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闪灯花堕》 第一章 一生之舞 纳兰容若死了。死于“寒疾”。 时为康熙二十四年五月三十日。相府内外,泪水成河,白绢如雪。进进出出的达官贵人在哀戚之余,都不由地向跪在门外的那个浑身缟素的年轻女子投以惊异的一瞥。有人认出来,那是京城第一名妓沈菀。就在七天前,纳兰公子在明珠花园渌水亭举办的诗宴上,还曾召她献舞。 那是一次盛会,席上除了主人纳兰容若外,还有顾贞观、朱彝尊、梁佩兰、吴天章、姜宸英……都是些著作等身的当世名流,也是纳兰的知己。这样的一些人聚在一起,他们的诗赋言行是可以载入文史的。 那天的纳兰,气度潇洒,文采风流,不啻翩翩浊世佳公子,虽然笑容里时时掠过一丝忧戚,但,绝不是病容。 他是当今天下最富盛名的第一词人,皇上驾前最得宠的心腹侍卫,人称“明相”的当朝首辅明珠的嫡传长子,文武双全,前途无量,如今拥美酒,对美人,以夜合花为题,吟诗会友,怡情歌舞,人生何等得意? 可是就在第二天,明府里忽然传出纳兰公子得“寒疾”的消息。七天后,宣告不治。享年三十一岁。 这是怎么回事? 三十而立,正是男人一生中最好的时光,他十八岁中举,二十一岁殿试二甲七名,中进士,擢为三等侍卫,循升一等,扈驾十年,足迹遍布大江南北,武功高强,箭无虚发,曾为皇上赴中俄边境查勘敌情,风餐露宿,数日行于冰上而不眠,纵然千军万马也未必能令他俯首,他怎么会死于一场小小的寒疾? 七天里,皇上每日三次派太医询病,更在第七天亲赐丹药,派使臣飞马送往明珠花园,可惜药未至而公子已死——死得多么仓促,就像那次聚会来得多么及时一样。 他好像来不及地要赶赴一场约会——是和他妻子的约会吗? 那么巧,就在八年前,容若的结发妻子卢氏,也是死于五月三十,跟纳兰死在同一天。这当真只是巧合? 噩耗传出,举国皆惊,相府宾客盈门,认识不认识的人都争相题咏,献词哀悼,经幡素幔将整个相府装裹得如银山雪海一般,水陆道场的诵经声穿街过巷,连绵不断。然而,沈菀却被拒绝在这哀悼之外——她只是一个清音阁的妓女,哪有资格参加当朝一等侍卫的吊唁?让妓女走进相府里来,跟文武大臣们平起平坐,成何体统? 于是,她只能跪在府外头,远远地跪着,望着明珠花园的重楼叠嶂,树冠旗幡,悲哀地垂着泪,想着七天前与公子的最后一次会面—— 康熙二十四年五月二十三日 钗,梳,篦子,珠花,翠钿,茉莉针儿,凤凰衔红果的金步摇…… 妆匣敞开着,仿佛女人敞开的心事,幽丽而精致,闪着光辉。 沈宛坐在镜子前——七天前,“沈菀”还叫作“沈宛”——对着镜子,一样样珍重地拈起,一排排插在鬓上,每个动作都比往常慢半拍,仿佛不是梳妆,而是在进行某种盛大的仪式,鼻尖甚至微微腻出一层细汗来。 倚红从她身后伸过帕子来,帮她轻轻印去鼻上的细汗,笑道:“又不是第一次出门,做什么这么紧张?” 因为时候尚早,倚红只穿着家常衣裳,却也打扮得花红柳绿的,领口半开着,露出尖尖的锁骨,银红衫子外边扣着墨绿金丝马甲,下边油绿的潞绸宽腿洒花裤子,蹊着一双喜鹊登梅的绣花鞋子,手搭着沈宛身后的椅背,说是帮沈宛妆扮,眼睛却只瞟着镜里的自己,左右端详,叮嘱说:“我烦了老顾几回,他才答应替你安排这次宴舞。如今禁娼越来越严,朝中有品之臣召妓佐酒是违法的,你可得好好把握机会,错过这个村,可没有这家店了。” “我一定会。”沈宛重重点头,忽然问,“今天是五月二十三吧?” “是呀,你已经问了三遍了。”倚红了解地笑,“今天是你为纳兰公子表演歌舞的好日子。五月二十三,记清楚了没有?” “记清楚了。”沈宛的眼睛泛起亮光来,“我要好好记着今天的日子。为今天,我已经等了七年了。” 虽然不是第一次盛妆,第一次宴演,然而,却是人生中最重大的一次。今天,她将为之献舞的人,是纳兰容若,当今天下第一词人,皇上的御前行走、一等带刀侍卫。 康熙二十四年乙丑五月二十三日,她将用生命铭记这个日子。为今天,她已经足足等了七年。 “七年。”倚红沉吟,“七年前,你刚进清音阁来的时候,才十二岁吧?那时候,我才十七岁,正红的时候,红得发紫,几乎每天都有重要宴演,京城的王孙公子来到清音阁,没有不点我的卯的。” 每个人的历书,都是照着自己的记忆来打制的。七年前的回忆,给予倚红和沈宛的,是不同的颜色。 倚红的七年前,脂正浓,粉正香,花好月圆,夜夜笙歌,是“钿头云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用珠翠和锦缎缠裹起来的日子;沈宛的却是凄风苦雨,风刀霜剑,刚刚卖进清音阁,整日里哭闹不休,任凭老鸨打着骂着,只是要跑,生命里满是伤痕与泪水。 那一天,清音阁的生意很好,几乎所有的房间都坐满了,姑娘们表演的表演,待客的待客,未上头的童妓也都被妆扮起来端茶递水,来往不歇。看管的人难免松懈,便又给沈宛趁乱逃出,可惜还没出大门,就被龟奴捉了回来,紧扣着两只手腕拖曳着经过长长的走廊。 尖利的哭声瞬间穿透了莺歌燕舞的清音阁,在回廊间撞来撞去,割丝断竹,简直惊心动魄。上房的门“哗”地拉开,雕花镂格的门扇里,站着长衫玉立的纳兰公子,凝眉问:“什么事?”然而并不等龟奴说话,他已经明白了,做了个手势令龟奴们噤声,拉起沈宛的手说:“等下再说吧,先进来陪我看完这支舞。” 他穿着宝蓝底暗花长衫,羊皮云头便靴,并不见得华丽,然而浑身上下却有种说不出的高贵优雅,散发出一种忧郁的气息。她乖乖地止了哭声,跟着他走进清音阁最好的房间“茂兰轩”,静悄悄地坐在他身旁,看他用那么激赏的眼神欣赏舞蹈。 领舞的人,正是倚红。倚红那天穿着一件极宽大的通袖过肩素白杭绸袍子,上面疏疏落落地绣满了红梅花,颜色极简单,却偏有种张扬恣肆的美。她载歌载舞,惟我独尊,丝毫不为刚才的小小插曲而打扰,仿佛整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歌舞中,一转身一挥袖都似有千钧之力,偏又做得行云流水。 透过纳兰公子的眼光,沈宛第一次发现,原来姐姐们跳得很好看,唱得很动听,她们的服饰,姿态,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都透着优雅清越的美,怎么能那么美? 直到今天她还清楚地记得,那天她们唱的曲子叫《画堂春》: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 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 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 后来她才知道,填词的人,正是纳兰公子。好美的曲子,好美的词,好美的舞蹈,好美的人,沈宛几乎目瞪口呆,就在那一刻,她下定了一生的志愿。 歌歇舞罢,纳兰公子转向沈宛,低低叹息:“好好的女孩儿,谁会喜欢做这个营生呢?” 他怜悯的眼神顿时射穿了沈宛的整个身心,她被笼罩在那眼光中,如望神明,不能动弹。一种比痛苦更强烈比幸福更颤栗的情绪充满了她,使她充溢而轻盈,一时说不出话来。 纳兰叫进老鸨来,吩咐:“我替这女孩儿赎了身吧,你把她送回她生身父母身边去。” 老鸨脸上堆着笑,心里却不大乐意,嘟哝着:“她父母亲死绝了,她叔叔才把她卖给我的,送回去,还不是卖?别家的妈妈未必有我对她好。” 纳兰公子凝眉想了想,又说:“那劳烦妈妈,替她找个好人家收养她,每月我再贴些补息就是了。” 然而沈宛却出人地意料地忽然跪下来,不等老鸨回话,已经抢先说:“公子,我不走,我愿意留在这儿。”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纳兰公子,老鸨,连同清音阁的姑娘们,还有那些高贵的宾客,他们都笑着说:“你不是打着吊着都要跑的吗?怎么公子肯赎你了,倒又要留下来?” 沈宛转向老鸨:“妈妈,我只求你一件事:别逼我接客。我想学唱歌跳舞,我愿意服侍倚红姐姐,好好干活,听你的话,但我不要接客。” 客人们都笑了:“原来想做清倌人。小小年纪,倒也有志气。” 纳兰公子初而惊愕,继而恍然,微微点头说:“唐时《华严经音义》里说,‘妓,美女也。因以美女为乐,谓之妓乐也。’又有‘妓,女乐也’的解释,这小女孩既美且慧,性通天籁,她对妓乐的理解是最有诚意的,也很有灵性,他日必能出污泥而不染,成为一代名妓。” 沈宛并不知道什么是“性通天籁”,她只知道,她要学跳舞,要唱纳兰词,要在纳兰公子面前表演,赢得他赞赏的眼神。 正值阳春三月,栏杆外春光滟滟,飞絮蒙蒙,燕子贴着水面飞起飞落,激得涟漪一圈圈地荡开去,无止无休。那是沈宛第一次见到纳兰公子,第一次听歌妓演唱纳兰词,那么美,那么好,那么美好。 十二岁的沈宛在那一刻决定了自己一生的路:学习歌舞,用生命来演绎纳兰词,然后,终有一天,要在纳兰公子面前献舞,赢取他的欢心,一次已经足够。 这一天,终于到来,康熙二十四年乙丑五月二十三日,她已经等了整整七年。 倚红替她簪上最后一朵珠花,左右打量一番,将手一拍:“好了。今天渌水亭,再没有比你更美的了。” 沈宛投桃报李:“今天顾大人也一定在席,不要送点什么表记吗?让他睹物思人,好记着过来。” “哪有那么麻烦?”倚红将嘴一撇,做个鬼脸,“稀罕呢。”顾自“咯咯”地笑了。 沈宛知道,她嘴里说着不稀罕,心里却是稀罕得紧。倚红今年已经二十四岁了,在风月场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如果妓女做到二十五岁还不能上岸从良,大概就剩下人老珠黄做老鸨这一条路了。倚红年轻时过于大手大脚,又贪图享受,衣裳头面都要最好的,没有攒下什么钱,只怕做老鸨的资本都没有,前景就尤其堪忧。顾贞观,只怕已经是她最后的砝码,最佳的归宿。 倚红自己也知道这一点,因此故意将沈宛一推,就势将手里的香水帕子扔在她怀里,“既这么着,你就替我把这个给他,小蹄子人小鬼大,说是清倌人不接客,这些花样狐媚心思倒一样不少,怨不得妈妈疼你,客人也都捧着你。” 沈宛左右翻着那条销金帕子,只见葱黄地子绣着一对鸳鸯戏水,角上又用大红丝线勾着个“红”字,俗艳里透出热闹,暖融香软地搭在手上,香喷喷真薰鼻子,不禁笑道:“好是好,就是太像春意儿了,又是鸳鸯又是红字的,倒没意思。” 倚红不耐烦:“不是你说要送个什么表记传情吗?这会儿又说太像春意儿,哪有这么多曲里拐弯儿的心思?你只管给他就是了,横竖他看见这个‘红’字,知道是我倚红的随身物,记着我,好来找我,就成了。” 沈宛无奈,只得收了掖起。倚红忽然没来由地叹了一声说:“女人费尽了心思,总是想要男人记住她;男人费尽了心思,可只是想着要得到。得到之后,就忘了。” 这话说得这样明白透彻,看破人情的,沈宛倒不好劝。两个人在镜子里对视着,一时都有些感慨。镜子里的倚红依然年轻,可是已经不清秀了,比着沈宛娇滴滴掐得出水来的俏,丰艳里便有些蒙了尘。两人在这一刻心意相通,不禁都想到“时光催人老”这一类的旧话来,然而镜子里忽地多出一张更沧桑的脸来,还是齐齐吓了一跳。 是老鸨走来催妆:“轿子早备下了,你姐妹们也都去了好大一会儿了,你这也就起驾吧。” 沈宛忙站起来,老鸨便从架子上取下待客的紫地缠枝莲满绣衣裳来,同倚红两个一左一右托着袖子,服侍沈宛穿上,上下打量一番,又将包裹打开,亲自检验了一回宴舞的衣裳花瓣,见色色停当了,这才叮咛小丫头好好扶着,自己跟在后头亲自送下楼去,站在大门口大红销金灯笼匾下,直看着上了轿,去得远了才回来。 沈宛坐在轿上,无由地忽有种人家女儿出嫁的感觉。不禁举起袖子来假装红盖头挡在脸前,闭上眼睛自己冥想嘻笑一回,心底里便又响起那首词来:“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 纳兰公子为之销魂的人到底是谁呢?有什么人可以令他“相思相望不相亲”?这普天下的女子,莫有不为纳兰神魂颠倒者,谁得到他的青睐,会不飞奔而至,同他携手云瀚呢?“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那个与他隔着碧海青天、可望不可及的可人儿究竟是谁?“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若容”两个字颠倒过来,不就是“容若”吗?他既然将自己的名字嵌在词里,想来那意中人的名字必然也会藏在词中,是“蓝桥”,还是“碧海”? 一时来到相府角门前停了轿,通报进去,自有下人迎出来,连说:“公子吩咐,不必下轿,径自抬进去好了。”于是抬进去,又走了半里来地,方听见说:“是这里了。” 轿子落了地,娘姨赶上来打起轿帘,沈宛下来,才知已经来到花园门口,只见面阔三间,皆是灰筒瓦歇山顶,楣上写着“惜花厅”,廊柱上漆着彩画。进了门,脚下一条碎石子铺漫的小路,两边俱有抄手游廊,搭着葡萄架子,刚刚结出豆大的果子,一颗颗碧绿晶莹的,映着太阳光,仿佛笑意盈盈。穿过葡萄架,便见一座由青石和太湖石叠成的假山,山下碧水环绕,曲径回廊,水中荷叶田田,藕花初绽,水边山坡上两株夜合树花繁叶茂,掩着座六角攒尖顶的亭子,有爬山廊一直接过来。亭中坐着几个客人正在谈笑,远望去如在云中一般,见她来了,都遥遥站起,拱手笑道:“沈姑娘总算莲驾光临,这里久候了。”又有先来的清音阁姐妹,见她来了,也都迎出来接着。 沈宛拾级上来,垂头问了好,暗暗地将眼一溜,只见在座客人中也有认识的,也有不认得的,却不见主人纳兰公子。正在纳罕,却听身后有人笑道:“原来沈姑娘已经来了,有失远迎。” 忙回身,却是纳兰带着琴童从那边来了。经年不见,他比从前消瘦许多,并没有穿官服,仍是一件家常品蓝暗花缎子长袍,因为走得急,两只袖子鼓起来,像鹰的翅膀。 她一看见他,便觉得别的人和事就都不存在了,他一个人把天地园林都塞得满满的。然而他却只是向她问候了这一句,眼神便轻松地飘过她的头顶,向众人笑道:“家父刚才遣人来跟我说几句话,失礼各位了。” 众人都笑道:“你我至交,何必言此?老相辅身子可好?”寒暄数句,各自入座,难免重新介绍一番。 在座的除了主人与清音阁的姑娘外,另如顾贞观、朱彝尊、吴天章、姜宸英等也都是常见的,真正的客人只有一位,叫作梁佩兰,是位年近花甲的文士,来自广东番禺,四年前离京,刚刚回来,这次渌水亭之会,其中一个缘故就是为他接风。 沈宛定下神来,一一拜见了,笑道:“梁先生虽是初见,却是久仰,‘岭南三大家’之名,小女子早有耳闻,今日幸会,足慰平生。” 梁佩兰听见自己的名声竟可达青楼之地,自是得意,不禁笑道:“在下也早闻沈姑娘芳名,说是色艺双佳,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虽然已经入伏,然而亭子临水而建,四面通风,颇是清凉。沈宛宽了外面大衣裳,只穿着一件薄如蝉翼极宽大的香云纱舞衣,露出里面桃红抹胸,葱绿长裙,腰间系着彩绣宫绦,更衬得冰肌玉骨,云遮雾罩。三言两语中,已经将几位生熟客人俱周旋一遭,眼见各人对自己都羡慕有加,惟独纳兰公子却只淡淡的,脸上虽笑着,眼里却满是哀伤沉郁,毫无惊艳赞叹之色,不禁心下又是关切,又是失望,又是赌气,将一柄徐惠雪香扇慢慢摇着,暗思怎么想个法子引起他注意才好,不然几年来朝思暮想,几日里权情策划,并今天一大早起来盛妆打扮,精心准备,岂不都要付注流水了么? 渌水亭外两株朝开夜合开满了一树粉红的花,状如马缨,云蒸霞蔚,随着清风一阵阵地香气馥郁,几瓣落花飘飘摇摇地落在水面上,引得游鱼不住接喋。荷叶重重叠叠地铺了半个池塘,略有几支荷箭蹿出,早引得蜻蜓嬉戏,蝴蝶穿梭,起起落落地渡岸而去。众歌妓站在栏杆边,指点着水中鸳鸯,打赌哪只是雌,哪只是雄,又拉顾贞观来做裁判。 沈宛坐在长凳上,将手肘支着栏杆,也扭着身子向水上张望着,心思明明暗暗,起起伏伏,早转了几十个念头。忽听顾贞观笑道:“沈姑娘喝了茶,润过喉,可以唱了么?”沈宛正中下怀,放下汝窑斗彩盖碗小茶盅,先缓缓施了一礼,说声“见笑”,这才调弦拨柱,轻按檀板,款款唱了一曲纳兰容若的《浪淘沙》: “闷自剔残灯,暗雨空庭。 潇潇已是不堪听。 那更西风偏著意,做尽秋声。” 琴声清扬,歌声婉约,一曲弹罢,举座称赞。惟有顾贞观讶道:“错了,明明是‘那更西风不解意,又做秋声’,你怎么唱成‘那更西风偏著意,做尽秋声’了?” 沈宛含笑不语,却低着头拨弄丝弦。纳兰沉吟再三,豁然而起,向着沈宛拜了一拜,笑道:“姑娘真是在下的一字师,好一个‘偏著意’,好一个‘做尽秋声’,更比容若原词剀切痛快,真真错得有理!” 顾贞观大笑道:“不但是‘错得有理’,还是‘见得有缘’呢!”一句话,说得沈宛和纳兰都不好意思起来。沈宛低着头,又弹了一段过门,接着唱道: “山一程,水一程。 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只这几句,便又戛然而止。另换了一首《菩萨蛮》: “问君何事轻离别,一年能几团圆月? 杨柳乍如丝,故园春尽时。” 唱到这里,便又停了,另转《金缕曲》之调。朱彝尊不禁停杯问道:“怪哉,你怎么每首词都只唱半首,却是什么意思?” 沈宛停了弦,答道:“人人称道纳兰词独步天下,小女子固然也首推为当世第一,但并非完璧无瑕。” 满座听了这话,俱是一惊,梁佩兰与姜宸英不惯风月,更是面面相觑,顾贞观也觉不妥,忙拿话遮掩,笑道:“小小女娃儿,哪里知道词的好坏?” 纳兰公子却上了心,含笑问道:“依姑娘说来,容若之词有哪些弊病呢?” 沈宛如此做作,正为要他一问,闻言放下琴来,先起身敛衽施了一礼,方才缓缓答道:“纳兰词往往只有半阙,开篇雄浑而后力不继。故而我唱词时也只唱半首,以免狗尾续貂。” 这话说得严重,连纳兰容若也不禁变色,却仍笑道:“愿闻其详。” 沈宛方才出神时早打好了一篇稿子,正是成竹在胸,侃侃而谈:“以为例,开篇‘山一程,水一程’破空而来,‘夜深千帐灯’何等壮观,然而后半阙‘风一更,雪一更’便显匠气,‘故园无此声’更是萧飒气弱,牵强无力;《菩萨蛮》亦如此病,都是开篇洒脱,浑然天成,而收尾力怯,气若游丝。故而我向来只唱半阙即止。时人多以纳兰词比李后主,我却以为:若论缠绵悱恻,自然相类,若论境界深远,则远不如后主之沉郁慷慨,只为李煜伤的是家国之恨,纳兰公子心中所系,却不过儿女情长罢了;又有人拿纳兰词比柳永,谓之‘有井水处皆歌咏’,我却以为纳兰词贵雅过之而蕴藉不及,只为柳三变浪迹民间,词中情真意切,而纳兰公子则寄身名利场,难洗铅华;又有人以纳兰与小晏相提并论,谓之皆写情圣手,我却以为小晏如歌,而纳兰似泣,古人云:哀而不伤,纳兰词却未免失于伤痛……” 话未说完,顾贞观再也忍不住,喝道:“满口胡言,小丫头不知天高地厚,懂得什么是‘哀而不伤’,又什么是‘蕴藉含蓄’?不过学了三两句成语,便在这里班门弄斧,信口雌黄。” 纳兰容若忙拦道:“沈姑娘说得极是。顾兄大可不必为小弟掩耳盗铃。这样子欲盖弥彰,倒更让我无颜自处了。”又向沈宛凝视道:“可惜聚散匆匆,若是早一点认识姑娘,有机会从容请教,或者容若不至误入歧途。” 沈宛听这话说得沉重,语意十分不祥,倒愣住了,一时不能回答。顾贞观接茬道:“以后见面的机会多着呢,你愿意请教也好,指教也好,倒不必急在今日。我早就说要介绍沈姑娘给你,你却总是推三阻四,又成日家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难得今儿总算见着了,倒又相见恨晚起来。看你从此还怪我老顾多事不了?”说着哈哈大笑。 众人也都笑了一回,撤下菜肴,换了金谷酒,朱彝尊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今儿有花有酒,不可无词,大家当吟咏一番,各见所长,以记今日之会。” 纳兰容若笑道:“小弟请各位兄长前来,正有此意。然而沈姑娘方才说容若之词往往只有半阙,无异当头棒喝,今日倒要藏拙,不填词,却来吟诗如何?” 顾贞观向沈宛笑道:“都是你害的,吓得容若老弟都不敢填词了。” 沈宛一心想着语不惊人死不休,原只为吸引纳兰注意,却不料只顾逞能,竟伤了公子的心,反不过意,忙起身施礼道:“公子这样说话,小女子怎么承受得起呢?” 容若含笑道:“承受不起,就劳姑娘莲驾,好好跳一支舞吧。”遂指着渌水亭畔两树夜合花道,“我们今日把酒赏花,就以这‘朝开夜合’为题,各自吟咏,以志今朝之会。时限以沈姑娘的一支舞为度,舞罢诗成,逾时者落第,何如?” 朱彝尊、顾贞观都道:“这命题极雅致,又有趣,赏名花,娱歌舞,会诗朋,品美酒,人生至此,夫复何求?” 沈菀站起来,几乎要发抖。她等了七年的这一天终于来了——在花开得最好的时候,穿上最美的衣裳,为平生最看重的人献舞。她眼里含着泪,款款走到亭子当中来,静静立了片刻,仿佛倾听云端里天帝的号音,而后深深注视了纳兰公子一眼,蓦地袖子一扬,随着袖中花瓣的挥洒,自身也像一朵花般风回雪舞地旋转起来,起初似乎柔软无力,缥缈得如薄云清风一般,接着转得越来越急,越来越急,就像落花不耐狂风疾,在劲风中打着转儿,不能自已,风已经住了,花还依然飘舞,但是已经慢慢地慢慢地飞落下来,落在水面上,顺着水一路地漂流,时而略作回旋,时而顺流直下,一招一式都不肯马虎,每一道眼风,每一个手势,每一下扬袖回身,无不美到了极处,也柔到了极处。 他微笑地看着她,眼中分明是惊艳。她做到了,真的做到了,让他为她赞叹,激赏,怜惜——他读懂了她的舞,也读懂了她的心。她七年里的努力练舞,辛苦等待,终于都落在了实处。 第二章 夜合花 明府花园的夜合花,轰轰烈烈地开了一个夏天,每一朵娇花都似一簇马缨在风中招摇着,仿佛呼唤他的主人上马扬鞭,驰骋塞外。然而五月三十日的一夜风雨,却使它突然地凋谢了,细碎的花瓣在静夜里扑簌簌飞落,像一幅工笔秋风落花图,婉约而凄艳。 然而,即使是凋萎了的凄艳也好吧,仍是相府里最后的一点红色——此时的明珠相府,树树披幡,层层悬帐,灯笼上糊着白绢,灵堂里挂满了写着“天妒英才”、“英年早逝”字样的挽联,园里穿行的到处是披麻戴孝的仆婢,梵音不断,一片哀声。 纳兰容若死了。英俊儒雅、经纶满腹、弓马娴熟、前程似锦的一等侍卫纳兰公子,在渌水亭诗会的第二天突然宣告患了急症,只捱了七天便不治而逝。这一天,是康熙二十四年五月三十,消息传出,举国震惊,因这年轻的公子实在是死得太突然,太可惜了。上自朝廷,下至郊野,认识不认识的人都为之一掬痛惜之泪,当今圣上遣使赴祭,文人墨客竞相题咏,连京城内诸风月之地也都停业三天,以示哀悼。 清音阁的姑娘们难得多出三天假来,都忙不迭地跑出去玩耍,或是寻亲访友,或是结伴逛街。倚红百无聊赖,想着从前同公子的一点情份,兜着袖子哭了一回,饿了,窗外传来梆子声,使那饿越发显得情切,那声音就像是有重量有香气的,一下下都打在胃口上,遂拿出两个钱打发小丫头出去买馄饨来宵夜,自己蹊着鞋踢沓踢沓地来到隔壁沈宛房中看她好点了没有。 那天渌水亭献舞回来,沈宛是多么神采飞扬啊,一进门就大声宣布:“我从今天起改名字了,叫沈菀。” 老鸨不明白:“你本来就叫沈宛嘛。改什么了?” 沈菀笑着:“音是一样,字可不一样了,这个新的‘菀’字多着一个草头,是青菀的意思,又叫作紫菀,是一种药。” “一种药?” 沈菀背着手,徘徊中庭,仿佛推敲,忽然一转身,立定了,模仿男人的腔调说道:“青菀者,亦名紫菀、紫茜、还魂草、夜牵牛,开青紫色小花,其根温苦,无毒,有药性。用紫菀花五钱加水煎至七成,温服,可治肺伤咳嗽,于病人最相宜的。” 倚红一看就知道她扮的是纳兰公子,那微俯着头含笑低语的样子,又英朗又温存,还真有几分神似,不禁笑道:“原来是纳兰公子给取的,这么快就‘问名’了,几时‘纳吉’呀?”说得满楼的人都笑起来。 那天的沈菀,穿着一件紫色的满绣衣裳,的确像一朵娇俏的青菀花。既然她坚持改名,而两个字又是同音,改与不改并没什么两样,老鸨便顺水人情地依了她,把牌子上的名字加了个草字头改成“沈菀”。 改了名字的沈菀就像改了个人一样,成天笑嘻嘻的,无故而歌,无故而舞,再不肯好好走一步路。女人一旦爱了,就是这样充盈,仿佛心里有一只蝴蝶在跳舞,在拼命地扑展着翅膀,一刻也安静不下来。非要等到再次见到心爱的人,看到他一颦一笑,才能心定。 可是,她却再也等不到、见不到了,只不过七天而已,天地就变了颜色。纳兰公子病逝的噩讯传来,沈菀登时就疯了,大哭着冲出去要往相府拜祭,相府的下人自然把着门不给进去,她便独个儿在府外头跪着哭了半日,还是清音阁的龟奴们给强拉回来的。第二日一早却又跑出去,接连走了六七家药铺医馆,挨个问人什么是“寒疾”,何以竟会一发不治,最后晕倒在一家医馆前,被人救醒了给送回来,却也像是渌水亭畔的夜合花般,一夜憔悴。 午间老鸨上来坐着说了一箩筐的话,又几次三番打发丫头送点心茶水,沈菀只是不语不食,气得老鸨不住叹气摇头,指着骂了句“不要以为公子给你改了个名,你就成了相爷家的人了,要寻死觅活,你还不够资格”,扔下走了。楼里姐妹都只当笑话看,谁肯理会,倒是倚红看在她从前服侍过自己的情份上,只觉放心不下。此时来到沈菀房中,看她脸上瘦得只剩一双大眼睛还是漆黑闪亮,两颊上竟是青白得近乎透明,不禁往胳膊上捏了一把,大惊小怪地叫道:“哎哟,怎么瘦得越发厉害了,妈妈让明天就重新开门接客的,你这样子可怎么见人哪。” 沈菀倚着被卧,无精打采地说:“倚红姐姐来啦?我不想再跳舞了。” 倚红诧异道:“什么?你不想跳舞?你说了算呀?你是清音阁的清倌人,你不跳舞,难不成想接客?” 沈菀两只大眼睛望着床角帐顶的鎏金蟹爪菊花钩,空空洞洞地说:“从前我那么辛苦地练习歌舞,就是想着有一天要表演给纳兰公子看,现在他死了,我还跳舞做什么呢?” 倚红道:“可是不跳舞,又能做什么呢?” 沈菀忽然欠起身来,大眼睛炯炯地望着倚红说:“倚红姐姐,你说公子是怎么死的?” 倚红左右看看,紧赶两步踢掉了鞋子上床来,也拿过一个梭子枕靠在身后,凑近来悄悄地问道:“不是说得了寒疾,七天不汗,病死的吗?” 沈菀紧紧咬着下嘴唇,仿佛咬着一个极大的秘密,咬得嘴唇沁出血来,到底忍不住,放声哭出来道:“什么病会死人那么快?相府里金银成山,什么样的好太医请不到?怎么就治不好一个‘寒疾’呢?我那天去渌水亭宴演,纳兰公子还好好儿的,怎么说病就病,说死就死了?前一天还大宴宾朋,第二天就闭门谢客,这不是太奇怪了吗?况且他自己就是深谙医术的,那天说起我的名字,还跟我讲青菀和夜合的药性,怎么倒能医者不自医了呢?”越说越痛,眼泪直流下来,漫过唇角,混着血迹,看上去几乎是凄厉的。 倚红一边替她揩脸,一边压低了声音悄悄地道:“你别说,连顾先生心里也直犯嘀咕呢,悄悄跟我说纳兰公子这病来得蹊跷,那天在渌水亭所言所行,做的诗,还有写的序,句句都透着不祥之意。” 这话正撞在沈菀心口上,由不得点点头,哽咽着吟起渌水亭诗序中的一段:“仆本恨人,偶听玉泉呜咽,非无旧日之声;时看妆阁凄凉,不似当年之色。浮生若梦,胜地无常。” 倚红似懂非懂,点头道:“顾先生也是这么说,我虽然解不开这些,却也明白‘浮生若梦,胜地无常’八个字不是什么好话。‘无常’,可不就是人家说的索命鬼吗?多不吉利。纳兰公子就好像明知道自己第二天要得场重病,死期将至,特特地把好朋友邀来团聚一回,告个别,再赶着去死一样。” 沈菀哭道:“那天他见了我,说要是早一点认识,还有机会从容交往,我还只当他意思说相见恨晚。现在想来,句句都是文章。他分明知道自己时不久长,再没有机会同我交往了。我走了那么多家药馆,问了那么多大夫,问他们什么是‘寒疾’,有什么症状,可是没人能说得清楚。痢疾,打摆子,咳嗽,高烧,都叫‘寒疾’,哪有这么笼统定病的呢?我就不信那些太医国手会弄不清楚病症,只是不明不白给个‘寒疾’,根本就是哄鬼的幌子,遮天下人的耳目罢了。” 倚红听她说得大胆,吓得忙摆手令她小声,岔开话题道:“哎,那天纳兰公子不是约了那些先生做诗去的吗,说是什么咏夜合花,你一定记得他写的诗,背一遍给我听听。” 沈菀跪起身来,打床头取过一只桃木雕镂的玲珑匣子来,慢慢打开,只见里面衬着桃红软锦,摆着几朵已经枯干了的黯红小花,仿佛是夏夜里最后一点萤火,又像是一朵垂死的微笑。 倚红歪着头打量半晌,问:“这就是夜合花?” 沈菀点点头:“是那天我在渌水亭畔摘的,藏在袖子里带回来。”拈起一朵,曼声吟道: “阶前双夜合,枝叶敷华荣; 疏密共晴雨,卷舒因晦明。 影随筠箔乱,香杂水沉生; 对此能销忿,旋移近小楹。” 短短四十个字,这几天里也不知在沈菀心中掂掇了多少来回,慢慢吟来,真真一字一泪。怎么能想到,渌水亭之会,竟成了纳兰容若的绝唱呢?以词闻名的纳兰公子,生平最后的作品竟是一首五言律诗,这是怎样的冤孽? 倚红听了诗,正要说话,门外“哔剥”一声,却是小丫头买馄饨回来了。倚红下床开了门,端进馄饨来,先让沈菀,沈菀只是摇头:“我吃不下,你自己回房慢慢吃吧。”倚红也不理她,自顾自指挥丫头在大床上放下一张梅花三足炕几来,又叫去拿姜醋麻油。 沈菀房中格局同倚红一式而略小,一张练子木的苏造牡丹纹月洞式门罩架子床靠墙立着,旁边搁着妆台、香几、巾架、灯台、画凳等,另有些翎毛、花瓶、古董装饰,惟少着一张烟榻,却在靠窗下多着一张书台,台上搁着笔、墨、纸、砚以及镇纸、洗子诸物,壁上原本挂着一幅工笔仕女,前些日子刚换了水墨山水的《寒烟归鸦图》。 小丫头布好碗碟,倚红亲自舀了一只馄钝,用筷子蘸着点了几滴姜醋,左手托着右手,一直送到沈菀唇边来。沈菀见她拿出待客的一套手段来,却不过意,只得张嘴噙了,三两口咽下,仍道:“倚红姐姐,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约顾先生来一次?” 倚红问:“做什么?他这两天要吊唁上香,只怕七七头里都没得闲呢。昨天晌午倒来过一趟,偏偏你又不在,也没呆多大一会儿,说几句话,喝了盏茶就走了。” 沈菀垂头道:“我想去祭一祭纳兰公子。” 倚红冷笑道:“我劝你趁早死了这个心。深门大院,来往的都是高官贵戚,我们算哪棵葱哪头蒜,怎么走得进相府的大门呢?太平无事,逢着人家高兴,或会请我们去跳场舞助个兴,这红白吊庆的大场面,可轮不到我们出席。难不成人家死了人,还招呼咱们去唱歌跳舞不成?” 沈菀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就扮个随从,跟在顾先生身后去一趟不成吗?” 倚红笑道:“有这么样个唇红齿白花容月貌的随从,你想人家看不见,可不都成了瞎子?” 又是此路不通。 沈菀只觉得走进了一个死胡同,不,简直是走进一间密室,四面都遮严了,哪里也去不得。脑子里就像有风车在转一样,转得飞快的,却偏偏转不出一点思路来。 自从七年前见了纳兰公子,她的生命便是为了他而存在的,唱歌,练舞,吟诗,填词,都是为了他;将纳兰词倒背如流,更是为了他。然而,对他的词越熟悉,就觉得离他的人越远,越好奇——纳兰成德,字容若,身为相国大人明珠的嫡传长子,十七岁进学,十八岁中举,二十一岁考中进士,通五音,精六艺,文武双全,仕途平坦,出身高贵,前途无量,可以说是天下间最完美无缺的人物,最光明灿烂的人生,然而为什么,他的眼神总是那么忧郁,他的诗词更是那样哀痛呢?他还有什么不足? 早在七年前,她自愿留在清音阁,被派到倚红房中做婢女的当晚,她就已经问过倚红:“姐姐,那位纳兰公子,他看起来好忧伤,他有什么烦心事吗?” 倚红说:“听说他刚死了老婆。说来也奇怪,他那老婆,也算名门闺秀,听说知书达礼,相貌又好,什么都是有一无二的,可是进门三年,忽然难产死了。纳兰公子为了这个大病一场,就连升作御前行走都不能让他高兴,真是个痴情的男人。” 这七年中,沈宛一边学习歌舞,一边苦读诗书。从前父母健在时,原曾教过她读书写字,她生性聪明,凡诗书过目不忘,又能举一反三,触类旁通,很快学会了做诗填词,然而但凡表演,她却只肯弹唱纳兰词,从不以自己的笔墨示人。老鸨和倚红几次劝她学当年“秦淮八艳”那般与客人诗词唱和,赢取更多的缠头与声名,她只笑而不答,出场表演时,仍是只唱纳兰词。在她心里,这是与纳兰公子接近的惟一方式。 她很难得才能见到纳兰公子一面,多是在一些达官贵人的宴演中,她抱着姐姐们的衣裳包儿站在人群后,远远地看着他,却没有办法吸引他的眼神,连一个四目交投的瞬间也不可得。 每一次风萍浪聚的相见,都被她当作宝贝那样珍藏着,珍藏在心底的水晶瓶里,夜深人静时,取出来独自回味。她用尽各种方式打听着他的消息,关于他的一点一滴都视为惊天大事:他续了弦,新娶的夫人姓官,真是吉利的好姓氏;他也的确一路升官,从三等侍卫升作二等,又提作一等,是皇上身前的大红人,得了许多赏赐;他一忽儿在南苑,一忽儿去边疆,一忽儿又往漠北极寒之地走了一遭,总之极少在京城的,在家的日子就更少;他交往的那些朋友,今天这个求他办事儿,明天那个又不理睬他了,让他很是焦心……然而这些,就是他伤心的全部理由吗?他的文名与侠名一同传遍大江南北,他的词句却越来越凝重,越来越哀凄,几乎一字三叹,篇篇血泪。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侧帽》、《饮水》,她熟背他的每一首词,从字里行间寻找他的蛛丝马迹,感受着他的存在,贴近着他的心,一点一步地走近他,盼着终有一天能在他面前献舞,吸引他的注意,让他的眼神为她留连。她终于做到了。 那天,渌水亭之会上,她多么快乐,诸多歌女舞姬众星捧月般簇拥着她,她唱着,跳着,吸引了渌水亭所有的目光,连水湄的夜合花也不及她娇艳。她谈诗论词,挥洒自如,明明心里对公子敬若天神,却故意忍心地肆意批评纳兰词,而他是多么谦逊,宽和,从善如流。他称赞她是他的“一字师”,给予她的歌舞极高的评价,为她改名作“沈菀”,分明视她为红颜知己,顾贞观甚至暗示要替她和他做媒。 从渌水亭回来,她做了多少美梦,为自己刻绘了怎样绚丽的前景。她有了新的名字,便也以为有了新的人生,以为所有的努力都终于有了答案,所有的期待都得到了回报,她想着他和她必会有更多的聚会,更好的将来。她等待着,满怀热望地等待,等待他的再一次传召——然而,她等来的,却是他的死讯。 怎么甘心!怎么忍心!怎么肯! 沈菀跳下床,从箱子里找出那件香云纱舞衣换上,又取了一把羽扇充作夜合花,开始在房中慢慢地旋转,撩手,俯身,如娇花映水,弱絮随风,天太高,她飞不上去,水太急,她不甘坠落,念天地悠悠,独怆然而泣下,渺尘世茫茫,谁堪为知音?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阶前双夜合,枝叶敷华荣;疏密共晴雨,卷舒因晦明。”那天在渌水亭宴演,她跳的正是这支舞,然而此刻的心情,与那天有多么不同。泪水像花瓣一样飞落,她转得越来越急,越来越急,仿佛要把整个生命在旋转中抖落,直至筋疲力尽。 终于筋疲力尽。 沈菀跌坐在地上,泪水和汗水一同流淌,月光透过开着的窗户铺了一地清辉,也像水在流淌,帐顶金钩投影于地上,在幽微的月光中张牙舞爪,仿佛提示着什么,水从四面八方漫进来,夹着血腥与花香,那是相府荷花池的水,凝重,清香,举着点点落花,藏着阵阵杀机。“影随筠箔乱,香杂水沉生”,那金箔沉香里,是公子消不去的旧恨新愁,离情别怨。 不是说“合欢销忿”吗?为何沈菀胸中块垒难消?不是说“紫菀还魂”吗?为何公子英魂早逝? 月光渐渐朦胧,一阵风过,拂进几丝雨滴来,那是天在哭。天哭得越来越大声,越来越放肆,雷声号天泣地,闪电捶胸顿足,狂风扭曲着身子不依不饶,终于连带着清音阁的回廊层楼,梁柱门槛,每一扇窗棂,每一块砖瓦,都开始跟着哭号,珠帘在哭,檐铃在哭,雕花在哭,灯笼在哭,花在哭,风在哭,井也在哭。 然而,它们却不许她哭——就像老鸨说的,寻死觅活,她还没有资格! 公子死了,她恨不能跟了他去,却无由跟了他去。然而,她又怎能面对从此与他再无瓜葛,让他就此走出她的生命,让自己不再为了他而活着! 如果生命的意义不能用于期望,那就只能用于寻找——她誓要寻找一个答案,关于他的一生,关于他的猝死,她要为他、也为自己,寻找一个圆满的答案。她不相信纳兰公子真是因为寒疾而死,他有大好的前途,如花的美眷,怎能就这样轻易撒手,断然抛开?她不相信,决不相信! 沈菀在这一刻下了决心,再一次于瞬间决定了一生的路:从今天起,她的生命有了新的任务,那就是,要找到纳兰之死的真相!为公子雪冤复仇!她来不及在他生前与他常相聚首,却可以在他死后与他息息相关,唯其如此,活着,才有意义。 雨声如泣如诉,而纳兰短暂瑰丽如流星的一生,也随着雨声穿帘度户,点滴在心头…… 是个极冷的冬天,呵气成霜,滴水成冰,所以孩子生下来,小名便叫作“冬郎”。 那一年,叶赫那拉明珠刚满二十岁,还只是个普通的侍卫,没有多少俸禄,也没什么家产,可是因为是第一个儿子的满月酒,仍然倾其所有将宴席办得隆重热闹。 大红毯子上摆着锁片、项圈、麒麟、铃铛、脚链诸物,所有的来宾都先得到两个染得红红的鸡蛋,到手时竟还是热乎乎的,不知道大冷的天,觉罗氏用什么方法保温。 明珠的夫人爱新觉罗·云英性情冷淡,等闲不出面应酬,因此今天她肯亲自抱着孩儿出来见客,众人都觉得稀奇,忍不住要多看两眼。也并非倾国倾城之貌,不过胜在肌肤胜雪,身材停匀,而且举止得宜,走路时裙褶儿几乎不动,周身上下有种说不出的高贵优雅。明珠虽以文人自居,但既为侍从,同僚自是武夫居多,又是喜宴,因此划拳斗酒,无所不至,也是御寒的意思。然而见了觉罗夫人,却都由不得噤声站起,嗫嚅着送上笑容来。她却任谁也不看,只怜爱地盯着怀中婴儿,微微地向前送一送,算是尽了主人之谊。 人们嘿笑着说些“恭喜”、“贺喜”的话,看到那孩儿,都觉得有几分诧异,因这孩子生得也太好了一些,珠圆玉润,白皙娇嫩得不像满人,倒像是江南水乡汉家女儿的模样。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才落地几天,倒已经会看人了,时而微笑,时而蹙眉,表情十足。 都说天下的婴儿原是差不多的,然而这个孩子却太过精灵,简直不像人间应有之子。人们诚心诚意地说着“天赐麟儿”的善祝善祷,仔仔细细地看了孩子,又忍不住向他娘脸上多看几眼——因他长得不像父亲,自然就该像娘亲多一些了,然而除了白皙这点之外,眉眼倒也不见得多么像。觉罗夫人却已不耐烦,早转身走了。留下一众武夫嗒然若失,倒小小静了一下子,仿如爆竹腾空后的片刻沉寂,极喧哗处每黯然。 后来人们都说,这孩子的脚头实在好,真旺他父亲。容若十岁那年,明珠被擢升为内务府总管,隔年授弘文院学士,康熙八年五月因参与了逮捕鳌拜的秘密行动,成为皇上心腹,当年底改迁都察院左都御史,权位日隆,然而与宰相索额图的对立也就日益尖锐。然而这些事对纳兰容若有多少影响呢?却不是外人可以探知的。 人们只知道容若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文名卓著,能词善赋。或许是自小看惯了官场中勾心斗角、你死我活的把戏,他对仕途并不热衷,常常说他的理想是可以做个与诗书为伴的文官,整理经史,永传后世。 十七岁那年,容若正式进入国子监,很快得到老师徐元文的赏识,并被推荐给内阁大学士、礼部侍郎徐乾学,并拜于门下。次年顺天府乡试,徐乾学正好是副主考官。容若小试牛刀,一考中举——十八岁的举人,他的好运气让所有寒窗苦读的莘莘学子嫉妒得发狂。然而他却并没有再接再厉,连中三元,隔年殿试时,竟然因病误期,未能参加廷对,白白地误了功名,只有等到三年后再考。 但他好像并不为此难过。就在这年秋天,纳兰成德迎娶了两广总督尚书卢兴祖的女儿卢氏为妻。两人年纪相当,琴瑟相合,婚后恩爱异常,世人常说“愿作鸳鸯不羡仙”,就专门是用来形容这种事的; 也是在这两年间,他结识了严绳孙、姜宸英、朱彝尊这些当世名儒,与他们诗词唱和,讨论学问,并记其言行感悟,整理成《渌水亭杂识》,其中包含历史、地理、天文、历算、佛学、音乐、文学、考证等各种话题,不乏真知灼见; 还是在这两年中,他在徐乾学的指导下,肆力经济之学,熟读《通鉴》,主持编纂了一部1792卷的儒学汇编《通志堂经解》,从此声闻于世,名达朝廷,连康熙皇上也备加赏识。 可以说,这因病误考的两年,是纳兰一生中最快乐的两年。娇妻,挚友,经史子集,就是他生活的全部内容,他最理想的生活,最珍惜的一切。乌丝画作回纹纸,赌书消得泼茶香,他的生命,了无遗憾。 然而乐极生悲,两年后,他参加殿试,得二甲七名,赐进士出身,授三等侍卫;次年夏,卢夫人暴卒。 快乐,随着卢氏之死与纳兰入值而结束,此后的日子一成不变,被公务和思念塞得满满的,不能喘息。 拥花醉酒、鸾凤和鸣的日子,一去不返了。 沈菀深深叹息。结识纳兰公子,正是在卢夫人亡故的第二年。她从来都没有见过公子欢乐的模样。他的笑容里,永远含着一抹隐不去的悲戚,就像月亮上的阴影。月缺而终可重圆,人死却不能复生,想让公子真正快乐起来,除非是卢夫人能够活转来吧? 卢夫人真幸福,她死在最年轻、最美丽、最欢爱的日子里,从此生命永恒于二十岁,再也不会苍老,永远没有色衰爱弛、恩尽情绝的一日。在她生前,曾得到纳兰公子最初和最好的爱情;在她死后,又得到他那么深沉强烈的思念。他为她写了多少断肠词句,赚取了多少不相干人的眼泪和叹息,如果他不死,大概还要继续写下去。那样的爱情,是乱世里的绝唱,难怪两个人都一般薄命。 “待结个他生知己,还怕两人都命薄,再缘悭、剩月残风里。清泪尽,纸灰起。” 沈菀仿佛听到有人轻轻叹息,转过身来,便看见纳兰公子站在窗前,窗外的风铃一下又一下细碎地响着,似有还无。她一点也不怕他,向他遥遥地伸出手,说:“我知道你是死了,你死了,倒肯来看我了么?” 他微笑着点头,笑容里有一种哀伤,很熟悉很亲切的样子。 她仰望他,如望神明,心里有说不出的凄苦,却偏偏璨然地笑了。 然后,梦便醒了,一枕的泪痕。 月光穿窗而入,沈菀独自拥着被子呆呆地回想,恨不得重新回到梦里去。那梦虽然简单,可是异样真切,就好像发生在眼面前儿的事情一样。她知道那是他,他终于看她来了。他听见她要替他解开生死之谜,所以赶来谢她。 她探身将藏夜合花的桃木匣子拿过来抱在怀里,仿佛抱着她的梦。然后便听见隔壁的门一扇一扇地推开,姐姐们喊丫头倒水拿衣裳,老鸨在楼下骂人,做饭的婆姨捱了冤枉呜呜地哭起来,摇惊闺的打窗下走过,有姑娘推开窗子喊住那人买珠花……在这些熟悉的声音里,新的一天开始了。 第三章 火蛾 清音阁真正的生活是从黄昏开始的,天色微微暗下来时,清音阁的灯匾却亮起来,像妓女的妖媚的眼。 头一拨客人进来,是绸缎庄的陈老板带着三四个少年公子,一进门就指名儿点沈菀歌舞,老鸨原想着沈菀九成使性子不肯下楼,碍在陈老板是熟客,一向与清音阁有生意往来,卖布料很肯打折,吃花酒却从不赊账,虽非大富大贵,却是青楼里最受欢迎的爽快客人。正想着怎么样软硬兼施哄沈菀出来,却见她已经打扮停当,施施然扶着楼梯拾级而下,倒觉得心里不托底儿。及至察言观色,竟也没见她怎样,仍是如常招呼答对,应酬得滴水不漏,只是百般引着客人谈论纳兰公子。 老鸨借着递烟递酒,来来回回侧着耳朵听了几句,也并没什么新闻,不过是相府丧仪如何排场,文武百官如何吊唁,太医如何回禀,皇上如何恩眷,门前纸花牌楼起得多高多体面,泥金锡银,门里请的僧道响乐多精多卖力,隔一条街也听得见,诸如此类。客人既谈论得高兴,沈菀又应酬得殷勤,老鸨便也放下心头疑虑,搭讪着走开了。 纳兰容若之死正是京城里的大事件,清音阁的客人非富则贵,哪有对当朝首辅明相长公子的事情不闻不问的,一经提起,便都滔滔不绝,当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便在眼面前儿看见的也没这般真切。都说公子的病症最是奇怪,大伏天里忽然高烧不止,用尽方法都不能出汗,圣上正要出宫巡塞,听说公子急症,一天三次地派人慰问,又特地派太医送解毒灵丹来,可惜药未到而公子已死。 众人说到这里,纷纷顿足叹息,有的说:“若是皇上早一日送药来,或是送药的使者快马加鞭,说不定公子的病就有救了。”也有的说,“七日不汗,闻所未闻,听说太医们查遍医书也没找到这病的名头,纳兰公子奇人奇事,连生的病也与旁人不同,怎么能怪太医束手无策呢?还是皇上圣明,且不问是什么病,只叫太医拿灵丹去救命,偏又送晚了半日,这可真是天不假年了。” 说来说去,仿佛只要皇上的药早到半日,纳兰公子的病就会应药而愈一般。 沈菀听着,却越发生疑:皇上要送给纳兰公子的,到底是什么药呢?既然连太医都不能解明病症,皇上大老远的身在塞外倒怎么知道该赐何药呢?这药也有乱送的?何况,为什么早不送晚不送,偏偏在公子病殁的当天送到?那到底是解药,还是毒药?是真的没有送到,还是早已送给公子服下了? 她本能而固执地觉得,纳兰的死没有那么简单,这背后必然隐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若不能揭开这谜底,她怎么都不会放过自己。她知道那些名儒文士们这时候都在争着为纳兰公子题写歌咏悼文,但是她觉得他们没有一个真正了解他,知道他的心。他们中没有一个人,会像她这样热切地爱着他,盼着他,生命的一点一滴都是为了他。那些华丽的词藻,陈腔滥调有什么意义呢?只有她,只有她用生命写出的哀歌,才配得上公子的为人。 她努力地搜集着纳兰的故事,沿着他一生的足迹从头来过,搜集他所有的脚印,吉光片羽,都弥足珍贵。陪他重活一次,这是纪念纳兰的惟一方法,也是让她自己有勇气继续活下去的惟一力量。 一连数日,沈菀送往迎来,周旋应对,话题却只是围绕着纳兰公子,八九天功夫不到,所知所闻倒比从前几年加起来还多。因从前只是零星探问,且顾着清倌人的矜持,不好太露痕迹;如今借着说实事,大可刨根问底,无所顾忌。 天子脚下的阔人,便不是皇亲国戚,也都有些七拐八扭的关系,见沈菀姑娘有兴致,便都争着说些内幕消息,卖弄自己耳目灵通,直将纳兰家祖宗三代都翻腾出来,铺陈得清楚详细,就如同翻阅祖谱一般—— 翻开纳兰家的族谱,几乎就是一部满清宫廷夺位史——他的曾祖金台石是叶赫部的第七世首领,统治海西女真诸部,并接受明朝委任,代捍大明边境,时称北关。那是叶赫那拉家族最强盛的时期,整个东北女真,只有长白山脚下努尔哈赤统领的建州女真部落可以与之对峙。 一山不容二虎。在草原上,两个强大部落的关系向来只有两种:要么吞并,要么联手。而最佳的联横手段,就是结为姻亲。于是,叶赫那拉部落的孟古姐姐被送去了爱新觉罗部,成为努尔哈赤的福晋,这就是清太宗皇太极的生母,大清历史上第一位尊为皇后的孝慈高皇后。 有了这层姻亲关系,海西女真与建州女真一度相安共处,甚至还很和睦。然而平静是暂时的,贪欲却是永恒。明万历四十四年,努尔哈赤于建州称帝,决计统一女真,并于万历四十七年对叶赫部发起进攻,不久,叶赫城破,军民皆降。但是努尔哈赤并不满足,因为他平生最大的对手金台石并没有低头。他知道金台石一身傲骨,大概没有那么容易服输,遂命四子皇太极、也就是金台石的亲外甥前去劝降,希望以亲情打动于他。 皇太极带着军队逼入宫中,却看到金台石骄傲地坐在烛光中心,在他的周围,聚满了金珠玉器,以及数不清的酥油罐,地上汪着的,也都是油。千百只已经点燃的蜡烛从金台石的座下一直排列伸延到宫外去,摇摇曳曳,看得人心惊胆寒。皇太极生怕碰倒了蜡烛,忙令军队止步,只远远地站在宫门叫了一声“舅舅”。 金台石哈哈大笑,指着满屋的蜡烛与酥油道:“你怕了么?你们建州女真号称百万大军,什么样的生死阵仗没见过,却会怕这几根小小的蜡烛吗?你回去告诉努尔哈赤,叫他不要得意得太早。我们叶赫那拉家族不是那么容易屈服的,哪怕剩下最后一个子孙,即使是个女儿,也要向爱新觉罗讨还国土!”说着,他倾倒手中的烛台,点燃了满地的酥油…… 熊熊的大火,映红了叶赫部的末日,这个煊赫一时的英雄部落从此灭亡。金台石之子尼雅哈率余部归顺后金,隶满洲正黄旗,到了叶赫那拉成德,也就是纳兰容若,已经是亡国后的第三代了。 还有人记得金台石自焚前的誓言吗? ——哪怕叶赫那拉部剩下最后一个子孙,即便是女子,也要向爱新觉罗讨还国土! 也许没有人记得了,但那诅咒是流传在血液里的,在不知不觉的时候已经滋生、流淌,注定了叶赫那拉的后代在爱新觉罗的王朝中不会安分守己,一代又一代地用自己的言行改写历史,兴风作浪。 容若公子的死,只是那拉家的悲剧,还是觉罗氏的阴谋呢? 也许明珠并不愿意儿子在誓言与现实间痛苦徘徊,小小年纪就背上历史的重负,因此也就不愿告诉他这段往事。然而他还是知道了,告诉他的,是他的母亲,爱新觉罗·云英。 叶赫那拉与爱新觉罗这两个家族的渊源实在太深了,既有灭国之恨,亦有血肉之亲,真是理也理不清,剪也剪不断。除了孟古姐姐嫁给太祖皇帝努尔哈赤为妃,成为大清国第一个受封的皇后外,清太宗皇太极、清世祖福临、甚至当今圣上康熙,也都曾纳叶赫那拉家的女儿为妃,而叶赫那拉明珠,也娶了爱新觉罗的女孩为妻,即努尔哈赤的亲孙女、英亲王阿济格的第五女。 只不过,明珠娶云英,并不是出于自愿,而是带有一点屈辱的意味。 那是在顺治七年腊月,权倾天下的大清摄政王多尔衮赴山海关行猎,坠马伤重而死。讣闻京城,傀儡皇帝顺治诏令全国臣民皆须易服举哀,又亲自率诸王、贝勒、文武百官浑身缟服,迎灵柩于东直门五里亭外,哭奠尽仪,并追尊多尔衮为懋德修道广业定功安民立政诚敬义皇帝,庙号成宗。 诸多惺惺作态后,次年正月,顺治帝亲政,却忽然反面无情,命诸王、固山额真、议政大臣等议多尔衮谋逆罪,并将其兄英亲王阿济格下狱幽禁,罪名是曾在多尔衮发葬之际企图聚集两白旗大臣夺政谋乱。令其家产籍没,子孙悉贬为奴。阿济格在狱中听闻,痛不欲生,撕碎了自己的衣裳,又拆掉监狱的栅栏,想要举火自焚,却被守卫拦了下来。顺治听说后,更加得了借口,遂于十月十六日下旨令其自尽,其子赐死,其女云英则赐嫁侍卫明珠为妻,这便是纳兰容若的生母。 那一年,云英刚满十五岁,正是花一样的年纪,却忽然面临了杀父之仇,灭门之痛。当她还不知道“谋逆”是何意时,她已经成了罪臣的女儿;在她还不知道“爱情”为何物时,却已经成了人家的妻子。 这段婚姻,是罪臣之女赐嫁降臣之后,实在没有什么光荣可言,倒带着贬谪的意思。因此明珠与云英两个,虽然相敬如宾,却从来说不上恩爱,尤其云英自从父亲兄长一夜丧命后,就仿佛失去了笑的能力,无论什么样的谑语趣剧,都不能使她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她的生活就像是一枝准备开花却突然经霜的玫瑰般被冻结了花期,一头是还没等盛开就枯萎了的花苞,另一头是布满尖刺的光秃秃的杆茎,剩下的生命,就只是荆棘与疼痛——握得越紧,伤得越重。 直到生下纳兰容若。 容若出生后,云英好像重新活转来了,她把全部精力与心血都放在儿子身上,亲自教他读书写字。容若也真是聪慧,四岁学骑马,七岁学射箭,十四岁已经文名远扬,七步成诗。 然而有着这样一对父母的孩子,却很难快乐。他是个聪明的孩子,也是个孝顺的孩子,对父母的一言一行都看得极重。母亲稍有不适,他必衣不解带地服侍,亲尝汤药,手进饮食,比下人更加尽责;父亲略有烦难,他必再三询问,代为谋议,虽不谙世事朝纲,却可以尽举经史典籍让父亲参详。康熙初年所颁治国典律,大都出于明珠裁定,而年少的容若帮了不少忙,可谓入学之前已然参政。 那么,对于叶赫部的冤仇,英王家的惨剧,他又能无动于衷吗?他的父亲、母亲,都背负着这样深重的血海沉冤,他又怎能毫无所感? “须知今古事,棋枰胜负,翻覆如似。 叹纷纷蛮触,回首成非。 剩得几行青史,斜阳下、断碣残碑。 年华共,混同江水,流去几时回!” 那世事如棋局局新的感慨,那不堪回首月明中的情怀,那滚滚长江东逝水的沧桑,岂是一个寻常词客骚人的叹息?也许,正因为这无奈,他才会为自己改了名字,不姓什么叶赫那拉,却用了一个汉文化意味极强的“纳兰”为姓,自称纳兰容若吧? 沈菀觉得悲哀。对纳兰家的故事了解得越深,就越让她觉得公子可怜。