是一个‘拖'字。”秋意遥目光巡着舆图。 “哦?”燕云孙挑眉。 “拖住他们这十万大军,大哥便更易得手。”秋意遥道,“这只是一方面,另外,这里……”他将手往舆图上一指,“我欲早做准备。” 燕云孙看向舆图,凝神片刻,然后点头,“原来如此,你不只是拖,还想叫他们有来无回。” “既已到这等地步,总不能半途而废。”那一语平淡而隐带着一种迫力,一贯温和儒雅的眸子里亦射出一丝明利的光芒。 燕云孙抬首间看得,眉峰轻轻扬起,然后了然一笑,道:“你放手做便是。” 秋意遥亦微微一笑,看着他,道:“作为州府,既然来了,也有两事交给你。” “哦?”燕云孙眼角一挑,自带风流,“何事需本公子出马?” “一是孙都副。”秋意遥道,“你闲着也是闲着,他便交给你了,另就是你这州府也不时去城中走动走动,百姓们看着你自然便会安心些。” “还以为什么重任呢。”燕云孙折扇一摇,“容易,交给本公子就是了。” 秋意遥一笑,端起桌上的茶水,浅浅缀了一口。 在他们谈论之时,风辰雪只是静静坐在一旁,细细品尝香茶,偶尔目光掠过舆图。 “嗯,这茶真香。”燕云孙饮了一口茶不由赞到,转头看着孔昭娇美的面容,自然而然的便道出甜言蜜语,“小美人,你这煮茶的手艺真是不错,香得本公子想日日带你在身边呀。” “什么小美人,我叫孔昭。”孔昭纠正他的唤法。 “哦?孔昭……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我有嘉宾,德音孔昭。”燕云孙摇头晃脑念道,“唔,孔昭这名字真不错,配得上小美人你。” “姐姐给我取的自然是好。”孔昭抬着下巴道。 “原来是辰雪取的,难怪那么好听。”燕云孙无需人说,已自动唤名,笑眯眯的看向风辰雪,“嗯,‘辰雪’这名字也好,容华似雪,玉润冰清,好,好,好!” 风辰雪眼眸微抬,目光落在他身上,“你这样的人,何以自入樊笼?” “那都是因为公主你呀。”燕云孙依旧一脸轻佻的笑容。 风辰雪闻言眉头都未动一下,倒是一旁的孔昭很好奇地问道:“跟姐姐何干?对了,九公子,你怎么突然间就做这么大的官了?” “唉……”燕云孙长长一叹,以手托腮,满目幽思,“公主啊,你不知区区我自见你以后,便魂牵梦萦,想着这等美人怎么就嫁给了秋意亭那个不解风情的臭小子呢,于是啊,我便想,我若是做官了,说不定陛下也会把个美若天仙的公主许配给我,于是我就去做官了。” “呵呵……”孔昭看着他那样子不由捂嘴直笑,“九公子你还是这般说话没个正经的。” 燕云孙眼睑微垂,似掩了眼中某样神色,然后又是一脸轻佻嬉笑,“孔昭啊,这不叫‘没正经’,这叫‘多情种子’,区区我生来情多,见得了美人必生怜爱,继而牵肠挂肚,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啊无可奈何。” “那你当上了大官,有没有娶到个公主?”孔昭又问。 “娶到了”。燕云孙顿时眉飞色舞起来,“区区不仅娶到一位花容月貌的公主,而且公主嫁过来时还带来数不清的嫁妆,我下辈子都吃穿不愁了,而且做了皇帝的女婿后,人人都对我恭敬有加,走出去呀那是八面威风,哎呀呀,我要是早知道做驸马有这么多的好处,我早早便去做了,说不定呀,你家公主就被我娶到了。” 孔昭顿斜起了眼,“我家公主怎会看上你这轻佻浮夸之人” 燕云孙一听,折扇一摇,摆出风度翩翩的模样,道:“区区我高大英俊才华盖世人品更是天下难有,你家公主怎会看不上我!” “看上什么?”院门外一声急切的询问,然后淳于兄妹抱着酒坛快步走入。 燕云孙目光打量了一下淳于深意,然后微微点了点头,“虽无十分姿色,却另有一番俏绰明朗,嗯,不错,不错,本公子也中意。” 被燕云孙那目光一扫,淳于深意只觉得鸡皮疙瘩起了一身,立时忘了他的身份,挥了挥拳头,凶狠狠地叫道:“看什么看,挖了你的狗眼!” 孔昭顿时咯咯笑出声。 燕辛叹着气,“公子,你装门面就不会装到底吗?” “唉!”燕云孙也叹气,“所谓色不迷人人自迷啊,公子我见着了美人,哪里还记得什么门面。” “你果然……就是个草包!”淳于深意将酒坛向桌上一掼。 在他们嬉闹之时,秋意遥与风辰雪只是静静饮茶,两人不时目光相望,自有灵犀在心。 酒菜买回来了,又去屋里搬了几张椅子,不分主仆的围着石桌坐下,喝酒笑谈,一夜过得甚是愉快。 到亥时,酒罢人散。 夜深人静。 幽暗的房中,阖目而卧的燕云孙忽然睁开眼,看着床顶半晌,然后起身,推窗一看,屋外银光似水,晚风沁凉,不觉披衣步出房门,就在屋前的台阶上坐下,仰首看着夜空上的弦月。 看了许久,然后无声的笑起来,还着深刻的自嘲。 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傻子。 明明逍遥自在,偏要强行看一眼,于是便有了惆怅。 明明可有百般惬意的日子,偏因那一点奇诡的心思,于是便有了这一身束缚。 看到了明月,不一定就能掬月入怀。 做到了驸马,却永远不是自己想要的那一个。 这不是傻子才有的痴念,才会做的傻事么。 到如今,却是她已逍遥,他入樊笼。 不知是否上苍作弄,才会有如此啼笑皆非的因果。 他埋首入臂弯,无声的轻轻的笑起来。 他曾经在不眠的深夜里骂过秋意亭是这世上最傻最愚的人,可他又如何不是。 她就在眼前,可他已不能伸手。 哈哈哈…… 很想大笑,却最终只是在这暗夜里沉默。 错过了,也晚了,他只能继续走下去。 夜,深沉而静默。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蓦地一阵擂鼓之声响彻夜空,惊破了丹城里所有人的好梦。 燕云孙猛的抬头起身。是山尤夜袭?! 他赶忙往秋意遥住的院子走去,推开院门,便见灯火已亮起,窗纸上映着秋意遥穿衣的身影,一旁燕叙正在服侍他。 “想不到山尤选在这个时刻攻城。”燕云孙推门进去。 秋意遥一身铠甲,戴上头盔,再取过佩剑,“我去了,你留在里。” “我刀都拿不动,当然只能留在此。”燕云孙笑笑,“你小心点,我不想日后被意亭那小子追杀。” “放心。”秋意遥步出房门,然后回首一笑,“我此刻还不想死。” 月色之下,那张脸依旧苍白如雪,可那双眼却仿如古玉,历千百年岁月尘劫,亦不掩其温润华光。 燕云孙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轻轻一笑,似喜还忧。抬步回了自己的院子,不久便见孙都副急急忙忙赶来,衣帽绫乱,一见着他便大喊:“燕州府,大事不好了,山贼竟然趁我们睡觉的时候攻城了!” 燕云孙失笑,然后一敛神色,极是忧心的道:“孙都副,本州府只是书生一名,实举不起刀剑,就请都副在此保护本州府如何?” 孙都副闻言大喜,既可逃脱了与山矮子们短兵相接的险境,又可亲近州府大人,如此一举两得。“燕州府请放心,末将定会保护好您,让山贼不敢近一步。” “如此可就烦都副费心了。”燕州府颔首而笑。 秋意遥出了府衙,闻得四面鼓声远远传来,倒并不慌急,东西南北四面他白日便已分配好,此刻自是各守其位。