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唐朝之唐宫外传》 第一章 花溪柳陌早逢春 春风朗朗,吹拂过桌案上袅袅的百合香,日晷的针随着日影缓缓移动。 我头戴一对碧玉环、身穿一袭暗纹百花繁枝图案、胸口和袖口饰着浅碧流苏的碧纱裙,蹑手蹑脚地穿过回廊,摆手示意身后的小侍女和书童禁声,倚在前厅书房的雕窗前,睁大一双黑眸好奇地向内张望。 书房内有两名中年男子在对弈,手执黑子的男子身穿褐色洒金的苏缎裁剪成的便服,长身伟岸,气度不凡,正聚精会神地正凝视着棋局,便是我的父亲杨炎。 他对面端坐的书生三十岁上下,身穿淀蓝薄绸士子服,人品俊逸、卓尔不群,轻风吹拂起他宽大的袍袖,令他隐隐然有超然世外之风华。他的眼角余光忽地往窗外一瞥,正好瞧见我,嘴角浮现一丝淡淡的笑意。 我见被曹先生识破行迹,不再躲避,片刻即至棋局旁,依偎在父亲身边,撒娇道:“爹爹前日去西京前曾答应过我,如我能将《洛神赋》背熟并临摹一遍,就教我九宫算术之法,爹爹君子一言,一定要兑现!” 父亲伸手抚过我一头乌黑柔顺的长发,笑道:“曹先生适才还夸你大有进益,是否果然如此?” 我微微撅嘴,道:“当然是真的。难道曹先生会打诳语不成?” 曹先生微笑道:“茉语天资聪颖,以她这般年纪,别家子弟犹恐玩心未己,如此一心向学实属难得,将来定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父亲道:“既然如此,你且先背来听听。” 我高声诵道:“黄初三年,余朝京师,还济洛川。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日宓妃……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竟是一气呵成,毫无阻滞。 父亲略略颔首,向曹先生投去一眼,目光中大有赞赏之意,笑道:“曹先生多年悉心教诲你,如今你方有寸进。以后可就只能靠你自己了!” 我见父亲这样说,急忙走近曹先生身边,问道:“莫非先生要离开京都么?欲往何处?”曹先生的来历极为隐秘,学识也非常丰富,商贾之策、九宫周易、奇门遁甲、行兵布阵都有涉猎,父亲对他很是敬重,他也时常教授指点我们姐妹一些学问。 曹先生轻轻啜饮一口香茗,道:“我最近确实要出一趟远门,归期亦不定。” 我得知果然如此,心中顿时黯然无比,却并非为了自己。 曹先生微笑道:“茉语不必失望,我已备好礼物赠你,即使我不在京都,亦有良师教你。”遂命随身小童将一叠书卷捧来,约有八九卷之多,交付与我,说道:“我生平所学尽在此,现在都交给你。你想学之事此卷中皆有,若有不明白之处,只管问你父亲。” 父亲温言说道:“乖女儿先回房去吧,为父还有些事情与曹师父商议。告诟你母亲,晚上在东厅设宴款待曹先生。” 我施礼退出,怀抱卷册,出了书房穿过凉亭,要去后院寻找母亲。 花园里丝丝柳枝轻吐碧蕊,远远就望见正在秋千架上乘风摆荡、娇笑依依的大姐芳逸和二姐蕊欣。我兴致大起,随手就将书卷递与小丫鬟圆儿,拉拉她的小手说:“我们也去玩!” 话未说完,我己向前直奔而去。圆儿在后面追着我大叫:“三小姐!您慢些跑,当心绊着了……” 芳逸早已看见我匆匆忙忙提裙而来,凝眸笑道:“这个茉语,还是全无一点闺阁气息,如此……”蕊欣接话道:“如此恣意调皮。她本性如此,父亲若见,只怕也是徒叹奈何罢了!” 我一口气跑到秋千架下,大姐芳逸己从秋千架上下来,一袭粉红的纱衣衬得她人比花娇。 十七岁的大姐芳逸正值青春妙龄,已经许婚于刑部侍郎的长子田悦,年下就要择日过门。母亲崔夫人出身书香世家,我们的外祖父曾是翰林院的学士,几个姐妹之中芳逸的样貌算不得最出众,但是只有芳逸最似母亲,她温文尔雅,落落大方,颇有闺阁干金小姐的气度风韵,阂家大小都敬她爱她,加上她身为长姊,对我们这些弟妹疼惜呵护有加,因此我也罢,几个弟弟也罢,都肯听她的劝戒。 我每每想到年下她就要出阁,心中好不怅然。 刑部侍郎明年便要解甲归田,回河北老家去,长子田悦因无功名也要随父返乡。芳逸若是嫁去,定要随夫而去侍奉高堂。芳逸这桩婚事全因田侍郎夫人与姑妈素有往来而起,加上田家公子也曾闻杨家大小姐温婉贤良之名,心下仰慕,于是由姑妈做媒,两家遂订亲事。论门第我家不过是平常商贾,刑部侍郎乃朝中堂堂二品大员,也算是高攀,父亲母亲颇觉满意。 只是苦了芳逸,她若真是离京而去,河北距离京都路途遥远,以后恐怕不能与家人常常得见了。她似乎并不以为意,对母亲依然十二分的孝顺,日夜承欢膝下:在姊妹面前,也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和善,对我们更是加倍的好,似乎即将远嫁之人并非是她一般。每每见到芳逸开心的样子,我反而总好似顷刻就要离别一般,心中惆怅难言,今日亦如是。 见我走近秋千架后反而不似刚才欢口乎雀跃之状,芳逸展颜一笑,伸出纤纤素手拉住我道:“好好儿的,发什么楞?今日又没人训斥责怪你。” 二姐蕊欣不紧不慢地问道:“又是溜出来的吧?” 我撅嘴回道:“二位姐姐在此玩乐,如此闲情逸趣:小妹却是可怜,临了一中午的《洛神赋》,手都要残了,也没人疼惜半分!” 正要再说时,厨房的仆妇石妈妈端了一盘物事过来道:“三位小姐都在这儿呢,夫人命奴婢将新做的点心送给小姐们尝尝。”我回首一看,是厨房新做的芙蓉糕,花样倒也新奇,是一朵朵荷花瓣儿的样子,闻之香味扑鼻。我笑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倒是我的口福不错啊!”说完拈起一块就往口中送,还不忘冲蕊欣做个鬼脸儿。 蕊欣只作不见,仔细打量那些个精巧的花儿,却不肯尝。 芳逸微笑道:“有劳妈妈送来了。有什么好东西妈妈总记挂着我们姐妹们。” 石妈妈忙道:“侍候小姐们是奴婢的本分。小姐们觉着入口,就是奴婢的脸面!如今二小姐、三小姐也大了,出落得花骨朵儿似的,府里府外都说,三位小姐是天生的美人,将来都是要做诰命夫人的呢,奴婢脸上也沾光。” 我舔了舔嘴角边的糕屑,说道:“石妈妈,您老听谁议论些什么美人啊?” 石妈妈笑道:“咱们三小姐自然是一等一的美人,似您这般模样儿,慢说诰命夫人,就是皇宫里的贵妃娘娘,也未必及得上您哪。难怪老爷夫人前儿说着……”一语未了,远处一个丫鬟喊道:“石妈妈,厨房里有事等着您交代呢。”石妈妈转头答声“来了,来了”,又向我们说道,“小姐们慢用,奴才这会子得准备夫人的燕窝汤去。”说着便走了。 蕊欣轻轻蹙了一下眉头,似有话对芳逸说,看我在旁边,便朝我道:“今天难得曹先生在这里,有什么问题还不赶紧问去?等他走了,你又该日日盼他过来了。你若不问,明日可别怪我们也帮不了你!” 我吐吐舌头,笑答道:“我才从书房来,爹爹正与曹先生对弈呢。” 蕊欣秀眉依然微蹙,说道:“你已经见过他们了么?那随我回水阁去,我有话问你。” 我点了点头,与蕊欣一起穿过回廊,往我们的闺房凌波水阁而去。 我家楼阁的布局以精巧见长,凌波水阁的布置尤其独特,能使四时风物景致尽收眼底。我生性怕热,更喜欢水阁的夏日凉爽宜人,平日里或是闲倚窗下,手执一卷,品茗而读:或是与蕊欣共同赏玩琴筝笛箫,乐得自在逍遥。 清烟飞起,微风自窗外吹进。蕊欣身穿淡黄纱衣,浅碧罗裙,乌黑的发髻上斜插一支凤头碧玉簪,含颦依着窗栏,亭亭身影如同窗前翠竹。 大姐芳逸的美亲切宜人,让人不由自主想要亲近:二姐蕊欣则似谪降人间的仙女,冷若冰霜,隐隐然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隐约知道蕊欣要询问之事,便回头命圆儿放下手中卷册自去,才对蕊欣道:“姐姐,曹先生他……或许近日便要离开京都前往吐蕃了。爹爹和母亲今晚在前厅设宴,为先生饯行。” 蕊欣的身躯微微一震,轻轻回首,眼中似有无限愁绪,黯然说道:“我早已料知此事了。他志向远大,怎会羁留京都太久!” 说完此言,她移步至琴架旁调丝理弦。不一会儿,一阵悠扬似水的琴音便在她的轻拔下自水阁中流溢而出。 我暗暗察觉她的心事,悄悄退出房间,独坐在水阁的池栏侧,抛撒鱼饵逗弄池中的金色锦鲤。 傍晚时候,前厅筵席各好,母亲命丫鬟唤我们姐妹前去。我、蕊欣、芙晴和两个弟弟皆在席中,芳逸因身体忽有不适故而未至。 席间曹先生似是颇为开心,开怀畅饮。 父亲便道:“曹先生离京在即,此去路途遥远,恐难再会,你们都须敬先生一杯!” 蕊欣立起,双手举杯,肃声道:“蕊欣敬曹先生!多谢曹先生多年的教诲,今日一别,愿先生一路顺风,百事顺遂。”话音刚落,她便仰首喝了那杯酒。 曹先生见她先干为敬,笑举杯道:“多谢蕊欣吉言!”也干了一杯。 我和芙晴等人也按序敬酒。曹先生一一饮过,叹道:“明公有如此佳儿佳女,足以快慰平生!可惜子近无此福分,如今仍是子然一身,四海为家!” 父亲对母亲笑道:“子近当年风采,不知倾倒多少闺阁女子。即是眼下,旁人看来亦是青年才俊,我实在忍不住,接过话头道:怎能与我这等老朽相提并论!”“爹爹春秋鼎盛,岂能自称老迈?师父德才兼备,潇洒出尘,自然是人间奇男子,纵使潘安宋玉再世,也是万万不及。” 一番话说得席上众人皆笑。母亲道:“偏是你这般油嘴滑舌!曹先生倒没白疼你一场!”父亲亦笑,又叹道:“越发口无遮拦了!虽是玩笑,若是传到外人耳中,岂不要笑话杨家教女无方?”略一停顿,他又向曹先生道:“此去吐蕃路途遥远,除了子近,的确无人可堪此重任!” 曹先生展颜道:“明公何出此言?你我相交多年,所图之事,岂可假手于人?我一生萍踪浪迹,京都吐蕃,于我并无分别。明公儿女,均已长成,茉语天资聪慧,芸鹤、芝倪,小小年纪已有明公风范,将来必成大器,可为明公膀臂!” 我坐于蕊欣之旁,只见她今日神色之间殊为古怪,不似平日那般温和,却有凄惶之色,心中暗自猜疑不止。 一时宴罢,曹先生正要离席,蕊欣却道:“曹先生且慢,蕊欣和茉语有事请教先生,可否请先生移步书房片刻?” 我尚且不知所以然,曹先生也略怔了一怔。 父亲道:“这些小姑娘们,不知有何机密?子近你去罢。”又对我们道,“一定又是茉儿你这古怪丫头的主意,切记在先生面前不可造次!” 我知道蕊欣在父母面前拿我做幌子请曹先生过来,因此并不辩解,由她携我之手,两人向偏厅书房走去。 曹先生进来后,我悄悄退出外间,隐于书架之后。 隐约灯光之下,蕊欣美丽的面容带着一丝凄楚,问道:“请问先生此去,何日方可回转?” 曹先生道:“多则十载,少则两年,大漠行程艰难,归期殊难料定。” “先生在京都可有未尽之事,抑或挂念之人?” 曹先生略一顿,随即答道:“没有。” 蕊欣幽幽她道:“若是有人挂念先生,先生可曾想过此人感受?” 曹先生此时再无迟疑,道:“我平生辜负之人甚多,心中惭愧不己,如今半生己过,更无他念。” 蕊欣沉声道:“我已然明白,多谢先生,愿先生保重。先生启程之日,可许我们姐妹前去送行?” 曹先生默然良久,轻轻点了点头。回到凌波水阁,蕊欣径直走到瑶琴前面伸手拔弦。琴声幽咽凝滞,几欲中止,正是古曲《伤别离》:“桥断人无归兮,昔时莫回首……” 她两眼泪汪汪,终究还是忍不住,一滴一滴尽落在那琴弦之上。她数年来隐藏得如此深的秘密,竟在一夕之间显露无遗,足见曹先生之去对她震撼之大! 我屏退丫鬟方儿、圆儿,移步至蕊欣身旁,轻声道:“姐姐,父亲母亲此刻已经安歇了……” 她默然止曲,眼望窗外,目光迷离:“你今日可都听见了?你可觉得姐姐今日不该有此问?不该非要弄个清楚明白?” 我半晌无语。曹先生俊朗儒雅、仪态潇洒,若是蕊欣与他在一起,倒也称得上神仙眷侣。可惜神女有心,襄王无梦,他决意而去,并无半点留恋。蕊欣的外表柔若如水,骨子里却坚定如钢,表面越是淡定,心中越是在意。她在曹先生面前丝毫不肯露出半分忧怨,心中的煎熬可想而知。 她低头垂泪,声音哽咽:“十三岁时曹先生教我音律……我早己不由自主……我知道本是我自己奢望,多年来隐忍于心……只要在府中能常常得见,我愿足矣……却不料他……他终究还是……” 我递给她一方绢帕,柔声劝道:“先生待姐姐一向很好,姐姐不可妄自菲薄。他本是我们的父辈,纵使他心中有姐姐,碍着爹爹的面子,岂肯轻易给予姐姐承诺?” 蕊欣止泪起身,道:“妹妹,今日之事,勿对人言。” 我依言点头,道:“可是姐姐要答应我,不可为此事再伤神。” 她握住我的手,轻声道:“我眼下做不到,只能任由自己的心去思念。或许有一天,我会忘了他的。” 任由时光流逝,原本是最好的疗伤之法。我无法估量曹先生在她心中已经重要到了何种地步,但事己至此,惟今之计,只愿她能渐渐淡忘。 遥望窗外,凝露为霜、月华如水,水阁外一片静寂。 次日,长安西郊外,曹先生的车驾渐行渐远,蕊欣犹自痴痴凝望。我轻唤道:“姐姐,我们回家吧。” 她回过神来,摇头道:“不,我想去相国寺。” 我会意,点头道:“姐姐要为先生祈福么?愿佛祖能护佑先生一路平安,早日回返京都。” 京都城郊之外寺庙甚多,其中以地处临山之边,泗水之滨的大相国寺香火最盛。只见山间树木葱茏郁青,路旁不知名的野花争奇斗艳,风景优美而自然天成,令人不禁心旷神怡。 我们进寺门后依次焚香礼拜,许愿祈福。 下山时,只见寺中西厢房后露出一大片桃花,鲜妍夺目、十分艳丽,映得半边天空绯红。另有一湾清流在旁边潺潺而过,风吹起时,那桃花瓣便纷纷落入水中,随着流水漂然而去,瞬时不知所踪。 蕊欣触动心事,弯腰拾起一片残红,叹道:“人言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便是这般!” 我说道:“落花既然有意随流水,何必在乎流水有情无情?” 话音未落,只听得不远处有男子的声音道:“人人皆怜落花多情,却不知流水之心亦同,却只因天然规律,上游下溯,身不由己矣!” 我举目环顾,并不见人影,只闻得一缕悠悠洞箫之声传入耳中。蕊欣微蹙柳眉,隐隐有不悦之意。我朗声道:“来者何人?为何在此窃听我们姐妹说话?” 那洞箫之声嘎然而止,一道白影自桃林之中掠出,端端正正地落在我们二人面前。 来人竟是一名青年男子,只见他身穿白色锦衣,年纪约在二十开外,剑眉星眸,面容俊朗,手执一根紫玉箫,站在那里恰似临风玉树,风华逼人。 我时常出入路府和崔府,见过的王孙公子并不少,或是宽宏大气,或是才华横溢,或是英姿勃勃,却从未见过如此风流飘逸之人,凝眸看他衣着,似乎是京都王公贵族的子弟。 正自思忖,那男子竖箫向我们轻施一礼,歉然道:“在下京都卢杞,一时多言冒犯,有扰二位姑娘清谈,深感抱歉,请姑娘原谅!” 蕊欣冷然不语。 我说道:“适才闻得公子言谈甚是新奇,我们只是觉得有些意外,并无责怪公子之意。” 那卢杞笑道:“姑娘大量,自是在下之幸……”一语未了,却见他神色一变,身子忽地腾空轻跃,舒臂展箫相拒,听得“叮”的一声,一件物事与玉箫相撞发出清越之声,落在地上。 此等变化令我和蕊欣始料未及,待回过神来,看地上落下之物,却是一枝七星钢钉,长约三寸,犹自闪烁着点点银光。 卢杞拾起钢钉,沉声道:“你既然已经来了,何不现身一见?” 只听男子的笑声朗朗传来:“师兄身手,果然更胜往日。小弟尚有要事,不扰师兄雅兴,就此别过!”声音越来越远,最后一个“过”字只留袅袅余音。 我脑海里浮现他方才腾空轻跃之态,似乎在哪里见过……忽然灵光一闪,想起在曹先生书房曾经无意中见过一本集合各派武学精华之书,虽只是略略浏览过,那姿态却记得清清楚楚,不禁喃喃低语道:“难道是飞星逐月?” 卢杞似乎听见了我所说的话,如星辰般的眸子向我直望过来。我惊觉失言,一个闺阁女子本不该知道这些武学精要,更何况那书卷上明明写着:“此身法早己失传江湖,仅有寥寥几人知悉,亦为本门不传之秘……”我却在毫无准备之下轻率说出,还被他听见,暗自懊悔不及。 