人人都视他为人中龙凤,以为他锦衣玉食,无所不有,然而谁会知道他心里的苦楚呢?他虽然总是在温和地微笑着,可是他的眼睛里,却有着极深的哀愁,那么萧瑟,那么无奈,仿佛千年深潭融不化的玄冰。那愁苦,是为了少年娇妻的早逝,还是为了叶赫部与英王家的世仇?她曾当面批评他的词不如李煜,因为李后主伤的是国恨家仇,纳兰词却只耽于儿女私情。 她错了,大错特错,不仅错评了他的词,也错看了他的人! 她错得这样离谱,是因为忽视了他那些慷慨激昂的塞外吟咏,还是太重视他在悼亡词中流露出来的深深情意,被无名的嫉妒蒙蔽了眼睛?她太浅薄,太渺小了,她不配做他的知己! 可是普天之下,谁又是纳兰的知己呢? 那些王孙公子最为津津乐道的,还是纳兰公子的侍卫生涯。他们用无比艳羡的口吻提起,自从康熙十五年纳兰容若取得二甲进士以来,便成了皇上的近身侍卫,在所有的御前行走中,最得皇上的欢心。这些年里,他不知道陪皇上去过多少地方,南苑、汤泉、昌平、霸州、滦河、保定、松花江、五台山、古北口、扬子江、燕子矶、曲阜、泰山……皇上走到哪里,就要他跟到哪里,这不仅是因为他为人谨慎,进退有度,又学识渊博,才思机敏,凡皇上问询皆能随口作答;更是因为他论文采固然出口成章,应制之诗倚马可待,普天下也没第二个人比得上;即论武功,也是骑术非凡,箭无虚发,但闻弓弦响起,百步内必有鸟兽坠地,百发百中——他几乎是一个完人。甚至有人评价说,就是宫里资历最深最小心翼翼的太监总管,也不如纳兰公子谨慎、细心、体察圣意。 这些年中,皇上赏赐给他的宝贝不知凡几,金牌、彩缎、上尊、御馔、袍帽、鞍马、弧矢、字帖、佩刀、香扇,无所不至,据说明珠花园里专门有间屋子用来陈设御赐之物。人们甚至猜测,明珠大学士同索额图斗了半辈子,而最终能获得胜利、一党独大,都是承了儿子的济。 这猜测并非全无根据,因索额图是在三年前被罢免所有职务,明珠从此得以独理朝政,大权在握;而纳兰公子也正是在三年前被皇上委以重任,深入索伦地区执行秘密任务的。 ——说起来,当时的天大机密,在今天雅克萨开战之际,已经成了公开的政绩。三年前,纳兰公子侍从皇上东巡归来后,受命同都统郎坦、彭春、萨布素等一百八十人,沿黑龙江行围,直达雅克萨,名为狩猎,其实是侦察罗刹扰边之事,八月出发,冬月返回,行程数千里,备受艰辛。有时候粮草断绝,又有时在冰上行走多日,忍饥寒,御敌虏,九死一生,终于侦得东北边界水陆通道的详情。 如今大清与罗刹已经正式开战,就在上月初,清军调集军队,由彭春率军从陆路攻打被俄军侵占的雅克萨城,林兴珠则率领藤牌军在江中迎战俄国援兵,这水陆并进的战略战术,正是依了三年前纳兰公子侦边报告而制定的。皇上此时正巡幸塞外,抚今思昔,怎不感伤,难怪听说公子患病会那么焦急垂询呢。 沈菀听着这些故事,心底里泛起的却是一阙又一阙的纳兰词,从前读的时候并不觉得,如今想来,才发现那些足迹早已深驻词中,《菩萨蛮·宿滦河》、《百字令·宿汉儿村》、《卜算子·塞梦》、《浣溪沙·古北口》……所题所咏者都是公子在扈从伴驾的途中所见所感吧。记得他有一年陪皇上南巡回来,还托人给清音阁送来了一大包杭白菊,他做人就是这样的温和周到,从没有贵贱高下之分的。 “平堤夜试桃花马,明日君王幸玉泉。”从前只觉得词句优美,意境清切,而今重读,却忽然明白了公子那伴君如伴虎、朝不保夕的苦楚——皇上忽发奇想要骑马去玉泉,作为御前行走的纳兰公子就得连夜试马,确保第二天出游顺利,而他需要准备防范的,又岂止试马一件事? “夜阑怕犯金吾禁,几度同君对榻眠。”这在别人可能是一种天大的恩宠,然而于公子,却必定是苦差。皇上圣眷隆重,信任有加,走到哪里都要公子随行,连睡觉都要公子在一旁守夜,公子又怎能睡得安稳呢?八年扈从,他从无半点过错,这是常人可以做到的吗? 想到这里,忽然有个极重要的问题跳了出来,就像一根针那样刺痛了沈菀,让她几乎是叫起来,失声问:“皇上既然这样离不开纳兰公子,而这次塞外之行又与公子有莫大干系,为什么倒不带公子同行呢?” 问得这样明白具体,座中诸人也都被提醒了,一个便说:“自然是纳兰公子得了病,不便同行。”另一个却说:“我听人说,早在公子得病前,皇上出行扈从的名单就定了的,其中并没有公子。只怕其中另有隐情也未可知。”越议越奇,话题渐涉朝政,那老成谨慎些的便道:“朝廷中事,哪里是你我辈能说长道短的?皇上这样做,自然有皇上的道理。咱们身在风月之地,原为赏花寻开心,倒是莫谈国事的好。”众人都道:“极是,极是。”遂撇下话题,只乱着要沈菀跳舞。 沈菀只得答应着,避到六扇落地泥金山水屏风后更换舞衣,然而心里的疑云却是越来越重:究竟是在皇上出宫之前,公子就已经得了病,还是因为皇上对公子生了疑忌之心,不让他扈从了呢?如果是前者,难道以公子的涵养修为会有意地称病诳驾吗?如果是后者,那么皇上的疏远对公子又是怎么样的打击与暗示呢?公子这样心思缜密、虑事周到的一个人,倘若知道皇上对自己生了猜忌,又怎能不惊动、不难过? 世人对叶赫那拉与爱新觉罗的故事并不讳言,当成历史传奇那样津津乐道,皇上会毫不介意,无所顾忌吗?皇上即便信任明珠,难道也会信任他的妻子云英吗?或者他不在意云英是个女流之辈,但对于云英一手教导长大的容若公子呢?先皇处死了云英的全家,容若公子在母亲的言传身教下,又岂会对这段血海深仇置若罔闻?顺治帝将云英赐与侍卫明珠为妻时,一定没想到在自己死后,康熙帝会对明珠如此重用。而康熙帝在让纳兰容若近身侍从之际,从没想过这个人的外祖父与舅舅乃是死在自己父皇之手吗?纳兰公子博学多才,却连任八年侍卫而不得另派,会不会与他错综复杂的身世有关?康熙将公子一直留在身边,不许他治理一方,施展平生所学,究竟是因为太信任还是不信任?而这样的生涯中,公子曾在词中表白过的“将银河亲挽普天一洗”的抱负,又如何展现? 纳兰邀集生平好友吟诗渌水亭而后忽然病发,分明另有蹊跷,倘若公子明知要死却不敢求生,那个施以毒手的人会是谁?而当今世上,明相一手遮天,又有什么人可以无视他的权威而左右纳兰公子的生死?倘若公子是被迫而死,那个凶手是谁? 沈菀悚然惊动,那么多的疑问,那么多的悲剧,却如拨云见日,竟都渐渐指向一个人——当今世上最高君王,康熙大帝! 如果有一个人决定了要纳兰公子去死,而公子明明察觉了却不能抗命,这个人只能是皇上。沈菀凭直觉认定,康熙就是害死纳兰公子的真凶。她不能放过他,她必须为公子报仇。可是,她该怎么做?她又能做什么?一个是贱如微芥的风尘女子,一个是九五至尊的当朝天子,即使她怀疑他,即使她认定是他害死了纳兰公子,她又能怎么样? 皇上究竟为什么一定要致公子于死地呢?又是用什么方法害死公子的呢?只能是下毒吧?好端端的一个人,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暴毙,却又假以患病为由,大概下毒是最简便稳妥的了。可是怎样才能证明这一点? 除非开棺,亲眼看到纳兰公子的尸首。得寒疾而死和中毒死的症状不可能是一样的,这在许多话本戏曲里都有唱到,大概不难区分。但是,怎么样才能见到尸首呢?相府是进不去的了,难道要等到下葬后再掘墓开坟? 沈菀纠缠在自己一手打制的死结中挣脱不开,越往深里想就缚得越紧,几乎窒息。然而逼迫中,又有一丝隐隐的光亮在远处闪烁,让她觉得就要接近那故事的真相。纳兰短短的一生,处处都充满着传奇,充满着疑窦,绝不只是一句“天妒英才”就可以解释得了的。 她一定要替他解开谜底,她说什么都要再见他一面,生不能见人,死也要见尸! 这晚,沈菀正在初次见到公子的“茂兰轩”表演古琴,小丫头悄悄地跑来告诉说,顾先生往倚红姑娘房里去了。沈菀听见,顾不得正在应酬的满堂贵客,掷了琴就走,拽着衣服一路小跑着穿过院子,径往楼上倚红房里来,门也不敲,推开便道:“顾先生来了,这一向可好?” 倚红见她这样,早猜到心思,倒也不同她计较,只笑道:“小蹄子,抢客人抢到姐姐房里来了,我倒要找妈妈评评这个理,从古至今,可有这样横行霸道的人吗?知道的说你仗着是我妹妹,没上没下;不知道的,还当你是顾先生家里的,跑到这里来找男人呢。” 一席话,说得顾贞观眉花眼笑,一手一个扯着二人坐下道:“我老顾哪有这样艳福,劳两位花魁为我争风吃醋。说吧,找我什么事?” 沈菀坐下来,未及开口,已经红了眼圈儿道:“公子的头七,先生可去了么?” 顾贞观收了笑容,点头叹道:“我自然去的。那天渌水亭诗会的朋友,个个都去了。倚红同我说你也想去的,你能有这份心,也算难得,可惜相国府里规矩太大,宫里又不时有人过来,戒备森严,老顾是爱莫能助啊。”说着,从桌上拿起一幅卷轴来递给沈菀道,“这是公子自绘的小像,我特地请画师为你拓的,好好收着吧。不过是个心意,闲的时候,你自己在房里焚炷香,烧刀纸,念诵一番,也是一样的。” 沈菀看他不等自己开口,早已把话拦在里头,知道求也无用,只得道:“并不敢劳烦先生逾礼带我拜会相府,只不过白打听几句灵堂摆设,葬礼排场,就当自己去过了是一样的。”说着,声音哽咽起来,遂掩饰地低头展开卷轴,正是纳兰画像,虽只寥寥几笔,却是衣履俨然,态度可亲。沈菀心头一热,纳头拜倒:“谢谢顾先生的厚礼。” 顾贞观忙扶住了,劝道:“你也不要太伤心了。公子虽英年早逝,然而一生轰轰烈烈,岂不抵得过庸人百年?至于公子的身后事,你只管放心,明相长公子的大事,怎么会不办得隆重体面?况且雅克萨大捷,正是普天同庆的大喜事。皇上在塞外听说了,不及庆贺,倒先特特地派个御使到相府来,在公子灵前焚香祭告,以慰公子在天之灵,也堪称是身后哀荣了。”说到这里,又不禁叹道,“公子也真是无福,倘若不是这个病,等军队凯旋归来,朝廷论功行赏,少不得要算上公子的一份功劳。公子一直希望能够派个真正的差使,有所作为,不用再做这劳什子御前行走,眼看着这愿望就要达成了,却偏偏又……”说着不住长吁短叹。 倚红道:“这倒奇了,难道做一等侍卫还不知足?皇上有个什么眉眼高低,他第一个就先知道,升官发财还不都是囊中物?倒非要山长水远地做个地方官儿才叫好?不过话说回来,‘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都说地方官有实惠,莫非纳兰公子也打着这个主意?” 顾贞观板起脸来斥道:“别胡说,公子可不是那样的人。他平生仗义疏财,最恨的就是卖官鬻爵的不义之辈,又怎么会为了贪图实惠去做官儿?” 倚红笑道:“他不喜欢,他爹可喜欢得很呢。我听说,天下的官儿都让明相给卖完了,可是有的?” 顾贞观沉了脸道:“越说越不成话。这些朝廷大事,也是你说得的?” 倚红道:“得了吧,你又不是什么朝廷命官,装什么道貌岸然。我知道你们从来也没把什么明大人、索大人的放在眼里,你们几个狂狷平日里凑在一起非议朝政的话还少吗?说什么索额图要算天下第一赃官,明相就得排第二,又是什么天下乌鸦一般黑,明珠赶走了索额图,倒比索额图更狠更贪,我听都听得耳朵起茧了。这会儿跟我装小心。你说的那些话呀,我传出去一句,都够你掉三个头的了。” 顾贞观不气反笑道:“好一个伶牙俐齿的言官,我若是狂狷,你又是什么,侠女么?居然敢非议相国大人。你可记着,这些话也只在我面前说说得了,在别的客人前,还是言语小心些好。” 倚红将扇子在他肩上拍了一下道:“你也小心点儿,那些话也只在我面前说说得了,别高了兴不妨头,到哪儿都只管议论起来。从前要有个什么是非差错,还有纳兰公子帮你们遮掩疏通,以后要再犯了事,看谁来保你。小心发配你到宁古塔去,可没人管你。” 一句话,又勾起顾贞观的心事来。原来,那宁古塔乃是犯人流放之地,去到那里的人,一百个里头九十九个都回不来。然而顾贞观有位朋友叫吴兆骞的,于顺治十五年以丁酉科场案被连累入刑,次年谪戍宁古塔,困病交加。纳兰容若与顾贞观结交后,听说了此事,便一心要营救吴兆骞,百般设计,四方奔走,到底于康熙二十年迎其还京,又拨了房子给他住,及前年吴兆骞病逝,也是容若出资殓葬。遂成当世文坛的一段佳话,而顾贞观、朱彝尊这些对旗人贵族一直怀有戒心的汉人才子,也是从这件事开始,才和纳兰公子真正结为忘年之交的。 说来也奇,纳兰喜欢结交的,都是些比他年纪大得多的人,比方顾贞观就比他大了整整十八岁,姜宸英、朱彝尊、梁佩兰、吴兆骞、还有严绳荪等则都大着他二十几岁,阳羡派词人之首陈其年,更是比他大着足足三十岁。这也难怪,以他的学识见地,同龄之人的确难以望其项背,自古英雄皆寂寞,纳兰一生,想必也是孤单的吧,难怪他的词作中,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尤深。 临街的窗开着,不时有青绿色的小飞蛾扑进来,围着油灯打转儿,扑打扑打地拍着纱罩,倚红看得心里起腻,拿扇子去轰那飞蛾,轰了半晌轰不去,只得放下扇子去关纱窗,往外张了一张,自言自语地道:“天气这么热,只怕不便停灵太久,倒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葬。” 沈菀被一言提醒了,忙问道:“求先生告诉我,公子的阴宅选在哪里,过后也好到坟前磕个头,上炷香。” 顾贞观道:“自然是京西皂荚屯叶赫那拉家的祖茔,不过照规矩总要停灵一段日子才会破土下葬。至于停厝之处,我猜八成是双林禅院,那原是他家的家庙,从前卢夫人仙逝时,也是在那里停放了一年多才下葬。” 卢夫人即是纳兰容若的前妻,结缡三年即青春夭逝,这原是沈菀早已知道的,然而此时听见,却不由心里一动,忙道:“可是城门外二里沟的双林禅院?难怪公子有多首悼亡词都提到那里,我原来还想着,怎么他没事老去寺里做什么?又怎么一住在寺里,就会伤心起来?原来却是为了想念他夫人。” 顾贞观道:“你的心真细,我倒没这么想过。” 沈菀道:“有两支《望江南》,副题都作‘宿双林禅院有感’,一首说‘心灰尽,有发未全僧。风雨消磨生死别,似曾相识只孤檠。情在不能醒。’另一首说‘天上人间俱怅望,经声佛火两凄迷。未梦已先疑。’你怎么忘了?” 顾贞观听了,点头道:“经你这么一提醒,我倒想起来了,他的词里关于寺中悼亡的也就不少,我记得的还有一支《寻芳草·萧寺记梦》。”因低低吟道: “客夜怎生过?梦相伴、倚窗吟和。 薄嗔佯笑道:若不是恁凄凉,肯来么? 来去苦匆匆,准拟待、晓钟敲破。 乍偎人,一闪灯花堕,却对著、琉璃火。” 一边说,一边从架子上扯过一条汗巾子来,在脸上囫囵抹着,也不知是擦泪还是擦汗。倚红听两人唧唧歪歪地吟诗,满心里不耐烦,只是插不进嘴去,好容易等到两人停下来,又见顾贞观不住擦脸,仿佛很热的样子,只怕他这就要走,明知道这种日子他不会留下来过夜,然而多留一刻也是好的,遂没话找话地道:“正是的,我认得你这么多年,便听你说了纳兰公子这么多年,说到底,那位卢夫人到底是怎么死的?” 顾贞观道:“那时我刚认得纳兰公子半年多,还不像现在这么来往频密,记得是十六年丁巳仲夏,公子随皇上去霸州行围刚回来,卢夫人突然暴毙,没过多久明大人晋为大学士,明府里张灯结彩,只顾着庆贺升官之喜,哪里还有人去追究一个妇人之死?也只是纳兰公子那般长情的人,常常往双林寺守灵哭夜罢了。日间当着人,却仍是言笑自若,不肯形诸颜色的。因此我虽然偶尔往相府走动,却没认真打听过,只依稀记得说是难产。” 倚红撇嘴道:“老婆就要生孩子了,又是进门头一胎,他不在家守着,倒有心思去打猎,也就太不近人情,不知体贴,还说是情种呢。” 顾贞观嗔道:“可又是胡说?公子身为侍卫,伴驾扈从是头等大事,皇上让他随行,难道他好说不去的?况且谁又能算出卢夫人会早产,且又是难产呢?” 沈菀忽然抬头道:“先生可记得卢夫人的祭日是什么时候?” 顾贞观抬头想了一想,猛一拍大腿道:“你不提我倒忘了,说来真是巧得不能再巧,竟和纳兰公子是同一天,也是五月三十。” 沈菀、倚红听了这句,都不由惊问:“真有这么巧?”顾贞观道:“说来奇了,真就有这么巧,十六年丁巳五月三十,绝不会错。七月里明大人擢为武英殿大学士,那日姜宸英约我往明府道喜,我本不肯,无奈姜宸英一再央告,只得陪他走一趟,去时看到许多家人还戴着孝,我们还掐指算了一算,才想起卢夫人七七还没过。听管家说,是明大人嫌红白相冲不吉利。所以只在园中停过三七,就移灵了,所以我还记得日子。” 沈菀听着,忽然无来由地觉得背脊一阵发凉,那卢夫人生为官家之女,嫁作侯门之妇,锦衣玉食,鹣鲽情深,可谓万般皆如意,生命中了无遗憾,何以竟至薄命如斯?而纳兰公子竟在八年后同月同日追随而去,难道真是巧合?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往双林禅院守灵寻梦,到底在等待什么,又在寻找什么?会不会,当年的公子,就像今天的自己一样,为了至爱的死而心存不甘,苦苦地寻找着一个答案? “天上人间俱怅望,经声佛火两凄迷。未梦已先疑。”他疑的,究竟是什么呢? 仿佛有一扇看不见的门蓦然洞开,有阴风阵阵从那门隙间袭入,沈菀似明非明,若有所悟,却看见刚才倚红拿扇子扑撵的那只小青蛾,自己撞在灯罩上跌落了下来。 第四章 双林禅院 沈菀决定逃跑——不离开清音阁,如何追查公子的死因真相? 倚红听了沈菀的计划,惊得一把抓住道:“你作死!从前清音阁不是没有倌人试着逃跑的,最后还不都给捉回来?受的那罪!”她抓得太用力,连喉咙都扁起来,仿佛沈菀这便要跑一样。 自古以来老鸨调教不听话的妓女都有很多招术,清音阁里最有名的绝招叫作“红线盗盒”,名头很好听,刑法却残酷:将妓女除了衣裳,用两根红线拴在乳头根处,来回拉扯,使之微微出血后轻轻弹动,乳头又红又肿,如樱桃一般,每一次弹动,都好像要从根部裂开剥落,那种疼钻心入肺,把全身的注意力都吸引到细细一根线上来,人的神经也跟着那根线不住弹动,与其说是身体的痛楚,不如说是精神的折磨,因为老鸨并不用力,只是时不时轻弹一下红线,而那种悠长纤细的疼则要维持好久,妓女疼得又想扭曲身子,又怕乳房颤动使红线拉扯弹动得更厉害,要拼了命让自己站直立正,自己跟自己做对,自己向自己求饶——不服软也服软了。 这样做的好处是不会使妓女破相,一点点皮肉伤只能让樱桃般的乳头更红艳诱人,丝毫不影响接客。而且老鸨在施过刑后,会让男人去舔那伤处,这又是一重心理与肉体的挣扎——妓女痛恨男人的轻薄狎弄,然而轻舔乳头的做法又使得伤处很舒服,于是从厌恶到渴望,从抗拒到享受,心理上再一次服软了。 经过这样两番折磨的妓女,即使还没有破身,在精神上也已经彻底放弃了,再也清高矜贵不起来,由着老鸨捏扁搓圆。与“红线盗盒”相比,那些将妓女吊起来打,或是绑了裤腿放只猫进去乱抓的作法就显得粗糙而不聪明了,因为不论是鞭打还是猫抓,都会留下伤痕,而妓女的身子是要拿来赚钱的,这样的做法岂不等于跟自己的钱包做对?至于找男人来轮奸妓女,则纯属赔本买卖,就更不可取了。 倚红曾亲眼目睹过一个姐妹被施以“红线盗盒”,那求生不得欲死不能的哭声至今还响在耳边,当沈菀一说出“逃跑”两个字时,她的眼前立刻就条件反射般地出现了那妓女赤裸的身影,忍不住颤栗起来。 沈菀安慰地拍了拍倚红抓在自己胳膊上的那只手,简截地道:“我非走不可,我得去双林禅院一趟,亲眼看见公子的遗体才心安。”她说得这样心平气和,就像说她想看一眼在裁缝张的铺子里订的舞衣做好了没有,或者隔壁院的玫瑰花是不是开了一样。 “你还要看尸体?”倚红更加吃了一惊,压低声音道:“那可是相国大人的家庙,哪是能说进就进的?你就算找个由头去庙里上香,也只好在大殿里磕个头求支签罢了,难道还有香客跑到灵堂里去看棺材的?我听说双林禅院大得很,院子前后进,房屋几十间,你知道公子的灵柩停在哪一间?就算侥幸被你找到了,你有本事在光天化日下开棺么?你又不是忤作,又不是判官,又不是公子的什么人,他们会容你打开棺材来验尸?” 沈菀摇头道:“我想不了那么多。你没听顾先生说吗,当年卢夫人过世,在寺里停放了一年多,公子也常常去守灵的;如今他去了,想来他家里的人自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方便去庙里的,不过使下人隔三岔五地上香罢了。我要再不去,公子身后岂不凄凉?” 要去双林禅院给公子守灵,这话沈菀一早就说过,自从顾贞观说纳兰公子的棺椁会停在双林禅院,沈菀就动了心思,一直同倚红说,到时候要去禅院为公子守灵。不过倚红从来不当真——清音阁的红倌人跑到荒郊野外的寺院里,和尚肯开了灵堂的门让她进去才见鬼呢,更何况还要住下来。不过那时候灵位还在相府里,事情隔得远,就只是一句话;如今公子的棺椁果然移出来了,这话就直逼到眼前来,成了一件事。 倚红拍着胸口,一万个不赞成:“公子替他夫人守灵,那是夫妻之情,有名有份。我们可算什么呢?古往今来,你可听说过有妓女为客人守灵的?更何况他连替你梳拢都没有,连个相好的恩客都算不上,你替他守灵,算是怎么回事儿呀?” 这些话是最刺沈菀心的,不由得脸上变色,冷着声音说:“妓女怎么了?妓女也分很多种。公子说过,‘妓,女乐也。’妓女不过是喜欢音乐的女子,歌舞娱人而已。先帝下旨停了教坊,可是地方上还不是变相经营,屡禁不止?可见妓女本来是好事,都是被一些人自轻自贱,反而弄左了。古往今来,风尘中的奇女子多着呢,像是夜奔的红拂,骂贼的李师师,画扇的李香君,投湖的柳如是,再如能诗的马湘兰、赵彩姬、朱无瑕、郑英如,还有桃叶女沙宛在,连男人也都敬服的,咱们自己倒看不上自己了?” 倚红笑道:“我不过说了两句话,你就搬出这些古人来讲大道理。既然你想做鱼璇玑、陈妙常,我也不拦你。不过我白想想,一个狐仙花妖似的美人儿,只身住进城外寺院里,为的是寻棺、开棺,守尸、验尸,听着就吓人。除非你拜了茅山道士,能穿墙翻院,不然,凭你这娇滴滴的模样儿,如何办得到?我问你,从前你想哭灵也不容易,现在倒说要守灵。你想守就守了吗?你怎么走得进灵堂呢?” 沈菀道:“这个我自有办法。你只要明天陪我出一趟门,遮掩我逃出去就好。” 原来清音阁的倌人出门,必有娘姨龟奴跟着,一来防着她们逃走,二来也是怕人欺侮轻薄的意思。沈菀前几天闹得太厉害,看得便又格外紧些。要出去,只得拉倚红做接应,前一晚便同老鸨说要去裁缝铺量身,趁上午没客时出去一趟。 老鸨不愿意,说:“裁缝张不是一向上门来量身的么,何必巴巴地跑一趟,送上门去给人家摸头摸脚。” 倚红笑道:“原是上次来过的,已经量准了,谁想前儿送来,腰间宽了两寸,裙摆又长了一寸,只得拿回去改。算着该明日送来,怕他仍旧不妥当,过几天宴舞还要穿呢,索性上门去取,若还有什么不妥当,就地儿改了,就手儿便拿回来。” 老鸨笑道:“你们不过是想出门去逛,拿取衣裳做幌子,以为我什么不知道?逛一会就逛一会儿吧,记得回来吃晚饭,别误了点灯。也别在外头吃酒,叫人家说咱们清音阁的倌人没身份,家里放着好茶好酒不喝,只管到外面去浪。”罗嗦了一回,又吩咐娘姨龟奴好好跟着,记着提点姑娘别兴头过了头,忘记回来。 次日一早打扮了,两人结伴儿出来,为不惹龟奴疑心,并不催着轿子快行,反时不时地停下来叫买两串糖葫芦或是一柄香扇儿,做出悠闲样子来,足足走了小半个时辰,一前一后两顶轿子才在裁缝张的铺子前同时落了地。 娘姨上前打起轿帘,沈菀和倚红一式一样的两条大红裙子,裙摆下打着寸把长的流苏,半遮半露出穿着绣花鞋的小脚。路边行人不请自到地围上来,露出稀奇的笑容指指点点——因平时并不容易见到高等妓院里的当红倌人,更见不到她们的小脚。民间关于妓女的小脚自有许多荒诞香艳的传说,说是公子哥儿们尤其是满人的纨绔子弟最喜欢到青楼里饮鞋杯,因为不能娶汉人女子为妻,格外觉得好奇,任是什么玛瑙、翡翠、镶珠嵌宝的金银杯子,只喜欢搁在弓鞋里传饮,谓之“击鼓传杯”。因此妓女们总是想尽办法,把自己的鞋壳薰得香喷喷的,比寻常小姐的罗帕香袋更精致讲究。 沈菀和绮红都是不怕人看的,根本她们活着的营生就是被人欣赏,这些眼神议论俱是经惯了的,大大方方走进铺子来,自有龟奴狐假虎威:“叫你们掌柜的出来。” 裁缝张早已打着千儿迎了上来,满脸堆笑,一叠声吆喝伙计倒新沏的茉莉花茶来,又亲自将两把椅子擦了又擦,请姑娘坐下,故意凑近来卖弄什么绝密消息似地放低了声音说:“陈老板的绸缎庄又进了许多洋布,许多大户人家的太太小姐都抢着订货,两位姑娘没有听说么?” 倚红见怪不怪地说:“我知道。布料刚进来,陈老板就送了一匹给我,我看着也不怎么好,西洋印花不过是摸上去平整些,到底比不上咱们的绣活儿水灵,且披在身上一点儿重量没有。拿它做薄衣裳吧,又没丝绸软和透气;拿它做厚衣裳吧,又没缎子厚重贵气;左右不知道做什么好,所以我搁在箱子里,一直没拿出来派用场。” 裁缝张笑道:“姑娘见多识广,什么宝贝到了姑娘眼里也不值什么,哪像那些小户人家不开眼的,拿个棒锤就当针使呢。”说着自己嘲笑了一回,又叫伙计取前儿给沈姑娘做的衣裳来。 沈菀便说要到后厢去试穿,自己拎了包裹进去。娘姨要跟着,倚红拦住了说想吃顺风茶楼的酸梅汤,叫娘姨去买。那茶楼与裁缝铺隔着足有两条街,娘姨自然不愿意,裁缝张道:“不值什么,我叫伙计买去就是。” 倚红道:“你的伙计不知道,还是她们最清楚我口味。”多赏了娘姨几个钱,催着她去了,自己掇了个湘妃竹的凉凳儿,就坐在内室门帘儿前面,只管跟裁缝张问东问西,论一回罗布庄的料子,又说一通绣坊的针线,云里雾里,直说到娘姨买了酸梅汤回来,沈菀的衣裳却还没有换好。 娘姨道:“沈姑娘不要也喝一碗?”倚红只怕沈菀走不远,故意道:“这丫头就是这样,换个衣裳比洗澡还慢。这样热的天,也不怕生痱子。”又东拉西扯说了好一会的话,估摸着沈菀总该叫到车了,这才装模作样地向帘里喊了几声,见没人应,故作不耐烦,命娘姨进去叫人。 娘姨推门进去,只见一面落地镜子前堆着些衣料刀尺,并几个衣架子,哪里有半个人影?又见窗子大开,不禁惊惶起来,叫道:“沈姑娘不见了。” 倚红笑道:“这话说得不清不楚,她又不是个玩意儿,什么叫不见了?”挑帘子进来,故作一惊,“刚才明明在里面换衣裳的,还跟我说过话儿的,怎么说没就没了?莫不是有人打劫?定是有人知道我们来,预先藏在这里,把菀儿打昏了抢走的。” 裁缝张也慌了,叫道:“我是老老实实做生意的人,姑娘们是我的老主顾,就是衣食父母,劫了你们却于我有何好处?况且我原不知道姑娘要来,断没有预先藏个人在这里等着打劫的道理。” 倚红道:“那就是刚才下轿的时候,有人看见我们进来,就从后窗里进来把菀儿劫走了。我听说劫匪中向来有一种迷药,隔着窗子吹进一点来就能把人迷昏,一定是这样。” 娘姨便哭起来,嚷着要报官,龟奴也说要跳窗去追,倚红生怕被他追上,拦着哭道:“你知道他们往边哪去了就乱追?况且凭你一个人,就追上了又能怎样?我这会儿怕得很,还不快送我回去,见了妈妈再商议着怎么是好?”又指着裁缝张道,“你可不许乱走,这件事到底是怎样,得官府里说了才做准。菀儿到底是在你的地方被人掳走的,说出去你也不干净。”口口声声,只咬定沈菀是被人掳走的,哭闹一回,方打轿子回去。 当下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说是清音阁的一个红倌人青天白日的被人打裁缝铺子里使迷药劫走了,自然也有人疑心是姑娘约了相好的,自己跳窗私奔了的,众说纷纭,乱了好一阵子。 原来沈菀一心往禅院守灵,然而得了上次在相府门前受挫的教训,知道不可硬闯。遂绞尽脑汁,想了一个方法,买通了常往清音阁送花来的孤老婆子劳妈妈,让她给自己充当一个月的娘,又命她出去偷偷买一具棺材,再雇一辆车子在城外等候。 劳妈妈不解,拧头甩角地问:“好端端的买棺材做什么?多不吉利!” 沈菀道:“你别问这些,只管照我吩咐去做。这里是一半定钱,事成之后我再给你另一半。记着棺材里多塞些砖石瓦块,就像里面有个人的样子就差不多了。” 劳妈妈笑道:“这人也分大小男女,高低胖瘦,重量都不一样。你想让里面装个什么人?” 沈菀道:“我爹。” 劳妈妈一惊道:“你爹不是早死了?” 沈菀没好气道:“我娘还早死了呢。现在不是假装儿吗?你就装是我的娘,棺材里躺的就是我爹。你拾掇好了,让车子在城门外等我,任谁问都不能说实话。若是你做得好,说不定用不上一个月,最多半个月就把事儿办成了,我许你的钱一文不少就是。” 劳妈妈满腹狐疑。然而俗话说的,“有钱能使鬼推磨”,沈菀打赏的银两颇为丰厚,且这差使虽然古怪,倒也并不难办,遂应声儿出来,雇车、装车、买棺材,不消半日,俱已办妥,遂将自家院门儿锁了,略收拾几件素净衣裳,坐车出城来,且在二里沟等着。 一时沈菀来了,浑身缟素,不施脂粉,打扮得雪人儿一般。劳妈妈笑道:“乍一看差点没认出姑娘来,美人儿就是美人儿,平日穿红挂绿的固是好看,如今穿成这么着,越发跟月里嫦娥一样,怪道人家说‘女要俏,一身孝’,戏里扮的白娘子也没这么好看。” 沈菀也不答话,跳上车来,径命车夫驾往双林禅院。劳妈妈眼见路越走越偏,天越走越黑,有些害怕起来,小声问:“姑娘,你这到底是要往哪儿去呀?你说让我装作你的娘,是要去见什么人哪?”问了几遍,沈菀只是不说话,撩起帘子眼睛炯炯地望着车外丛林,好似也有些害怕。 劳妈妈只得又问车夫:“咱们这是往哪儿去呀?” 车夫道:“不是说双林禅院吗?这就快到了。” 劳妈妈不信道:“双林禅院好大的名头,想来香火也是盛的,怎么路这么偏?路上一个人也没有。” 车夫道:“这禅院年头虽老,无奈地方太偏,二里沟地界儿荒凉,狐狸又多,人们都说这里的狐狸都成了精了,到了晚上就变成美人儿出来迷惑人。所以人们都不大愿意往这边来,城里好多寺庙,许愿还神尽够的,谁愿意大老远地往城外跑?白天也还好,路边能见着不少茶水摊子,天一擦黑,就都散了。” 说着话,眼见远处圆滚滚一个大太阳轰隆隆滚下山去,天说黑便黑了。劳妈妈越想越怕,望着山林四野,只觉随时都会有个狐仙树妖走出来,摄她的魂魄,吃她的血肉。两只手没抓没落的,只想把住个什么来助一助胆,随手一搭,却猛省得是棺材,虽然明知里面不过是些亲手放进去的砖头瓦块,却还是惊得一身冷汗。 幸好寺院已经到了。沈菀付了车钱,令车夫把棺材卸在门前,便将车打发走了,叮嘱劳妈妈道:“等下有人开门,我说什么,你跟着说就是了,千万别露出破绽。”劳妈妈老于世故,到这会儿已有三分猜到,便紧着点头,不再多问。 沈菀遂上前叩门,一时有个小沙弥来开了门,沈菀早垂下泪来,便说是为亡父迁坟还乡,不想途中母亲生病,因带着棺材不便投宿客栈,只得求方丈权情,收留数日。小沙弥做不得主,只得带她母女来见方丈,沈菀便将前话又说一遍,又拿出许多钱来,说是给菩萨添香。劳妈妈到这时才明白她葫芦里算盘,心中暗暗叫苦,然而事到如今,也只得顺着她的话说,哭哭啼啼地求方丈慈悲为怀,又做出百般苦楚的样子来。 老和尚听她二人说得恳切,况且院中西墙根儿底下原有数间客房闲置,偏殿里又有专门辟出的灵堂停放棺材,甚是方便,便答应下来,令小沙弥带她二人到西厢住下,棺材便送进灵堂暂作停放,又因收了她许多银子,特地让小沙弥送些香烛裱纸来供她二人祭奠。 沈菀谢了接过,等小沙弥走开,早找到纳兰公子灵椁,抚棺痛哭起来。劳妈妈坐在一旁相陪,劝道:“你的事,我在清音阁出出进进,也多少听说了些,倒没想到你会这样痴心。我说好端端的买什么棺材,又要我装作你的娘,原来是找我唱这出来。依我说,见也见了,哭也哭了,磕个头,上炷香,住一晚,也就该回去了。这里阴气重,虽有神佛护着,终究不是长呆的地方。” 沈菀哪里肯走,哭道:“我好不容易来到这里,总要好好地给公子守几日灵才去。你若累了,就先回房歇着吧,这些天吃住在寺里,并不需要你做什么,只小心别让人看出破绽来就好。” 禅院位于城外二里沟近郊,方圆几里就这么一点人烟,日间香客来来往往的还不觉得怎样,到了夜间暮钟敲过,四下里静寂得没有一点人声。那些和尚训练有素,都不肯高语疾行的,况且又都住在东院僧舍,跟殿堂隔着几道墙,更像是几百里没有一个人。劳妈妈原不敢独自去睡,但见沈菀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庙堂里的屋顶照例是很高的,仰着头就像看不到顶,越发显得深旷幽邃,虽说前头有菩萨,四边有蜡烛,可是对着两具棺材还是很怕人,到底坐不住,只得答应了自去。 沈菀独自跪着,蓦然安静下来,想到整个偏殿里只有她同纳兰公子两个人,他们两个终于独处一室了,倒有些不确定。 她和纳兰公子只隔着一层板,他在棺里,她在棺外,他们是这样接近,从未有过的接近,这原是她梦里才敢想的事情,如今忽然做了真,却已是幽明异路。她将纳兰的画像在灵龛上悬挂起来,看着那亲切的笑容,不由又哭起来,喃喃道:“我从十二岁那年见了你,就打定主意要一辈子跟着你。你这一死,我的一辈子也就完了,我一定要弄清楚,究竟是谁害了你,是谁害我活着一点指望也没有。从前你活着的时候,我天天盼着等着,只想要多见你一面;现在你死了,我好容易这样近地靠着你,却又隔着这两道棺木,我就不信我和你的命都这样薄,缘分这样浅,连见你最后一面也不行。” 她诉说着,用脸摩挲着那金丝楠木的棺盖,哭得呕肝沥胆,天昏地暗。新漆的油漆味儿直冲鼻子,木板虽然是抛光了的,蹭在脸上还是有些丝丝拉拉地疼。然而她并不觉得,在烛光里迷茫地微笑着,只当是蹭着公子的胳膊,粗糙的纹路是公子衣袖上的绣线。 窗外起了风,殿前的几杆竹子被风哗拉拉吹得一径地斜过来,斜过来,叶子一下一下扫着偏殿的窗棂,听来就像是有人骑马赶夜路,沙沙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一直骑到殿前下了马,推开门来…… 烛芯忽地一跳,爆了个灯花,沈菀抬起头问:“公子,你到底来了。” 纳兰容若站在藻井下,微笑不语。他的马停在院外,大月亮地里,鬃毛飞扬像是渌水亭边的夜合花。 沈菀不好意思,低头嘲笑道:“我说错了,应该是我来了。我特地来这里看你。” 纳兰依然不语,仿佛在辨认牌位上自己的名字。纳兰成德,字容若,生于顺治十一年十二月十二日,死于康熙二十四年五月三十日,授一等侍卫,短短几行字,就把他的一生说完了。然而他的一生,岂是这样简单? 沈菀也不害怕,也不责备,只是低了头自说自话:“我怎么都不相信你是病死的,那天在渌水亭见到你,明明好好儿的,怎么就会得上什么劳什子寒疾呢?我说什么都要再见你一面,你答应我,帮帮我好不好?” 说着,又把自己哭醒过来,却是朦胧一梦,泪水斑斑点点地印在棺盖上,像落了一场极微的雨。对面龛上,纳兰公子在画像里对她微笑着,熟悉而亲切,带着淡淡的忧伤,一如梦里的情形。 沈菀一边哭泣一边扶着棺盖站起来,用力推了几推,只觉沉重异常,哪里撼得动分毫。空荡荡灵堂,青烟缥缈,烛光摇曳,忽然有枝蜡烛无缘无故又爆了个灯花,却是已经燃到尽头,熄了。沈菀倒觉得喜欢起来。“一闪灯花堕,却对著、琉璃火。”这是纳兰公子的词句,曾几何时,他也在这里一灯独对,思念亡人。那么自己今天的所见所思,可不正是同他当年一样么?她和纳兰公子,到底是一样的人哪。说不定,他的这首词,就是预先为她写的呢。 她爬起来,在香案上找到纸笔,研了墨,苦思冥想,看一看公子的棺椁,又看看佛龛的菩萨,到底下定心思,按《菩萨蛮》之调,填了一首词出来: 雁书蝶梦皆成杳,月户云窗人悄悄。记得画楼东,归骢系月中。 醒来灯未灭,心事和谁说?只有旧罗裳,偷沾泪两行。 这首词算不得高明,却是她的真情真事。公子此前也曾在词序中写过,在梦中见到死去的卢夫人,淡妆素服,执手哽咽,说了许多话。卢夫人不擅诗词,却在临别时握着他的手说: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 后来,公子写了一首《沁园春》,其中说:“便人间天上,尘缘未断;春花秋叶,触绪还伤。” 这几句词,写的是公子之于卢夫人,可也是沈菀对公子啊。她和公子的一段尘缘,又怎是天上人间可以割断的?而她为了公子伤心怀念,吸进呼出的每一口空气都满是相思,又何需春花秋叶来触绪还伤?青青翠竹,皆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既然公子能在梦中见到卢夫人填词,那么她又为什么不能在醒后得到公子的提示,福至心灵,出口成章呢? 沈菀绝不怀疑,自己是真的见到了公子,而这首《菩萨蛮》,是公子教她写的。 次日早上有相府的人来上香,看见灵堂忽然多出一具棺材来,难免动问。老方丈说明始末,又着实夸赞了一番姑娘孝心。 双林禅院说是明府的家庙,其实倒并不是明相捐资建造的,原建于明万历四年,明珠任内务府总管时常来上香,或在此读书,授弘文院学士后更出资为寺中佛座重塑金身,且包下一年四节的所有香油供奉,因此双林禅院便如同那拉家的别院般,成了明相的避暑养静之地。 康熙十六年五月纳兰公子的原配夫人卢氏猝逝,隔年七月下葬,其间一年有余,灵柩便厝于此;如今纳兰公子夭逝,三七之后便也移棺在这里。一则因为天气炎热,园中不便久停;二则也是公子自己的意思,留下遗言说是要与卢夫人同一天入寺,就在庙里做七也是一样的。 捐庙就是为了行善积德,况且停灵所偌大地方,便多放一具棺材也没什么。因此相府的人倒也并不介意。 如此沈菀算是过了明路,每日一早梳洗过了,就往灵堂来哭祭,有时候哭灵晚了,索性便睡在棺材旁。她原先想得太简单,以为只要能混进灵堂,就有机会开棺验尸。然而来了才发现,富人连棺材也与穷人不同,是要分内外两层的,内棺外椁,以金丝楠木打制,通体并不用一根钉子,只用木榫揿实,甚是严稳。她手无缚鸡之力,平日里除了理弦写字,十指不沾阳春水,提几斤重物也觉吃力,想要开棺更是难比登天,惟一的办法就是假手于人——然而谁又会这样大胆,答应助她开棺呢? 一连在庙里住了数日,沈菀也没想出下一步该怎么做。但是能为公子守灵,已经让她觉得快乐。从懂事以来,她不记得自己有什么时候活得这样满足平静过,简直称心如意。相府里的人不给她进去又怎样?她现在还不是来给公子守灵了。她的孝是为他穿的,她的泪是给他流的,她的一举一动一时一刻都是为了他,她还是第一次这样堂皇大胆地跟他一起单独相处呢。 到了晚间,关了偏殿的门,整个灵堂就是她和他的世界。她守着他,让他睡得安详,她也便睡得安详。他们是这样亲,这样近,早早晚晚,她就只守着他一个人,不问世事。她巴不得日子永远这样过下去,永远都走不到尽头,直到天荒地老,到她和他两个都化了灰,棺木也化了灰,她与他便终于相见,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寺中和尚都说这女子真是孝顺,倒是她娘看起来不怎么伤心。那些年轻的僧人见她貌美,都觉羡慕,有事无事往灵堂来一回,或借口洒扫,或是添香点烛,见了也不称“施主”,只说“沈姑娘好”,又勤快得出奇,连咳嗽都比往常大声;年老的僧人便去向方丈饶舌,说沈姑娘虽然持重,到底来历不明,这样子不明不白地在寺里只管住下去,毕竟不妥,且传出去也不雅。 方丈听了有理,这日晨课后便来灵堂找着沈菀,婉言致意,先问候了沈老夫人病情,又问姑娘打算几时起程。沈菀听了,便如冷水浇顶一般,知道再不做打算,这庙里是住不下去了。闻弦歌而知雅意,只得先谢了方丈收留款待之情,又说最多再过三两天,母亲大愈了,便即起行。送了方丈出去,自己解开头发在院中梳洗。 这是沈菀的一个习惯,每当有想不开的心事,便打一盆水慢慢地洗头,仿佛是用冷水使脑子清醒,又像是通过梳理万千烦恼丝来寻个头绪。 她住的西厢院里有一口井,年代已深,大约是有这庙的时候就有这井了,井台损坏得很厉害,苍苔点点,可是井底仍能打得上水来。沈菀就站在那井台边洗头,旁边一株高大的芙蓉树,绯红如扇的芙蓉花飞下来,落在井台边,仿佛在看她洗头。院门开处,有个和尚呆呆地站着,也在看她洗头。 然而这些,沈菀都没有注意到,她心里只有纳兰公子一个人,只有开棺验尸一件事。已经洗过一水,可是头脑中千丝万缕,还是一团麻样地理不清。她只得泼了水,将湿头发随意挽个鬏髻,用梳子绾住,放桶下去打水做二次冲洗,不想她头发本来就厚,湿了水更重,略一偏头,梳子脱落下来,一把没抓住,滴溜溜直坠入井中。 沈菀扒着井沿,探了头往里张望。那井怕不有来百岁,极深且黑,井壁爬满了湿滑粘腻的青苔,虽是大热的六月,却有一股阴冷之气扑面袭来,中体冰寒。 “让我来吧。”忽然有个男人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沈菀一惊,险些失足滑倒,胳膊却被一只有力的手牢牢地抓住了。她回头,看到一个年轻僧人火辣辣的眼睛。那种眼神实在不该属于和尚,因为透露出太多的欲望与热情;然而那种眼神也只能属于和尚,因为只有压抑太久的人,才有这样的眼睛。 那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沈菀,每个字都像是从牙齿缝间迸出来的:“我替你打水。” 他拎起桶来,吊下去,只一荡,便盛满了水,三两下挽起来,桶上漂着一只半月型的牙梳,正是方才沈菀失手落下的。沈菀想要去拿,却又不便伸手,只好等那和尚放下桶来。不想和尚替她把水倒进盆里,自然而然地拿起梳子,在僧衣上爱惜地擦了又擦,然后揣进怀里,忽然一笑,走了。 沈菀愣愣地,追也不是,站也不是。 和尚拿走了一把梳子。而且是女人的梳子。这算怎么回事? 第五章 火烧棺 火。 自从叶赫国七世王金台石于灭国之际自焚不降,大火就与纳兰家结下了不解之缘。 皇太极带领清军攻进金台石的王宫时,他同父异母的十二弟阿济格分明不在场,可是多年之后,阿济格却偏偏也要采用同样的方式来结束自己的性命。 只是,金台石在临死之际,也依然保全了一个帝王的威严,端坐在自己的宝座上,聚珠翠以自焚;而阿济格却没有福份死在他位于皇城之内的华美王府里,而是困于牢笼,只能拆除监狱的栏杆来点火,却被守卫及时发现阻止,之后又被顺治赐死,未免死也死得不痛快。 烈火中,金台石在哭泣,阿济格在哭泣,容若公子呢? 公子是不会哭的,他的眼泪从来都洒向无人处,对着人时,他只会微笑,像春夜里的一缕清风。 生为叶赫那拉明珠与爱新觉罗·云英的儿子,就注定了他的生命不可以自由任性,而必须为了家族、为了政权而活着,同时,也为了母亲的幽怨、父亲的贪婪而活着。 云英一生下来就是英亲王府的掌上明珠,金枝玉叶的五格格,十五岁之前从没受过半点委屈。并且,由于她的亲叔叔多尔衮为摄政王,手握朝柄,父亲阿济格也兄以弟贵,以“叔王”自居,地位远尊于其他诸王,连府邸都选在皇城之内,摄政王府北侧。她这个王府的格格,与宫里的格格同居皇城,而仅隔着一座宫墙,得到的荣宠骄惯,是比之皇格格也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是父亲的忽然入狱、家财一夜籍没才让她识得人间疾苦的,削爵、幽禁、抄家、赐死、子孙降为庶人并削宗籍、其女嫁侍卫为妻,圣旨一道连着一道,如同晴天霹雳连踵而至,一连串的巨大落差在瞬间粗暴地夺走了她的笑容,斩断了她的青春,使她从少女的身份一步跨为怨妇,中间连过渡都没有; 明珠却不一样,明珠枉称为明珠,却是降臣后裔,命运多舛。他六岁丧母,十二岁丧父,在哥哥的抚养下长大成人,少年时即志向远大,勤奋好学,精通满汉文字,十七岁入仕,为人警敏善断,却迟迟不得重用,只做了一个小小的侍卫,直到康熙亲政后才得以提拔,擒鳌拜、收台湾、东定俄罗斯、西平准葛尔,这些个社稷大业,他都曾参与策定,可谓居功至伟。 然而他的仕途并非是一帆风顺的,从出头之日就一直被索额图踩在脚底下,康熙十二年冬天,吴三桂在云南起兵造反,群臣惊动,索额图以明珠曾一力主张平藩为由,硬说是他逼的吴三桂造反,竟上本参奏,议将明珠赐死。幸亏皇上不肯偏听,才未将明珠致罪。但是经此一役,两人间剑拔弩张、你死我活的斗争已经彻底放到了台面上,就连最敷衍的点头寒暄也都免了,明白地站到了对立面上。 他们的争斗从京城斗到了地方,从前朝斗到了后宫,各自结党聚派不算,在立太子的问题上就更加各尽其能:皇上八岁继位,十二岁即由太皇太后作主,娶了辅政大臣索尼的孙女儿赫舍里为后,婚后四年,生下皇子承祜,却不幸夭折; 而在此之前,明珠的侄女叶赫那拉碧药亦曾奉诏入宫,并于康熙十一年生下了皇五子胤禵。由于康熙的前四个儿子都已夭折,胤禵便成了实际上的皇长子,有了争夺太子位的可能。 十三年五月,赫舍里皇后生下二皇子胤礽后,难产而死。 一边是庶妃所生的皇长子胤禵,一边是皇后所生的二皇子胤礽,“立嫡”还是“立长”的问题成了朝臣争权的焦点。一边是索额图的外甥女,一边却是明珠的侄女,立谁为太子,就等于在“索党”和“明党”的权力天秤上加了更重的砝码。 很显然,皇上选择了索额图。十四年腊月,康熙大诏天下,册立胤礽为皇太子。 这一年,康熙自己也才二十二岁。这么早立储,与其说是怀念年轻的皇后,不如说是表明心志,做出个姿态给众大臣看——因为这时候的明珠已经羽翼渐丰,正式与索额图分廷抗礼了。他不愿意看到明珠成长得太快,总得施一点压力,让他别太得意了才好。 就这样,胤礽成了皇太子,明珠失去了夺权的大好契机,而容若失去了原先的名字——他本名纳兰成德,因为皇太子小名“保成”,为避其讳,被迫改名性德。 而他一生迫于皇权威势而回避、而失去的,又岂止是一个名字呢? 康熙十一年,18岁的纳兰性德参加顺天府乡试,一考中举。次年本该参加殿试一举得名的,然而却因病误考,是真的病了,还是另有隐情? 这一误期,就误了三年。康熙十五年,纳兰廷对二甲进士,却迟迟得不到委派,是因为他的升迁,意味着明党又多了一个帮手,而索额图这边就又多了一个对手;还是明珠以退为进,主动让儿子做侍卫,好让他替自己当眼线?而皇上将计就计地一直把容若留在身边,则多半是为了将纳兰做人质,用以胁制明珠不致太过忘形吧? 纳兰容若,就这样成了政治的磨心,成了明珠与索额图之战的祭品。金台石的诅咒,阿济格的冤情,容若一出生,就背上了太沉重的负担,他越是出色,人生就越危险。然而“难得糊涂”四个字又不是他所能伪装得来的,他太聪明、太完美,注定了要出类拔萃,惹人注目,不可能庸庸碌碌地过一辈子。 “入值”与“扈从”,就像蚕食桑叶一样,一点一点地耗尽着他的精力,热情,使他越来越忧郁,越来越消沉。然而,词咏之中,却仍然流露出掩不住的斗志慷慨,壮怀激烈:“须知今古事,棋枰胜负,翻覆如似。叹纷纷蛮触,回首成非。剩得几行青史,斜阳下、断碣残碑。年华共,混同江水,流去几时回!” 伤心人别有怀抱,他时刻萦心的,不止是儿女情长,更还有国仇家恨。这些,康熙岂会不在意? 半夜里,众人睡得正熟,忽然灵堂方向隐隐传来女人哭着喊“救命”的声音,方丈侍佛之人,心静耳聪,立即坐起说:“出事了。”话音未落,便听那老妇人挨屋拍门大叫:“着火了,救我女儿,快救救我女儿啊。” 众僧人俱惊醒了,忙拎了水桶赶往灵堂,果见其中透出火光来,有个女子哀哀痛哭,众人大惊,忙撞开门来,扑火的扑火,救人的救人,好在火势不猛,很快扑灭了,沈菀不过受了些惊吓,并没烧伤,而屋中除了两具棺椁外并无别物,损失有限。更可喜的是沈姑娘逃命时犹不忘抢救父亲牌位,慌乱中分辨不清,将纳兰公子的牌位也一并揣在怀里带了出来,遂得以丝毫无损。 方丈抚胸道:“万幸万幸,若是把公子牌位烧毁,却教老僧如何向明相交代?”便又查看棺椁,金丝楠木甚是坚实,虽经火焚,并不曾炸裂,只是灰纹斑驳,面目全非,眼看是用不成了。不禁顿足道:“这可如何是好?” 沈菀惊魂仆定,忙走来含泪劝慰:“大师,这都是小女子的过错,原是来此给父亲守灵的,不知怎么竟睡着了,许是梦里碰倒了蜡烛香油,引起这场大火,连纳兰公子的棺椁也烧坏了。为今之计,惟有做速找一具与这一模一样的棺椁,为公子移棺,再多多地持经祭拜,以求公子在天之灵宽恕。”说着取出一叠银票来,足有数百两之多。 方丈道:“不妥,不妥,出家人岂可诳语。”沈菀劝道:“这并不是有意诳语,乃事出有因,倘若此事被相国知道,也不过这么着,一样要另置棺椁收殓,倒白白地叫大师受人责备,且使首辅大人心中不安,终究又于亡者何益?况且这事原不怪大师,都是小女子莽撞所致,大师若定要报官,不如这就将小女子捆绑了送去相府领罪便是。” 劳妈妈听了,只怕方丈真要将她“母女”二人捆往相府里去,顿时吓得捶胸大哭起来,望着方丈不住打躬求告。众僧人也都帮着劝说,都道:“事已至此,传出去有百弊而无一利,倒是代人遮瞒的好。如一则于沈姑娘可息事免祸,二则于寺院可保全名声,便在相国大人来说,也还是不知道的倒比知道的心安。大人新经丧子之痛,已是不幸,再听说爱子棺椁被焚,岂有不伤心动怒之理?若是因急致病,反是我们的不是了。” 又有年老僧人出主意道:“纳兰公子的棺椁原是内外两具,这外棺虽有烧损,毕竟未毁,想来内棺必不致有事,这便是不幸中之大幸,总算未对公子遗体不敬。如今我们赶着找一副金丝楠木的板来,照着原先的尺寸重造一具,也是亡羊补牢的意思。金丝楠木虽然难得,到底还是有银子便可换得来的,前年户部大人的先考亡故,就是以楠木造棺,也曾在咱们这里停厝,听说他们备的楠木还不只这一副呢。如今我们不如求人通融,先买了那副板来救急,以后再慢慢寻更好的还他就是了。” 方丈沉吟道:“还是不妥——就算棺材可以重造,解木移棺也得需些时日,如今相府里不时有人来往,难道能遮瞒得住吗?”老僧人听他口气活动,笑道:“这就更不是什么难事,反正咱们这灵堂烧损,也要重新修葺,索性就将四面都用黄幔围起。如今正是中元节,就借这个由头大做法事,凡是相府来人,只让在牌位前上香祭拜,不教进幔子看见棺椁就是了。” 到此地步,方丈也无别法可想,又见沈菀出手阔绰,泪眼不干,只当她怕得狠了,一心保命,倒也于心不忍,遂道:“既如此,还须大家商量妥当,想一个万全之计,且要口径一致,若事后透露出一星半点,这欺瞒之罪只怕再加一等。”众人都道:“只要能躲过这一劫,就是众人的造化了,生死大事,谁肯多那个嘴去?便神佛也不应的。”又议了一回,便散了。 这里劳妈妈拉了沈菀回去厢房,一进屋便摊了手,直抻到沈菀眼皮底下去:“拿来!” 沈菀也知道今天祸闯得大,这一关八成过不去,却还是明知故问:“什么?” “拿另外的那一半钱来,我明天就走。”劳妈妈说得理直气壮,却还是本能地压低了声音,益发显得阴森。刚才在灵堂里大哭一场,鼻涕眼泪都还糊在脸上,粘着几丝乱发,映着青灯,使她凭添了几分狰狞,有点像衙门里逼供似的,咬牙切齿地道,“你的胆子比天还大,连放火也做得出来,我倒小瞧了你!我明天就走,一天也不要再陪你发疯了。原先你只说让我当你一个月的娘,陪你出去走走,哪知道你竟是走到寺院来?住在寺院里也算了,若只是安安稳稳地住几天,我只当诵经礼佛,也不是什么坏事,又哪想到你竟会放火?现在还要撺掇着方丈开棺。这要是给相国大人知道了,我有几个脑袋赔送?赚你几个钱,原为的是活得好一点,不是为了死得早一点。你快把下剩的一半钱给我,我明天就走;不然,现在就找方丈说个明白。” 沈菀沉下脸来:“到了这个地步,你不当我的妈也当了,不陪我说谎也说了,你告我纵火烧棺,你就是同谋,一样跑不了干系,说出去有什么好处?你说我拿钱骗了你来给我当妈,这样的话,说给谁谁信?你告我不成,我还反要告你拐带呢,到时候清音阁的老鸨帮你还是帮我?”看着劳妈妈怕了,便又放软声音,央道,“我答应你,最快明天,最迟后天,就跟方丈说送你回乡,让你先走。你好歹陪我做完最后一场戏,千万别在这个节骨眼上让人起疑的才好。我许你的钱,非但一分不少,还多送你一份盘缠,如何?” 劳妈妈愣愣地看着沈菀,由不得一阵心寒。她早知道沈菀有心机有手段,但一向都见她客客气气,温言慢语的,只当毕竟是个女孩儿家,纵有城府又能奸到哪里去?及今夜见她竟然有胆纵火烧棺,这会儿又沉了脸说出这番阴冷恐吓的话来,才不得不怯了。知道她心思细密,做事果决,说得出做得到,倒未必是恫吓,便不敢再倔犟。况且又听她说明后天便让自己先走,只得允了。 过了两日,劳妈妈果然收拾了来向方丈辞行,说是有亲戚南下,正可搭伴还乡,留下女儿在此料理棺材重新解锯油漆诸事,还请方丈帮忙照料。方丈虽然为难,也只得答应,一则棺木焚毁,自当留人住在寺中等候料理;二则也是因为沈菀态度诚恳,出手大方——金丝楠木的板子求了来,立便照着公子的棺椁重新解锯造制,七月流火,最经不起耽搁,不得不额外加了一笔很丰厚的打赏,自然也是沈菀的手笔。 “钱能通神”这句话或许不当用于佛门,然而沈菀注意到那些僧人很多都穿着敝旧的僧袍,双林禅寺是明相的家庙,近来又新经丧事,少不了布施之资,这些僧人竟还这样褴褛,理由只有两个:一是寺中有事需用大量银钱,入不敷出;二是方丈贪酷,将供奉中饱私囊。而不论是哪一种,用钱开路总是不会错的。 但是这样子一味撒漫,沈菀拿进寺里的一点点积蓄很快就用尽了。她在清音阁是清倌人,虽受欢迎,缠头毕竟有限,这次私逃出来,是抱着有去无回之心,不惜一切代价只求开棺。如今被迫出此下次,烧棺造棺,已将积蓄用去大半,下剩的又被劳妈妈榨干洗尽,除了继续住在寺里,这时候其实也无处可去。 接连做了几日法事,终于捱到这日棺材造成,方丈带着几位大弟子,同沈菀一起来到灵堂开棺移尸。棺木十分沉重,不过榫子已经烧得松动歪扭,众人用力一揿,也就断了,四下里一较劲,棺盖应声而开,被推到一边去。棺里尚有许多花瓶、古董等器物,也都各有损伤。 方丈由不得唱一声佛,叹道:“竟连殉葬之物也烧坏了,这却如何是好?” 沈菀安慰道:“幸好外边只是些普通器物,不为贵重,只怕里边的殉品才宝贵呢。不知伤到了没有?还是打开看看才放心。” 方丈道:“内棺看起来并未有损,就这样移过去装殓了也罢,棺材封得好好儿的,又开它做什么?” 然而众僧人也都好奇首相公子的殉葬品究竟为何,事情走到这份儿上,开不开棺也只差一步了,便都怂恿说:“不打开看看,终是不放心。器物也还罢了,最重要是公子的遗体不知是否有损,还是亲眼看看的妥当。” 方丈点了点头,又向沈菀道:“沈姑娘可要回避?” 沈菀哪肯回避,忙道:“此事因我而起,不亲眼看一看事情到底怎么样,终究是不安心的。” 方丈略略思索,带头念起经来。众僧人也都盘腿打坐,闭目唱诵。沈菀听着那经声,只觉心底十分难过,几乎忍不住要嚎啕大哭。她陪伴了公子的棺椁这么多天,早已经不知道什么叫害怕,可是想到就要亲眼看到公子的尸身,却还是不能不觉得紧张颤栗,一颗心就要从腔子里跳出来的一般。 公子的棺椁被焚烧,公子的遗体被惊动。她做这些事,其实是对公子的大不敬。然而她一心想要追究他猝死的真相,想要替他报仇。不开棺,如何验尸? 但是,真的有疑点吗?真的有罪恶吗?如果开了棺,确定公子的死确属寒疾,那她的一切作为又有何意义?她如何对得起公子?从今以往,岂能心安? 她从清音阁逃走,想来这时候老鸨不知怎么天罗地网地找她呢,只是再想不到她会躲到寺庙里来。但总不能一辈子留在寺里吧?当她离开双林院,又该向哪里去?还有什么地方是可以让她躲藏、逃避的?难不成接着回清音阁做妓女?公子已经死了,她的歌舞再也没有人看。从前呆在清音阁是为了打听公子的消息,可是亲眼看到公子的遗体后,她还有什么可问、可做的? 经声四围,沈菀的心比任何时候都更加茫然,惊惶,无助。她恍恍惚惚地看着那些僧人,仿佛想从他们的诵经声里寻找答案。然后,她忽然接触到一双火辣辣的眼睛,那眼睛灼热地盯着她,直勾勾的,仿佛要一直看到她心里去。她认得他的名字叫苦竹,就是他上次拿走了她的梳子。这一向,她走到哪里,都觉得身后有双眼睛盯着自己,烤得背后火辣辣的。不能再留在寺院里了,即使为了这个叫苦竹的僧人,她也得早走为妙。 经声停下来,先站起四个僧人来,分别站在棺材四角,手里各自执着一只锲子,彼此点一点头,然后一下一下,将锲子砸进棺材的缝隙里。沈菀听着,只觉得那楔子分明是锲在自己心上,一下又一下,闷闷地疼,她知道她就要看到纳兰公子了,她忽然有些怕见他。 她最后一次见他,是在渌水亭,他长袍宽袖,御风而来,何等潇洒俊逸,他对着她抱拳而揖,称她“一字师”,又何等谦逊儒雅。她情愿永远记住他最后的样子,那完美的浊世翩翩佳公子。她为什么一定要见到他的遗容,破坏心中最完美的印象呢?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棺材的盖微微松动,于是又上去了四个僧人,分别掌住棺材的四角,只听方丈轻轻说一声“起”,八个人一齐用力,上抬下撑,棺盖应声而起,被轻轻地放到一边,八个人不约而同,齐刷刷轻轻发出“呀”的一声,本能地让后一步,低下头来。 屋子里忽然死一般寂静。公子安睡在黄色的锦缎里,态度安详,而面色黧黑,双唇爆裂,十个指尖更是蘸了墨汁一般——再没有常识的人也一眼可以看出,他是中毒而死。 众僧人的脸色在瞬间变得惨白,明明是满屋子的人,可是竟连一声呼吸也不闻,就好像所有的人都被惊恐和敬畏掐住了喉咙一样。方丈更是满脸悔恨,紧闭着眼睛,似乎恨不得把自己的眼珠子挖出来说没看见。皇上的御前行走、首相的嫡传长子、名动天下的第一词人、一等侍卫纳兰成德原来是死于中毒而并非寒疾,这要传出去,可就是捅了天大的窟窿了。 而沈菀的眼泪,在瞬间如决堤的潮水一般,奔涌而出…… 下毒在宫廷里从来都不是什么稀罕事儿。 朝臣们为了打击政敌,妃嫔们为了邀宠揽权,王子们为了争权夺位,都免不了杀人灭口,投毒于无形。后宫,永远是一个朝廷最大最黑暗的秘密,充满着极盛的奢华和极痛的残酷,充满了争宠的诡计与夺位的阴谋,其香艳与暴烈都到了极致,并结合起来,构成一个极盛的时代。 后宫里越是福分厚的人就越命薄,那些早丧的皇子们就可以为此做出最好注解。康熙的第一个皇后赫舍里生的第一个皇子承祜,还有其他妃子生的二皇子、三皇子、四皇子,都是不明不白地夭折的; 还有赫舍里皇后自己,在生下二皇子胤礽后,也是难产而死——那已经不是头胎,二皇子又生得健健康康,皇后怎么会难产呢? 还有康熙的第二个皇后钮祜禄氏,大臣遏必隆的女儿,康熙十六年册封,十七年便去世,只做了六个月的皇后。这不是很奇怪吗? 然而没有人追问,大家仿佛面对春去秋来一样地接受了宫中那些金枝玉叶的横死夭逝,只当是一种必然发生的偶然事件。如今中宫虚位,是皇贵妃佟佳氏暂时总摄六宫事务,很多人都为她捏着一把汗。不过,她虽然总领六宫,却并没有册为皇后,而且只在康熙二十二年生过一个女儿,一直没有儿子,所以大概还可以多活几年吧? 康熙那么急着立胤礽为太子,大概也有这方面的考虑吧——若不是连死了四个皇子,胤禵也不会成为皇长子,那样的话,又哪来的这场“立嫡”、“立长”之争呢?索性早早地定了,名正言顺,让东宫里加强守卫,戒备森严,倒或许是对太子、同时也是对其他皇子最好的保护。 康熙对两位皇后的死未必没有怀疑,可是后宫太大了,妃子太多了,关系也太复杂了,连他有时都记不清自己到底有多少嫔妃,又有多少儿女。所以怀疑也只好存在心里,表面上一丝不露,不然叫人说是皇宫里天天死人,有什么意思? 这件事又不能大张旗鼓地派人去查,因为就连大内密探和御前行走在后宫里行动也不是那么方便。这番心事,他只有暗地里跟明珠透露了一点点,他是内务府总管,或者会有些线索。然而最终也没查出什么来,倒是安静了许多日子,康熙也就将两位皇后之死抛在脑后了。 身为帝王,要牵挂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多一个妃子少一个妃子,生一个儿子死一个儿子,跟国家社稷比起来,毕竟是小事。然而在寻常人家却是大事,即使像明府这样的豪门大户,也仍是人命关天。 明府里也充满着意外与横祸——容若的原配妻子卢氏也是二十一岁时早亡的,跟赫舍里皇后死时同一个年龄,跟皇后一样在身后留下了一个儿子福哥,甚至连死因都同皇后一样,据说是难产。 康熙皇帝可以不在乎皇后之死,纳兰公子可以不在乎原配之夭吗? 他来庙里,就只是守灵,还是查案? 沈菀终于开棺确定了纳兰公子是中毒死的,就和她猜测的一模一样,反倒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是好了。 按理说弄清了死的原因,接下来就该查找凶手。可是公子被毒死,明珠大人会不知道吗?连相国大人都不追究,可见那凶手有多位高权重,这个人,不是康熙又会是谁? 她几乎已经可以确定康熙就是杀害公子的凶手,但是康熙为什么要毒死公子呢?明珠又怎会对此事袖手旁观?公子在五月二十三举行了最后的诗会,七天后宣告暴毙,这七天里,明府的人都在做些什么?他究竟是哪一天得病,或者说是中毒的?中的是什么毒,急性还是慢性?毒发前,他说过些什么? 要想弄清楚这些,就非得往明珠花园走一趟——只是去一趟还不行,还得像在双林禅院一样,想办法长久地住下来,慢慢地套问真相。惟有那样,才可以明查暗访,问个水落石出。而且,那是公子生活居住的地方,只有在相府里,才可以更多更近地了解公子。 沈菀为着这个想法而振奋着,却忘了相府高门深院,并不是她想进就可以进的。反正那也不是马上就要去做的事情,因为现在这样,自己呆在灵堂中,守着公子的棺椁,已经是离他最近的地方。在公子下葬之前,她哪里也不会去,就要这样守着他,跟他生死相亲,幽明同行。 自从那日当众开棺,方丈与沈菀一起目睹了纳兰公子的死状,也就共同怀抱了一个天大的秘密。为了这个不期而来的秘密,方丈对沈菀的态度忽然变得微妙起来,既忌惮,又亲密,仿佛结成了某种奇异的同盟,有种心照不宣的亲昵,倒不好撵她走了。而且凡是沈菀所请,无不迁就。 公子的棺材重新装殓过,就该为她“父亲”移棺了。方丈主动提出要寺里的僧人帮忙,然而沈菀说什么也不肯,说是不愿意让父亲尸身露白,坚持要亲自装裹。方丈起先觉得不妥,说是“你一个年轻姑娘家,怎么好动手移尸,况且尸体沉重,你哪里搬得来?”无奈沈菀执意坚持,说是为人子女者,守灵守得父亲的棺木焚毁,已是至大不孝,还要别人帮忙移尸,就更加造孽,必得亲力亲为才见孝心。众人拗不过她,又正为了公子移棺的事心烦意乱,便只帮她把棺材抬进灵堂就去了。 天黑得晚,好容易捱到月亮上来,蛩鸣却又一阵紧似一阵,越发显得天长了。沈菀独自守在灵堂里,隔着一道殿门,外边的夏天就像跟里面无关似的,倒也并不觉得热。也许是因为心静,蛩声越吵就越显得四下寂静。 燕垒空梁画壁寒,诸天花雨散幽关,篆香清梵有无间。 蛱蝶乍从帘影度,樱桃半是鸟衔残。此时相对一忘言。 她倚坐着纳兰的棺冢,就好像伴着他的人。这首《浣溪沙》的副题是“大觉寺”,不知道那个大觉寺在哪里?但诗中的情形,分明写的就是此时,此地,此情,此境。纳兰公子真是她的知己,早已在词里把她的心思写尽了。不论她在想什么,都可以直接与他的词对话。念着他的词,心也就静了,满足了。 沈菀就这样轻轻地摩挲着,念诵着,直到确信众人都睡了,这才站起身活动一下手脚,准备开棺。原先的棺材烧坏了榫,况且本是装相,本来也楔得不实,使劲一撬也就撬开了。她用力推开棺盖,露出里面的砖头瓦块,开始一块块地搬出来,再一块块地移进新造的棺材里,直搬到天蒙蒙亮才忙完。轮到盖棺时,却发了愁——凭她一个人的力气,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把这么大的新棺盖抬起来的。 正在踌躇,忽然房门一响,无风自开。沈菀吓了一跳,忙回头时,却是那个叫苦竹的和尚走了进来,仍是双眼直睁睁地盯着她,阴森森地说:“棺盖沉重,沈姑娘搬不动,我来帮你吧。” 沈菀大吃一惊,忙挡在棺材前道:“这是我自己的事,不劳费心。” 苦竹道:“你自己也就是搬几块砖头还够力气,说到盖棺,没人帮忙,只怕不行。” 沈菀听了这一句,如雷击顶,知道自己刚才搬砖头的事尽被他看了去,那么谎言入寺、纵火烧棺的事自然也都瞒不住,顿时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往头顶轰隆隆地冲去,一刹时却又呼拉拉重新跌落下来。为今之计,若想保守秘密,除非杀人灭口,然而自己又怎么是这个彪形大汉的对手?或是用钱收买,只恨积蓄已空,自己现在比和尚还穷。一时间脑子里早转过了数十个念头,却没一个用得上。又见苦竹眼神古怪,盯着自己只管上下打量,在外边风地里站了这样久,反倒满头是汗,身上的热气一蓬蓬地逼过来,发出强烈的体味,近乎于兽的气味。 沈菀在风月场里长大,什么不知?只为这些日子里一直住在寺里,又伴着纳兰公子的棺柩,心无旁鹜,才一时不及其他。如今见了那和尚几欲喷出火来的眼神,再想起那日在井台边的事,忽然明白过来,想来这和尚偷窥自己不是一天两天了,顿时只觉浑身冰冷,颤声道:“你想怎么样?” 苦竹仍是死死盯着沈菀,呆呆地笑道:“你来了有多么久,我便想了有多么久,一直想着可以为姑娘做点什么,直到今天才有这个机会,沈姑娘,你就让我帮你吧。” 他每说一句,沈菀便往后退一步,一直退到背后抵着棺材,再也退无可退,只得站住了。 退无可退,便只得迎上去,索性过了眼前这关再说。沈菀忽然嫣然一笑,柔声道:“有你帮忙,就最好不过。这棺材盖死沉,我一个人也确是搬不动。” 苦竹见她方才那样冷若秋霜,这会儿忽地一笑,便如春花初绽一般,心头大喜,福至心灵,竟忽然挤出一句风月话来:“沈姑娘,一个人做不了的事还多着呢。”说到最后一个字时,已经直走到沈菀跟前来,口气吹着她耳根发梢,痒痒地像有一条蛇在爬。 沈菀一颗心仿佛随着当日那柄象牙梳子一起跌到了井底,漆黑,冰冷,阴森森没有一丝活气。她将手转到身后,轻轻抚一抚纳兰的棺材,将心一横,昂然说:“急什么了,先做了正事,出去再说。” 第六章 明珠花园 腊月里,沈菀的肚子一天天显山露水,在寺里是再也住不下去了。她倒也不等方丈催,这日一早径自收拾包裹辞了出来,雇了辆车,直奔明珠府来,只说求见相爷、夫人,有极重要的事禀报。 恰好这日明珠不用上朝,偷得浮生半日闲,正在花园中带着孙子孙女福哥儿踏雪赏梅,听管家说府外有位年轻女子求见,倒觉好奇,先问了句“太太知道么?”待听说觉罗夫人刚吃了药睡下,没敢惊动,遂略想一想,难得地说一声“请入偏厅来见”,将孙子交给奶妈,自己踏琼践玉,穿过花园往偏厅里来。 原来明珠相府分为东、中、西三路,中路大门进来,依次有府门、仪门、正殿及东、西配殿,俱是黄琉璃瓦绿剪边,歇山顶调大脊,一路匾额俱御赐钦赏,专用以供奉皇上赏赐,并节庆时招呼达官贵戚使用,平时只着人打扫,却不常启用;东路主要是祠堂、佛堂、以及四进下人房,着令马夫、护院等在此居住,墙外是马厩;西路才是府中诸人日常起坐之地,正厅面阔五间,硬山顶前出廊,两旁各有耳房三间,配房五间,为明珠与觉罗夫人居住之上房;后宅正门悬额“钟灵所”,亦为康熙御笔亲题,正房面阔七间,前后出廊,后檐带抱厦五间,便是纳兰容若的院落,如今住着官夫人与颜氏等人;最后一进并不住人,是座二层楼,为女眷登高远眺之处,有时后园里放戏,女眷不愿意来回走的,也可在此遥看。 如今明珠口中所谓偏厅,题额“退思厅”,位于西路垂花门里,距正房处不远,乃是三间灰筒瓦绿剪边歇山重檐的二层楼,与后院里仙楼遥遥相对,前后门对开,当中一扇“竹林七贤”的人物雕镂黄花梨木落地屏风隔断。明珠从后门进来,先向屏风眼里张了一张,只见一个女子披着件兜头盖脸的黑色鹤羽大氅,裹得严严实实地站在当地。遂咳嗽一声,缓步进来。 沈菀一惊回头,见了明相,忙推去头上风兜,跪倒下来,哭道:“小女子叩见明相,请相爷收留。” 明珠见她一身缟素,满脸泪痕,哭得梨花带雨一般,心下十分惊异,忙问道:“你且起来说话,慢慢告诉我,你是什么人?这是给谁戴孝?又做什么要求我收留?” 沈菀成竹在胸,当下含羞哭诉道:“小女子沈菀,原是清音阁的歌舞伶人,因仰慕纳兰公子的嘉仪,得垂宠眷,以致怀珠。只因无名无份,不敢擅造潭府,只得寄宿在双林禅院过活,一来为公子守灵全节,二则为保护腹中孩儿,奈何如今身子笨重,在寺院久住不便,只得抱辱前来,求相爷开恩收留,只要容我生下公子的孩儿,便叫我做牛做马也愿意。” 明珠闻言大惊道:“我儿向来不是眠花宿柳之辈,你却不可信口雌黄。” 沈菀道:“小女子固然知道公子清正自持,便小女子虽在青楼,亦并非朝云暮雨之辈,实与公子为有折柳之缘,遂订梦梅之契。时为去年五月二十三日,公子召小女子赴渌水亭献舞,一夕欢会,缘订三生,老爷若是不信,只管问顾大人、朱大人便知。” 明珠听她提到顾贞观、朱彝尊等人,知道这些风流才子专喜留连风月之地,又最爱与人做媒,倒有三分相信起来;又见这女子相貌娇美,言谈不俗,的确是个可人儿,若是儿子看中了她,也在情理之中,便又有五分相信;当下细细地问了她年纪籍贯,何时来京,在清音阁挂牌多久,家中还有何人,此前可曾来过相府,何时去的双林禅院等事,见她对答如流,若合符契,便又有了七八分信任。遂命下人先带她到偏厦休息,又请了太医来与她把脉,自己却往上房里来面谋于觉罗夫人。知道夫人正歇午觉,便不进来,只命丫环去请。 原来觉罗氏素有失眠症,十分看重午间这半个时辰的小憩。家下人等闲不肯打扰,知道她一醒来就要发脾气的,也不骂人,也不说话,只是喜欢摔东西,不论贵贱,什么就手扔什么,脾气出奇地坏。今天摸到手的是睡前搂在怀里的絮了晾干茉莉花茶叶的软枕,虽然打不疼人,也把丫头黄莲吓了一跳,委委屈屈地禀报:“老爷请太太说话。”黄芩便赶紧去隔壁请奶妈子水娘来服侍。 觉罗氏蹙了眉,嘟嘟哝哝地道:“什么大不了的事,用得着这样猴急?”一边坐起来要镜子来照,略理了理鬓角,见并未散乱,又命丫环打水来洗脸。 明珠坐在外间,见黄莲出来打水,便知他夫人醒了,遂自己撩帘子进来,陪笑道:“原不想惊动你,只是外面来了个女子,说是跟咱们冬郎有了孩子,请我收留。”将事情从头细细说了一遍。 觉罗氏听了,也觉诧异,却只对着镜子左照右照,半晌不说话。那水娘是服侍惯了的,便看着夫人脸色,笑道:“论理没我说话的份儿。只是我奶了少爷这么大,最熟他的脾气性情,从来没听说结识过什么青楼女子,别是她同什么人怀下孩子,无力抚养,明仗着死无对证,诬陷给少爷的吧?” 明珠也知道这水娘好比夫人的传声筒,只要他夫人不出声,那水娘说话,也就等于她的意思。笑道:“所以我不好做主,要大家商量着拿个主意。况且这是女人家的事,不如我叫她来,夫人当面问准了再议。” 觉罗氏正要说话,婆子走来说太医已经诊过了脉,问老爷有何话说。 明珠忙起身出去,一盏茶时候仍旧回来,告诉他夫人说:“太医说脉息平稳,总有半年左右。依她说是五月里渌水亭诗宴后坐的胎,算起来如今该有七个月了,太医也说不准,说是开始三个月还容易诊得出来,过了五个月,孩子大了,差一两个月很难诊得清楚。如今依你看是怎样?或是叫她走,或是留她住下,也要给句准话才好。” 觉罗氏一生为人最怕做主的,听了这话不禁迟疑起来,便又看着水娘。然而这样大事,水娘也不敢说话。觉罗氏又想一回,叹了口气道:“或者就先让她住下也没什么。即便扯谎,想骗咱们收留她,也不过略费些衣食银两罢了,好歹再过两三个月,孩子生下来,一切自有分晓。” 明珠听了太医的话,心中这时候已有八九分相信,想到儿子年轻早逝,果然一夜风流留下这么个遗腹子,也是天可怜见的一段孽缘,冥冥中未必不有什么运数使然,又听他夫人这样说,便道:“我也是这个意思,料她一个女人家,又重着身子,就有什么谋图,也翻不过天来。”又问要不要叫进来给夫人磕头。 觉罗氏立时回绝道:“不要。我若受了她的头,倒像承认了她一样。只当她是个客,随便安排在哪里先住下,横竖等孩子生出来再说吧。” 明珠无可不可,遂抽身出来,吩咐管家将花园里渌水亭畔一溜三间穿山耳房,名作“通志堂”的收拾出来给沈菀暂住,同家人只说是顾贞观做媒,为公子纳的外室,又拨了两个丫环并一个婆子服侍,令阖家上下都只称她“沈姑娘”,对外则说是远房亲戚,因逢战乱,父母丈夫死绝了,故而前来投靠。一边又派人请了顾贞观来,缓缓说明缘故,并重托他为沈菀赎身事。 究竟顾贞观对这件事也做不得准。然而那日渌水亭之会,沈菀确是比他们更晚离开,或者同纳兰公子惺惺相惜,暗渡陈仓也未可知,况且沈菀如今弄成这样,除了相府也再无容身之处,难道由她漂零在外不成?也只得含糊应了,又往清音阁去开交。 老鸨为了沈菀逃走的事几不曾急疯了,暗地里撒下网来到处打听,却再想不到她竟然躲进庙里去。忽然顾贞观上门来说要帮她赎身,便疑作是他的手脚,抓着顾贞观大闹起来,只说要人,不肯要钱。顾贞观被逼无奈,只得说沈菀已经破瓜,且身怀六甲,回到清音阁也是无用的了。况且,这是相府里要的人,谁敢不与? 老鸨听见,愈发大哭。连倚红也都疑惑起来,悄悄拉了顾贞观到一边问是不是他经的手,急得顾贞观赌咒发誓,说:“你明知道那个沈姑娘对容若老弟有多痴情,我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怎么会在老弟尸骨未寒之时,就染指他的女人呢?” 他这样说着的时候,并未意识到自己已经随口将沈菀说成是容若的女人。来之前他对沈菀腹中的孩儿未必没有怀疑,然而经过老鸨和倚红这一闹,反倒坚定起来,当真以为沈菀与容若有了私情,连孩子都养出来,倒觉得这身后遗珠事关重大,非要替亡友办得妥当不可。 世上的事情通常都是这样,不论起初大家怎么样疑惑也好,然而一旦以假作真地接受了下来,就会觉得这件事越来越真,简直千真万确,从前的怀疑反都是可笑的了。 觉罗夫人也是这样。她是头一个怀疑沈菀的,私心里觉得儿子不可能喜欢一个青楼女子,可是既安顿她住下来,家里平白多了一件差事归她管,倒觉得振作起来。儿子虽然死了,却留下一个遗腹子给她做孙子,这无啻于容若转世,尤其是这姑娘早不来晚不来,刚好赶在儿子的生祭刚刚过完就上门来,可不是天意么? 因此先只说打发两个粗使丫头给沈菀使唤,及安排定了,到底不放心,又拨了一个自己的二等丫头黄豆子送去园中与沈菀做伴,临晚,又命奶妈水大娘往通志堂走一趟,看看沈菀在做什么。 水娘问:“那我去了,又没差事,又没句话儿,可怎么说呢?” 觉罗氏不耐烦:“就说恐丫头照应不到,故来看看这边缺什么使的用的,况且冬郎原是你带大的,最有经验,通志堂又是冬郎读书的所在,哪一物放在哪一处,你都是熟悉的,就当提点她几句才是;再不然,就说来给新姨娘请安——可说的多着呢,你在府里这些年,怎么连句话儿都不会说了呢?” 她这样责备嗔怪的时候,可也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顺口将沈菀唤作了“新姨娘”。 “通志堂”最初叫作“花间草堂”,后来纳兰容若修书时改名,并随着《通志堂经解》一同流传于世。 纳兰性德于康熙十年进学,十一年八月应顺天乡试,中举人。老师徐乾元恰为这年乡试副考官,对于弟子如此出类拔萃,自是得意非凡,一早对同侪许下大话:明年春天,来我家里吃樱桃吧。 这是自唐朝时流传下来的规矩:每逢新科进士发榜,因为正值樱桃成熟,所以庆功宴上必然有一大盘饱满鲜艳的樱桃应景助兴,因此“及第宴”又称为“樱桃宴”。徐乾元说这话,自是指以纳兰的才华,金榜题名如同探囊取物,这一席樱桃宴是摆定了。 然而次年三月,纳兰性德却以“寒疾”为由,根本没有参加殿试,唾手功名竟然擦肩而过。徐乾元嗒然若失,虽说三年后还可以再考,但迟来的快乐,毕竟没有那么快乐。但是为了安慰弟子,他还是特意遣人用水晶缸盛着,送去了满满一缸红樱桃。 家人回来说,明珠大人见了樱桃十分高兴,立刻命侍女擘桃去核,并浇以乳酪,然后分盛在水晶碗中,分赠各房夫人公子,还厚赏了徐府家人。徐乾元点头叹道:“‘香浮乳酪玻璃碗,年年醉里尝新惯。’明珠大人果然风雅。”又问纳兰公子可好。家人摇头说,因为公子抱病隔离,所以未能得见,但令人送出一张纸来,说着从袖中取出呈上。 徐乾元接过来,只见薛涛笺上写着簪花格《临江仙·谢饷樱桃》: “绿叶成阴春尽也,守宫偏护星星。留将颜色慰多情。 分明千点泪,贮作玉壶冰。 独卧文园方病渴,强拈红豆酬卿。感卿珍重报流莺。 惜花须自爱,休只为花疼。” 徐乾元初读之下,只觉怆恻清越,然而再三读之,却觉惊诧莫名,越玩味就越觉得深不可言。这词是送给他的,感谢他的“饷樱之情”,然而词中典故历历,又分明与他无关。 “绿叶成阴春尽也”,显然套的是杜牧“绿叶成阴子满枝”的句子,说的是心中佳人经年不见,已经嫁人生子;而“玉壶冰”的故事就更离谱,是说绝世佳人薛灵芸因被迫嫁与魏文帝曹丕为妃,一路哭泣,眼泪滴在玉唾壶里,竟至红泪冷凝,点滴成冰。 “独卧文园方病渴”之句,是以陆放翁自比,连上“强拈红豆酬卿”,分明是喻意陆游与发妻唐婉被拆散鸳鸯的相思之情。 表面上,所有的句子都在形容樱桃的鲜艳娇美,感谢老师的殷殷垂询,然而如此铺陈蕴藉,一味缠绵感伤,真的只是在说樱桃吗? 徐乾元原本就对这个聪颖过人的弟子临试得疾觉得奇怪,如今越发肯定:怎么就会那么巧,早不病晚不病,偏偏赶上三年大考的时候患了急病;而且得什么病不好,又偏偏是个怕传染须隔离的劳什子“寒疾”,弄得人想去探视都不行。如今从这首词中看来,这个弟子的心中,必然藏着一件大悲哀,大痛事,远不是“寒疾”那么简单。但这件“痛事”究竟是什么呢?他从来没有问过,只是想着该用什么方法来安慰这个学生。 直到两个月后纳兰容若“病愈”,特地登门拜谢老师病中慰问之情,徐乾元也仍然未置一词,只是与纳兰谈诗,说史,并且第一次打开了家中的“传是楼”请他参观。 这“传是楼”乃是徐家藏书处,也是天下学子梦寐以求之地。藏书无数,皆为善籍孤本,平常人别说上楼参观,便是走近楼下望一眼也不可得。此前纳兰来徐府时,每每从楼下经过,都忍不住投以久久的注视,却始终不敢提出拜读之请。如今徐乾元竟然主动打开馆藏,请他上楼,真是令纳兰又惊又喜,忘了自己“大病初愈”,提起袍角便“蹭蹭蹭”直迈上楼来。 走到最后几级台阶,忽又顿挫下来,整一整衣冠,端正颜色,这才小心翼翼地踏进楼来。那浩瀚的藏书,古籍特有的气味,真让纳兰身心俱醉,仿佛置身天堂一般。这所有的书都是他的至爱啊,看到这样的书,便是在梦里也要笑醒的。 纳兰徜徉在书海中,半晌才如梦初醒,向老师借阅了数册向往已久却遍寻不获的典籍回家苦读。几天后,又回来换取另外一摞。接下来一连数月,纳兰如饥似渴,一直沉浸在阅读的巨大喜悦中,每隔几天就来老师家还书借书。 直至有一天,纳兰向老师嗫嚅地提出:天下读书人仰求经典而不可得阅者多矣,可否想过将这些藏书刻印传世,造福莘莘学子? 这些书籍原是徐乾元家传至宝,每一册的搜求购藏都藏着一个动人的故事。纳兰容若斗胆提议,原以为老师会发怒的,甚至会拒绝自己以后再来求借。却不料徐乾元不怒反喜,呵呵笑道:“我早有此心,就连朱竹垞(彝尊)、秦对岩(松龄)也都曾有过此议,只是工程浩大,我又杂务缠身,生性慵懒,所以就搁下了。你若有心有力,此楼便对你永远打开,若用时,只管来取便是。” 纳兰喜出望外,当即回家向父亲禀明心愿。明珠其时已擢升武英殿大学士,虽知此事费金不菲,却是一件传世邀名的大事。遂略做沉吟,便即应允。于是,纳兰出资出力,自早至晚,从此只在通志堂里用功,亲自校订编修,广置笔墨,召募刻工,监制雕印。而朱彝尊听闻,也特地打开自家“曝书亭”所藏,供纳兰参阅雕印,并亲自撰写多篇序言。群策群力,费时三年,到底汇成《通志堂经解》全编。 此后徐乾元、朱彝尊等鸿儒每每议起此事,都反而庆幸公子的那场寒疾得的恰是时候,如不然,早早得了功名,做了侍卫,又哪来的这三年余闲,做成此等造福后世的壮举呢? 然而,当他们这样议论着的时候,却怎么也不会想到,十二年后,公子又得了一次“寒疾”,这一次,“寒疾”要了他的命。 十二年,又是十二,多像是一道轮回。 沈菀站在通志堂前,那心情正跟当年纳兰容若第一次踏进“传是楼”一样,因为过分惊喜,反而迟迟不敢举步,仿佛怕举足轻重会惊醒了仙人的美梦一般。 方才她跟了丫鬟婆子来至后花园,第一眼望见渌水亭时,简直有种再世为人的感觉。还是这个渌水亭啊,半年前她正是在这里为公子献舞,如今重来,竟然物是人非,两番天地了。 “一往情深深几许?深山夕照深秋雨。”而侯门之深,却是比深山夕照与深秋风雨更要难以企及的。 这半年来,不,应该说是从她十二岁第一次见到纳兰公子直到今天,无时无刻,她不在向往着踏进明珠花园,在公子住过的地方走一走,看一看。尤其是公子猝逝的消息传出后,她曾经跪在府门前苦求不已,只求能在灵前一恸。如今到底来了,却似真还幻,仿佛隔着今世望前生——也许她是替公子在看,也许她已经死了,身体躺在双林禅院的灵堂里陪着公子,灵魂却回来这园中,追着他生前的脚印亦步亦趋。 通志堂就在荷花池畔,太湖石堆的假山下,与渌水亭紧邻,中有爬山廊相通,从前顾贞观、吴兆蹇等人来园中与纳兰吟诗做对时,便常常在此雅聚,如今也还散放着许多诗稿书卷不及收起。裁作不同尺寸的澄心堂纸和薛涛笺随意地堆叠着,松花江石的暖砚触手生温,就仿佛主人刚刚还在,走出未远。 沈菀见了,又是喜欢又是心酸,眼泪早扑簌簌滚落下来,忙命婆子不必收拾,顾不得解衣休息,打量住处,只如获至宝般将那些诗画字帖一张张翻看。因见其中有幅女子肖像,临风飘举,巧笑嫣然,便像要从画中走出来一般,旁边题着李商隐的两句诗:“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不禁拿起细看。 起初只当是卢夫人,待细细揣摩,却又不是,因画中人看起来只有十来岁模样,是未出阁女孩儿家的打扮。年龄虽幼,却是星眸皓齿,眉目疏朗,那种英气和媚气,几乎是破纸而来的。 水娘来时,正见着沈菀对着这幅画出神,彼此见了礼,便搭讪道:“这是咱们表小姐,如今进了宫,封作惠妃娘娘了。” 沈菀心中一动,忙问:“表小姐从前同公子很要好吗?” 水娘笑道:“小孩子家,一块儿长大,又没别的什么伴儿,自然是要好的。虽然表小姐比冬哥儿大两岁,然而冬哥儿最知尽让的,就偶尔拌嘴斗气,也都是冬哥儿先服软儿。” 沈菀又问:“表小姐常来相府吗?” 水娘道:“岂止常来,表小姐入宫前一直就是住在这里的,自己的家倒成年累月也难得回一次,只是逢年过节才回去住几日。平时都是在这府里的,由咱们老爷一手带大的。都说老爷对表小姐,比对自己亲生儿子都好。那么疼少爷,也不过是请先生来教导,表小姐的功课倒是老爷亲自过问的。” 沈菀益发上心:“那又是为什么?” 水娘道:“谁知道呢?说是女孩儿请先生不方便,要亲自教。其实女孩儿家,略认得几个字就是了,哪有多么多功课?一直教到十六岁,临近大选才送她回自己家里。” 沈菀心里又是一动,隐隐觉得好像掌握了一件极重要的秘密,却又一时理不清,故意又问:“表小姐比公子大两岁,又是老爷亲自教导的,这么说,学问岂不是比公子还好?” 水娘笑道:“那倒未必,咱们冬哥儿文武全才,古今无双,哪是表小姐一个姑娘家比得了的?若是比弹琴绣花,表小姐自然是好的,正经学问,可还差着老大一截儿呢。不过有一条,据老爷说,表小姐的医术比冬哥儿是高明的,不枉了名字里有个‘药’字。” 沈菀愈发惊异,再细看那诗句,果然见上句“嫦娥应悔偷灵药”的最后一个“药”字,与下句“碧海青天夜夜心”的第一个“碧”字上各缺着一笔,心上忽地一跳,已经猜到了大半,忙笑道:“我想起来了,表小姐的芳讳可是叫作碧药的?” 水娘将手一拍,笑道:“可不就是碧药,真是个怪名字。原来你也知道,是少爷同你说的?” 沈菀满心里只觉有种说不出来的凄凉惶惑,却强抑紧张,故意淡淡地道:“公子闲谈时提过一两回,并未详说,所以我一下子没想起来。原来碧药姑娘就是表小姐,已经做娘娘了。可还记得是什么时候进的宫?” 水娘见她连碧药小姐这般隐秘的细事也知道,只当她与公子亲密,无话不谈,心下更无猜疑,遂道:“是康熙八年,这日子决不会错,那是皇上亲政后第一次大选,咱们表小姐送去,一下子就给选上了。第二年就生了位皇子,可惜没养住;幸好娘娘争气,隔年又生了一胎,还是位哥儿,老爷还为此在府里大摆宴席呢。十六年皇上册立新皇后的时候,咱们娘娘也册了惠嫔,四年前又晋了惠妃。” 那是康熙八年,康熙亲政后的第一次大选。 此前,在康熙继位后四年,刚满十二岁时便遵从庄妃太皇太后懿旨,娶了辅政大臣索尼的孙女赫舍里珍儿为后,这完全是一项政治婚姻,但是皇室联姻从来都是为政治服务的,并无例外。次年康熙扳倒螯拜,得以亲政,一则年纪尚幼,二则忙于政务,直至这年秋天,才又轮到三年一次的大选,也是他亲政后的第一次大选。 爱新觉罗与叶赫那拉,世代姻亲,每到选秀之期,十三至十六岁的旗籍女孩就要造册备选,纳兰碧药,便这样被送进了深宫,从此“寂寞锁朱门,梦承恩”。 是的,她不叫叶赫那拉,而叫纳兰。 也叫纳兰。纳兰碧药。 这世上,有无数的人姓叶赫那拉,却只有两个人姓纳兰:一个是纳兰成德,一个就是她纳兰碧药。 这是她和容若独有的姓氏。只有他们俩,再没第三个。 那一年,他十岁,她十二岁,都还是才总角的小孩子,因是堂姐弟,无须回避,遂得以青梅竹马,嘻笑无拘。 明珠刚刚提了内务府总管,建了这所明府花园。他和她坐在水塘边,一边剥莲子,一边似是而非地讨论着一些国家大事。此前庄廷铳明史案发,牵连致死七十余人。小小的纳兰容若深为震撼,对堂姐说:“他们都是有学识有才华的文人,不过是出了一本书,怎么就成了死罪,还死了那么多人呢?” 碧药小小年纪,已经深得明珠真传,闻言说:“这就是政治啊。权柄之下,一言九鼎,人命贱如蝼蚁。” 容若悠悠地叹了一口气,再次说:“可是他们的学问真好。汉人的诗词歌赋,真是好啊。每个字都那么漂亮。我不喜欢叶赫那拉这个姓,我决定给自己另取一个姓,叫纳兰,多好听。” 碧药认真地想了想,点头说:“好,我跟你一样,也姓纳兰。” 能够得到堂姐的赞同,容若心中充满了知己之感,大声说:“好,我们两个同心同姓,都姓纳兰。我叫纳兰容若,你叫纳兰碧药,就只我们两个,一生一代一双人,再没第三个。” 碧药原比容若大两岁,听了这话,芳心动摇,用力将手中的莲子抛向湖心说:“对,纳兰容若,纳兰碧药,就像两朵并蒂莲。” 他们为了纪念这有意义的“改姓之日”,还特地在水边种下了两株夜合花,手牵手地立誓:“朝开夜合,百年好合,莲心莲子,成双成对。” 那分明就是百年之约,白首之誓啊。 后来每每想起,真是不吉利。哪里有在夜合花下许愿的呢?太天真了,都不懂得“夜合花”和“百合花”是浑不相干的两件事,“朝开夜合”,形容的恰恰是短暂无常,又怎能成为“百年好合”的比兴呢?“莲心莲子”,原是世上最苦涩的,难怪会带来一世的相思。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康熙八年的大选,将十六岁的纳兰碧药送入禁廷,从此一入宫门深似海,违背了“莲心莲子,成双成对”的誓言,开始了“碧海青天夜夜心”的日子。 而纳兰容若,则过早地学会了相思。那一年,他只有十四岁。 十四岁的纳兰容若,写下了无数催人泪下的伤心词句,从此文名远扬。人们只道他是天才,却忽略了,所以早慧,只为情殇。 沈菀怎么也没有想到,刚走进明府花园第一天,就已经有了这样重大的发现。果然是强极则辱,情深不寿么? 她不禁轻轻吟诵起一首纳兰诗: “水榭同揣唤莫愁,一天凉雨晚来收。 戏将莲子抛池里,种出花枝是并头。” 纳兰公子以词闻名,然而诗作亦不少。因未传唱,故世人多半不知。此前沈菀熟背纳兰词,早已怀疑过公子在卢夫人之前另有一位情人,不知为了什么缘故同他咫尺天涯,不能团圆。却并未往深处揣味,如今想来,这诗中“戏将莲子抛池里”的“莫愁”姑娘,自然就是纳兰碧药了。 不仅仅是这首诗,他在词里的倾诉,更加频密,有如: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阙。 若使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那个“卿”,也是碧药; “掩银屏,垂翠袖。何处吹箫,脉脉情微逗。 肠断月明红豆蔻,月似当时,人似当时否?” 那个“人”,还是碧药; “梦难凭,讯难真,只是赚伊终日两眉颦。” 那个“伊”,更是碧药; “乌丝画作回纹纸,香煤暗蚀藏头字。” 那两个“字”,一个读作“碧”,一个读作“药”。 沈菀的心里全明白了,仿佛有一股细细的冰水流进心中,又清透又冷冽。其实,早在她第一次遇见纳兰公子,第一次听到纳兰词时,就已经同时听到了碧药的名字: “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 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 这句词中,“若容”两个字颠倒过来就是“容若”,而“药成碧海”颠倒过来,便是“碧药”。他是有意把两个人的名字都嵌在词中的啊。 难怪他会说“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难怪他会说“惆怅彩云飞,碧落知何许”;难怪他会说“寂寞锁朱门,梦承恩”——他爱的女子,承的是君恩。又怎能不“相看仍似客,但道休相忆”呢? 人们从来都不怀疑,纳兰容若一生中最爱的女人,是卢夫人。 却原来,纳兰碧药才是他的初恋,他的情殇,走进他心里的第一个女子,他情窦初开时就发誓要娶的人,即使她进了宫,他真能忘得了她、视她为陌生人吗?“相看仍似客,但道休相忆”不过说说罢了,若果然能做得到,又怎会一次次地朱门瑶阶,伫立遥望? “不见合欢花,空倚相思树。”爱上一个人,原是一辈子的事啊。 但是慢着,碧药既已入宫,封妃晋嫔,如何两人还能见面?他说“相看仍似客”,是在何处相看?他说“一昔如环”,这“一昔”又是何昔?他说“曲阑深处重相见,匀泪偎人颤。”是哪里的曲阑?他说“回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又是哪里的回廊?他说“深禁好春谁惜,薄暮瑶阶伫立”,何为深禁?又何为瑶阶?他说“绿阴帘外梧桐影,玉虎牵金井”,又是玉虎,又是金井,难道他们的相约之处,竟是御苑禁廷? 沈菀越想越心惊,倘若纳兰公子竟然与惠妃娘娘有情,且两人曾在禁宫偷偷见面,甚或“匀泪偎人颤”,那岂不是欺君之罪?他们的关系与交往,康熙可曾知道?如果康熙知道了,又岂会不怒?碧药十六岁进宫,次年即生了皇子,虽然早夭,但是只隔一年,就又生下皇五子,可见皇上对她的宠爱之深。那么,会不会,康熙动意毒杀纳兰公子,就是为了这位碧药娘娘呢? 因情生孽,就是纳兰之死的真正原因吧? 第七章 碧药 世人评价纳兰词,说他“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犹深。” 悼亡,自然指的是亡妻。他在词里大声宣告的爱情,几乎都是写给卢夫人的——在她死后,用“悼亡”的名义,一遍遍地诉说着她生前的故事。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斜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这首《浣溪沙》,后来成了悼亡词的绝唱。它太经典,太缠绵,太痴情,以至于世人因此将纳兰词中所有的相思怀恋,都给了卢夫人。 然而他们却忽略了,在卢氏活着的时候,他也写过许多情词,也是一样地幽愤,无奈,咫尺天涯般地绝望。 “昏鸦尽,小立恨因谁? 急雪乍翻香阁絮,惊风吹到胆瓶梅。 心字已成灰。” 那时他还年纪轻轻,荣华正好,倜傥风流,如何就“心字已成灰”了?当然不是为了卢夫人,因那时她还没有嫁入明府中来。如此,那么多的缠绵愁绪,离恨别思,都是为了谁? “记得别伊时,桃花柳万丝。” “人在玉楼中,楼高四面风。” “相思何处说,空有当时月。月也异当时,团圆照鬓丝。” “小屏山色远,妆薄铅花浅。独自立瑶街,透寒金缕鞋。” 他用了晚唐小周后“金缕鞋”的典故,因为那个相思相望不相亲的女子,藏在深宫。 碧药入宫那年十六岁,很快便得到皇上宠幸。有两件事可以证明她得宠之深:一是当年九月,明珠改任都察院左都御史;二是次年春天,碧药生下了承庆王子。 明府里摆了家宴庆贺。没有人留意,冬哥儿在渌水亭畔流尽了眼泪。他想象不出碧药做了妃子的模样儿,还有与皇上相对时的情形。皇上与他年龄相仿,只大几个月,当她面对皇上的时候,会想起自己吗?还会记得从前“莲心莲子”的盟誓吗? 过了没几个月,宫中忽然传来王子夭折的消息。明府里一片凝重,连空气都仿佛冻洁了,这回不仅是冬哥儿为表小姐伤心,就连明珠也沉默了很长时间,又特地请旨,令觉罗夫人入宫探视。 清廷规矩,嫔妃入宫后,便连亲父兄亦不得见,只有病重或妊娠时,才许母亲探视,而且还要“请特旨”。然而碧药情形特殊,因为生母过世得早,自幼在明珠府里长大,所以视觉罗氏如亲娘一般。加之皇上爱宠有加,竟许明珠频频请特旨,令觉罗氏入宫探慰。 那段时间,明府花园乌云惨淡,而明珠的眉头也锁得特别紧。直到隔年碧药再次受孕,生下来的仍是一位皇子,明珠这才舒展了眉头。碧药是他的棋子,他那样精心教导她,栽培她,就是为了送她入宫,邀宠固权。尤其是之前的四位皇子全部早夭,所以碧药所生的皇五子胤禵,就成了实际上的皇长子,具有了争太子的可能性。 得宠的妃子,只能带来一时的利益;未来的太子,却代表着后世的荣华。从此之后,胤禵才是明珠手中最大的砝码。 这一年,容若已经十七岁,不再是从前那个单纯的小孩子了。如果说之前他对碧药还一直不能忘情,一直心存幻想的话,到了这时候,他已经彻底明白她的想法。 很明显,她想做皇后,想要权力。她的心中,早已经没有了他。 “绿叶成阴春尽也”,他和她,到了最后的告别时分,从此是两路人,越走越远。 他再次为她写下一首诗,《咏絮》: “落尽深红叶子稠,旋看轻絮扑帘钩。 怜他借得东风力,飞去为萍入御沟。” 他病了,虽然不是寒疾,却是真的心字成灰,相思成冰。他拒绝了廷对,不想中举,不想晋升,争权夺位的事,留给她做就是了,随她做柳絮也好,浮萍也好,只管飞入御廷、舞尽东风去吧,他只想做一个两袖清风的白衣书生,流连于经史子籍间。 难得的是,明珠居然应允了他,并且主动提议:若说是为别的病误了考期,只怕众人信不及,不如说是寒疾,须得隔离,免得过给别的考生。如此,众人方不至起疑。 就这样,纳兰得到了三年空闲。就像一首流畅的乐曲突然中断,弹了一小段间奏,凭空多出了这三年的插曲。 三年中,当人人都在为纳兰的误考叹惋可惜的时候,他却只管埋头苦读、编修、雕印,每逢三六九日,即往徐乾学的府上讲论书史,常常谈到红日西沉,乐而忘返。 康熙十三年,无论对于皇室还是明府,都是非常重要的一年。 在这一年里,赫舍里皇后生下了皇子保成,而纳兰成德为了避讳,被改名为纳兰性德。 改了名字的纳兰,似乎连心气都改了。那不只是一个名字,更不仅仅是一个“成”字,那还是皇权的标志。因为皇子叫了保成,成德就只能变成性德,他连一个名字都不可抗争,何况是已经入宫的堂姐呢? 纳兰空若彻彻底底地灰心了。他终于答应娶亲,娶的是两广总督卢兴祖的女儿。卢氏一进门,就给明家带来了兴旺之相——这年底,明相的妾侍为他生了第二个儿子揆叙。 明府张灯结彩,新人新事,从此很少有人再提起表小姐。属于碧药的一章,就此揭过了。 但是,纳兰容若,真的可以忘记纳兰碧药吗? 沈菀兵行险招,终于在相府花园里住了下来。一到晚上,西花园的门就关了,偌大园子里只有沈菀和几个丫头、婆子。都早早关了房门,不敢出门,也不敢出声的。 原来,自从公子死后,人们便传说西花园里闹鬼,夜里经过,每常听到有人叹息,偶尔还有吟哦声,却听不清念些什么。人们都说那是公子留恋着渌水亭的最后一次相聚,灵魂还徘徊在亭中不肯离开。 但是沈菀反而喜欢,因为这时候的西园,是她一个人的西园,这时候的渌水亭,却是她与公子两个人的渌水亭。她走在渌水亭畔,自言自语,或吟或唱,回味着一首又一首纳兰词: 水浴凉蟾风入袂,鱼鳞蹙损金波碎。 好天良夜酒盈尊,心自醉,愁难睡。西风月落城乌起。 这首《天仙子》,副题《渌水亭秋夜》,是公子为了这渌水亭月色而写的。当公子写这首词的时候,也像自己现在这样,徜徉荷塘,边走边吟的吧? 他还有过一首题为《渌水亭》的诗: 野色湖光两不分,碧云万顷变黄云。 分明一幅江村画,着个闲亭挂夕曛。 此外,他还在《渌水亭宴集诗序》中说: “予家,象近魁三,天临尺五。墙依绣堞,云影周遭,门俯银塘,烟波滉漾。蛟潭雾尽,晴分太液池光;鹤渚秋清,翠写景山峰色。云兴霞蔚,芙蓉映碧叶田田;雁宿凫栖,粇稻动香风冉冉。设有乘槎使至,还同河汉之皋;倘闻鼓枻歌来,便是沧浪之澳。若使坐对亭前渌水,俱生泛宅之思;闲观槛外清涟,自动浮家之想。” 渌水亭诗会,是公子人生在世最后的快乐时光。他当年与心爱的人在明开夜合的花树下许下一世的情话,可是花开花谢,劳燕分飞,却再无莲子并头之日。他选择了渌水亭作为自己对人世最后的回眸,是因为不能忘记那段誓言吗?如今他的灵魂,是在渌水亭,双林寺,还是在皇家内苑的深宫重帷之中?或者,他也会偶尔回来这通志堂徘徊的吧?他可看见自己,知道自己有这样的想他? 沈菀将纳兰容若的画像挂在自己的卧室里,每天早晚上香,无论更衣梳篦都要先问一下纳兰:“公子,我这样打扮可好?你看着喜欢么?” 她有时甚至会左手执簪,右手持钿,娇嗔地问:“梳辫好还是梳髻好?你说呢?” “钗钿约,竟抛弃。”她和他虽然没有钗钿之约,却不妨有钗钿之选。 晚上,她抱着那只絮着荼蘼、木香和瑞香花瓣的青纱连二枕,想着这或许是公子用过的枕头,便觉得与他并头而眠了。 她住在纳兰的地方,睡着纳兰的枕上,怀着纳兰的孩子——至少园子里的人是这样相信着的,于是她自己也就当那是真实,越来越相信自己是纳兰公子的枕边人。 自从入门后,她处处留心,事事讨好,见了人不笑不说话,低眉顺目,恭谨和善,将在青楼里学来的处世精明用上十二分,待客手段却只拿出一两分来,已经足可应付这些足不出户的侯门贵妇了,至于仆婢下人,就更加不在话下。因此只住了半个多月,十停人倒认得了九停,人人都赞她和气有礼,连丫环婆子也莫不对她连声说好。沈菀对如今的日子真是满意极了。 这日一早,官夫人的陪房,人称大脚韩婶的便捧着一只匣子过来,说是官大奶奶让给沈姑娘送药来。沈菀打开匣子,闻到沁鼻一阵香气,奇道:“这是什么药?怪香的。” 大脚韩婶笑道:“这可真是好东西,叫作‘一品丸’,是宫里传出来的御方儿,听说从前孝庄皇太后都是吃它的。用香附子去皮、煮、捣、晒、焙之后,研为细末,加蜜调成丸子,可以顺气调经、青春长驻的。因此这些年来,家中主子都备着这么一匣子,有事没事吃一丸,只有效应没有坏处。吃完了就向药房里再取去。” 沈菀不信道:“那里会有百吃百灵的药呢,况且我现在是双身子,这药也能混吃的?” 韩婶笑道:“所以才说是好东西呢。我们姑爷说过的,这香附子多奇效,最是清毒醒脑,有病没病,头痛胸闷,随时吃一丸,都是有效的。姑爷读的书多,脉理也通,家中老小若有什么头痛脑热,不愿意瞧大夫的,都是问姑爷。从前姑爷在的时候,每年冬天下了霜雪,就嘱我们用鸡毛扫了,收在瓶中,密封了藏在窖中,化成水后,历久不坏。也用来煮茶,也用来制药,极干净的。” 沈菀听了这话,不禁想起纳兰公子给自己改名时,关于“青菀”的一番说辞,立时之间,公子那低头微微笑着的神情态度就仿佛重现在自己眼前了,由不得接了药匣抱在怀里,满心翻涌。又听这韩婶说得流利,知道配药制药这些事由她主管,故意叹道:“公子医术高明,家里自有药房,常备着这些仙丹妙药,怎么倒由着公子的病一日重似一日呢,可见再好的药,也不能起死回生。” 韩婶叹了一声道:“这就是俗话儿说的:治得了病,救不了命。如今且别说那些,这药你收着,每日吃一丸,吃完了我再送来。不但我们太太和奶奶平时常吃的,就连宫里的惠妃娘娘有孕时也是吃的呢。” 沈菀见问不出什么,遂也改了话头,随口道:“公子常说起惠妃娘娘吗?” 韩婶笑道:“怎么会?姑爷回家从来不说宫里的事。倒是太太常说的,说这药方儿还是惠妃娘娘从前住在府里时另外添减几味药重新拟定的。后来娘娘进了宫,按照宫里的方儿吃药,还不惯呢,因此禀明皇上,自己另外配制,还送给皇后和别的娘娘呢,也都说比宫里药房配的好。” 沈菀听了这话,想起前情,忙问:“原来娘娘的医术这样高明,竟然会自己制药的。” 韩婶笑道:“我来得晚,没亲见过娘娘。不过娘娘常赏赐宫里配制的‘一品丸’,我们府里自制的药丸逢年节也曾做贡礼送进宫过,娘娘吃了,也说好,可见高明。”说着,不禁面有得色,分明对自己的监药之功甚为自得。 沈菀察其颜色,知道她是好大喜功之人,遂着意说些拉拢捧赞的话,又故意打听官大奶奶平时喜欢做何消遣,爱看什么书,爱吃什么菜,长长短短聊了半晌,又问起颜氏来。 韩婶叹道:“快别提那颜姨娘了。从前姑爷在的时候还好,一直赶着咱们奶奶喊‘奶奶’,虽说有些调歪,总算大样儿不错。如今姑爷没了,她仗着生过孩子,只差没骑到咱们奶奶头上来,哪里还有个尊卑上下?说来也是老天爷不公,咱们姑爷前头的卢奶奶留下一个少爷福哥儿,颜姨娘也有个展小姐,惟独咱们奶奶进门四五年,却连一男半女也无。如今姑爷扔崩儿走了,奶奶还这样年轻,下半世可怎么过呢?守是自然要守的,可是没有个孩子,说话也不硬气。想起来我就替我们奶奶伤心。当初我们奶奶嫁到相府里来做奶奶,谁不说她有福气,姑爷又年轻又出息,学问好,待人又和气,都说是金果子掉进银盆里,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姻缘。哪里知道是‘灯下黑’,也只有我们这些身边的人才知道奶奶心里的苦罢了。” 沈菀故作诧异道:“难道公子对奶奶不好么?” 韩婶道:“倒并不是不好。姑爷那样的人,跟谁也红不起脸来,连大声说话的时候都没有,又怎么会不好呢?要说我们姑爷的性情也就是个百里挑一的,可他做着御前侍卫的差使,每天天不亮就要当值,黑尽了也不得回来,一时伴驾远行,一时又侦察漠北,十二个月里头倒有十个月在外头,难得在家两日,又为了那些天南海北的新旧朋友奔走操劳。我们奶奶在这园子里,就同守活寡也没多大分别,想见姑爷的面儿也难。要不然怎么入门来四五年,都不见个信儿呢?”说着,眼睛一直瞟着沈菀的肚子,露出又妒又羡的神情来。 沈菀知道她的意思是说自己和公子露水姻缘,倒比官夫人更易受孕,惟恐起疑,故意含了泪叹道:“我竟也不知道老天爷安的什么心,你们奶奶明媒正娶的,一心要孩子偏盼不来,我这没名没份的倒糊里糊涂怀上了。刚知道自己有孕那会儿,我真是吓坏了,公子去得这样早,我后半辈子没了指望,再带着这个孩子,可怎么活呢?只一心想着去死,又想着跳河也好,吃药也好,怎么把这孩子打下来才是。可是后来想想,我和公子是有缘才走到一起的,公子去得匆忙,片言只语也没留下,倒留了这个孩子给我,我要是把孩子打掉,只怕天不答应我。少不得厚了脸皮来求奶奶,原就打定主意:若是奶奶可怜这孩子,我情愿生下他来,就认了奶奶做亲娘,我自己做奴婢,服侍太太、奶奶一辈子;若奶奶容不下我,那时候再死不迟。” 韩婶慌忙道:“可不敢这么想。亲生骨肉,哪能起这个打掉的主意呢?况且也是你和姑爷的缘分如此。我们奶奶再和气不过的人,俗话儿说的,不看僧面看佛面,到底也是姑爷的骨血,怎么好叫你流落街头?那个颜姨娘不过仗着生了展小姐,已经兴头成那样儿;倘若你将来生了儿子,可别学她那么张狂,要记得咱们奶奶的恩情,替奶奶出了这口恶气才好。” 沈菀知道,若想让一个对自己有敌意的人化敌为友,最好的办法就是替对方说出她心里最想说的话。这方法对付男人向来无往不利,对女人竟也有效得很。果然韩婶听她自己先说出要打掉孩子的话,倒比她更着急起来;又听她说生下儿子来情愿认官大奶奶做娘,更是喜欢,立时对沈菀亲热起来,拉着说了一大车子的话,又将官氏形容得菩萨转世一般,这才心满意足,扯开大步如风一般地去了。 沈菀立在门前,一直望得人影儿不见了,犹自呆呆地发愣。却听头顶上有人笑道:“小心吹了风。这种时候,再不自己当心着,过后坐了病,可是大麻烦。”抬头看时,却是颜氏正从假山下来,手里抱着几枝梅花,旁枝斜逸,梅蕊半吐,透着一股子寒香。 沈菀忙迎进来,又命丫头换茶。颜氏且不坐下,径自向博古格上寻着一支元代玉壶春的耀州瓶,将梅花插上,一边摆弄一边笑道:“从前相公在时,每年腊梅初开,总要在这屋里插上几枝,惯了,今年不让插,倒觉得心里空落落的。现在你住进来,总算又有了人气儿了,不如就让梅花重新开起来吧。” 沈菀满心感动,笑问:“原来公子是喜欢用梅花插瓶的么?”一语未了,忽想起纳兰词中“重檐淡月浑如水,浸寒香、一片小窗里”的句子,不禁哽咽。 颜氏道:“不止梅花。相公这‘通志堂’的名儿,是那年为了编书改的。从前原叫作‘花间草堂’,一年四时离不了鲜花的。冬天是梅,秋天是菊,到了夏天,这案上总有一只玉碗,浮着粉白莲花,公子管这个叫‘一碗清供’。” 颜氏说一句,沈菀便点一次头,等颜氏说完,已经不知点了几十下头。