他立于街上,凝神听了一会儿,然后转回府衙,取过纸笔,一挥而就,再盖上都尉印鉴,封好,然后唤过燕叙,道:“去北门交给李千户。” “是。”燕叙领命而去。 那一夜,山尤自东、西、南三面大举攻城。 身首黑甲的山尤士兵扛着云梯,举着长盾,前扑后继的攀上城楼,远望下方,还有无数的士兵蚁虫般密密而来,昏黄的火光之下,仿似黑云压城,绵绵不绝,又如汪洋奔涌,汹涌澎湃。 丹城城楼上,皇朝士兵披坚执锐,严阵以待。 当两方短兵相接,刹时金戈破空,厮杀震天,顿有血雨挥洒,尸首横陈。 山尤的投石车,弓箭手从四面八方将大石、火箭投向、射上丹城,当那些大石、火箭从空而降,不但城楼守军死伤无数,更波及城中百姓,许多的房屋起火,许多的无辜死伤石下…… 而城楼上的守军拉开床弩,铁箭如疾雨凌历无情地射向远方的山尤士兵,将滚木、雷石狠狠砸上攀爬的山尤士兵,将滚烫的热油泼洒而下,手中刀枪亦狠厉的刺向敌人…… 这是攻守之战,斗的是双方的实力与勇气,与才智与计谋无关。 那一夜,山尤凶猛攻城,皇朝拼死抵挡,双方势均力敌,战况极其惨烈! 城内城外,到处都是刀光剑影,到处是凄声厉吼。 城楼城下,血流成河,尸陈如山。 正是角色满天,甲光夺月。 那一战,直到东方吐白,双方才偃旗息鼓。 暗淡的天光下,放目望去,只见旌旗半卷,脂血凝紫,到处是断损的刀剑,散落的盔甲,以及死相惊怖的士兵的尸首。 秋意遥立于南门城楼上,看着城楼城下满目疮痍,不由深深叹息,疲惫而忧伤,却亦无可奈何。抬首间,一阵晕眩袭来,不由身形一晃,蓦然身后一双手伸来,扶住了他。 侧首,入眼的是风辰雪那张冰清素颜,纤长的黛眉此刻微微颦起。 “我没事,只是稍有点累。”他抬手握住她的手,想让她安心。 风辰雪反握住他的手,在这样的夏日,他的手凉如玉石。“先去歇息一下,此刻山尤断不会再攻城,若真来犯,我替你守着。” 秋意遥微微一笑,“好。” 两人相携离去,下得城楼,便见燕云孙匆忙赶到,身后跟着孙都副、燕辛及数名侍卫。 看着秋意遥青甲上溅染着的血色,再看他眉间难掩的倦意,燕云孙心头一沉,立时道:“意遥,你去歇息,余下的交给我。” 秋意遥点头,想答话,却胸前气闷异常,握着风辰雪的手不由一紧。 风辰雪面色微变,目光一瞬燕云孙,燕云孙立刻会意,“燕叙,侍候秋公子去歇息。” “是。”燕叙赶忙上前,与风辰雪一左一右扶着秋意谣离去。 迎面淳于文渊与淳于兄妹走来,昨日一整夜,兄妹俩跟随父亲左右,安抚百姓扑救大火。 见着秋意遥,淳于府尹马上抱拳施礼,“昨夜辛苦秋都尉了。” 秋意遥欲答礼,却是连臂也抬不起来,身上的盔甲仿若有千斤之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一张脸更是煞白的。 淳于深意见他神色不对,不由问:“怎么啦?受伤啦?” 秋意遥笑笑轻微的摇了摇头,却眼前发黑,身体亦软软的往后倒去。 “公子!”燕叙立时扶住他。 “走!”风辰雪轻轻一声,顾不得与淳于兄妹打招呼,与燕叙扶着秋意遥快步离去。 “这是……”淳于文渊看着他们的背影甚是不解。 淳于兄妹忆及那日赵大夫的话,顿时心头沉重。 “燕州府。”淳于文渊赶忙上前与燕云孙见礼。 燕云孙摆摆手。“淳于府尹,经昨夜一战,城中将士、百姓伤亡甚重,这安顿善后之事,还得辛苦府尹了。” “不敢,这本就是下官份内之事。”淳于文渊忙躬身道。 燕云孙目光扫视一圈,城楼附近倒着许多的士兵尸首,墙上、台阶上、栏杆上、青石板上到处是暗红的血迹,他第一次看得如此惨烈的场面,心头惊悸亦悲恸,袖中的手紧紧握起,微微一闭目,然后唤道:“孙都副。” 身后却半晌未有回应,不由转头,却见孙都副一脸痴呆的模样。 “孙都副。”一旁的燕辛推了推他。 孙都副回神,看着燕云孙,却是问道:“刚才那女子是何人?可真是人间绝色呀!” 此言一出,在场之人无不皱眉。 “孙都副。”燕云孙敛眸掩去眼中的厌恶,再抬眸之时,眼神清湛,神情威严肃穆,声音朗然而冷厉,“死去将士的尸骨由孙都副领人收殓,便是山尤士兵的尸骨亦不可糟蹋。” 孙都副为燕云孙神色所慑,顿时心头一窒,忙答:“是,末将遵命。” 燕云孙转身,“山尤不知何时会再攻来,没时间磨蹭,你们都去吧。” 于是几人退下各自忙去。 燕云孙踏上那鲜血浸染的台阶,一步一步走上城楼,沿途倒着不少死去的士兵,有皇朝的,也有山尤的,有的睁着眼,有的闭着眼,有的身上插着箭,有的身上插着刀,有的尸骨完整,有的断肢失首……每上一台阶,燕云孙便觉得心头有什么往下压着,压得一颗心沉甸甸的,压得胸膛窒息似的痛,当站在城楼上,放目看去,远处、近处到处伏着尸骸,地上散落着刀枪箭支,灰朴的城墙已为鲜血染成暗红,顿悲怆满怀,沉痛无语。 许久,他抬首,眯起眼睛,旭日已缓缓升起,晕红的朝辉洒下,却只映得满目疮痍,对面的山尤营帐亦是沉寂一片。 “这就是战场。”他抬手抹上城墙上的血迹,看着指尖上的暗红,然后五指缓缓收拢,紧扣。“‘王朝是建立在尸骸与鲜血之上'这话果然不错。” “公子,我们回去吧。”燕辛罕见的语气十分温和。 燕云孙负手身后,“燕辛,你看着这些,心里是何感觉?” 听着这话,燕辛低着头,片刻才带着很重的鼻音道:“胸口很重很痛,想哭。” “好。”燕云孙点头,举目远望,“记着此刻的感觉,不要负这些死去的人,不要负这碧血丹心,亦不要……”他微微一顿,然后沉沉吐出,“不要有更多的这样的事。” “公子……” “走吧。”燕云孙转身离去。 那一日,当天光大亮,一直紧闭门扉的百姓们终于悄悄启门,出外一看,却发现城已非昨日之城,房屋倒塌烧毁了许多,周围的邻人亦有不少伤亡,丹城里多了许多恸哭与悲痛。 那一日,丹城里笼罩着一片沉重,稍稍让百姓们感到安慰的是州府大人的现身。在这等危险之刻,燕州府竟自州城赶来,亲自坐镇边城,与他们同甘共苦同度艰难同心御敌。看着长街上缓缓走过的那道英朗身影,听他娓娓两语,男人放心,女人欢喜,于是百姓们定了心安了神,那哀伤与恐惧亦淡去许多。 而那一日,秋意遥则陷在昏沉中,四肢僵冷,时不时因寒症的疼痛而扭曲颤抖着,身上冷汗不断,更是咳个不停。 他的病,在州城里燕云孙找着的名医便已诊断过了,留下一副方子,嘱咐每日服用,是以一回到都副府,燕叙即去煎药,风辰雪守在一旁,一直握着他的手,以内力助他驱寒意,等燕叙药煎好了,又亲自喂他喝下,直到黄昏之时,秋意遥才醒转过来,神气倦怠,但好在不再咳得厉害,让床前守着的两人稍稍放下心来。 燕云孙一整日皆在城中安抚百姓,到亥时才回,先去看望了秋意遥。秋意遥喝过药后,已在风辰雪那温柔而带抚慰的琴声中沉沉睡去。见他睡容安祥,燕云孙轻轻松了一口气。 出了内室,便见风辰雪端坐厅中,显然是在等他。 燕云孙在她对面坐下,心情有些愧疚有些沉重,“以他的身体,本该是安心静养,是我累了他。” 风辰雪闻言,摇摇头,淡淡道:“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与他人无关。” 燕云孙听得这话不由微怔,看着眼前神色静然的女子,不由问道:“你……难道不担心,不想他活得更久一点?” 