被一个陌生男子这样盯着看,我的心跳骤然加快,脸颊发热,拉着蕊欣道:“姐姐,我们走吧。” 卢杞走至我的面前,凝神说道:“请问姑娘尊姓大名?师承何人?在下有一事不明,欲请教姑娘。” 我早己料到他要问什么,便说道:“我没有师父。适才见公子身手,无意中随口说出,如有说中恐是巧合,我等闺阁女流,又岂会知道武学之事?公子请勿见疑。” 他见我不愿细说,亦不再追问,轻施一礼,说道:“今日幸会姑娘,希望日后还能再见。”言毕转身翩然而去。 第二章 新妆漏影浮轻扇 回到家中,圆儿忙迎上来道:“小姐们可回来了!夫人已等了半日,请二小姐、三小姐过二姨娘那边去,有事商议。” 我们刚至后院,早有丫鬟通报:“二小姐、三小姐到了!”圆儿轻挑门帘,我们进到二姨娘的房间,母亲端坐在当中,众姨娘和姐妹都在座。 母亲啜饮了一口茉莉花茶,用绢帕轻沾嘴角,徐徐说道:“今日叫你们姐妹到二姨娘这里来,倒不是为别的,只因过几日是姑奶奶的四十五岁生辰,也是大生日,姑老爷一定要请众多王公内眷过府,你们姐妹也该去给姑母拜贺。二姨娘原是姑奶奶的旧人,你们如今便可与她商议商议寿礼之事。寿礼一要精致,二要有新意,最要紧的是合姑奶奶的心思。” 母亲说完,对二姨娘道:“你和她们姐妹细说罢。” 二姨娘点头答道:“是”,向我们道:“我服侍姑奶奶十余年,姑奶奶所爱的颜色乃是正红正绿两色,不喜黄、紫,喜羊脂白玉,不喜碧玉……”絮絮叨叨,直说了有一盏茶的工夫。 我听得不耐烦,眼神四处游移,只见芳逸正襟危坐,侧耳倾听,十分专注,蕊欣则表情淡淡,芙晴本就斯文乖巧,在母亲和她亲娘三姨娘面前,越发谨小慎微,故也十分认真。 待她讲完,母亲道:“都回去用心准备吧。茉儿你留下,我还有话问你。” 我走到母亲面前,扑进她怀中,柔声道:“母亲让我留下来做什么?” 母亲抚摩着我的背心,笑道:“姐妹们里面偏是你最淘气!”对二姨娘叹道,“我生茉儿的时候难产,她生下来几天都不会哭,后来好容易才活过来了,老爷和我未免娇惯她些……” 二姨娘笑道:“茉儿活泼可爱,不象芙儿,太过沉静了。”又对我说,“过来让姨娘看看,你上回指甲染的颜色褪些没有,若是褪了,姨娘再帮你染。” 我依着她坐下,不便立刻就走,就强打精神一边欣赏丫鬟们描的花样,一边听母亲与姨娘们闲聊。 忽地有几句话传入耳中:“皇上至今虚悬后位,对沈妃娘娘着实情深意重。” “恐是宫中并无得意之人,方才如此牵挂。只是过了这许多年,也该淡忘了才是。” “前番姑奶奶还说,我家女儿个个花容月貌,若是进得宫去,必能深蒙圣眷。只可惜老爷并无此意,也只是说说罢了。” 母亲道:“老爷身边就只这三个女儿,茉语和芙晴尚小,芳逸年下出阁,蕊欣若是再去应选,老爷岂不伤心?我兄长原是试探过几次老爷的口气,见他不允,只得罢了。” 我心下顿时明白,父母似有送蕊欣进宫选妃之意,不禁隐隐担忧。 二月十七日是姑母生辰,母亲十分隆重地装扮了一番,又将我们姐妹的装束细细看了一遍。 芳逸因姑母喜欢正红之色,今日特地选了一袭绣有鎏金蝶状花纹的红裙,头饰亦足赤金扁簪,鬓旁斜插一枝粉色芍药花,熏过上等宫制的幽兰香,衬着她的粉色面颊,愈发显得人面桃花,艳光逼人。 蕊欣平日里本喜欢黄、绿二色,因顾及姑母不喜黄色,便选了绿色罗裙,头饰也因寿诞喜庆换了一只凤头金步摇,雅韵天成,颇为得体。 我穿着父亲从海外带回的特殊织锦布料所裁制的合身淡粉色长裙。此裙看似普通,却能在阳光的折射下变幻出七彩艳光。我的头饰是同色系布料所制的大朵茉莉花,一对水晶耳坠也显得晶莹透亮。 母亲看完我们的装扮,眉目间颇有满意之色,待她目光一转,看到芙晴,淡淡的柳烟眉却微微一蹙。 芙晴身穿水蓝色衣裙,虽是上好锦缎,却无别致设计,水蓝亦非姑母所好之色。母亲开口道:“芙晴,你姨娘是如何替你选衣服的?” 芙晴怯怯答道:“母亲若是觉得不妥,女儿这就去换。” 我见她楚楚可怜的样子,心中不忍,便道:“母亲,妹妹这身衣服虽不十分出彩,但也算合身得体了。”母亲目光一转,笑道:“既如此,也不必换了。时辰己不早,我们这便去吧。” 我与芳逸、蕊欣同坐一辆马车,母亲带着两个弟弟,二姨娘带着芙晴,父亲先自骑马去了。 芳逸叹道:“三姨娘用心太过,反倒委屈了芙晴!她明知姑母喜好的颜色,却仍给芙晴挑了蓝色衣服。这样既不会夺了我们三人的风头,也不致惹姑母厌憎。” 蕊欣伸手掀开马车窗帘一角,只看风景,并不答话。 我说道:“母亲岂会在意芙晴越过我们?三姨娘自己过于小心谨慎了。” 马车转弯时,蕊欣的神色一变。我往窗外看去,却是刚刚经过我家的“尚衣记”门前。曹先生以前常常在此协助父亲打理店铺生意,如今不知换了何人。 蕊欣将窗帘放下,我随即找些闲话来讲,不觉间己至尚书府的东门外。 尚书府第宽敞华丽,姑母路夫人盛装打扮端坐在大厅正中,显得十分雍容华贵。 我们一一拜见,将各自的贺礼呈上。姑母喜形于色,十分开心,连连夸赞我们:“几月不见,侄女儿一个个都出落得这般如花似玉,弟妹如今可要大享清福了。不是我偏着自己娘家,这京都虽大,名门闺秀虽多,都给她们姐妹们比下去了!” 母亲笑道:“她们姐妹如何能及姑奶奶如今的富贵荣华、地位尊贵?若有一人能似姑奶奶这般得到朝廷封诰,贵为一品夫人,那才是好。” 姑母道:“你何须担心她们姐妹没有大好姻缘?今日老爷请的王公贵族家眷不少,前厅有戏,老爷己安排妥当,我们且吃茶看戏。家里花园子刚重新修缮过,让她们自己四处都逛一逛。” 母亲道:“维扬可是帮姑爷在前厅张罗客人?自他升为太子侍读后,我有些时日未见他了。” 姑母端起茶饮了一口,笑道:“老爷总怨维扬不及自己当年英雄了得,逼他学这学那。承蒙皇恩浩荡,跟着太子、皇子们习剑术、骑射,跟着太傅学礼仪规矩,倒是比先前懂事多了。” 路维扬是我的表哥,乃姑母所生独子,今年二十岁。他本极其顽皮狡黠,我一想到他不得不被宫规所拘正襟危坐、一本正经之态,不由暗自发笑。 午宴时分,前厅戏台上的小丑极尽插科打诨之能事,母亲和姑母等诸王公夫人宾主推杯换盏,气氛十分欢洽。芳逸未来的婆婆刑部侍郎夫人、我的舅母中书舍人夫人等都己到来,与母亲各有一番寒暄。 芳逸、蕊欣和芙晴都肃然在座,我因刚才听姑母说到路府花园刚刚改建完毕,便递眼色给蕊欣要她一起出去走走,但她似乎没瞧见。我只得自己起身悄悄溜了出去,圆儿随后跟了过来,我向她摆摆手道:“你不用跟着我。我出去透透气,片刻即回。” 我一路往花园而去,偶然遇见几名端茶送水的丫鬟,皆是行色匆匆,并无入注意我。 初春时节花园中柳垂金线,桃吐丹霞。园中另有一水阁,那水阁甚高,建在池塘之畔。水阁的栏杆旁边,竟有一枝迎春花正在迎风摇摆。 我一时玩心大起,站到池塘边一块大山石之上,踮脚去摘那朵朵可爱的小黄花。眼见就要够着,却不料春天那山石上苔藓密布,我脚下一滑,心中大叫一声“不妙”,整个人便往池中坠去。我此时已觉无望,索性不再惊慌,安心等待掉入塘中让冰凉的池水浸湿我的全身。 一个浑厚的男子声音传入耳中:“小心!” 眼前一抹青影闪过,我只觉一只温暖有力的手搂住我的腰身,然后被带着凌空一跃,随即稳稳当当地落在了池栏边。 我惊魂稍定,轻喘口气,这才抬头望向救我的这名男子。他年约二十五六岁,身穿青色锦袍,长身玉立,面容端庄高贵,气质风雅,腰上悬着一块美玉,一双幽黑的眸子正直望着我。 他的目光看得我心里极不自在,虽然一向胆大,但我此时亦急忙低下头不敢看他。目光所及,只见他腰间佩带那块美玉上雕着一条精致的五爪金龙。 脑子里如电光火石闪过,五爪金龙?天下还有谁敢用御用的龙形图案?我虽然从未见过当今皇帝,却知道皇帝不可能如此年轻,那就只有一种可能,莫非……莫非他就是……再想到表兄路维扬正是刚任的太子侍读,他出现在路府也不算奇怪,如我所料不错,此人便是当今太子李适! 我一念及此,再无犹疑,赶紧盈盈拜下,轻声道:“民女谢过太子殿下援手之恩!” 他脸上浮现淡淡的微笑,道:“你如此肯定我是谁吗?” 我见他态度温和可亲,不再顾忌皇家威仪,低头答道:“民女见殿下所带玉佩之图案,所以有此猜想。” 他闻言低头去看,依然微笑道:“的确是我出宫时有所疏忽……你既然猜中我是谁,如今我也来猜猜你是谁如何?” 我不禁微觉好笑:普天之下太子只有一个,像我这样十五岁的女孩子仅在京都就不下数干人,你如何能猜得世我是谁? 他见我神态,已知我心中所想,说道:“若我不能猜出你是谁,就替你完成一个心愿:若是我猜出你是谁,你也要答应我一个要求,好不好?” 我心中甚有把握,他一定不会猜中,向他点一点头说:“好。” 他看向我的衣裙,闲闲开口:“你是尚衣记杨家之女。今日路尚书府庆贺生辰,中表之亲必然到此。” 居然被他一语中的,我无法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心中暗自在想:“路家的亲眷可多着呢,何以见得我一定姓杨?” 他接着说道:“你的衣料,并非我国所产,非与番邦海外贸易者不可得。” 我眼珠转了一下,接着想:“路家的亲戚也可以到尚衣记买衣服的吧,未必只有杨家的女儿才有这样的衣料。” 他仍是闲闲地说道:“除非尚衣记主人私人收藏,谁又敢将外邦皇族之物买卖流通?” 最后这一句,不由让我心中大惊——并非惊奇太子的思维如此清晰、学问如此广博,而是替父亲感到惶恐和担忧。我虽知这衣料来自海外,却不知本是皇族之物,否则决不会穿着四处走动。太子李适今日看出我的衣饰来历,想必平日里早已有心留意尚衣记,通番卖国可是株连九族的死罪! 想到此处,不禁暗暗叫苦,今日误至此地,输了赌约事小,若是连累父亲和尚衣记,后果可就不堪设想! 我跪在他面前,叩首说道:“太子殿下英明睿智,家父确是尚衣记主人。民女无知,私自拿父亲珍藏之样品制作衣裙,并不知是外邦珍品。如有犯讳之处,请殿下勿降罪于家父,责罚民女一人吧!” 他并不赐起,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抬起头,因惶恐而溢出的泪水沾湿了长长的睫毛,却不敢正视他,低声说道:“杨茉语。” 他轻轻伸手,将我从冰冷的鹅卵石甬路上扶起。我仓皇站起,既不敢动,亦不敢说话,只是怔怔地看着他,不知道他会如何处置我。 他沉吟道:“茉语,如此淡雅灵秀的名字,与你很相配。今日之事我不过是与你玩笑,你不必害怕。杨炎若仅是平常商贾,朝廷又岂会随意归罪于人?” 我见他并无降罪斥责之意,心中稍稍安稳,脸上泛起笑容。他看到我开心的模样,嘴角挂起浅浅的笑意:“不管如何,这个赌约终究是你输了,现在你还欠我一个要求。” 我说道:“殿下请讲,民女一定尽力而为。” 不远处的树下有人轻咳一声,他似乎并不为所动,定神凝视我片刻,说道:“我的要求今日暂且记下,以后自会告知你。”随后自袖中取出一面小巧精致的金牌,递与我道:“日后你若有为难之事,执此牌至东宫,便可见到我。” 我接过金牌还未来得及拜谢,他己转身而去,身影顷刻消失不见。 我仔细看手中的金牌,正面上有篆书“东宫”二字,背面是一个“适”字,只觉刚才发生的一切恍如梦境,闻得有女子笑声传来,赶紧纳入袖中。 来者正是母亲、姑母、舅母等女眷,想必是看完戏后同来游园,芳逸等亦随同在列。舅母远远见了我便道:“这不是茉语?早己料到她必定在此,果然不错。” 一个高大熟悉的身影间杂在女眷之中,此人英气勃勃,风流倜傥,正是表兄路维扬。只因偶遇太子,我心中有诸多疑问要找他问个明白,见他过来甚是高兴,喊道:“维扬表哥!”一路奔了过去。 姑母笑道:“到底还是他们两个亲热,打小儿玩惯了的。” 母亲道:“姐妹几个偏她这样调皮!以后若许了人家,还是这样疯疯癫癫,那可如何是好!” 舅母打趣道:“既然他们两个如此亲厚,不如就将茉儿许给维扬吧。” 我尚未开口,路维扬早已叫道:“我恐怕没有这个福分消受,还是许给别人家吧……”话音未落,他见我眼睛瞪得溜圆,只得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 我故意与路维扬落在后面,将金牌自袖中取出递与他看,问道:“表哥可认识此物么?” 他伸手接过一看,十分讶异:“这金牌是太子殿下随身之物,执此牌者可任意进出东宫。据我所知此牌仅有三画,一面赠与殿下外祖母沈夫人,一面赠与殿下长姊晟平公主,仅有一面随身携带以备急用,你却是从何处得来?” 我有意逗他玩,道:“我刚才在水阁池边拾到的。” 路维扬闻言果然大急,道:“定是太子殿下今日遗失在此,此刻恐怕正在寻找!你快给我,我赶紧送还给他!” 我不紧不慢地将金牌收起,笑道:“太子殿下应该在东宫,怎么今日会在你家?一定不是他的东西。” 路维扬急道:“今日太子有些事情微服出宫处理。他闻得今日是我母亲寿诞,便随我前来府中看看,此刻已经回宫去了,应该是刚才不小心遗落的。好表妹,乖表妹,快把金牌给我吧!” 我心中己明白太子李适今日现身于此的来龙去脉,见路维扬确实着急,不再与他玩笑,说道:“表哥别急,我适才是逗你玩的。这面金牌是太子赐予我的。”我一向视路维扬如亲兄长,此刻并不避忌,将今日险些落水巧遇太子之事向他说了。 维扬闻言,脸颊旁边的浅浅酒窝呈现,又是那副调皮狡黠之态,看着我笑道:“恭喜表妹!太子殿下既然如此看重你,恐怕很快就会有旨意宣你进东宫去了!” 我迷茫不解,问他道:“进东宫做什么?” 他哈哈大笑道:“自然是封你做娘娘啊!” 我这才明白过来他是取笑我,赶忙伸手打他,叫道:“我怎会有你这样的坏表哥!” 他赶紧讨好地低声道:“母亲她们还在前面呢!改天我送你一件好玩意儿给你赔罪。我虽不该取笑于你,但是这面金牌确实珍贵,太子将它赠与你,一定大有深意。你须得保留好,说不定将来有用得着的时候。” 我点点头,不便多问,见姑母等人已经去远,忙同路维扬紧走几步赶上。 大家在园中赏玩一回,不觉日己将暮,遂依依作别,各自回府。 我在母亲那里随意用了些点心,想起今日太子那句“除非尚衣记主人私人收藏,谁又敢将孙邦皇族之物买卖流通”,心中尚有余悸,深觉此事须向父亲问个明白,遂往书房而去。 父亲晚饭后通常在书房读书、翻帐薄之类,此时正手执茶盏欲饮,见我进来,笑道:“今日去姑母家中拜寿该累了吧?不回房歇着来这里做什么?” 我不再拐弯抹角,直接说道:“女儿有事请教爹爹。”父亲让我在书桌旁边坐下。仆人沏茶上来退出后,我方才说道:“爹爹可否告知女儿,我家如今与哪些外邦有生意往来?曹先生此去吐蕃,可是只为了通商贸易?女儿本不该问,只是深感好奇,请爹爹勿怪女儿多话。” 我说此话之时,己在暗中留意父亲的神色,只觉他眉头轻皱了一下随即回复常态,若非我有意观察,决难看出半分变化。父亲镇静地微笑对答道:“如今四夷与中国通者甚众,突厥、回纥、吐蕃、东夷、南蛮、西戎、北狄,莫不有尚衣记之绸缎货品。曹先生此去,过安西转西域道,南渡河中、乌浒水进入波斯:再由波斯湾沿海岸而行,回至吐蕃。只是为了探察是否有新的水路可通,自然是为了贸易。” 我接着问:“爹爹看女儿今日这身衣裙可好看么?这百花繁枝的暗纹衣料是出自何处?今日连姑母都夸了。” 父亲不假思索地答道:“这是海外的暗纹工艺,价格虽贵,市面上却也多见,改日让你母亲送她几匹。” 我心中虽然疑惑,却也无计可施,只得说道:“爹爹每日为生计操劳,女儿亦不能相助,愿爹爹珍重自身,便是女儿之福!时候不早,也请爹爹早些歇息。女儿这便回去了。” 父亲颔首道:“你今日想是累了,回闺房早些歇息,切莫胡思乱想。曹先生去后虽如失股肱,家中之事为父还操持得过来,无需担忧。” 回到凌波水阁,蕊欣早已歇下,我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今日太子之语,分明意有所指,而父亲在我面前却不肯透露半分。太子似乎没有必要骗我,而父亲多年经营绸缎生意,又怎会说错?