那颜氏也是难得有人听她说这些陈年细事,让她炫耀自己的得宠——在正房夫人面前自然轮不上,在下人面前倒又犯不着,难得来了个沈菀,是刚进府的,什么都还不知道,正可由着她说长道短,当下便又将容若生前许多琐细事情拿出来一一掰讲。“从前我们奶奶双身子的时候……” 沈菀听了这句,倒是一楞,心想官氏原来也有过身孕的吗?想了一下才明白,颜氏口中的“我们奶奶”指的并非官氏,而是容若的原配卢夫人。 只听颜氏道:“从前我们奶奶双身子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大冬天儿,偏就想着吃酸。杏子梅子都好,想得连觉也睡不着。相公说这冰天雪地的可到哪里弄酸的去呢?倒被他想了个主意,买了许多蜜饯来,把外面的糖霜去净了,泡在茶水里给奶奶喝,果然解馋。后来到我怀了闺女,又想吃辣,偏偏大夫说孕妇不可吃辣,说对胎儿不好。公子就吩咐厨房,将辣椒炸了,用油浸了牛羊肉条儿,让我馋劲儿上来,就嚼两块解馋。连老妈子都说,相公真是又聪明又细心。” 沈菀听得鼻酸起来,因她永不可能得到公子那样的体贴,由不得跟着颜氏说了句:“公子真是细心。” 颜氏说得兴起,又从头将卢夫人的故事也说了一遍。她是公子的身边人,又生养过,唠起体己来更比韩婶贴切,一字一句都可以落得到实事上去。说到动情处,将绢子堵着嘴呜呜地哭起来。 沈菀便也同她一道哭,又逗引她说得更多些。这才知道,原来颜氏并不是外面另娶的,乃是卢夫人的陪嫁丫头。卢夫人死后,房中空虚,福哥无人照顾,于是觉罗夫人做主,命公子将她收了房。 这颜氏生得体态亭匀,疏眉淡眼,虽无十分姿色,倒也清爽白净,且因是原配夫人带进门的,连公子都看待她与别的仆婢不同,别人自然也都巴结,人前人后赶着叫“颜姨娘”。及后来官夫人进了门,虽是正室,却也不好太压到头上来。两个人的关系也就像是明珠与索额图在朝上一般,不是东风压倒了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了东风。 纳兰容若一生中,有名有姓的娶过三个女人:原配卢夫人,续弦官夫人,和侍妾颜氏。 他和卢夫人共同生活过三年,人生中最好的三年。 卢氏初归时,才刚满十七岁,淹通经史,熟读诗词,虽不擅做,却过目不忘,倒背如流。两人闲来无事,最常做的闺中游戏便是赌书,他随便从架上抽出一册书翻开一页让她背,或者她抽一册书翻开一页让他背,谁背不下来便要受罚。容若一半是让她,一半也真是精于领会而疏于记忆,常常背错几个字,被她捉住痛脚,任她罚。 她罚出的题目总是那样刁钻古怪,比如让他陪她去园里折梅花来插瓶,从去到回来的当儿,他就得填好一首由她限调限韵的词;又或是让他在自己的白绢裙子上做画题诗,好让她穿着度过十八岁生辰,还要将同样的画具体而微地重现在手帕上;最最古怪的一次,居然是让他一口气喝完一盏茶,当他喝的时候,她又偏偏要逗他笑,惹得他一口茶喷出去,湿了罗裳,她却又娇嗔起来……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因为春情缱绻,秋天来时才格外凄凉;正是恩爱非常,天人永隔时更觉难以为继。 如果他早知道美满的日子只有三年,他一定会加倍珍惜每一夜每一天,他会把校书雕印的日子分多一些来陪伴妻子,他会把生命中所有美好的事都与她分享,他不会在莲花开放的时节偶尔去想纳兰碧药,更不会参加三年后的殿试,做什么御前侍卫。 康熙十六年,纳兰容若的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大变化:三年一第,他到底还是去参加了那个迟到的殿试,中二甲进士,授三等侍卫。从此扈驾随从,见皇上的时候多,见妻子的时候少。甚至,当卢氏难产身亡的时候,他都未能在她身边,让她握着他的手闭上眼睛…… 他恨死了自己。一直觉得是自己辜负了卢氏,未能尽到丈夫的责任。从此一有时间,就跑去双林禅寺伴灵,为卢氏写下了一首又一首悼亡词: “夜寒惊被薄,泪与灯花落。无处不伤心,轻尘在玉琴。” “近来无限伤心事,谁与话长更?从教分付,绿窗红泪,早雁初莺。” “青衫湿遍,凭伊慰我,忍便相忘……愿指魂兮识路,教寻梦也回廊。” “重泉若有双鱼寄,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我自终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待结个、他生知己,还怕两人俱薄命,再缘悭,剩月零风里。清泪尽,纸灰起。” 父母一直催他续弦,他只是不肯,坚持要为卢氏守节三年。 觉罗氏说:你纵然不娶妻,妾总要有一个,哪怕是为了照顾福哥儿呢。我看大少奶奶带来的丫头锦弦不错,对福哥儿也好,就是福哥儿也同她亲近,不如就把她收了房罢。 容若无可不可,遂将锦弦收房,上上下下,只称“颜姨娘”。隔年生了一个女儿,因她母亲姓颜,容若特地为女儿取了单名一个展字。 三年后,又续娶官氏。算是有妻有妾,有子有女。 可是,他却再也没有展颜欢笑过。 沈菀从前一直觉得公子是那样完美的一个人,便想着他家里的一切也都是完美的。然而走进来,才知道琉璃世界也有阴影,越是大家族就越经不住窥探。且不说明相与觉罗夫人之间的关系怪怪的,说是冷漠吧,却又有商有量;说是和睦吧,却又淡淡的,明珠在府外另有宅邸,平时并不常住相府花园,既便来了,也不过说几句话,吃一顿饭,至晚便又走了,说是为上朝方便。 觉罗夫人算是相府里真正的头号主子,可又最不喜欢操心的,且没定性,兴致来时会忽然想个新鲜花样出来指使得下人团团转,然而往往事情进行到一半,她便又兴趣索然了。虽然已近知天命之年,她却是连自己的命也不大明了的,一身的孩子气。就仿佛她十五岁那年,青春被顺治一刀斩断了,就再没有成长过,心智始终停留在十五岁——十五岁的天真,十五岁的绝望,十五岁的焦虑狐疑,和十五岁的任性执著。 家中真正主事官夫人,但她有实无名,说话便不够份量。事情出来,一家大小都望着她拿主意;及至做了主,却又落得人人埋怨,一身不是——颜姨娘是第一个要跳出来找茬的人,从来妾室对于正室的地位必定是不服气的,况且颜氏进门又比官夫人更早,占着先机,又生过孩子,自然更觉得她是抢了自己的位置。 还有那些姨太太们,虽然不理事,但毕竟是长辈,且又替明珠生了揆叙、揆方两位少爷,身份更是不同。府中大小事物,月银节礼,总要争出个高低上下,惟恐自己吃了亏。 官夫人夹在觉罗太太、姨太太和颜氏中间,不上不下,难免满腹委屈,得空儿就要诉两句苦的。即便她不诉苦,陪房大脚韩婶也会替她诉苦,更让她觉得自己像是戏里的苦主一般,有说不尽的辛酸道不完的委屈。即便吩咐下人做事,也像是不耐烦,有股子抱怨的意味,好叫人不好意思驳她。然而人家偏要去驳她,就使得她更加不耐烦,也更加委屈。 这样的一个人,注定是得不到纳兰容若的欢心的。他固然对她很和气,可是那种和气是没有温度的,像是隔着灯罩的烛火。他甚至在词中明明白白地写出:“鸾胶纵续琵琶,问可及,当年萼绿华?”分明在向全世界宣告:续弦难比结发,旧爱强似新欢。 其实官夫人不难看,脸团团的白里透红,像是发面发过了头,有点暄暄的,两腮的肉微微下垂,圆眼睛圆鼻头,颧骨上略有些雀斑,不说话时像笑,一张嘴却有点哭相,配合着她的抱怨,更像戏目了。 “这家里越来越难呆了。”她总是这样开口,然后便一样一样地数落难呆的理由,因为沈菀是新来的,就更有必要从头数起。“这家里难呆呀,忽然一下子请起客来,满院子都是人,里面不消说了,吃的用的都是我一手支派;外边说是有男管家侍候,一样样还不是要从里头领?大到屏帏桌几,小到金器银器,少顾一点都不行,眼错儿不见,不是少了碟,就是打了碗,再有趁乱偷着藏着的,非得当天一样样点清了不可。忽然一下子又静得要死,老爷不回来,相公也难得在家,满院子一个男人没有。虽说东院里有护院的,隔着几道墙呢,真有强盗来了,把房子掏遍了,那边的人不知道赶不赶得上关门?” 说这话的时候,她正带着沈菀走在正殿穿堂间,一边故意扬起声音,用那种不耐烦的态度指点着下人小心打扫,别磕了碰了,一边絮絮地说不清是得意还是怨尤地向沈菀数说家事。 眼瞅着就过年了,正是府里最忙的时候。这个时候的官夫人最得意,也抱怨得最凶。因为一家之事,一年之计,上自明珠祭祖,下到丫鬟裁衣,都要由她来操办打点,上上下下几百双眼睛望着她,等她的示下,真是不能不得意,也不能不抱怨。 正殿大门是难得打开的,里面贮满了皇上御赐的金牌、彩缎、弧矢、字帖,孔雀绿的古瓷方瓶,鹦哥红的透彩双杯,各种珐琅、香料、刻寿星核桃、雕象牙珠的朝珠数十挂,甚至青花八骏瓷水盂、碧玉瓜蝶肥皂盒等细物,琳琅满目,金碧辉煌。 官夫人为了向沈菀炫耀自己的权力,特地用一种恩赐的态度和鬼祟的语气说:“带你瞧瞧去?悄悄儿的,可别让太太知道了。”就仿佛带她寻宝,又或是朝圣,而且是偷偷摸摸背着人的朝圣。 但是沈菀很领情。根本她来到明府就是为了探听公子的秘密的,这目的也就和朝圣与寻宝差不多。而她流露出来的那种极其真诚的欣喜和感激交并的态度又让官夫人很受用,就越发唠叨起来,指着桌上架上的物事一件件细说由头,一半是炫耀,一半是寂寞。 “这是皇上微服下江南时,相公伴驾陪往,回来后,皇上赏的礼。袍帽儿,香扇儿,吃的穿的用的都有,那些糕点自然是大家伙儿磕头谢恩领了,这食盒却留在这里,你没见那黄缎子上还留着油印子呢。” “这是相公陪皇上狩猎,他一个人射中了好几样猎物,有鹿有兔子,我也记不清那些,反正就只比皇上少两样。皇上龙颜大悦,就赏了这精弓宝箭,鞍马佩刀,你看上面镶珠嵌宝的,哪能真舍得用去打猎?” “你看墙上这幅字,落着御款,盖着御印。这是皇上的亲笔呢。是那年万寿节,皇上亲书的。” 沈菀闻言不由细看了一看,随口问:“是首七言律,皇上做的?” 官夫人笑道:“不是,说是什么唐朝的贾至写的,叫《早朝》。” 沈菀又看了看,在心里暗暗说:算什么呢,这字写得不如公子,这诗就更比公子差得远了。何必录什么《早朝》,有那心思,皇上倒是多抄录几首纳兰词还差不多呢。 说着话,官夫人早又开了柜子,一边查点着裘帽一边数落着:“还有这些,是相公上次去东北前皇上赏的貂裘暖帽。不过相公不肯穿,说是穿了这个去黑龙江,泥里水里的,不知糟蹋成什么样儿。况且上次出塞不同往常,去的是黑龙江极寒之地,不能张扬。说是查什么雅克萨城,就是罗刹人住的地方儿。罗刹人啊,他们可是连人肉也吃,拿人的心脏下酒,这要是遇见了,还得了?还说要把额苏里、宁古塔的水路都画下来。那宁古塔,可是重刑犯流放的地方儿,等闲去得的?相公临走之前,还不同我说实话,只说出塞。我要是早知道去得这么远,这么险,可怎么敢让他去呢?说不定,相公这病根儿,就是那次中的寒气,酿的病灶。” 沈菀听着,越觉伤感,从公子的词中,她早已了解他一年到头不得歇息,忽南忽北,不是扈从,就是出塞,竟没什么休假。就算是难得在京,也是三更起五更朝,不到夜半不回家的。徐元文在悼念公子的《挽诗》中说:“帝曰尔才,简卫左右。入侍细旃,出奉车后。”说的就是公子的辛苦勤谨。做康熙皇帝的御前行走,哪里是那么容易的,公子半生操劳,疲于奔命,根本就是累死的呀。 就在这时,官夫人的一句话仿佛炸雷般在她耳边响起:“这一盒,就是容若这次发寒疾,皇上专门派御使飞马赐的药,可惜……” 药!皇上赐的药!原来,这就是皇上赐的灵丹! 沈菀几乎站立不住,颤着声音问:“公子,到底是怎么死的?” “寒疾呀。”官夫人越发嗔怨,“你这话问得奇怪,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公子得了寒疾,七天不汗。” “公子死的时候,可是奶奶在身边服侍?” “那倒没有。”官夫人叹了口气,又抱怨起来,“是老爷说的,寒疾会传染,不教身边留人服侍。所有吃喝用度,都是颜姨娘房里的两个丫头红菱、红萼送到帘子外面,由公子自取。也不许我进门,面儿也不让见,连我的丫头都不许靠前,说是为了我好。凭我怎么求,说我不怕传染,我的相公,我怕什么,哪怕是个死,我情愿随着去也罢了。太太只是不许……” 官夫人说着,垂下泪来。沈菀早已哭成了泪人儿。她早已知道,公子是被毒死的,而不是什么寒疾。如今看来,显然明珠和觉罗夫人也是知道真相的,而官夫人及所有家下人等,却都被蒙在鼓里。公子为什么要这样做?明相与夫人为什么不阻止? 真相只有一个:就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但是,既然公子服毒而死,为什么丹药还在这里?难道康熙赐了好几粒药,公子没吃完就死了?但是坊间不是传言说药未至而公子已死吗?难道下毒者另有其人?又或者,皇上一边明着赐药,另一边又暗中下毒?那么明珠和觉罗夫人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皇上要毒死公子的呢?他们可是公子的亲爹娘,真会眼睁睁看着儿子被毒死吗? 离开大殿时,沈菀趁着官夫人回身吩咐管家照看灯火,眼疾手快,偷走了锦盒里的药丸,揣在袖中回到了自己的通志堂。 揣着那丸药,就仿佛揣着一颗心。直到进了通志堂,关上房门又下了帘子,沈菀才将手按着心口,对着纳兰的画像郑重拜了几拜,这才取出袖里的丸药,一层层揭开外面裹着的黄缎,露出药丸来——那是一丸龙眼大深绿如铜锈的丸药。 一丸绿色的药。碧药。 第八章 杀僧 过年是一件大事,无论对于公府侯门还是贫家薄户,再艰难,年总是要过的。 然而这个年,对于沈菀来说真是难过,因为,她见到了苦竹——那个双林禅寺的和尚。他曾经帮助过她,也胁迫过她;她曾经屈服于他,也利用了他。 不折不扣,他是她第一个男人。 从十二岁直到今天,七年来,她身在青楼而自珍羽毛,一直为纳兰公子保留着自己的身体,像百合花抱着自己的花芯,随时等待他的召唤,打开。 那对普通女孩也许容易,但她不同,她是清音阁的红牌歌妓,每晚都要接待不同的男人。那么多年,那么多年一直等待着,坚持着,七年,说出口只是两个字,对于岁月,却是实实在在的,一天又一天,两千多个日日夜夜。 多么艰难才可以再见到他。 渌水亭的重逢,是她一生所有的等待的总和,而随后的分开,却是永远的离别与失去。他就像一座巍峨入云的高塔,她穷尽平生力气,一步步拾阶而上,沿路洒下血泪斑斑,万苦不怨,却在最接近塔尖的那个窗口,纵身跳下。 ——若真能粉身碎骨,肝脑涂地,也未尝不是一种痛快。 却又不能。 她仍然活着,但活得多么空洞,绝望。 从清音阁到双林禅寺,她到底是为他献身了,或者说,失身——失给了苦竹和尚。不如此,如何保全她为纳兰守灵的秘密? 她住在庄严肃穆的双林寺里,却比在清音阁更像一个妓女,违心卖肉,曲意承欢。当苦竹在她身上饥渴地攫取,她对自己说:这只是一项功课,就像在清音阁练歌习舞一样,是为了纳兰公子。 一切,都是为了纳兰公子。 后来,她怀了孕,没有告诉一个人,径自离开了双林寺,投奔明珠府。倘若明府不肯收留,她大概真的只剩下死路一条了。一个从清音阁逃走的妓女,一个怀了和尚私生子的未婚姑娘,她能去哪里? 幸好,明珠留下了她。她想,这是公子的保佑。公子知道她为他做的一切,一直默默地照应她。 明府上下都早已接受了这位“沈姑娘”,或者说,“沈姨娘”的存在,她也渐渐当自己怀的确是纳兰的遗腹子。因为她心里只有他,她的生命就只是为了他。如果不是他,她情愿死在十二岁,在被龟奴拖拉着经过清音阁的长廊时便哭号着死去。 既然没死,她就要为他活着,还要为他生儿育女。 她每天对着画像里的他说话,给他念诗,念词,跟他重复着他从前与卢氏做过的游戏,甚至故意把茶水泼洒在自己身上,想象着“赌书消得泼茶香”的情境。她同园子里每个可以对话的人谈论纳兰公子,在他死后比他生前更接近他,感知他,并且时常故作不经意地跟人说起一些她与纳兰的“往事”,当然那些都是出自她的杜撰,但是没有人会怀疑她,于是她自己便也相信。 她活在自己编织的回忆里,渐渐不辨真假。然而苦竹的出现提醒了她,这肚子里的,并不是公子的儿女。她与公子,从来就没有真正地水乳交融过。在这个世界上,只要有苦竹这个人的存在,孩子的秘密就保不住,而公子的故事就变成乌有。苦竹与公子,只能有一个是真的。 苦竹是跟双林寺住持一同来府里送供尖儿领灯油钱的,原与府里管厨房的老王相熟,住持往书房去见明珠时,苦竹便往厨房里找老王说话儿。因老王随口说起府里新来了一位沈姑娘,苦竹便上了心,话里话外,打听明白沈菀独自住在西花园,一入夜,除了丫环婆子,园里再没他人。 俗话说“色胆包天”,那苦竹自从沈菀失踪,整日苦思冥想,满心里都是沈菀娇媚柔艳的模样儿,煎熬得如在炼狱油锅里一般。日间对着观世音菩萨,一千遍一万遍念的哪里是佛,只是何时能再见梦中可人儿一面才好。如今好容易得到消息,只道天可怜见,哪里还顾得上王法威严,佛法无边。搓手跳脚地好容易捱到晚上,待住持睡了,便独自蹑手蹑脚出了客房,偷偷来至西墙,架上梯子,翻墙过来,径往通志堂寻沈菀来了。 沈菀正在灯下翻看着公子的词作,《侧帽》、《饮水》,每一首都那么清凄,那么隽逸。这些词她早已读熟背熟了,可是坐在通志堂里看着公子的墨稿,感觉是那样的不同。就仿佛呆在公子身边,看着他挥毫,听着他吟哦,而自己一路为他红袖添香的一般。 忽听见房门“磕”地一响,初时还只道听错了,或是风拍的,却又听窗上也随后“扑扑”响了几下,有个声音带笑说:“沈姑娘,是我。” 虽是压低了喉咙说的话,听在沈菀耳中却无异于霹雳雷鸣般,仿佛有什么忽然炸了开来,简直血肉模糊。 她猛回头,盯着公子的画像,仿佛想求助。怎么办呢?和尚在窗外不住轻轻敲着窗棂催促,若是被睡在隔壁的丫环婆子听见,如何是好? 沈菀一手按着怦怦直跳的胸口,一手犹疑地拉开闩来。苦竹早闪身进来,满面堆笑说:“沈姑娘,可想死我了。”忽然一眼看到她的肚子,不禁愕然。 沈菀回身关了门,心里有一万个念头在转,却又空荡荡茫无头绪。转过头,便直接迎上了那熟悉的直勾勾的眼神,只觉背上一阵发凉,双林禅寺所有的故事都被立时翻动了起来。那些她一心一意要忘掉,要抹煞,比她做妓女更可怕、更肮脏的往事。她轻轻抚摸着肚子,忽然对他转眸一笑,就像当初在灵堂里倚着公子棺材对他那一笑般,凄婉中有种孤注一掷的巫媚哀艳,仿佛说:怕了你了,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男人在这样的笑容前,特别有征服的快感,毫不疑他。灯光斜斜地照着,把她的影子拖得很长,曲折地映在纸窗上。她一动,影子也跟着动,而且动的幅度远远比她本人大得多,像是要舞蹈。 苦竹觉得喉咙发紧,发干,连嗓子都哑起来,他一个字一个字艰难地说:“我一直在找你。” “我怀了身孕,寺里住不得了。”沈菀明明白白地说,回身倒了两杯酒,又从匣子里取了一粒药给自己服下。她说得这样坦白,这样无辜,举止又这样磊落,温柔,让人由不得不信。 似乎有风吹进来,吹得烛光一径地斜着,纸窗上的影子随着她的动作东跳一下,西跳一下,忽左忽右。她的人这样轻松淡定,影子却充满了不安与悸动。 苦竹听她说得这样坦白,虽然还没有想明白她怀孕了和她的失踪有什么直接关系,但已经得到了满意的答案似,决定原谅她,相信她。他问:“孩子是我的?你怎么住到相府里来了?这吃的什么药?”一边说着话,已经三下两下脱了自己的衣裳,又过来要脱沈菀的衣裳。 沈菀忙将身子轻轻一躲,脸上却送过去嗔怨的一笑,趁便也就把问题含混过去了,只道:“急什么?这是补药,相府的秘方,叫香附子,说是于身体最有益的。你也吃一粒吧。”说着将手往前一伸。 深碧的药丸托在白皙的手上,看着就像一幅画,和尚迷迷糊糊地连药带手一块儿接了过来,凑在嘴边就要亲。沈菀却又是一笑,抽出手去,却又并不是拒绝,而是端起酒杯再次递送过来,酒波微漾,她的眼神更是荡漾如春水,软软融融地说:“吃了这杯酒,会更尽兴的。” 和尚不待喝已经醉了,况且先前见沈菀先吃了一粒,哪里想到其他,不由自主接了杯子,将药丸“骨碌”一声咽下去,又将酒一饮而尽,咧唇而笑说:“我们可算又……” 他的话没有说完,嘴角忽地沁出一缕血丝来,眼睛越瞪越大,仿佛有什么事没有想明白,就那样直挺挺,直挺挺地向后倒去,轰然倒地时,眼睛还是睁得很大。 天地都静了。 沈菀扶着桌子站着,冷汗涔涔而下,到这时候才知道惊惶。她将从大殿里偷来的那丸御赐灵丹递给苦竹时,几乎是丝毫没经过犹疑思考的。就好像那个主意一直藏在她脑子里,见到苦竹第一眼就想了起来,然后便很顺理成章地照办了。 直到苦竹真的毒发身亡,她才终于幡然醒悟似,明白地知道:那是毒药。她毒死了和尚。有个和尚在她的屋子里被毒死了。药丸来自康熙皇帝。是皇上赐给公子的药。 那枚绿色药丸。那是一丸毒药!是皇上毒死了公子! 她终于证实了自己最初的猜测。 真的,是皇上,毒死了公子! 她必须和某人交流这秘密,还有她屋里的苦竹和尚,也必须有人帮她处理掉。她看着和尚的身子,他赤裸的上身已经发青,面唇乌紫,嘴角微微翘起,仿佛在笑,一缕带着涎沫的乌血挂在颈边,已经干了。 沈菀伏下来开始呕吐,但是干呕了许久,也只是一些酸水而已。她想起在双林禅寺的那些日日夜夜。不管她愿不愿意承认,这确是她的第一个男人,这男人曾经长久地占有过她的身体,与她肌肤相亲。她恨死了他,每次他从她身上离开,她都一次次清洗自己,即使冬天来时,也要打冰冷的井水来洗濯。 而当她终于逃离他,住进了明府,也就刻意地将他忘在脑后,就像清洗自己的身子一样清洗了那段记忆,只当他从来没有存在过。是他自己要撞上门的,她杀死她,是不得已。 她终于杀了他了。从此之后,再也没有人知道她的秘密。 都是那丸碧药的功劳。那本来是皇上赐给纳兰公子的药。所以,真正杀他的人,是公子。是公子帮助自己保住了秘密。 但是,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她想过把苦竹的尸体藏起来,毁尸灭迹,或者就是扔在后花园的那口井里吧。 她第一次见到他就是在寺院的井台边,她洗头,把梳子掉在了水里,他帮她打水,却藏起了她的梳子。也许那时候就注定有一天她要毒死他,再弃尸枯井。 可是,怎么弃呢?凭她一个怀着孕的女人,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将这庞大的尸身搬动的,就算拖出门去都做不到,何况还要一直拖到井台边扔下去。 沈菀抬起头,再次凝视纳兰的画像,轻轻说:容若,你会帮助我的,是不是? 她拉开门走出去,满院子的好月光,照得树上的叶子片片分明,在静夜里疯狂地滋长。她仿佛听得见那些树枝树叶哗啦啦拔节生长的声音。刚刚有一个和尚死了,刚死便化作了养料,他有那么旺盛的欲望,旺盛强烈到顾不得佛门戒律。他的欲望浇注了那些树木,使他们在夜里发了疯地生长。 沈菀加快脚步往园门外走着,井台边有一丛紫竹,叶子落得尽了,枝子枯秃秃地指向天空,疏影纵横。空气里充满了风露,月光铺在落叶上,仿佛下了一层白霜,寒光凛然,踩上去沙沙作响,越发显得杀机四伏。沈菀出门的时候未来得及穿外面大衣裳,到这时候才觉得冷,停下来犹疑了一下要不要回房取衣。然而想到房里的死尸,不禁脚下趑趄。忽然听得“扑忒”一声,一只肥大的蝙蝠张开翅膀横空飞去,那些月光洒满的落叶仿佛都跟着舞蹈起来,打着旋儿扑面而来。就仿佛和尚忽然活转了,又或是他的灵魂已然出窍,化成了蝙蝠。 沈菀趔趄了一下,定一定神,方晓得不过是起了一阵风。然而吃这一惊,身上沁出一层细汗,又早被风扑干了,越发沁凉。她扒着井台,身子软软地坐下去,仿佛看到那幽深阴冷的井底,有个女人在对她招手。那女人被投入井里时,还没有死,但很快就要死了。她拼命地挣扎,想从井里出来,尖尖的手指努力地扒着沿壁,抓下一块又一块的青苔,青苔太滑了,她抓不住,最后力尽了,便死在水里…… 沈菀打了一个寒颤,站起来接着走。这是又一次选择,或者说,赌博。赌赢了,就离公子更近一步;输了,就死在这井里也罢! 因为是节下,明珠难得地留在府里,没有住到外面去,却也仍与觉罗夫人分房而寝,睡在前院退堂阅事厅里。刚躺下,忽然管家来拍门,说西园沈姑娘求见,不禁又惊又疑,口里只说:“晚了,让她有事明天说吧。” 管家道:“我何尝不是这样说?无奈沈姑娘急得很,说有大事要禀报老爷,死活要见。她是重身子的人,顶着风出出进进的也不容易,我又不好同她犟,怕急坏了她,只得来回老爷,看是怎么样?” 明珠越发诧异,只得披衣起身,来至外间,在黄梨木灵芝献寿鹿角椅中坐定。管家送上参茶来,明珠含了一口,慢慢咽下,这方命带进沈菀来。 沈菀进了门,恰如当日进府来在偏厅第一次见到明珠时一般,扑地便跪,满脸泪痕道:“老爷救命,有个和尚调戏我,被我杀了。” “你杀了人?”明珠大惊,不禁放了茶杯,急问,“在哪里,什么时候?” “就是刚才,尸身还在我房里,我给他酒里下了毒。”沈菀咬一咬牙,也不等明珠问她哪里来的毒药,便合盘托出,“毒药是我从大殿偷来的,就是旧年五月三十皇上赐给公子的那丸药,我给和尚吃了,不想他便死了。” 明珠只觉脑子里“轰”的一下,浑身的血往上涌,眼前一阵发黑发眩。皇上赐药时,曾有一句话,说巡边回来,会亲自往府中探望容若。那时候,他已经知道,这个儿子是保不住了,死定了。 自古以来,皇上亲自视病都等于催命,与“赐死”无异。边境的地图是容若亲手绘就的,然而这次开战在即,皇上却对容若忽然冷落起来,连巡边也未让扈从。容若被迫告病,一要给众人一个理由,二也是给皇上一个台阶,或者说,一种试探。而皇上还了招,就是赐药,并且,还备了一个后招——“视病”。容若不死如何? 儿子死后,明珠几次想把那丸药拿来检验,却终究不敢,也不忍。没想到,却被眼前这个小女子给拆穿了。他忍不住定睛重新打量沈菀。这小女子还真能给自己制造惊奇啊,两次三番,都让他这样匪夷所思。看不出她模样儿柔弱娇俏,倒有胆量盗药、杀人,还敢明目张胆地跑来告诉自己。 不,她不是来找自己求助的,而是来向自己质疑。她要的可不仅仅是处理和尚之死的办法,而是寻找容若之死的答案。 事到如此,明珠只得说:“你起来,且坐下,慢慢说。” 沈菀更不迟疑,便将自己怎的怀疑公子死于非命,年前陪官氏打扫大殿说起药丸时怎的顺手偷走,又今晚自己正在看书时怎的被那和尚推门进来,因怕惊动了下人传出去口声不好,只得虚以委蛇,却将药丸下在酒里骗他服下,从头至尾,细说了一遍,只瞒住了自己在双林禅寺放火烧棺,且与和尚有染一节。 明珠暗暗称奇,颜色几动,半晌,长叹一声说:“既然你早对此事起疑,我也不瞒你。皇上赐药,我一直心疑,却始终自欺欺人,不肯验证。须知道,为人臣子,伴君如伴虎,最重要的是谨小之心,最要不得的,却是好奇心。皇上赏赐,做臣子的只有谢恩的份儿,便知道是毒药,也要假装不知道,那又何苦去知道呢?”说着,又是一声长叹,似有无限难言之隐。 而沈菀已经听到了他没有说完的话,那就是“你何苦多事,强行揭开真相,拆穿那圣恩隆重的灵丹是毒药呢?”她并不肯理会这指摘,只问:“皇上为何要杀公子?” 明珠顿了一顿,清心直说:“这个,却连我也不知,所以也才不愿意知道这药是否有毒。” 沈菀又问:“是因为惠妃娘娘吗?” 明珠又是颜色一动,定睛问:“这话从何说起?你又何故有此一问?” 沈菀拿出应付水娘的话来,半真半假地道:“因为公子从前同我说过惠妃娘娘在府里时的事,也因为公子的词,《临江仙·谢饷樱桃》。” 绿叶成阴春尽也,守宫偏护星星。留将颜色慰多情。 分明千点泪,贮作玉壶冰。 独卧文园方病渴,强拈红豆酬卿。感卿珍重报流莺。 惜花须自爱,休只为花疼。 那首词,是纳兰误考后,送给恩师徐乾元的。当年徐乾元见了词,便猜他心中另有隐痛,却从没有开口问过。如今,徐乾元一直未解的谜团,沈菀替他问了出来。“当年公子以病未能廷对,其实,是为了惠妃娘娘吧?” 沈菀望着明珠,一双水波盈盈的眼睛黑白分明,她的话也黑白明白,“那一年,惠妃娘娘诞下龙嗣,想来宫中自然有赏赐送达府里,公子见了,打击一定沉重。所谓‘谢饷樱桃’,其实谢的不是徐大人的樱桃,倒是宫中的赏赐,可是这样?” 明珠在心中连连叹息,想不到这小女子冰雪聪明,竟然能从一阙词里猜到那么年深岁久的往事隐情,不禁点头叹道:“你猜的不错。不过,只猜对了一半。冬郎以病误考,一半是为了娘娘;另一半,却是为了我。” 那一年,对于纳兰父子,都很难捱。只不过,明珠是因为政局,容若是因为情伤。 然而明珠府里,却偏偏在设宴,并说是双喜临门:纳兰成德乡试占捷,一考中举;纳兰碧药在宫中生下龙种,即皇五子胤禵。 明府里张灯结彩,喜乐盈门,明珠连连对来客说着“同喜,同喜”。他却不知道,碧药娘娘得子,对容若来说,并不能算是喜事。也许他知道,他是存心,故意对这个太子之选的皇五子的降临表示出夸张的欣喜,好让儿子死心。他本不是轻狂的人,本不该这样大张旗鼓地庆祝,不该把自己的野心暴露得太明显。然而不如此,容若如何肯忘记碧药堂姐,另娶他人? 何况,明珠还有另一番心事,就是平西王吴三桂在广西势力益大。朝堂之上,关于平藩的争议向来分为两派,一派以索额图为首,主张安抚;另一派,便是明珠,力倡削藩。 在政见上表现出鲜明的立场,从来都是一场豪赌。如果历史可以证明他的正确,那么飞黄腾达指日可待;然而倘若皇上采纳了他的建议,却又引发战争甚至失利,那么他明珠的这颗大好头颅就要捐主谢恩了。 如果真有那一天,他希望祸不及妻儿,尤其是,他惟一的儿子纳兰成德。成德那么英武,那么聪慧,那么文采出众,他应该有更好的命运,无限的前程,决不该成为父亲的赌注。廷试在即,以容若的本领,探青紫如拾草芥,功名不在话下。 但是,中了,真的就是赢吗? 明珠是一个很好的赌徒。他懂得如何运用手中的砝码,所以会亲自调教碧药,并把她送进宫中;他更懂得何时进场或者加筹,而此际,明显不是纳兰容若跟着下场的良机。 一招错,满盘输,倘若他败给了索额图,那么容若也会跟着陪葬的。惟一的办法,就是让儿子远离战场,甘为白衣,或许还有一线逃生的希望。 正是出于这样的考虑,当成德黯然消魂地说不想参加殿试时,明珠才会痛快地应允,甚至主动给儿子出主意,让他以“寒疾”为由来脱考。另一面,他又催着容若娶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热衷于儿子的婚事。 但是,纳兰的心就像他在词中说的那样,“心字已成灰”,哪里有什么心情另结良缘呢? 这年冬天,吴三桂在云南起兵造反,群臣惊动,索额图以明珠曾一力主张平藩为由,硬说是他逼的吴三桂造反,竟然上本参奏,提议将明珠赐死来平抚动乱。 那真是生死系于一发。 皇上英明。明珠这辈子在朝堂上不知喊了几千几万遍“皇上英明”,但是这一次,他真是诚心实意,在心里一斧一凿地念出了“皇上英明”四个字——康熙果断地决定出兵平反,决不议和。 皇上,也在赌。更大的赌。 明珠下朝回来,再看到觉罗氏和容若时,几乎感觉再世为人,不禁拉住儿子的手老泪纵横地说:冬郎,娶了吧,倘若这次出征失利,索额图那老狗是一定不会放过我的,就连你也生死未卜,如果你有妻有子,或许念在孩子年幼,会放过孤儿寡母,那么咱们叶赫那拉家也还多一条根脉。容若,你总不想叶赫家族在你这里断后吧?你堂姐碧药进宫是为了什么,你忘记祖宗的遗训了吗?叶赫家的女孩儿都不能违背自己的命运,你身为男儿,怎么可以一意消沉,如此自私? 说完这番话,明珠便病倒下来,上吐下泄,昏昏沉沉,倒真是有点“寒疾”的症状。一会儿说冷,一会儿嚷热,身上滚烫,却发不出汗来,要人不断地交替着用冷热毛巾替他擦身。 容若衣不解带,日夜服侍,喂药擦身俱亲力亲为,决不肯假手他人。父亲病好后,纳兰便成亲了,娶的是两广总督卢兴祖的女儿。 三月,耿精忠造反。六月,郑经取泉州。形势对朝廷越来越不利。 但是明珠反而不怕了,因为他手中多了两个棋子:一是儿子纳兰容若已经成亲;二是小妾为他生下了第二个儿子揆叙。 有同僚来报信说:索额图又在收买朝臣,联名奏上,说眼下战乱都是为你主张削藩所致,要皇上斩你的头呢。 明珠哈哈大笑说:那又如何?老天爷待我明珠不薄,我现在有两个儿子,我儿子成德也很快会有儿子,叶赫家断不了根,绝不了后。连老天爷都向着我,我还怕什么呢?天不亡我,谁敢亡我? 朝廷与吴三桂交了手,败了几仗又赢了几战,康熙为了表示开弓没有回头箭的决心,非但没有要了明珠的脑袋,还于十四年将其调任吏部尚书。同年底,又册立不满两岁的胤礽为皇太子。这多少有点在索党和明党之间玩平衡的意思。但不管怎么说,明珠虽然在太子之争上败了一局,但头是保住了,官也越做越大。 于是,他开始筹措下一步棋,那就是让儿子纳兰容若也加入到战营中来,进一步加强势力。康熙十五年,容若在父亲的催促下重新参加殿试,毫无意外地高中二甲进士,选为三等侍卫。 而悲剧,也就从那年开始了…… 想及往事,明珠长叹一声:“老天待我不薄,让我偷生至今,有惊无险。可是对容若,却偏偏这样薄幸,难道,当真是天妒英才么?” “哪里是天妒?根本是天子妒嫉!”沈菀悲愤地脱口而出,“是皇上害死了公子!皇上为了惠妃娘娘迁怒公子,竟然赐给公子毒药,公子想不死也不行啊!” “休胡说!”明珠怒斥,但接着又放缓声音,摇头叹息,“容若是在御药到来之前就过世的,皇上的药,他根本没吃。况且,容若去后,皇上抚几痛哭,亲临致祭,也算身后哀荣了。做臣子的,只当谢恩,不可衔怨。” 沈菀一惊,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倘若明珠怕自己走露风声,说不定就会杀自己灭口的。连忙镇定心神,垂泪说:“是民妇无知,谢谢大人赐教。请大人放心,民妇从此也只当不知道就是,打死也不会跟人说起的。只是,那和尚还在我房里……” “和尚的事你不要管了。”明珠定了一定,心中已经有了主意,简截说:“你一个单身女子,住在花园到底不便,从明天起,你就搬到夫人的上房住吧,也好有个照应。余下的事,不要说,不要问,明白了么?” “明白。” 沈菀是真的明白了。明珠做这样的安排,表面上是为了怜惜她腹中胎儿即将临盆,让觉罗夫人多照顾她;其实,是对她不放心,要她呆在上房,好让夫人就近监视她——如果不是为了孩子,只怕这会儿明珠已经杀她灭口了。 但不管怎么说,那个从天而降的苦竹和尚,从此可无声无息地凭空消失了。 偌大的明珠府,添置一个人是件了不起的大事,蒸发一个人,却实在算不上什么事儿。 沈菀这一盘,又赌赢了。她虽然未能得到明珠的信任,却可以从此搬进上房,也就等于正式成为明府的家人。而且,接近了觉罗夫人,也就接近了谜情的最深处。 第九章 觉罗夫人 如果说纳兰碧药是明珠大人最好的武器,那么纳兰容若便是觉罗夫人最得意的作品。 15岁之前,爱新觉罗·云英,英亲王阿济格家的第五格格,曾经是多么明媚妍丽的一朵御苑奇葩啊。锦衣玉食,云砚湖纸,对于她来说都是最平淡琐碎的日常生活,看惯经惯,就算把天上的星星摘给她,也未必可以博她一哂。最奢华的享受,最完善的教育,汉蒙满教师轮班上课,一心一意要打造才貌双全的女状元。 这还是庄妃皇太后的意思,说什么汉人有女驸马,曹大家,前明的公主从小就要学习诗文,连普通宫女都晓得红叶传诗,怎么见得咱们草原上的女孩儿就只会骑马弯弓,不懂得填词做赋呢?也要让那些汉人看看,旗人格格才是真正的金枝玉叶,天之骄女。 而云英也生得奇怪,怎么看也不像是漠北女孩儿,倒像是汉家的江南女子。皮肤雪白水灵,吹弹得破,又跟着老师学了汉人的诗词,举止间就更有一种清雅不俗的气质了。 那时,她的二叔多尔衮正是大清的摄政王,御玺在手,权倾天下,与太后的交情非同寻常,连后宫也出入自由,便常常带这个侄女儿进宫去给皇太后做伴。有时太后喜欢,便留下她在宫里多住几日,逢年过节,还令她当席赋诗,满宫的妃嫔、格格、太妃娘娘都赞她有才华,模样好,是文曲星下凡。 有一次,懿靖太妃还夸赞说,她就跟唐朝的上官婉儿一样聪慧,而庄妃皇太后就像武则天一样识才重才。 庄妃太后本来正笑吟吟地招呼格格们喝茶吃点心,听了这话,脸上勃然变色,却没有说什么。周围的人也就都静下来,只有哲哲太后浑然不解,还直问上官婉儿是什么人? 庄妃太后便笑了笑,轻描淡写地说:是唐朝宰相上官仪的孙女儿。那上官仪犯了事,家里女人充入宫中做杂役,上官婉儿就在掖庭长大,能文善赋,学问比满朝文臣都强,后来就做了武则天女皇的文书,帮着看奏章拟诏什么的。后来女帝驾崩,皇位传给儿子中宗,韦皇后也想称帝,便用计毒死了皇上,让上官婉儿帮她拟诏。被临淄王李隆基杀进皇宫,斩了皇后还有上官婉儿的头,拥自己的爹李旦做了皇上。如今懿靖太妃把云英比成婉儿,可不算什么好兆头,也不知道是说英亲王将来会犯事造反呢,还是说我想像武则天、韦皇后那样后宫干政,要做女皇帝? 这话问得这样明白,满宫女主就更加不好答话,连哲哲太后和懿靖太妃也都僵了脸,不知回应。那一次宫宴,最终不欢而散。 这件事给了云英很深的刺激,但她并不反感懿靖太妃将她比上官婉儿,心里反而隐隐的有些喜欢。婉儿,那个才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奇女子,有美貌,有诗才,有谋略,有手段,她能以带罪之身,奴婢之属,而得到女帝欢心,位极人臣,考衡天下才子,是多么的不容易。虽然最终死于横祸,可是留名青史,不比那些一生碌碌的庸脂俗粉强出太多了么? 当云英这样想着的时候,却怎么也不会料到,她很快就落得了和上官婉儿同样的命运。 就在那年冬天,二叔多尔衮在山海关坠马而死,次年五月,顺治帝亲政,令诸大臣议多尔衮谋逆罪,并将英亲王阿济格下狱。 还记得父亲被带走的那天,曾经抚着自己的头痛哭说:当年李闯攻进紫禁城的时候,明朝的崇祯皇帝手刃妻子女儿,曾对长平公主说:尔何故生我家?想来,我竟没有崇祯的志气,我不忍看着你将来受苦,却也下不了手砍下你的头。 顺治八年十月十六日,皇上下旨令阿济格自尽,子女不是赐死,就是发配为奴,而云英则因为庄妃太后的干预,网开一面,免入奴籍,赐嫁侍卫明珠为妻。 从此,云英的青春就在没有真正开始时便提前结束了。她的生命里,是捱也捱不完的多尔衮坠马而死的冬天,和父亲阿济格自尽的那个秋天,似乎雪不等化树叶便落尽了,风刚起时霜已经白了。她永远觉得冷,觉得冰霜四围,漫无边际。 她常常在想,其实父亲阿济格离家之前是挥起了剑的,已经把自己的头砍下来了。自己在那一刻就已经死了,活下来的只是行尸走肉,是一场梦幻。 生命中没有什么是真实的,富贵荣华,功名利禄,都只是瞬息泡影。 只除了容若。 容若也是生在冬天的,可那不一样,因为那个冬天再冷,容若的身子也是暖乎乎,沉甸甸的。当她第一次抱起儿子喂奶时,就已经意识到,自己这具死去的身体,居然孕育了一个新的生命,于是,自己也就跟着重新活了。 随着容若一天天长大,再深的雪也还是有融化的一天,于是云英也就重新见到了花开。她借着儿子的眼睛重新认识了这个世界。儿子哭的时候,她也重新学会了流泪;儿子笑的时候,她便再次展开了笑容。但所有的泪与笑,都只对着儿子一个人。除了容若,明府里再没有第二个人见过觉罗夫人的眼泪或笑容。 后来,明珠带了侄女碧药入府,亲自调教,不但教她琴棋诗画,还请来南北名医教她养生炼药。容若想和堂姐一同读书,几次请求父亲,却都不获允准。 觉罗夫人为了安慰容若,赌气说:你阿玛不教你,我教。 于是,除了延师教习之外,容若每天骑射回来,便在母亲膝下学习诗文。云英教得很好,容若在十岁时已经能做诗填词,出口成章。 可是,她教出了天下第一词人,却不晓得,那同时也是天下第一情痴。儿子不仅遗传了她的聪慧,更遗传了她的薄命。 情深不寿。云英常常想,也许就因为自己无情,所以虽然薄命,却不至早夭。但儿子就不同了,他从小就是个多情的少年,小小年纪已经晓得对堂姐碧药一往情深,成亲后又对原配卢氏深情密爱。碧药的进宫,卢氏的夭亡,是两把插在容若心上的利剑,拔也拔不出。 这许多年来,他带着这两柄剑,举步维艰,沥血行进。 “一往情深深几许,深山夕照深秋雨。” “休说生生花里住,惜花人去花无主。” “几为愁多翻自笑,那逢欢极却含啼。” “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 “瘦断玉腰沾粉叶,人生那不相思绝。” 早在儿子写下这些断肠词句的时候,她就该预料到他的命运的。然而做娘亲的,又怎么肯相信诗中那些不祥的谶语呢? 如果她知道,如果她相信,她可以改变些什么吗?她能阻止碧药的进宫,还是能挽救卢氏的命运? 但是,她真是有过机会阻止悲剧发生的。 早在容若十岁那年,明珠带着碧药来向觉罗夫人拜师时,她就不该应允。 容若和碧药一直是分别居住,各自学习的。所以虽然同在明府里,却极少见面。但是那年容若的诗词初见小成,皇亲贵族无不夸赞。这使明珠上了心,特地带着碧药求教于夫人,让她也教碧药学诗,不仅是诗词,还有宫廷礼仪,御苑规矩,甚至庄妃皇太后的喜好癖习。 这时候云英已经很明白丈夫的用心,庄妃太后现在已是太皇太后,但仍然把持后宫,一言九鼎。很显然明珠是要送碧药进宫,并且志在必得,要让她不但获取皇上的欢心,还要夺得太后的宠爱。 然而云英对丈夫虽然没什么爱意,看在夫妻份上,毕竟也愿意助他一臂之力,况且多教一个学生对她来说又不费什么事儿,只当玩意罢了,便欣然受了碧药的头,多收了一个女弟子。 从此,容若上课时,碧药便也一起受教。业余课后,两个孩子便常常结伴游玩,吟诗赋和。后来也时常有下人议论少爷小姐感情似乎太好了些,水娘也曾提醒她,说别看表小姐小小年纪,却已经懂得媚眼如风,撒娇狎昵,手段比大人还高明呢,还说亲眼看见冬郎和表小姐手拉手儿地在渌水亭边种合欢花,还一本正经地山盟海誓呢。 觉罗夫人听了,也有些惊讶,也不是没想过碧药进宫后,冬郎会伤心,却仍然不当作一回事。她自己这一生中没有领略过爱情的滋味,便也没想过爱对一个人的伤害到底可以有多深,只以为是小孩子的一时兴起罢了,长大了,自然便会淡忘。 她哪里会想到,冬郎竟为了这个,伤了一辈子的心。她生了儿子,教导他长大,培养他成长,却并不了解他,对他的生死爱伤束手无策,眼睁睁看着他命赴黄泉。白发人送黑发人,教她怎么样才能面对今后的漫长秋冬,独自苟活? 沈菀自从搬入正房,住进觉罗夫人隔壁的抱厦,便把自己放在了一个亦媳亦婢的位置上。早晚定省,嘘寒问暖,连夫人的梳头妆饰也都一手包办。 明府规矩大,而且杂,满蒙汉的习俗夹杂着来,府里供萨满也供观音,腊八、小年、除夕、元宵、立春、清明、寒食、端午、七夕、中元、仲秋、重阳,逢节便过,按照满人的规矩每三六九都要吃火锅,可是江南的糕点又时刻不能少,还有专门侍候蒸年糕、花糕、摊枣煎饼的仆佣。 就连衣裳头饰,除了明珠上朝时要穿朝服,在家时四季常服也都有一定之规,女人们却都是胡乱穿的。打觉罗夫人带头儿,旗人贵妇流星赶月的满头珠翠,蒙古女子骑马时穿的紧身小袄,汉人女子喜穿的百褶裙子,搭着绣花斗篷,高腰小靴,硬是好看。 上行下效,府里的女人便也都有样学样,变着方儿打扮自己。官氏是终年穿旗服的,可是外面的大衣裳却常常蒙袍汉氅地点缀;颜氏为了混淆妻妾差别,更是有意地满汉服饰混着来,簪花戴银的,每天扮出不同的样儿来,最是把穿衣梳头当成第一件大事。 难得沈菀自己虽是一般汉女打扮,却能体贴各人喜好。她原是行院里出来的人,最擅长察颜观色,做小伏低,对于脂粉之道比府中女眷另有一番见识,又能猜测觉罗夫人心意,常常于满汉搭配上有独到之见,深得夫人赞赏。且觉罗氏喜作双陆、弹棋之戏,从前只有容若相陪,府中别无对手。沈菀自小受教于清音阁,对游戏之道皆有涉及,虽不精通,然而天性聪明,一教就会,不久已经可以与夫人对奕了。 最重要的,还是她精熟纳兰词,出口成章。当她抱着琵琶对着觉罗夫人弹唱一曲又一曲纳兰词的时候,夫人也就完全接纳了她。 参横月落,客绪从谁托。 望里家山云漠漠,似有红楼一角。 不如意事年年,消磨绝塞风烟。 输与五陵公子,此时梦绕花前。 ——《清平乐·发汉儿村题壁》 沈菀唱得缠绵,觉罗氏听得凄婉。要知道,纳兰容若的诗词本是来自她的亲授,当娘的自然愿意看到天下女子对儿子痴心,而做老师的就更是得意于徒弟的功课得到众人赞捧。觉罗夫人虽然早知道容若已经名满天下,被赞为第一词人,可是那些贵妇人陈腔滥调的吹捧,又怎抵得过一个真正来自民间的歌妓的现身说法呢? 她这是第一次听到儿子的词作被人谱了曲弹唱,不由一边听,一边问沈菀:“这词的意思你明白吗?” 沈菀自然是明白的,却总是乖巧地摇头说:“字面儿都懂得,意思却深,请太太指教。” 觉罗夫人便很乐意地指教了,也说词里的意思,也说词外的故事。沈菀这才发现,太太不喜欢聊天,却很擅于讲故事,满腹的经史子集,随口道来,煞是好听。 她告诉沈菀说:汉五陵高祖、惠帝、景帝、武帝、昭帝,唐五陵高祖、太宗、高宗、中宗、睿宗,都在长安、咸阳一代。所以五陵公子,便指的是京都繁华地那些轻裘宝马的少年。纳兰公子在词里说“输与五陵公子”,并不是说他不如那些纨绔少年,而是说他几度出塞,远离都城,把最好的时光消磨在绝塞边关的风烟寒雨里,只有在梦中才可以回到家乡的红楼,留恋花前。 这时候沈菀便不再装憨,而是适时地提出一两点自己的意见,再趁机多问两句公子的细事。她对纳兰词太熟悉太亲切了,熟悉到可以举一反三,亲切到仿佛在剖白自己的心。她谦卑地请教夫人:“公子词里不只一次提到塞外,也不只一次写到汉儿村。他在《百字令·宿汉儿村》中说,‘榆塞重来冰雪里,冷入鬓丝吹老。’既然是‘重来’,可见常去。后面说‘牧马长嘶,征笳乱动,并入愁怀抱。定知今夕,庾郎瘦损多少。’只是不大唱。如今提起,倒让我想起来,这个‘庚郎’的典故,也在公子词里常出现的,有一首,是唱得最多的,‘一种蛾眉,下弦不似初弦好。庾郎未老,何事伤心早。’以前只当作情词来唱,现在连上这首塞外词,才知道没有那么简单。” 觉罗夫人点点头,说:“你知道把几首词连在一起来想,也就算聪明了。”遂又讲了个南朝梁国诗人庾信的故事,这庾信曾经出使西魏,却正值梁国被西魏所灭,致使滞留异乡。后来虽然也在北周做官,却因身逢丧乱,常怀故国,终生郁郁。夫人最后说:“人们看到‘庾郎’二字,就解作才子风流;实则这庾信原是屈子、苏武一流人物,远非寻常花间词派可比。” 沈菀恍然大悟道:“以前姐妹们说起这句‘下弦不及上弦好’,只当情词来唱,还以为是说新不如故。如今说来,公子身在塞外,便有庾信之感,那么‘望里家乡云漠漠,似有红楼一角’里说的家乡,和‘牧马长嘶,征笳乱动,并入愁怀抱’里的愁思,都不仅仅是‘想家’那么简单,而指的是‘家国’之思了。” 觉罗夫人见她一点即通,更加兴致盎然,说得也就更畅快淋漓,说着说着便说远了去,从公子的多次出塞,在塞边的来信,空怀一腔抱负却困囿于皇家侍卫的抑郁,一直说到英亲王阿济格在囚牢中的咒骂,还有金台石在火堆里的誓言。当觉罗夫人说着这些往事的时候,声音里没有愤怒也没有哀伤,只是娓娓道来,仿佛说着别人家的故事。 沈菀有时候觉得自己走进的不是相府,而是一座迷园,住得越久,就陷得越深。叶赫那拉和爱新觉罗家族都有太多的冤屈和阴谋了,哪里还禁得住朝廷的隐秘?自己一个小小的清音阁歌妓,究竟是怎么样卷进这些偷天陷阱中来的? 她分明已经一步一步地接近了迷园的出口,确切地知道了康熙皇帝确有赐死公子之心,但公子却没有服下那丸药。那么究竟是谁下的毒呢?那个凶手,是在宫中,还是在府里?她一点点地窥探着那秘密,同时小心翼翼地包裹着自己的秘密。白天还好说,只要够警醒便不至于做错说错,但是到了晚上,就特别难捱,因为梦境是不受控制的。 她开始越来越频繁地做噩梦。 在梦里,和尚还是被扔进井里了,他原本长大的身体被泡得更加肿胀胖大了,因为中毒而变得筋脉乌青的皮肤,经水泡后泛出一层奇怪的白,还因为在井底久了,许多地方生了绿苔。他青光的头皮特别的圆亮,仿佛一直披裹着那夜的月光,杀人的月光。五官被鱼类舔食得模糊不清,十指露出了森白的骨节,眉毛眼睛都不见了,可是唇边那缕诡异的笑容却兀自存在,仿佛独立于面部,浮在尸身上。 每次从梦中醒来,沈菀的心都跳得特别急促沉重,而且胸腔抽紧,仿佛空气不够呼吸了一样。她常常会分不清自己的所在,有时候会下意识地去摸一摸身边有没有棺材,纳兰公子的棺柩;有时又觉得还在后园通志堂里,甚至偶尔想起清音阁那张香艳的练子木玲珑透雕的月洞门架子床。然而不管她在哪里,和尚总是会如影随形地找到她,轻敲她的窗,推开她的门,或是扒着井沿拼命地往上爬……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莫名的腥气,经久不散。沈菀时不时就命丫头彻底地清扫一次房间,把被褥衣裳都拿去薰香,每天更换胆瓶里的插花,但总是压不过那股腥气。她问黄豆子闻到什么异味没有,黄豆说这屋子清扫得这样彻底,又薰得香喷喷的,会有什么怪味儿呢? 沈菀疑心小豆子偷懒,怕自己让她再次清扫才故意撒谎。又在黄莲、黄芩来传话送东西时,特地问她们闻到了什么没有,黄莲说:“是香丸、香饼子的味儿。”黄芩却说:“不是香饼子,是药饼子的味儿。”两人争执起来。沈菀越发纳闷,确定除了她自己之外,那味道别人都是闻不见的,于是越发猜疑是和尚的鬼魂和她捣乱。她并不怕鬼,因为从来不觉得毒死和尚有什么错。他玷污了她的身体,还要追到府里来纠缠她,真是找死。更何况,她并没有亲手杀他,只不过递给了他一丸药。 那是皇上的药,也是公子的药,不过是借她的手转给了和尚,那么谁生谁死,与她有什么关系?就算和尚变了冤魂厉鬼,要报仇,也该找皇上报仇,找不着自己。就算找自己,她也不怕他。 但是她很害怕那股血腥气,更害怕自己会说梦话,会在梦话里吐露秘密。 服侍的丫环婆子见她精神越来越不济,只当怀孕的人反应大,又看她一脸不够睡的样子,便拿香附子给她吃。然而沈菀一看到香附子,便想起那天晚上自己是怎么一边服下香附子,一边拿毒药给和尚吃的,越发搜肝沥胆地大呕起来。水娘纳闷说:“都六七个月了,按理说不该还有这么大反应才对,可别是吃坏了什么。”于是回了觉罗夫人,商议要请太医来诊脉。 这却又是沈菀的一项大忌,生怕太医在脉息声中听出胎儿真实月份,拆穿了自己的谎话。于是只好半吞半吐地说自己是害怕,在园里住的时候常常会听见哭声,梦里又总见到些奇怪的面孔,故而睡眠不实所至。若说请大夫,不如请个有法力的神婆来压压惊安安神,或许就好了。 觉罗夫人生平最厌烦这些神神鬼鬼的事,闻言道:“我一向不信这些事,你若是怕,不妨闲时往佛堂念念经,再在园里树下烧刀纸,倒是可以的。” 沈菀果然听话,接连三夜由水娘陪着,在花园里化纸焚香,在渌水亭边烧,在通志堂前烧,也在井台边烧。 黄裱纸被火烘得通红透亮的,眨眼功夫又变得灰白,一点点地脆薄萎顿,黯红的火星掺在皱褶里一闪一闪的,像眨眼睛的鬼,终于最后闪了一下,灭了,她用树枝划拉了一下,将最后的几点火种打散,忽地一阵风来,纸灰拔地而起,打着旋儿飞起来,越飞越高,一直飘到树梢上去。 沈菀抬头望了一会儿,复低下头来又打了一下,眼泪便落下来,心底里由不得又泛起一句纳兰词:“清泪尽,纸灰起。”——真是什么都叫纳兰说尽了。 烧完了,回来故意对觉罗夫人说自己好多了,睡得也实在,还是太太的法子灵。觉罗夫人觉得放心,原本也是不喜揽事的,便从此不再提请太医的话了。 日昧月晦风摇影动间,时光飞快而不易察觉地流逝着。觉罗夫人已经越来越离不开沈菀的陪伴,每日早早晚晚只要她陪在身边,正经的两个媳妇官氏和颜氏反都靠了后。官氏乐得清闲,索性连夫人的餐单药谱也都交给沈菀打点,颜氏却有些冷落之意,对沈菀便不比从前亲热,只因沈菀一味小心谨慎,便也抓不住什么话柄,遂还兜持着表面和气罢了。 这天早晨,觉罗夫人刚起来,便着丫鬟来请沈菀,说是要去湖边走走。路上,难免问起昨晚睡得可好,胎动了几次,又说:“算日子,下月就要生了,趁走得动,还要每日多走动几步。这样子生的时候会顺畅些,没那么受罪。” 觉罗夫人难得说这么多话,沈菀一边强笑着含糊应承“谢太太提点”,一边暗暗发愁。她的肚子已经很尖很重,但是她的心事更重:按照她跟老爷太太说的日子,五月底怀胎,三月就该分娩了。如今已是二月,她编的谎言眼看就要戳破了,到时候拿什么交给相爷与夫人呢? “明开夜合”离花期还早,但是沿堤的柳叶都已经绿了,千丝万缕在风中微拂着,仿佛依依不舍。