风辰雪移眸看他。 燕云孙亦看着她。那双眼眸清透无垢,一眼便可望到底,可他看了半晌,却未曾看懂。 “我当然想他活得更久,但是苟延残息,莫若含笑阖目。” 燕云孙一震。 “他在这里做了他想做的应该做的事,又有我陪他,那无论是活一日还是活一月,他都是欢喜的。”风辰雪面容沉静,可细听之下,依可听出她声音里带着的淡淡哀思,只是哀而不伤。“他欢喜了我自然欢喜,而人一生悲苦忧乐交杂,能得一刻的圆满的别无所求的欢喜,那便足矣。” 燕云孙怔怔的看着他,蓦然间,他明白何以他们会彼此喜欢,何以她与秋意亭相遇对着那样意气风发的皇朝第一将依旧没有动心。心头忽然酸涩而艳羡,于是,他忍不住道:“他日,你们与意亭相逢之时,当何以自处?”意遥面对兄长,会无愧疚?你面对夫婿,会无心虚? 风辰雪眉尖微动,似有些讶异燕云孙会有此一问,清眸看着他,似乎一眼便把他看透,然后她淡然一笑,自有一种大度洒脱,“便是相逢又如何?无论是宸华还是辰雪,我不曾欠他,他亦不曾欠我,本无相干的两人。我与意遥之情意,发乎于心,动意于灵,是自然而然来,非偷非抢,非求非盗,又与他人何干。” 燕云孙呆呆看着她,那一刹那,他几欲叫道:我亦如此,何以我不能。 可风辰雪没有再看他,自袖中取出一张纸,道:“意遥这几日定是不能下床的,他的病也不能让城中百姓与将士知晓。明日等他醒来,便搬去我那儿静养。” 燕云孙恍恍然点头,“我没空照顾他,又只一个燕叙,他去你那儿,自然是更好。” “至于山尤。”风辰雪将纸递给他,“这几日你便按此行事,若是有变故,你再来寻他。” 燕云孙接过,那字迹陌生着,并非秋意遥的笔迹,他抬眸看一眼风辰雪,然后醒悟,这定是她所写的。只是这是她的意思还是秋意遥的意思?虽是如此想,但却没有问出口,只是收起。“好。” “你也早些去歇息吧,毕竟往后这些日子便是你劳心劳力了。”风辰雪起身离去,“出门之时,最好带着燕辛,他武艺不错,你作为州府,别出了事。” 燕云孙听得心中一暖,转头去看,只看得一道掩入帘后的背影。 眼见风辰雪的身影消失,一直在旁的燕辛忽然道:“公子,公主比之你当年更是洒脱。” 燕云孙闻言不由向他看去。 “公子当年,虽洒脱不羁,亦只是形的潇洒,而公主是灵的潇洒,真正地做到身随心动心随意动,往来天地间,自由自在。”燕辛的语气里带着赞赏与羡慕。 燕云孙微怔,然后一笑,亦起身离开。 在回途中,燕云孙问燕辛,“此刻丹城虽险,却也是男儿建功之时,你一身武艺,人也不笨,可要投入军中?他日许也是一名将军,受万民敬仰。” 燕辛却摇头。 “为何?”燕云孙问他。 “当了官固然是尊荣,可我看,那孙都副不如我活得自在,淳于府尹不如我活得轻松。”燕辛答道:“跟着公子,衣食无忧,又不用操心家事国事,也不用逢迎拍马。况且,我虽是个仆人,可这世上又有几人能对敬熙伯府的九公子、月州的州府大人每日里冷嘲热讽还活得十分快活的。” 燕云孙失笑,“你倒是想得挺透彻的。” 燕辛嘿嘿一笑。 两人回到住处,稍作梳洗,然后上床歇息,一夜便过去。 第十四章 同生同代亦为幸 五月二十一日。 天蒙蒙亮之际,秋意遥醒来,于是燕叙找来软轿,将他悄悄抬去了风辰雪的小院修养。 辰时,燕云孙在府衙召集丹城所有官员将士议事,众人至时,发现不见秋都尉与李千户,皆有疑惑,但燕州府道秋都尉与李千户已另有重任,于是众人释疑。 议事之时,孙都副一番高谈阔论让在场诸人有的鄙夷,有的烦厌,有的更是不屑一听,只不过燕州府一直品茶颔首,似乎对孙都副的话颇为赞赏。当孙都副终于收声之时,诸人松了一口气,而燕州府则赞扬孙都副熟读兵书常人难比。孙都副闻言顿飘飘然,又见州府大人看着茶杯眉头微皱,赶忙关切地询问州府大人茶水有何不妥。于是燕州府告诉他,他一贯爱品“银针”,只可惜走时匆忙,忘了带来,这“毛尖”虽好,依是差了几分。孙都副一听,忙答他家中便有极品银针,这就去为州府大人取来。说完便转身离去了。而自那后,燕州府总是是不时的对某样吃的、喝的、用的、玩的表露一两分兴趣,孙都副于是一门心思为州府大人的吃穿用度打点起来,至于丹城兵事,反正还有别人呢,他只需讨好了州府大人,自然就有了锦绣前程。当然,这是后话。 却说孙都副离去之后,燕州府一端神容,将即日起丹城的各方部署一一吩咐下去,众人诧异之余,亦欣然领命,对州府更是心悦诚服。在众人退下时,燕州府又将田校尉单独留下。 那一日,城内城外皆安然度过。 而第二日,许是前一番攻城元气大伤之故,山尤未有所动,于是白日里依旧平静度过。 至深夜,两千骑兵悄悄自丹城南门而出,夜袭山尤,睡梦中的山尤军被杀个措手不及,等他们整装迎战之时,丹城军却是迅速退兵,山尤军自是不肯轻易放过,不料丹城军离去前一轮火箭射下,顿时山尤营帐火光大起,山尤军忙弃敌救火。 二十三日,双方按兵不动。 二十四日,山尤发兵攻城,双方依旧势均力敌,无功而返。 二十五日,双方休整。 二十六日,依旧按兵不动。 二十七日,凌晨,一千轻骑自西门悄悄而出,绕至山尤后方,火烧粮营,退兵。 二十八日,丑时,山尤以两千精兵悄悄绕至丹城北门,欲行突袭,却为北门守军床弩射回。 …… 于是,就在双方这不断重复着的攻袭、休整中,日子到了六月中。 六月十日,丹城南门忽然城门大开,这引得山尤大为惊诧,几番打探,得到的回报皆是:城门大开,城里一片安静,可城楼上却有琴声飘下。 山尤不知丹城主将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若是要行空城计,那也太儿戏,他们决不信丹城里此刻是空的。那么便是另有图谋?可是其图谋在何处?于是一番商议过后,暂且按兵不动,以观后变。 十一日,丹城依旧是南门大开,琴声悠然。 十二日,还是如此。 如此过了三日,山尤再难安之若泰,是夜,尤翼宣召集诸将商议。 攻,可以预计到,丹城内定是有埋伏。 不攻,如此拖延下去亦不是办法,况且毫无动作倒是显得山尤害怕了。 最后,众将决议以五百精兵探南门,城外陈兵两万,如此可攻可退。 翌日,由一名前锋校率领精甲坚盾的五百精兵往南门而去,小心翼翼地跨过护城河,再小心翼翼的步入洞开的大门,城内静悄悄的,无一丝声响,亦无一个人影。 见此情况,山尤军更是不敢大意,小心谨慎的一步一步的往城内走去,当五百人通过了城门,猛地,琴声乍起,铮铮如剑鸣,同时山尤军只觉脚下一空,顿身子急坠,后边还留在城门口的人见着前面的石地忽然抽空,出现了数丈宽数丈深的大坑,坑下立着尖尖的木桩,坠下的同伴无不是穿胸破肚,凄声历嚎响彻耳边,一时心颤魂惧,可紧接着四方纷涌出无数的丹城守军。 “快退!” 前锋校当即一声大喝,赶忙掉转马头,领着残余士兵往城外逃去,只是才逃出城门,上方便一阵箭雨射下,顷刻间,五百精骑尽数亡命。 而陈兵城外的两万山尤军,耳闻城内惨叫,又眼看着五百精兵眨眼间便没有了,一时亦是心神震乱,领将正犹疑这是即刻就退还是稍作攻击之时,猛地,城楼上鼓声大震,紧接着东、西两面忽涌浓重的紫云,那是数万丹城铁骑迅猛奔来。 “退!” 