孰是孰非?再想到路维扬表兄的取笑之言,拿起那块金牌看看,越发是辗转难眠,索性披衣起床,去看曹先生的手卷。 翻到棋谱一节,卷中写道,“博弈之道,贵乎谨严……法日:宁输数子,勿失一先。有先而后,有后而先。击左则视右,攻后则瞻前……与其恋子以求生,不若弃子而取势,与其无事而强行,不若因之而自补。” 读至此,我不由得掩卷而叹。我真是不懂,是棋局若人生,还是人生若棋局?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难道我如今竟也成了局中之人,分不清是非黑白了么? 夜凉如水,蕊欣将一件外衣披在我身上:“夜已深了,日间不累么,还不去歇息?”她瞧见我手中金牌,问道:“可是在为这块金牌伤神?” 我本想说不是,却又想到所有的思虑的确因太子而起,点了点头。 她轻叹道:“你可知道今日刑部侍郎夫人告诉母亲,要提前迎娶大姐过门?只怕我们姐妹聚日已无多了。” 我微觉惊讶,道:“母亲如何说?” 她道:“还能如何说?已经许过人家,自然是他们家的人了,况且迟早总要分别,母亲自然是应允的。”顿了一顿,她说道:“茉儿,姐姐提醒你,切莫如我一般,错爱于人,终究苦的是自己。” 我轻笑道:“姐姐教训,妹妹谨记。不过眼下是姐姐多虑了。” 她目光掠过我的面容,半晌方轻轻地道:“但愿如此。” 不知不觉一个多月过去,已是三月暮春时节。 刑部田侍郎府己将聘礼正式送了过来,议定芳逸于归之期定在六月初六。家中早将芳逸的嫁妆准备起来,因是家中这些年来首次大办喜事,芳逸又是长女出嫁,父亲母亲的重视程度自不待言,所置办衣物、首饰等,无不华丽丰厚。芳逸眼见家中诸人为她忙碌,甚是过意不去,苦劝父母一切从简,不须奢华浪费,无奈父亲母亲执意如此,也只得罢了。 芳逸定要去庙中为父母亲祈福,母亲便择了吉日,嘱我们姐妹三人同去。因怕一路无人护持,除派了几个家丁跟随,也命人去路府问表兄维扬可有空闲一同前往。不料维扬在宫中当值,那些太子太傅们管理学主甚是严格,难以告假。但家中事务繁忙,母亲无暇分身,见二姨娘行事向来妥当,遂命二姨娘是日陪同我们姐妹前去。 我已多日不曾出门游玩,见这三月莺飞草长之美景,早已兴奋不己,随口拈了一首五律,坐在马车中高声吟道:“杏阁披青磴,雕台控紫岑。叶齐山路狭,花积野坛深。” 蕊欣亦笑道:“我也牵强附会几句吧,”遂念道:“二月芳游始,开轩望晓池。绿兰日吐叶,红蕊向盈枝。” 吟罢二人齐笑,十分开心。我又向芳逸道:“今日姐姐是主角,怎可无佳句?” 芳逸笑道:“你这小丫头,偏是你这样啰唆,早知你自己兴之所至,定不会放过我们!既然你有心挑战,为姐少不得勉强几句了。”于是吟道,“艳拂衣襟蕊拂杯,绕枝闲共蝶徘徊。春风满目还惆怅,半欲离披半未开。”诗中分明有惆怅伤别之意。 二姨娘听罢笑道:“我虽听不懂你们说的是什么,却也知道你们难得出门一趟,今日必然高兴,我只要不丢了你们,回家原样儿交给夫人,别的事情我都不管,随你们逛去。” 一时已到寺下山门外,一行人下了马车拾级而上。进得寺门后众人依次焚香礼拜,许愿祈福,寺中接待僧人因我家常来寺中布施,认得二姨娘,故殷勤安排了斋饭。我兴趣不在于此,只是草草吃了些点心。 我们回到家中时,只见大门口停了一驾马车,陈设华丽,想必是有亲族女眷登门拜访。芳逸待嫁之事亲朋好友皆知,因婚期在即,送礼之人络绎不绝,不知今日又是何人。 圆儿出来扶我下马车,一边走,一边悄悄地说道:“三小姐,崔舅爷家夫人来了。我似乎听见夫人们方才似乎是提到小姐了。” 我不以为意,与大家一起到了母亲房里,果然见舅母吴夫人在此,忙见礼坐下。舅母道:“今日过来,一是为芳逸大喜添妆,二是有一事相告。华阳公主染恙卧床不起,太医院束手无策,独孤贵妃娘娘着急寝食难安,幸有高人异士指点,说是须得八名与公主同龄之女,进宫陪伴公主七七四十九日,日夜祈福之后公主才能百病消除。你们舅父奉独孤丞相之命在京都寻觅与公主同龄之少女,想到茉语、芙晴两个侄女儿恰与公主同年所生,特来与你们商议。不知你们可愿前去?” 母亲看向我,轻声问道:“舅母的话你们都听见了?舅父如此关照提携你们姊妹,你们若是愿意,今日就随舅母过去。” 我知道舅父本是好意,若是华阳公主病愈,皇帝和独孤贵妃自然有赏,况且宫中侍女太监众多,不会要我们做杂役伺候公主,似乎是一桩美差。 普通百姓人家遇到皇宫大选妃嫔、宫女时都纷纷将女儿许聘嫁出,不想将女儿送进深不可测的皇宫中。父亲三日前已往东都洛阳,他若得知此事,一定会断然拒绝,但是母亲、舅父素来仰慕亲近宫廷,眼下母亲的言语中更是隐隐有应允之意。 我心中并不愿进宫为公主侍女,却不敢违抗母亲意愿,便试探地答道:“此事要等爹爹回来再商议么?若是紧急,请母亲定夺,女儿无不遵命。” 芙晴本来生性娇弱,春时感染风寒,身体时好时坏,见我如此说,也不敢迟慢,忙说道:“女儿如今身上也大好了,不似先前赢弱。姐姐若是前去,女儿愿意同往,请母亲示下。” 母亲淡然道:“不过陪伴公主数日而己,这些小事何必等你父亲回来?你们到了宫中,须得谨言慎行,用心学习宫中的礼仪规矩。” 事已至此,我只得恭声答应着退出,回水阁准备随身之物。 芳逸嘱咐我道:“你无须记挂家里,只管尽心当差。若是公主好转,贵妃娘娘赏赐于你,也是阖家光彩。只是宫廷不比我们家,宫规严格、人心难测,你自己时时刻刻须得小心,以前那随意的性子,也要改一改才是。芙晴性格柔弱,循规蹈矩,却无防人之心,你须留意照看着她。” 我见她一口气说了这许多,微笑道:“大姐若再说,我可不敢去了。” 蕊欣轻轻道:“大姐之言,你须得谨记在心。我再送你一句话:非干己事,只作不知。” 我道:“二位姐姐的意思我明白。我每日除了当差外,一定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顺便看好芙晴,以免她上当受骗,被人欺负。” 芳逸笑道:“正是如此!虽然苛刻了些,不过你一定要尽力做到。” 第三章 宫鸟晓鸣茱萸枝 舅父中书舍人崔佑甫的宅第在京都东城,离我家并不远。中书舍人虽非什么高官,其职责亦仅是负责起草皇帝旨意,或是拟制丞相在朝廷议决之事的诏令,但因涉及朝廷机密,非皇帝亲信之人不可得此职。舅父乃是大历五年进士及第,八年宦海沉浮,深得独孤贵妃之父,亦即现今独孤丞相之信任,华阳公主系独孤贵妃所出,此事交托舅父办理,想必亦因此故。 晚饭之后,舅父命人将我和芙晴唤至书房。我们不敢怠慢,即刻便至。舅父中年方有子嗣,子女均甚幼,尚不足八岁,对我们素来疼爱视如己出。但是我对这个舅父一向只是敬重,不敢有丝毫冒犯。 他见了我们,便开口说道:“舅父极力促成此事,所为何来?你们二人可知?” 我答道:“舅父美意,一是想让我们进宫学些皇家规矩礼仪:二是想让我们有机会得到贵妃眷顾,光耀门楣。不知茉语说得可是?” 他轻轻摇头道:“看来你们确实不知……昔日叮嘱你母亲之言,看来她全然不曾告之你们。你父亲自以为绸缎生意遍及天下,远销海外,便可此生富贵,后人无忧,却不知苦心筹谋,结局却掌控在他人之手!……这些道理,你们后辈恐怕更加难以明白!” 我闻言己知舅父与父亲的处事法则定有不合之处,却也不明白孰是孰非,只得默然以列。 舅父叹道:“我之苦心,你们日后自然知晓。你们进宫后要小心恭谨当差,华阳公主是皇上爱女,深蒙帝宠,六宫诸妃、皇子王孙,莫不小心翼翼待之。她如今卧病在床,上阳宫内定有许多人来往探视,你们须得见机行事,若有一二分机会,不独你父亲,舅父亦可放宽心怀,不似如今这般……” 我暗自思忖,舅父所言“皇子王孙……来往探视,你们须得见机行事”明明意有所指,“一二分机会”是何机会?那日在二姨娘房中听到母亲闲谈之言“茉语和芙晴尚小……若是再去待选,老爷岂不伤心?我兄长原是试探过几次老爷的口气,见他不允,只得罢了。” 看来舅父希望我们姐妹能够依傍皇族,皇族之中却未必有良人。 九重宫门深如海,我们此去宫廷,福兮?祸兮? 次日一早,我和芙晴便在舅母房中相候。舅父散下早朝,对我们说道:“此次进宫的女子共有八名,其他均为我同僚之女,稍后便至,待会齐之后再送你们入宫。”等不多时有人来报:“中书舍人宋廷氽大人到。” 我们随舅父齐至大厅,只见一位四十开外的官员己站在那里。他面容清癯,端庄肃重,与舅父的官服装扮相同,应是与舅父职位相同的官吏。在他身后有两名少女,清秀婉约,亭亭玉立。相互见礼落座,宋廷氽说道:“小女若莘、若昭,烦劳崔兄相送入宫,以后就请崔兄多加照应。” 舅父笑道:“宋兄何须如此见外?兄之女即我之女,何来烦劳!我这边亦有甥女杨氏茉语、芙晴,今日一同入宫。” 宋氏姐妹二人品貌出众,举止进退有礼,恭谨自持,显是宋府家教甚严,我对她们不觉多了几分亲近。不多时,另外几家亦将女儿送了过来,听其言谈,不是舅父同僚,便是同门故交,我不由深叹朝中官吏成群结党竟已成风,连舅父亦不能免俗。 那几家小姐因在车中未下来,故而还不曾见到。人员齐备之后,舅父亲自骑马,护着我们一行几驾马车,往宫禁朱雀门而去。 一时已近朱雀门,马车停下,有侍卫的声音道:“来者何人?” 舅父翻身下马,道:“下官中书舍人崔佑甫,奉贵妃娘娘和国相爷之命,护送为公主陪伴祈福之八名女子入宫,请侍卫大人予以放行。” 那侍卫笑道:“原来是崔大人。贵妃娘娘已有旨意命高公公在此等侯,崔大人请进。” 我轻轻掀起车帘一角,只见一个中年太监满面笑容走了过来。他执起舅父之手,二人低低说了几句。高公公微笑颔首,目光向我们所处马车投射过来,随后接过舅父递与他的上书我们各人家世来历的卷册,朗声道:“崔大人辛苦了,只管交与下官。”舅父拜谢过他,策马而去。 高公公对小内监说道:“去上阳宫。”他领路前行,我们的马车跟随在他身后,依序行走。隔着马车的轻纱,一路只见殿宇繁森,重重叠叠,隐隐透出皇家气象。 芙晴忐忑不安,四顾说道:“姐姐,我有些怕。” 我的心里同样紧张,但还是拉着她的手安慰她道:“不怕。我们谨慎些,互相照应就是了。不过数十日而已,只当是到亲戚家小住吧。”芙晴点了点头,紧紧抓着我的手,眉头渐渐舒展。 我们一行下了马车,除若莘、若昭外,只见另外几名同龄少女也都面容娇好,身形袅娜,都是品貌出众的少女。 高公公止步回身言道:“贵妃娘娘在正殿赐见,姑娘们请随我来。” 我们不敢怠慢,随后跟进了正殿。高公公手执拂尘,静立一旁。正殿之中的锦榻上端坐着一位宫妆丽人,正是独孤贵妃。锦榻旁边的几案之上,瑞金兽首香炉内焚着香,一缕烟雾袅袅而出。 我们齐齐跪地行大礼参拜,齐声道:“恭请贵妃娘娘万福金安!” 高公公正声禀道:“国相爷嘱崔佑甫精心挑选,现有崔佑甫之外甥女杨氏茉语、芙晴,中书舍人宋廷氽之女若莘、若昭,中史令万侑忠之女纤纤……”名单念毕,方道:“都抬起头来,让贵妃娘娘看看。” 我在家中常听母亲与姨娘闲聊时说过独孤贵妃如何宠冠六宫、色艺超群,抬起头看时,见她宫妆华丽、美艳惊人,年纪似乎不过二十有余,不禁暗暗赞叹。 独孤贵妃眼波轻转,将我们依次看了一遍,面上露出浅浅的微笑,道:“很好,崔大人这差办得不错,果然个个秀丽灵慧。你且先将她们安顿好,教导些宫中礼仪规矩,明日再按法师吩咐行事即可。” 高公公忙道:“是,奴才早有准备,即刻便去安置她们。” 独孤贵妃的目光又移到我的身上,略怔了一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不敢怠慢,恭声答道:“民女杨茉语,舅父是崔佑甫。”心中却暗自揣测她为何如此关注我。 她点点头,往后靠在锦榻旁,似有所感,却沉默不语。 高公公见状,忙道:“娘娘请歇息,奴才告退。” 施礼退出后,高公公有意走在我身旁,对我说道:“杨姑娘,崔大人与我相交多年,以后在宫中如有难事,只管明言。贵妃娘娘似乎特别留意你,用心替公主当差,日后自然有好处。” 我赶紧点头谢过,知是舅父已经安排打点过了,道:“高公公是舅父好友,有劳公公提点,茉语感激不尽,多谢公公。” 高公公看了看我,哈哈笑道:“谢就不必了,日后……以姑娘这般资质,在宫中定有出人头地之时,日后恐怕还要姑娘提携我才是!” 正殿出来往北,走不多时见到一个小院落。院落里有端端正正的四间厢房,里面虹梁绣柱、华丽整洁,件件陈设均不比我家逊色,即使是皇宫中寻常宫女所用之物,普通民间富户也万万难及,宫廷繁华竟至于斯! 高公公道:“诸位姑娘就请在此处安顿。午膳之后,便有人来教习姑娘们宫中礼仪。在下有事在身,明日再带诸位姑娘觐见华阳公主。” 午膳过后。一位女官模样的女子过来,说道:“楚昭容奉贵妃娘娘之命,前来教导众位姑娘礼仪规矩,请姑娘们用心学习。” 那楚昭容讲说得甚是详细,我们都不敢大意,学得很认真。黄昏时分,楚昭容重新让每人背了一遍,又看了每人的走路步态、行礼、回话等,十分满意,笑道:“半日之内要你们速成,能够如此,已属难得,如今我可回去向贵妃娘娘复命了。” 楚昭容去后,大家如获大赦,都是小女儿心性,登时便熟络起来。原来除我和芙晴、宋若莘、宋若昭、万纤纤外,还有林芝兰、许翠微和梁如意三个。我们平日里都是家里的干金小姐,进宫来处处小心翼翼,下午又被拘着学习规矩,晚间都困了,都早早歇下。 次日清晨,便有宫女来叫我们起床,服侍我们梳洗打扮。我见那宫女柳儿捧着的却是一套宫装,知道定是独孤贵妃之意,遂接过穿上。柳儿又帮我梳了双环髻,缀上珊瑚发饰。我对镜自照,镜中之人已是宫娥模样,甚觉新奇,不由对镜自照磨蹭了半晌。 柳儿掩口笑道:“姑娘无论穿什么,都一样美丽可人,不必再照了。” 我被她说得不好意思,回首看芙晴,见她也是一样装扮,赶紧收拾完毕出来。 高公公已侯在院内,众人遂同他一起走出,行至上阳宫偏殿前,他低声道:“公主养病在床,你们觐见时须多加小心,切勿惊扰公主。” 我们放轻脚步进殿,只见粉色纱帘低垂,重重帷幕之后,有数名侍女垂手而立。高公公走近帷幕轻声道:“禀贵妃娘娘,人己到齐了。” 独孤贵妃的声音传来:“进来吧。” 我们屏息到了公主床榻之前,跪俯于地,抬头看向榻上的少女。只见她面容清秀瘦弱,眉目颇似独孤贵妃,身上那一种天然而成的高贵仪态,又有几分象东宫太子李适。 华阳公主微微睁开眼睛,看了看我们,声音娇若游丝,问道:“你们是谁家的女儿?都和我一样年纪么?” 我们一一回禀姓名、年庚,轮到我时,我答道:“奴婢舅父崔佑甫,现任翰林院中书舍人,生辰是五月二十六。” 华阳公主与独孤贵妃对视一眼。高公公忙陪笑道:“杨姑娘好福气,生日恰逢公主华诞,公主有杨姑娘代为祈福,一定福寿康宁。” 只听得外面小内侍恭声报道:“皇上驾到!” 昨日楚昭容训导之接驾礼仪正好派上用场,我们立刻跪伏于地,叩首道:“皇上万岁,奴婢恭迎圣驾!” 身着龙袍的代宗皇帝向我们道声“免礼平身”,便轻轻走至华阳公主床边,看了看她的脸色,道:“气色似乎好多了。” 华阳公主乖巧地说道:“父皇洪福齐天,每日来看望儿臣,儿臣自然好得快。” 皇帝轻抚她的头发,道:“你虽好些了,却还虚弱,须得遵从太医嘱咐,好好调养休息。” 华阳公主一直恹恹欲睡之态,此时在皇帝怀中渐渐合目睡着。皇帝注视她的目光满含温柔慈爱,我顿时想起父亲看我的眼神,心中微微触动。父女天性,舐犊之情,无论平民百姓还是帝王之家,其实并无分别。 独孤贵妃似想起一事,对皇帝说道:“国相所选为公主祈福之女今日已进宫,臣妾深恐行事有所差池,恳请皇上旨意。” 皇帝态度和蔼,对她说道:“朕如今将六宫之事皆托付与你,你尽可自行决定,不必事事问朕。” 独孤贵妃道:“臣妾谢皇上恩典。” 皇帝含笑看她,道:“你谦恭自持,多年来朕深为感佩。若是沈妃归来,一定与朕一般看重你。” 独孤贵妃的神情略变,却笑道:“皇上褒奖,臣妾愧不敢当。沈姐姐兰心慧质,睿智坚贞,六宫中人莫不以其为典范,臣妾只盼上天护佑姐姐早日归来,与皇上团圆,亦是臣妾之福。” 