沈菀扶了觉罗夫人的手,顺着爬山廊一级一级,走到渌水亭上来。顺手折了一枝柳在手里玩弄着,恍恍惚惚地想,难怪离人总喜欢折柳赠别,果然柔软多情。 两人在亭子里坐了,沈菀看着阳光在细波荡漾的湖面上折叠起层层粼光,有一只不知名的水鸟在水面上翩跹了一会儿又飞走了,岸上的柳条努力地垂下来,却与湖面总是隔着一搾之地。草木葱茏,让人不自禁地就感到雀跃。想起旧年渌水亭献舞的事,就像一个遥远的梦。拖着个这样笨重的身子,沈菀简直要记不起自己什么时候轻盈过。她试着伸出手尖虚比一比,连手指头也都圆胖起来,能把空气一戳一个窟窿似的。 觉罗夫人看她比着个手指头对着空中戳戳点点,不禁问:“你做什么呢?画符似的。”沈菀一惊,微微醒过来,手指仍搁在半空里收不过来,便随手指着花树说:“太太你看,这才二月,怎么树上倒打苞儿了呢?” 觉罗夫人本来也并不关心她在想什么,果然注意力便被引了开去,细细打量着说:“真的呢,真是有花苞儿了。离开花少说还有三个月呢,怎么今年花期这样早?”又走下亭子,来到桃树下看了看说,“这桃花的苞更明显,若是天气暖,再下一场透雨,只怕过不几天就开了。” 说着,颜氏早打那头远远地来了,不等上前来便满面含笑地说:“太太好兴致,一大早就赏花来了。我去太太房里请安,听丫鬟说在湖边,还不信呢。说这么冷的天,近来太太又嚷身子不好,怎么倒吹风来了。就紧着催丫鬟取了披皮,特地给太太送来了。” 觉罗夫人点了点头,也不答话,仍然盯着花丛,眼神专注而空洞,讷讷说:“不只是桃树,夜合花也打苞了,可是奇怪。” 颜氏的话和笑容都被撂在了半空中,多少有些尴尬,然而对于觉罗夫人这充耳不闻也是经惯了的,便仍堆着笑,自己搭讪着将披风替觉罗夫人披了,又转到前面来系带子。 觉罗夫人在花枝上看到了一枚蝉蜕,已经变成灰褐色,但还相当完整,真不知道它是怎么经过整个烈日炎炎的夏季,寒风萧瑟的秋天,以及大雪纷飞的冬季,一直存留到现在的。也许,是因为树杈的关系,那枚蝉蜕刚好位于枝桠的中间,可以保护它避开烈日、秋风、还有雪的倾轧,比它的肉身活得更久。觉罗夫人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捏起,想就近了细看,不料那蝉蜕一触即发,立刻便成了灰。她有些失落地说:“早知道,就不该多此一举。” 颜氏更觉难堪,她的身量比觉罗夫人要矮些,本是踩在一块突起的石头上帮她系带子的。听了这句话,简直不知道是要继续系完好,还是下来好。 沈菀已经从亭子上走下来,伸手扶住颜氏说:“奶奶小心。”颜氏就势下来了。觉罗夫人像是这才发觉颜氏的到来似,“啊”了一声说:“走了这一会子,倒饿了,也是吃饭的时候了。” 颜氏忙道:“一早起来,奶奶就打发丫头来说昨儿着了凉,有些头重脚轻的,已经服过‘青黛散’,重又歇了,命我服侍太太。我来之前,已经吩咐丫头把饭摆在角门外惜花厅了。那边离厨房近,离这里也近,免得太太从这头走到那头,饭菜都凉了。” 觉罗夫人听了,既不问官氏病情,亦不谢颜氏殷勤,仍是所答非所问地说:“过两日,就好熬桃花粥了。” 沈菀不解道:“桃花粥是什么?” 觉罗夫人便细细解说道:“每年桃花开的时候,取新鲜花瓣,在清水里浸泡半个时辰,加上粳米,文火煨粥,再加入红糖拌匀,最是香糯可口,吃的时候有一股子桃花的香味,很开胃的。过两天,你也试试。” 颜氏来了这半天,见自己每说一句话,觉罗夫人都像听不见似的;沈菀说话,太太便有来有去,有问有答的,心中越发生气,面上却只得欢天喜地地附和说:“就是呢,不光是桃花粥,咱们府里还有个自酿桃花酒的绝秘方儿呢。也是选新鲜刚开的桃花摘下,阴干,泡在酒里,密封了埋在桃花树下,隔半个月,酒便成了。以前我们奶奶在世时常喝的,说是每晚睡前喝一点,可以活血养颜,奶奶还教给我,晚上取一点点抹在脸上,停一宿,到第二天早晨洗去,皮肤又红润又光亮的。” 沈菀笑道:“这可不真成了诗里说的‘人面桃花’了么。” 说着,已经出了园子,来至惜花厅——因此厅建在园门口,进门后便可见赏花第一景,故而得名。来时,丫鬟已在陆续摆饭,福哥儿和展小姐正在门口踢毽子,见觉罗夫人等过来,忙立住了请安。觉罗夫人一手牵了一个进来,丫鬟送上水来,都洗过手。颜氏和沈菀帮着揭去盖碗,摆了碗箸,又替福哥儿和展小姐围上垫巾。觉罗夫人向颜氏道:“你们奶奶不在,你也不必站规矩了,都坐下一起吃吧。” 原来府里规矩,每日觉罗夫人早起,在侧厅受过众人的礼,便吃早饭,不过是点心粥水,有时只喝一碗杏仁粥或燕窝汤作数。中午和晚上这两顿,才与家人同吃。觉罗夫人带着展小姐一桌,揆叙、揆方两位少爷与福哥儿叔侄一桌,姨太太们一桌,官氏与颜氏则要服侍众人吃罢再另外开席,沈菀算是客人,有时陪觉罗夫人和展小姐坐,有时则在房中自用。 今日觉罗夫人一早出门,请安的扑了空,各自散去。颜氏想着太太空着肚子走了一早上,未免饿了,自作主张将早饭和午饭做一顿安排,在惜花厅单独开席,又因不在正饭点儿上,便只命人叫来福哥儿、展小姐作陪。满指望太太夸奖她细心体贴,谁知赔了一早上笑脸,觉罗夫人只当她透明一般,直到这会儿才说了句让她一起吃饭的话,不禁满面得意,忙谢了座,便在太太对面儿坐下。 沈菀打横相陪,因见觉罗夫人面前是一盘笋干炖腊肉,便拿过来与自己面前的鸭丝炒菇丝换了。颜氏不禁朝她看了一眼,意含嗔怪,又搭讪着给觉罗夫人挟了两筷子菜,笑道:“太太走了一早上,想必开胃,今儿多吃一点。” 觉罗夫人恍若未闻,只低头问福哥新来的先生可好,功课深不深。福哥儿道:“我不喜欢这个新来的先生,太太为什么自己不教我呢?从前阿玛便是太太教的,教成了天下第一词人。我长大了也要做天下第一。” 觉罗夫人摇头道:“天下第一有什么好?我宁可你普普通通,平平安安的好。别学你爷爷,你阿玛,一个官大,一个名大,可是怎么样呢?都不见他们开心过。” 展小姐便嘻嘻笑道:“太太不做官,怎么也不见开心呢?太太都不笑的。” 颜氏忙斥道:“小孩子吃饭时别说话。” 觉罗夫人微微蹙眉道:“同你说了几次了,不要对姑娘家的大声喝斥。她虽然是你女儿,毕竟是娇客,好不好,自然有教引嬷嬷说她,要你这里大呼小叫的。” 颜氏脸上一僵,越发下不来,尤其当着沈菀的面被太太教训,更觉沉不住气,冷笑道:“太太教训得是。我就是这样不会说话,不懂看脸色。沈姑娘想肉吃,直接从太太面前抢了来,太太只做看不见;我不过是怕闺女乱说话忤逆了太太,白嘱咐她一句,倒落了一身不是。” 觉罗夫人不待说话,展小姐先笑道:“怎么娘不知道太太是不吃腊味的么?平时沈姑姑写菜单,每餐都有一两样新菌的,今儿竟是一道也没有,就只是鸭丝炒菇丝。” 沈菀听了这话,不禁向展小姐多看了两眼,仿佛第一次看清这女孩的长相,虽然只有八九岁大,却分明已是个美人儿胚子,头发乌黑,肤色清透,单眼皮微微上吊,鼻梁挺秀,衬着唇若含樱,齿如编贝,一副聪明相,比哥哥还胜几分似的。不禁笑道:“咱们小姑娘真是细心。难怪颜姨娘不知道。太太的菜单从前都是奶奶添减的,后来交托给我,也是照着单子来。不然我也记不住,哪里有小姑娘的这份聪明记性呢。” 觉罗夫人默不作声,又喝了两口汤,推开碗道:“我吃好了。”说着站了起来。沈菀和颜氏忙跟着起来。觉罗夫人道:“只管吃你们的,照看哥儿姐儿要紧。我去看看你们奶奶。”说着抽身走了,水娘忙拿着绢子、垫子、暖手的炉子跟在后头。这里颜氏同沈菀默默吃了饭,便各自散了。 原来这颜氏自恃是原配夫人卢氏的陪嫁丫头,被公子收房得早,又生过一女,且仗着带大福哥儿的功劳,虽是妾侍,府中诸人看在卢氏份上,上自纳兰容若,下至众管家嬷嬷,俱称之为“颜姨奶奶”,不肯以仆婢辈视之。她自己便也隐隐以卢氏替身儿自居,连正房官氏也不放在眼里,如今倒三番几次被个无名无份的沈菀占尽风光,心里岂肯服气? 回至房中,坐在床头呆呆地发了一回闷,越想越气不过,想那沈菀如今不过是个没名头的外室,已经这般得宠;倘若他日生下个儿子,岂不要骑上自己头上来?又怕又恨,又醋又妒,寻思半晌,想定了一个主意,估摸着觉罗夫人看过官氏已经回房了,遂往厨房里来,亲自看着人蒸了一碗蛋清蒸酒酿,端着摇摇摆摆地往官氏房里来。 官氏因早起有些微嗽,头沉胸闷,不思饮食,只吃了半碗山药茯苓鸡豆粥便说饱了。刚刚的送走了觉罗夫人,正昏昏沉沉的思睡,忽然丫鬟打帘子说颜姨奶奶来了,倒有些纳闷,只得重新欠身坐起,命人看座。 颜氏双手端了蛋羹,直递到官氏面前道:“听丫头说奶奶身上不好,没胃口,连早饭也没吃好。话说伤风事小,伤胃事大。倒是这蛋酒乳又香又滑最容易克化的。奶奶看在我面上吃两口,就是赏脸了。” 原来这颜氏恃女生骄,往日见了官氏向是大喇喇平起平坐,从无请安侍病之说。今日为有所求,遂曲意奉迎,倒叫官氏诧异起来。却也只得接过来拨了两口,倒是滑而不腻,甜丝丝入口即化,脸上便也和蔼起来。 颜氏便在炕沿儿上坐下,假意问了一回病,故作忧戚地道:“依我说奶奶这病竟不单是为操劳,倒要防着些儿阴魂做祟。自从咱们爷去后,人人都说后花园不洁净,见风见雨的,太太只不肯信。后来沈姑娘住进去,也说不好,巴巴儿地搬了出来,还发了几日噩梦,到现在也不见好。如今奶奶又病了——虽说不是什么大病,但这家里大事小情,一天几百件事,哪不得奶奶劳心做主,精神略差一点儿都不行。我心里只替奶奶着急,不当说也说了——奶奶前些日子不是去过园里,莫不是撞了什么?” 官氏道:“哪里就有那样邪门,大天白日的,就有阴魂也没那么大法力。你这些话在我这里说说就好了,可别让太太听见,她老人家最恨人家说神道鬼的。” 正说着,恰值大脚韩婶熬了药进来,那原本是个好事的,听见这话,忙凑前说道:“奶奶别不信,俗话儿说的:这些神道魔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要说府里近来也真是怪。我听厨房里老王说的——终究也不知道老王听哪个说的——说是双林寺的一个和尚,年前来咱们府上讨灯油,回去就中了邪,嚷着要还俗,回家半路被贼劫杀了,连尸首也没留下。焉知不是在府里撞了什么呢?有没有,还是镇压一压的好。咱们从前在家里时,每年腊月二十九,公爷还不是请喇嘛进来‘跳布扎’的?” 颜氏忙道:“原来奶奶府上也常跳神的?” 官氏道:“那倒不是经常举办。古书上说的:日行北方之宿,北方大阴,恐为所抑,故命有司大傩,所以扶阳抑阴。冬至以后,阴寒与鬼魅同行,腊尽春来之际,最宜打鬼。不止我娘家,就是宫中每年年终时,也要举行‘大傩仪’,驱鬼除邪的。只是,你们素来知道的,太太最恨这些事,所以咱们府中从来不曾办过,要是太太知道我平白叫进人来做法镇邪,岂有不嗔着我多事的?” 颜氏见她有三分松动,只是不肯担责,忙又献计道:“原来连书上也有记载的,可见灵验。若是怕太太责怪,这也简单。只要奶奶做主,我原认识一位师父,端的好法力。我事先同她说好日子,让她悄悄儿带进人来,只在后花园设坛做法,也不往前面去。花园里进,花园里出,必不会惊动太太的。”又详详细细,说了回如何择日,如何调停,如何买办祭品,韩婶也在一旁帮腔,不一会儿计算得停停当当。 那官氏虽是理惯了事的,于这些事上却无主意,又最信韩婶,既见她也赞成,由不得允了。日后果然请了一班喇嘛进来做了回法事,杀鸡酬神,不必细说。因是在后花园张罗,便只开角门出进,并不往上房这边来,因此觉罗夫人一些儿动静也不曾听说,倒是水娘和沈菀得了一些风声,因怕太太生气,也都不去学舌。 做过法事没两天,桃花便开了。 第十章 赏花时 渌水亭畔的明开夜合不按时令地提前开花了。水塘边桃红柳绿,沈菀从树下走过,柳丝拉拉扯扯地牵挽着她的衣袖,感觉就好像有个人陪着她一起在走,一阵风来就拂落满肩的桃花。 也许她刻意要这样感觉着,仿佛同纳兰公子在池边散步。她甚至隔着那柳叶和桃花,看到公子迷茫的笑。 虽然已经住到上房去,她仍然是一有时间就往园中来,已经同园里的两只小鹿交了朋友。当她弹着琵琶唱歌时,它们会静静地卧在她脚边,轻轻触摸她的衣袖。 每当这种时候,容若会笑得特别温存,宁煦。 “容若,桃花开了,你不写一首桃花词么?不然,可不辜负了春光?”她对着他低语,娇羞地一笑。 公子就应了,轻轻吟诵一阙,但咏的不是桃花,却是柳树: “娇软不胜垂,瘦怯那禁舞。 多事年年二月风,剪出鹅黄缕。 一种可怜生,落日和烟雨。 苏小门前长短条,即渐迷行处。” 沈菀低吟着,徘徊着,想了一想,忽然脸上变色,着恼起来,哭道:“让你写桃花,你却写柳树,莫非讥笑我是‘章台柳’么?什么‘苏小门前长短条’,我不想做苏小小,只想做李香君。” 她坐在池边对着两株明开夜合呜咽着,越哭越委屈,真像是公子欺负了她一样。有只鹤原立在那儿梳翎,听见哭声,“忒儿”一声飞走了。沈菀越发委屈,哭道:“你欺负我,你养的鹤也欺负我。” 她常常这样给自己编故事玩儿,假装自己真的被公子娶了,以妾侍的名义住进这明府花园来,与他朝拥暮眠,相依相伴,有时琴瑟相谐,有时又斗嘴呕气。就像此刻,无端端地呕一场气,好让他哄她劝她。她知道自己有些不可理喻,然而任性和不讲理,难道不是女人的权利么?更何况,她还是一个怀了孕的女人。 只是,当她任性的时候,没有人会来劝她,哄她,只会由着她一个人哭到无趣,哭到无泪。 风停了,然而桃花仍然一瓣一瓣地落下来,沉甸甸满是心事。 到了这个时候,沈菀已经是一天天数着日子过的,简直有些度日如年的意味。今天是二月十二,她来府上已经整整两个月了,心里却觉得已经住了十多年似的,简直住得老了。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也还年轻,但已有了几分沧桑。说书的唱过一句词:自古英雄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纳兰公子年纪轻轻的就死了,他是再没什么机会老去的。而自己,却将一天天地苍老,直到白发成霜,红颜如槁。但又怎样呢?她活着,不是他的红颜;她死了,也无关他的青冢。纵然住进了明府,住到了觉罗夫人的上房隔壁,人们嘴里叫着“沈姑娘”,礼儿上却都当她作“沈姨娘”对待,可她到底名不正言不顺,不是公子的什么人。 沈菀叹一口气,真是羡慕卢夫人,死的时候才二十岁,永远的二十岁,难怪可以成为纳兰公子心中永远的美人;还有纳兰碧药,跟他远隔着宫墙,相思不相亲,可望不可及,偶尔千难万险地见一回,拼着泄露天机都要写在词里,让他念了一辈子,至死不怨。她们都是有福气的人,能得到公子那么真心真意的爱。而她呢,连一首他为她做的桃花词都得不到。 可是她相信,她们谁为公子做的也没有她多,她可是从十二岁起就深深爱着他的,整整爱了七年,只是他不知道罢了,到死也不知道。现在,就更不知道了。 她的生活,从头到尾就是一场虚妄的梦,虚妄的爱情,虚妄的身份,虚妄的抱负——她以纳兰容若遗腹子之母的身份住在明府里,为的是查找公子猝死的真相,为公子申冤报仇。可是,住到觉罗夫人上房的这些日子,事情竟毫无进展,到现在为止,她只知道公子是被人毒死的,康熙帝曾赐过他一丸毒药,可是公子却没有服下。但知道了又怎样呢?她能去向娘娘质疑、向皇上宣战吗?她想起宋朝名妓李师师的故事,如果她也能像李师师那样,以妓女之卑却与皇上成一时之缘,或许就有机会进一步查明真相了。但是她怎么样才能见到皇上、见到娘娘呢?何况,就算见到了皇上,以她现在这狼犺的身材,难得可以得垂青睐么? 沈菀又叹了一口气,只觉倦意袭来,刚刚扶着廊柱站起来,却看到水娘急匆匆来了,拍手叫道:“我找了多少地方,原来姑娘倒在这里清闲。太太让人都到前厅里去呢。” 沈菀一手扶着凉亭柱子,一手撑着腰笑道:“水大娘,您也歇口气儿缓着点说。太太让什么人去厅里呢,为的什么事?” 水娘忙加快几步,抢上来扶着沈菀一级级下来,一边笑道:“人多着呢,几位姨太太,大少奶奶,颜姨奶奶,少爷小姐们,还有府里各房的管事奶奶们,都要去呢。说是还派了车去接咱们姑奶奶、舅奶奶、还有惠妃娘娘家的爷们奶奶们,等下也都要来议事呢。” 沈菀跟着水娘来至前厅,果然黑鸦鸦屋里屋外站了一院子人,有执事的媳妇婆子站了一地,那些府里有年纪的老嬷嬷则散坐着,见她来了,忙都站起来含笑招呼说:“沈姑娘来了。”连大奶奶官氏也特地过来亲亲热热地拉着手引至觉罗夫人座前说:“姑娘这边坐。”惟有颜姨娘坐着一些儿不动。 夫人便问沈菀“打哪儿来?”又命人拿暖垫给她靠在背后,盛热的红枣桂圆汤来暖胃。福哥儿和展小姐也都说要喝,官氏忙命人再盛两碗来。颜姨娘脸色越发难看。 沈菀笑道:“才在园子里走了走,原来明开夜合花也都开了,太太说奇不奇?” 觉罗夫人叹道:“如今说的可不就是这开花的事么?大概老爷在待朝时,随口说起今年咱们府上桃花开得早,不知怎的竟传到万岁爷耳朵里了,龙颜大悦,说今天是二月十二,正是赏花时节,宫里御花园逛得腻了,要往咱们府里来赏花呢。老爷刚才趁歇班打发人飞马来报,让准备接驾,侍候晚宴呢。” 沈菀吓了一跳,连汤也溅了出来,差点失手打翻了碗,大惊失色道:“皇上要来?” 众婆子都笑道:“方才我们失惊打怪的,太太怪说没见识,没胆量,经不得一点事儿。如今沈姑娘还不是一样?皇上驾到,可是天大的事儿,咱们有几个胆子承当?可不都毛爪儿了么?” 颜姨娘吃的一笑,眼中露出嘲讽的意味来。沈菀也只得跟着笑,很有些羞耻。她虽然出身低卑,然而在清音阁送往迎来,也不算没有见识,胆量更是不用说,连杀人都敢,难道还怕见皇上吗?她的惊慌,倒是紧张多过敬畏,是因为一心想着要替公子报仇,想了太久,只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见到皇上,如今忽然落了实信,倒不敢相信,几乎以为是老天爷听到了她的祈祷,真要给她机会面圣刺杀,才会失态的。然而这番心理自然不便解释,只得自嘲说:“除了府里这样的人家,平常人别说接驾,就是见到个公公,也是了不得的大事,怎么不发毛呢?” 官氏笑道:“万岁爷也不是第一次来咱们府上小宴,从前怎么办,如今还怎么办就是了。只是时间紧了点儿,我已经打发人同我哥哥说,让他把府里最老的几个厨子家丁都带过来,戏班子也带来候着,想也应付得过了。” 觉罗夫人点头道:“倒是你稳沉。不过往时皇上都是自己过来,不过带几个随臣亲信,这次居然说惠妃娘娘也一块儿回来,可是破天荒第一遭儿。刚才也打发人去国丈爷家报信了,虽说纵然来了也不能面见,到底隔得近些,能够同在一个园子里呆上半日,哪怕隔着帘子传句话儿,也抵得过这些年的骨肉分离了。”说得众人都唏嘘起来。 官氏便分派一回,指令各人看何房做何事,哪里接驾,哪里设宴,哪里赏花,哪里听戏,哪里坐息,哪里出入,又向觉罗夫人笑道:“沈姑娘现在大着肚子,不便劳动,不如让沈姑娘早些歇着吧。免得人多气味杂,对孩子不好,太太说是怎样?” 觉罗夫人被提醒了,点头道:“倒是我忘了。”转头向沈菀道,“你走了一早上,也累了,等下满院子都是人,没事你别到处乱走,早些歇着。”又特地叮嘱水娘仔细照看。 沈菀也知道自己身份特别,等下客人来了不好介绍,又见颜氏撇着嘴角一笑,面有得色,心里微微有气,却也只得含笑说:“谢太太和奶奶惦记着。” 说着,下人来报,说索尔和郎中老爷已经在府门前下车了。觉罗夫人忙说快请,向左右道:“我说的如何?倒是他们家先到了,可见思女心切。” 官氏也笑道:“算起来我哥哥家还近些呢,想是打点厨子戏班的事,来晚了。” 众人拥着觉罗夫人迎出去,沈菀趁机辞出。路上悄悄地问水娘:“皇上纵然带惠妃来,也多不过七八个人罢了。咱们府上几百号人的大场面也摆过,厨房里也没有应付不来的,怎么倒要往大奶奶的娘家借厨子呢?” 水娘笑道:“这你就不知道了。侍候皇上吃席,可不能想着吃多少做多少。皇上也吃不了多少,那些菜也不是用来吃的——就是摆个蟠桃宴,大肚子弥勒佛来坐席,府上也足应付得了——可皇上这席不同,首先得讲究样子,一百来道菜还是容易的,难的是每道菜都得有个名堂,要吉利,还得好看,单是摆那个裙边,雕龙刻凤的,就得消耗十几个好厨子呢,还有盛菜的器皿,也都得讲究器形,盛鲑鱼的盘子就像个鲑鱼的形状,盛全鸭的是个鸭型,盛鹿脯的像个小鹿,旁边还常常要雕刻些鹿啊梅花啊的做装饰,咱们府里器皿材料倒一应是全的,只是一下子置办出这么些雕花裙边却来不及,所以非得跟舅爷家借人不可。” 沈菀咋舌道:“一百多道菜?皇上吃得过来吗?” 水娘更加好笑:“当然吃不过来,就一道菜吃一口也吃不了那么多,皇上也没那个耐性。最多不过尝个十几道就算赏足了脸了,吃过哪道菜,哪道菜的厨子就有好一份大赏呢。” 沈菀笑道:“吃一口就要赏。那皇上要是喜欢哪道菜,多吃了几口,厨子岂不是要给个官儿做了?” 水娘摇头道:“这却不会。再好吃的菜,吃两口也得撤,这是规矩。” 沈菀诧异:“这又是为何?” 水娘道:“怕被人知道了皇上的口味,伺机下毒呗。” 沈菀听到一个“毒”字,心思一动,几乎不曾绊倒。水娘忙扶住了,自己也吓出一身冷汗来,拍着胸口说:“这要是把姑娘摔着了,可是大事不好。” 幸好已经来到房门口,小丫头黄豆子早接出来,两人扶了沈菀在床上歇下,小豆子自去倒茶,沈菀便又问水娘道:“从前有人在皇上饭里下过毒么?” 水娘不意她仍然记着这件事,闻言愣了一下,倒笑起来:“那可不容易。你想啊,皇上吃席,每天都不重样儿,每道菜都不能多吃。就是有人想下毒,也没法儿把一百多道菜都给下药了啊。他能猜得到皇上今儿会吃哪道菜吗?就算猜准了,上菜前原有试菜的太监,所以那毒也就不可能是剧毒。只要太监没事,皇上就没事。要是慢性毒药呢,皇上反正是只吃一回,只吃一口,就中了毒也没什么大事,日久自然消解。那下毒的人也就无计可施了。” 沈菀听了,越发纳闷,不禁呆呆地出神。水娘只当她累了,遂命黄豆子来替她揉腿,自己惦记着前厅事情多,怕觉罗夫人有事找她,便叮嘱了几句,仍回前边去了。 这里沈菀思如潮涌,想到皇上赐纳兰公子毒药的事,便恨不得也从哪弄来一粒毒药,给皇上吃下去,便同对付和尚苦竹一般。可是给皇上下毒,谈何容易?别说侍宴没有自己的份儿,就算能够接近皇上,也没资格端茶递水的;更何况,既便是自己得机下手,真的毒死了皇上,那明珠一家上下会怎么样?觉罗夫人会怎么样?那可是满门抄斩诛连九族的重罪啊。自己可要连累公子的全家? 明珠已经知道皇上赐毒药给公子,可还不是得天天按点上朝,山呼万岁,效忠朝廷?堂堂相国尚且如此,自己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大肚子孕妇又能做些什么呢?可是,她这样千辛万苦地查找公子之死的真相,这样千难万险地来到相府,又这样千载难逢地竟可以与皇上同在一府,难道就不该做点什么吗? 还有,那个神秘的碧药娘娘也来了,她可是纳兰公子的初恋啊。他们拥有着特有的不可分享的共同姓氏,世界上无独有偶的两位纳兰,他在词里一次次记下对她的相思,还有与她的相见,甚至,他的死,很可能就是为了她。如今,她来了,就在这府里,却不能一见,这怎么可以! 沈菀盯着墙上的画像,眼睛的火几乎要把画也烧着了,画里的人却只是不肯走下来。“容若,容若。”她低低地一遍遍呼唤着,“教我,教我怎么做?帮帮我!”她已经在府里住了两个月,能打听到的消息全打听了,可是关于碧药,却依然是个谜。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子呢? 不知道纳兰碧药是不是容若心中最爱的女子,但她无疑曾经是后宫佳丽中康熙最宠爱的妃子。只是一个没有名份的庶妃,却三年两度得男,可以想象康熙对她的迷恋。 有人说,写着纳兰碧药的牌子都被皇上翻得旧了,不得不每年重新髹漆。 然而,她的生命中,也仍然充满了遗憾。 从懂事起,她就被带到了明府中,接受叔父明珠的亲自教诲,弹琴、对奕、绘画,骑马、射箭、投壶,而最重要的功课,却是用药。 十二岁那年,她亲手射断了一只小鹿的腿,然后再为它疗伤。看着它一天天康健,再亲手毒死了它。 十二岁那年,她拜在觉罗夫人膝下,开始学习诗词与宫廷礼仪,同时向明珠请来的女乐学习媚术; 十二岁那年,她已经初具风情,艳光照人,学会了欲迎还拒、含情脉脉的种种手势。小女孩扮女人,格外诱惑。有时候,连明珠也不敢正视她,故将她送与觉罗夫人管教,怕她一味走邪媚的路线。 如果说此前的碧药是明珠亲手画好的一条龙,那么觉罗夫人的调教就是马良之笔点的睛。同时拥有了冷艳和明媚两种风情的碧药是彻底地出挑了,简直美得不可方物。 一个人学会了某种本事,总是舍不得不用的。碧药也一样。她的风情,急于找到施展的对手。而冬郎虽然只有十岁,却已经是那么清秀卓越的少年。于是碧药小试牛刀,轻而易举地赢得了堂弟的钟情,在西花园渌水亭边对她许下“非卿不娶”的白头之约。 虽是小儿戏言,却是一世心魔——是容若的,也是她的,十二岁,她毕竟还是太小了,到底不能无情。在沉醉于自己的小小胜利的同时,她也在不知不觉间对堂弟情根深种。 不然,她不会一辈子使用纳兰这个姓氏。 但,她的命运是一早注定的,不由自已。十六岁时,她被明珠送进宫中,虽然不舍,却也并没有太多的挣扎。毫无意外地选为秀女,毫无意外地得到宠幸,并且很快怀孕生下龙子,取名承庆。 然而,那个孩子却无力承担生之艰辛,没能保住。 如果说对失去容若的爱是早已注定的悲剧,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少女主动的抉择;那么,失去对儿子的爱,却是上天对她的不公,是任何一个做母亲的都无法承受的噩运。 原本就不天真的纳兰碧药,在经历了这一番生离死别之后,城府必然更深,手段无疑更辣了。 那段时间,觉罗夫人频频进宫,以探病为由出入自如。而出出进进间,纳兰碧药第二次怀孕,仍然是个儿子。并且,皇上另外的三个皇子也都先后死于夭折,做了承庆的陪伴。于是,碧药生下的,就是皇长子——换言之,可能是未来的太子。 碧药胜券在握,一步步地向皇后位逼进着。她从觉罗夫人口中听说了容若娶妻的消息,不无妒意,却已经顾不上了。她要做皇后,就要想方设法搬开现任皇后这块最大的绊脚石,而且听说在自己临盆前的几个月间,后宫嫔妃趁机夺宠,又有好几个妃子受了孕,连皇后也怀孕了,这真不是一个好消息。 康熙十三年五月,赫舍里皇后生下二皇子胤礽后,难产而死。 皇后死了,皇子却活着,这对于明珠来说可谓百密一疏,对于索额图来说却是不幸中的大幸。于是,索额图与明珠就太子位的确立问题各执一词,正式开战了。 自古以来,立嫡或立长都是太子之争的最大分歧。索额图和明珠各自所持的砝码几乎是同样的,但对于当时的形势而言,索额图的势力无疑比明珠要强大得多。 他开始频频向皇帝暗示后宫有阴佞,皇后死得不白,矛头直指纳兰碧药。然而此前,碧药明明也折了长子承庆,如果后宫真有魔爪,那么碧药也是受害人。 于是康熙交给了明珠一道密令,让他暗中查访后宫诸妃。这其实是虚晃一枪——明珠虽然是内务府总管,但又怎么能深入后宫呢?这样的做法,不过是制造一点紧张空气,同时给三宫六院及皇亲国戚们敲一记警钟罢了。 十四年十二月,康熙下旨,册立不满两岁的皇子胤礽为皇太子。 那一年,康熙自己也才二十二岁。他并不知道,一旦册立了太子,那么这太子之后的数十年间就只在做一件事,就是等着他早死,好继承他的位子。 ——后来的历史证明了康熙过早立储是件多么愚蠢的举动。然而二十二岁的康熙怀抱着不到两岁的胤礽时,还远远想不到之后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的烦恼艰险。他要考虑的,只是要尽快平息眼前这争论不休的立储之争,痛快地给明党和索党下一个明确的判决。 这判决不仅让明珠的希望落了空,在满朝文武尤其是索额图的党羽面前落了势,更让碧药在后宫嫔妃前丢了脸。任凭她怎么骄傲,怎么艳冠六宫,怎么独擅专宠,纵然她的儿子是皇长子,却到底未能夺得太子位。 是因为她仅仅是个庶妃吗?是因为索额图势力之强吗?是因为皇帝对赫舍里皇后的怀念吗?又或者,是为了那句金台石的咒语——“我们叶赫那拉家族不是那么容易屈服的,哪怕剩下最后一个子孙,即使是个女儿,也要向爱新觉罗讨还国土!” 这句咒语像一柄剑,悬在叶赫部与觉罗族每一个人的心头。如果让叶赫家的后代做了太子,让叶赫那拉的女儿做了皇后,那咒语不就成为现实了吗? 因此,无论康熙有多么喜欢碧药,哪怕她要天上的星星,他也会下令要侍卫搭了天梯去摘给她。但是太子位,他却凭她怎么哭闹娇嗔,只是不许她。 这对于碧药来说真是最大的打击,比离开纳兰容若、比失去长子承庆都更加具有毁灭性的打击。因为,这等于直接宣告了她永远不可能做皇后的惨淡前景,更是否定了她的魄力与魅力。那么,她辛辛苦苦地练习,毅然决然地入宫,计出百端地争宠,都是为了什么呢? 骄傲而刚烈的碧药对此一定是怨毒的吧?她会怎么做?会向皇上报复吗?会用偷情的方式来发泄心中的不满吗?她和容若,是在这种情况下见的面? 康熙十六年,皇上册立新后,纳兰碧药也晋了惠嫔。但是这样,就能满足碧药了吗? 康熙十六年,也正是卢夫人死的那年。可真是一样明月,两番山水——而那么巧,卢夫人也是死于难产,正与赫舍里皇后一样——这几件事,有关系吗? 人在等待焦虑中,时间特别难捱。尤其是满园子的人都忙得天翻地覆,只有沈菀躲在房中,连门儿也不出,就越发显得天长。她在心里一遍遍理顺着点滴得来的碧药的故事,越想就越得不出头绪。她本能地觉得,碧药不仅是一个谜,同时也是解开谜团的钥匙。但是,怎么才能见到她,接近她呢? 丫鬟们在屋里呆不住,一会儿一趟跑出去看热闹,不时来与沈菀说宴席摆在何处,园里如何布置,惠妃娘娘在何处洗手更衣,太监宫女在何处喝茶闲坐,渌水亭边怎的披红挂彩,那两株明开夜合怎的灯笼高悬,就如过元宵节的一般。又说觉罗夫人和官大奶奶都穿戴了一品夫人的花冠凤袄,从大门到宴厅乃至花园等各处都设了屏风,铺了红毯,不使外人出入。 又过一会儿,黄豆子又是兴奋又是怅然地跑回来说,皇上已经出宫,太太奶奶们都在仪门外立等,御道两旁俱已拉起帐子绳子,除了传菜侍茶的一等仆婢,不再放人进去了。 沈菀知道皇上将至,再也按耐不住,扶了黄豆子的肩出来,在角门外翘首候了半晌,远远的听见鼓乐细吹,却无一丝人声,那伸出墙头的树梢上系了红黄绸带,迎风招摇,仿佛笑她无能。沈菀立了一会儿,怏怏地回来,倚在枕上假寐。黄豆子仍是隔不时地出去打探一回,却再也得不来什么消息。 又等了半晌,黄豆子飞跑着来说,大脚韩婶来了。沈菀忙坐起来,韩婶已经带着三四个人提着食盒进门了。 沈菀忙含笑谢问:“厨房里的人要是忙不过来,打发人叫我的丫鬟去拿就是了,怎么敢劳动你走这一趟?” 韩婶笑道:“也不单为送饭——我们奶奶怕姑娘自己在房里发闷,特地打发我来看看。”说着摆起桌子来,揭开食盒,一样样摆起,足足摆了十来样。几个丫鬟闷了这半晌,好容易盼见个人来,也都觉面上有光,忙着侍候茶水,又缠着韩婶打听前头光景。 沈菀见那些菜式都是雕龙刻凤围着裙边的,知道是侍宴的饭,忙问:“前面的席撤了?” 韩婶道:“刚撤下来。皇上也不过尝了几样罢了,这些都是一箸未动的,怎么样端上去,怎么样端下来,只是有些凉了。已经嘱咐人换了开水,姑娘将就些。” 原来那些食盒都是三层,上层是盖子,中间是菜,下层是开水。如今菜已凉了,不能回锅重来,下层的开水却可以重换,使菜保温。沈菀笑道:“还是奶奶心疼我,虽然我没资格亲眼看见皇上用膳,可是能亲口尝到给皇上做的菜,也就不白活这一世了。哪里还敢挑什么凉呀热的?估计这会儿奶奶忙得三头六臂的,自己吃没吃上一口热菜还不知道呢?” 韩婶拍手笑道:“可不是这话儿?奶奶忙着立规矩,又要看着人不出错儿,连口囫囵气儿都喘不匀,哪里还顾得上吃饭呢?” 沈菀听了这话,便知道韩婶也还没吃,便拉她与自己同坐。韩婶巴不得儿一声,口里只说:“哪里有这种规矩?可不折死我了。”推了两推,只做推不过,一边替沈菀盛了饭,一边就势便坐在沈菀对面,早舀了一勺子鱼翅入口,骨碌咽下,叹道:“可是姑娘说的,吃过这顿,既便明天死了,也算不白活了。” 两人每样尝了几口,俱已大饱。韩婶抚着肚皮叹道:“也不知我这肚子积了什么福,竟有今天。” 一言未了,忽见颜氏扶着丫头红萼打门外进来,看见房中情形,那眼神便像一阵风扫落叶般将桌几扫了一遍,先咳了一声,冷笑道:“这府里的规矩可是越来越够瞧的了。” 沈菀和韩婶只得站起来,赔笑道:“颜姨娘怎么来了?吃过了么?” 颜氏冷笑道:“我却没有这个福份,只有跑腿的命,哪里也能够四盘八碗地坐着享福呢——奶奶让我来传话,说惠妃娘娘要往通志堂上香,指名儿让你去服侍。” 沈菀吃了一惊,心如鹿撞,忙问:“娘娘唤我服侍,你听得可真?” 颜氏笑道:“传旨也能有错的?前头开了戏,惠妃娘娘嫌吵闹,说要去通志堂上炷香,听说你从前住在那里,又说你会梳头,便指名儿让你过去服侍。你快换身衣裳去吧,晚了,娘娘怪罪下来,可是要杀头的。” 韩婶和众丫鬟都着慌起来,忙着替沈菀洗脸更衣,扶着出来。颜氏一直在旁袖手看着,这时候却忽然说:“你先过去,我也回屋洗个手再来。” 沈菀道:“在这里不是一样的?”颜姨娘笑道:“你不知道,我有个毛病,别人的东西,可是用不惯呢。”说着转身走了。沈菀只得扶了韩婶的手往花园里来。 第十一章 美人 沈菀终于当面见到碧药本人了。 她曾经见过她的画像。但是现在却觉得,公子虽然雅擅丹青,却远远未能画出这女子的美丽于万一。即使在她抱着这样又惊又疑又妒又怕的情绪,也不得不承认,这真真是一个绝世的美人儿。已经是黄昏了,可是看到碧药时,却仿佛被阳光照得睁不开眼睛似的,不由得一阵晕眩。碧药十六岁进宫,今年总有三十好几了吧?看起来竟比自己还娇嫩、晶莹,肌肤胜雪,吹弹得破,一双眼睛又深又媚,头发黑亮得像暗夜里的寒星,身材玲珑有致,柔若无骨,虽然生过两个孩子,却丝毫不见发福,反而有种熟透樱桃的艳冶诱人,是盛夏初秋结在枝头最高处的果子,熟得压弯了枝子,摇摇欲坠,看了让人的心也坠坠的,担心她随时掉下来,想伸手去摘,又勾不到,整颗心都为她悬着。她给予人的,就是这样一种危险的诱惑,整个人仿佛往外发着光,囊萤映雪一般从眉眼皮肤底下透出亮来,明艳照人,却又满面寒霜。她有一种说不出的妖气,却又不是风尘,仿佛天赋风情不能自已,并且她的举止中有一种天生成的傲慢,让人不敢轻怠。 沈菀从来没有想过这世上会有一个人,同时兼有冷傲与妖冶两种特质。不枉了她叫作碧药,根本她这个人本身,就像是一丸又香甜又诱人的剧性毒药。难怪明珠会将她从小带进府中教养,难怪公子会在十岁时便对她那般倾心,难怪她一进宫就可以得到皇上的宠爱,三年两度得子,难怪即使皇上怀疑她与公子有染,还是对她如此迷恋纵容,连到明府赏花也带着她一起来——或许,这赏花的主意根本就是她出的吧?而她的本意,并不在赏花,正是为了来通志堂上香。 她是来见公子的,用尽心机。就像她从前做的那样。 从前,那一次又一次的“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她究竟是怎样做到的? 沈菀忽然想起一阙纳兰公子的《减字木兰花》来: 花丛冷眼,自惜寻春来较晚。 知道今生,知道今生那见卿。 天然绝代,不信相思浑不解。 若解相思,定与韩凭共一枝。 不用说,词里说的自然就是这位纳兰碧药了。除了她,更有谁称得上是“天然绝代”?公子词中用了韩凭夫妇死后坟上树枝交并的典故,那是把碧药当成了心中的绝爱了。 沈菀不禁自惭形秽,别说她现在拖着身子,就算她最秾歌艳舞轻盈娇媚的时候,也还是不及眼前这位美人不动声色的流波一转。什么叫绝色佳人,她真是见识到了。曾经拥有过这样一位美人的青睐,公子还怎么会看上她呢?她含羞带怯地行了礼,退至一旁。 碧药淡淡打量了她一眼,似看非看,转过了身子,只对着镜子说话:“听婶婶说你很会梳头,我的头发乱了,你替我抿上去。” 沈菀说了一声“是”,挽起袖子来,先将手腕上的碧玉镯子卸下,再在妆盒里选了最小的一柄牙梳,立在碧药身后。宫女是早已得了吩咐的,只等丫鬟送进刨花水来,便约着一同出去了。 房里只剩下沈菀和碧药两人。沈菀将牙梳蘸了水,对着镜子,先将碧药顶上的头发梳通,再一点点将散碎头发刷湿了,轻轻抿上去,用茉莉针儿绾住。碧药的发质非常好,就像在墨汁里浸泡后再用油涂抹过一样,黑亮而浓密。向晚的光在她脸的一侧投下阴影,使她朝着光的一面格外明丽,藏在影里的一面则神秘而幽艳,看上去有些阴晴不定,不辨悲喜。 前院的唱曲声穿花度柳,依稀传来,正是杜丽娘一节,带了水音花香,益发婉转缠绵。沈菀不由侧了耳朵细听,手上的动作也比先更加柔软起来,若按节拍。 碧药在镜子里打量着沈菀,一一审视着她的眉眼、腰身,半晌,忽然开口说:“他们说你自十二岁时见了容若一面,就要为他守身,等了七年。是你胡说的吧?” 沈菀微微一愣,知道这位惠妃娘娘是敌非友,不禁暗自警惕,一边替她重新戴上凤冠,理顺金翟鸟下的珍珠挂,一边淡淡说:“娘娘刚才听的戏可是?那杜丽娘只在梦中见了一面柳秀才,便相思成疾,一病而亡。公子于我,原有救命之恩,就是结草衔环,也难报答,何况守身呢?” 碧药“嗤”地一笑:“说得倒也动听。我却不信。还说是怀了孩子——容若怎么会看上你这样的货色?” 仿佛有一整盆冰水兜头浇下,又似一车泥沙迎面泼来,沈菀晃了两晃,几乎站立不住,不得不抓住椅背来支撑自己。她看着镜子,不相信刚才那句话就是由眼前这个艳若春花的美人口里说出来的。这女人说得如此轻松而笃定,就仿佛在陈述一个不争的事实。 身为歌妓,沈菀并非不了解什么是轻视,什么是嘲讽,可是还从来没有一个人,可以将轻视给予得这样结实而随意。那口吻,就仿佛在评价一只癞猫病狗,那么不值一哂而又不容争辩的语气。 她本能地护住肚子,敌意地看着镜子里的碧药,觉得了一种由衷的冷,仿佛整个人被浸在冰窟里一般。惟一的抵抗,就是不屈的眼神。 两个人的眼光在镜子里相撞,都剑拔弩张,互不相让。只是,碧药的眼神如箭,而沈菀的眼神却是盾。沈菀的心早已怯了,却努力地告诉自己不可退让,不能输。 半晌,碧药慢慢转过身子,终于正视沈菀了。她居然在微笑,唇角衔着那么明媚的春色,眼里却是一股说不出的寒意,就那么轻轻一笑,忽然出手极快地搭住了沈菀的手腕。 沈菀要愣了一会儿才晓得挣脱,本能地退后一步,完全不明白这位娘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是她已经开始颤栗,紧盯着碧药形状完美的嘴唇,不知道她会怎样宣判她的罪刑。 碧药又是轻轻一笑,她的声音很轻,但是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楚,仿佛一字千钧,不容违抗:“你走吧,离开明府,永远不许再提容若的名字。” “不行!”沈菀脱口而出,冰雪般的彻骨寒意不等消失,却有一股怒火腾地燃起,就仿佛把她放在油锅上煎炸。她豁出去,直视着仪态万端的惠妃娘娘。大逆不道又怎样?谁也不能让她离开纳兰!就算死,她也不会让任何人夺走她心里的纳兰公子,九五至尊的皇上也不可以! 她本能地再退后一步,同时却又以一种近乎夸张的姿态向前挺了挺肚子,也学着碧药的语气,很慢很慢地说:“公子爱了我,我就是公子的人了。我会为他生下这孩子,让他姓纳兰!” “放肆!”碧药终于怒了,猛地站起身来,若有意若无意地随手一拂,将沈菀刚才卸在妆台上的玉镯拂落在地,碎成数断。 在她用最大的轻视去重创沈菀的原则的同时,沈菀也直接挑战了她的底线。纳兰,这个姓氏只属于她与容若。纳兰成德,纳兰碧药,他们俩是这世界上仅有的两个纳兰氏,绝不许第三个人分享。而这个来历不明的沈菀,这个贱如草芥的歌妓,居然要生下一个野种,冠以纳兰的姓!这怎么可以! 她冷冷地睨视着沈菀,眼如利剪,仿佛要剪开她的衣裳,剖出心脏。而她的话语,是比眼神更加犀利冷峻的,也更具有杀伤力:“刚才,我已经替你把过了脉。你肚子里的孽种,根本不是容若的。你若识相,现在就离开明府,还可以保住性命;不然,我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火焰顿消,冰寒再起。沈菀被打败了。 她明白,自己不是败在碧药的美丽面前,也不是败于碧药的威势,而是败给了事实。纳兰公子死于五月三十日,而自己却在七月底受孕,时间足足相差了一个多月。以碧药的医术,一搭脉已经知道了,这哪里是还有半个月就要临盆的迹象?只要碧药向众人公开这事实,她就非得离开明府不可,甚至,她有没有命全身而退都是未知——明珠不会甘心被一个妓女欺骗,更不会愿意让纳兰家的丑事传扬在外,他最可能做的,就是灭口。让她和苦竹和尚一样消失于无形。 现在已经不是一盆冷水,而是整条冰河淹没了她,她在河里挣扎沉浮,抓不住哪怕一根枯木。她在心里哭喊:“纳兰救我!”却忽然想,纳兰?哪个纳兰呢?已逝的纳兰容若,还是眼前的纳兰碧药? 死了的那个,不可能救她;眼前的这个,却只想她死!她与纳兰,其实无缘!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 那“一双人”,指的是容若与碧药,与她沈菀有什么相干?许久以来,报恩和复仇就像两支拐杖支撑了她的生命,为公子雪冤的强大愿望充斥了她每一寸肌肤每一粒毛孔,使她这样一个卑微渺小的歌妓竟然有勇气有智慧一路独行,从清音阁一直走进明珠相府里来,走到后宫最得宠的惠妃娘娘面前。然而此刻,站在这个与容若公子拥有着共同姓氏的冷傲佳人面前,她的愿望显得多么浮薄荒诞。 纳兰碧药才是纳兰容若的恋侣。她沈菀算什么呢?恩不该是她沈菀的恩,仇也不该是她沈菀的仇。从头至尾,她活在他们的视线之外,远在天涯,形如陌路。从来都是,不相干! “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公子从生到死相思相望的,是碧药。春秋轮转,岁月无情,都与她沈菀,不相干! 沈菀退后一步,再退一步,一直退到门边,退无可退。她留恋地看着碎落在地的玉镯,心也碎成了千片万片。宁为玉碎,勿为瓦全啊,她还有什么选择? 自从公子死后,从没有一个时刻,让她觉得比现在更冰冷更绝望,也更孤单无助。以往,无论有多么艰难惊险,她总是在心里说:公子会帮我的,会子会教我,公子会救我。但是现在,她没有了这种自信,因为,碧药与公子,当然比她更亲近!而当那个与公子的关系更亲近更密切的初恋情人理直气壮地逼她走的时候,她还能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呢? 她手扶了门框,忽然低低地唱了起来: “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 这句词里,有他的名字“容若”,也有她的名字“碧药”,当容若与碧药“相思相望”、“相对忘贫”的时候,也同时忘记了世上所有的恩怨爱憎,名利浮云吧?在他们的眼中,整个世界都不存在了,更何况沈菀这个不相干的外人?她想起纳兰公子噩耗传出时,她浑身缟素长跪相国府外不得其门而入的情形,想起自己在双林寺里那些凄苦的岁月,想起苦竹和尚的相逼与她的借毒杀人——多么艰难才走到今天这一步,才可以获得明府上下认同有了个含糊的身份。而现在,碧药却要揭发她,赶绝她!要她离开明珠府,永别通志堂,所有努力化为流水,何其残忍! 通志堂檐外出廊,廊下有五级石阶,每一级上都雕刻着一种花卉。沈菀轻轻唱着歌,一边唱,一边流下泪来,唱完最后一句时,忽然撒开手,身子倒仰向后,故意左脚绊右脚,迫使自己从门槛里猛地倒飞出去——是真的飞了起来,她的身体狼犺而笨重,但她的灵魂比身体飞得更高更远,轻盈而舒缓地飞在半空,清楚地看到廊檐下的风铃、卷帘、鸟笼子,笼里的鹩哥、鹦鹉、画眉、百舌、红蓝靛颏儿,栏杆后面侍立的宫女、嬷嬷、水娘,宫女头上戴的大拉翅下的流苏坠脚,还有石阶上的梅、兰、竹、菊、荷花——然后,她从那五级石阶上翻滚下来,仿佛一只鸟儿折断了翅膀,柔弱地摔落在石阶外的草地上。 她知觉里的最后一个印象是:就在隔开她坠落的地方五步远,草地上开了一朵不知名的绿色小花,因为太瘦小而且是绿色,和青草混在一起,从来都没有人留意过。 门外廊下的宫婢婆子们愣了足有猛喝一口茶并且用力咽下去那么长时间,才终于清醒过来似的一齐惊叫起来,水娘更是来不及查看伤情,径直尖叫着:“太太,不好了……”一路飞奔出去传报。连碧药也从门里跚跚出来,看到沈菀倒在地上,抱着肚子疼得整个人蜷曲,血水从她身下直流出来,迅速染红了那一片草地,还有青草中间的一朵绿色小花…… 前院的戏这时候正唱得热闹,里的《拾画》、《叫画》。多情书生柳梦梅对着墙上的画中人款叙衷肠,连声呼唤,做出各种风流妩媚身段来,叫一声“我那嫡嫡亲的姐姐啊”,接着唱道:“向真真啼血你知么?莫怪小生,我叫、叫的你喷嚏一似天花唾。”唱了这句,转身,甩袖,乍惊乍喜,患得患失,“哎,下来了——他动凌波,盈盈欲下——呀,全不见些影儿么。” 一唱三叹,众人听得击节称赞,如醉如痴。康熙忽然想起一事,回头向明珠道:“我记得容若有一阙《虞美人》,其中有一句‘为伊判作梦中人,长向画图清夜唤真真’,直可与这段《叫画》相媲美。” 明珠谦道:“皇上过奖了。那是小儿为了怀念他原配媳妇、一品夫人卢氏做的。”趁势提了银酒壶来敬酒。康熙饮过,便命他坐在身边说话,又问:“全词是怎样的?你可记得。”明珠于儿子的词作并不深知,然而这阙《虞美人》传唱大江南北,有时家宴上沈菀也曾弹唱过的,倒还记得,遂清声念诵: 春情只到梨花薄,片片催零落。 夕阳何事近黄昏,不道人间犹有未招魂。 银笺别梦当时句,密绾同心苣。 为伊判作梦中人,长向画图清夜唤真真。 康熙听了叹道:“夕阳何事近黄昏,不道人间犹有未招魂。如今听来,倒像是为此时此情此景所做。谁能想到,纳兰侍卫这么年轻,竟也无端端做了人间未招魂呢?” 明珠一阵感伤,不禁有些醉意。对于臣子来说,能得到皇上的赐宴无疑是一种恩宠;而皇上竟然能移驾光临,反过来领受他的供奉侍宴,就更是无上的光荣了。这情形就好比宫中的妃子,能被皇上召唤伴寝,包着被窝卷儿里被太监抬进养心殿,叫作“背宫”,自然算是得宠;而有时皇上没有召妃子来养心殿,反是亲自去到那妃子的寝殿,与妃子小酌一番共赴巫山,就叫作“走宫”,可谓是三宫六院梦寐以求的至高荣宠了。 当然,普通的秀女、答应是没这个机会的,只有那些有封号、有自己独立寝殿的嫔妃才能享受这种资格,所以,后宫佳丽们才会拼了性命使尽手段来邀宠献媚,攀龙乘凤,为了能有个大一点的地方来放下自己的床,就要先想尽办法登上皇上的床。 如今,明珠一手调教的侄女碧药长霸龙床,荣升惠妃;他自己也有幸邀得皇上亲临府上,听戏赏花;正是春风得意,位极人臣。可是他的儿子纳兰成德呢,却再也没有机会一同“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了。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自己与碧药的恩宠倍于从前,正是由于容若的英年早夭换来的。 正自伤感,忽然影影绰绰见女席那边一阵骚动,觉罗夫人打着头儿起身离席,急匆匆一起往后园去;正要着人过去打听,已见管家远远地在屏风后边踮着脚儿朝这边探头探脑,明珠暗暗点了点头,还未等找个由头暂时告退,康熙已经瞅见了,低声问:“是何事?” 明珠无奈,只得斥管家道:“无知的奴才,还不滚出来,竟敢惊动圣驾,你有几个脑袋?” 管家吃这一喝,直吓得屁滚尿流,忙跪着一路爬行过来,磕头如捣蒜,却不知回话。明珠生怕皇上起疑,只得亲自下席去,踢了一脚,催促道:“快说,到底什么事?” 管家这方定一定神,带了哭腔禀道:“禀告老爷,后园里沈姑娘服侍惠妃娘娘梳头时,不知是害怕还是怎的,自己摔了一跤,听水大娘说,那血流得都淹了园子了……” “住口。”明珠吃了一惊,却努力压抑着恐慌低喝,“不得在皇上面前无礼。” 康熙摆手示意他不必责下,却问:“这位沈姑娘是什么人?如何摔了一跤就有这样大的事?” 明珠不敢隐瞒,遂半吞半吐,将沈菀来历说了几句。康熙又惊又疑,忙命左右:“令太医快去瞧瞧,火速来报。”又问,“惠妃娘娘可好?怎么去梳个头,竟梳出人命来了?” 说着,宫婢们已经簇拥着惠妃回来了。众宫婢神色仓惶,惠妃却一如既往地淡定安雅,脸上并看不出什么来。明珠与众臣行了礼退下。康熙便问:“那位沈姑娘如何?孩子没事吧?” 惠妃只淡淡应道:“没事。”再无别话。 康熙便又问随从的嬷嬷宫婢:“如何这等不小心?” 嬷嬷忙跪下禀报:“原是娘娘与沈姑娘在屋里梳头,娘娘梳毕返席时,沈姑娘抢在前面打帘子,想是身子不便,不知怎的自己绊了一跤,就从台阶上摔下来了。这会儿人已经抬进通志堂,太医正围着救治呢,也已经着人传稳婆去了。” 明珠亦跪下来谢惊驾之罪,又恭请皇上和娘娘继续听戏,莫为自己府上的一点小事坏了兴致。康熙挥了挥手,很郑重地说:“花什么时候都可以赏,戏什么时候都可以听,但是成德侍卫已经作古,邀天之幸才留下这个遗腹子,不可再得,说什么都要保住了才是。” 众人听了,更是跪下来山呼万岁,谢主上爱民如子之隆恩。康熙又叮嘱了几句,命有了准信儿随时往宫中报讯,便带了惠妃摆驾回宫了。 宫车碌碌,康熙和惠妃坐在御辇中,都是满腹心事。早春二月,路边的垂柳才黄未匀,杨槐树上还挂着去冬的残叶,倒有些秋天的况味。连初升的月亮都仿佛秋月高悬,穿越了千秋万古,从大唐一直照进今天来,照得路边的房屋庙宇断壁残垣也都黑魖魖凭添了一种古趣盎然,繁盛是古代的繁盛,倾颓也是古代的倾颓。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夕如环,夕夕都成缺。” 碧药拉开轿帘看着天上将圆未圆的上弦月,心思也半阴半晴。天地间最寂寞的爱情,莫过于“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吧? 神仙的时间是无涯的,于是相思与寂寞也都无涯。嫦娥已经等了八千年,还将继续等下去,永远也等不到一个相聚的瞬间。她成了仙,天底下最寂寞最无奈最不开心的神仙,于是青天碧海,夜夜相思,永无止境。 也不是没有过机会,玉帝觊觎她的美貌,天蓬垂涎她的风情,吴刚守候她的孤清,然而,他们终究都不是她的伴。因为寂寞,是她的命运,在她盗药飞升的一刻已经注定,无可逃脱。 也许嫦娥最大的错误,不是自私,而是一颗自私的心底里,仍然还有对后羿残留的爱情。 “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 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 沈菀的歌声重新徊响在碧药的耳边,她脸上毫不动容,心底却有眼泪在流淌。在她和容若“相思相望不相亲”的日子里,曾经是有过“若容相访饮牛津”的私奔之念的,可是,谈何容易? 她不得不承认:沈菀,那个出身卑贱的女子,的确不同凡响。她不但有急智,而且够决绝,竟然以摔跌堕胎的方式来阻止自己揭露真相,这一跌,孩子多半是保不住了,而她没了身孕,自己也就不能再指证她月份不足。这样的置之死地而后生,需要多大的勇气、多强的毅志才可以做到?虽然她的孩子不是容若的,但她与容若,必是有着一些情缘的吧?如果容若爱上了这样一个女子——不,容若是不会爱上任何人的,他的心里,只有自己!除了她纳兰碧药,纳兰容若不会爱上任何女子! 车子忽然硌了一下,微微一跳,碧药身子晃了晃,康熙伸手出来将她抱住了,碧药也便就势伏在了皇上怀里。两人半拥半抱着,都半晌不说话,心头忽然生出一种凄凉的意味来。他们两个,贵为皇上、娘娘,拥有全天下的财富荣华,此刻,却都在为了一个已经作古的侍卫和一个来历不明的歌妓煞费脑筋。就仿佛车里坐了不只两个人,到处都是眼睛,窥探着九五至尊的心事和秘密。让他简直不敢轻易开口,怕一开口,心头的秘密就被天地偷听了去。 康熙无声地叹了口气。纳兰容若,那个名满天下的词人,英年早逝的侍卫,曾是他最忠心的扈从,最棘手的腹患,尤其是当他身边坐着这个叫作纳兰碧药的爱妃时,纳兰成德的存在,就更加真实拥挤。他不能不猜疑方才在通志堂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他知道,就是问碧药,也得不到实话,不如不问。 