这时刻,本该是奋勇迎战,只要能支撑到后方援兵到来,尽可以拼,又或是全身而退,偏偏领将惊乱之下本能的作出反应,却令得本来就因那五百精兵瞬间毙命而惊惧的山尤士兵们更是心慌神乱,纷纷掉头逃去,丢盔弃甲,阵溃人散。 而丹城铁骑闻鼓声振奋,豪气干云,直扑落荒而逃的山尤军,钝刀戈相击,战马嘶鸣,杀了个昏天地暗。 在金鼓剑鸣人嚎马嘶中,那铮铮琴声依旧,正是一曲声动天地激励萧杀的十面埋伏。 城楼上,风辰雪素衣皎然,青纱蒙面,十指挥洒,琴声铿然,她身旁,秋意遥一身青甲,腰悬长剑,手挽长弓,垂目望着下方厮杀。 等尤翼宣领大军奔来相救之时,丹城守军又是迅速舍敌后退,入城、起桥、闭门,真是干净利落,而城外山尤两万大军又伤亡数千。 尤翼宣看着满地死伤的将士,再看城楼之上悠然而立一人,顿血气上涌愤怒难禁,取过长弓,黑色的羽箭对准城楼立着的人便是一箭射去。 眼见飞箭疾来,城楼上,有士兵喊道“都尉快躲”,有的则取过盾牌要为他挡,却见秋意遥不慌不忙举弓搭箭,然后“嗖!”的银色羽箭射出,迎着那支黑箭如电飞去,一时间,城内城外将士无不仰首观望。只见半空中,两箭相撞,“叮!”空中一声锐响,便见黑箭一分为二坠落于地,而银箭力道未减,依旧迅疾飞去,仿是裂空破流,让山尤阵前的士兵看的胆战心惊,赶紧举起一排长盾,欲挡银箭。那飞射的银箭“咚!”的射在盾甲之上,举着长盾的士兵只觉手一麻,耳边似有风啸,不由侧首,便见银箭破盾而去,刹那间没入后方一名士兵的肩头,那士兵疼痛之下,手中的东西握不住,于是千军万马眼睁睁看着竖立在尤翼宣身后的帅旗轰然倒下。 那一箭不但劈开了对方的箭,更旨在射下将领的帅旗?! “好箭法!” 丹城守军顿涌雷鸣般的赞叹,风辰雪已收琴声,凝神看着他那破云裂空的一箭。当那欢呼赞叹响起之时,她轻轻的道:“意遥,我很久前便见过你射箭,那时候你的箭术也如现在一般精妙。” “嗯?”秋意遥听到了,侧首看她。 “当年,我初见你便是射箭。”风辰雪移步至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心头泛起柔柔微澜。当年不过惊鸿一瞥,又何曾想到会有今日的心心相应。 “那是何时?”秋意遥略带惊讶,“我怎不记得?” “当年你与意亭随侯爷过安豫王府做客,父王在王府的练武场考校你俩的武技。”忆起幼时一面,风辰雪神色微有恍惚,“那会意亭舞剑,你便是射箭,射箭时的银环还是意亭扔的。” 听风辰雪这么说,秋意遥细细一想,懵然想起少时确实有这么回事,当日他与兄长还得安豫王赏赐弓、剑。他看着风辰雪,轻声问:“辰雪,那时候你又在那?”原来他与兄长在那么早的时候便已与她相遇,他们的缘分竟是在他毫不知情的时候便已开始了吗。 “那时候我在长廊里,隔着一片树荫,看意亭与你,一个纵身扔银环,一个飞身射羽箭。”风辰雪回望的眸子里带着柔柔的笑意与蕴得极深的情意,“当真是‘弓开入秋月行空,箭去似流星落地'。” “那时候……我却未能看到你。”秋意遥不觉遗憾。 “没关系,我们并未错过。”风辰雪看着他,神情如云水轻柔。 秋意遥闻言心头一动,看着她,唇边弯出一抹极淡而欢欣的笑容。 隔着数丈远,淳于深意看得这一幕,心头猛地便冒出了一句话:脸慢笑盈盈,相看无限情。 这是她曾听朱怜玉唱过的,她从不喜欢这些缠绵的东西,可此刻竟不知是怎么的就这么在心头冒了出来。又是如此的合情合景。此刻虽千军万马,虽血雨腥风,可那两人却是最平静最坦然,他们彼此望着,便已天地在怀别无所求。 可是,秋大哥…… 那日山尤气势被削,尤翼宣再不甘心亦只能退兵。 第二日,双方按兵不动。 六月的天,十分炎热,骄阳似火,烤得人皮焦肉痛,山尤士兵里有不少中暑,再加上远离家乡又久攻不下的焦躁,士气颇是低落。山尤有几名久经沙场的老将见此不由忧心。 十五日,尤翼宣正在帐篷中与同行军师商讨攻城良策时,忽有亲兵来报,说陆将军在帐外求见。 尤翼宣闻言忙道:“请。”然后向军师点头,军师会意,退下。 帐门掀起,与军师擦肩而入的是一名身材高大两鬓微斑的老将,正是山尤的一等虎威将军陆守鑫。他年近五旬,乃是山尤战功赫赫的名将,本是此次出兵的主帅,因尤翼宣忽然上书要亲自领兵,山尤王亦想爱子建立武勋,于是允旨。在山尤王的七位王子中,陆守鑫向来拥护这位才干出色的五王子,因此并无二议,甘为副帅。 “殿下。”陆守鑫躬身行礼。 “陆将军免礼。”尤翼宣对这位老将也是十分尊敬,“快请坐。”目光示意一旁的尤昆为其搬过椅子。 陆守鑫倒也不讲虚套,就在尤翼宣座前坐下,然后一双精光熠熠的眸子看着尤翼宣,道:“殿下,末将在你心中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尤翼宣微微一愣,然后道:“将军乃是我山尤名将忠臣。” “好,既然殿下视末将为忠臣,那末将便有话直说了。”陆守鑫抱拳道。 “将军请说。”尤翼宣亲自为其斟茶。 “末将请殿下退兵。”陆守鑫直言道。 “嗯?”尤翼宣斟茶的一顿,抬眸看着陆守鑫,疑惑着刚才是否听错了。 “末将请殿下退兵。”陆守鑫重复一遍。 尤翼宣放下茶壶,看着陆守鑫,脸上神色不定,片刻才道:“陆将军何故出此言?” “因为久战无功,已无胜算。”陆守鑫又是一句直言。 尤翼宣眼光闪烁一下,心头颇有恼意,但面上并无显露。“陆将军为何认定没有胜算?” “殿下是个明白人,末将不以为殿下会看不清楚。”陆守鑫眼神锐利。 尤翼宣眉头微皱,眼睛看着陆守鑫,没有说话。 “殿下,我山尤近年是十分的兴盛,但论国力、兵力并不可比皇朝大国,只是强敌在侧,我等小国实难安枕,是以才定下联合采蜚蚕食皇朝之策。”陆守鑫道,“此次与采蜚联合出兵,本是要攻皇朝一个措手不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月州,如此便等同在皇朝腰间插下一柄利刃,图的是日后步步进逼。” 尤翼宣唇角一抿,依旧没有说话。 陆守鑫继续道:“可而今,显然是我们出兵的消息早已走漏,是以丹城才有了防备,而援兵亦是迅速赶到,让我们失了先机。”他说到此,脸上肌肉抽动,显然对如此机密之事走漏消息甚为不满。“若能猛攻一举拿下此城倒好,可我们一番强攻下来,反是损兵折将,徒劳无功。再后来,我们与丹城兵力相当,互为攻袭,没占到便宜,反耗了将士们的士气与精力。殿下,我们此刻天时地利人和不占一桩,再继续下去,不外两个结果,一是丹城等来了更多的援兵,二是我们士气、粮草耗尽,丹城不战而胜。” 听了陆守鑫的话,尤翼宣面无表情,只是桌上的手紧紧握起。 “殿下?!”陆守鑫忍不住唤道。 尤翼宣沉默许久,才沉声道:“不能退兵。” “殿下?”陆守鑫的声音拔高,已带有失望与怒气。 尤翼宣抬眸看着他,眼神冷厉,面色深沉,道:“我此次出兵,父王报了多大的希望将军是知道的,若我们无功便返,到时父王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朝中那些大臣又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想来陆将军也是知道的。” 