皇帝听罢,笑道:“你果然深知朕意。”又转而对高公公说道,“今日早朝尚有议而未决之事,朕须得去御书房一趟,传旨令上阳宫人尽心伺候公主,待公主病愈,朕皆有赏赐。” 第四章 云间月色明如素 进宫三日后,法师给华阳公主赐道号琼华真人,每日作法两次,将我们分为日夜两班在佛前跪诵经卷。我和芙晴恰好错开两班,这日晚膳后我回到北院时,一人寂寞无聊,便随意沿着上阳宫墙漫步。 一轮明月半遮半隐于云间,浮云烘托着朦朦胧胧的月华,另有一番别样的美。上阳宫的小径旁有丝丝垂柳随风摇摆。 我怅望宫墙,想起李白《杂曲歌辞·春日行》“深宫高楼入紫清,金作蛟龙盘绣楹”之句,低声咏叹道:“我无为,人自宁。三十六帝欲相迎,仙人飘翩下云鲥。帝不去,留镐京。安能为轩辕,独往入官冥?” 正在惆怅,只听得一个男子声音道:“你是哪宫的宫女?为何在此长叹?”这声音似曾相识,我不禁抬头望了过去,与那男子目光相触,两人同时怔住。 来人正是东宫太子李适。他此时的衣着打扮与在路府时不同,一身浅黄太子朝服,头戴金冠。在他身后,有四五名小内监和小侍卫跟随簇拥而来。他或许从未料想到我会突然出现在宫廷内,面上表情略带惊讶,却仍然不动声色地肃然而立。 上阳宫墙距独孤贵妃西宫甚近,太子似乎是从西宫觐见皇帝出来。我想起楚昭容训导的宫中礼仪,连忙跪拜,口称:“奴婢恭迎太子殿下,殿下干岁!” 他说道:“免礼平身。” 我站起来,却不知再说什么好。 他目光轻移,身后那名小内监恭恭敬敬地走了过来,道:“奴才请太子殿下示下。” 他说道:“你们先行回宫,告诉娘娘,今日不必等我回来。” 那小内监看了看我,不敢违抗太子之命,恭声答“是”,同那几名侍卫转身而去。 见那些人去得远了,他淡淡微笑道:“你如何到西宫来了?” 我见他问及入宫之事,不敢不回答他的话,但回想起近日来家中所发生之事,曹先生远走天涯、蕊欣伤心凄惶、芳逸即将远嫁、我无奈入宫替公主祈福……桩桩件件,竟无一样称心之事,无法宣之于口,踌躇半晌。 他前行一步靠近我,语气更温和:“你小小年纪,何事能让你如此伤心叹息?有什么事情不妨告诉我,我若能助你,一定尽力而为。” 因涉及我入宫为宫女一事,他虽然和善,毕竟是皇族之人,因此我只是略略说些这几日入宫的情形,然后又道:“奴婢想到离家那日不曾与父亲话别,唯恐父亲牵挂,故此有些难过。” 他柔声道:“今晚月色甚好,你陪我走走吧。” 我随他行至不远,眼前出现了一个小湖。湖的中央有一个小小的凉亭,粉红色的纱幔随风飘拂:湖的回廊之上悬挂的宫灯映着潋滟的湖水,闪闪烁烁,仿似梦境。想到家中的凌波水阁,不禁又是一阵黯然神伤。 他低头问道:“你是因为思念父母么?” 我想到父亲在家一定会担忧我们在皇宫中的境况,黯然伤神,轻轻答道:“是的。” 他轻叹道:“你如今不过与父母暂时分别,日后尚有见面机会,总好过不知父母所踪,问安之礼虚位以阙。” 我见太子如此叹息,知道他是想起了自己的母妃沈氏之故。我曾经听说过太子的母亲沈妃祖籍吴兴,因才貌出众被选入宫中为广平王正妃,生下晟平公主和太子后不久,就在叛乱中落入乱军之手,被拘禁于东都洛阳。待广平王收复东都之时,沈妃却己不知其踪,存亡莫测,多年找寻依然杳无音信。广平王登基为代宗后一直未册立皇后,似乎心中犹自抱有一线希望期待沈妃归来。独孤贵妃虽深蒙圣眷,却依然无法让他忘却沈妃,足见其用情之深。 我心中略感歉疚,道:“都是奴婢不好,不该对殿下讲这些心事,影响殿下心情……” 他闻言道:“你会在意我的心情如何么?” 此时晚风吹送过一缕夹杂着男子气息的御制龙涎香气,我蓦然抬首而望。他距离我极近,一双幽深的明眸正凝视着我,似笑非笑,眼中流露出异样的光芒。 我本是好意劝解,却被他如此相问,只得避而不答。我的脸上发烫,不敢再看他的眼神。 他轻轻携起我的手道:“今日再见到你,我很开心。你不要过于想念家里,女儿长大迟早是要离开父母的,希望你日后能与我一样,把这里当做自己的家。” 见他如此亲近我,我只觉羞涩惶恐,登时红晕双颊,急急缩回手,心中想道:“你贵为太子,宫廷自然是你的家,可是你的家对于一个民间女子来说只能是一个樊笼,从进入宫门的那一刻起便失去了自由。” 他若无其事一般,放开我的手,问道:“我前日给你的金牌,你还带在身边么?” 我答道:“表兄路维扬跟奴婢说这金牌十分珍贵,因此奴婢一直悉心收藏着。” 他凝视我半晌,道:“很好,若有事需我相助,就带金牌来东宫。你记住,东宫之门,可随时为你而开。” 话音一落,他便起自而去,空气中仅余下一抹淡淡的龙涎香气息。 我见时候己然不早,唯恐上阳宫门关了,急忙穿过几重宫门,回到房中。 推门时,意外发觉芙晴坐在桌旁,望着那盏宫灯出神。这个妹妹早已出落得如同出水芙蓉一般楚楚动人,一层淡淡的光晕笼罩着她的脸,如同含烟垂柳,殊为美丽。 我觉得诧异,问道:“你今晚不要当值么?” 她起身道:“姐姐回来了!我正有事情要告诉姐姐。刚才我在法室跪拜时,高公公过来说从今日起我和姐姐都不必到法室当差了,要我们都到公主那边去,只须在公主醒时陪她说说话,也不须担当宫女杂役。” 我心头疑惑顿生,高公公为何突然调派我们去华阳公主身边?难道是舅父暗中安排打点?心中百思不得其解,一夜难眠,只盼望时光流逝得更快些,我们能够早日出皇宫回家。 公主寝宫内,我正和另外几名侍女学着用草编香袋,听见外面小内侍声音道:“奴才参见韩王殿下……” 有男子问道:“公主可好些了么?父皇母妃今日可曾来看过妹妹?”话音未落,人已向帷幕后这边走来。 公主的侍女彤月赶紧跪下,又拉拉我的手,我忙跟随跪下,一面望向来人。韩王乃华阳公主嫡亲兄长,身穿淡紫王袍,眉目秀逸。他摆手示意我们不必叩拜,目光一转看到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如实禀告。此时公主已经醒来,在帐内低低唤道:“可是表哥来了么?”她称表哥,却不称皇兄,足见兄妹之亲密无间。 众侍女忙将纱帐拢起。韩王看了我一眼便走近卧榻,对公主笑道:“妹妹今日可好些了?”他们兄妹叙话,我与芙晴垂手静静侍立一旁。 突然听见华阳公主幽幽地问道:“哥哥,近日卢杞……他在忙些什么?” 我定了定神,屏息静听。犹记相国寺那日桃花溪相遇,那公子说道“在下京都卢杞……”难道公主竟曾与他相识? 韩王叹道:“他依然如故,来去无踪。听说前些时离开京都至今未返,表哥亦有些时日未见过他了。” 公主听了韩王之言,略有失望之色,不再说话。 韩王道:“我已命人四处寻找,他一回来,我便命他入宫来看你可好?” 公主凝视床头的流苏,微笑地点了点头。 我心中不由暗忖:这个卢杞既与皇子公主相熟,定是京都贵族:他身负绝世武功,似乎来去自由,并不受制于韩王,其中又有何玄机? 此时,外面内侍匆匆来报:“太子殿下驾到!晟平公主驾到!” 韩王和公主闻言脸上都微露讶异之色。韩王冷冷地道:“那边向来瞧不起我们,今日倒是来得齐全。” 公主轻声道:“想是见我病了这么久,特来看望我的。” 韩王仍是不屑的神色,冷笑道:“你这病并非一日两日,他们一个推说协助父皇政事繁忙,一个假作侍奉翁姑夫婿,半年难得到此一回。今日不知为何有空关心起你这个皇妹来了!” 话虽如此,他却不得不按礼跪迎,起身走出。 太子在一队内侍的簇拥下走了进来。他神情严肃,目光扫射到我身上之时,脸上隐隐浮现一丝微笑。几位宫嫔命妇拥着一名丽人,神态高洁,眼若秋水,丰姿嫣然,正是沈妃所出皇帝长女、太子亲姊晟平公主。她的风度仪态如同皎皎明月,我暗自猜想沈妃当年定是风华绝代。 晟平公主所嫁驸马是平复叛乱的功臣郭子仪第六子郭暧。郭氏满门皆是将才,门人弟子亦是数不胜数。我的姑父路嗣恭正是跟随郭家立过无数战功,被郭子仪举荐,方才有今日的地位。晟平公主本是皇帝的初生爱女,加之皇帝对郭氏一族格外恩宠,因此晟平公主虽已出嫁离宫,却常常被皇帝召入随侍驾前,在宫中亦颇有威望。 他们今日一同到此,应是为探华阳公主之病而来:韩王和华阳公主却似乎并不欢迥他们。 晟平公主和太子一起探视过华阳公主后,便在外殿坐下。晟平公主对韩王说道:“四皇弟今日也在此,倒是碰得巧。皇妹之病似乎好多了。” 韩王一改先前冷冷的神色,恭敬地说道:“正是。皇姐家中事忙无暇分身,今日到此,皇妹定然托皇姐洪福,小恙痊可。” 太子淡淡开口道:“听说贵妃娘娘请了一名真人在上阳宫中设坛,另择了少女八名在此替公主祈福,可有此事?” 韩王答道:“禀皇兄皇姐,确有此事,父皇亦已准许。那些道坛设起不足三日,皇妹的精神便己好了许多,似极有灵验。” 侍女们端上茶盏,彤月在旁一一奉茶,并示意我帮她。我便将茶盏轻轻放于公主座边的案几上,正要退下,只听晟平公主问道:“你是皇妹的随身婢女吗?为何本公主先前未曾见过你?” 我尚未回话,韩王己抢先道:“禀皇姐,她是那八名替皇妹祈福的女子之一,因与皇妹投缘,故而留在身边。” 晟平公主盯住我,说道:“宫女进宫来应有定制,如何这样随随便便?难道这宫中的规矩都改了不成?” 话犹未了,太子起身淡淡说道:“皇姐今日不是还要去东宫看王嫔么?” 晟平公主遂起身道:“正是。我也不久留了,以免惊扰皇妹。” 韩王恭送他们离开之后,脸上露出冷冷的不豫之色。他们言来语去,字字要紧,句句玄机,唯恐说错只言片语,虽是同胞兄弟姐妹,感觉却全无平常百姓家的亲密和睦。 华阳公主的气色一天天地好了起来,偶尔还能下床散步,独孤贵妃喜之不禁,道是祈福灵验,对祈福诸女越发宠顾。我们跟着彤月她们学做些女红,下围棋、斗草、踢毽子,聊以打发时日。屈指一算,竟是已入宫二十来天了。 一日,我正在学描牡丹花样时,小宫女绛云笑嘻嘻地跑进来道:“茉语姐姐,有人给我这个玩意儿,说只要你出去见他,就再送我一个凑一对儿。” 我瞧见她手里拿着一只竹编的小蟋蟀,不由也觉得有趣,问道:“是谁?” 绛云笑道:“我不能说。姐姐自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我见她如此神秘,便依言出了正殿。宫门口正候着个小内监,甚是面熟的样子,见我出来忙端步走到我面前,低首言道:“奴才东宫内侍李进忠,奉太子殿下之命,将一封信交与姑娘。”言毕将信呈上,退后而立。 我这才想起那日在西宫月下巧遇太子时,太子身后跟随的正是此人。我接信谢过正要回转,却见李进忠又端步上前,恭恭敬敬地道:“太子殿下吩咐奴才,请姑娘当面拆阅,并将姑娘原话带回。” 我随手展开信笺,只有寥寥数字:数日未谋卿面,今晚月上柳梢之时,于飞云阁静侯卿至。信尾落款是一个“适”字。太子太傅之一颜真卿,乃是本朝书法名家,太子之字迹苍劲飘逸,己深得颜氏真传。 那日太子唯恐晟平公主为难我,故意岔开话题,我心中对他有些许感激,但是他并不知我其实正是希望晟平公主来搅局,早日送我们回家。今日他信末署名,并非以太子身份下旨召见,而是以朋友身份相邀,我可以选择去或不去。 思忖片刻,我对李进忠道:“飞云阁在宫中何处?” 李进忠闻听此言,立刻眉开眼笑地道:“太子殿下告诉奴才,若姑娘有此一问,奴才的差就办妥了。姑娘出上阳宫门往东就是飞云阁,奴才多谢姑娘,这便回宫复命去了。” 他欢喜不已,匆匆忙忙地便回东宫。我听他之言,似乎太子早已料中我的态度,不得不暗自心服。 晚间我将那面金牌藏于袖中,依李进忠之言出了宫门,往东是一片假山,假山之上果然有一所楼阁。我绕假山拾级而上,不多时己到楼阁门前。 我轻轻推门而入,见几盏宫灯将阁中照彻,十分明亮。一名男子身穿青色锦衣,站立窗边,正是太子李适。我遂跪拜道:“奴婢参见太子殿下。” 他闻言转身,扶起我轻声道:“你肯前来赴我之约,我很开心。你我单独相处时不必过于拘礼,我今日易服前来,正是要你知道,我决不会以太子身份强制你与我交往。” 我此时才发觉,他身上锦衣正是那天在路府花园救我时所穿的衣服,见他提及“交往”二字,忙道:“殿下如此看重奴婢,奴婢十分感激。只是奴婢身份低微,怎能与殿下交往?” 他庄重温和的神情不改,说道:“你以为那面金牌是可以随意赏赐他人的么?拥有金牌者即为东宫之主,若不是因为……你还小,过些时候再说吧。” 我见他说我小,忍不住说道:“奴婢不小,就快及笄了……” 他黑眸中泛出光彩,笑道:“虚岁不足十五的小姑娘,还说自己不小?你若不小,就该明白我对你的心意才对,怎会如此懵懂?” 我不欲与他争辩,正想问他为何约我来此,却感觉双足忽地离地,一阵淡淡的龙涎香气袭向鼻端。正在头晕目眩之际,太子一双温暖的手牢牢托住我的身体,将我横抱在怀中,低声说道:“小茉儿,我在路府初见你时,便觉你聪慧灵秀,所以给了你那面金牌:那晚宫中巧遇,更觉你善解人意、如花解语。这二十来日不见你,我甚是想念,今晚才约你来此一会。从你接受我的金牌那一刻起,你此生就注定是我的人了,等到你十八岁的时候,我会用凤舆迎接你进东宫来。” “小茉儿”、“我的人”、“凤舆”,我再愚钝,此时此刻也明白了他话中的涵意。他约我来飞云阁,就是要告诉我:我接受了他的金牌,其实就是将自己的终身许给了他。 我惊慌失措,随手抓住他胸前的衣襟,却又惊觉不能在太子面前造次,急忙松手,不料差点从他怀中跌落下来。他见我狼狈的样子,含笑垂首在我脸颊上轻轻印上一吻。我心跳加速,急道:“放开我……” 太子就是未来的皇帝,只要他愿意,他可以任娶天下女子入宫为妃嫔。他一时兴起风流倜傥并无不可,但是我对他从无此等想法,更不愿意留在皇宫内,看来我必须澄清那金牌所致的误会了,他既然说过不以太子威仪逼迫我,我或许能够解释清楚。 他轻吻我后即将我放下。我顾不得忤逆太子乃是死罪,低着头不敢正视他的眼睛,慌慌张张地说道:“随意接受太子的赏赐,是奴婢之错。可是,奴婢当时并不知道殿下所赠金牌意义……请殿下不要误会!” 他神情微变,说道:“误会什么?” 我不知他是当真不解我的话意还是佯装糊涂,却不敢再含含糊糊,惟恐招致更大的误会,遂鼓起勇气对他说:“误会奴婢对殿下有意……奴婢从未想过入宫,更从未想过乘坐东宫凤舆!” 我虽然如此说话,心中却暗自害怕,担心太子会因此大怒。却不料他只是怔怔地站在那里,眼眸中带着淡淡的惊疑之色,适才和悦的神情霎时冷漠如冰雪。 他沉默注视我良久,才缓缓地说道:“茉儿,既然如此,你回上阳宫去吧。” 我见他并未呵斥训责我,方才放下心来,急忙将袖中金牌取出,双手呈奉给他,诚恳地说道:“东宫金牌如此珍贵,奴婢不配收受此物,请殿下收回吧。” 他看也不看那面金牌,漠然说道:“我既己将它赐予你,断无收回之理。你将它好好保存起来,用与不用皆随你自处。”言毕从楼阁窗台纵身一跃而下。 我追至窗边,却见漆黑一片,不由暗自惊叹他的轻功了得。 初夏时分,山风柔柔吹过。我只觉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地,倒不似来时那般紧张。沿原路返回时,忽闻得假山之后,隐约有两人低低而语。 是谁此时在上阳宫外密谈? 我疑心顿起,忙隐身于一株矮梨花树后。树上梨花大半凋谢,枝上翠叶密布,夜色掩映之下影影绰绰,正是极好的藏身之所。 那两人在假山后窃窃私语良久,方有一人转身似是往我这边行来。她身姿袅娜,竟是那日与我一同进宫的宋氏若昭:另一人跟随而来,轻牵她的衣袖,将她拉入怀中,却是韩王李汾! 我不禁暗暗心惊:此处为上阳宫地界,有独孤贵妃庇护,看韩王和若昭情形倒似情侣私会。李适身为监国太子,月夜邀我前往飞云阁,灯火通明毫不避忌:韩王早已另赐宫邸,却还在皇宫中招摇,皇子王孙对待宫中女子居然如此肆无忌惮。 韩王对若昭温柔地说道:“如今距你离宫之日己不远,本王自会向母妃禀明迎你至王府,你却为何总是不信我?” 若昭似有无限幽怨,低低地说道:“奴婢不敢奢望……如今大错已成,恐无面目再回家见父亲!” 