后宫佳丽无数,都用尽了方法来争夺他的一夜之宠,而他独独对纳兰碧药情有独钟,几天看不见她就觉得想念,简直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平民小子。他有时候很对自己这种儿女情长感到生气,于是故意地接连几天不肯召碧药侍寝,有意冷她一冷。然而最多三晚,有着失恋般冷落感的,竟然是他这个三宫六院的皇帝。 也正是因为这样,当他在碧药的殿外台阶上拾到成德侍卫的绶带时,才会那般震怒不可忍,同时却又患得患失,不能简单地将她贬入冷宫或是置之不理了事。他想查出真相,也怕知道真相,而这样的猜疑,又是不能交给任何人彻查的。容若死后,他消除了心头大患,下定决心对碧药的以往不再追究,免得庸人自扰。他对碧药比以往更宝爱,更宠溺了,甚至当她提出要到明珠府赏花,他也应了她。 他明明知道,她的真心不在花,而在人。可是又怎么样呢?容若已经死了,就让她往通志堂祭奠一番、了却心愿又如何?更何况,对于容若的死,他多少也是内疚的,憾然的。所以,他心甘情愿,加倍回报在明珠身上,碧药身上,给他们多一些荣宠。 车子又颠了一颠,康熙情不自禁将碧药抱得更紧些,仿佛怕谁夺了去。心底深处,连他自己也不愿意承认的,他一直把纳兰容若不仅看成是一个侍卫,一个臣子,而更把他当作对手。 这情形,还早在他怀疑纳兰侍卫与惠妃之间有暧昧时,在他把容若当作情敌之前,就已经开始了—— 康熙在朝堂上第一眼看到容若的时候,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见到的不是一个举子,而是一个对手。 他一向自负文功武德,天下无双。然而此刻见了这个叫作纳兰成德的清俊少年,竟有种嗒然若失的惆怅。因为他比自己还小几个月,居然已经中了进士了,而且还是三年前就已经中举,只不过误了廷对才没有能在十八岁进甲。他是满人少年,又是明珠之子,骑射之精自是不必说的了。更难得的是,生长于富贵名利场中,他身上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膏腴势利之气,而是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清贵潇洒。 如果不是有满人不入鼎甲的规矩,他就是中个状元也是有可能的吧?而且他还那么不卑不亢,那么英气勃勃,站在满堂穷经皓首的宿儒间,如同鹤立鸡群,风流俊逸,只能用“人中龙凤”四个字来形容。 自己才是真龙天子啊!可是如果自己不是生在帝王家,不是皇上,而只是莘莘学子之一,也要下场赶考,敢保一定中举吗?那他比起自己来…… 但那又怎么样呢?凭他怎么文才武略,还不是要站在这里,等着自己钦点?他的功名得让自己恩赐,他的顶戴要由自己颁赏,那么,该赏他做个什么职位呢? 康熙思来想去,决定不能把这么一个难得的对手随便赐职,让他离了自己的眼界。哪怕只是给他一个七品小官,也等于在世上某个地方,有一个才干德行堪比自己的人,独据一方,领尽风骚。他不能让他这么逍遥自在,他得看着他,让他在自己的眼面前儿施展才华,那么,凭他有多么能干,也都是在为自己效力。 他考虑了很久,最终决定擢拔他做御前侍卫,保驾扈从。那时候,他可怎么也没想到,竟会因为这一点莫名的私心,而造成了纳兰侍卫与爱妃碧药的重逢。 那是康熙十五年一个雨丝滴沥的秋日初更。彼时,纳兰容若与纳兰碧药经年睽违,他已经长成一个风度翩翩的英俊青年,而她是风情万种的绝色佳人。 年华正好,然而,那情形却是多么不堪。 是在养心殿门前。康熙已经翻过了纳兰碧药的牌子,却又忽然想起一件公事来,遂传了纳兰侍卫来商议。太监扛着裹在锦被里的碧药来至殿前时,纳兰容若还不曾退朝。于是,碧药便只有玉体横陈地躺在太监的肩上等着,等在画眉长廊下,等在秋天细雨中。 足有一盏茶的功夫吧,容若退出来了。见有妃子侍寝,守礼问了一声“参见娘娘”,便退至一旁等候玉人经过。然而那把熟悉的声音,已经使碧药忍不住在太监的肩上转过头来,惊鸿一瞥间,他震惊地看到,那全身裹在锦被里,仅露出一张脸一把秀发的,正是他七年不见的堂姐碧药。 无边丝雨就在那个时候停了,月光从云层里穿射出来,照在碧药娇嫩幽艳的脸上。从他十岁时在渌水池边对她许下白头之约,到如今她和他各自以娘娘与侍卫、有夫之妇与有妇之夫的身份重逢,中间,已经整整十一年过去了! 谢家庭院残更立,燕宿雕梁,月度银墙,不辨花丛那辨香? 此情已自成追忆,零落鸳鸯,雨歇微凉,十一年前梦一场。 他后来用这首记下了当时的情境,却故作隐藏,只用了“谢家庭院”来掩人耳目。谁能了解,彼时他的心中,该有多么伤痛? 这一年,他二十一,她二十三,正是青春华美情怀丰沛的时候,重逢初恋情人,焉能不惊心动魄? 后来,在郊苑围猎时,在行宫避暑时,在微服出巡时,她伴驾前往,他护驾相从,一次又一次,他们不期而遇,在每一个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一而再地遇见,仿佛上天给出的难题,要他答或不答,都是错。 错得多么离谱,又多么情愿! 第十二章 小奶奶 锦样年华水样流,鲛珠迸落更难收。病余常是怯梳头。 一径绿云修竹怨,半窗红日落花愁。喑喑只是下帘钩。 沈菀在床上伸了一个懒腰,轻轻念完了整阙《浣溪纱》,这才坐起身来,探头去看床边的摇篮。 婴孩儿睡得正香,小嘴儿扁着,不时嘬一下,像要吃奶。无端地舞手扎脚,又将头一拧,眼睛使劲地挤了一挤。沈菀无由地紧张起来,已经预备伸手去抱了,却看那孩子咂咂嘴,仍然接着睡。自己倒好笑起来,忍不住伸手去逗弄了一下他的小手。小孩子立刻便抓住了,软软的,摇一摇,又松开了。 是个男孩。白白净净,虎头虎脑,说不来长得像谁。但是整个明府的人,为了讨老爷、太太的好,都一叠声儿地说孩子像极了容若少爷,脱了个影儿一般的像,说得明珠和觉罗夫人也都恍惚起来,顺口说:“容若小时候也是白,都说不像咱们草原上的孩子呢,这一点,像娘。” 连明珠都这样说了,别人自然就更跟着附和起来。于是“小少爷长得跟容若少爷一模一样”的话风便越传越广,越传越实。尤其这孩子是成德侍卫亡后所生,又生得那么惊险万端,是双份的死里逃生,就更叫人传得神乎其神了。传得诸位皇亲国戚王爷命妇都知道了,清音阁里的鸨儿和倚红姐妹们也听说了,连紫禁城里的康熙皇上与惠妃娘娘也都得了信儿。 于是,皇族大臣们忙着送礼道贺,并不问这孩子的娘到底是何身份,只说相国大人德深福厚,虽然没了儿子,但竟用这样的方式得了个孙子,也算天赐之福了。明珠听了更加高兴,虽然并未向府中人明言,却嘱咐针线上的人替沈菀多做几身衣裳,预备着孩子满月酒席上穿戴,就照着大奶奶官氏的款儿做,只是不能用大红。 既然有了这个话儿,水娘便自作主张,传令府里服侍的婆子丫鬟,一律改口称沈菀做“沈姨奶奶”,这就等于给她确立了名份了。 颜氏听见,私下里撇着嘴对人说:平民小户娶个妾还要摆酒坐席,开了脸,名讲正道的给个名份呢。咱们府里这位沈姨奶奶可好,一不用拜堂,二不见行礼,连老爷太太还没句话儿呢,管家大娘就给封了名号了,怎么当得真。就好比朱家在广西的南明小朝廷一样,咱们沈姨娘,也只好算个“小姨奶奶”罢了。 众人听了都觉好笑,便在私底下叫了开来,后来渐渐说顺了口,竟至有当面叫出来的。沈菀明知是颜氏作梗,却也并不在意,反而笑着说:“我进门时间短,年纪小,原不该同官大奶奶、颜姨奶奶平份儿,就叫个‘小姨奶奶’,也还是抬举了我呢。” 既这样说了,这“小姨奶奶”也就公然叫了起来。众人又嫌“小”和“姨”两个字念在一起绕口,遂干脆省了“姨”字,简短称“小奶奶”,跟“大奶奶”对应,径自把个“颜姨奶奶”给撇了后。颜氏想臊沈菀不成,反像是让她得了便宜,心里越发生气,却也无可奈何。 沈菀有了儿子,有了名份,便也有了单独的房舍,就在觉罗夫人正房后身,官大奶奶所住的“钟灵所”隔壁,一共三明两暗五间房。原先是有亲戚来时女眷留宿的客房,如今拨给沈菀住,明珠亲自另取了名字,题作“合浦轩”,乃取“合浦还珠”之意。房中事务也不再是从前那样只有两个丫鬟梳头跑腿百事挑,而是管梳头的梳头,管铺床的铺床,大丫头两个,小丫头四个,粗使丫头四个,外加两个婆子,一位奶妈子,各有分工。沈菀自己,除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便只是保养。 沈菀长了二十岁,这辈子还从这么顺心如意过,她原本待人和气,处事大度,如今就更加不计较,一副有子万事足的样子。当日她抱着拼死之心摔出去那一跤,原想着摔不死自己,也摔死了孩子。只要死无对证,惠妃娘娘便拿她无计可施,没有理由再赶自己离开明府了。昏昏沉沉九死一生间,她模糊地听见人们轻声说皇上金口玉牙下了御旨,一定要把人救活。不禁迷迷糊糊地想:这个毒死了公子的刽子手皇上,真有那么好心要救自己一命吗?或者,是对公子的补偿吧? 那时,她惟一的乞求只是如果活下来,能够继续留在明府就好了。连她自己也不敢奢望,太医们一旦施出浑身解数,还真就是华陀扁鹊,高明得很。孩子居然保住了,那一跤,虽然摔得早产,却是母子平安。 其实孩子一落地,太医们就已经知道,这哪里是八九个月就要临盆的孩儿,分明只是个“七星子”,推算起来,怎么也不可能是纳兰侍卫所遗。但是谁又肯触那个霉头去?本来救活了沈菀母子,是可以向皇上、向明珠大人讨份重赏的,而若是实话实说,非但得不了奖赏,还不一定会惹出什么大祸来呢。于是,众太医只是交换了一个眼神,谁也没有说破,就已经心照不宣,异口同声地说:“恭喜沈姑娘天赐麟儿。孩子虽不足月,倒还是健健康康的,只要找个奶口好的乳娘,管保母子平安。” 沈菀生死悬于一线,身上又是血又是汗,糊成一片,便如在地狱血海里打滚的一般,听到这句话,知道太医们有意替她隐瞒,心气一松,昏了过去。 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仿佛背负着一件极重的包裹在行进,一步一个脚印,汪着泪也汪着血,在山林霰雨间不知道走了多久,稍一不慎就会跌下万丈悬崖,不得不举步维艰,如履薄冰。她停下来,回过头,看到经过之处,一座座墓碑耸立,灵幡招摇,仿佛在向她招手。忽然一阵风至,吹散迷雾,露出墓碑上的字来,依稀写着“荒原漠漠,雨峡蒙蒙。千秋黄壤,百世青松。” 她忽然觉得不舍,好像那些墓碑便是她所有的,仅有的,而她把它们留在了身后,自己就变得一无所有。她放下了它们,却感受不到轻松,反而空落落的更觉悲凉。 她在抑郁茫然的心悸中醒来,只见阳光满窗,一室奶香,原来已是次日清晨。那些墓碑,迷雾,山崖,灵幡,在阳光下影子般退去,迅速变得稀薄,了无痕迹。 水娘整宿守在床边没合眼,见她醒来,忙端上益母草药汤给她服下,然后又端来鸡汤进补,而后是细点和米汤,如此三四道之后,方絮絮地告诉她,昨夜老爷和太太怎的一晚三次遣人打探,怎的连夜找了四五个奶娘精挑细选,自己又怎的打了热水替她抹身、换衣裳,她竟睡死了一样人事不知。弄得自己半夜怕起来,几次把耳朵贴着她胸口听心跳…… 不等说完,太太果然又打发人来听讯儿,沈菀这时才确定地知道:新的一页开始,自己的身份,从此不同了。虽是刚刚生产完,她却觉得身体里充满了异样的活力,就像渌水亭畔的夜合花,迫不及待地要盛开一般。 她用力地想着梦中的情景,但是梦境到阴风吹散迷雾那一幕便模糊了,她觉得那是一个重要的暗示,却再也记不起墓碑上的字迹。不过,那也不必着急,因为眼前有更多更新鲜的事情要她分心——她做了妈妈了,纳兰公子的遗腹子的生母,这可是个全新的身份。 在水娘的陪伴和教导下,沈菀很快就习惯了小姨奶奶的优裕生活:孩子的吃喝拉撒自有奶娘操心,全不用自己沾手,晚上睡觉也是跟着乳娘,但是孩子的摇篮却是放在自己床边的,每天早晨一醒,奶娘就得把孩子抱过来。这是身份的象征,地位的凭藉。只有孩子在自己屋里,自己才是名正言顺的小奶奶,至于当初答应的生了孩儿就认大奶奶做亲娘的承诺,那就是一句话儿罢了,额娘可以叫,可那是孩子学会说话以后的事,在这之前,先得让孩儿在自己跟前多呆两年,保障了自己的身份再说。 水娘如今在沈菀房里的时间比在觉罗夫人跟前都多,每天早晨服侍了太太洗脸梳头,只等众位姨太太、奶奶、姨奶奶带着哥儿小姐来请过安立过规矩,便赶往沈菀这边来,从小奶奶昨晚睡得好不好,到孩子一天把过几次尿,都要奶妈、丫鬟、婆子通通报备一遍,督促得众人不得不当心着意,把沈菀恭敬得凤凰一般。 沈菀知道这一切都是从那天赏花宴余自己拉水娘同吃了一回皇帝席开始的,那天自己一跤摔出去,若不是水娘报信及时,请了太医来,只怕自己连命也不保,哪里还有如今。心里感激,从此每天早晚两顿饭,都要等水娘过来与自己同吃。她产后身子虚,起得晚,又正在坐月子,不必给太太请安,因此早饭也吃得比众人晚。等水娘服侍过觉罗夫人那头过来,刚好赶得及这边摆早饭。两人边吃边聊,水娘也曾几次问过那天在通志堂发生过些什么事,但沈菀总是三言两语岔开,反过来问些关于碧药娘娘的事。水娘对这位美丽得近于妖媚的表小姐从无好感,况且已经离府十七年,很多事都记不清楚了。然而禁不住沈菀每天问一点,温故知新,居然让她渐渐回想起来。 水娘第一次发觉这位表小姐不同寻常,是在她十三岁那年初夏,有一天晌午,天气不凉不热,众人正在游园,碧药忽然无端端的说要洗澡,命丫鬟把园里的各色鲜花捡颜色最艳香味最浓的全摘下来。 整个府中的人早得了明珠大人的令,凡是表小姐要求的,只要办得到,都要无条件服从。众人不敢违命,只得提了花篮、竹剪来,辣手摧花,顿时将春花剪去了一半。正成篮打捆地送往碧药房中时,恰好纳兰少爷学射归来,半路看见,诧异道:“那些花开得好好的,你要插花,也不用剪了半个园子去。” 碧药笑道:“昨天,太太给我讲了好几个洗澡的故事,很好听,也很好玩,我要试试,你要不要陪我?” 十一岁的冬郎胀红了面孔,不敢再问。碧药却偏偏逗他说:“我要考考你,夫人昨天给我讲《九歌》,你可记得其中关于洗澡的句子?” 冬郎到底是小儿心性,提起考问诗词,顿起好胜之心,朗朗背道:“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 碧药拍手道:“正是了,所以太太说,汉成帝时,赵合德洗澡的房子就叫作浴兰室;而咱们家洗澡的房子,却叫沐芳阁。就是这个典故了。” 容若也知道觉罗氏教授碧药的功课,除了诗词礼仪外,就是给她讲述各种历史典故、后宫传说,遂点头道:“原来太太给你讲了飞燕、合德姐妹的故事。史上说飞燕身轻如燕,能立于掌上,随风起舞,真是不可思议。”说着悠然神往。 碧药笑道:“你知道掌上舞,那你知道为什么飞燕这么出色,又贵为皇后,无论地位、相貌、技艺,都胜合德多多,却独独在洗澡这件事上输给了妹妹,而且输得那么丢脸吗?” 冬郎又脸红起来,说:“不知道。” 碧药大笑,故作神秘地道:“因为‘犹抱琵琶半遮面’啊。” 冬郎更奇:“这是白乐天的诗,同洗澡有什么关系?” 碧药将指尖在他额上点了一下,笑道:“人人都说你聪明,偏偏这些事上却这么笨。”于是,她又向冬郎转述了那个香艳的故事: 汉成帝有一次去合德寝宫时,正值她在沐浴。宫女想要通报,汉成帝却摆手制止,还用金银贿赂,让婢女回避,自己却隔帘偷窥。然而有个没得到赏钱的婢女走进去告诉了合德,说皇上偷看她洗澡。合德立即穿上衣裳躲到屏后,还娇嗔地斥责皇上无礼。汉成帝嗒然若失,于是厚赂宫女,让她们在合德下次洗澡时通知自己,好再来偷窥。可是运气不好,每次都被合德发现,让他一次也没能尽兴。 这件事传到赵飞燕耳中,又妒又气,于是如法炮制,也弄来一大缸子水,把自己脱光光泡在里面,然后令婢女请汉成帝过来欣赏。不料成帝只看了一眼,转身便走,让飞燕羞愤得差点把洗澡水当毒药,自己喝光了它。 ——无他,秘密只在“偷窥”二字。 冬郎越发脸红,不以为然地说:“汉成帝以帝王之尊,竟然乐于偷窥,也未免……”说到这里,却又咽住了。碧药“咯咯”地笑起来,反驳道:“古人诗中说:‘水晶帘下看梳头。’可见偷窥从来都不是什么坏事,而是韵事。隔着珠帘,只是看美人梳头已经觉得意味无限了,更何况隔着帘幕与雾气看美人洗澡呢?就因为是以帝王之尊,平日总是限于诸多礼教规矩,才更在意这种意外之乐呢。” 如果冬郎肯好好思考一下碧药的这番话,会发现她已经过早地掌握了男女较技的窍门,看穿了欲迎还拒等种种把戏,她表面上是个女孩,身体里早已是个女人。她且如数家珍地告诉冬郎:古代的许多皇上都很看重洗浴之乐。汉灵帝在上林菀建水池,用西域进献的茵犀香煮成香汤,让后宫佳丽游戏后,剩下的汤就倒入宫渠中,称为“流香渠”;后赵君主石虎建了一座四时浴室,将百杂香沉在水中,剩水流出,则称为“温香渠”;还有杨贵妃“温泉水滑洗凝脂”,竟成佳话;唐玄宗独好此道,还为之建了许多汤池,有天子汤、太子汤、贵妃汤、嫔妃汤,其中贵妃汤又叫海棠汤…… 冬郎对这些故事并不感兴趣,但他就是喜欢听碧药说话。同样的典故,由碧药的口中说出来,就多了一份活色生香,仿佛古代的那些美人儿们,也都重新活了过来。他甚至有种错觉,当碧药对他讲起那些后宫佳丽时,她们的魂魄就都悄悄地聚拢来,柔香绮艳,依偎在他们四周,沉默地倾听。 其实,碧药讲这些故事的时候,就已经表明了入宫夺宠之志。冬郎并不是没有所察,只是,十一岁毕竟太小了,对所有不喜欢的事都本能地抗拒,不当真,反而凑趣道:“可恨我们生得这样晚,不过,就算得逢盛世,若是生于唐而不能见贵妃出浴,生于宋而不能见飞燕新妆,也没什么趣味。” 碧药笑道:“我答应你,等我试验成功,浴罢妆成,第一个就请你欣赏。” 那天在浴兰厅,碧药令众丫鬟在一只檀香木桶里贮满了水,撒上鲜花,自己站在氤氲的雾气花香间,慢慢褪去衣衫,当真绰约如处子,缥缈如谪仙——她自然不会真的叫冬郎来偷窥,却令水娘与众丫鬟站在屏风后,一次次地问她们:能看清自己吗?自己什么样的站姿、侧面最好看? 她不肯让众人看清她全身,但又不肯叫她们什么也看不到;水汽要蒸腾如仙境,可是不能烫得皮肤发红;鲜花要盛开妍丽,不能黯然褪色;花香要馥郁柔和,不能有异味。她试了一次又一次,换水,换鲜花,把众人累得眼睛都睃了,可是她却不知疲惫,一次次脱去衣衫,站到澡盆中。而且,她不许人们把用过的水泼掉,而是盛在不同的盆子里,放在阳光下曝晒,还要人们记清楚,哪一盆水里都放过哪些花。 那些水盆后来慢慢地晒干了,碧药一个个端起来仔细查看,又用手指蘸着盆底的积垢轻嗅,而后在水中添减鲜花、香脂,再重新试过。同样的游戏,足足持续了数月之久,直到花季结束。 于是,水娘渐渐确定,她不是在玩,而是在蓄谋。这小女孩的心机和毅力,都是相当深沉的。 听到这里,沈菀忍不住问:“她到底要做什么呢?” 水娘笑道:“太太教授表小姐的功课很奇怪,除了教诗词,就是讲故事。那天,她给表小姐讲的故事里,除了这对飞燕、合德姐妹的,还有一个,是说有个妃子身上有奇香,每次洗澡,宫女就抢着收藏她的洗澡水,放到阳光下晒,盆底积着的脂膏都是香的。” 沈菀恍然:“这么说,娘娘是要想办法弄出这种浴后香膏来,好让皇上以为她身赋异禀,青眼独加,是吗?” 水娘听不懂什么“身赋异禀”,什么“青眼独加”,含糊道:“大家起先都弄不懂表小姐要做什么,议论纷纷的,太太听说了,倒也没说什么,只是递给小姐一本书,小姐看了,喜欢得跟什么似的,捣腾得更起劲儿了。” “一本书?什么书?” 水娘仰头想了一回,道:“好像是什么《陈氏香谱》。要说表小姐也真是聪明,后来到底给研究了出来,在鲜花之外,又加了檀香屑、珍珠粉、甘香、零陵、丁香、藿香叶、黄丹、白芷、香墨、茴香、脑麝、蜂蜜、牛乳和一点提前熬好的草药汤散,洗完澡后,身上又滑又腻,洗澡水沉积下来,会凝成一层淡粉色的脂膏,别说男人了,就是女人看了,也觉得眼馋,恨不得整盆喝下去。要知道,那一盆洗澡水,得要好几十两银子呢,比参汤都贵。表小姐后来进了宫,那么快就得到皇上宠幸,说不定就是借着那洗澡水的功效。” 说到药剂与香料,沈菀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忙问:“我听韩婶说,娘娘进宫后也一直服用‘一品丸’,还赐给了府里,说是味道与府里原制的有所不同,可是这样?” 水娘想了一想,笑道:“府里配药的事,是老韩两口子掌管的,我却不清楚。那‘一品丸’,逢节庆时,太太也曾赏过我几盒,可我哪里舍得自己吃,自然是当作节礼赠送亲友,偶尔吃过一两颗,也分不清有什么不同。据太太说,娘娘喜欢香粉,配的‘一品丸’也比府里自制的香些。” 沈菀听了,默默出神,似乎想起了一些什么,却又一时想不通透。孩子在这个时候醒了,哇哇地哭起来,沈菀也像被惊醒了一般,歪着头蹙眉看着,仿佛在研究那孩子是件什么物事,从哪里来的,又长得像谁。 水娘看她呆呆的样子,不禁笑道:“你还是不会当妈,孩子醒了也不知道抱起来。”说着从摇篮里抱出孩子来,轻轻摇着。乳娘早从隔壁过来,接了孩子去把尿。 于是沈菀同水娘洗了手吃饭。丫鬟在床上摆下红楸木三足雕花罗圈炕几来,水娘屈一膝坐在炕沿上,一条腿便搭在地上,同沈菀对面坐了,一边吃饭,一边又把些府里的新鲜事儿细细说与沈菀听。 自打孩子临盆后,皇上重赏了几位太医,皇后和惠妃娘娘也都有厚礼赏赐,老爷高兴得每天下了朝就回来府里,已近整个月没有去外面住了,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稀罕事儿呢;大奶奶官氏因为近日家里客人来得频,应酬多了些,误了发月钱的日子,被颜姨娘挑了眼,两人斗了几句嘴。颜姨娘便跑到太太面前告状说官大奶奶眼气别人有儿有女,独她自己无所出,故意使性子苛扣月钱。虽然吃太太说了几句,斥她不要胡说,却又不知道谁把话传到官氏耳朵里,气得哭了一场,连晚饭也没吃。 沈菀不禁道:“依我说,大奶奶的脾气也就算好的了,又不拿架儿,又不挑事儿,不像别府里的奶奶,把妾侍欺压得丫鬟也不如。饶是这样,颜姨奶奶还不足,也就未免多事了些。也不知道谁的耳报神这样快。” 水娘也道:“林子大了鸟多,家大了人多,何况咱们这样的相府豪门呢,金多银多,是非更多。太太是不喜欢多事的,几位姨太太虽然面子上安分守礼,骨子里头哪个不是眼睛比锥子还尖,舌头比蝎子还毒?背后在老爷耳边嚼舌根子的时候多了去了,只是太太不计较罢了。下一层,大奶奶虽不是那拈酸吃醋的性子,口气却也是不大好,从前少爷在的时候,太太便常教导她含蓄收敛些,不要大事小事都拿出来翻几个过儿,没的惹少爷生厌;如今少爷没了,太太怜她年轻守寡,又没个儿女,也不愿再挑剔她,由着她去,牢骚越发多得吓人;颜姨奶奶又偏偏最喜欢同她顶嘴,横也挑眼竖也挑眼,两个人三天两头就要惹出些故事出来。俗话说得好: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们也都看惯了,只求不出大事体就好了。” 沈菀趁机奉承道:“太太不喜欢管这些闲事,你却不妨安抚几句。我看两位奶奶倒肯听你的话呢。” 水娘笑道:“这可说的是哪里的话?我一个做下人的,有什么资格说主子的是非呢?不过是仗着奶大了少爷的几分薄功,她们不得不看在少爷面上,跟着敬我三分罢了。其实哪肯正眼瞧我?就为了我跟你一桌吃饭的事,颜姨奶奶人前背后,不知说了多少闲话,说侍候皇上的宴席,她这个正经姨奶奶还没来得及尝上一口,我一个老奶妈子倒坐上席了,传出去,岂不让人说府里没规矩呢?又说我明明是侍候太太的,如今一天里倒有大半天耗在你这里,不像太太的陪房,倒成了姨娘的跟班了。有事没事,在太太面前说了两三次,太太只做没听见,她臊了一鼻子灰,气得在屋里打骂丫头出气呢。” 说着,听见外面一片声儿说:“福哥儿和展小姐来了。”沈菀忙说“快请”,丫鬟白芷已经打起帘子来,福哥儿和展小姐笑嘻嘻地进来,说:“我们来看弟弟。” 沈菀笑道:“谢谢费心。”又令白芷收拾桌子,另摆果子来。福哥儿忙拦住说:“我早晨喝了一碗蜜枣芝麻糊,已经饿了,离中午饭还早着呢,刚好在这里再吃点垫一下。”反让丫鬟盛饭。 展小姐用手指刮着脸笑道:“你就是馋,吃饭时从不老实坐着,没一会子就嚷饿,走到哪里吃到哪里。” 福哥儿不理,早将瑶柱鲍鱼汁拌饭,又搛了一筷子清炖鲮鱼吃起来。白芷忙笑道:“慢些,慢些,哥儿要吃鱼,也等我把鱼刺挑干净了再说,小心卡着嗓子。”又问展小姐要不要也来碗汤。展小姐摇头不吃,却拿出手上的活计来请教沈菀“错针”之法。 那是一幅寻常的柳风花鸟图,难得颜色鲜亮,布局均匀。沈菀拿在手上赞道:“姐儿这般年纪,竟然绣得这样好了,比画得还精致。我连最简单的‘平针’也还绣不好呢,改日闲了,姐儿教教我才是。” 展小姐失望地咕哝道:“我还以为汉人女子都会绣花呢。”只得收了绷子。 沈菀过意不去,故意逗起她的兴致道:“我虽不会绣,看的却多,姐儿这幅花样儿倒特别,不是那寻常‘鸳鸯戏水’、‘喜鹊登梅’的俗样子,可是有什么典故么?” 展小姐道:“这里面原藏着一句诗,你猜得到么?” 沈菀问:“可是‘两只黄鹂鸣翠柳’?” 展小姐摇头说不是。 沈菀又猜:“可是‘柳藏鹦鹉语方知’?” 展小姐笑道:“这可越猜越远了,你看我绣的可像是鹦鹉么?” 沈菀便又努力地想有什么诗句里是有黄鹂的,半晌,笑道:“我猜到了,是‘上有黄鹂深树鸣’,这若不是,就再猜不到了。”展小姐拍手称是。 福哥儿在一旁道:“你也奇怪。不过是柳树与黄鹂,‘两只黄鹂鸣翠柳’也罢,‘上有黄鹂深树鸣’也罢,可有什么分别呢?” 沈菀笑道:“这树上并不是只有两只鸟儿,你不见那叶子后面还藏着一只呢,所以我后来才猜作‘柳藏鹦鹉语方知’的。”福哥探头过来望了一望,不置可否。 乳娘抱着孩子从隔壁过来,展小姐便放了绣绷子,小心翼翼地拉着孩子的小手摇着,教他:“姐姐,叫姐姐。”乳娘笑道:“哥儿小呢,妈都还不会叫,要学会叫姐姐,怎么也得大半年呢。”展小姐笑道:“那我天天来教他叫姐姐,等他会说话时,是不是先会叫姐姐,然后才学别的呢?”众人都笑起来。 沈菀问:“你们今天不用上学的么?” 福哥儿已经吃好了,一边接了丫鬟递来的毛巾擦手,一边笑道:“沈姑姑每天只管呆在屋里,可是睡糊涂了。今儿三月上巳,曲水流觞之日,不用上学呢。” 沈菀讶道:“哥儿连‘曲水流觞’的典故都知道,是学里教的么?” 福哥摇头道:“那倒不是。是阿玛常念的,往年今天,阿玛都要请客呢。徐伯伯,顾伯伯,朱伯伯他们都会来,一边吟诗,一边喝酒,所以我记得清楚。” 沈菀听了,心下一阵凄凉,去年渌水亭诗会的情景拥至眼前,想起来就好像上辈子的事情一样。那样优雅清华的良辰美景,是再也不会有的了,纳兰词,从此绝响。 她看着眼前这对少男少女,这才是纳兰公子的亲骨肉呢,奶妈怀里粉妆玉琢的婴孩儿可算什么呢?她从福哥儿和展小姐的脸上仔细地辨认着公子的痕迹,说也奇怪,公子的这双儿女,长得都不像他。或者,是因为这世上只有一个纳兰容若,太优秀,太出色,所以没有任何人可以真正成为他的继承者吧? 福哥儿过了年就满十岁了,十岁的纳兰容若已经出口成章,晓得对堂姐碧药钟情,而福哥儿却只惦着吃同玩,还完全是个小孩子,又最怕念书,三天两头地逃学。就好比今天这个“曲水流觞之日”,并不是什么节,不过是公子生前雅会,偶尔让孩子也参与其间,亲近些文人墨客。福哥儿却得了意,如今阿玛不在了,也仍然奉行成命似的,趁机逃课,哪里有他父亲嗜学若渴的遗风呢? 沈菀看看福哥儿,又看看自己的孩子,如果把这个孩子养大了,教他诗词,会不会比他的哥哥更像是公子亲生的孩儿呢?自己是这样天天地想着公子,思念都变成血淌在身体里了,这孩子在自己的肚子里长了七个多月,根本就是拿思念和崇仰生成的。纵然他不是公子的骨血,也绝不会属于和尚,他是天赐的一件礼物,天生地养,珍贵无匹,是自己心甘情愿为了公子奉献出自己一寸一缕的实在明证啊。 想着,沈菀忍不住从奶娘手中抱过孩子来,紧紧偎在自己的脸边,生怕被谁抢走一样。水娘看她有些呆呆的,以为是累了,便对两个孩子怂恿地说:“三月三,风筝天,你两个既然不上学,不如往园子里放风筝去。我听大奶奶说,昨儿晌午舅爷家送来好几只大风筝呢,沙雁凤凰都有,你们不瞧瞧去?” 福哥儿欢呼一声,拉了展小姐就走。沈菀也不招呼,只是抱着孩儿微微晃着,轻轻唱起一首纳兰词: 双燕又飞还,好景阑珊。 东风那惜小眉弯,芳草绿波吹不尽,只隔遥山。 花雨忆前番,粉泪偷弹。 倚楼谁与话春闲,数到今朝三月二,梦见犹难。 ——调寄《浪淘沙》 这是纳兰公子写于某年三月二日的词。纳兰词里有春夏秋冬,有阴晴圆缺,有怨憎会,有爱别离,有整个世界。别人哄孩子,会唱儿歌,唱催眠曲,沈菀却只肯唱纳兰公子的诗词。如果有一天这孩儿开口说话,她希望他会说的第一个词不是妈妈,也不是姐姐,而是纳兰。 她忽然想起之前有一天同福哥儿关于读书的一次谈话,那天,他问福哥儿为什么不喜欢读书?福哥儿说:没有不读,只是读得没有那么多罢了。 沈菀就又问:那为什么不多读些呢? 福哥儿却反问说:要读多少才算多呢?把世界上所有的书都读完吗? 沈菀沉吟了一下说:那倒是不可能读完的。 福哥儿就说:如果读不完,那么多读一本少读一本的意义何在呢? 这句话把沈菀问住了,半晌回答不上来。但是今天她想清楚答案了。也不必读得有那么多,等到孩子长大了,她将教他熟背公子的每一首诗,每一阙词,每一篇文章。什么四书、五经,全不必学,只要他能铭记并理会公子的所有文章就已足够,那就是世上最值得读熟读会的了。如果她每天教他一首纳兰词,也就好像同公子一起在养育他成长。那么等他长大了,谁还能说他不是自己与公子的孩儿呢? 第十三章 巫蛊娃娃 自从沈菀生下孩子,明相、觉罗夫人、乃至宫中的赏赐便接二连三地送进合浦轩来,来客更是源源不断。那些姨太太们一来天长闲着无事,二来也是为了每天看看孩子,好听些新闻讨明珠的好儿;官大奶奶惟恐人说她醋性大,也要故作大方,有事无事便来走一趟;那些管家婆子、有年纪的嬷嬷,为着沈菀现下是府里的红人,哪个敢不奉迎,隔几日便来打个唿哨儿,说几句吉祥奉承话儿。 白芷、白兰等都是水娘教导过的,觑着沈菀眼色,有时见她兴致好,便端茶倒水地招呼一番;若见她有倦意,便推说奶奶睡了,直接挡驾。便如同门房见了打秋风的客人,通不通传全凭他们高兴。婆子们都说,小鬼升城隍,自打沈姑娘做了小姨奶奶,连她的丫头也都声色壮起来,变成小姑娘了。 沈菀不用晨昏定省,日子格外长起来,见的人又多,一有机会就向人们打听碧药的故事。碧药不是一个平凡的女子,她能得到纳兰容若那样情深不渝的爱情,不仅是因为稀世的美貌,更因为绝顶的聪明。这样的一个女子,如果与沈菀陌路相逢,大概看也不要看她一眼的,现在却降尊纡贵,巴巴地跑到明珠花园通志堂,特特地点了她的名去服侍,再挖空心思地来刺痛她,羞辱她,唇枪舌箭,费尽心机,这是为了什么? 沈菀在多日的苦思之后,忽然想明白了。是因为她嫉妒! 虽然碧药贵为惠妃,高高在上,但她像笼中鸟儿一样锁在深宫,离公子那么远;不比自己,就住在明珠府里,守在通志堂中,走在渌水亭畔,随时可以进入公子住过呆过的任何一间屋子,与公子的父母儿女亲友在一起,就像一家人。 是的,自己才是公子的家人,这就是最让碧药妒恨的。她措手不及地给自己把脉,判断出胎儿不属于公子骨血,那又怎么样?自己急中生智让孩子早产,也就让她的指证落空。连太医也没有拆穿,惠妃娘娘又怎么好胡乱指正呢?她不敢,因为如果她那么做,自己就可以反咬一口,说是她把自己推跌的。所以,她只好什么也不说地打道回宫。但是她不会甘心的,一定会想办法扳回一局的。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沈菀一边尽可能地搜集着碧药的消息,一边努力地让自己设身处地,想象着碧药可能采取的报复与手法。那么好胜的碧药输给了自己,一定不肯就此作罢,她会怎么做? 在觉罗夫人那些脂粉香浓刀光剑影的后宫故事中,碧药最感兴趣的有两个人:一个是吕后,另一个是武则天。 府里的人深以为异,都说这表小姐还真是心高志远呢。这话被明珠听见了,立刻找了碧药去教训。他不是责怪她心比天高,而是斥责她不该这样轻易地表明自己的喜怒和心志。 为了训练碧药的忍功,他特地罚她三天不准说话,不许笑。他告诉碧药:这是一种考验,一种历练,如果你连自己都不能战胜,那么到了战场上,还能胜得了谁? 正是元宵佳节,满城焰火,明珠花园里也大放烟花。众人玩得兴高采烈,碧药也夹在人群中,开心了不能笑,生气了也不能骂人,如果玩得不尽兴,更是不可以蹙眉或哭泣。容若陪在她身边,可是不论他说什么,她也不可以回答。他只能猜测她的意思,以为她想放烟花,就摆好了花炮再点燃香头递给她;端上元宵来,先问清了桂花、五仁、蜜饯各种馅料,再一一指给碧药,供她挑选。 明珠并不阻止他在她受罚期间陪她游戏,甚至还鼓励他和她一起下棋、斗叶、投壶,但着令她败不许恼,胜不许喜,稍一违规便又加罚三日,以此来磨她的性子。 如此三日又三日,每当碧药实在有话要说,就只好打手势或者画记号来表达自己的意思,而容若就要绞尽脑汁地去猜。久之,竟让两人发明了一套独特的对话方式,用手势、简单的记号、手指敲击桌案的长短、甚至吹笛弹笙来表达各种意思。 他们很兴奋,不仅拥有共同的血脉,分享优雅的姓氏,如今还有了特殊的语言,只有他们两个才可以互相交流,互相诠释,互相懂得。松花酿酒,春水煎茶,他们之间的游戏是无穷无尽的,发明也与日更新。 明珠这才有些紧张起来,怕碧药玩物丧志,也担心觉罗夫人喜怒无常,教导碧药也是松一阵紧一阵,天上一句地下一句的,典故虽多,却常常不加检选,有用没用,只由着自己的性子讲与碧药听。而且明珠发现,整个府里,除了容若外,好像没有什么人喜欢这位表小姐。他们尊敬她,服从她,羡慕她,甚至有点怕她,但,并不喜爱她。这使明珠担心碧药进宫后,即使会得到皇上的爱,然而树敌太多,也会处境危险。于是,他又四处搜罗,特地找了一位前明的宫人来教导碧药什么是忍耐和顺从。 据这位老宫女说,当年李自成带着闯军杀进紫禁城时,后宫里的太监宫女逃了有一小半,留在宫里降了闯贼的有一小半,投井悬梁的又有一小半。宫殿的梁柱上就像挂灯笼一样吊满了人,后宫的井里也塞满了尸首,井水都溢出来了。 李闯占了后宫,同那些太监宫女说,有父母家乡的自可离去,愿意留下的便留下。老宫女想想自己从小就在这宫中长大,离了这里也不知道该去哪,便留下了。谁知道后来满军又打来了,宫中又换了主子。这时候后宫的太监宫女已经不到从前的三分之一了,可是多尔衮还是觉得太多,就又强行遣散了一半,老宫女也在其列。她在家乡没有亲人,就留在京城里给人打散工度日,虽然贫苦,倒觉得畅快。至少,这宫外头的太阳也是大的,风也是清的,说句话也可以扬了喉咙,有顿好饭时也可以让自己吃饱——不像在宫中,因为怕当值的时候要解手或是放屁,终年也不敢多吃饭或是多喝水的。 老宫女还说,皇宫里的规矩是要用膝盖来说话的,她刚会站已经要学跪,没学点头先学磕头,最常说的称呼不是“娘”而是“娘娘”,一直以为自己的名字是“奴才”。满眼的荣华富贵,金碧辉煌,然而宫女的房里只是砖床冷灶,所以不得不想尽了办法往上爬。 其实后宫的女子都很寂寞,很冷,都渴望关怀与温暖;可是另一面,她们却又偏偏不遗余力费尽心机地去伤害自己的同伴,希望可以踩着她们的身体让自己爬得更高一点,看得更远一点——然而那更高更远处又有些什么呢?纵然是琼楼玉宇连霄汉,左不过高处不胜寒。 碧药就说:那不一样,纵然高处不胜寒,也总算登了一回琼楼玉宇,胜过一辈子被人踩在脚底下。 但是她的性子却着实煞了一煞,知道了宫中的险恶无常,就明白了必须学会的忍与含蓄。宫中多的是勾心斗角,至于跟红顶白,趋炎附势,就更是家常便饭。一个人的喜怒哀乐若轻易让人知晓,就是最危险的。 又过了一年,碧药便进宫了。 睡过中觉,合浦轩里来人渐渐多起来。 这天难得人来得齐,几位老姨太太、官氏、颜氏都在,颜氏便提议打牌,官氏说:“我们是来看病人的,安安静静地陪着说会儿话罢了,又大呼小叫地斗牌,不怕吵着病人吗?” 颜氏道:“大奶奶这可说差了,坐月子不是病,是喜事,人越多越喜庆,你不知道,所以这样说。我却有数,吵不着的。从前我生我们姑娘那会儿,天长得难受,还巴不得有多多的人上门来才热闹。若不是怕菀妹妹坐不住,还拉她起来一起打呢。” 官氏被顶了一句,便如当胸捱了一锤似,由不得红了脸,却又无话可回。众姨太太见说着打牌,却又扯到官氏没生养的事上来,也都不好说的。 大脚韩婶在一旁听得火起,顶撞道:“我们奶奶这样说,也是体贴沈姨奶奶的意思。别说坐月子了,就是女人每月身上不干净那两天,心里还发烦发躁听不得一些响动呢,这有什么解不来的呢?” 颜姨娘尖起喉咙“哟”地一声,直逼了韩婶脸上来,似笑非笑地道:“我当是谁这么能说会道来?原来是韩大奶奶啊,是我说错了,不知体贴;你们奶奶原是世上第一个贤德圣人,说什么都是对的,没有不知道没经过的事儿,自然比我懂比我明白。我不知道坐月子是怎么一回事儿,只有你们奶奶才知道,才明白。我说错了话,你要替你们奶奶治办我呢,可是这样?” 韩婶脸上一呆,又气又急又不好说的。官大奶奶也急了,站起身道:“谁说什么了?你就扯这一车子夹枪带棒的话,知道你生过一个姐儿,就兴头成这样。我劝你也收着点儿好,再满就溢出来了。” 几位姨太太见情势不好,忙都解劝,又推说房里有事,便想设言辞去。沈菀正想拿话岔开,偏巧孩子醒了屙尿,她与奶娘两个倒手儿换褯子,一时竟顾不上,只得听由姨太太们告辞,令白芷白兰送客。 刚走到门口,忽然福哥儿举着个布娃娃一阵风地跑进来,大声道:“看我在大额娘房里找到什么了?这是谁的针线,这样粗糙,我竟不认得。”话音未落,展小姐随着也进来了,却红胀着脸不说话。 众人初时不以为意,待到看清了福哥儿手上的娃娃,都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只见一个画了眉眼嘴脸的白麻布小人身上,便如针线包儿一般,密密麻麻扎了几十根银针,身上还写着几个字。 官大奶奶先接了过来,看清上面字迹,不禁脸色发白,问道:“这是沈姨奶奶的八字,你们在何处拾的?” 沈菀听了一愣,忙接过布人来,果然看见上面清清楚楚写着自己的生辰年月,胸口腹下都密排银针,不由又惊又怒,仿佛真被那些针在胸口扎了一下似的。自己从进府来,一直规行矩步,小心翼翼,并不敢同人结怨。谁会这样恨自己,下此毒手?想着,只觉得眼前仿佛黑了下来,那些太太奶奶们的锦衣玉带都黯然失色,褪成了小布人儿身上的灰白色。 白芷更在倒茶,看见布人形状,吓得尖叫一声,连壶也落了地,水溅出来,烫了脚背,不由又尖叫一声,跳脚直转。屋子里顿时乱成一团。颜姨娘忽的冷笑一声道:“官大奶奶不说,咱们还不认得这东西是做什么用的。原来上面是沈姨奶奶的八字,亏大奶奶倒记得这样清楚!” 官氏脸色更白,猛回头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颜姨娘且不回答,却转向自己女儿道:“你们刚才打哪里来?怎么捣腾出这个东西来的?” 展小姐自打进了门,便一直扭手儿站在旁边,一言不发,这时候才慢吞吞地道:“是在大额娘的厢房里找见的。福哥哥的风筝线断了,想着大额娘房里或许有线轴儿,就去翻找,谁知道在床底下看见这个。我让哥哥别声张,福哥哥不听,非说要拿给沈姑姑看,我又追不上。” 她一行说,众人一行面面相觑,看一眼沈菀,又看一眼官大奶奶,都说:“沈姨奶奶好好的怀着哥儿,八九个月上无端跌了一跤,若不是万岁爷刚好在咱们府上听戏,福气大,镇得住,只怕哥儿的小命就没了。人人都说蹊跷,却原来是这个东西闹的。这可真是千防万防,家贼难防,知人知面不知心,竟不知道是什么人弄的这个魇魔法儿,好不狠毒。” 韩婶不等众人说完,早拍着腿哭起来道:“这是哪个没心肝烂了肠子的陷害我们奶奶,做了这么个东西害人哪!我们奶奶慈心佛口,房里如何会有这种东西?沈姨奶奶,你可不要中了那起奸人的计啊。” 沈菀流泪道:“我绝不疑心大奶奶,横竖哥儿无事,大家只当没看见这东西罢了。在老爷、太太面前,也不要提起。” 几位姨太太只怕惹事上身,都说:“还是沈姨奶奶大度,既这样,宁可无事。谁提那个做什么?” 颜姨娘却道:“府里出了这样大事,原该头一个禀报大奶奶秉公办理。如今竟是大奶奶房里出的事,却瞒不得太太,只好凭太太做主。不然,若是别房里出的事,难道大奶奶也只说就这样完了不成?”又吩咐自己的丫头红菱道:“你去太太屋里看看,若是太太中觉醒了,赶紧来告诉。” 几位姨太太也都没主意,迟疑说:“这说得也有道理,如今是大奶奶管家,既在你房里发现了这东西,猫悄儿昧下,倒不敞亮,以后也难管服众人。还是禀报太太,有个分晓的好。只怕老爷知道了,也要亲自过问的。”遂一窝蜂儿撺掇了福哥展姐儿来见觉罗氏。 觉罗夫人也刚刚睡了中觉起来,在条案前描梅花消闷。忽然见一大帮人拥进来,为首的却是福哥儿,献宝似的捧着个人形布偶,一望可知是巫蛊之术,不禁郑重起来,沉下脸道:“我们家里向来没有这样的事,我生平也最恨这些邪说巫术,是谁这样大胆?”又问,“菀儿怎么说?” 韩婶抢着说:“沈姨奶奶说不追究,然而我们奶奶说这样的事出来,又是在我们房里翻出来的,若是藏瞒不报,倒像心虚,因此拿来凭太太做主。” 颜氏明知韩婶是要替官氏开脱,然而既被她抢了先,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打鼻子里冷笑了一声,且看觉罗夫人发落。展小姐扯了扯母亲衣襟,说:“娘昨天答应过要教我‘错针’的,不如我们现在就去吧。”颜氏自谓稳操上券,哪里肯走,推托说:“让红萼教你就是,她别的不行,绣活儿还罢了。”展小姐呆了一呆,只得走了。 觉罗氏拿着那个布人翻覆看了一回,不提眼下的事,却命奶妈带福哥儿出去,然后问众人:“你们知道‘金屋藏娇’的典故吗?” 众人一时不解,只有官大奶奶道:“是汉武帝刘彻的故事。武帝小时候,去姑母馆陶长公主家玩耍,公主将他抱在膝上,问他:‘你想要媳妇儿吗?’刘彻点头说要。长公主便一一指着左右成百的婢女,问他要哪个?刘彻全都摇头。最后公主指着自己的女儿陈阿娇说:‘把阿娇给你做媳妇儿要不要?’刘彻拍手说:‘我要是能娶阿娇妹妹做妻,必定建金屋以贮之。’后来,汉武帝登了基,果然就册了阿娇为皇后。” 那颜氏什么事都要同官氏争一争的,然而官氏出身名门,其父朴尔普去年又以一等公晋为蒙古都统,而她自己贱为侍婢,这可是怎么也比不了的。因此每每见官氏卖弄身家学问,便觉气恼,认定她存心炫耀,当众给自己没脸,忍不住又打鼻子里哼了一声,冷笑道:“原来是这么个‘金屋藏娇’,咱们大奶奶典故背得熟,可惜也没能挣得一座金屋、银屋,倒不如不知道的好,还少一分心思。” 官大奶奶红了脸,想说什么又不好说,回头望着觉罗氏,只望她能为自己做主。然而觉罗夫人向来是不大理会别人说话的,通常别人提问,她十有八九听不见,难得有一两句听进去了,却又把话题绕开去,讲一个故事来作为回答,让人们自己去寻找答案。而往往,不同的人自然能从故事中找出不同的答案来,各自满意而归。仿佛他们来找夫人不是报告事情,而是专程来听故事的。同时,觉罗夫人的故事一旦开始,就谁也不能阻止她,无论说什么问什么,她都只会沿着自己的思路自顾讲下去。 只听觉罗氏接着道:“阿娇做了皇后,锦衣玉食,同刘彻的感情也很好,可是一直没能生孩子。” 颜氏“哈”的一声,故意掩口笑道:“那不是同咱们大奶奶一样?” 官氏猛地回头,刚要说话,颜氏早又抢着道:“大奶奶千万别多心,我是说,这阿娇皇后同皇上的感情这样好,夫唱妇随,可不是跟大奶奶一般好脾气,好德行吗。” 论才学,那官氏虽谈不到淹通经史,却也算得上知书达礼。但是论到斗口齿,却不是颜氏对手,且在觉罗夫人面前,也不便与她纷争,只得瞪了她一眼,忍怒不语。不料觉罗夫人接着道:“这陈阿娇人如其名,自小娇生惯养,身为六宫之主,却生性善妒,脾气并不好。”颜氏便又掩着嘴“哈”了一声,官氏越发着恼。 众人看她两人斗嘴呕气,也都觉好笑,却不便说破,只听觉罗氏继续道:“后来,刘彻有一次郊游回来,路经姐姐平阳公主家时,进去烤火,饮酒驱寒。平阳公主见皇上弟弟来了,自然献出府中最好的美酒佳肴,最美的侍婢歌妓来招待。刘彻喝多了,入房更衣时,看到服侍他的歌女卫子夫花容月貌,酒助春兴,当即便临幸了她。临走时,赏赐了平阳公主千金,将卫子夫带回宫里,备加宠幸,不离左右。阿娇皇后原习惯了惟我独尊的,自然是又嫉又恨,就召来巫女楚服做法,做了一个小布人,用针扎在要害,每日咒骂,想要害死卫子夫。” 那颜氏从前也只是一个侍候公子和少奶奶更衣洗漱的陪嫁丫头,起初听到故事时,早就以身代入,把官氏视作陈阿娇,却把自己当成卫子夫,巴不得那阿娇皇后遭冷落;然而听到巫蛊、小布人,却又关心起阿娇来,忍不住问:“那后来呢?卫子夫死了没?” 觉罗氏摇头道:“卫子夫那时正在受宠,宫里的奴婢无不逢迎,自然有邀宠的宫女替她做耳目,告发了陈皇后。汉武帝早就对阿娇独断专行的脾气不满,暴怒之下,就趁机废了陈阿娇,将她遣入长门宫闭门思过,改立卫子夫为皇后了。” 颜氏惊道:“那不就是打入冷宫?” 觉罗氏接着道:“陈皇后虽然失败了,然而宫中巫蛊之风甚盛,屡禁不止。武帝老年时宠幸一个叫江充的近侍,任他为锦衣使者,专管督察贵戚近臣之错。此人与太子不和,害怕武帝驾崩后,太子登基会对自己不利,就密告说,宫中有人使邪术招魔,诅咒皇上。汉武帝偏信佞臣,竟下令任江充为专使,查办宫中巫蛊事件。江充趁机铲除异己,将后宫掘地三尺,连皇后的中宫和太子宫也硬闯查办,并拿着几个写了字的小木人,诬告说是在太子宫中掘出来的。太子有口难辩,知道这件事不能善罢,遂杀死江充,一边派人告知皇后,调用皇后御厩车马骑士,一边打开长乐官武库,集结宫中卫士,捕杀江充党羽。有逃出者密报武帝说太子造反,汉武帝大怒,不问因由,当即派兵镇压叛乱,捉拿太子。太子虽然逃出长安,其近臣、侍卫、家属未逃出者,尽被杀戮。皇后卫子夫也在宫中自尽。不久,太子也在阌乡一个农户家中闭户自缢,随行的两个儿子也都被一同处死。” “都死了?”颜氏瞠目结舌,“皇后、太子、两个皇孙,还有那么多文武大臣,一个小木人,害死这么多人?皇上就不心疼吗?” 觉罗氏道:“汉武帝直到一年以后才查清始末,知道自己冤枉了太子。然而后悔已迟,只得在长安修建了一座思子宫,又在阌乡建造了一座思乡台,以示纪念。”说到这里,从水娘手中接过玉瓷荷花盏来喝茶。 水娘向官大奶奶使了个眼色,意思让她说话。官大奶奶也是管久了家的,早习惯了觉罗夫人的说话方式,揣测上意,说道:“太太的意思是说,汉武帝的一场巫蛊之祸,不知累死了几百宦官贵戚,可见巫蛊害人,不可轻率处理。如今这东西出现在我们家里,只可大事化小,不能小事闹大。”一边说,一边看着觉罗夫人的脸色,见她微微点头,颇有称许之意,遂放胆说道,“这件事不可敲锣打鼓地查问,只好暗暗留心,慢慢寻访,再一一地查检。日子久了,自然查得出来。沈姨奶奶进府的时日有限,料也不至得罪什么人,就连同她说过话的也少,这先就可排除一大半;再有,这府里谁同沈姨奶奶有隙,若是她们母子出了事,又有谁最得益……” 颜氏见话风渐渐指向自己,不等大奶奶说完,早抢着道:“能有谁得益呢?你自己说的,这府里同菀妹妹说过话的人也少,又能得罪了谁去?奴才们害了菀妹妹,能得什么好儿去?就是主子里头,几位姨太太不消说,是不会与我们小辈一般计较的,还剩下谁,十根指头伸出来就数完了。不过是有人跟陈阿娇皇后一样,自己生不出孩子来,就见不得人家生养,惟恐那卫子夫夺了自己的位吧。” 这话说出来,官氏和韩婶都变了脸色,待要分辩又无法分辩,接了话头倒好像不打自招似的。官氏原本就有些八字眉,如今几乎蹙成人字了,要哭又哭不出的,连嘴唇并两腮的肉也都哆嗦起来。撩起衣襟取下一串钥匙道:“说来说去,不过是疑我管家不力,竟至弄出这样的事来。这件事我也没本事查,也没脸再管这个家了,且把这个还给太太。是非黑白,凭太太查去,只求尽快查清楚了,才好还个公道清白。” 几位姨太太看了可怜,都说:“大奶奶不是那样的人,想是有人从中挑拨,这件事还要从长计议的好。” 颜姨娘道:“有人挑拨,又怎会把东西藏在大奶奶屋里?人赃并获了还说清白,这世上可就再没不清白的人了。就算要查,也得先把眼面前儿的事处理妥当才是。这人既然能向没出世的孩子下手,焉知下一步再弄些什么法术来,不会害我们福哥儿、展姐儿呢?” 水娘立在一旁,这半天都没有说话,此时见闹得不堪,叹了口气,向觉罗氏道:“论理不该我说——这件事,我听说也有些日子了,因怕太太生气,一直不敢禀报——上个月初,咱们花园里来了一伙萨满喇嘛,说是做法事,驱邪镇魔。这小人儿,焉知不是那些人带进来的呢?” 觉罗氏一愣,忙问:“是什么时候的事?谁让带进来的?”颜氏生怕说出自己来,忙又抢在前头道:“是大奶奶安排的,知道太太不喜欢,所以命人只在花园角门出入,不到前边来。不敢惊动太太。” 韩婶按捺不住,急赤白脸地道:“我记得清楚,明明是颜姨奶奶找的人,怎么倒都推到我们大奶奶身上来呢?奶奶还说太太不喜欢这些事,原不主张办的。” 颜氏岂容她说话,早截口道:“你们奶奶不主张,你不是在旁边一直撺掇着说要请神降魔的吗?还说什么厨房里老王说的,双林寺的和尚来咱们府上讨灯油,不知撞客了什么,回去就死了,连尸首也没留下。可是你说的不是?如今出了事情,倒不认了,这还不是心虚?” 韩婶本想替官氏出头,不料被颜姨娘抢白了几句,更加坐实贼名,不禁又哭起来,却不敢像在合浦轩那般放肆,只是翻来覆去地向觉罗夫人道:“太太最知道我们奶奶为人的,从不是惹是生非的人。况且又和沈姨奶奶要好,如何倒会害人呢?” 正闹得不可开交,忽听丫鬟报说:“沈姨奶奶来了。”众人都觉诧异,忙迎上去,果然见白兰白芷扶着沈菀颤巍巍地走来,连觉罗氏也不由站了起来道:“你还坐着月子,怎么倒下床了?要是招了风,坐下病来,可是一辈子的事。”水娘忙搀了沈菀上炕来,在她背后垫了靠枕,又拿床锦被来替她围着。 沈菀喘匀了气,方柔声慢气地道:“我因恐太太着急,所以特来分白清楚,可别冤枉了好人。从我入府以来,大奶奶对我嘘寒问暖,视作自己亲妹妹一般,这绝做不来假。便是上次招萨满跳神儿的事,大奶奶也是为了我——太太可还记得,那些日子是我说夜里睡不安稳,想请人来跳神镇压。因太太不赞成,我便不敢再提了。谁知大奶奶倒放在心里,又要使我心安,又要不使太太生气,这才悄悄地招人进来,在后花园做了法事,我也才睡安稳了。这原都为的是我,大奶奶又要体上,又要怜下,原本为难,今天若反为这个受嫌疑,岂不是我害了奶奶么?” 官氏听了,只觉句句都熨在心口上,“哇”地一声哭出来,却又拿绢子堵着嘴,哭得直噎。韩婶替她抚着背,几不曾跪下来给沈菀磕头。几位姨太太也都道:“难得沈姨娘这样通情达理,可是太太说的:大事化小,化事化无。既是事主都打了保票了,可见这件事与大奶奶无关,倒不要诬陷了好人。” 觉罗夫人道:“闹了半晌,我也累了,就是菀儿也不能久坐,且都回去吧,这件事慢慢查访,少不得就会水落石出。”仍命官氏将钥匙收起,又叮嘱众人不许再提。 一场风波,便这样雷声大雨点小地暂时消停了。官氏对沈菀满心感激,自此当真视如胞妹一般,无论得了什么,有自己的一份,便有沈菀的一份;韩婶更是恨不得打个牌位将她供起来,人前人后“小奶奶”长“小奶奶”短的叫个不停;颜氏看在眼里,愈发有气,仗着福哥儿与展小姐都与她亲近,明欺官氏不能将她怎样,便不时以言语挑衅,在口头上占点上风。然而每每点起火头来,却都被沈菀三言两语,劝慰了开去,心中更恨沈菀,只是找不到由头。 满府里的人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公子身后的这三个女人,一直明里暗里地叫着劲儿,谁都知道她们之间必有一场好戏,却偏偏只听锣鼓点儿紧一阵又缓一阵,只是不见开台。 第十四章 拷红 锣鼓点儿缓一阵又紧一阵,好戏连台,赢得一阵又一阵满堂彩。 这是当朝明相的孙儿、纳兰侍卫遗腹子的满月酒,满城权贵谁不捧场?更何况,纳兰成德是天下第一词人,他的猝死便是天下第一悲剧,而老天如此多情,竟然在他身后留下一个遗腹子,这简直就是天下第一传奇了。明府的女眷不容窥视,但是在满月酒这天,孩子的母亲却会出来敬酒——又有谁不想看看那个怀了纳兰遗珠的女人,会是何等的天姿国色呢? 