听得这话,陆守鑫顿做不了声。 “所以无论怎样,你我至少都得攻下丹城才行。”尤翼宣斩钉截铁道:“否则你我也不用再回国都,我也不用奢想王位了!” “可是……”陆守鑫沧桑的面上浮起悲色,“殿下,既算是我们攻下了丹城,那也是残胜如败啊。” 尤翼宣眼睛暗沉如墨,声音亦沉甸甸的,“将军,我们别无他法。” 陆守鑫无言。 那日,尤翼宣召集众将于帐,定下翌日攻城之计。 待所有将领离去后,尤翼宣走出营帐,外面已是漆夜繁星。举目眺望,对面的丹城在黑沉沉的夜里偶尔现银光,那是城楼上守军的铠甲折射的星芒,在这夏夜里看着,亦一片冰冷寒澈。 “殿下,我们之所以失了先机,定是因为当日的贼人走脱了。”尤昆在他身后道,“而当日的贼人肯定就是那位风二小姐藏起来了。殿下,这风小姐是我们的敌人。” 尤翼宣沉默着,半响后他才轻轻叹息一声,“本王知道。”那一日她想掳他之时便已全然知晓。 “殿下你……”尤昆小心翼翼开口,却终是不知说什么是好。 静默了许久,尤翼宣道:“我们三年不曾扰过丹城,已放松他们的警惕,又年年财帛打点了丹城的守将孙荣,那人全无才干,即算有淳于府尹,但他无兵权亦是无济于事,本以为这丹城一攻即破,却不想我们都耗了都一个月了,依旧无寸功。想来,这守城的将军定不是那孙荣,极有可能是那日援兵的将领。” “嗯。”尤昆点头,“那孙荣属下前年作为秘史来丹城时曾亲眼见过,胆小如鼠刚愎自用,若是他守城,我们不用一个时辰便可攻下丹城。” “却不知此刻这丹城是守将到底是何人?本王虽非名将之才,但也懂兵略,而出兵以来唯恐行差踏错,事事听取陆将军他们的意见,自问已尽量做到完全。可这些日子下来……” 尤翼宣握拳,不自觉的抿紧嘴,眼睛里射出一种烦躁又无奈的情绪。“似乎丹城里的那个人,他事事比本王想的更远更细,以至处处为人所料,处处为人所制。” 听得他这一番话,尤昆不由劝解道:“殿下,胜败乃常事。” “尤昆,败就是亡。”尤翼宣语气冷然,“本王若不能攻下丹城,那回到国都便是形同废人。” “所以殿下才有明日之举?”尤昆道。 “明日一绝生死。”尤翼宣的声音里带着决然。 尤昆听了没有再说话,看着前方的主人,心里想,殿下此刻已放下那位姑娘了吧? 他不知那刻尤翼宣望着对面的丹城,却正是想着风辰雪。他生于王室,不知见过多少美人,可不知怎的,只要一见到她一想到她,心神便会有从未有过的宁静欢喜,似乎有她,便富贵荣华为烟云。只是……明日一战,许是他亡,又许是丹城亡。他死了,自不会再念着她,若丹城亡……她呢? 那一夜,还未到天亮,丑时山尤营帐便有一骑仓惶奔入。 皇朝大军以屡犯边境对上国不敬为由,大举进攻山尤,已攻下七城,正逼近国都! 尤翼宣听到这一消息之时,眼前一黑,几乎晕翻过去。 “殿下!”尤昆赶忙扶住她。 “这是何时的事?”尤翼宣翻过神来厉声喝问报讯的人,“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为何从未有人来报讯给本王?” “殿下,皇朝大军攻我山尤乃是在一月前,自大王得讯之日即派人通知殿下,可一直未有殿下消息,大王连续派出七批人,到小人已是第八批啦。小人一路上不眠不休拼死赶路,就为能早到殿下身前。”报讯的人衣衫褛褴满面风尘,可见其言不假。 尤翼宣听了大惊,“本王从未得过任何讯报,这……难道是有人半路截了?” 讯报的人也茫然,“小人出来之时,皇朝大军已逼近国都,大王交代你下即刻撤兵回救国都。” 尤翼宣又是一惊,“竟是如此神速?那领兵是将领是谁?”竟可如破竹般攻至国都,那会是何人有此能耐? “乃是皇朝的靖晏将军秋意亭!” “他?!” 闻言不单尤翼宣一震,便是在帐的所有将领无不面现惊色,这实在是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报讯之人离开之时已逼近国都,那如今……众人如此一想,莫不胆寒。 “传令,即刻拔营启程!” 当夜,山尤便拔营撤兵。 那时刻,丹城城楼上,秋意遥望着趁夜离去的山尤大军,了然一笑。“看来大哥已得手了。” “那小子真的是天生的将才。”燕云孙忍不住感叹道,“五十年不得一出之人!” 旁边的淳于深意也赞叹道:“秋大哥是举世难得的奇才,我们可与他同生一朝,可与他相识为友,可真是幸事!” “哦?”燕云孙闻言不由看她一眼,眼眸诡异的闪了闪,道:“与他同生一朝,又怎会是幸事。” “呃?”淳于深意听得这话一愣,反问他,“为何不是幸事?” 燕云孙一整面容作深沉状,道:“你想想啊,你作为一名与他同代的武将,论智谋兵法你不如他,论攻城破敌你也不如他,自然地位、赏赐、功名、荣耀你全都不如他,无论你怎么个努力法都赶不上他,人人称赞仰慕的都是他,他一个人的光芒就将你以及所有人全部掩盖,活在他的阴影之下,这呀是一种悲哀,哪还是幸事。” 淳于深意听了这番话,并没有认同,而是狐疑的看着他,似乎怀疑他说话的真实性,毕竟他与秋意遥那种兄弟情义不是假的,他才不信他对秋意亭会抱有这样的想法。 被淳于深意那样刺探的目光打量着,燕云孙不由抬手摸了摸下巴,很想调笑的来一句“美人你这样看着本公子可是中意本公子”,奈何此刻周围将官不少,为了州府的威严,他只好忍了。于是,他改问她:“你为何认为与他同生一朝是幸事?” 淳于深意丢开那点狐疑,眉峰一展,笑得极是灿烂,“我已与哥哥商量好了,等丹城的事完事了后,我们要投军追随秋大哥去。” 燕云孙挑了挑眉。 一直没说话的淳于深秀这刻出声,道:“我们与秋大哥同生一朝,可追随他征战四方,那么,他创造的奇功伟业,是我们亲眼目睹说不定还亲自参与,而他的奇诡用兵之道,我们可以亲身聆听与学习,这予我们当然是幸事。而且,我们是与活生生的秋意亭称兄道弟,而我们的后世之人,他们再敬仰他,也只能从史书上那寥寥几笔中去探询其人,又或只能去那些传说、野记之中道听途说,哪里及得我们可与秋大哥谈天论地醉酒狂歌。” “就是。”淳于深意也接口道:“再说了,秋大哥喝酒可喝不过我们,所以也不是样样都比不上的,总还有一两样是秋大哥比不上我们的。” “啊?”燕云孙浓眉扬起微有讶然,然后他朗然大笑,“哈哈哈……好!就凭这等阔朗的胸襟,日后毕业不凡。” 一旁的秋意遥与风辰雪相视一笑,然后秋意遥伸手轻轻握住风辰雪的手,再轻轻放开,转身步下城楼,“我们也该准备行动了。” 尤翼宣领着大军连夜回奔,行了一个时辰,经过一处谷底,那刻还是寅时,天地依旧阴暗一片,他们又只顾着前奔,直到前头猛然传来惨叫声,才发现地上撇了密密麻麻的铁蒺藜,误踩的前军已有许多马翻人落。还来不及下令,忽然一阵喊杀之声,然后两边高地各杀出一队人马,谷地中的山尤军顿时一慌,有的情不自禁便往后退去,哪知背后忽然金锤密鼓,却是丹城守军追到。 于是黑天漆夜里一番混战。 等到东方吐白,尤翼宣领着部下终于冲出谷底,马不停蹄的往前奔去,直到旭日升起,才停下休整。朝日华灿,却照着一众丢盔弃甲的残兵败将的落魄神容,再清点人马,竟是不足五万。 