韩王揽住她的肩膀,柔声安慰。 我并非有意窃听他人私隐之事,见若昭如此,料她与韩王之间必有纠葛:想起入宫之时蕊欣所嘱之言,不愿再听下去,遂悄悄离去。 第五章 葡萄百丈蔓初萦 清风拂柳,树影微移,上阳宫中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偏殿外楼栏上舞带随风而飘。 华阳公主身体日渐康复,兴之所至指点宫中侍女排练她昔日自作《绿腰》之舞,独孤贵妃精于编曲舞蹈,公主才华应是承袭其母。 我们每日演练排舞,宫中时光不觉快了许多。韩王依然日日前来,我知道他来此处并非仅为探视公主,亦为宋若昭,因此时常借故远离他。 一日晌午之后,韩王神色欣慰地快步而来,言道:“妹妹猜猜,表哥今日给你带来何等喜讯?” 华阳公主道:“定是今日朝堂之上,表哥又得了父皇的嘉奖赏赐?” 韩王笑道:“非也。卢杞已然回京,表哥昨晚在王府设宴替他接风洗尘。他听说妹妹气色好转甚是开心,请旨明日进宫觐见。” 华阳公主神情欣悦,道:“是么?表哥请宣他进宫来就是。”她久病未愈,很少见她笑容,此时开心之态如同昙花乍现,极其美丽。 我恭送韩王离开公主寝殿之时,他忽然立住,回首问我道:“你可是杨芙晴的姐姐?” 我答道:“是。” 他点头道:“你们姐妹确有相似之处,都是一般的清新可人。” 我听得他这句话,心中暗惊了一下:难道韩王心中有念及芙晴之意? 正欲回去找芙晴问个明白,隐约感觉似有一缕茉莉的淡雅微香悠悠飘来,抬头只见几名小内监捧着数盆茉莉花,说道:“前日因东宫太子殿下要这花儿,如今贡上许多,总管公公让奴才给宫里的每位娘娘、公主都送几盆。” 我接过一盆,说道:“有劳公公。” 次日我正手执碧色丝线,将那一朵朵幽香袭人的小白花朵轻轻穿起缀成一串,就听见小内监迎候的声音道:“韩王殿下到!” 我忙将刚穿好的花串收入袖中,与众侍女出殿跪迎。韩王满面笑容进来,身侧一人白衣胜雪,潇洒不拘,正是那日桃花溪所见之京都卢杞。他眼光看到我时,微微露出讶异之色。 他们并肩而行,一同进了大殿。华阳公主早已在正殿相侯,说道:“卢杞表哥,多日不见了。” 我见公主如此称口乎他,借与彤月准备茶水之机,低低地问道:“这是何人?” 彤月道:“是安宜公主之子,安宜公主过世多年,卢公子小时曾在宫中住过一段时日,与公主一起长大,情同兄妹,所以公主唤他表哥。” 我此时方知卢杞亦是皇族之后,与太子、韩王等皆是表兄弟,其母安宜公主是代宗皇帝的嫡亲妹妹。卢杞曾被接至宫中与皇子公主一起教养,足见深受皇帝宠信。 卢杞见她相问,答道:“微臣听殿下言道公主如今气色大好,今日请旨前来问候,愿公主早日康复。” 华阳公主略带娇嗔,道:“我病了这些时日,你都不曾采看过我。听表哥说,你前些时出京了,却是去了哪里?如何音信皆无?” 卢杞微笑道:“事关微臣师门机密,请恕微臣无法明言。” 华阳公主叹道:“你不愿说也不要紧……偏是你跟的师父古怪,哪有那许多师门规矩,早知如此,不学也罢。” 韩王在旁笑道:“如何?我就知道你对他无可奈何。他每次不愿说出之事,只此一句就足够了。” 我将茶盏奉上之时,卢杞看我一眼,突然说道:“微臣与公主这名侍女曾相识,有一事须向她请教,不知公主可否容微臣借步说话?” 韩王讶然道:“你与她曾经相识?” 卢杞道:“数日之前曾在相国寺有过一面之缘。”然后对我说道,“今日再会姑娘,实为在下之幸。” 华阳公主笑道:“我若问你为何事相询她,只恐又是那一句‘师门机密’。你要问便问,不过你不可为难她。” 卢杞忙道:“多谢公主。公主身边之人,微臣岂敢对她造次。” 我跟随卢杞到了偏殿后,卢杞微笑道:“请教姑娘芳名?相国寺中多有冒犯,请姑娘原谅。” 我见他恭谨有礼,和蔼可亲,并无皇子公主带给旁人的那种压抑之感,坦然道:“我叫杨茉语。” 他似乎闻到我衣袖中的茉莉花串散发出的淡淡香气,点头道:“难怪你喜欢茉莉花儿。”然后道,“那日姑娘言中飞星逐月身法,我为此事重返师门询问,知道此身法非本门弟子不得而知。家师责成我彻查此事,姑娘从何处得知,望据实以告,不胜感激。” 我见他神态庄重,语气严肃,故意说道:“若是我执意不肯说出呢?” 他面色略变,说道:“师命难违,只恐我多有得罪了。”他话音未落,我眼前似有白影闪过。只一瞬之间,那几盆枝繁叶茂的茉莉仅余点点的小白花,绿叶点点尽皆落于地下,一片不留。 卢杞笑道:“姑娘乃是惜花之人,我亦不愿行辣手摧花之事,请姑娘自作决断。” 我惊愕已极。他能借掌风震下落叶而保全花朵,内力并非一般人司以达到,若要瞬时取我性命也是易如反掌,但是曹先生书卷上明明写着“此为本门不传之秘”,我又如何能说出? 正在踌躇,心中灵光一闪:卢杞和曹先生都提到“本门不传之秘”,他们二人所言的“本门”是否同门?我心中虽如此想,却不敢断定是否如此。 卢杞遂道:“姑娘今日所言,除与本门相关之事,我决不透露与外人。” 我问道:“请问公子师门之中,可有曹郗此人?” 卢杞闻言道:“有,正是家师之子,名郗字子近。” 我见他所说不差,心下己然明白曹先生和卢杞乃是同门师兄弟,只是不知这个门是属于什么帮派,于是说道:“家父与曹先生乃是多年挚交,飞星逐月身法是我在曹先生的书卷中翻阅到的。” 卢杞道:“原来如此,曹师兄还在你家么?” 我答道:“曹先生现下已离开京都了。” 卢杞微笑着看我一眼,说道:“多谢姑娘相告。今日多有冒犯,改日一定前来请罪!” 回到正殿中时,华阳公主笑问我道:“他没有欺负你罢?”我摇了摇头。卢杞笑道:“我适才不小心把公主的花叶碰掉几片,请公主原谅。” 公主亦笑道:“几片花叶,能值几何?我岂是那般小器之人。” 卢杞朗声道:“正是。公主素来宽宏大量,怎会计较这些小事。” 自那日之后,卢杞时常与韩王一同前来上阳宫探望公主。 一日演练歌舞完毕,我依栏歇息,抬头凝望院落中的葡萄树。那树本系天竺异种,藤蔓交错攀缘楼栏而上,己挂有小小的葡萄果粒,累累垂垂,甚是可爱。 我不由踮起脚想要去摘,却听身后一人笑道:“尚未成熟之杲,何必攀摘?”回头见是卢杞,却未见韩王。以前总是他二人同至,今日似乎有些奇怪。 我对他说道:“我只是觉得那果子可爱,并非摘取食用。” 卢杞轻轻挥动衣袖,说道:“我给你摘。”他腾身而起,片刻便摘下一串葡萄杲。 他将那碧绿晶莹的果串轻轻放置在我掌心,说道:“那日抒落你心爱的茉莉花叶,乃迫不得已而为之,我心里很是歉疚,希望你不要责怪我。” 卢杞一年前己任御史中丞,深受朝廷器重,但他对我们这些侍女一直以礼相待,从不居高自傲。那日他摧落茉莉花叶,我当时虽有些生气,后来却是觉得好玩,也并不在意,说道:“我怎敢责怪大人。韩王殿下可是随大人同来么?” 他略带玩笑之意,说道:“韩王日日到此,你还这样想念他么?” 我知道他故意取笑,说道:“韩王是公主兄长,我挂念他是为奴婢之本分。不知大人常常前来却是为何?可惜公主适才指点我们演练乏了,此刻正在歇息,大人来得甚是不巧。”暗指他因挂念公主而常至上阳宫。 卢杞并不在意,淡淡一笑,道:“韩王和我同至,他稍后就过来。”他踌躇片刻,自袖中取出一个锦盒打开,说道:“我有件微薄之物送给你。” 那锦盒之内是美玉雕成的一朵茉莉花,花旁有一片小小的绿叶,造型精巧,玉质莹润,光华流动,如此精巧之物,不知要耗费多少时日打磨而成。 他走近一步,低声说道:“这玉饰系我亲手雕琢,希望你能喜欢,以弥补我昔日之过失。” 我摇头说道:“多谢卢大人,恕我不能接受。”太子赠我金牌,我一时大意收下让他有所误会,我又怎敢轻易收取卢杞的玉饰? 卢杞尚未答话,忽然传来男子轻咳之声。韩王正站在偏殿门口,微笑地注视我们。我不觉大为窘迫,急忙退后数步,匆忙道:“奴婢拜见韩王殿下!” 韩王对卢杞道:“本王早已看出你对她有些不同,不想果然如此。” 卢杞不以为意,说道:“事实并非如殿下所想。” 韩王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既然喜欢她,又何必遮掩?此事本王定然替你玉成,若是将来皇妹下嫁于你,命这侍女随侍你好了!” 我见他们误会,急忙借故逃离,亦不知他们何时离开上阳宫。 回到忪主寝殿中时,彤月正将磨好的香料换进熏炉之中,见我进来便摆手示意我过去。我蹑手蹑脚地走近,她附我耳边笑道:“刚才卢大人来此……” 我暗惊宫中的消息传递得如此灵通,忙道:“姐姐切勿告诉公主。卢大人只是和我说了几句话而已,并无其他。” 彤月微笑道:“你以为公主真的不知卢大人的心意么?卢大人每次来时,总是有意无意地提到你,他看你的眼神亦与看我们的不同,公主那么聪明,又岂会不知?恐怕不明白的,仅是你一人而己!” 我急急道:“姐姐不要说笑,我怎能为了此事……” 话犹未完,纱帐之内的公主轻轻咳了一声,道:“可是彤月茉语在那里?”我二人见公主醒来,忙道“是”,走到纱帐前。 彤月将纱帐挽起后,华阳公主看着我问道:“适才我歇午觉之时,卢杞可曾来过?” 我面上微红,答道:“是,卢大人见公主歇息,与奴婢闲话几句即随韩王殿下去了。” 她凝视我片刻,说道:“这上阳宫中,他倒是特别看重你。你到本公主身边,亦有不少时日,你自觉本公主待你如何?” 独孤贵妃和华阳公主从不让我们操持宫女差役,偶尔小有过失亦从不责叱,名为主仆,却从未真的待我如宫女,于是我说道:“公主待奴婢恩泽隆重,奴婢心中很感激。” 她轻执我手,道:“你知道就好。我从小并无同龄姐妹,与你甚是投缘。你自到我身边,尽心陪伴我,即使本性不喜那绿腰之舞,亦肯用心学习,很是合我性情。我想留你在身边,不知你可愿意?” 正在此时,独孤贵妃带着几个宫人款款而来。 她仔细察看华阳公主的脸色,似是舒了口气,道:“你如今可确是大好了!那法师果然有些本领。后日便是祈福期满之日,你父皇己说后日晚间要在明月楼中设宴贺你痊愈,到时你父皇亦有封赏给那些祈福的宫女,并送她们出宫。” 华阳公主道:“母妃,我舍不得她们其中一人,想留她在宫中,不知母后妃能准许么?” 独孤贵妃道:“你想留下谁?母妃这就去请旨。” 华阳公主笑望我,道:“就是她了。” 独孤贵妃转头看向我,道:“既然如此,你以后就安心跟着公主,勿以家中为念,用心当差。” 我耳听“勿以家中为念,用心当差”数字,如同五雷轰顶,心中痛楚无比。出宫之期指日可待,华阳公主为何独留我在宫中?却不敢违抗她们,忍住眼泪答道:“奴婢一定尽心竭力服侍公主,请娘娘放心。” 华阳公主似乎很开心,对独孤贵妃道:“母妃,儿臣前日己将去年所作的绿腰舞令她们重新演练,如今己颇为可观,到时让她们舞给父皇看,父皇定会高兴。” 独孤贵妃喜道:“那是自然。只是你指点她们切勿过于费神。” 公主答应着,又叙些别话。独孤贵妃今日似乎有些心事,过了半晌,对公主说道:“你父皇前日朝堂之上,已正式宣诏立沈妃为睿真皇后,母亲今生,恐怕亦只能如此了……” 公主见她面有忧色,亦不再多话。独孤贵妃坐了片刻,便自离去。 晚间我回到房中,却不见芙晴踪影。我忖度她大约在隔壁万纤纤那里,并不以为意,但想到出宫之事化为泡影,忍不住伏在桌案上落泪,竟然渐渐睡着了。 忽然有人急促敲门,唤道:“杨姐姐!杨姐姐!”我蓦然惊醒,听得是万纤纤的声音,睡意全无,开门道:“何事如此惊慌?” 她神色惊惶,六神无主地急言道:“杨姐姐,不好了!听说今晚东宫太子殿下遇刺,芙晴被宫中侍卫押走了!” 我闻听此言,只觉一阵晕眩,险些站立不稳,抓住她手问道:“你快告诉我,具体情形如何?” 万纤纤喘了口气,说道:“我刚才听见外面有喧闹之声,出门看到值夜的内侍小喜儿。他说方才有人叩上阳宫门,问芙晴可是宫中之人,然后看见他们将芙晴一同带走了。” 她见我着急,忙道:“姐姐莫急,或许只是一场误会,姐姐可再去问间小喜儿。” 我早已按捺不住出门奔去,行至偏殿之前,见到小喜儿和几个值夜宫女正在窃窃私语。我平日和他们本是交好,小喜儿抬头见我过来,便走过来问道:“姐姐可是己知此事?” 我不及与他客套,急问道:“我妹妹是怎么了,你可知道?” 他说道:“亥时宫门下钥不久,我听见东宫那边一阵阵喧嚷,后来东宫侍卫统领李希烈大人敲门,说找上阳宫查证一事,并将芙晴姐姐押过来问我可是上阳宫人,然后将人带走了,只说暂且莫要惊动公主。李公公说今晚东宫中有刺客欲谋害太子殿下,殿下大怒,命紧守宫门,在宫中搜查可疑人等,谁料芙晴姐姐此时竟还在宫外,正好被他们撞见,李大人便命将她关押起来,带回东宫严加讯问。” 听他说完,我心中只有无数疑问,芙晴为何深更半夜尚在上阳宫外?为何有人如此大胆,敢深夜潜入东宫行刺太子? 涉嫌行刺太子兹事体大,那些宫中侍卫平日里皆威风八面,他们防卫不严致使刺客入宫,正要求功抵过,焉能不“严加讯问”?芙晴本性文静纯良,一介弱女只身被拘,与羊入虎口无异,今夜要受何折磨,难以预料。 我越想越是害怕,手心不由沁出冷汗。小喜儿见状,劝慰我道:“姐姐且稍安心些,太子素来宽厚,应该不会太过为难芙晴姐姐的。” 我听他言太子为人宽厚,回想与他交往的情形确是如此,心中却仍是放心不下,想到那面金牌尚在我手中,打算去东宫见太子,求他放过芙晴。 我心头主意己定,回至房中将金牌取出,对小喜儿道:“芙晴生死难料,我今晚定要去东宫一趟,请公公开宫门放我一行。” 小喜儿急道:“姐姐这是疯了不成?东宫现下正乱着,姐姐何必去赶这个热闹?再说,姐姐又不识得去东宫的路径,即使去了也进不了宫门,还是待明日回禀公主再作计较。” 我摇头道:“你告诉我如何去,我便知道了,到了东宫我自有进宫之法。若是公主责怪你私放我出去,我自会替你请罪。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今日这趟我却是非去不可。” 小喜儿无法,只得开了宫门道:“姐姐若是无助子事,便请快些回来,我在门口侯着姐姐。请速去速回。”又将去东宫的路径详细告诉我。 第六章 一夜轻风苹末起 我依小喜儿之言往东宫行去,虽是夜晚,一些亭台楼阁中却仍有依稀烛光。我并未虑及那刺客可能还潜伏于宫中,此行可能危险之极,只是一路前行,不久己到东宫门外。 东宫一片灯火通明,门口一队侍卫整齐而立。见我前来,一名侍卫低声喝道:“来者何人?” 我将那面金牌取出,对他道:“我是上阳宫的婢女,有事求见太子殿下,烦请大人禀报。” 他似乎觉得区区宫女不该如此大胆求见太子,正要变色,待得看见那面金牌,怔了一下,接过检视一遍后交还与我,说道:“请姑娘在此地稍侯。”言毕匆匆进入东宫里去了。 过了不久,他走出宫门,身后跟着一人,正是李进忠。 李进忠的态度十分谦恭,说道:“太子殿下在云宸殿中相侯,请姑娘随奴才进去。” 我点头道:“多谢公公。” 李进忠一面走,一面叮嘱我道:“姑娘等下说话请务必小心,太子殿下今日心情不佳。” 我道:“多谢公公提点。我会小心说话,不惹殿下生气便是。” 夜色之中,依稀只见东宫楼阁掩映,应是十分恢弘大气。我随李进忠走近一处殿阁之前,李进忠立在门外道:“奴才禀太子殿下,求见之人己到。” 只听里面他的声音道:“让她进来吧。” 我轻轻推门而入。太子端坐在书案之前,似是在翻阅书卷,却面无表情。另有数名侍女内监随侍在旁。 我跪拜道:“奴婢参见太子殿下。” 他并未看我,淡淡道:“免礼。你今日前来见我,为了何事,尽管明言。”却看也不看我一眼。 我料想他今日如此态度是因日前之故,但为救芙晴也顾不得他的冷淡了,就仍跪在地上说道:“奴婢听说今日有当诛之人扰乱东宫,殿下下令缉拿。奴婢的妹妹年幼无知,晚间一时贪玩,未能及时回返上阳宫内,如今被李大人拘禁于东宫讯问。奴婢敢担保她与此事决无关联,恳请太子念她初入宫中尚不熟知规矩,放她回去,奴婢会请公主严加训导。奴婢永感殿下恩德。” 他合上书卷,说道:“我若是不肯放人呢?深夜在宫中行走,即使无辜,终有可疑,我亦会追究。” 