清宫规矩,皇上虽不能纳汉女为嫔妃,却不禁止臣子娶汉女为妾,只是不能做正福晋而已。如今沈菀母以子贵,“小奶奶”的称呼实至名归,今天更是她扬眉吐气、风光人前的大好日子,一早起来,觉罗夫人便打发人送了许多珠宝首饰来任她挑选,又遣了水娘来帮她妆扮。沈菀穿了水红满绣五彩飞雁花朵对襟长披,大宽袖,在腋下内收,领口袖口镶红缎,对襟从胸前直下,双结带也镶着红缎口,里面衬着浅粉红的衬里夹披,唇角含笑,满面生春,一生人中再没有比此刻更得意光辉的时刻。今天,这里,人人都把她当作人上人,纳兰公子的女人,而且是公子最重要的女人。 三月里乍暖还寒,沈菀披着粉红花纱绣鹤鸟的大氅,包着自己也包着孩儿,穿行在那些铺着金地缂丝彩色牡丹玉兰桌头、椅帔的座席间,春风满面,步步莲花。凡经过之处,众人的眼光无不追随,纷纷赞叹:“好个模样儿,怨不得公子多情,苍天见怜。” 连明珠也忍不住远远地看着沈菀的背影发愣,想起当年冬郎满月时,觉罗夫人抱孩子出来敬酒的情形。那时候他还只是一个寻常侍卫,来喝酒的多半是同僚,虽然是原配正室的第一个男孩,那排场风光却远不如今天喜庆浩大。这孩子真不知是有福还是不幸,生在明珠家最昌盛的时候,却又是未等出生便没了阿玛。身穿纱氅的沈菀举止优雅,态度磊落,完全看不出来自青楼,她抱着婴儿的姿态,就仿佛怀抱着一只古董花瓶,里面贮满了清水,还插了一枝兰花。她翩翩地走在那些达官贵人、淑媛命妇中间,行云流水,非但没有半点风尘气,竟是连烟火气也没有的。容若虽然命薄,能有这样一位红颜知己为他还珠,也总算上天有情了。 明珠自饮一杯,眼角忍不住有些湿润。他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天。这不算是一个大晴天,有风,厚实的云层在天边不时变换着各种形状,絮波翻腾,迅速地向东流转。阳光半遮半掩,却不至于下雨,只是略有些阴凉。然而戏台上紧锣密鼓的唱做和宾客们热气沸腾的敬酒,足以把这些阴翳扫清。 戏台上,那小红娘打扮得娇俏伶俐,正跪着给老夫人打磨旋儿,“嫩皮肤倒将粗棍抽”,一行躲闪,一行握住了棒头娇滴滴地哀告:“他们不识忧,不识愁,一双心意两相投。夫人得好休,便好休,这其间何必苦追求?常言道‘女大不中留’。”她一边唱一边比出各种手势来,眼波流盼,声脆音甜,又博得一片叫好声。 明珠说一声“赏”,下人早抬了成箩的钱到台边,抓起来往台上豁啦啦一撒,便如炒豆一般。 这撒钱也是有专人负责的,要撒得匀,不能粘成一块地响,也不能零零碎碎地响,得一把钱撒出去,满台都响,还要连成一片。于是台上台下哄天价又是一声“好!”这一声好,却是送给撒钱的。 此时沈菀正敬至角落一桌,顾贞观乘人不备,向沈菀低声道:“你倚红姐姐问你好。”沈菀一呆,往事涌上心头,不由红了眼圈儿道:“倚红姐姐她,好吗?”顾贞观道:“她……”话未说完,忽然席上撒钱声、叫好声响成一片,便把后面的话打断了。顾贞观笑了笑,仰尽一杯,仍然归座。 沈菀已经敬过了一轮酒,也就抱着孩子避到屏后内室更衣去了。想来想去,心里到底放不下,看前面着实热闹,料无人理会,又见暖酒送酒的正是大脚韩婶的丈夫韩叔,便想了一个主意,叫过韩婶来,耳语几句。 韩婶虽知不妥,然而正是对沈菀感恩戴德之时,只愁没机会报答,别说只是这等小事,便是眼前有刀山火海,也要替她闯一闯。因此满口答应下来,叫出自己丈夫来吩咐几句。那韩叔假作往席上填酒,悄悄儿地将顾贞观衣袖一牵,低声说:“沈姨奶奶……”说着悄悄向屏后一指,仍旧走开。 顾贞观已然明白,故意又喝了一杯,假装解手,起身离席。绕过屏风,见韩婶远远地在前面招手,便不远不近跟着,来至西跨院一处楼阁,额上写着“退思厅”三个字,原是明珠从内宅出前院歇脚之处,即使平时也少有人来,今日前头放戏,这里更是阗寂。 韩婶推开门来,向顾贞观笑道:“我们沈姨奶奶有事请问顾先生,请先生略坐一坐,姨奶奶这就来了。”顾贞观心里明知不妥,却身不由己,信脚儿进来,只见屋中案几瓶炉俱全,略堆着些书籍手卷,前后门对开,黄花梨木落地屏风隔断,倒也清雅干净。便在茶几旁一把黄花梨玫瑰椅子上坐了。正回头打量着墙上挂的一幅《冬室画蝉图》,只听窗外轻咳一声,韩婶打起帘子来,沈菀已经满脸堆笑,手捧茶盘进来了。 顾贞观忙站起来拱手道:“怎么敢劳沈姨奶奶亲自奉茶?” 沈菀笑道:“顾先生说何种话来?从前在清音阁,我给先生斟茶递水的次数还少么?今日倒同我客气起来。” 顾贞观故意上上下下地打量一番,笑道:“今时不同往日,怎可同日而语?” 沈菀放下茶盘,福了一福,又亲自斟出茶来,双手捧与顾贞观,这才对面坐下,叹道:“自打去年六月里离了清音阁,转眼竟是大半年过去了,也不知道倚红姐姐怎么样了,那日承她私放了我,事后可曾吃苦?也没处去打听。虽然听人说先生也来过府上两遭儿,无奈内外有别,也不敢出来拜见。从前只说侯门难进,来了才知道,进来难,出去更难,我来府里这些日子,连垂花门也不曾出过,只好干着急。” 顾贞观笑道:“多谢你想着她。今天我来这里前,你倚红姐姐还同我闹了半日,非要跟着来,你说我能怎么办?左右拗不过她,后来说我原本不喜欢这热闹场合,索性要不来,都不来罢了。她这才不闹了,说就不为相爷的面子,也要看看你过得可好,反逼着我来。” 沈菀听见,那眼泪早如断线珠子般直落下来,不禁抽出湖绿帕子来拭泪。 顾贞观更不过意,劝道:“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怎么倒哭起来。回头让你倚红姐姐知道,又得同我一顿好吵。她看不成戏,已经存了一肚子牢骚在那里,再听说我把你惹哭了,还不知闹成怎样呢?” 沈菀拭了泪笑道:“你们还用看戏么?你们两个,一个才子,一个佳人,自己都是一出好戏了。”说着,将绢子一甩,学着台上红娘的口齿念道,“秀才是文章魁首,姐姐是仕女班头。一个通彻三教九流,一个晓尽描鸾刺绣。”又将两只手指尖一并,自己先撑不住笑了,“好一对鸳鸯并头也——” 顾贞观不好意思,笑道:“眼泪还不干呢,倒又笑了。这会儿,你又同从前在清音阁一样了,古怪精灵的,还是这么嘴口不饶人。” 沈菀道:“说实话,你们两个的事,也该有个……” 一语未了,只听外面韩叔“蹬蹬蹬”跑来,压低喉咙嚷着:“颜姨奶奶带着人往这边来了……”说着,已经推门进来。沈菀便如兔子踩了猎人的兔夹一般直跳起来,跌足道:“这下可怎么好?”顾贞观见她脸色惨白,满面惊惶,不以为然道:“就来了又怎样?我们不过是话旧几句,又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沈菀顿足道:“你不明白我们府里的事……”顾不得解释,且一边拉着顾贞观往屏风后推去,一边匆匆向韩叔韩婶道:“韩叔,你快带顾先生从后门出去。我和韩婶在这里挡一下。”韩叔自然知道这里面的利害,更不打话,拉着顾贞观便走。顾贞观连连摇头道:“这从何说起?真是有辱斯文。”韩婶催促道:“顾先生,你快走吧,若是被人拦下,后面更有辱斯文的事还有呢。” 话音未落,只听一片打门之声,原来韩叔方才进来时,已顺手将角门从里面拴上了。沈菀本能地抻一下衣角,同韩婶出来,故意高声问道:“谁在那里?” 颜氏将门拍得山响,喝道:“我已经知道你的事了,别再装神弄鬼的,再不开门,就喊起来了。” 沈菀只怕顾贞观未曾走远,仍不开门,隔着门道:“原来是颜姨奶奶。这又是做什么?青天白日的这般吵闹,惊动了太太,又要白落一顿教训,大家耳根不得清净。”又罗嗦了几句,这才抽开栓来,反迎着颜氏道:“颜姨奶奶不在前面坐席,怎么也学,跑到这里躲清闲来了?” 颜姨娘哪里同她废话,用力将沈菀一拨,带着人便往里冲,“咣当”推开门来,两只眼睛便如笊篱一般,整个将屋子扫了一空,又督着丫头上楼去找,自己便扑向屏风后边来,夺门出来。韩婶忙跟出来,拉住道:“颜姨奶奶,再往前就是垂花门了,姨奶奶这是要出府不成?可得跟大奶奶通报一声儿。” 颜姨娘打鼻子里哼了一声道:“好奴才,少抬出你们大奶奶来压我。若是大奶奶知道你做了保媒拉钎儿的生意,给人家把风看眼赚皮条钱,还不知道怎么收拾你这奴才呢。” 韩婶仗着是官大奶奶陪房,在府里谁也要给她几分薄面,还是第一次这样被人当着丫头的面“奴才”长“奴才”短地抢白,不禁胀红了脸道:“颜姨奶奶可不要含血喷人,是谁保媒拉钎儿,又是谁赚皮条钱了?大日头底下,红口白牙,可不兴这样糟蹋人。” 府里的惯例,下人中素来是积辈有年头的老人为上,可以与奶奶们平起平坐的,却没什么实权;服侍觉罗夫人的次之,又因兼着传话问事之职,便隐隐有管家之威;奶奶的陪房再次,而后才轮到家中的媳妇婆子。上房丫头的权力与奶奶们的陪房相当,服侍奶奶的丫头次之,服侍少爷小姐的再次,而姨奶奶房里的丫头就更不用说了,原是奴才的奴才,在府里向来没什么地位。颜氏虽是姨娘,论出身原是卢氏的陪嫁丫头。韩婶自觉是官大奶奶的陪房,虽然为着规矩叫颜氏一声姨奶奶,心里却向来不大看得起。自打巫蛊娃娃的事撕破了脸,从此见了颜氏,更加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索性连礼数也不顾了,那颜氏早已压了一肚子气,今日好容易捉了这个把柄来上门问罪,见韩婶虽然倔犟,却明显色厉内荏,远不是平时气焰,越发断定有私,虽然自己不好再往前头去,却推着丫鬟道:“只管给我追出去,若遇着人,就说是我的话,刚才有贼趁乱拿了赃跑了,让门房帮着追,务必追回来才是。” 韩婶又气又急又怕,一手一个扯住两个丫鬟道:“红菱、红萼,你两个不要听你们主子瞎说,一会儿捉奸,一会儿拿贼,这不是睁眼说瞎话么?俗话说拿贼拿赃,捉奸捉双,你一不见人二不见赃,只管在这里满嘴里跑马地乱说些什么?” 颜氏冷笑道:“你扯住了我的人不许她们追,还不是做贼心虚?你们还不替我把她扯开。”说着,自己也上来拉扯。沈菀只袖着手在旁边看着,微微笑着一言不发。 正乱着,官大奶奶早得了信儿走来,见状喝斥道:“还不散开?大呼小叫的,也不怕人听见。”又见颜氏大拉翅也歪了,氅衣带子也松了,越发没好气,斥道,“前面满堂宾客,你们丢下贵客不去招呼,倒在这里吵闹,襟松带退、披头散发的,没上没下的成何体统?” 颜氏冷笑道:“你来得正好,问问你的好奴才吧,她刚才同姓沈的姓顾的在这里做什么?我也是为你好。如今是你管家,若是大天白日的纵放了贼,说出去连你也不好听。你倒来怨我?” 方才追出去的几个媳妇此时已回来了,喘吁吁地道:“一直追到垂花门那边,门开着,把门的也不知道哪里脱滑去了,鬼影子不见一个。往前院去,韩叔守在院门口,倒不让进。” 颜氏大失所望,气急败坏地道:“就让你们进去,找着人,他好端端坐在席上,也是没用。养你们真是没用,连个人也追不上。”又推着红菱、红萼道,“你们同大奶奶说,刚才都看见什么了?给我仔仔细细地说清楚。” 那红菱想了一想,吞吞吐吐地说道:“我为下来提水,看见韩大娘引着一个男人进了这小跨院,我原没在意,谁知道等水的当儿,又见沈姨奶奶也跟脚儿来了,也进了跨院。我们奶奶从前原叮嘱过我们,要仔细留意沈姨奶奶的一举一动……” 颜氏忙将红菱又狠狠推了一把道:“死丫头,谁叫你说这个了?还不快讲后面的。只管捡这些没要紧的说。” 红菱呆了一呆,也不知道什么是要紧的什么是不要紧的,想了想,姨娘既然让说后面的,便简截道:“后来,我就叫了红萼来,让她在门口守着,我自去找姨奶奶了。” 红萼也道:“我守了一会儿,看见韩大叔打那边飞跑的过来,进了院子。我正想跟进去,谁知道韩大叔把门从里面反锁上了。接下来,我们奶奶就来了。” 官氏越听越奇,不禁望望韩婶又望望沈菀,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韩婶支吾一声,不知如何做答,只拿眼睛望着沈菀。 颜氏得意洋洋,冷笑了一声道:“我听丫头说沈姨奶奶在里头,谁知道叫了好半天的门,再叫不开,也不知道沈姨奶奶在里面做什么。” 官氏心里已经约略猜到了一半,却不肯叫颜氏得意,故意也学着她的口吻冷笑一声,问道:“那开了门之后,颜姨奶奶可看到什么了没有呢?” 红菱口快道:“开了门,只看见沈姨奶奶和韩大娘。韩大叔同那男人都不见了。” 沈菀这半晌默然无语,任眼前闹得天翻地覆,只是冷笑着一言不发,这时才淡淡道:“我敬了一回酒,乏了,想着这里无人,便拉韩婶陪我来这里歇歇脚,喝口茶。刚坐下没一会儿,颜姨奶奶就带着丫鬟大呼小叫地闯了来,我原想不过是抓我躲懒的错儿罢了,谁知道竟编排出个什么顾先生、韩大叔来,我是见也没见到,也不知颜姨奶奶要唱台什么戏,只好在这里白瞧着罢了。” 韩婶得了主意,便也挺挺身子说:“可不是吗?我不过是看小奶奶累了,陪她出来歇歇,白偷回懒,颜姨奶奶就来兴师问罪了,还给我编派了一身罪名。我若真在这里藏了野男人,难道还会使我自己男人知道么?还说我们家老韩也跟着来了,他可在哪儿呢?他知道我在这里藏了野男人,还不吵翻了天?难不成他没胆问我,倒要颜姨奶奶替他做主不成?” 颜氏见她故意缠夹不清,说说野男人,倒扯到自己身上来了,对沈菀半字不提。又恨又急,指着骂道:“我把你个嘴巧的,被我两个丫头拿了现形还不认账。分明是你同老韩两个拉纤儿,带进顾先生来与姓沈的私会,这会儿倒推不知道。” 沈菀忽然脸色一沉,喝道:“颜姨奶奶,你说话可要当心,什么顾先生,什么私会,你若在这里找出半个人来,我当面死给你看!若找不出来,就休在这里胡说!” 那沈菀素来柔声细气,和颜悦色,此时忽然面若寒霜,一双眼睛便如刀子般冷冽,颜氏不禁打了个突,倒有几分心怯,却仍嘴犟道:“我的丫鬟亲眼看见的,还有错么?” 官氏也觉此事蹊跷,不是三言两语能掰解得清的,只得道:“凭是什么事,也不该在这个时候吵嚷。咱们是什么样的人家,难道传出去好听不成?况且又没真凭实据。还不且散了,先招呼了客才说呢。”沈菀转身便走,那颜氏虽然不舍,却也无别法,只得嘟着嘴去了,经过沈菀身边时,假装步子不稳,顾意将她一撞,自己夺路去了。 沈菀忍着气走在后面,心底里像有一股风,吹得冷一阵暖一阵的。路边的海棠开得丰满,桃花却已经谢尽了,落了一地的残红碎玉。沈菀踩着花瓣走过去,不知怎的,老是觉得风里有一股子腥气。 傍黄昏时,忽然下了一阵急雨,好在酒席已经散了,没有人淋湿。连树上的叶子也只是刚刚沾湿,雨便停了。然而人们怕随时会再下起来,都躲在屋里不肯出来,府里显得十分冷清,正与白天的热闹响亮形成鲜明对比。 沈菀在上房请了安回来,察颜观色,知道颜氏并未向觉罗夫人饶舌,大概是经官大奶奶震镇压住了。但也知道事情远没有那般容易了结,倘若闹出来给明珠大人知道,请了顾贞观来试探设问,那顾先生冬烘脾气,又不知防备,未免言语中露出破绽,不定惹出多少后患。为今之计,只有让韩叔出府去找着顾先生,劝他务必小心,最好能离开京城暂避一时,才最妥当。遂连夜找来韩婶吩咐一回。韩婶也知严重,倘出了事故,连自己夫妻也不便当的,自然满口答应。沈菀又叮嘱道:“这件事连大奶奶跟前,也不可走露半点风声。并不是信不过奶奶为人,只怕她心地实在,禁不住别人三两句打探,无意中泄露了出去。到那时,我固是一死,只怕连累了你夫妻两个,也难再在府里了。” 韩婶赌咒发誓地道:“奶奶放心,我来了府里这些年,有什么不知道的?这上上下下几百口子人,表面上和和气气,心里头哪个不是巴望别人出事,好看笑声讨干好儿的,鸡蛋里还要挑出骨头来呢,若得了这个由头,还不知编出多少谎儿来。无论谁问,我只咬死不认账。这件事,除了奶奶、顾先生,我们两口子知道之外,但有第五个人听见,奶奶只管摘下我这头给哥儿当球踢。只是一点,那院里颜姨奶奶那张嘴,没影的事都要说出个风声雨形来呢,今天得了这个巧宗儿,哪肯不到处张扬去?” 沈菀叹道:“我也知道这件事没这么容易罢休,所以才叫你同韩叔小心。只要顾先生那边没事,我们总之抵死不认,她也没什么法子好想。其余的事,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果然隔不几日,府里渐有传言,说沈菀趁着前头摆宴,自己在小书房私会男客,还让韩婶在门外把风。又说那顾贞观从前在府外头便与沈菀有旧,也是他力证沈菀的孩子是公子遗珠的,其实哪里做得准呢?说不定早就经了手,两人做就了圈套,打伙儿来府里蒙骗老爷的。那孩子,也不知姓顾还是姓沈,明欺着死无对证,不清不浑地送进来,还不为的是谋夺明府的家业么? 原来沈菀从前在清音阁的事情,除了明珠与觉罗夫人知道底细外,府里其余人都毫无所知。此次颜姨娘对沈菀起了疑心,特地派出人手四处打听,到底挖出根节来,又添油加醋传得有形有色。渐渐的连底下人也都听说了,清音阁的红歌女,这本身就够香艳的了,况且还是公子的朋友顾贞观的旧情人,这是多大的秘密啊。人们兴奋地窃议着,每议论一遍就会给这故事又增加一层底色,越传越盛,终至面目全非。 一日沈菀往上房请安回来,看见自己的丫鬟白芷在海棠花下同官氏房中的大丫头蓝草在争吵什么。看见她来,蓝草连礼也未行便转身走了,白芷气得满面胀红。不待沈菀细问,便将缘故一五一十说出:“蓝草跟我说,别看奶奶平日不言不语的,看着多端庄高贵,从前在行院里不知多风流有手段呢,跟京城里的好多达官贵人都有交情。还说十二号小少爷满月酒那天,娘娘约了顾贞观大人,在退思厅里大白天的关起门来翻云覆雨,被颜姨奶奶房里的红菱、红萼赌了个正着。我骂她胡说放屁,她还跟我赌咒发誓,说大奶奶也看见的。” 沈菀听了,只气得浑身发抖,却不便发作,只得沉下脸说:“你既然知道她是信嘴儿胡说,就听见也该当作没听见,倒学给我听。以后不要再说了。”然而自己也知道,这两句话说得着实苍白,那园中的谣言,哪里是这样容易平息的呢? 她忧心忡忡地等待着,就仿佛等待一场暴风雨的到来。她已经看到了天边的云翳,甚至看到了隐隐的闪电,却还没听见雷声。但她知道,那正是风疾雨劲的前兆。风雨会来的,她躲不过。她知道不反击是不行的了,就像和尚逼上门来,她只能端给他一杯毒酒;碧药捉住她痛脚,她狠心摔跌腹中的胎儿;现在颜姨娘欺上门来,她又该如何还以颜色? 她一次次地回想着那天在退思厅发生的一切。所有的事端,都起于红菱、红萼两个丫头的通风报信。从头到尾,颜姨娘全部的底牌不过是这两个丫头所谓的“眼见为实”,而自己所倚仗的,则是她们的“口说无凭”。也就是说,倘若她二人改了口,就有可能扳回一局。但是,怎么样才能让她们两个推翻前辞,承认自己是在说谎呢? 让一个人说出违心的话来,无非两种方法:威胁,或者利诱。 早在年前听官大奶奶说公子寒疾时只留红菱、红萼近身服侍的时候,沈菀就对这两个丫头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一时觉得她们是公子最信任的人,那么也该是自己的好姐妹才是;一时又觉得,既然她们曾经接触过公子的药,那就不可避免有了下毒的嫌疑,说不定公子的死与她们有关。 之前她早已令白芷、白兰着意打听过菱、红萼的底细,知道她们当初同颜氏一样,都是卢夫人带进门的,从前是做粗使小丫头的,后来卢夫人过世,颜氏做了姨娘,她们便都拨入了颜氏房中。听起来似乎没什么可疑,但也说不准。可这更让自己不敢轻举妄动了。倘若自己给了她们好处又未能收买她们,反会贻人口实,更说明自己心虚;而若威胁,那红菱、红萼是颜氏的丫头,她又有什么理由把两人抓来拷打一顿,逼她们就犯呢? 这天晚上,沈菀逗了一回孩子,又在灯下看了一会儿书,忽然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看或者唱纳兰词了。婴儿日新月异的成长固然是一个原因,但更重要的是她一直都心浮气躁着,府里人看她的眼光这样怪异,让她觉得一切都离词的意境太遥远,不可触碰。她抱过琵琶来,弹拨了两声,只觉曲不成调。心里空空的,竟连一句词也想不起来。心中怅惘,索性披了斗篷,同丫鬟说要出门走一走,也不叫个人跟着,便独自往园里来。 一弯新月如钩。沈菀看着那瘦伶伶的月牙儿,心中越觉失落。公子词中曾说:“一种蛾眉,下弦不似初弦好。庾郎未老,何事伤心早。”从前阁中姐妹每每唱起这首词时,都以为初弦、下弦,指的是原配、填房——再娶的妻,不是又叫作“续弦”的么?然而觉罗夫人却指点她,“庾郎”原有更深层的意义,有着家国之失,思乡之痛的。但是初弦也好,续弦也好,总之都没有她的份儿;庾郎的壮志乡愁,更是与她无关。公子生命中的重要人物,是被封作一品夫人的卢氏、官氏,还有惠妃娘娘纳兰碧药,什么时候且轮得到她这个青楼陌路呢? 沈菀只管怅思往复,不觉露湿锦袜,风透罗裳,连月牙儿也朦胧起来,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起了雾,自己已出来半晌了。欲回头时,许是久不入园的关系,加之新移栽了许多花草,从前走熟了的路竟似忽然陌生起来,树影楼台重重叠叠的,站住定了半日的神,才依稀辨清方向,寻路出去。 回得房来,只见屋门半掩,小丫头黄豆子倚坐在门边月牙杌子上打盹,水娘倒在里面独自坐着饮茶,看见沈菀进门,长出一口气,叹道:“我的奶奶,你可算回来了。”小黄豆子吓了一跳,睁了眼迷迷瞪瞪地说:“奶奶回来了。”也不回头,站起来便往外迎,倒把沈菀和水娘都逗笑了。 沈菀知水娘深夜来访,必有缘故,忙催着丫鬟们都去睡了,又亲自关了门窗,重新斟出茶来。水娘端坐着由她服侍,并不客气劝拦。沈菀愈觉心惊,含笑在水娘对面坐下,故意拿起一件小孩的衣裳叹道:“你看官大奶奶的哥哥好不好笑,送衣裳一送就是十几件,说是小孩子长得快,要轮换着穿。可这一件比一件大恁多,要穿完这些件衣裳,总得好几年呢。” 水娘只随便睃了一眼,并不接茬,却凑近来压低了喉咙,用一种极秘密的口吻道:“这回不好了,老爷刚才同太太说,要从头细查你的来历呢。”遂源源本本地告诉,老爷晚上同夫人说,要找个由头,提审清音阁的鸨儿、妓女,还有双林禅寺的和尚,务必从头拷问沈菀底细,却又怕弄巧成拙,反而传出闲话去,因此作难。 沈菀听了,又惊又恨,由不得迸出眼泪来,向水娘叹道:“这是从何说起?是谁这样害我,编出这些没影儿的话来。倘若老爷真个从头彻查起来,虽然天可怜见,必能还我清白,然而来来往往这么走一遭,我还用再做人吗?从今往后,在这府里可怎么活呢?” 水娘也道:“谁说不是?所以太太劝住了,说要从长计议。但我听老爷的意思,仍是要查的,说这些闺阁闲言原可以不理,但事关孩子的血脉,不得不查个清楚。我怕你吃亏,所以顶着雷也要来告诉你,好叫你多留些小心。” 沈菀垂了一回泪,咬牙道:“水大娘,这件事我之前也早有耳闻,也想过法子对付,只是没有把握。然而事到如今,行不行,也只有冒险试试——你是太太身边最信任的人,我的命全在你手上了,你可肯帮我?” 水娘道:“这何消问?我自然是帮你的。只是,你又有什么法子可以让老爷不追究呢?” 沈菀又低头沉思一回,终无别法可想,只得将打算说了出来与水娘计议,水娘踌躇半晌,虽觉不妥,亦无良策,况且前面说了满话,此时也只得应诺下来,叹道:“只是,这样一来,府里又不得耳根清静了。大奶奶和姨奶奶就不消说了。就是那些姨太太们,你别看各个面儿上都跟佛爷似的,但人心隔肚皮,平时不知积怨多深呢,只是没机会发作,如今得了这个由头,还不趁机作乱么?”叹了一回,告辞离去。 沈菀又连夜请了韩婶来,授以计策。韩婶也是发了半天的呆,到此时悔翻肠子,只恨当日自己不该应了沈菀,替她叫出顾贞观来相会,然而闹到这一步,已然改不了口,少不得配合她演出戏,遂咬牙笑道:“若这事露了底儿,便舍了我夫妻两条性命,只当报奶奶的恩罢了。” 送走韩婶,沈菀又在灯下筹思半晌,直至东方渐白,鸡唱初遍,方朦胧睡了。 第十五章 蝎子吻 转眼清明,明府老小上下照旧往京西玉河皂荚屯祖茔扫墓。 这天一大早,众人天不亮就起来洗漱更衣,用过清粥,便出门来。难得这日无雨,风和日丽,使得出行看上去更像是一次游园,不但在园里拘禁惯了的丫头们觉得新鲜,就连揆叙、揆方、福哥儿一出府来,也如脱缰的马驹般,禁不住要撒欢儿,一时嫌车子走得慢了,其实不过是为着催驾辕的甩鞭花,一时又闹着要下车来,自己骑了马走在前头。满人子弟原是在马背上长大的,明珠也并不拘管,由着他们一会儿一个花样,车上马上的来回折腾。 车子是前一日就备好了的,从街头一直排到街尾来,只听密匝匝一片车轴声,前头明珠的车轿已经不见影儿了,后头官氏的朱轮八宝车还没有发动。不远的一段路,扰攘半日才到,已近午时。 沈菀自打去年进了明府,这还是第一遭儿出门,只觉看什么都是新鲜的,山水道路,仿佛都与从前见到的不同。绿树红花,也比府里的更觉纵肆,挣足了力气去吞吐阳光春风似的;道路两边的茶竂食档虽然简陋,然而成屉的馒头熟食冒着热气,看上去分外诱人,竟比自己时常吃的山珍海味还觉难得;偶尔田间有农人荷锄经过,也觉得宛如祝枝山的水墨丹青,那戴笠的农人也同画里走下来的一般,仙风道骨。 一时在祠堂前下了车,众人分男女洗手上香,排班行礼。沈菀随众行礼过,官氏又特地道:“你进门时,原没在大奶奶跟前磕过头,少了一道礼数,今儿多上一道香,拜祭一回,就算补了这礼吧。”觉罗夫人一旁听见,点头道:“很是。” 水娘在卢氏墓前放下垫子来,沈菀重新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拈香祝告。这方有机会仔仔细细看清碑文,看到“乌衣门巷,百两迎归;龙藻文章,三星并咏”之句,不禁艳羡拜服;及至“亡何玉号麒麟,生由天上;因之调分凤凰,响绝人间。霜露忽侵,年龄不永。非无仙酒,难传延寿之杯;欲觅神香,竟乏返魂之术”等句,又觉叹息;及看至最后“荒原漠漠,雨峡蒙蒙。千秋黄壤,百世青松”句,倒不由心下一动,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一般,不禁呆呆地出神。直至水娘催促再三,方焚过纸钱起来。 一时祭奠完毕,明珠自有当地官绅请去坐席,觉罗夫人用过午膳,命官氏、颜氏带了哥儿姐儿去附近村中随喜,又命水娘、韩婶等带些“青饼子”、“古圣散”等药物粮米布散众人,施济村民,自己则叫沈菀陪着,往荷塘边散步,一为行食,二为踏青。 此时莲叶未圆,河上只有青荇浮游,然而河塘对岸的山坡上却开满了各色野花,粉葛,紫藤,红的杜鹃,白的桃杏,微风轻送,那香味一阵阵地吹过来,中人欲醉。觉罗夫人搭着沈菀的手向那岸眺望着,看了半晌,却说起一句毫不相干的话来:“我方才看冬郎的墓也修得差不多了,大约总赶得及五月三十移棺下葬。” 沈菀听了,心里一阵悸动,想起自己在双林寺伴棺而眠的日子,竟觉无比怀念。青灯古佛,黄卷蒲团,若不是有苦竹作梗,自己真宁可一辈子守着公子的棺椁,老此一生。她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久都没唱纳兰词了,因为她离公子太远,公子也就离她远了。 想着,心底忽然涌起一阙词来,纳兰公子的《荷叶杯》: 知己一人谁是?已矣。赢得误他生。 有情终古似无情,别语悔分明。 莫道芳时易度,朝暮。珍重好花天。 为伊指点再来缘,疏雨洗遗钿。 “为伊指点再来缘。”说得多好呀。这首词,字字句句,分明就是为自己写的。“知己一人谁是?”当然是自己。虽然她知道公子写这首词的时候,一定不是为了自己,但放眼天下,除了公子,谁当得起她沈菀的知己?而自己的全部身心,是早已许了公子的,不仅是今生今世,而且是永生永世,不是他的知己又是什么? “有情终古似无情,别语悔分明。”那年渌水亭集会,公子的一颦一笑,一言一句,都是这样的刻骨铭心。只恨芳时易度,好花易谢,自己可以期望的,除却再生缘,便只是能够为他陪灵守墓,也就于愿足矣了。 半晌,觉罗夫人又道:“死去何足道,托体同山阿。不久的将来,你和我也都要来到这地方。” 沈菀又是一阵悸动——她真有这个福份,葬身在纳兰家的祖茔吗?还有,她与苦竹和尚的那个孩子呢?她不由回头望着坟茔的方向,发起呆来。不久之后,公子的棺椁就要移来这里,与卢氏合葬,冷月清风,地久天长。而她,却带着那个并不属于公子血脉的“遗腹子”,躲在相国府里锦衣玉食,并且当他长大后,还要受庇于明相的权势,作官作宰,享尽荣华富贵后寿终正寝,葬入祖茔——她怎么对得起公子,对得起自己从十二岁起就矢志不渝的真爱?想想这半年来自己在府中的日子,想到还未来得及实行的那个计划,她忽然觉得无比厌倦,何必苦心孤诣地骗人、害人呢?就这样干干净净地离开相府,在这皂荚屯结庐而居,听林中野鸟,看溪上飞雪,与山花牧笛作伴,永远为公子和卢夫人扫一辈子墓,不好吗? 觉罗夫人是向来习惯了自言自语的,别人说的话她很少上心,她自己说话也不理人家有没有倾听。然而当她已经说到了“你和我”却还是没有回音的时候,就不能不注意到沈菀的失态了。不禁怀疑地看了她一眼,问:“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沈菀心思潮涌,冲动之下几乎就要向觉罗夫人全盘托出,却又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含糊道:“我在想公子的一首词,‘知己一人谁是?’是说的卢夫人吧?公子与夫人,真是伉俪情深,却偏偏都这样短命。” 当她这样说着的时候,却忽然想到,这个“一人”,真的是卢夫人吗?会不会,与“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中的“一双人”是一样的,指的是碧药娘娘?“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公子与卢夫人有白头之约,但与碧药亦有生死之盟,甚至有过私奔之念。碧药,才是他的知己吧? 觉罗夫人也不能确定词中的意思,只淡淡说:“冬郎这孩子,错就错在太聪明了。一个人太聪明,就容易执著,永不满足,又怎么开心得起来?” 沈菀的眼睛就又湿了起来。一生中与纳兰公子几次有限的相见又浮现在眼前了,他真的是少有展颜的时候。他在执著些什么? 卢氏比起碧药来,说不上是多么绝色的女子,但她温婉清丽,一举一动都有种女性的柔情。碧药的美丽与魅力几乎是带有攻击性的,就像馥郁袭人的夜来香,中人欲醉,看了她几乎要头昏;而卢氏却好比一朵茉莉花,清香淡远,娇小可人,令人留连不肯去。 纳兰对于卢氏的爱情,也许不及对碧药那般强烈,中蛊一样的不能自拔。但却有一种依恋,一种信赖,只要他握着她的手,心里便觉得笃定,觉得踏实,每一分钟都是美好的,悠长的,连天边的流云都格外的曼妙多姿。 他们常常牵着手,并着肩,坐在渌水亭里看夕阳下山。她总是又满足又惆怅地叹息:“这么快就落下去了。晚霞那么瑰丽辉煌,一旦敛去,又这么苍白昏黯。”他便安慰她:“太阳虽然下山了,但是月亮很快就会升起来,星辰万点,更加美丽。” 他写了那么多咏月的诗词,来抚慰她的易感多情。然而他没有想到,当她一天她也像夕阳那样敛去余晖,香消玉殒,世界上竟没有一种事物可以代替她的温存,抚慰他失去她的哀伤。 那次扈从,他本来是请了假不要去的,为的是留在家中陪伴待产之妻。但是明珠严厉地质责了他,对他说:皇命难违,你身为侍卫,如何竟能将妻子安危置于皇上之前,岂非不忠?身为儿子,又如何能够不考虑老父如今在朝廷的处境任性而为,岂非不孝? 两难之间,还是卢氏握了他的手说:大夫说了,离临盆还有些日子呢,你放心去吧。等你回来,就该迎接咱们的宝贝出生了。 然而,他到底赶不及。等他回来的时候,只见到了早产的儿子,妻子却已经装殓封棺了。明珠说:天气炎热,不能久停,只好早早盛敛了。他竟然,连妻子最后一面也未能见到。 他第一次与父母起了冲突,几乎是在质问他们:当他伴驾扈从的时候,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们不是说像疼爱女儿一样地疼爱媳妇吗,那为什么会看着她难产而死?到底有没有找大夫细查病因? 灵柩被送入双林禅寺停放,纳兰容若离了家,也搬入禅寺久住,陪伴卢氏的棺椁,日夜哭祭。 后来,还是觉罗夫人亲自抱着福哥儿来到寺里寻他,对他说:你就算不理会父母白发悬心,也要顾及婴儿幼失怙恃。他枉为叫了福哥儿,却福浅如此,仆生下来就没了母亲。难道,你也要忍心看他没有父亲吗? 容若终于跟随母亲回了家,然而,此后一有时间,他还是会到禅寺留宿,并写下了一首又一首断肠词。 心灰尽,有发未全僧。风雨消磨生死别,似曾相识只孤檠。情在不能醒。 摇落后,清吹那堪听。淅沥暗飘金井叶,乍闻风定又钟声。薄福荐倾城。 挑灯坐,坐久忆年时。薄雾笼花娇欲泣,夜深微月下杨枝。催道太眠迟。 憔悴去,此恨有谁知。天上人间俱怅望,经声佛火两凄迷。未梦已先疑。 接连几曲《望江南》二首,副题都作《宿双林禅院有感》,只为双林禅院停放了卢氏的棺柩,便成了容若的第二个家。无需伴驾的日子,他得空便来此小住,挑灯夜吟,写尽伤心句。这情形,直到一年多以后卢氏的棺材下葬,归于皂荚屯祖茔,才终于停止了。 觉罗夫人如常地用她特有的平静语调讲述着冬郎的故事,就仿佛在讲一段历史典故。而沈菀早已泣不成声。忽然之间,刚才墓碑上的字又一次浮上心头:“荒原漠漠,雨峡蒙蒙。千秋黄壤,百世青松。” 她想起来了!这就是她在梦里见过的那座碑,那碑上的字! 她一直都相信那是一个暗示,原来,这暗示是卢夫人给她的。卢夫人要借这几行字来告诉她什么?莫非,纳兰公子的死,与卢夫人的死,出自同样的原因?是谁害死了卢夫人,又是谁害死了公子? 自从在大殿偷得那丸绿色药丸之后,沈菀已确定了皇上赐死公子之心。然而那丸药,公子毕竟没有来得及服下,那么,公子中的毒又是谁人所下呢?是府里另有内奸,还是宫中另有暗线?她一直没有概念,直到亲眼见到了碧药娘娘,才忽然想:会不会,所谓毒药,并不是那丸碧绿色毒药,而是这个叫作碧药的女人呢?是碧药辜负了公子的爱情,为了自己的争宠夺位而将他置于死地,会是这样么? 但这个想法只是朦朦胧胧地藏在心里,就像一道关得厚厚实实的门,她一直没有勇气打开。现在,卢氏碑上的字就像打开那道门的锁匙,让她看清了自己的怀疑,也更坚定了自己的使命:在她还没有查清公子的死因,还未能为他报仇雪恨之前,如何能就这样离开相府,碌碌无为?只有留在府里,她才可能进一步打听碧药的消息,在得出公子之死的真正原因之前,她哪里也不可以去,这是她活下来的全部意义。 沈菀回眸再看一眼卢夫人墓,在心里默默说:我会来陪你们的,等我为公子报了仇,就会来的。如果我死了,不求能埋身叶赫那拉祖茔,只要能葬在皂荚屯,离公子近一些,便死也瞑目了。 次日早起,水娘服侍觉罗夫人梳妆,忽然惊道:“这匣子里的钗簪怎么少了几根?”觉罗氏听见,忙又亲自检点一回,讶道:“别的且不论,只那根凤凰衔红果的步摇簪子怎么也不见了?那颗红宝是冬郎去雅克萨时,用佩刀同那些罗刹鬼换的,特地镶好了贺我寿辰。如何失得?你让丫鬟到处找一找,是不是收在别处了。” 水娘道:“这怎么会?那簪子是单独收在这匣子第二格的,如今空了,如何会错?前儿给太太打点出门衣裳时,我还查检过这首饰匣子的,那根簪子明明还在。还有那年惠妃娘娘赏的云母镶东珠的花钿也不见了,另有两对坠子,一对镯子,也都不知哪里去了。”一边说,一边假意催促众丫头找了一回,自然是遍寻不见。 觉罗夫人蹙眉道:“别的丢了也罢了,冬郎那根簪却不同,你既说昨儿还见的,这屋子又没外人进出,怎么会丢了呢?” 水娘趁势道:“昨日全家都去玉河扫墓,府里并没来过什么外人,就只有各房里留下来看门的几个丫头,必是哪个手长眼皮子浅的偷了去,倒要好好搜一搜的才是。” 觉罗夫人对这些事向来是怕听的,忙道:“那又何必惹事?或是等些日子,自然就会出来了。”说着,各房请安的已经陆续来到,觉罗氏如常出来相见,一字未提。 那水娘原是同沈菀做就了的圈套,岂肯就这样算了,服侍过早饭,便又特地去告诉官大奶奶知道,说是“太太嘴里虽没说什么,心里却是恼火的。为这件事气得早饭也没有吃好,回了房书也不看,茶也不喝,只坐在那里发呆。”官氏也知道这钗子的来历,然而要她做主搜查各房丫头,又觉踌躇,深知此举不合太太心意,且姨太太与颜氏等又必有一番口舌抱怨,若查出来还好,若查不出来,岂非白落一身不是,还得罪了各房太太、奶奶。因此只说:“既然太太都说不计较,我又何必多事?” 韩婶也是早得了沈菀叮嘱的,忙在一旁撺掇道:“奶奶,话可不是这样说。一则这颗红宝的来历不浅,是姑爷在雅克萨九死一生,拿命换回来送给太太的,怎么能说丢就丢呢?二则咱们宅里出了家贼,这次不查,以后要是偷顺了手,越发偷到大里去,那还得了?三则,昨儿各房里都留有几个丫头看门,也都有嫌疑,抓出个真贼来,也给咱们房里的丫头洗洗清,不然,别人看着奶奶忍气吞声,不说奶奶心胸宽大息事宁人,还当是咱们自己心虚,不敢查呢。就是丫头们以后也难抬头做人。” 官氏听了,便又犹疑起来。只不好擅做主张,遂命人请了几位姨太太并颜氏、沈菀来,将事情经过与搜查的主意说了一遍,且看各位是何主张。 沈菀自然第一个说好,又道:“我来的时日短,对丫鬟的脾气本性原不深知,并不敢打包票的。大奶奶说怎么便是怎么,我绝不护短藏奸。就从我房里第一个查起也使得。” 那几位姨太太听了,都想自己若不同意,倒像是护短藏私的一般,也都说既然是太太的要紧首饰丢了,自然要查清楚的才好。从来官氏说一,颜氏便要说二的。然而这件事不同别的,众人都说愿意查,独她不许,倒像是不打自招,是她房里丫鬟偷了的一般,却又不甘心就这样说好,故意为难道:“那倒是让谁来查,又怎么查呢?是大奶奶带着人挨房搜检,还是把昨儿看家的各房丫头都叫在一处,轮番拷打?” 韩婶早有成竹在胸,忙道:“论理各位主子在这里,没有我说话的份儿。但这件事连我们房里的丫头也有嫌疑,若是我们奶奶带着人查,各位太太、奶奶未必愿意,因此我有个主意在这里:倒是各房主子互相搜查的为是,这样,搜检得快些,且也显得无私。主子们说是怎样?” 那颜氏做了姨娘,房里的丫头原比奶奶们的丫头低一等,心中早就深以为恨,巴不得有机会在别房丫头前耀武扬威,况且官氏房中的蓝草一向眼高于顶,言语刻薄,尤其为她所忌,自然满口说好,抢先道:“这搜检的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最是出力不讨好。我们自然该为大奶奶分忧的,我便亲自审问奶奶房里的几个丫头,我房里的丫头,也由得奶奶拷问。” 官氏也知她打的算盘,冷笑一声,刚想说话,韩婶忙又抢在前面道:“颜姨奶奶既这样说了,我们奶奶倒不好交换来搜的,不如让小奶奶搜颜姨奶奶的房,我们奶奶只管查检小奶奶房里的丫头好了。若是奶奶们不放心,便连带的人也都不是自己房中的,可好?” 官氏深以为妥,便依此计,又来见觉罗夫人,说众人都说理该彻查,若查了赃出来,自然杀一儆百,便查不出来,也要敲山震虎的才好,或者那贼怕了,把簪钗丢出来使众人找见也不一定。又说众位姨太太也都愿意。觉罗夫人原不肯为这些事操心,况且水娘又在一边帮腔,便向官氏道:“既然是你当家,便由你做主好了。” 于是官大奶奶一声令下,内宅院门层层上锁,箍得铁桶一般。官氏因怕自己房中丫头吃亏,便议定水大娘跟着颜姨娘,韩婶却帮陪沈菀,又在颜氏的婆子中间挑了一个素日尚算和气知礼的跟随自己。各位姨太太也都选了帮手,交换各房丫头搜检审问。一时园中人来人往,哭啼之声盈耳,咒骂之语不绝。那些太太、奶奶间素有嫌隙的,都趁此机会拿着丫头作筏,私刑拷打者有之,嫁祸泄愤者亦有之。 沈菀带了韩婶,在颜氏房中搜检一回,随手从红菱、红萼箱中各找出几件首饰来,问道:“这是什么?”红菱、红萼吓得魂飞魄散,忙跪下来赌咒发誓地道:“这东西奴婢从没见过,不知是谁藏在这里的,请小奶奶明察。” 沈菀冷笑一声,且不发话,只遣散了众人,独命韩婶带了红菱、红萼两个来至退思厅,老韩早已在那里等候。沈菀命将跨院的门前后上锁,命她二人进屋跪下,拿起那几件钗环道:“你们说没见过这几根钗子,那么从头跟我说说,上月十二号在这里可看见过什么了?” 红菱犹自呆呆的,红萼却已明白过来,知道沈菀在报前仇,忙道:“只要奶奶饶了我,上月我在这里什么也没看见。” 沈菀道:“你什么都没看见?你不是同大奶奶和颜姨奶奶说,在这里见着我跟顾先生私会,还看见老韩叔了么?你这样无中生有,是谁教给你的?” 红萼听沈菀话中之意,竟是要她诬陷颜氏,不禁变色。沈菀拿出几锭银子放到她面前,笑笑说:“你说出来,这些银子都是你的,以后我还更加疼你。若不说,我便拿了这些首饰去给太太和大奶奶看,说是从你箱里搜出来的,韩婶和那么些人可都是亲眼看见的。”红萼低头沉思,犹豫不决。 红菱到这时候才明白沈菀的意思,大叫道:“红萼,沈姨奶奶这是叫咱们背叛主子,要陷害咱们奶奶呢,这怎么行?奶奶对我们恩重如山,我再不做这丧天害理的事。” 韩婶听了,早用力一掌掴去,骂道:“放屁,竟敢辱骂小奶奶!敬酒不吃吃罚酒,信不信我把你舌头扯下来?”与老韩叔两个,拉起红菱按在椅子上坐定,双手反剪着捆在背后,腿和脚腕上都缠着绳子,将她与身下的椅子固定在一起。又左右开弓,连打了几巴掌,边打边问:“说你三月十二那天到底见了什么,看你还敢胡说不?” 偏那红菱一腔愚忠,硬是倔强得很,饶是打得一边脸肿起,犹自嘴硬道:“我们奶奶只叫我盯着沈姨奶奶,看她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可并没叫我撒谎。那天的的确确,是我亲眼看见你带着顾大人进了这院子,颜姨奶奶随后就来了,并不是我们奶奶胡编出来的。” 韩婶又气又急,骂道:“你还嘴硬,我让你毒舌头害人,让你害人!”一边骂,一边用力掐住红菱的脖子,一直往下按,按得她的下巴磕在桌沿上,舌头被迫伸出来。那桌上早放着一只方口深盘,上面罩着铁网,也不知里面黑魖魖的是什么。韩婶问:“我再问你一遍,为什么要胡说,编派我同小姨奶奶?” 那红菱也不知是吓傻了,还是大勇若愚,只是瞪着眼不说话,仿佛在猜测深盘里盛着的到底是什么东西。韩婶使了个眼色,韩叔便小心地揭开铁网来,里面竟是几只蝎子在爬。 原来沈菀从定了这条“声东击西”之计就开始筹谋,倘若红菱、红萼不受诱惑,那么要用什么样的刑罚才可以确保奏效,乖乖地依计行事。她把从前清音阁老鸨对付姐儿们的方法从头想了一遍,什么“红线盗盒”,什么“关门打猫儿”,什么“游龙戏凤”——就是抓几条壁虎又唤作“四脚蛇”的丢进姑娘衣裳里,粘腻腻滑溜溜浑身乱爬,上下其手,令姑娘又急又怕,顾不得羞,只得当众亲手脱下衣裳来捉蛇——都是些让妓女丢弃自尊,身心同时臣服的毒计。沈菀从前在阁里做歌妓时,恨透了这些狠毒下流的恶刑,但此时为了自保,竟然不得不借它一用。 然而那些招术,多半只是摧毁意志,却未必能令人慑服。想来想去,惟有一招“蝎子亲嘴”最可行——就是把妓女绑了,一盘蝎子,一个男人,让她自己选,要跟哪个亲嘴。那妓女哪有胆子肯让蝎子咬舌头,自然只能亲口说愿意跟那男人亲嘴儿。而倘若哪个妓女竟然嘴硬不从,就逼她张开嘴来,让蝎子钳她舌头。那舌头肿得吐出来收不进去,只得由着男人咂嘴亲舌儿替她吸毒。如今沈菀自然不是为了让红菱、红萼选男人,却不妨让她在蝎子和银子中间选上一样。 一不做,二不休。她恶狠狠地对自己说,那红菱、红萼是为公子侍药的人,然而公子还是死了,中毒而死。冲这一条,这两个丫头就不足惜。 那韩叔韩婶本是负责配药制药的,蛇虫鼠蚁这些向来齐备,听了沈菀吩咐,惟恐事情不成,特地选了最大的几只毒蝎子并几条蛇来。黑森森的蝎子爬行在碧幽幽的盘底,虚张声势地伸着两个钳子,左顾右盼,看上去令人身上一阵发麻。连沈菀也不由别转了头。 红菱恐惧地瞪大了眼睛,喉咙里咳咳作响,却说不出话来。而红萼早腿脚麻软,跪倒在地,“哇”地一声呕吐起来。韩婶一头一脸的汗,两只手死死按住红菱的头,使她吐出的舌头贴到盘子沿上。韩叔拿根铁筷子小心翼翼地拨弄着蝎子,使它们凑向红菱的舌头,猛地钳住。 红菱闷哼一声,惊恐得口吐白沫,晕死过去。红萼早已涕泪齐流,磕头如捣蒜地告饶道:“小奶奶、韩大娘饶了我吧,我什么都没看见,那些话都是颜姨奶奶教我说的。” 韩婶松了红菱,不知是累还是怕,手叉了腰呼呼喘气,她们抓了红菱、红萼来,就为的是这两句话,如今到底逼着红萼说出来了,却忽然觉得这两句话虚飘飘的毫无分量,一时不知如何下台,瞪着红萼骂道:“让你这蹄子说你便信口儿胡说,还留着舌头何用?不如喂蝎子。” 红萼惊得肝胆俱裂,不知如何自救才好,忽然想起一事,连忙大叫道:“韩姨奶奶还曾请巫师做法,缝小人儿害小姨奶奶来。别抓我,我都告诉你们。” 沈菀冒险抓了红菱、红萼来拷打,原意只是孤注一掷,不惜代价地逼她二人改口,承认所谓“沈姨娘与顾大人私会”之语全是颜姨娘教的谎话,再没想到“无心插柳柳成荫”,竟然审出一段新故事来。不禁直起身来,逼到眼前,急问:“是怎么回事?你从头至尾细细说给我,便不罚你。” 红萼眼泪一行鼻涕一行,又急又怕,越急越说不清楚。韩婶抽出绢子来,替她囫囵抹了一回,催促道:“你快说,那小人儿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若不说,看那篓子里是什么?”说着揭开篓上盖口,立刻便有一条蛇窜出来,扁扁的头,圆圆的眼,丝丝地向外吐着舌头。 红萼本已吓得傻了,手脚冰凉,看到红菱的舌头被毒蝎子叮住,连自己的舌头也跟着不听使唤起来。然而见了那蛇,却又吓得重新活泛起来,噼哩啪拉地说道:“是我偷听来的。那日大奶奶传进萨满来,我们奶奶就拉了一个女师傅到房里说话,原来她们从前在府外头就是认识的。我们奶奶许了那师傅许多好处,换了一个布人儿和许多针来,说是做过法的。师傅又教给我们奶奶怎么怎么用,如何选日子时辰,烧多少香供奉,我也没大听清楚。师傅走后,奶奶一连烧了几日的香,但都是将我们撵出去守在窗外的,她自己在房里咕咕哝哝,念叨些什么也没听见。总念了有八九日,后来就收在柜子里了。” 韩婶道:“既藏在柜子里,后来又怎的在我们大奶奶房里找见呢?” 红萼道:“原先是藏在柜子里的。但二月十二皇上来赏花那日,大奶奶让我们奶奶传沈姨奶奶去服侍惠妃娘娘,临走说要回房解手,要我跟着。及回了房,却并没解手,倒取出小人儿来揣在怀里,又往大奶奶房里去。我问她不回席上,怎么倒来大奶奶房里,可是走错了?奶奶骂我说:让你跟着便只是跟着,要这么多话?又让我在门外守着,看见有人来就大声咳嗽。她独自进了屋子,不一会儿便出来了,想来就是藏那个布娃娃去了。” 韩婶咬牙道:“可不就是这样?这准是没跑儿的了。若不是这丫头说出来,我们奶奶这黑锅还不知背到何时呢?可见这颜姨娘想害我们奶奶和小奶奶,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如今只管把她提了去回太太,把颜姨娘也叫来一边,看还有什么可说?”她为了沈菀,私下抓了红菱、红萼来审打,且是用蝎子钳舌头这样的毒刑,原本心中栗栗,不无惊愧。如今却无意插柳,竟破了这件悬案,顿觉鼓舞,又将红萼从头细细审了一遍,兴兴头头地去回官氏。 这里沈菀亲自给红菱、红萼松了绳索,喝令:“别人问起来,只说是自己吃错了东西,知道么?”那红菱昏昏噩噩,只剩下点头的能耐,红萼亲眼见识了沈菀的手段,哪敢不从,赌咒发誓说只要小奶奶饶她,此生为奶奶供奉长生牌位,磕头烧香。沈菀冷笑道:“我没那么大功德,你也不用哄我,只是你记着自己说过的话,今天的事,你敢传出去一个字,我把你眼睛也毒瞎了。” 红菱更加满眼惧色,点头不迭。后来到了觉罗氏那里,果然源源本本,将颜氏如何请进萨满师傅来求法,如何在屋里供了香火,每当瞒人时便烧香磕头,如何在赏花宴那日支开众人,自己往大奶奶屋里藏私,行一箭双雕之计,从头至尾说了一遍。 觉罗氏素恨巫蛊之术,闻言不禁大怒,叫了颜氏来痛斥一顿,即刻便要撵她出去。展小姐跑来给觉罗夫人跪着,泪下如雨,却并不出声请求。觉罗夫人不由心软,遂又改令颜氏住到佛堂思过,一年内不得穿金戴银,不得与众人同席吃饭,除自己生日及展小姐生日之外,便连亲生女儿也不得见。颜氏大哭小叫地喊冤,觉罗氏凛然说:再哭就撵出府去。颜氏这才闭嘴,不敢再犟了。 人们很少看到觉罗夫人发怒,然而这一天,她却着实发作了,晚饭也没有吃,特地把几位姨太太、奶奶、姨奶奶找去训话,然而说是训话,也只是众人站着,看觉罗氏独自沉思。她就像一尊金银钱装饰的暹罗佛像,端庄而静默,眼观鼻鼻观心不怒自威地正襟危坐着,足足僵持了有小半个时辰,才终于开口说了一句话:“女人嫉妒起来,有多么可怕。”然后就命众人散了。 然而那句话已经像根又尖又长的钢针一般扎在了沈菀的心上。“女人的嫉妒”,夫人这是在说颜氏,还是说自己,或者,在说碧药娘娘?颜姨娘为了嫉妒给自己下蛊,那么,碧药会不会也是为了嫉妒而给卢夫人和纳兰公子下毒呢?得不到,便毁灭,可是这样? 她不仅要做他青梅竹马的初恋,还要做他一生一世的绝爱。她杀死了他爱的卢夫人,却仍不能得到他整个的心,于是便连他也毁去,是这样吗?沈菀想她必须要查下去,卢夫人墓碑上的字,和觉罗夫人的谈话,都是上天给自己的暗示。她不能停止这查寻,可是,接下来她该怎么做? 巫蛊之事充分证明了颜氏对沈菀的嫉恨是多么强烈到不择手段的地步,那么“沈姨娘与顾贞观在退思厅私会”云云自然也都是颜氏单方面的陷害之辞了,更何况,两个丫鬟也都推翻了早先的供词,指出所有的话都是颜姨娘逼她们说的,根本子虚乌有。 既然真相大白,明珠亦不再追究,提审清音阁妓女与双林寺和尚的话更不提起。沈菀终于又过了一关,可是心里沉甸甸的,就好像谁趁她睡着的时候剖开了她的身体,摘走了原本那颗七窍玲珑纯洁明媚的真心,却换成了一只称砣。她带着那称砣摆摆荡荡的,走到哪里,一颗心也不由自已地荡过来,荡过去,让她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红菱、红萼后来被拨入花园清扫茅厕,红菱的舌头肿了大半个月不能言语,每日只能进以流食。等到终于消肿,人已变得痴痴呆呆。红萼更是惊如仓鼠,每有风吹草动便惊得直跳起来,身如筛糠。园中人虽不知究竟,却也从此都知道沈姨娘面子上和气,其实难惹,从此不敢贫言乱语了。韩婶见识了沈菀手段,虽觉未免毒辣,却由此竟破了官大奶奶遭诬陷之案,反觉佩服,从此更对沈菀死心踏地,自然更不会向众人提起审案细节。 府里复又重归平静,惟有沈菀虽然又躲过一劫,却也有几分心灰意冷,只觉自己如此辛苦进来府里,做了纳兰公子的遗妇,然而终究心里有鬼,瞒人瞒己也瞒不过天地,更不知何时又会发作出来,心里暗暗忧戚。 而且她又开始做噩梦了,这回不再是枯井,墓碑,而充满了成群的毒蝎子,黑鸦鸦,冷嗖嗖,发出腥膻的气息,咻咻地向她涌过来。她总是惊出一声的汗,揪着胸口难过得喘不上气来。 她想它们为什么总是不肯放过她,不,不是那些蝎子,而是往事——清音阁的老鸨,双林寺的和尚,碧药娘娘,明珠大人,颜姨奶奶,还有红菱与红萼。他们就像那些无处不在的蝎子一样,无论她躲向哪里,怎样的谨小慎微,他们都不肯放过她,一定要挖出她心底的秘密,就像雷电在雨夜里追击修炼未果的狐狸那样,逼着她现形。 她被迫还击,一次又一次,她杀了和尚,在碧药的逼迫下试图摔死自己腹中的孩子,还给红菱的舌头放毒蝎子,她用一个罪恶去清洗另一个罪恶,用一个秘密去掩盖另一个秘密,她被逼着往前走,离开十二岁的自己越来越远,离开那个只想把一辈子奉献给纳兰词的小歌女越来越远,离开纳兰公子,也越来越远了。 而且自从出了这件事,展小姐就再也没有到合浦轩来,见了沈菀,也是正眼儿不瞧,远远地避开。只有一次,展小姐大约是去通志堂查书,正遇上沈菀在那里插花,两人独处一室,气氛未免尴尬。沈菀赔着笑搭讪,展小姐先是不理不睬,忽然回头定定看住沈菀,一双清澈如寒星的眼睛,仿佛可以看穿她的心,她清清楚楚地说:我知道娘没有冤枉你,退思厅的事是真的。说完,拿着书就走了。 沈菀跌坐在椅子上,就仿佛被展小姐的那句话钉在了那里一般。不知为什么,她觉得展小姐的眼神同语气都是那么熟悉,似曾相识。然后,她想了起来,就像那天在这里见到碧药娘娘时的一样。这一大一小两个纳兰家的女人,年龄差了二十多岁,却拥有同样的高贵、骄傲、犀利与冷静,而对于沈菀,也都是同样的敌意与轻蔑。 