而后方的谷地里,奉命来此埋伏的田校尉与秋意遥大军会合。 秋意遥下令大军进食、歇息一个时辰,然后继续追击山尤。 方才得胜的丹城铁骑欣然举刀响应。 朗日照空之时,皇朝紫甲华灿的数万铁骑携着浩然之势,追击前方山尤军。休息了一个时辰,士兵、战马皆缓过了气力,又信心满怀,于是奔行如风,只追了一个时辰便追上了前方的山尤军,顿纵马挥刀杀去,山尤赶忙回击,一番厮杀,在山尤定下了狠心摆好了阵式要对决之时,丹城军忽然又撤退了。 山尤此刻要紧的是快速赶回国都,见此亦无奈,只得继续前行,可行不到一个时辰,丹城铁骑便又追了上来,又是一番厮杀,然后又很快撤退……于是就这样从白日追到日暮,从日暮追到黑夜,从黑夜追到朝日升起……如此反复,不但山尤士兵们心烦意躁疲惫万分,便是一直力持冷静的尤翼宣也要失去了理智。 在丹城军再一次笑笑厮杀一番即撤退后,山尤大军已是人心涣散,一个个疲惫不堪。有的叫嚷着掉头去杀丹城军,有的则说留在此地与丹城军决一死战好了,有的胆小的更是哭喊着要回家…… “殿下。” 尤翼宣倦倦的回头,看着面色沉重的老将。“陆将军,本王觉得……”他闭上眼,满脸垂丧,“本王就是那猫爪下被戏耍着的老鼠。” “殿下,万不可如此丧气。”陆守鑫安慰他,手按着腰间刀鞘,沧桑的眸子里依旧闪着精光,“他们就是因为知道我们急着回去,所以才敢如此戏弄,我们不可再如此处于被动。” 尤翼宣抬头,“将军有何良策吗?” 陆守鑫抬首看着天色,又是近暮时分。“殿下,我们刚才经过的狭道……”他低头看着已全然不顾形象坐在地上的尤翼宣,声音沉重,“请殿下给末将留下五千兵马,末将去阻追兵,让殿下可无后顾之忧的全力奔赴国都。” “陆将军……”尤翼宣微微讶然,“即算那处地势有利,但以五千兵力对他们数万精骑,那也是……” “殿下!”陆守鑫打断他的话,“末将只要阻住他们,能一日便是一日,能两日便是两日,请殿下尽快回到国都去,大王还在等您!” 尤翼宣看着老将决然的神色,心头顿涌激动,起身拉住老将的手,“陆将军,本王答应你,也请将军答应本王,一定要回国都,本王还要与你痛饮三百杯!” “好!”陆守鑫答应的很快。 于是尤翼宣领着大军离去,陆守鑫领着余下五千兵马倒回二两里地之前的狭道。 那是两座高山相夹而成的长长狭道,约有三十余丈长,两边山上茂林丛生,要藏五千人实是容易。但他只有五千兵马,是以不能分布太散,他选在狭道中间最为窄的地方布下藏兵,自是一夫当关万夫莫敌。 日头渐渐偏西,灿金的日晖已化绯芒。 也就是那刻,前方传来密集的马蹄声,丹城军已追到。当一线紫云顺着狭道奔入腹地之时,陆守鑫大喝一声,刹时藏于山中的山尤军冲杀出,将丹城军堵在窄窄的狭道里。 果然,冲入腹地的丹城军被杀了个措手不及,道路狭小,不过是四五人并排,前方山尤军数人当关自无人能过,而后方的大军又无法赶来相救,眼见着丹城军便要如入蛇腹般被山尤军一点一点吞噬掉时,懵然又一阵喊杀声起,然后便从两边高山的密林里、山尤军的背后杀出三队人马,与前方的丹城军顿时形成了包围之势,将五千山尤军省省困于狭道中,再不能动弹。 “将军,我们被围住了!”有山尤士兵哭泣的叫道。 陆守鑫握刀在手,耳边只有厮杀惨叫,从没在意过的疲倦这一刻纷涌而上,令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老了。 至此,他已全无胜算,只因有人比他们想的更远做得更早。那人用兵诡异如妖,心计之远,令人胆寒! 可是……那已与他无关了。 夕阳如血,暮风苍凉。 秋意遥高居马上,看着前方腹地中的厮杀,眼中光芒欲明还暗。 风辰雪就在他的身旁,她的手一直握住他的手,这一路来,她不时以内力且他通畅血脉护养精气。 而淳于兄妹也在一旁,只是他们的目光没有看着谷地里的厮杀,他们看着秋意遥。 眼前这个神气虚竭得仿佛下一个瞬间便会倒下的人,却是真正击溃山尤大军的人。若在以往,他们兄妹定也是冲入敌阵,奋力搏杀,可这些日子以来,兄妹俩忽然间意识到,个人绝顶的武力并不是最强的,而那计杀千军万马的智谋才是无敌的。 落日西坠,暮色渐浓。 前方的厮杀终于止了,五千山尤军皆歼于此。 秋意遥骑马缓缓步入谷地,当走近那拄刀而立的老将时,他下马,对着那圆瞪双目身形不到的亡将恭恭敬敬的一礼。身后,众将士皆随其一礼。虽是敌人,但他们敬重这样的英雄。 “收拾,歇息,明晨启程。” 秋意遥只这简单一句命令,但将士们立即执行。只是这短短一个月,他们已打从心底里敬服这位秋都尉。 收拾尸骸,埋葬,然后扎营,歇息。 漆黑的天幕上,一轮圆月如玉,三两疏星点缀。 地上,营帐齐整,篝火绯红。 淳于兄妹俩皆背靠背的坐在草地上,不远处的营帐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咳嗽声,还有清苦的药香随着夜风送来。 仰望着天际,淳于深意为夜空的明亮星月所惑,不由轻声感慨,“这样的日子,竟然有这样好的星月。”无论人世是杀戮也好,是欢欣也好,上方的日月星辰风霜雨雪从不因你而变。 “这样绝顶的人物,竟然有这样病弱的身体。”淳于深秀却望着那座营帐叹道。 淳于深意于是也深深惋惜,“这就叫天妒英才吧。” 淳于深秀默然了片刻,道:“他是秋大哥的弟弟……惊叹有这样的一对兄弟,哥哥弟弟都是绝代奇才。”他悠然羡慕。 淳于深秀端正的眉头一扬,然后答道:“好。” 淳于深意的眼睛明亮如星,闪烁着希冀与野心,“哥,日后当后世提起才华卓越的秋氏兄弟时,便一定会想到我们,想到曾经还有一对出色的兄妹,叫淳于深秀和淳于深意!” “好。”淳于深秀依旧是那个字。 那个飘着药香的月夜里,兄妹俩彼此约定要做流芳青史的名将,而纵观兄妹俩的一生,那一个月夜,便是两棵大树萌芽的开始。 “咳咳咳……” 夜空下一阵咳嗽声传来。 “可惜秋二哥的病……”淳于深秀轻轻惋叹,“再卓绝的人,亦不能挡生老病死。” “唉。”淳于深意叹一声,猛地她忽然跳了起来,“哥,我们在山尤时,辰雪不是抢了那什么‘沧海花’吗?不是说那是什么起死回生的灵药吗?” “对啊。”淳于深秀也跳起来,“这一向被山尤搞得昏头涨脑的竟是忘了这事!那东西在秋大哥手中,那等见了秋大哥,问他要了这花不就可以给秋二哥治病了吗?!” “走,去告诉辰雪,她肯定把这事忘了。” “嗯。” 兄妹俩顿转身往营帐走去,到了帐前,两人掀开帐帘,顿浓郁的药香扑鼻而来,不由捂住鼻子。移目看去,便见帐中一火、炉药静静煨着,袅袅白烟升腾,让帐内显得有些朦胧之感,而对面的长塌上,风辰雪静静地依靠着,秋意遥则头枕在她的腿上,闭幕而卧,两人的手轻轻的握着,静静相依,除了偶尔的咳嗽声外,显得如此黯然静怡。 一时间,两人竟是不敢出声打扰,更不敢踏入帐中,生怕……生怕一惊之下,这营帐便会幻化走,那样的两人便要消失了。 于是,两人悄悄的离开。 走得远远的时候,淳于深意才开口:“反正这刻那东西也不在这里,等见到了秋大哥再说也不迟。” “嗯。”淳于神秀颔首。 两人再也没有出声,想着帐中的两人,想着远方的秋意亭,一时心头竟是杂乱纷纷,理不清是个什么样的滋味。 