我闻听此言,感觉他并不想放芙晴,反而隐隐有责备追查之意。如此一来,芙晴不但今日无法脱身,只怕日后尚有麻烦。不觉失望己极,深感自己无用。我心中一痛,眼泪便要涌出来,又不能在太子面前失态,只得生生忍住,对他说道:“殿下执意追究,奴婢亦无可奈何。只求殿下将奴婢同妹妹一起拘禁。奴婢进宫之时曾承诺家人好好照顾她,奴婢未能严加教导致有今日之事,是奴婢之过,请殿下同罪并处。” 他终于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见我泫然欲泣之状,目光随即又转向别处,依然冷冷道:“此事本与你无关,你又何必如此。我既已下令,决无更改,你且回宫去吧。” 我凝眸定定地看他。他面色虽冷,眼中却隐隐有一丝怜悯之意。我暗怨自己糊涂:若是只论宫中规矩,我如何讲得过他?芙晴本自有错,太子秉公论处,绝无可挑剔之处。若要他放了芙晴,除非是让他动恻隐之心,但是芙晴与他并无牵连,他又怎会无故去怜惜她? 前日在飞云阁时我已知他心中对我有一丝眷恋,当时并未多想只是拒绝,但如今若要救芙晴,恐怕只得欺骗于他了。 我心念既定,依旧跪在地上,说道:“奴婢还有一句话,只愿告知殿下一人。” 他并无迟疑,将眼光扫过随侍宫人。那些宫人皆明白其意,默然退出门外。他转向我道:“你有什么话,现下可以说了。” 我轻轻闭了一下眼睛,心道并非我有意骗你,只是若非如此,你定然不会管我妹妹生死,只好对你说一次违心之言了。 再睁开眼睛时,我已是笑意盈盈,对他柔声说道:“奴婢今日斗胆前来,除了为妹妹之事,其实亦是闻听东宫有刺客,心中担忧……今见殿下安然无恙,奴婢亦可放心回去了。奴婢告退。” 我言毕故意再不去看他什么反应,起身而去,心中暗暗揣测,不知此计对他有用无用。 果然听见他在我身后说道:“站住。我还有话问你。” 我并不回头,只是说道:“殿下请讲。” 他渐渐走近我身后,我方才转过身来。他注视着我的眼睛,喟然叹道:“我是应该相信你今日之言,还是日前……” 我见他如此神色,知道他心中定是还对飞云阁之事有所芥蒂,便低头说道:“茉儿年幼无知,现在己然知错了,殿下莫非还是不愿原谅茉儿么?”心中却想道:“你真的肯相信我今日所演的这场戏么?” 他望向我,嘴角逸出一丝轻笑,道:“你若要我相信你,只须做一件事即可证明。” 我的心跳不由得加快,有些惶恐不安。但又想今夜这种情形之下,量他也不会对我有别样的心思,于是勉强说道:“殿下请讲。” 他轻声道:“你既如此留意我,那只须告诉我,逮十几日来我都做了些什么事情?” 宫中传递消息并不困难,若是我有心留意有关太子的事情,无论如何总是说得出几件来,除非根本就不曾关心过。但这些时日以来我在上阳宫内,确实从未想过他,这个难题却是如何去解? 他一直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等着我答他所问。 我支吾着说道:“殿下乃是监国太子,日理万机,都是朝廷机密,奴婢怎能知道殿下每日所忙何事?” 他淡淡笑道:“你不用顾左右而言他。你明知我所指的并非这些。” 我苦苦思索与东宫太子相关之事,忽地想起那日送茉莉花的内侍说过,那花是因东宫先要的,进贡多了才各宫都送了几盆,顿时忙道:“殿下应该是种了很多茉莉花儿在宫中吧?”心想这其实也难以敷衍过去,但实在是想不出有别的与他相关的事情来。 正恐他又不满意,却见他面上浮现明显的笑意,温柔地看着我说道:“只此一件,已足够了。” 我只觉那种熟悉的香味已经淡淡袭来,整个人跌入他的怀中。 他轻吻我鬓旁的秀发,在我耳边轻语:“我日夜思念你,只要看到那些花儿,便如看到你嫣然巧笑之神态。我虽亦有相知之人,却从未如你这般能够令我魂牵梦萦,割舍不下。” 我万万料不到他会对我有如此举动,欲要挣脱,却又不敢。 他扬眸一笑,双手托起我的脸。我尚未来得及反应,他已将自己的唇温柔地覆盖上我的双唇,舌尖在我唇舌间肆意流连。 那种亲密与缠绵的感觉让我脑子一阵轰然作响,心绪纷乱如麻。从来没有任何男子如此亲近过我!眼前的太子,不但曾因救起即将落水的我而与我肌肤相亲,此刻对我所做的一切更是近似情侣之间的亲呢。我适才对他所言只是权宜之计,怎能让他随意亲近我? 我若是强行挣扎,又担心他发觉我本是欺骗他,只得渐渐地放弃了反抗,心中暗自盼望他能尽快结束这亲吻。 他却并不如我所愿。直到我将近窒息,面色潮红,他才轻轻放开我,微笑道:“小茉儿,你真乖……我都快等不及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心跳渐渐平缓,深恐他再有过分亲密之举,退后一步说:“殿下如此待奴婢,奴婢心中很感激……只是,殿下若是真心看重奴婢,怎会……无名无份便随意亲近?” 他似乎很是开心,轻声笑道:“原来小茉儿存的是这般心思。你若是早些告知于我,又岂会有昔日之误会?你无须担心名分,我迟早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我见他心情好转,乘机说道:“殿下若是不怪奴婢了,奴婢适才所求之事,还请殿下开恩。” 他神情平和,柔声对我说道:“我旨意已下,人是断然不能放的。东宫侍卫虽是讯问她,但我已吩咐不得刑求,你无须担心她的安危。倘若禁卫查明她确实与此事无关,他能如此说亦是格外宽容了,我不再追究便是。”我别无他法,好在芙晴未受苦楚,心中稍稍好受些,对他言道:“奴婢终究放心不下,想去看看妹妹。” 他伸手抚摸我的额前刘海,仿佛无比眷恋,然后说道:“你既如此坚持,就去看看吧。”随后向门外轻唤道:“来人。” 李进忠应声推门而入,恭恭敬敬地道:“奴才在此。” “带她去李希烈那里,将诸事安排妥当,不得疏忽。” 李进忠忙道:“奴才遵命。”又小心翼翼对我道,“姑娘请随奴才前来。” 我向太子行礼退出,随李进忠前去。 其时已近三更时分,我一路跟随李进忠而行,东宫之中侍卫见了他都颇为恭敬。到了拘禁芙晴之处,是一个小小房间,亦有桌椅床榻,芙晴正伏在桌旁低低哭泣。 我进门轻唤道:“芙晴!” 她惊觉地抬起头来,看见是我,眸中闪现欣慰之色,扑入我怀中哭道:“姐姐!我是不是闯下大祸了?” 我见她形容如常,显然并未受刑责,神情惶恐不安,应只是受了惊吓而已,便安慰她道:“你不要怕。今日东宫有刺客惊扰太子殿下,宫中正在追查。你与此事并无关系,应当不会牵连到你。明日我去求公主,她平日对我们甚是看重,若是公主肯为你进言,自然无事。” 她闻听此言,仍是哭道:“但是妹妹却是无法解释为何那时会在上阳宫外……” 刚才李进忠随我来时,问及讯问情形,那侍卫统领言道:“我们盘问多时,井不开口。”如此想来,芙晴定是有难言之隐。 我低声对她说道:“如今在姐姐面前,你可将真相告知,我自会设法解你之困。” 她这才止泪,低声说道:“是韩王……他约我晚间在上阳宫外相见。我久等未至,一时忘了宫门己关,正在那里等候,那些侍卫就将我押起来了……” 我早已怀疑此事与韩王有关,却不料果然是他。 芙晴向来循规蹈矩,若非韩王相诱,定然不会如此。她既然久候韩王未至,便应返回,却犹自痴痴等待:即使被拘禁讯问,亦不肯说出韩王相约之事,对韩王之心可见真诚。韩王何故失约,我却无法理出头绪。他虽是风流花心,却断然不至如此无聊,戏弄芙晴,让她空等一场。 我愁眉紧锁,暗自踌躇如何帮助芙晴脱身,却是久无良策。此时李进忠轻咳几下,隔窗说道:“姑娘既已见过,久留此地多有不便,请姑娘回宫去吧。” 我亦对外言道:“多谢公公提醒。请公公回禀太子殿下,奴婢今夜愿在此处陪伴妹妹,规劝训诫她,明日自会回去。” 李进忠笑道:“姑娘定要如此,奴才回禀殿下便是。姑娘自己保重,以免殿下责怪奴才照顾姑娘不周。” 芙晴见我来到,似是安心了些,却又哭道:“妹妹自己做错事情,不想连累了姐姐为我身陷此处……” 我道:“你还要与姐姐客气么?你之事亦即我之事。父亲昔日教导我们姐妹要亲近无隙,互相友爱,姐姐岂能眼见你处身险境,而自己安枕无忧?” 芙晴亦道:“妹妹之心与姐姐相同,此事本是我错了!” 我低声安慰着她。她的情绪逐渐平静下来,倚靠在我怀中慢慢睡着了。 次日一早醒来,一名小内监捧着栉沐之物走进,道:“李公公吩咐,请姑娘们将就使用。少时待早朝散后,请姑娘们去见太子殿下。” 我谢过他,无心仔细收拾,随便梳洗了一下。心想昨夜讯问未杲,芙晴执意不言,不知太子今日会如何处理芙晴?她为韩王如此,韩王应当已知此事,不知会否前来东宫?韩王若知,只怕卢杞亦该知道了。上阳宫中一夜之间不见了我们两个,今日不知又会如何? 过了些时候,外面侍卫走进,道:“太子殿下宣二位姑娘速至云宸殿。” 我和芙晴在云宸殿中跪下,太子、韩王、华阳公主均已在座。太子端坐在中间,面无表情,眉宇间隐隐有怒忿之意,我随着他的目光看向桌上银盘,银盘之内,赫然竟是一枝七星钢钉!我心中不由一动,初见卢杞之时,他挥玉萧击落的正是类似此物,却不知如何又会出现在此。 韩王坦然落座,并无异样。 华阳公主神色急切地看向我们,似是颇为担忧。她久病初愈,原是不宜四处走动,如今为了我们姐妹来此,我不由得对她深为愧疚,说道:“奴婢参见公主。奴婢姐妹犯错,累及公主,且昨夜私自出宫,请公主责罚。” 她面向太子,幽幽叹道:“皇兄你看,她们既己知错,何必再行责罚?” 韩王道:“皇兄己知那刺客身手并非一般,与这宫女应无关联。皇兄只须交给皇妹,让她严加管教便是。皇兄事务本自繁多,何必为了小小一名宫女违犯宫规伤神。” 太子凝神看他,冷冷说道:“昨夜之事背后定然另有主谋,我决不会轻易放过此人。你们二人既然都为这名宫女求情,我亦不会过于严苛,如今就交给皇妹带回。只是我另有一个请求,望皇妹能够答应。” 华阳公主见他肯放人,神色顿时轻松许多,笑道:“皇兄请讲。” 太子的目光转向我,闲闲开口道:“皇妹这名侍女甚是机灵,深合我意。我愿以东宫侍女一名换她过来,不知皇妹可舍得?” 我万万料不到他居然提出此等要求,心中暗暗叫苦。原来他昨日所说的“交代”便是将我换进东宫来!如今他肯放人不予追究此事,已是给了上阳宫和公主莫大情面,此时提出要换走我,暗地意带要挟,公主焉能不允? 华阳公主尚未开口,韩王就蓦然站起,大声道:“万万不可!”此语一出,又似深悔失言,复又坐下。 太子微微冷笑,看了看韩王,却将目光直直的盯向我。我知他之意乃是质问我:“为何他会为你如此冲动?莫非你二人之间有什么情弊不成?” 韩王生性风流多情,宫中人尽皆知,况且他时常在上阳宫内走动,难怪太子会有此猜疑。当下我却是不敢开口分辩。我料想韩王此举是因为卢杞之故,当日他承诺会促成我与卢杞,故而不愿我入东宫,恐生枝节。 华阳公主见状,缓缓说道:“皇兄若是喜欢,有何不可?”又对我道,“太子殿下如此提携你,以后在皇兄身边,亦如同在本公主身边一样,须当用心服侍殿下。” 我不得不恭声答道:“奴婢谨遵公主之命。” 太子面色稍缓,对公主道:“多谢皇妹。不过只恐有人会为此心中不快,我现下倒有些担心。”这话分明是说给韩王听。 韩王挑了挑眉道:“皇兄无须担心有人因此不快,当今天下除了父皇钟爱之物,皇兄若想要什么,自然无不顺遂皇兄之意,何况区区一名侍女。” 太子仿佛没有听出他话中的讽刺之意,神色依然如故,说道:“幸好我所好之物不多,亦从未向你们开口,今日之事亦属例外。此事既已了结,你们各自回去吧。” 我见华阳公主起身告退,忙道:“奴婢跟公主回去,收拾一下稍后即来。” 她正要点头,却见太子并无首肯之意,便轻抚我衣袂道:“你不必去了,随身衣物让彤月送过来给你便是。”言毕不再看我,与韩王带芙晴起身离去。 华阳公主去后,我静静地站在云宸殿中,半晌方回过神来。一夜之间我从公主的侍女变成了太子的侍女!欺骗太子原本只是权宜之计,却不料太子居然有此一着,反倒将我自己陷入东宫之内。在上阳宫内尚可指望公主出嫁放我出宫,在太子这里,希望几近渺茫。我的心中巨痛,一时也说不出话。 回忆在入宫之时舅父曾言及父亲以苦心筹谋,结局却掌控在他人之手,此刻我终于明白,舅父奉承独孤贵妃,华阳公主屈服于太子,这个“他人”,却并非是人,而是九五至尊的皇权力量! 我定定神,发觉大殿之内,不知何时只剩下我和太子两人。他手执茶盏,气定神闲地看着我,见我终于看向他,微带讥讽地说道:“你终于回过神来了。我倒想看看你能这样站多久。” 我低头道:“奴婢适才只是因为昨夜没有睡好,有些精神恍惚,请殿下原谅。” 他看我一眼,道:“你自今日起,就在东宫云宸殿内当值。此处是我每日会客看书之所,甚是清静,亦无太多杂役。你若无事,平日里不必往后面娘娘那边去。诸事自有李进忠替你安排。” 我恭声答:“是。”却仍站在原地。 他忽然微笑道:“我的侍女连茶水都不会给我换么?不知在上阳宫内你是如何服侍公主的?” 我这才惊觉有所疏忽,急急说道:“奴婢知错了!” 刚刚走近他身旁,他却将茶盏随手置于桌上,伸手将我拉近他身边,说道:“我只是随口说笑而己,如何舍得让你在东宫之内为奴为婢?今日韩王因你失言,你能解释他为何如此么?” 我知道他疑我和韩王有私,急忙跪下道:“奴婢发誓和韩王并无纠葛。至于韩王为何不愿奴婢来此,奴婢确实不知。” 他见我着急,仍是不紧不慢地道:“其中定有内情,你现下不愿告知我,我日后也自会知道,说或不说随你。” 我恐怕他真的追究起来,非要弄明白不可,只得支支吾吾地说道:“或许……或许是因为奴婢妹妹之故,韩王不想让我们姐妹分开吧,他……钟情妹妹己久。” 他面色凝重,问道:“你妹妹之所以在宫外,应该也是因为他了?你实话告诉我,我只要知道事实真相,我既已放她回去,一定不再追究她的过错。” 我见他如此肯定地承诺不为难芙晴,才不再隐瞒,对他说道:“妹妹昨晚本是依韩王殿下之约前往花园等候他,只因久等韩王未至,才耽误了回宫的时辰,并非有意违反宫规。” 他闻言神色微微一凛,沉吟半晌,才道:“如此说来,昨夜韩王并未进宫,而且失约了?我有事须立即出宫一趟,你就在此处,跟着李进忠便是。” 李进忠待他去后,对我笑道:“姑娘请随我来。” 我说道:“公公不须如此客气,直口乎茉语之名即可。” 他笑道:“姑娘才是客气了。奴才随侍太子殿下亦有些时日,有句话斗胆提醒姑娘,太子殿下对姑娘甚是看重,便是对如今东宫内几位太子妃亦从未如此,请姑娘务必珍惜机会。” 我略一思忖,问他道:“公公可还记得那日送信与我之事?” 他笑道:“奴才记性再差,亦不会忘记此事。殿下晚间去飞云阁时心情本甚好,回来之后却不发一言,在云宸殿中独坐良久,直至三更时分方去歇息,此后亦不再提及姑娘。奴才知道殿下近来似有心事,却不知那日飞云阁上姑娘到底言及何事,让殿下如此生气?” 我道:“只是说了几句玩笑话而已,殿下想是为此不快。” 他点头道:“奴才想亦是如此。殿下对姑娘其实并无芥蒂,对姑娘仍是关怀备至。奴才这便带姑娘到四处走走,熟悉东宫路径,以免日后出差错。” 第七章 明珠掩尽月华光 李进忠带我走至云宸殿后侧当值房内。两名宫女正在忙着手中之事,见他到来,齐声笑道:“公公来了。” 李公公给我们介绍道:“这两位是云宸殿的殿前侍女,紫宣和绿绮。这是原华阳公主身边的茉语姑娘,今日起到东宫当差了。” 她们年纪都比我略长,约十六七岁之间,温和宛致,且眉目之间可见聪颖灵悟,虽不及蕊欣那般美丽,亦属佳人。其中那名唤绿绮的,正将她那乌溜溜的眼睛瞧着我。 李进忠道:“殿下已有安排,紫宣以后到王嫔娘娘那里去当差,娘娘选一名新进侍女去服侍公主,绿绮以后可要多多照应茉语姑娘。” 紫宣笑道:“我们早己知道了,料定必是我去,殿下定然舍不得绿绮的。” 绿绮忙道:“姐姐切勿随意玩笑!殿下不喜欢别人妄言的。” 紫宣道:“偏是你最懂他的心思,我也不跟你玩笑,如今赶紧去王娘娘那里报到才是,恐去迟了娘娘责怪。”