沈菀战胜了颜姨娘,却在展小姐的一句话下一败涂地,她知道自己是永远失去了展小姐的友谊与敬意,她们本是可以和睦相处的。她得罪了公子的侍妾,得罪了公子的儿女,却生下一个同公子毫不相干的孽种,将他冠以他的姓,以此留住在明珠花园里,活在对公子的记忆与追寻里,这到底是忠贞还是背叛? 她对自己充满了怀疑、审视,甚至鄙夷,她不认得自己了,虽然一遍遍对自己说:这一切都是为了公子,为了复仇。可是如果公子遇见现在的自己,还会欣赏和认同吗?她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所做的这一切,值得吗? 第十六章 武媚娘的选择 纳兰容若一生中,大概对自己也不愿意承认:虽然对卢夫人情深义重,然而心底最爱的女人,还是纳兰碧药。一次又一次,他在词中记下与她的相见,对她的缱绻: “正是辘轳金井,满砌落花红冷。蓦地一相逢,心事眼波难定。谁省,谁省,从此簟纹灯影。” “黄叶青苔归路,履粉衣香何处。消息竟沉沉,今夜相思几许。秋雨,秋雨,一半因风吹去。” “纤月黄昏庭院,语密翻教醉浅。知否那人心,旧恨新欢相半。谁见,谁见,珊枕泪痕红泫。” 接连三首,吟不尽如梦情怀,如烟往事。然而,他怨她“心事眼波难定”,她又何尝不怪他心底多情,琵琶另抱呢? 正如同沈菀在清音阁里一遍遍抄录着所有搜罗到的纳兰词熟吟成唱一样,碧药也在深宫中对着《侧帽》、《饮水》倒背如流,过目不忘。 她通过那些词句体味着纳兰对她的爱与相思,也窥视着他的婚姻生活。她早已经习惯了在后宫与三千佳丽争妍斗宠,如今,则又多了一项战斗——在容若的心里,与他的旧爱新欢争胜。 是那首惹怒了她: 十八年来堕世间。吹花嚼蕊弄冰弦。多情情寄阿谁边? 紫玉钗斜灯影背,红绵粉冷枕函偏。相看好处却无言。 这是卢氏嫁到明府第一年生日时,容若写给娇妻的,那十八岁的娇艳新娘。这让碧药想起了自己的十八岁生日,是在宫里度过的,刚刚生下承庆皇子不久,身形还没有恢复,皇子倒不幸夭折了,因此皇上很少召见她。她的生日,是独自度过的,没有人伴她挑灯赏月,更无人为她吟诗赞美。同样是十八岁,她比卢氏要美丽一千倍一万倍,却凭什么,她的十八岁如此清冷惨切,而卢氏却可以那般温存美满? 于是,她赐了宫制香附子给明府,那原是明府的常方儿,只不过,其中略加了一点点麝香。只有一点点,份量少得连大夫也查不出来,而且药丸不同于汤药,各种材质被混合在一起,难解难分,面目模糊,就算太医也无法准确地提取所有成分。常人服用,其效用与“一品丸”完全一样甚至还因为加了麝香而更易吸收,但是孕妇长期服用,却会引发流产或难产。 这不是她第一次下手。自从她的儿子承庆夭折后,她就告诉自己必须未雨绸缪,先下手为强。她并不想查清楚究竟是谁害死了自己的孩儿,因为归根结底是为了“争宠”二字,于是,宫中所有的女子都是她的目标,她的仇敌。即使从前不是,以后也可能是。 从那时候起,她开始把自己一直服用的“一品丸”分成两种同时配制,一份留给自己吃,一份馈赠宫中后妃。她一直都与各宫嫔妃保持着良好的关系,脸上永远挂着温和的微笑,而且出手大方,经常赠人自制的香粉与药丸,由于她自己也一直在服用这些药,所以从没有人怀疑她——不,也许容若曾有过猜疑的,卢氏死于难产,跟赫舍里皇后一模一样。 他一次次来到卢氏停厝的双林禅寺,守着爱妻的灵位,写下一首又一首伤情悼词,写下“天上人间俱怅望,经声佛火两凄迷。未梦已先疑”的句子。他且在《南乡子》(为亡妇题照)中写道: 泪咽却无声,只向从前悔薄情。 凭仗丹青重省识,盈盈。一片伤心画不成。 别语忒分明,午夜鹣鹣梦早醒。 卿自早醒侬自梦,更更。泣尽风檐夜雨铃。 ——他的心里分明是有过怀疑的,可是,卢氏与碧药,一个是他的初恋,一个是他的发妻,他既不愿相信碧药害死了卢氏,也不愿为卢氏伤害了碧药。他太爱她了,爱到不忍质问。 可是,她却恨他,恨他对妻子卢氏那般柔情缱绻,无论她生前还是死后,都是一往情深;也恨全天下对他钟情的女子,恨她们有机会引诱他,陪伴他,更恨他留恋烟花竟又搭上了沈菀——这个恨,是最新燃起的,在纳兰容若死后,在她为了他一次次肠断心碎、痛不欲生之时,却听说纳兰侍卫竟有了遗腹子。或者人们是为了安慰她对从弟的思念,将这件事当作喜讯透露给她的,以为她会因此觉得安慰。却再想不到,竟燃起了她最深的妒忌——容若原来另有新欢,还怀了孩子! 她央着皇上往明府赏花,是为了安慰叔父明珠,是为了祭奠纳兰容若,更是为了探一探沈菀的底牌,看清楚这是个什么样的女子。而沈菀,无疑是令她惊奇了。 这次出招,她们等于是打成了平手,下一局,她该怎么做呢? 这是沈菀猜测的故事。虽然她不能确定自己猜的那些就是真相,但她相信,“虽不中,亦不远矣”。她想觉罗夫人给碧药讲过那么多故事,除了飞燕合德姐妹洗澡的故事之外,一定也有后宫女子怎样争宠、怎样害死对手以及对手腹中胎儿的故事吧?但这也未能保住碧药的第一个儿子承庆。 装了一肚子故事的碧药入宫后,成功地邀宠,生子,经历了丧子之痛后,再度得宠,受孕,生子,荣升惠妃。她曾付出死亡的代价,而手上也必定害过不止一条人命吧?卢夫人与公子的死,一定与碧药有关!而碧药,也一定会再次向自己出手。今天,就是碧药出手的日子了吧? 娘娘的口谕是在哥儿百日那天随着赏赐一起送来府中的,传旨的太监说,惠妃自从上次赏花节沈菀早产,就深为担心,如今听说侄儿健康成长,深觉安慰,很想亲眼看看孩子的模样,故令沈菀抱着孩子随觉罗夫人于今日午后入宫觐见。 ——这么巧,偏偏是今天,五月二十三日。 五月的风吹在身上,和煦,温存。沈菀坐在渌水亭的栏杆长椅上,与想象中的纳兰公子久久地对视着。公子的眼神有时亲切、祥和,有时玄远、清虚,仿佛穿过她的身体,在注视着另外一个地方。而今天,他是专注的,与她一起纪念着这个特殊的日子。 一年了,今天是他们定情一年的好日子。她的“问名”之日。去年的今天以前,她叫作沈宛,然而去年的今天,就是在这里,公子对她说:“青菀者,亦名紫菀、紫茜、还魂草、夜牵牛,开青紫色小花,其根温苦,无毒,有药性。用紫菀花五钱加水煎至七成,温服,可治肺伤咳嗽,于病人最相宜的。” 于是,她就叫了沈菀。又名还魂草的青菀。可是,她能让公子还魂吗? 她站起来,尝试让脚尖做蜻蜓点水状,使自己迎风摇摆,却发现手脚都变得僵硬。因为不用自己喂奶,她的身材恢复得很快也很好,如果她愿意,本可以像从前那样轻盈起舞了。然而,她却再也轻快不起来。 她没有了观众。纳兰词已成绝响,无论她多么曼妙、投入,没有了那双激赏的眼睛,她的舞蹈还有何意义? 于是,她重新坐下来,重新闭上眼睛,从头细想去年五月二十三发生的点点滴滴。 那天,她坐在妆台前,镜奁敞开着,盛着许多闪亮精致的物事供她挑选:钗,梳,篦子,珠花,翠钿,茉莉针儿,凤凰衔红果的金步摇……她拿起来又放下,精心地挑选、插戴,每个动作都比往常慢半拍,仿佛在进行某种盛大的仪式。然后,倚红姐姐来了,穿着银红衫子,墨绿马甲,下边是油绿的潞绸宽腿洒花裤子,蹊着喜鹊登梅绣花鞋——每个细节都是这样清晰,仿佛不是去年今天,而只是发生在昨天的一般。 她的心事还没有想完,奶娘抱着孩子走来了。孩子刚满百日,还不会说话,但已经认人了,见了娘,伸手要抱,沈菀只得抱了过来。只觉臂上一沉,忙用力向上耸了耸。 小孩头上原戴着一顶新的织金帽子,因这一耸被蹭到了一边去,奶娘替他戴正了,笑道:“太太刚让人送了今儿进宫的衣裳来让小和尚试穿,很合身呢。” 沈菀一惊,急问:“你叫他什么?” 乳娘愣了一下,道:“小和尚——我们乡下管男孩子都这么叫,你看小少爷头上光光的……” 沈菀厉声道:“没有头发就是和尚吗?谁许你叫的?没规矩!”说着,用力把孩子往奶娘怀里一塞。 小孩子吓得“哇”一声大哭起来,乳娘来了府中三个月,还从没见沈菀发怒过,吓得两只眼睛楞楞的,嗫嚅着:“奶奶不喜欢,我以后不叫了。”忙抱过孩子走开。 沈菀看着奶娘的身影走出好远,一直拐过竹林看不见了,还能听见小孩子惊惶的哭声,不禁有些后悔。她对他从来没什么感情,看见他,就仿佛看见了自己的劣迹,提醒着她在双禅寺的日日夜夜;然而这毕竟又是她的亲骨肉,是她怀胎十月——不,七个月——九死一生地带到这世界来的。而且,她还凭借他得以进入明府,成为众人心目中的公子的女人。甚至,连皇上和惠妃娘娘也要隔三岔五地赏赐,长命锁、玉麒麟、氅衣珠宝、脂粉钗环,应有尽有。沈菀明白,那赏赐本不属于她,而是给英年早逝的御前一等侍卫纳兰成德的妻儿的。如果不是那孩子,九五至尊的皇上,怎么会赏赐一个清音阁的妓女呢?而国色天香的惠妃娘娘,又怎么会专程遣人传诏,指名儿让她带着孩子入宫觐见? 沈菀心烦意乱,一边为自己终于有机会进一步查清真相而兴奋,另一边又为了即将再次见到碧药而恐惧。她想着在大殿见到的那枚碧绿药丸,想着卢夫人墓碑上的字句,想着上次在通志堂初见碧药时她给予自己的恐吓与侮辱。纳兰碧药绝不是一个简单的女人,她不只拥有才智、心机、美貌,她还拥有权势,是随便一句话就可以取人性命的。自己与她为敌,比之与虎谋皮还要更艰难,也更荒诞。可是,自己却不能不做。 沈菀相信,公子会帮自己的。她一个清音阁的妓女,竟然可以一步步走进双林寺,走进明珠府,今日还要走进紫禁城去,这不是奇迹是什么?她经历了那么多困境磨难,却每一次都能化险为夷,一定是天意,是公子的亡灵在庇佑自己。于是,她一大早来到这渌水亭,在去年为公子献舞的地方久久地独坐,沉思,在回忆中感受着公子的一颦一笑。 昨夜下过一场雨,渌水亭愈觉得花明柳暗,霁色一新。她穿行在花繁柳密间,走在荼蘼架、茑萝架、还有葡萄架下,阳光稀疏地筛过枝叶跳跃在她的身上,将她浑身照得通透。她就像一个发光体,忽明忽暗地行走着,仿佛在汲取天地精华,而容若就默默地陪在她身边,提供着援助。 她有时很庆幸自己可以这样随时随地见到公子,在他死后还可以继续拥有同他在一起的日日夜夜;然而有时候又觉得悲哀,因为渐渐分不清哪些记忆是真实的,而哪一些只存在于她的幻想中。她真的害怕,这样的时日久了,她会渐渐忘记公子真正的样子,而用幻想取代了现实。 不到午时,觉罗夫人就催促着沈菀装扮了,梳了两把头,戴了大拉翅,穿了花盆底鞋子。端详一番,又从头上拔下那根金凤衔红宝的步摇簪来,替沈菀插在头上。沈菀吃了一惊,忙道:“这是夫人最心爱的簪子,菀儿何德何能,怎配插戴?”忙欲拔时,觉罗夫人按住了道:“你替我生了个这么可爱的孙子,这簪子正配你来戴呢。” 沈菀更加惶惑地摇头:“沈菀愧不敢当。”这句话说得诚心诚意,然而众人都只当她谦逊,水娘也在一旁劝道:“太太赏你的,你就收下吧。太太赏人东西,是不喜欢人家推辞的。”沈菀只得磕头谢赏。 觉罗夫人穿戴了一品夫人大装,午饭也没吃,只与沈菀各喝了一碗杏仁燕窝,便一同上了轿子。前边旗牌开道,两边卫兵夹护,径往宫里来。沈菀这还是第一次做旗人装扮,未免不自在,况且怀里抱着孩子,也觉得颇为怪异。自打这孩子出生,她只在人前应景儿才不得已抱一两次,少有这样长久地亲昵。 轿子一颠一摇的,沈菀抱着孩子,心头恍恍惚惚,不禁又沉入了回忆中——这么巧,又是五月二十三,又是盛妆打扮,坐轿子出门。只不过,去年今天替她打扮送她出门的,是鸨母与倚红姐姐。 那天,她穿了自己最隆重最喜爱的紫地缠枝莲满绣衣裳,怀里抱了宴舞的衣裳包儿,坐在轿上,无由地竟有种好人家女儿出嫁的感觉,偷偷将袖子假装了红盖头挡在脸前取乐,想象着这是迎亲的花轿,而自己正走在送亲路上,就要嫁入明府了。 转眼一年,现在她真的成了明府的小姨奶奶,可是,公子却不在了! 她今天第一次知道入宫的规矩——原来觐见规矩,因怕在宫中内急,故而都不教吃饱。如此说来,公子岂非长年累月都不曾吃过一顿饱饭,睡过一个好觉? 一滴眼泪溅落在孩子脸上,孩子眨了眨眼,愣愣地看着母亲,眼睛黑白分明,忽然一笑,便如石榴初绽。 觉罗氏叹道:“看到小孩子笑,心也酥了。这孩儿,和冬郎还真像。” 沈菀也只觉仿佛一股暖流经过心底般,身上软软的,不禁低下头,在孩子的小脸上亲了一下,趁机在襁褓上蹭干了眼泪。孩子舞手扎脚,笑得越发欢愉。 宫墙耸立,轿子从神武门进来,沿着东一长街走过长长的永巷,直入内廷,沈菀从轿帘间望出去,只看见两旁山墙长房排列,一望无边。然后,她听到“嘎”的一声,几只乌鸦从轿子前斜刺里飞出,竟飞向围墙外面去了。 沈菀吓了一跳,不禁问:“皇宫里怎么会有这么乌鸦?” “乌鸦是满族人的祖先,是跟随八旗大军一起从草原上来到北京城的。”觉罗氏告诉沈菀,在大清以前,这京城里是没有多少乌鸦的,前明的最后一个皇上崇祯帝,吊死在景山海棠树下,还是乌鸦给他送的终。 觉罗氏还说,承乾宫从前叫作永宁宫,如今的名儿是崇祯皇帝改的,赐给他最宠爱的田贵妃居住。那田妃裹着一双莲足,却擅蹴鞠,且姿态安雅,无人能及;能骑善射,而且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吹笛弹琴,崇祯帝赞之有“裂石穿云”之声。有一天,崇祯听完田妃弹琴,随口问周皇后为什么不会,皇后正色答:“妾本儒家,惟知蚕织耳。妃从何人授指法?”皇上听了,不由对田贵妃的出身怀疑起来,果然问田贵妃跟谁学的琴。田妃说是幼承庭训,师从母亲。皇上不信,特地召了田母薛氏过宫,当着皇帝和皇后的面演奏了一曲《朝天子》,这才信了。 沈菀讶然:“原来皇帝们这样多疑,可见师出名门有多么重要,难怪老爷要夫人亲自教导惠妃娘娘。” 觉罗氏不答,却又讲起先皇世祖皇帝顺治爷与董鄂妃的故事来。这只是发生在几年前的事,沈菀却是知道的,不禁更加惊奇,说道:“原来董鄂妃娘娘也是住在承乾宫的。我知道,顺治爷对董妃情义深厚,在董妃去后,竟然想放弃皇位出家,后来虽被太后和大臣们阻止了,却不久郁郁而终,真是位痴情的皇帝。” 此时轿子已来至广生左门,进去,又抬了一段路,在履和门停下。沈菀忽然明白过来,觉罗夫人接连讲的两个故事,可不只是介绍承乾宫的历史,是不是在说,这里住着的从来都是皇上最宠爱的妃子? 然而她已经来不及问了。四个花枝招展的宫女迎出来,说娘娘已在承乾宫正殿等候,即请一品夫人入内觐见。沈菀抱着孩子跟在觉罗氏身后,眼睛只盯着觉罗夫人衣角,连头也不敢抬,一颗心突突乱跳,既为了进宫而惶恐,也为了要见到碧药而惊悸。一路踏着雕花甬道进来,这才是承乾宫正门。 于是依礼觐见,请入配殿说话。那碧药传旨时说要看孩子,然而宫女送进婴儿篮来,碧药只漠不关心地睃了一眼,仍坐着与觉罗氏说话,问些家常闲事。刚说了几句,忽然坤宁宫的婢女走来说:“佟贵妃听说夫人来了,请夫人过去说话。”觉罗氏忙带了一早备好的礼品随宫女去了。 碧药摒退宫女,只留下沈菀母子,这才走近摇篮来细看那孩子,一边摇着篮子,一边笑着——也不知是对沈菀还是对孩子——说道:“你还真是福大命大,那么摔都摔不死你,一个‘七星子’,居然能活得下来,还真不容易。” 她的动作那么轻巧,声音那么温柔,让沈菀心中不禁升起一丝希望,试探地说:“可见上天有好生之德。就请娘娘高抬贵手,放过这孩子吧。” 碧药笑了笑,忽然问:“我和卢夫人,谁美?” 沈菀愣了一愣,不明所以,却只有老老实实回答:“我没有见过卢夫人,不过,我想没有人会比娘娘更美丽吧?” 碧药又问:“那么,容若更爱哪一个呢?” 这一回沈菀不晓得回答了。 然而碧药也根本不需要答案,她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容若写了那么多诗词,世人都以为他最爱的是卢夫人。其实他们都错了。容若忘不了卢夫人,只不过是因为娶了她,而她又那么短命。那个女子一生中最大的成就,就是嫁给了容若;然而她最大的错误,也是嫁给了容若。所以,我不会让她活下去。容若那么爱我,了解我,他明知道事情是我做的,却不忍心质问我,责备我。如果他爱卢夫人,又怎么会不替她报仇,却要和杀死她的人在一起呢?所以,容若最爱的人,是我,从来都是我一个人。” “是你害死了卢夫人?”沈菀早已猜到这答案,然而听到碧药这样轻松平淡地谈起,仍然觉得匪夷所思。 碧药不屑回答,却笑着反问:“她吃了一品丸,死后果然封了‘一品夫人’,倒是我提拔了她。你呢?你难道没吃过那些‘一品丸’吗?吃着还好?” 沈菀道:“刚进府时,大奶奶也让人给我送过一匣子。只是后来我对那药有些反胃,就不大服了。” 碧药冷笑一声:“所以说你人微命贱,连个‘一品丸’也压不住。我有个习惯,想要做的事,就绝不让人阻挡。赐你‘一品丸’你不吃,上次我让你带着孩子离开明府你也不肯,现在,你想走也没那么容易了,我会向叔父证明:这孩子不是容若的。” 仿佛有一条蛇“嗖”地一下钻进了沈菀的心,丝丝地吐着毒气,她只觉得身上凉凉的,却仍然倔犟地说:“孩子已经生下来了,连太医也没说他不足月,老爷、太太也都说他长得像公子,凭你怎么说,没有证据,他们也不会愿意相信的。” “是吗?”碧药从袖子里取出一条帕子并一根长针来,巧笑嫣然地问:“你不觉得奇怪,为什么这孩子睡得这样沉吗?”说着,腕上一翻,已经将针刺入孩子的指尖。 沈菀“呀”地一声,急抢上前:“你要做什么?”再看孩子睡得昏昏沉沉的,被针扎了手指也不知道疼,更加魂飞魄散,再次问:“你做了什么?” 碧药已经离开摇篮,一边将银针在帕子上擦拭着,一边轻描淡写地说:“没什么,我只不过给他闻了一点迷香,好让我取血时,他不会哭得太凶。惊动了人,对你也不好。” 沈菀只觉得惠妃每说一句话,就仿佛从她口中飞出一条小蛇,碧绿的毒蛇,那蛇蜿蜒地爬过她全身,所经之处,立刻便结了冰,让她几乎变成了一具冰雕人儿,行动维艰。这位娘娘的一言一行都太让人匪夷所思了,她同她过招,完全不明白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有被动捱打的份儿,胜算何在? 她听到自己再次无力地追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碧药展开帕子仔细地看着,仿佛要认清丝绸的纹理,一边平静地说:“小时候,我同容若在花园里玩,那时候西花园建了没有多久,我第一次看到桃树上结出了青青的果子,就说要尝尝,但是容若同我说:桃杏梨树什么的都是三年结果,但是不能吃,要在果子没有长大的时候就摘掉,直到第四年的果子才可以吃。可是我不管,坚持要尝,而且马上就要。于是容若就自己爬上树去给我摘。然后我又指着树梢上的一只桃子,说就要那一只。那是一根细细的树枝,容若明知爬不过去,但是他不愿意使我失望,于是瞅准方向,从空中打横里飞扑过去,抓住那只桃子摔下地来,膝盖胳膊都摔破了,可是手里的桃子却是好端端的。于是,我亲了他一下作为奖励,他就不觉得疼了。” 这时候看出来碧药的确是觉罗夫人的好学生了,她讲故事的时候,一样有种平和冲淡、娓娓道来的语气。沈菀呆呆地听着,完全想不明白她要做什么,而那只桃子,又同眼下有什么关联。但那故事里的纳兰容若是陌生的,那倔犟的少年,忧郁的公子,原来竟是这样地为一个美貌骄横的小姑娘役使着,如此心甘情愿。 碧药扬了扬手帕说:“这条帕子,就是我替他裹伤用的。这上面,有容若的血。他流了好多血,可是却很开心。” 沈菀如被蛊惑,呆呆地接过那条帕子,情不自已流下泪来。这是公子的手帕啊,上面还有公子的血迹,这简直有着圣物一般的力量。但是,碧药拿出这帕子来做什么呢?又为什么拿它来擦拭银针上自己孩儿的血? 她不解地抬起头,望着碧药,虽然没有说话,可是她的眼睛已经替她在问:你要做什么? 碧药当然明白她要问的,轻轻一扯,便从沈菀手上将帕子扯回去,继续轻笑着说:“你也读过几本书的,总该知道‘滴血认亲’吧?虽然这手帕已经有些年月,但只要我用特殊的法子,用草药汤蒸出这帕上的血,再与你这孽种的血滴在一起,就可以分清楚,他们之间到底有没有骨血之亲了。那时候,我看你还怎样嘴硬?” 沈菀瘫倒下来,仿佛听见身体里冰河乍裂般的咔咔声。如果碧药揭穿她冒子替认的事,明珠大人一定不会放过她的。她不怕死,可是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公子的冤案还没有查清,大仇未报,她怎能轻易去死? 碧药看到她一败涂地的样子,知道自己大获全胜,不禁得意地笑道:“我现在去找婶娘回来,你最好自己当面认罪,或许太太心软,会饶你不死。不然,等我告诉了叔父,你就只有死路一条了。”说着,扬了扬手中的帕子,转身便走。 沈菀眼看着碧药就要走出去,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豁出去喊了一声:“你等等!”她已经抱了必死之心。但是,就算死,她也要先弄清楚公子的冤情,有然,她真是死不瞑目。她站起来,顾不得礼仪,几乎是拼尽了浑身的力气,逼近了碧药问道:“你有没有害过公子?有没有?” 碧药本来已经稳稳占了上风,明明看到这女子丢盔卸甲溃不成军,本以为她叫住自己是为了求饶,却不料有此一问,倒觉诧异。她看到这卑弱的女子身子抖得如风中树叶一般,面色惨白,然而一双眸子却炯炯如烧,状若疯狂。无来由地一阵心悸,不禁后退一步,问:“你胡说什么?” 沈菀只觉得一颗心怦怦乱跳,简直振聋发聩,呼吸发紧,声音也因为紧张而含糊不清,惊吓得已经快晕过去了,却并不放松,固执地问:“你医术这样高明,害过不知道多少人。你赐给府里那么多药,赐给卢夫人香附子,是不是也赐过公子毒药?你有没有害过公子?有没有?” 碧药不明所以,却不愿意被这身份卑微的歌妓吓到,冷笑一声道:“容若对我言听计从,从无违逆,就算我给他毒药,他也会甘之如饴的。” 问出那句话前,沈菀只觉得心里仿佛装着一个巨大的火药箱子,而且越积越大,越积越大,她几乎已经闻到了硝磺的味道。而碧药的这句话,正如火种点燃药捻,那个巨大的箱子轰然炸烈了,简直灰飞烟灭。 是她!真的是她!自己到底查明真相了!是碧药娘娘害死了公子!她知道皇上对她和公子的事起疑,为了自保,居然杀人灭口!她才是毒死公子的真凶! 碧药扬着那条沾血的帕子得意洋洋地出了门,留下沈菀,独自呆在寝殿里看着睡在摇篮里的孩儿。忽然之间,觉罗夫人曾给她讲过的武媚娘的故事涌上心头。 她猛地反身,几乎连瞬间的犹豫也没有,直接扼住婴儿的喉咙,十指收紧,连呼吸也收紧。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在了手上,全部的意志都凝为一点,她的手在用力,可是感觉最痛的却是喉咙。仿佛自己的喉咙被扼住了,不住收紧,收紧,五脏六腑都被攥在手心里,不住握紧…… 她在对面镜中看到自己扭曲的面孔,不,那不是她自己,而这里也不再是康熙的承乾宫,而变成了一千年前的唐长安,一代妖姬武媚娘的昭仪殿。 那武昭仪也是从感业寺进宫的,不过,她可是真真正正地在寺里修炼过,还做了尼姑,道行可比自己高明多了。或许,就是为了这一点命运的相通,她才会穿过了千年的时光,从大唐来到清宫为她指点迷津的。 那年,武昭仪生下女儿安定公主,王皇后前来探望。她们一直在争宠,争位,其间必定有过比自己与碧药更为激烈的唇枪舌剑,并且不欢而散。而后,武媚随即亲手掐死了女儿,嫁祸皇后。唐高宗大怒,虽然王皇后绝口否认,众大臣上书力谏,但高宗认定皇后是凶手,下旨将其贬为庶人,改立武媚为后,这就是后来的女主武则天。 此刻,那一代女帝武则天就站在自己的身后,梳着展翅欲飞的惊鸿髻,戴着金丝结缕的轻凤冠,插着镶珠嵌翠的金步摇,画着浅淡均匀的涵烟眉,涂着微汗欲销的额间黄,伸出钏环叮当十指纤纤的双手,紧紧扼住婴儿的喉咙,收紧,收紧…… 沈菀感觉就要窒息了,当她终于松开手时,全身的血都在上涌,像要喷溢出来一样,“啊……”她撕心裂腑地迸发出一声惨绝人寰的哀号,所有的力气随之呼啦啦潮水般退去,昏死了过去。 再醒来时,身边挤满了人,有觉罗夫人,有无数的宫女、太监,有御前侍卫,甚至有皇后娘娘,每个人的脸上都布满了哀戚、惊惶、诧异、恐惧,却唯独没有同情。她恍惚了一下,省起刚才的一幕,立刻便爆发了:“我的儿啊……惠妃娘娘,杀了我的孩子……” 她哭得那样凄惨,那样绝望,毫不掺假的愤怒与惶恐,没有任何人会怀疑一个母亲失去新生婴儿的惨烈哀恸。尤其是,她只是碧药娘家亲戚中一个身份卑微的客人,完全没理由陷害娘娘,而且上次在明珠家中,碧药已经让她跌倒差点流产了,今天又是碧药下旨召她进宫的,现在出了这样的事,答案呼之欲出…… 沈菀被宫女们搀扶起来,但她整个人是软的,散的,她哭喊着,质问着,状若疯狂:“娘娘,还我的孩儿……为什么杀死我的孩子……” 觉罗夫人怀抱着那已经渐渐变凉的婴儿,第一次当众流了泪,喃喃地问碧药:“为什么?” 惠妃没有回答,她的双臂被侍卫扭在背后,不能自由。然而她的态度却是若无其事的,她望着沈菀的眼神,惊异而迷惑,带着一丝研判,甚至是欣赏的,却全然没有恐惧,唇边甚至衔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她就那样被侍卫带了下去,留给沈菀与众人一个傲然的背影。 沈菀梦见自己在洗澡,但是怎么样也洗不干净。水里有花瓣也有泥垢,还纠缠着不知哪里来的长发,与水草牵绊不清,让她手脚都不能自由,洗得很不畅快。 然后,那些头发变成了一张网,是透明的鱼线,纤细而锋利,每个打结处都长着一根针,一下一下,凌迟切割着她的肌肤,她越挣扎,就缠得越紧。 醒来后,她蜷曲着身子抱紧自己,感觉浑身都疼。 是真的痛。虽然她一直以为自己对那孩子并没有感情,甚至憎恶他的存在、出生、与成长。然而当他现在切切实实地不存了的时候,她才蓦然醒觉:那是她的,她亲生的孩儿。这世界上她所有的,仅有的,真实存在的,惟一亲人。 他在她体内存活了七个月,来到世上一百天,曾给予她身份、富贵、温暖,还有他纯真的眼泪与无保留的嘻笑,而她甚至都没有哪怕一小会儿真正地疼爱过他。 她每天想着要为公子复仇,可是她自己,才是最残忍最邪恶的刽子手。虎毒不食子,而她,居然亲手掐死了自己亲生的孩儿!她比那只咬肿了红菱舌头的毒蝎子还毒! 这不是她第一次面对死亡的悲痛,然而这一次却痛得不一样,公子的死,仿佛有人掏空了她的心脏,让她整个人麻木而绝灭。这孩子的死,却是在她有血有肉有知觉的胸口,硬生生地扯开一个洞,然后在她的胸膛里掏摸拉拽,仿佛有个声音在问:心呢?你的心脏在哪里?怎么找不到心? 她不仅痛苦,而且羞耻,还有卑屈的罪恶感。她巴不得赶紧生一颗心出来,好让那双手扯走它,撕碎它,只要结束这刑罚就好。 她对未来没有概念。打十二岁起,她第一次见到公子,就一心一意,想要等他,取悦他,嫁给他。 后来,她“嫁”了,在他死后。于是她又一心一意,想查清他的死亡真相,为他报仇。 现在,真相已经大白,碧药也被下狱,她接下来该做什么呢? 她想不出来。 大仇已报,孩儿已死,她的生命再没有意义。 起床、洗漱、梳妆、吃可口的食物,穿美丽的衣裳,这些事都没有意义。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一一远去,于是生命也变得没有意义,又何必醒来?她日以继夜地躺在床上,睡醒了便哭,哭累了便睡,就像一条散了元气的蛇,收拾不起。 府中人怜她丧子,也都不去责备。然而这样的日子久了,却不能不为她担心。水娘一日三次地前来探望,坐在床沿哭哭啼啼地说:宫里传出消息来,碧药被收进宗人府后,一直沉默不语,既不肯为自己辩白,亦不肯承认过错。府尹审了这样久,案子还没有半分进展。宫里的人都说碧药得了失心疯,似乎这是惟一的解释,不然一位娘娘怎么会无故掐死一个已故侍卫的遗腹子呢?况且论起来,那孩子还是她的侄儿。 但是此前宫里已经有过太多的无头案,赫舍里皇后之死,钮祜禄皇后之死,还有皇长子之前的四位皇子的死,都被重新翻腾了出来。如今难得有宫中凶手被现场拿获,怎么肯以“失心疯”就轻轻放过?于是皇上亲自下谕,令宗人府严查、细查,一定要问出个究竟来。 明府上下的人也都在等待这个“究竟”,也曾私下里无数次问过觉罗夫人与沈菀,那天在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碧药娘娘每次出现,沈菀母子都会遭受灭顶之灾?然而觉罗氏当时去了坤宁宫,根本什么也不知道;而沈菀一边流泪,一边泣不成声地咬定说,自己去配殿洗手回来,便看到孩子已经死了,惠妃娘娘站在那里冷笑,就好像疯了一样…… 过了七天,是五月三十,这一天既是纳兰成德的死祭,也是卢夫人的。 明珠大人早就选定了要在这一天将成德下葬,与卢夫人合冢。全家人再次来到皂荚屯,沈菀跪在坟前不肯起来,以头碰地,一直磕出血来,求老爷、太太许她留在祖茔守坟,不再回到明府。 觉罗夫人初而不许,后来又劝说:“惠妃娘娘的案子还没审清,你就是要走,也总得等到水落石出再走。难道你不想问清楚,娘娘为什么要掐死你的孩儿吗?” 这句话提醒了明珠,捻须道:“要想弄清楚这件事,除非当面去问娘娘。她不肯说,我们就是打一辈子闷葫芦,也是无用的。” 以明珠的权势关系,自然不难求宗人府行个方便,让觉罗氏与沈菀前去探监。等到明珠打通关节,定了日子,沈菀也终于能重新起床走动的时候,已经是六月中浣了。 第十七章 宗人府绝唱 在整座金碧辉煌的皇城建筑中,最阴鸷最惨烈的大概就要属宗人府天牢了。 这是专门关押提审皇室中人的监狱,其暴戾残酷比宫廷里最诡魅的噩梦还要惊悚。在那不见天日的幽深牢房中,不知曾困缚了多少落魄的金枝玉叶。他们有的是争宠夺权的失败者,有的是谋逆被擒的牺牲品,有的是党派倾轧的替罪羊,有的则根本是蒙受“莫须有”罪名的可怜虫。 牢房四壁石墙,潮湿得几乎要长出苔藓来,只有一边的墙上极高处有一扇展平了的手帕大小的四四方方的窗口,多此一举地装着铁栅栏——根本没有人能爬到那么高,就算爬上去,也不可能从那个小窗口挤出身去。然而那几根铁栅却起到了极强的震慑作用,就连透进来的阳光也是颤栗的,阴郁的。让人望着,越发觉得天空的遥远,自由的绝望。 乌鸦整日地盘旋在宗人府的上空,阴恻恻地冷笑着,比囚犯更早地嗅到了死亡的气味。到了晚上,星月惨淡,就更加阴森可怖。屈死的亡魂在尝尽了生之苦楚后,因为死得太过惨烈,做了鬼也不能甘心,夜夜都要回到这牢房里来哭泣,吟诉。他们的哭声与生者的哭声颤巍巍地揉在一起,幽冥同路,难辨真假。 然而纳兰碧药却不哭。 自从建起这座宗人府以来,她大概是惟一被关押其中却不肯哭泣的女子。 她的冷静、傲慢、和淡然,让提刑官也望而生威,甚至对自己信赖不疑的刑具也纳闷起来。他照章宣科一般地命衙役将那些刑具一一搬演,枷锁,钎子,拶夹,甚至炮烙……碧药那从小用牛乳浸泡,除了弹琴绘画调脂弄粉连一块豆腐也不曾提过的纤纤十指被夹在拶子中,夹得皮开肉绽;不知耗尽多少鲜花香脂洗浴护养的娇嫩肌肤,被烧红的烙铁打下一块又一块烙印,焦糊的气味迅速蔓延开来,连执刑的公人都觉得疼痛起来,几欲作呕,她却一次次昏倒了再醒来,仍然带着那丝若有若无的笑容,一声不响。 有个新丁在为碧药夹指时,忽然自己放声大哭起来;还有个公人实施炮烙后,两条胳膊肿得抬不起来;一个在宗人府做了十年看守的狱卒居然向府尹求情,能不能解开碧药脚上的镣铐;甚至连那个送饭的伙夫都忍不住把碧药的餐具擦洗得更干净些,在她的牢房前停留得更久一些,只期望她能抬起头来看自己一眼。 然而碧药从掐死婴儿那一刻后便禁声了,再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任凭皇上、太后、侍卫、提刑官们怎么询问、斥责、拷打、审讯,她都只报以一个若有所思的微笑,视若无睹,听而不闻。她像个提线木偶一样被众人拥过来,推过去,带到这里或那里,鞭打或刑罚,捆绑或抛弃。 当觉罗夫人与沈菀在宗人府大牢中见到碧药时,她就像一个被撕碎了再胡乱缝合的布娃娃一样,随随便便破破烂烂地堆在墙角,等着人来拾起。 沈菀忽然觉得心酸,几乎要流下泪来。可她明明是仇恨着碧药的,她不可能同情她,为什么心里却这么难过呢?然后,她恍然起来——那不是自己的感觉,而是公子。她是在替公子难过。 公子是这么深爱着碧药,情愿摔伤也会飞身去摘取一枚明知道不能吃的桃,宁可服下毒药也不会拒绝爱人之贻,他又怎能忍心见她这样受苦,这样落魄?公子一直同自己在一起,自己见到的,也就是公子见到的;公子感觉的,也就是自己感觉的。 这样想着,沈菀真正地流泪了。 那眼泪让碧药也不禁有一丝动容,她艰难地咧了咧唇角,轻轻说:“你们来了。”这是她进来宗人府之后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声音微微嘶哑,并有点像失语病人重新学说话那般咬文嚼字。 觉罗夫人握了她的手,轻轻问:“药儿,你是婶娘教导大的,你告诉婶娘,到底是怎么回事?” 碧药点点头,又摇摇头,看看觉罗夫人,又看看沈菀,忽然又神秘地笑了一笑,轻轻说:“婶娘,能不能让我跟她说几句话?” 觉罗氏点点头,起身出去。那些狱卒知道相国夫人驾到,早得了令守礼回避,又收拾出隔壁班房来给夫人小息,自己且拿了银子去前边斗牌赌酒。狱嫂端了茶点来,觉罗氏哪里看得上,也都命退了,好让碧药与沈菀长谈。 碧药微笑地看着沈菀,那美丽清贵的笑容,与她狼狈痛楚的处境形成鲜明对比,就仿佛遍体鳞伤的人不是她,而是沈菀,仿佛她才是胜利者,在检视着自己的战利品。 但是沈菀此时已经不想再与她斗了,眼前的这个碧药,同通志堂里颐指气使的惠妃,承乾宫中心狠手辣的娘娘,无论如何对不上号。她诚心诚意地问:“你疼吗?” 碧药轻蔑地笑了笑,仿佛在说怎么会有这么荒谬的问题,尽关心这些不值一提的小事?她用一种满不在乎的口气问:“你的孩子死了,怎么你还赖在相府里不走?” 她的声音仍然那样冷静,那样骄傲。沈菀要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碧药说的是什么。她不明白,为什么碧药这样介意她的住处,她的去向。她呆在相府里,到底碍着碧药什么了,要这样处心积虑地对付她,非要将她赶出去。她反问她:“你为什么要这样赶尽杀绝?你已经毒死了卢夫人,毒死了公子,为什么连我也不放过?” “我毒死容若?”碧药蹙了蹙眉,仿佛不明白沈菀在说什么。但她是那么冰雪聪明,即使全身伤得剩不下几寸好肌肤,也不妨碍她立刻就读懂了那句话的意思,猜到了事情的始末。她猛地坐起身子,因为动作的剧裂扯动伤口,疼得浑身颤了一颤,她问:“容若是被毒死的?不是说‘寒疾’么?” 沈菀也惊呆了,反问:“不是你下的毒?” 就仿佛有一万辆疯马驾着辕在她的头脑里辗过来辗过去,轰隆隆沸反盈天。既然碧药连公子是怎么死的都不清楚,自然不会是她下毒;而如果不是碧药毒死公子,那么自己岂不报错仇? 她伤害了公子最爱的女人,将她下狱,受尽折磨,置于死地,她这哪里是报仇,分明是在以怨报德啊!更何况,她采用的方法,是亲手扼死了自己的孩儿! 她喃喃地问:“可是那天,你明明说,就算你给公子毒药,他也会甘之如饴的。”但是这句话说出来,她自己就已经有了答案:碧药这样说,不过是负气之语,为了炫耀公子对她的痴心,激怒自己罢了。从头至尾,碧药也没有亲口承认过,说是她下毒害死容若。一切,都是自己的臆测。 居然,全是猜疑,全是错! 她查错案,报错仇,害错人!还为此搭上了亲生孩儿的一条命! 她大错特错了。错得无法挽回! 沈菀瘫倒下来,仿佛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许久以来支撑着她的力量,那熊熊燃烧的复仇之火,原来竟是一场虚枉。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她只能自首。 “我去跟太太、老爷说,是我自己害死孩子的,让老爷禀明皇上,替你洗冤。”她跪在碧药的脚下,万念俱灰,“娘娘放心,很快就会出去了。” 然而碧药根本不关心自己能不能出去,她扶着墙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低头问:“你说,容若是被毒死的,究竟是怎么回事?” “是我亲手开棺验尸,亲眼见到的。”沈菀遂源源本本,将自己怎样怀疑公子之死的真相,怎样乔装进入双林寺,烧棺、开棺、移棺,终于看清公子是中毒而死,后来又怎样被和尚所迫,失身求全,误怀孽子,于是大着肚子冒称纳兰遗珠进入明府查找真相,怎样在大殿发现了皇上赐给公子的药丸,怎样骗和尚服下,而后与明珠一番长谈,确信公子的死因来自皇城,而那天为了碧药的一句“甘之如饴”,又把目标锁定在碧药身上,为了自保,也为了复仇,竟然忍心弑子嫁祸。 沈菀告解般对着碧药将所有真相合盘托出,她的语调平静,没有修饰也没有隐瞒,就只是淡淡地诉说。仿佛那一切既然成真,已经发生了,过去了,就都不重要了,她剩下来的任务,只是将它说出来,交付给碧药发落,至于自己今后的命运,她已经不在意。 难得的是,整个过程中碧药也是一言不发,她扶着墙,歪着头,沉默地倾听着,黄昏的霞光挤进狭小的铁栅栏,争先恐后地照耀在她身上,她的衣衫褴褛,血迹斑斑,又是披头散发的,可是丝毫不影响她那惊人的美丽,即使在暗沉沉的宗人府监牢里,也依然艳光四射,不可方物。 然而,随着沈菀的讲述,碧药一点点地收拢了她的光束,从彩霞满天到珠贝莹然,终于渐渐黯淡。沈菀讲完了整个始末,半晌不见碧药说话,她不解地抬头凝视,才看到碧药在流泪。 在宗人府最残酷的炮烙之刑下也不吭一声的碧药,现在流泪了。珍珠般的眼泪从她玉瓷般美丽的脸上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她一边流泪,一边轻轻说:“你没有说错,是我害死了公子。” 纳兰容若的一生,都在为了“身份”二字而困扰。 他的第一个身份,是天下第一词人,《渌水亭杂识》和《通志堂经解》的编撰者。这是他最喜欢的自己,吟风弄月,醉心史籍。如果能多给他一些时间,他一定会搜集整理更多的经典书籍,帮助救济更多的文人墨客,也为后世留下更多的优美词句。 他的第二个身份,是相国大人明珠的儿子,这就使得爱憎分明淡泊名利的他,眼看着父亲贪赃受贿,非但敢怒不敢言,还常常不得不替他遮掩,预谋将来;如果他可以选择,也许宁可生于贫困,历尽漂泊,只要一壶酒一只船便可以逍遥平生的吧。 他的第三个身份,是康熙皇帝的御前侍卫,这却是他不知道该庆幸还是该无奈的一个身份了。人人都以为他近水龙台,邀尽天恩,却从没想到他也会有怀才不遇的怨忿。侍卫的职责使他每日殚精竭虑,惟恐得咎,空有“将银河亲挽普天一洗”的壮志而无缘展才,把所有的时间都耗尽在扈从伴驾、守更待朝之中;然而也正是这样,他才有机会与堂姐碧药御苑重逢,制造了一次又一次旖旎而惊险的约会。 那时候,畅春园行宫虽未全峻,然而亭台楼阁、花木山水俱全,康熙一月里头总有半月驻跸,每次都会选几个钟爱的嫔妃随驾,惠妃常在其列,这就替她与纳兰侍卫的相会提供了很多的机会。 他的词中不只一次透露了这些密约—— 相逢不语,一朵芙蓉著秋雨。 小晕红潮,斜溜鬟心只凤翘。 待将低唤,直为凝情恐人见。 欲诉幽怀,转过回阑扣玉钗。 ——《减字木兰花》 上辇下辇,出园进园,他们在每一次匆匆相逢错肩而过时四目交投,用他们两个独特的方式,将金钗敲击回廊,发出只有他们彼此才可以读懂的信息,约定私会的时间地点。 谁也没有想到,在小时候她被禁语时偶然发明的游戏,如今竟然成了重要的交流方式。他们用暗语传递消息,约在花树下,约在佛堂中,约在金井边,一次又一次,幽期密会,海誓山盟。 行宫的井栏杆也是鎏金雕龙的,装饰着白玉石虎。她手挽的篮子里装着一瓶屠苏酒——以妨遇见人时,好谎称是来井中浸酒的。而他只是恰好遇上了,帮她的忙。 他们站在那饰有藤萝花纹的辘轱边上,喁喁情话。头上星月疏朗,还有一柄看不见的利刃,悬而未下。他们知道,尽管预先想好了这样那样的谎言,如果一旦私情泄露,还是随时都会招来杀身之祸。然而他们只是不能不想念,不能不相见。 情浓意痴之际,他甚至曾向她提出过私逃之念,他厌倦了御前侍卫的职责,厌倦了与她这样偷偷摸摸的相会,更厌倦了做贪官明相的儿子。 那是康熙十九年,那时候索额图已被解任,明珠独理朝政,一党独大,正是洋洋自得,任意施为之时。关于他卖官鬻爵中饱私囊的传言,身为侍卫的成德也不能不有所耳闻。他劝阻不了父亲,但心里却知道,这样下去,索额图的今天,也就是父亲的明朝。他不愿意看到那末日的来临。而且父母一再催促她续娶,令他不胜其扰,遂向碧药提出:“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然而,她却拒绝了。 她说,她要当皇后,她的儿子注定要成为太子,做未来的皇上。那时候,天下就是他们叶赫娜拉家族的。他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要什么都可以。她不能功败垂成,她要留在宫里,为了自己与叶赫娜拉家的命运而尽力一搏。 他自己也知道不可能。“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只是情人的梦话罢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何处才是他们相对忘贫的桃源?私通皇妃,罪诛九族,他不害怕贫穷,不留恋功名,不介意从御前侍卫沦为平民白丁;但是,劬劳未报,乳燕未丰,他能够不顾及他的家庭,他的妻儿吗? 于是,他续娶官氏,并向皇上请命,转做司政,甘愿去内厩侍马。凡皇上出巡用马,皆由他拣择,又隔三岔五地往昌平、延庆、怀柔、古北口等地督牧,“多情不是偏多别,别为多情设。”他用这种方法来逃避,来反省,来自我囚禁,寄情于草原长空间,存心躲开惠妃。 转眼五年过去,索额图被贬后,明珠加赠太子太傅,独揽朝政,已经不再需要借助碧药的力量。而碧药这年恰满三十岁,眼看着一天天红颜老去,虽然得宠,却再没有任何晋封。而皇贵妃佟佳氏虽然没有受封,却统领六宫,位同皇后。 于是她明白,皇上仍然记得那句金台石的咒语,他越是重用明珠,就越不会让自己得势,更不会封自己的儿子做太子。她永远也做不了皇后。她终于绝望了,主动向容若提出了私奔之念。 这一次,提出反对的却是容若了。 而今才道当时错,心绪凄迷,红泪偷垂,满眼春风百事非。 情知此后来无计,强说欢期,一别如斯,落尽梨花月又西。 —— 他说他错了,他悔了,他悟了。他到底错在哪里,悔为何处,悟得怎般呢? “情到多时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这是一个无解的难题。他根本不可能带她走,他可以为了她死一千次,却不能连累自己的父母妻儿跟着枉死。 她越逼得紧,他就越悔恨。他只有负心。 碧药急怒之下,竟然偷了容若的绶带丢在自己寝宫的石阶下,故意让皇上捡到。她还威胁容若说:如果他不肯带她走,她就向皇上自首,宁可玉石俱焚。 虽然绶带的事,容若矢口否认不知是何时丢失的,想来必是有人栽赃陷害。康熙没有实据,也只有不了了之,但却从此起了疑心。于是,他将容若派往乌苏里勘察,远征履险,九死一生。这是他跟自己的赌赛——容若成功了,便是为朝廷立了大功;若有闪失,则从此解除心头之患。 那是碧药第一次出手伤害容若,当他远行边疆时,她不是没有后悔过,担心过,自责过,但她又一心以为,等他安全归来的时候,他们会言归于好,会因为这艰难的重逢而更胜从前。那时,他一定会带她走。他连去乌苏里都不怕,还会怕与她一起远走天涯吗? 纳兰成德不负众望,带着边境地图安全归来,并与彭春与林兴珠等合计制定了一份水陆并进的完整战略计划。朝臣都以为这次纳兰侍卫立了大功,必定会加官晋爵,一展鸿图了——但却没有。皇上赏赐了他很多珠宝奇珍,却不给他任何官位,甚至也不大召他进宫了,理由当然是体贴:怜他长途跋涉归来,所以令其在家中好好休养。 康熙二十四年五月,皇上巡幸塞外,扈从名单里没有长伴左右的御前带刀侍卫纳兰成德的名字。 所有人都明白:这是一个信号,若不是侍卫失宠,便只能是相国失势。 于是,纳兰容若只得再一次谎称寒疾,一为遮羞,二为试君。结果,他却等来了皇上的赐药之令。 碧药的故事讲完,沈菀久久都不能回魂。半晌,方迟疑地说:“可是相国大人明明说,皇上的那丸药,公子并没有来得及服下就……”她望着碧药,“如果你没有给公子下毒,皇上也没有,那么到底是谁给公子下的毒呢?” 碧药低头看着她,似乎在问:你还不明白吗?你这么蠢,怎么能做成那么多事?而她的身边,忽然多了一个人,是纳兰公子!他就站在这监牢中,白衣如雪,一尘不染,与碧药并肩站在一起,眼神却凝视着沈菀。他向她轻轻点头,满眼怜恤。 沈菀呆呆地看着他,如望神明。仿佛有阳光一点点透过阴霾,射进心中。她渐渐明白过来,却不敢相信。那样,未免太残忍! 她颤栗着,流泪问:“公子是自杀的?为什么?” 这一次,不需要回答,她已经明白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当容若得知皇上赐药的消息,已经猜到那可能是一丸毒药,如果他服下它,那就等于赐死,也就是跟皇廷撕破了脸面。但是如果他死在赐药之前,则可以保全相府的面子,同时因为死无对证,也就保全了惠妃娘娘。皇上会以为他真的是死于寒疾,真的是天嫉多才,并且念在他英年早逝的份上,或许会对明珠心存体恤,网开一面,甚至因为觉得自己错怪了纳兰侍卫与惠妃娘娘,而对碧药比从前更好。 事实上,容若真的心思缜密,算无遗策,一切都照着他希望中的那样实现了——明珠府繁华依旧,惠妃娘娘也荣宠更胜从前。而这一切,都缘于惠妃的故露马脚——所以,她才会说:“是我害死容若。” “公子是不会怨你的。”沈菀流着泪安慰,她对碧药说话,眼睛却一直望着纳兰容若。公子就在这里看着她,她与容若的心是相通的。她想她是代替公子在说话:“人生在世,会有很多的不得已,连爱也不能够纯粹。但是死亡,却使一切变得清澈,明晓。灵魂会为了爱而继续存在,只要有爱,灵魂便不朽,更不怨。” 她清平地一字一句地向碧药转述着公子的话。公子就站在碧药的身边,但是碧药却看不到他,只有自己能,这就是她与公子最好的缘份。“知己一人谁是?”从前,她一直苦苦思索那“一人”究竟是碧药还是卢夫人,但现在她相信,那就是自己。她与公子有隔世姻缘,虽不相亲,却可心照。 她想起公子为自己改的名字。菀是一种药草。那么青菀,不就是碧药吗?她们两个都这样地深爱着公子,何苦自相残杀? 沈菀看着碧药,心中再没有了恨也没有了惧,却涌起从未有过的亲切感,轻轻说:“我回去就跟太太禀明真相,你很快就会出去的。” 然而碧药轻轻摇头,重复地说:“是我害死容若。”她的语气仍是那么不容置疑,就仿佛怕谁同她争抢杀人的罪名一般,确定地说,“容若那么爱我,爱到宁可死也要保护我,是我害死了他。” 沈菀明白了。这个骄傲的女子,她宁可死也要让所有人包括她自己相信:她纳兰碧药,才是纳兰容若一生中最爱的女人。他活着,日日夜夜都要想着她;死了,也只能是因为她。 也正因为这样,她才不能接受在容若死后,竟然有另一个女人生下他的孩子,即使生了下来,她也要千方百计赶走或者弄死那孩子。而沈菀为了自保,也为了嫁祸,不得已亲手掐死孩儿,可谓正中她的下怀。 求仁得仁。碧药已经得到了她想要的。是因为这样她才不做辩解,她甚至不屑于向众人表白她没有害死婴儿,她的目的已经达到,她要的答案也已经证实,纳兰容若今生最爱的女人是她,爱到宁可为她死也无怨无悔的地步。这就足够了。 她睇视着沈菀,忽然又诡异地一笑,轻轻说:“我记得你的歌唱得不错,再给我唱支歌吧。” 她仍是那样颐指气使,但是沈菀乐于服从。她看着碧药也看着她身边的纳兰公子,略想一想,轻轻唱起了一首纳兰词——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心人易变。 骊山雨罢清宵半,泪雨淋铃终不怨。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调寄《木兰花令》(拟古决绝词) 歌声徊荡在阴森冷郁的牢房中,仿佛突然起了一阵风,隐约有花香袭来。 碧药扶着墙站在这风中,长发微微曳动,而纳兰公子就一直站在她身边,含笑地、平静地凝视着她。歌声停歇,碧药望向高墙角落那幽微的一方天,不知是对沈菀还是对上苍,一字一句地说:“容若为我而死,我不会辜负他的。你什么也不用对叔父说,这是我们三个人之间的秘密。我害死容若,不会再让他一个人孤单下去。这皇权,这后位,我都不要了。但我不是败,我只是生非其时,不愿再战。我死了,灵魂也决不认输。这紫禁城早晚是我纳兰碧药的天下,到那时,后宫里再没有赫舍里,再没有钮钴禄,就只有叶赫那拉氏!” 惠妃娘娘于当天夜里死在宗人府中。她死得很安祥,面目皎好,态度清平,甚至嘴角还仍然衔着那丝若有若无的笑。没有人能查明白她服了什么药,又是将药藏在哪里带进宗人府的。 府尹报了畏罪自尽,但也可以说是一死以志清白。康熙帝颇为叹息,因为最终也没有定成碧药的罪,便依然以惠妃之礼出殡。 送殡那天,明府阖家出动,沈菀也去了。然而晚上定省的时候,众人才发现沈菀没有回来。她给觉罗氏留下了一封信,说是对不起老爷和夫人,没有资格再留在明府,已经打定主意,要沿着公子曾经走过的路,到处云游。水娘带着丫鬟检点一番,发现沈菀带走了些许金银和自己的首饰,大概够维持一阵子生计的。 明珠也曾派人到处寻找过,不时听人回报说,在凤凰山姜女庙、琼华岛洗妆台、江苏吴兴白苹洲等地见过她,都是纳兰词中曾经题咏过的地方。但每每派了人前去,却又不闻踪迹了。 次年,纳兰成德的棺椁遗入皂荚屯下葬,守坟人说,常于夜半巡坟时听到女子哭声,但走近时,却又毫无发现。明珠又要派人前去,却被觉罗夫人阻住了。夫人说,如果那真的是沈菀,她一定不愿意被人找到。再说,孩子已经死了,就是把她带回明府来也是无益,不如随她去罢。却命人拿些银钱给那守坟人,命他放在容若坟前,若再听见哭声时,不可打扰。 隔了些时,守坟人来报说,银钱果然被取走了,却留下一枝簪。觉罗氏认出是自己赏给沈菀的那枝红宝步摇簪,不禁握住了久久不语。这之后每隔些日子,便命人拿些银钱衣物放在成德墓前,那女子有时取,有时不取,却再未留下片言只语。 又隔了两年,明珠事败,御史郭琇参劾明珠八大罪,说他“凡奉谕旨,如获好评,便称‘由我力荐’;若不称旨,便说‘上意不喜,吾当从容挽救。’任意附会,市恩立威,连结党羽,多方取贿,士风文教,因之大坏。且与靳辅、余国柱等交相固结,每年糜费河银,大半分肥;科道官有内升或出差的,必居功要索,至于考选科道,即与之订约,凡有本章,必须先送阅览,言官多受牵制”云云。 八条罪状,贪渎跋扈,哪一条都够流放斩首的了。然而康熙帝抚卷长叹,终道:念在纳兰侍卫英年早逝,朕不忍遽行加罪其父,且用兵之时,明珠实有效劳绩者。遂只削去明珠的大学士头衔也就是了。 明珠和索额图争了一辈子,索额图落了个瘐死狱中,而明珠虽然罢相,却一直活过古稀之年,于康熙四十七年四月十五日安然病逝于京城家中,康熙帝特派遣皇三子胤祉前往祭奠,总算善始善终。这不得不说是纳兰成德对于父亲的遗惠了。 又过了二百多年,又一个叶赫那拉家族的女子走进了皇城,嫁给了咸丰皇帝做妃子,并成为同治皇帝的生母,人称慈禧太后。她垂帘听政,独掌天下,在爱新觉罗的皇廷里翻云覆雨,亲手葬送了同治和光绪两朝傀儡皇帝,而后扶宣统帝溥仪登基。她的离世,也宣告了大清盛世的结束。金台石的诅咒,终成实践。 三百年后,人们已经说不清金台石与努尔哈赤的恩恩怨怨,明珠与索额图的是是非非,也不再记得觉罗夫人、纳兰碧药、卢夫人、颜氏,或者沈菀这些个纳兰家女人的泪痕梦影,絮果兰因。然而纳兰词,却依然流传在风中,一唱三叹,永不泯灭。每当静夜来歌,如果你细听清风,就会隐约听到有人在唱: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夕如环,夕夕都成缺。 若使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无那尘寰容易绝,燕子来时,软踏帘钩说。 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