月斜星移,一夜便如此过去。 清晨,大军拔营启程,纵马追敌。 这一次,追了一天才追上,但并未冲上前去厮杀一番,而是隔着两三里的距离紧紧跟着。前方山尤军不明所以,却又无法可为,只能一直往前跑一直往前跑,但盼能快点摆脱了追兵,又或者早一点回到国都。 如此行了五日。 六月二十四日,碧空万里,朗日高悬。 当尤翼宣看着前方那列陈以待气势如山的紫甲大军时,他猛然明白,大势已去。 那一刻,心如死灰,却也在那一刻,清醒异常。 前方,那紫甲大军的阵前,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一个斗大的“秋”字在半空飞展,旗下一人,白马银甲,殷红的披风飞扬身后,万顷日辉洒落,盔甲折射熠熠华光,那人炫美灿耀得仿似日神。 那就是靖晏将军秋意亭么?! 折在如此英伟之人的手中,亦不算丢脸。他很平静的想着,回首,后方蹄声如雷,紫甲若云来,那是丹城大军追至。却不知那位将他逼至如此绝境的将领又是何人? “殿下。”尤昆上前拉着他的马头,神色焦虑,“您换上小兵的衣裳悄悄循去,由小人穿上您的盔甲。” 尤翼宣转头看他,这个时候还能听到这样的话,即是说他作为名将或许是不合格的,但作为人君却不差,至少他拥有这样忠心的部下。他这刻心平气和,又是山尤国度里那个从容镇定的五王子,“尤昆,国都已破,山尤已亡,本王惜命何用。” “殿下。”尤昆心头悲伤,“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忍住一时之辱,以图复国报仇。” “尤昆。”尤翼宣摇头一笑,“我们一直图谋着人家,却不知我们其实尽在人家的掌握之中。” “殿下……” 尤翼宣摆摆手,目光望向前方那白马银甲的将领,“尤昆,秋意亭必是流芳百世之名将,那么,日后史书提到秋意亭的功勋之时,必也会附带提到我们一笔,那我们总不能在史书上留下‘惶惶如丧家之犬涕泪告饶’这样的话吧。” 尤昆看着他平静的面容,然后放开手中的缰绳,“是的,殿下。” 尤翼宣拔出佩剑,移目一眼众下士兵,有的惶恐不安,有的瑟瑟发抖,有的则是一脸绝望,也有的坦然无畏。 “爱惜性命的便降之,不怕死的便随本王来吧。” 他轻轻的呢喃一声,然后纵马奔去,身后尤昆紧紧跟随,还有那些已无退路的山尤士兵。 望着以破釜沉舟之势决然冲来的山友军,紫甲军阵前的银甲将领,将手中龙渊宝剑一挥,坐下白马飞驰,身后万千铁骑顿如奔流浩荡追随,那等雄伟英姿,那等豪迈气势,仿如是天兵神将降临。 那刻,刚刚勒马的淳于深意一眼便看到了那白马银将,看着他如风奔行,看着他率领千军万马,看着他挥剑间潇洒落银虹万丈……那一刹那,她目瞪口呆,她心跳如雷,她心慌意乱,她神思渺茫……她不是第一次看到他,可那刻,那千军万马中,她只看到他,她只能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 这就是战场上的秋意亭,白马银甲,英武无敌的靖晏将军! 无数的银甲骑兵从她身边飞驰而过,杀向了山尤的黑甲军,前前后后,紫甲军仿若汪洋大海,浩瀚汹涌奔向那仿若浮云飘摇无力的黑甲军。 鼓声轰鸣,喊杀震天。 金戈铁马,万军奔涌。 黑色的浮云被紫色的汪洋分裂、撕碎、淹没…… 血喷在脸上,原来是热的。 刀砍在身上,原来是剧痛。 死亡的感觉,原来是安静。 周围的一切声音人影皆循去,恍然间,尤翼宣似乎听到了琴声。 多可惜啊,他从没听过她弹琴,可他知道她的琴艺一定冠绝当世,就如她的人一样。 其实,他真不是好色之徒,他是山尤精干贤明有望继承王位的五王子,他……只是看到了她,心头便欢喜,然后就这样念着想着……念着想着…… 黑色的浮云一点一点消逝,远远的,秋意遥看着千军万马中纵横潇洒的那一骑,喃喃道:“辰雪,你看大哥多英武,他是天生的将才……他来到这个人世就是为了建立无人可及的功勋。” 风辰雪与他并骑而立,闻言只是静静的握住他的手。 秋意遥抬头,朗日耀目,他抬手欲遮住骄阳,手却软软落下,风辰雪迅速自后扶住他。他倚在风辰雪身上,呢语如风,“辰雪,已经结束了,我们……走……” “好。”风辰雪轻声答应。 她飞身落在秋意遥身后,与他共乘一骑,目光最后遥望一眼战场,然后纵马飞驰离去,眨眼便已消逝身影。而一直随侍的燕叙亦跟随而去。 番外 流光如电逝 他骑一匹马,几件衣裳,再一些银钱,然后便一路漫无目标的走来。 从帝都出发来,沿途依旧孝服纸钱随处可见,皇朝的山山水水似乎还沉浸在君主失去的悲伤中。其实国丧已过去两个月了,可是百姓们却依旧为先帝服孝,可见爱戴之深。 他这一路,走过了许多的地方,看过了许多的风景,亦遇到了许多的人,可他最常做的事确实回忆。这么多年,他与他的铁骑,几乎已踏遍了皇朝的每一寸土地,只是从来都是匆匆而过,未曾有过闲心欣赏一下当地的风景风情,而如今,他有闲时闲心了,可再看这些山山水水,最先涌上心头的却往往是一些人和事。 比如在这富饶的华州,他记得当年有位姑娘站在天支山上,意气风发地对他说,一定要做到让他非她不可。可是两年后,那位姑娘穿着一身明艳嫁衣出嫁了,并略遗憾的对他说,她虽做到了让他非她不可,却只是在战场上,她成了他“非你不可”的得力战将。、非你不可。 世间真有些人,有些事,是“非你不可”的。 他轻轻叹息一声。 在很多年前,他生命中曾有过一位女子,可是他与她错过了,他放手而去,曾经以为,在漫长的无情的岁月里,他会慢慢淡忘。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他才明白,她就是他的那个“非你不可”的人,可他不是她的那个“非你不可”的人。 他的一生,尊荣风华,已是世间无双,可亦有一些遗憾刻骨铭心,在这悠长的岁月里,如一道旧伤,总是有不经意间便隐隐作痛。 可是,那又能如何呢,他与她错过了,在他好无所觉间。 他想至此,不觉身心俱倦,于是下了马,缰绳随手一放,白马便自己度踱去一边吃草了。看到路旁一株高大的乌樟,他纵身一跃,落在树上,然后便倚在树干上,随意的眺望着远方。 三月里,春风如酒,熏人欲醉,不知不觉中,他闭上眼睡去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哒哒哒的蹄声传来,让他清醒。然后他便听到一个少年清脆的嗓音,“哥,我饿了,我么在这儿歇息一下吧?” “好。”另一个少年答道,声音清雅如泉。 然后两个少年下马,在乌樟树下坐下,再听得一阵悉嗦之声,便传来了食物的香味。他闻得这香味,不由也觉得肚子饿了,只是依旧懒懒靠在书上没有动。 “哥,刚才你不该出手,那根本就是个无赖,你不理就是了。”树下,弟弟一边进食一边道。 “那等东西我看着生厌。”哥哥的语气有些冷。 原来是一对兄弟。他微微一笑,然后想起了自己的弟弟,许多年末没有见了,也不知他如今怎样了。 “可你一脚踢在人家脸上,他当然面子挂不住了,于是找来了一群帮手,结果闹得把酒楼都给砸了,我们虽然无恙,可也没法用膳了,此刻就只能啃干粮。”