言毕即匆忙去了。 那绿绮应是太子跟前十分得力的侍女,我对她说道:“以后恐要烦劳姐姐多加指点了。” 绿绮看我一眼,亦笑道:“何须如此客气!指点却是不敢当,绿绮亦只是尽心尽力服侍殿下而己,以后恐是你提点我的时候多些。” 她话虽客气,但我隐隐觉得她对我的态度并非完全坦诚相待,仍有一丝保留,似是敌意又似是戒备。她既在云宸殿当值,太子对我的态度亦早落入她的眼中,因此对我有所保留,亦是为了自保。我也并不在意。我本不想来东宫,虽然目前景况甚难,仍是不愿放弃出宫的希望,期盼上天垂怜,赐我转机。 李进忠笑道:“你们以后自然多有时日可详细叙谈,请茉语姑娘先随奴才到宫内走一走吧。” 我随他出云宸殿,他详详细细地对我讲东宫建筑布局、路径通道、各院所住何人等等。昨日夜间来此,我本无心看东宫景物,且是暗夜里亦看不见甚么,直至现在经李进忠带领,才将东宫全貌看清楚。 东宫虽在皇宫之内,却别有乾坤,与上阳宫的精致小巧大不相同。适才我们所在的云宸殿,即是东宫正殿,亦是太子日常起居读书会客之所。正殿之后,东南院为太子妃王嫔所居之处,她现下仍是嫔级,尚未进妃位:东北院为太子侍妾韦良娣所居之处:西北院为太子侍妾张良娣所居之处:西南院为太子独居之所,院内设有马厩、射室、剑室等。 李进忠四处走动了一下,遇见的宫人皆对他甚是恭敬。到太子妃嫔的院内时,我们不便进去,只是远远地看了一下路径。李进忠笑道:“随侍的宫人皆住在跟随的娘娘那里,绿绮和奴才等都住在殿下的西南院内,请姑娘进去看看。” 时值初夏,院中树木枝青叶茂,参天挺拔,绿意盎然:院畔篱栏皆是盛放的紫薇花,摇曳生姿,抬头却见一片翠竹林正在眼前,林中又有清溪流过,曲折蜿蜒,环流小径之间。 东宫之景物果然美不胜收,亦可见其主人之品性。 李进忠带我走近西面几间房舍。我料是为我准备的居住之处,便问李进忠道:“我可是与绿绮住在一起?” 他道:“殿下吩咐,姑娘独居在此。绿绮她们就在左近,姑娘移步往北片刻即至。” 我进了房间,见那里亦是干净雅致。太子命李进忠如此悉心安排,并未将我视同婢仆看待。一个内侍匆匆来唤道:“李公公,太子殿下回来了。” 我们不敢稍迟,即刻往云宸殿而去。 我自偏门进入大殿后侧,绿绮正要端了茶水送去,见我来了说道:“你来得正好,殿下回来了,还有不少客人。” 我问道:“不知都是何人?” 她道:“你初来,恐怕不认识他们。” 我随她进入殿中,只见殿中已有数名客人在座。座中一人白衣银冠,手执一柄洒金折扇,姿态优雅,容貌俊逸,正是卢杞!他乍见我时也怔了一怔,目光之中满是疑问,片刻却又回复镇静,却还是忍不住轻瞥我一眼。 太子浑然不觉,仍在反复端详桌上银盘内的那枚钢钉。 表兄路维扬亦在座。他生性直率,且与太子亲厚也不避嫌,见到我便叫道:“表妹!” 太子此时方抬起头来,见路维扬发现了我,说道:“她本是上阳宫人,今日皇妹将她与一名东宫侍女换过了。”他说得轻描淡写,倒似乎是公主要求与他换人一般。卢杞双眉微微一动,也不知他此时在想些什么。 路维扬望着我诡秘地笑了一笑。我知道他是暗指前些时日太子召我进东宫之戏言,也顾不得太子还在跟前,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太子分明是看见了,却不以为意,说道:“你们有话尽可稍后再说。我今日要你们前来,正是为了我昨夜遇刺之事。”他面色转冷,将目光投向银盘,接着说道,“你们都看看,可曾见过此等暗器。” 因绿绮尚在奉茶,我忙走至桌前将银盘端起,依坎将银盘呈给在座诸人细看。这些来人年纪均与太子相差不远,大概都是身份类似卢杞和路维扬的王公子弟。行至卢杞面前时,他并未再看我,盯着那枚钢钉说道:“微臣认识一人,会发此种暗器。” 太子看向他,问道:“是谁?” 卢杞道:“昔日家师在微臣学成归京之后,曾经复收一徒,名日公孙靖。后觉此人品行不端,屡教不改,遂将其逐出师门。微臣两月之前知其人在京都,且曾与微臣交过手,当时所使暗器,正是此物。” 太子沉吟片刻道:“既然品行不端,自然可因利害关系受命前来行刺我,我所痛恨的正是那幕后主使之人。此事我就交与你去追查,有任何消息,须随时回报我。” 卢杞道:“微臣谨遵殿下之命,定当追查出背后真相。” 路维扬见状忙道:“我愿意协助卢大人追查此事,请殿下恩准。” 太子道:“不必了。我委派给卢杞之事,从来无须再假手他人。我相信他能力所及,定会办妥。” 眼见着路维扬等人离去,我却苦于无机会说话。太子忽然对我说道:“他们尚未去远,你若有话与路维扬说,便要速去。” 我大喜过望,忙道:“奴婢谢殿下恩典!”忙追出殿外。 果然见他们尚未去远,恰好是卢杞和路维扬并排落在最后,忙叫道:“表哥请留步!” 他二人闻声同时回头。路维扬笑道:“妹妹可是在唤我么?” 我急道:“自然是唤你,难道是……”红着脸又瞪他一眼。 卢杞面色微红,轻声说道:“你们有话相叙,我先行一步了。” 他移步走开后,我急忙问路维扬:“表哥,我家中可都安好?爹爹可知我入宫之事了?” 他不再玩笑,正色说道:“家中都安好,诸事齐备,你无须担忧。舅父对你和四表妹甚是牵挂,不知宫中情形如何。听崔大人言道独孤贵妃待你甚好,怎么会将你送至东宫来?” 我将近日来发生之事,尽量简短地对他说了一遍。他笑道:“难怪我总觉得你和太子之间关系甚是微妙,却不知卢大人又是如何?” 我红着脸道:“我和他们都没什么,不过数面之缘而己。” 他忽地神情凝重,低声对我说道:“妹妹,太子是何等精明之人!你身处东宫,应知此地与上阳宫截然不同,以后须得安心在此。表哥劝你,那些不实之念,还是速速打消,莫要再想了。况且卢大人多年忠心辅助太子……”却摇头不再说下去。 我低头说道:“我明白。” 宫中不便久留,他匆匆而去。我眼见他背影消失不见,方才回转云宸殿中来。 此时天色全暗,太子已不在殿中。绿绮手执拂尘正轻轻拂拭桌案。那桌案每日均有宫人打扫,本无须再加打扫,可她执意如此,足见她之用心。她抬头见我,笑道:“你去了这半日,殿下已经回后面寝宫去了。” 我说道:“姐姐如此经心,实属难得,以后还要姐姐多教我。” 她亦笑道:“殿下素好洁净,怎能不处处经心?这里差使己然办完,殿下回了寝宫亦无须我们伺候,你可回去稍作休息,明日早来即可。” 我料想绿绮应是怕我借太子现下对我好便欺压于她,须得设法消她之疑虑,遂对她说道:“姐姐在此,我怎能独自去休息?不如与姐姐一起打扫,亦有人相伴。” 她不再与我客气,道:“既然如此,那边还有拂尘,殿下素好洁净,你要用心打扫。” 我依言而行,与她随意闲聊,方知绿绮亦是出身商贾之家,三年前应选入宫,与我家境况颇为相似。太子虽有几个妃嫔,却喜欢独居。王嫔是正妃,且有一子,亦属绝色美人,与太子的感情尚算和睦。 想到太子身边明明已有王嫔这样的佳人相伴,却还纳有两名侍妾,韩王家中明明有王妃,进宫后又喜欢若昭、芙晴,心中不由生出无限感慨。 我往南回到自己居所,见我房间之侧的另一房中灯火明亮,似乎有人在内,走近一看,竟是彤月和另外一名宫女。彤月见我回来,忙道:“公主吩咐我将你随身之物送过来,己放在那里了。见你未回,便在此处候你。”我忙谢过。那名宫女年纪尚幼,干净清秀,大约只有十二三岁,对我行礼道:“奴婢蓝笺见过杨姑娘。今日李公公吩咐奴婢以后就跟随杨姑娘住在此处,陪伴照料姑娘。” 我不由觉得好笑,对她说道:“我在东宫之中本就是奴婢,何须别人照顾?李公公这番好意我可不敢领。” 她笑道:“李公公只是奉太子殿下之命行事。姑娘若不要奴婢,定是嫌奴婢模样愚笨,不堪为用,只怕奴婢回去,李公公又要责怪。” 我见她聪明伶俐,却也喜欢,心想我自己之事我自然会料理,并无太多杂事须烦劳她,但有人在此做伴也好,便笑道:“如此你就留下吧,以后叫我姐姐便可。” 彤月见状道:“看来公主所料不差,太子殿下既如此费神将你要来,定会善待于你。” 我忙问:“公主可有话交代我么?” 彤月点头道:“公主让我转告你,现下你暂且安心在此。我这便回去了,你自己多保重。” 我对她说道:“请转告公主,公主对奴婢的大恩,奴婢即使身在东宫,亦不敢忘记。” 彤月去后,蓝笺急忙帮我收拾随身衣物等。我心下感激,道:“多谢妹妹相助。” 蓝笺忙道:“姐姐切莫如此客气,奴婢不敢。只是斗胆提醒姐姐一句话——适才姐姐说即使身在东宫,心随旧主之言,千万莫要再说了,万一传入太子殿下耳中,恐对姐姐无益。”我觉得她言之有理,且真心为我着想,对她更亲近了几分。 她收拾完后,又忙着帮我准备沐浴更衣之物,诸事替我打点好后,方才停手笑道:“姐姐沐浴后,便请早些歇息。奴婢明日一早,会过来唤姐姐起身,以免误了当值时辰。” 我初进东宫,诸事不熟,若非有她,今日恐怕定有一番忙乱,说道:“多谢你帮我!” 她忙摆手道:“姐姐切勿再言谢了,奴婢就在旁边小房间,姐姐有事唤我便是。”言毕朝我甜甜一笑,出门去了。我不由诧异,不知李进忠如何费心挑得这样伶俐乖巧的小宫女来。 次日一早,便听见蓝笺在门外轻唤:“姐姐可醒了么?”她事事皆帮我准备妥当,我梳洗完毕,急往云宸殿而去,绿绮早己在殿中。 她说道:“殿下每日去朝见之前,有时会来这里,须得作好准各。”我依言点头。果然过不多时,太子便过来了,李进忠跟在后面。 太子对我们说道:“今晚父皇在明月楼设宴,你们二人随我同去。” 李进忠小心翼翼地问道:“王嫔娘娘定是要去的,另外二位娘娘……” 他淡淡地说道:“不必去了。”走到我面前时,凝眸打量我片刻,对李进忠道:“把上次回纥进贡的那对珠子取来。” 李进忠忙道:“是。”他暗使眼色,早有一个小内侍飞跑而去。不多时小内侍便回来了,手中捧着一个小八宝琉璃匣子,五光十色,光彩照人。 李进忠接过那琉璃匣子呈给太子。太子随手打开,取出一物,对我言道:“你过来吧。” 我垂首走近他,见他手中拿着一支玉钗,钗头镶有一颗明珠,似坠未坠,虽然并不大,但是光华夺目。我在家时亦见过许多上好的明珠,却从未见过这等极品明珠。他轻轻抬手,将那玉钗插入我的鬓发间,说道:“送你一件东西,以免他们轻视东宫之人。” 刹时间,殿内诸人的目光齐齐集中于我身上,不知是因那明珠的光华,还是被太子如此举动所震撼。 李进忠微笑近前,对我说道:“这‘鲛人之泪’乃是稀世奇珍,世上仅此两颗,姑娘须当好好珍藏。” 盒内尚有一支同样镶珠的玉钗,李进忠不知如何处置。太子淡淡说道:“那一颗给绿绮吧。”随即转身而出。李进忠忙将琉璃匣交给绿绮,然后追随他而去。 绿绮接过玉钗,并无欣喜之色,而是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问道:“姐姐为何如此?” 她脸上隐隐现出担忧之色,道:“这对玉钗,王嫔娘娘曾经想要……” 我心下立刻明白:如此宝物,太子没有赠予正妃,却给了两名殿前侍女,对我们而言尚且不知是祸是福。 晚间太子果然带着我们一起至明月楼。明月楼宏伟巍峨,富丽堂皇,殿内龙椅上端坐着代宗皇帝,左右两旁均设有座椅,独孤贵妃和华阳公主坐于左侧,右侧却空着。殿内两侧,应是为太子和诸皇子所设之位,诸皇子王妃均已在座,再往外,应是诸王公大臣的位置。 太子到达之后,对皇帝大礼参拜后就座。 我眼光一扫,只见卢杞依然身着白衣,他旁边的一位中年官员与他有几分相似,似乎是他父亲卢驸马。路维扬等人亦己在座,其他的一些王公贵族,却是一个也不认识。 我们侍立在太子身后,只听内监喊道:“王嫔娘娘到!” 太子气定神闲,并不往那边看。我凝神看去,只见一个宫妆美人携带两名侍女款款而来,她的气质雍容华贵、神态温婉幽静,令我惊奇的是她的眉目居然和我有二三分相似,尤其是一双秋水般的双眸,形状与我的几乎毫无二致。 她进来后见礼己毕,方在太子身边坐下,面带微笑正要说话,无意中瞥见我,大有惊异之色,但稍时即敛,温言对太子说道:“殿下昨日与公主换来的侍女就是她吧?” 太子轻应了一声。王嫔看了我一眼,便默默地坐在他身边。 我见她神情落寞,暗想她如此美人太子应该珍惜才是。但太子却在人前对她如此淡漠,即使她贵为太子正妃,身为皇长孙之母又如何?眼见自己钟爱之物被太子赠予两名侍女,且与太子的关系都有可疑,她心中的怨愤可想而知,却又分明因惧怕太子而不敢表露出来。 正在思忖,又听内监喊道:“晟平公主和驸马到!” 晟平公主和郭驸马正往殿中行来,太子起身相迎,其他皇子王公亦不敢怠慢,忙站起恭迎。晟平公主至殿前行礼毕,正要退下,皇帝笑道:“晟平,你坐到父皇这边来。”目光示意她坐于自己右侧空着的那张座椅。 众人心知那本是为沈后设置之位,晟平公主系皇帝与沈后的长女,现今让晟平公主去坐,亦无可厚非。晟平公主笑道:“父皇有命,儿臣僭越了。”大大方方地上前坐定。独孤贵妃和华阳公主微笑而视,并无异样。 皇帝甚是高兴,道:“今日朕宣众位爱卿来此,一是因众位爱卿为国操劳,朕要予以犒赏:二是华阳公主病己痊愈,借此贺公主从此再无病患,永保康宁。众卿今日不必为君臣之礼所拘,务必开怀畅饮,朕亦愉悦。” 诏命一出,群臣又是山口乎万岁之声不绝。一名妃嫔上前禀道:“宫中重排了‘霓裳羽衣舞’,皇上今日可要欣赏?”皇帝笑道:“如此甚好,速速演来便是。” 少时,罄箫筝笛齐奏,在一首婉转低回的曲子伴奏之下,一队舞姬身着各色轻纱翩然而至。我早已知霓裳羽衣舞是有名的宫廷之舞,甚至有传说它是玄宗当年从月宫偷记回来的仙乐,此时只见那些舞姬随着悠扬的乐声仙袂飘飘而举,果然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 一时舞毕,那妃嫔忙问:“皇上觉得如何?” 皇帝微微沉吟道:“虽不及前人,能够如此,己属不易。赏。” 那妃嫔大喜,忙道:“臣妾谢皇上恩典!” 晟平公主在旁徐徐言道:“父皇,此舞虽好,却过于哀婉了些,与我大唐当今盛世甚是不合。儿臣家中亦有精于此道之人,欲献演于父皇之前,不知父皇可愿一观?” 皇帝笑道:“甚好,宣她们上殿即是。” 殿外内监喊道:“宣——”即有数名少女身着胡装走进殿中,她们都是短裙马靴,长发皆结为小辫,下垂璎珞,甚是俏皮可爱。 那为首的少女身形小巧,模样亦美,身上自有一种英姿飒爽之气。她领队参见,娇声说道:“奴婢乃国公郭氏第九女郭盈,参见皇上,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原来她是郭子仪的幼女,郭驸马之妹。郭盈所携带的那些少女个个着装整齐,晟平公主今日分明是有备而来,欲在皇帝面前展示。 皇帝笑道:“甚好!果然将门出虎女,你且演来看看。” 郭盈闻言称“是”,即开始舞蹈。她们所跳的正是“胡旋”,时下京都王公贵族之家颇为流行,但见舞步虽急,阵形却一丝不乱。郭盈本是领舞,曲将终时,只见她舞步愈见急促,旋到最后却重心失控,身子一歪,便要往地面跌去。 突生此变,众人不由都惊叫出声,料想她这一摔下去定然吃亏不小,却见一道白影掠出,将她稳稳接住,笑言道:“姑娘小心。”我定睛一看,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卢杞! 郭盈被他整个抱入怀中,脸上虽故作惊慌,却是隐含笑意,一双水汪汪的杏眼直望向卢杞,娇声说道:“多谢卢大人及时相救。” 卢杞亦放手笑道:“姑娘请站稳了。”转身回到座中。 此刻晟平公主面有得意之色。我心下顿时明白:她们今日这场戏的目标正是卢杞。华阳公主钟情卢杞,而卢杞素来与东宫交往密切,晟平公主一定不愿意让卢杞娶华阳公主。她导演这场戏,目的正是要利用郭盈将卢杞牢牢地定在东宫这边,最好是由皇帝赐婚,那样即使独孤贵妃有异议,亦是无可奈何。 华阳公主脸上似罩了一层寒霜,独孤贵妃的宽大衣袖落在她膝上,应是紧握着她的手。 晟平公主笑道:“父皇觉得儿臣这个妹妹舞得如何?兼有意外之戏,卢大人英雄救美,与九妹甚是有缘。” 