弟弟叹气道。 “哼,踢他一脚还是便宜了他,要不是你拉着我,定将那猪头踩扁。”哥哥哼道。 “哥,你这老实以脚踢人的习惯得改改,是个人被你一踢都有脾气的。”弟弟劝道。 “不来招惹我我又不踢人。”哥哥道,“动手太脏了。” “唉,真不知你这性子到底像谁。”弟弟似乎有些无奈,“我娘说了你除了容貌像你爹娘外,其他每一点香了。” 咦?不是亲兄弟?于是,他又想起了自己的弟弟,他们也不是亲兄弟,但他们比亲兄弟更亲。这树下的兄弟俩,感情也挺好的。 “哥,你真要答应与那叶慎行比武吗?”弟弟又问。 “嗯。它他赢了,我要是赢了,他便把碧莲花的栽种方法告诉我。”哥哥答道。 “可是,哥,你都赢他无数次了,他们叶家的奇花异草也差不多都搬我们家了。” 弟弟声音里又添了此无奈,“花园里早种不下了,不但山谷里,便是路边上都满是那些千金难买的奇珍花草,我娘说那叫暴殄天物。” “等我吧叶家所有的花种都赢过来就不比了。”哥哥轻描淡写地道。 “呵呵呵……”他听到这忍不住笑出声来。好有趣的少年。 “什么人?”树下的少年马上跳起身。 他轻轻一跃落在地上,含笑看着树下的少年。左边蓝衣的少年眉清目秀,十五六岁的样子,右边的青衣少年……当他目光落在青衣少年脸上时,顿然一惊,脱口唤道:“意遥!” 那青衣少年十七八岁的年纪,眉目清雅隽永,活脱脱像少年时的意遥,只是……他猛然醒悟,如今的意遥又怎会如此年轻。 青衣少年听到他的唤声顿现疑惑,“这位……唤先付名讳,可是识得先父?” “先父?”他身形一晃,只觉得天旋地摇。 “你没事吧?”那蓝衣少年见他面色不对劲,赶紧上前扶住他。 他站稳,看向青衣少年,内心激动,“你父亲是意遥?秋意遥?” “嗯。”青衣少年颔首,“先父已故去多年,不知……你是哪位?”他因不知他是谁不好称呼,但依旧礼貌的拱手行礼。 “故去多年?”他喃喃。 “苍崖风衣”并不能真的百病尽除,否则当年朝晞帝亦不会英年早逝,那不过是延人寿数几年,他心里很是清楚,可这些年他尽量忽视,只当他的弟弟依旧在这天下的某个地方悠哉地活着,而此刻……心头顿麻痛痛的空荡荡的。 “是。”青衣少年看他脸上露出悲切的神色不由惊奇,暗想着人难道是父亲的故交?可母亲从没提过。“请问您是?”他不由又问了一遍。 他凝眸看着青衣少年,清姿秀逸,真的很想意遥当年,只是他的眼睛不似意遥的温润柔韧,而是清秀中带着一丝冷峻,显然是遗自他的母亲。 “你应该唤我伯父,我是秋意亭。” “伯父?”轻易是少年一震,目光细细看着眼前的人,两鬓微霜,却俊伟不凡,一身布衣,却仿佛是立于万军之前的大将,有一种令人自然而然便生出崇敬的威仪。 蒙地想起幼时父亲的话来,当下拜倒在地,侄儿风沉音拜见伯父。 “快起起来。”他赶忙扶起少年。 “侄儿燕恪也拜见伯父。”蓝衣少年也赶忙下拜。 “也起来。”他又扶起蓝衣少年。 “先父当年有与侄儿说过侄儿有一位英伟不凡的伯父,乃是皇朝第一的大将军,想不到侄儿今日终于见得。”风沉音欢喜的看着秋意亭。 “你父亲有与你提起过我?”秋意亭心头一震。 “嗯。”风沉音点头,“小时候抚琴尝尝提到您,还有爷爷奶奶他们,虽然不曾见过,但在侄儿心中,你们一直很熟悉。” “好,好,好。”他连连点头,却点出了眼中的泪水,“他心中念着爹娘,便不枉爹娘临死也念着他。” 当年,他回到帝都,只与爹娘说,意遥的病已得以为神医治好,又与一位姑娘一见钟情,两人结伴云游天下去了。一旁的燕云孙也忙帮腔道那姑娘乃是绝色美人,意遥那小子好福气呢。 爹娘当时听了倒并没什么大的反应,只是说他愿意出外走走也好。此后许多年里,爹娘也没有多提弟弟的事,直到娘临终前夕忽然念叨起来,说养了个儿子没良心,这么多年都不回来看看我们。那一刻一家人都守在一旁,爹上前握着娘的手道,遥儿哪是这等没良心的人,他要是能回来早回来了,这些年他一点消息也没有,他只怕是早就……他当年不过是拖着我们一点希望,让我们以他……还好好活着罢。 娘听了眼中有泪,却又笑着道,好了,我就要去那边了,我一定能见到遥儿的,到时我要狠狠拧他一顿,连他爹娘老子也骗。 第二日,娘便过世了,第三年,爹也走了。 此后,威远侯府一下子便冷清起来,他住在那偌大的府邸,老是想着少年时的往事,想着一家人呵呵乐乐的日子,万分难受,于是他便极少留在府里,长住军中。 风沉音看他面色悲切,心中也是感动,忙安慰他道:“伯父莫要伤心,爹爹已走了许多年了,走时无痛无悲,十分安详,我娘说不用过于伤心,反令死者难安。” 秋意亭心头一抖,然后心里便有些害怕了,他想他果然是老了,竟然会害怕问一句话。可是,他最后还是问了,“你娘呢?她……”她可还在?她可安好? “我娘很好。”风沉音答道,“有孔昭阿姨照顾她,活个百岁没问题。” “喔。”他猛然放松下来,“这些年你们……”他忽然顿住,不知该不该问,问了后他是否能在如以前那样的平心静气。 “我们在华州定居好多年了,还把燕城两位姨婆接来了,我爹便安葬在此,伯父要去看看吗?”风沉音道。自小他就知道有这位伯父,这些年来关于他的传说更是举不胜数,所以,虽是才第一次见面,但心底里确是亲切欢喜。 他猛地抬头,看着春日下那张少年的脸,明净的无意思阴霾,那双清透的眼睛里有着对他的敬仰与亲近。于是他欣然道:“好。” “伯父你用午膳了没,侄儿这里还有些干粮。”一旁的燕恪这刻出声。 “还没呢。”他笑道。 于是三人坐在树下一块吃着干粮,然后他知道燕恪是孔昭与燕叙的儿子,当年燕云孙让燕叙跟着秋意遥,不想倒是促成了一段姻缘。 吃着干粮时,他忽然问:“你的名字是那两个字。” 风沉音答:“沉稳的沉,音信的音,侄儿从母姓,姓风。” 他心头一震,呆呆看着少年。 沉音?沉音!这不是当年他与风辰雪在山尤国度寻得的那张琴的名字吗?那是他取得名字,是他将那两个字刻在了琴身上,辰雪竟用它作了儿子的名字吗?一时间,百般滋味涌上心头,似酸楚,又欣慰。 “伯父?”风沉音见他神色怔忡不由唤道。 “你娘的琴还在吗?”他问。 风沉音点头,“娘每日都要弹琴。” 他笑笑,没有再说话。 用过午膳后,他与两个少年上路,行了两日,便到了青冢山脚下。 “当年这地方时我娘无意间发现的,里面可是别有天地。”风沉音站在一处杂草丛生的山洞前说道。 然后他顺着他们穿过山洞,穿过梨林,跃出湖波,一路上看尽奇花异草,然后在如云如雪的梨花林中,他看到她,移坐青池畔,闲扶七弦琴,素衣乌鬓,清眸依旧。 刹那间,无数的过往似一卷卷画轴在他眼前一一展开。 他戎装骏马返归帝都,只望见滔天的大火。 寻灯会的梨花树下,他与她遥遥相望。 绛兰山顶,他与她并肩而立,朝霞似火。 珍珠梅前,他第一次见她真容。 湖畔夕阳下,他将一直金笔簪插入她的鬓间。 …… 她猛然回首,依稀还是当年梨花树下的遥遥一眼,让他自此魂牵梦萦。 他怔立当场,看她翩然走来。 我壮志已酬,雄心不再。 辰雪,我可否余生伴你身侧,亦不我终身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