我早己预料她会如此说话,并不意外,只是担心华阳公主,不知她要如何发作。 皇帝笑道:“正是……朕倒确是意外且开心。赏。” 晟平公主笑声更朗,道:“谢父皇!” 华阳公主见此情景,早己按捺不住站了起来,笑道:“霓裳羽衣舞、皇姐家的胡旋舞,果然是好,可惜已是旧曲,并无新意。儿臣卧病之时,亦自创一曲,名日‘绿腰’,令上阳宫人排练己成,父皇可有兴趣一赏?” 皇帝本就宠她,见她开口说有新舞进献,忙道:“既是这般,朕倒要认真赏一赏了。” 华阳公主笑道:“赏是不妨,恐要向皇兄相借一人。儿臣此舞是八名侍女合舞,儿臣有一名昔日侍女因应皇兄之要求到东宫当差,如缺此人恐不足观,望皇兄首肯。” 皇帝微一错愕,笑道:“既如此,让你皇兄将侍女借你一用。” 太子回头对我道:“你去吧。” 我退出殿外,彤云等人己在等候,并递给我一套舞衣。那舞衣乃上好浅碧色纱所制,水袖长约一丈,腰间碧色绫罗,柔软飘逸。我换好舞衣,彤月在我耳边低声道:“适才公主嘱我告诉你,等下舞到卢大人桌案之前,我将绫罗卷过,你就佯装倒地,可记住了!” 我不禁暗然失笑。华阳公主是明知刚才郭盈佯装之事,故意以牙还牙,也给晟平公主一点颜色看看。这两位公主不愧都是皇帝所出,只是可怜那个卢杞今日要被她们姐妹戏弄两次。 片刻之间舞乐奏起,我们平日早己演练了无数遍,此时表演得十分娴熟齐整。那绿腰舞衣优柔美观,水袖飞扬飘逸,甚是赏心悦目,且又是皇帝宠爱的华阳公主所编,大殿众人无不齐声惊叹。 将近曲终之时,我们接近卢杞身边,彤月向我一使眼色,然后她长长的水袖自我身边卷过。我随即顺势翻身倒地,只等卢杞来救我。 众人惊口乎声未落,我己落入一人怀中,听见他低声说道:“怎么如此不小心?”不是卢杞,却是太子! 我怔怔地望着他,却无话可说。他见我无恙,表情漠然地将我扶起,也不理会殿中诸人是何态度,回座而去。 我不敢抬头,只觉殿中众多目光都投向我,心中却是无数疑问:“为何是他?卢杞呢?他为何不出手?”忍不住向卢杞投去一眼,却见他端坐一旁,似乎无事发生一般,嘴角含着一丝轻笑。 舞乐停罢,华阳公主笑道:“父皇觉得儿臣此舞如何?不知父皇认为可比皇姐家的胡旋舞逊色?” 我料她此时甚是高兴。此舞自是精彩绝伦,更令人料想不到的是她本要算计卢杞,却牵扯出太子来。 演舞之前,华阳公主已言明我本为上阳宫人,后被太子换去:如今太子这般行为,分明是等于昭告众人他因一己之私强夺妹婢。即使我为东宫侍女,亦不需太子亲自来救,况且卢杞就在近前,定然无虞,太子此举实在大出众人意料。华阳公主见有此等意外出现,太子自陷其中,心中甚喜,故而语带双关。 皇帝大笑:“不错,果然精彩绝伦,朕定要重赏。”晟平公主面上略有一丝不悦,太子依然是肃然而坐,似乎是没听见。 我更换舞衣回到殿中,仍和绿绮站立在太子身后。皇帝说道:“你们虽非应选入宫,却为公主祈来福运,朕今日就赐你们黄金干两,父兄有官职者可晋升一级。” 芙晴等七名为华阳公主祈福的少女站立在大殿中央,面向皇帝齐声称谢。我想到自己,心中又是一阵黯然。 皇帝龙颜大悦,下旨散席,众人皆尽兴而归。太子回到东宫,对王嫔道:“你回去吧。”便往自己寝宫而行,李进忠忙跟了过去。 王嫔今日所见诸事皆与我有关,心中对太子之怨可想而知。她虽未明言,眉间已隐隐有哀怨之色,见太子又如此说,不再多言,亦不看任何人,即带那两名侍女离去。 我和绿绮将云宸殿各处检视一遍,嘱咐小内侍们留神看守后,便回到西南院中。绿绮见我心事重重,便道:“你可是为今日之事介怀?” 我点头道:“姐姐,今日王嫔恐怕甚是不快。” 她叹道:“即使不快又能如何?殿下轻功高绝,平日里不肯轻易露出,今日为了你,在皇上和群臣面前如此相救,爱护之心己昭告天下。他连这都不肯顾忌,又岂会在意王娘娘感受!” 我见她说太子轻功甚好,回想那日飞云阁临别之时,确是如此。忽地心中又想起一事,忙问:“我跌倒之时,姐姐可曾注意到殿中其他人有何表现?” 她对我轻叹道:“你竟然有此一问,莫非你心中希望救你的另有他人?” 我料她定然知情,遂道:“请姐姐告知我吧!” 她笑道:“卢大人曾站起,却不知为何并未出手。” 我心中豁然明白:并非卢杞不出手,而是太子来得太快,他看见太子为我而来,因此就坐下了。 第八章 歌吹衔恩归路晚 我回到自己房中,沐浴整理完毕上床休息,但心中烦躁无比,辗转反侧仍是无法入眠。初夏晚间本是清凉,我便下床走出门来。 门外一弯明月,映照干竿翠竹,竹林间几脉泉水流出,在青石道边汇成小溪流:明月倒影在溪流间闪闪烁烁,如同碎玉流银:小道旁的菖蒲,散发出一股淡然清新的草本香气。 我见那溪流清澈见底,便将鞋子脱下坐于溪边,双足浸入溪水当中,只觉清凉彻骨,心中烦闷倒好了许多:但想到自己前途未卜,不由对着溪水长长叹了一口气。正要抬头,却见月光在水面的倒影,竟然多了一人的影子,我心中大骇,忙回过头来。 太子正站在我的身后,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此时刚沐浴过,且是才起床,头发只是轻拢在胸前,身上所穿亦仅是碧色薄纱衣,十分随意,却不料在此处遇见太子,心中又窘又羞又急,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俯下身来,将我横抱起来,笑道:“我今日果然没有空来一趟,茉儿此时真是美如月中仙子。” 我闭上眼睛不敢看他,却分明感觉他抱着我往他寝宫的方向行去,心中暗叫不妙。被他抱进门之时,我微微睁眼瞥见李进忠略有讶异,却似乎并不意外此事发生。 太子将我轻轻放在他的寝床之上,我此时不由感到一种发自内心的恐惧。原本以为可以与他暖昧不明地相处下去,以后再伺机出宫,却不料他对我竟然如此毫无顾忌——东宫之内关怀备至,大殿之上公然相救,亦无视太子妃的怨愤。他是储君,有何事不能为之?我早该料到他不会轻易放过我,却一直过于天真,以为自己能与他周旋。 今天,终于无法逃避了。 他解衣上床,轻拥着我,亲吻我的发丝、脸颊和颈项,又伸手去抽我碧纱衣的系带。我心中一痛,顿时眼泪簌簌而落。 太子见我落泪,不再继续,将我揽在他胸前,柔声道:“茉儿怎么了?可是怕我会伤害你么?” 我见他尚未失去理智,仍是对我关心怜惜,大哭道:“奴婢害怕……请殿下不要对奴婢如此。” 他闻言微微一笑,道:“你怕什么?我不再动你便是,莫要再哭了,让人心疼。” 我见他如此说,心中稍稍安定,却见两人均是衣衫不整,且他仍将我搂在怀中,处境尴尬,便说道:“请殿下放奴婢回房去吧。” 他并不放手,轻笑道:“宫人均己知我今夜将你带回侍寝,你若此时回去,恐于我声名有损……” 我本是不解,随即明白他所指何意,不觉又是脸红:但是现下这种情形实在危险,他虽有言在先不会再对我怎样,但我终是有些惶恐,忙道:“那奴婢睡地上去好了。” 他却并不放手,说道:“我今晚只要这样抱着你就好。” 我无计可施,怕再执拗反而惹恼了他,只得合眸装睡,却不敢睡着。太子真的仅是抱着我,口乎吸尽在我发丝之间,静静睡去。半夜之时,却听见他轻轻喃语:“茉儿……” 寝殿之内,茉莉花的淡雅清香依稀飘来,我的脑子混混沌沌,只觉思绪随花香愈飘愈远。 云宸殿外,清荫清流,和风细细。 路维扬时常前来东宫觐见,亦会告知我一些家中的情况。太子每日起居如常,对我关怀备至,却不再似那晚亲近我。 东宫诸人包括绿绮与蓝笺,都似乎认定我与太子之间的关系暖昧,对我十分恭谨客气:太子嫔妃们与我们素无往来,云宸殿中亦无太多事务,日子倒是过得清闲无比。 但我只觉入宫这三个月,似比十年还要漫长:三个月前我还是父母膝下天真烂漫的小女孩,如今进入宫中,种种人与事纠缠不清,常常于午夜梦中惊醒,心中不敢想象未来将会如何。 我与绿绮同在云宸殿中整理旁边案上书卷,此卷中皆是《南华经》、之类,我手执正是一薄卷竹纸所书的《古乐府》,入宫三月有余,十日后便是大姐芳逸出阁的日子。 今日恰好是我的生日,往年的生日姐妹和众弟都会为我祝寿,送我些新鲜好玩的东西,如今入宫,料想宫中并无人知晓。 我轻叹口气,继续埋头整书。绿绮忍不住说道:“你今日已经这样叹了无数声了,究竟有什么了不得的心事,不妨说出来听听。” 我毫无兴致与她玩笑,怏怏说道:“我之心事,姐姐莫非不知么?不知何年何月,方可有机会出得宫去。” 她轻轻摇头,说道:“我们尚有希望出宫,你就不必想了。殿下怎会轻易放你出去?他迟早会赐给你名分,如今只是见皇上为国事操劳,所以殿下行事处处谨慎:若要去为你求封诰,也是极易之事。” 我摇头叹息道:“姐姐以为我是为争这些虚名难过么?我只是觉得在这里度日如年罢了……” 一语未了,却听见太子冷冷的声音说道:“我这里,真的就让你如此难过么?” 我心中微微一惊,不想他会突然归来,李进忠今日也未通报,我最后那句话想是己入他耳中。 绿绮忙拉我跪下,两人齐声道:“奴婢恭迎太子殿下!”我心情郁闷,说完这句话,使默默站立一旁。 他见我的神情大异往日,即对绿绮道:“你们且先退下。”绿绮与另几个内侍忙退行而出。 他在桌案前坐下,轻执我手,问道:“好好的,又怎么了?” 我心中难过己久,早己不想再忍,心想今日便是惹他大发脾气也是非说不可了,就跪下说道:“奴婢有一事相求,请殿下开恩。” 他看我一眼,即道:“你先说出来,我若能做到,自然如你所愿。” 我不再迟疑,对他说道:“奴婢此生只愿长伴父母身边,恳求殿下放奴婢出宫。” 他闻听此言,面色立刻变得冰冷,淡淡说道:“此事绝无可能。东宫人尽皆知你是云宸殿的侍女,我怎能让你出宫另事他人?” 我急道:“奴婢既非殿下妃嫔,与殿下亦非……”却不好意思再说下去。 他目光直向我望来,道:“你这是何意?定要逼我做出违心之事不成?” 我觉得他隐隐有忿怒之意,目光中寒意袭人,却也顾不得害怕,又壮胆说道:“奴婢心不在此,殿下留我亦是无用,何必强人所难?” 此言一出,他大笑道:“好一句‘心不在此’!你且告诉我,你心在何处?” 我大惊失色地急望向他,见他脸上分明是怒极之色。我心下惶恐,定定神道:“奴婢心在家中。” 他冷冷地道:“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在我面前做戏?难为自己,更难为他人。我原本以为那晚之后你会真心以待,却不料你依然如故,今日还在我面前更加肆无忌惮,想是我平日对你过于纵容了!” 我全然不料我之所为他居然全都知道,看他情形,今日已是怒到极处,便是要赐我一死,亦不属意外。想到这里,我的心中反而逐渐平静,不再惧怕他的威严,安安静静地跪在大殿中央。 他起身拂袖而去,却不说如何处置我。 不知跪了多久,绿绮来到我身边,对我叹道:“你这又何必?我们在殿外都听见了。你何苦惹殿下生气?徒让自己受苦。” 我的泪此时方才落下,道:“姐姐你不明白,我已经忍得太久了。我宁可被殿下责罚,甚至赐死,也不要再过这种日子,我想囤家。” 她道:“你只知自己的心中痛苦,可曾想过你今日所言,殿下他听在耳中是何感受?他对你如此用心,难道这些时日以来,你心中竟没有他的半分位置?” 此时,只听殿外一声唤道:“表妹!” 路维扬匆匆忙忙地冲进殿中,说道:“李进忠命人送信与我,说你被太子殿下罚跪在此,却是为何?今日是你的生日,我特意过来看你,适才太子殿下却不准我觐见,我说了无数好话求他,方才得以进来。” 我低头说道:“表哥,我今日说了太多不该说的话,殿下惩罚我,我甘心领受,并无委屈。” 路维扬急得跺脚道:“我曾经提醒过你,不料你全然不听,致有今日之事。太子殿下本来对你甚好,你却是为何如此固执,偏要逆他之意?”顿了一下,又道,“你到底对殿下说了什么?” 我伏在他肩膀上哭道:“表哥,我只想出宫,我想回家,不想在这宫里待一辈子。” 他思索片刻,道:“你若真想出宫,现下只有求得太子殿下原谅:似你这般只会让他更加生气,更不必指望他能放你出去。” 绿绮亦劝道:“殿下本是一时之气,你跪了这半日,料他定然不再怪你。” 我道:“我若再去求他,岂不又引他误会?只怕他更加恼怒。” 路维扬自袖中取出一物,道:“好了好了,你若要跪也只好随你去。今日是你生日,表哥送你一件小玩意吧,你可要高兴些。” 我接过一看,是一块五彩斑斓的小石头。 路维扬道:“我可是寻了好些时候才从异士手中求得的。此石能知晴雨天气,睛日则红,雨日则绿,你看现在已经渐渐泛绿,是即将降水之兆。” 我摊开掌心一看,小石头果然绿意荧荧,高兴地说道:“谢谢表哥!” 绿绮笑道:“我却不知今日是你生日,改日再补礼给你吧。” 天色渐渐暗沉。路维扬走时,又嘱咐我道:“你见机行事,殿下若肯原谅你,万万不可再提及此事。你保重自己要紧!” 不多时果然天昏地暗,瓢泼大雨哗哗落了下来,电闪雷鸣之声不绝于耳。这场仲夏暴雨,下得大而且急,雨点打在殿顶的琉璃瓦上,嗒嗒作响。风将窗户吹了开来,雨点顺势飘落在我的纱衣之上。 此时殿中只我一人,绿绮本在殿中陪我,却有一个小宫女跑来唤了她去。我唯恐雨水飘进殿中打湿书卷,便站起身来去关那窗扇。因跪得久了,站起时方觉膝盖酸麻,我赶紧揉了几下,待关好窗扇转身过来时,却见殿中多了一人。太子站在大殿中央,冷冷地看着我,并不说话。他的鸦青锦袍上亦有雨水淋湿的痕迹,显是雨势太大,所撑雨伞亦不足以挡风避雨。 我不知他来此何意,因他并未让我起来,只得又垂首跪下。两人就这样静默对峙良久。 一道耀眼的电光闪过,随即一声狂雷轰鸣,似是要天崩地裂一般,殿中桌案都似是要震塌。我着实吓了一跳,不由“呀”地一声叫了出来。他飞扑过来,俯身将我紧紧抱住,轻拍我背说道:“有我在此,茉儿无须害怕。” 我不明白他的态度为何转变得如此之快,怔怔地看向他。 他叹道:“我不知今日是你生日,亦未先准备礼物给你:你若想要什么,尽管明言。” 我轻轻说道:“殿下不再为先前之事责怪奴婢么?” 他淡淡答道:“我若是怪你,又怎会来此?” 我直直地看向他,道:“奴婢想要什么,殿下其实早已知道。” 他沉默半晌,方才开口道:“好。我答应你。” 我万万料不到他竟然答应得如此爽快,先前他还告诉我此事绝无可能,登时只觉如获大赦一般,不由心中狂喜,忙问道:“殿下此言可是当真?” 他见我欢喜之态,并不答我,喟然叹道:“我从未见你在东宫里有现下开心之态,看来这宫中对你而言,竟真是牢笼。” 我怕他反悔,忙道:“殿下是未来天子,君无戏言,奴婢谢殿下恩典!” 他明知我此举之意,却对我道:“你可还记得昔日我与你的赌约?” 我此时对他全无芥蒂,忙答道:“奴婢记得。奴婢当时输了,尚欠殿下一个要求未完成。” 他略显欣慰之色,说道:“难力你居然还记得。我现下就将这个要求说出,你可要实现承诺。”他将我拉起,注视我说道,“你听清楚了,我要你承诺,无论你今后嫁与何人,此生此世,都不准忘记我。你可做得到么?” 我不料他竟是提这样简单的要求,点头道:“奴婢做得到,奴婢终生不敢忘记殿下恩德。”心里却想我忘记你与否,你又怎会知道?你将来是登基为皇帝的,我岂能忘记大唐还有个皇帝? 他笑道:“很好。能听你说出这般言语,我已是欣慰。明日我会宣路维扬进宫接你回去,现在你早些回去歇息吧。” 言毕他转身欲出殿门。我见那雨下得大,忙替他将伞撑起,跟在他身后道:“奴婢送殿下回去。” 他回头看我,眼里轻掠过一丝迷惘,笑道:“你本是乖巧可人,却与我无缘。你既然要走,何必再留牵挂?不必送了。”自行接过伞出门而去。 我立在云宸殿门口,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想到他适才眼中的迷惘,心中百感交集。 路府与他初见,赠我金牌明珠,西宫月下重逢,飞云阁之误会,夜闯东宫之欺骗,明月楼中飞身相救,寝宫内一夜共枕……种种情景历历在目,我对他只有说不出的感激,却并无太多眷恋之情。 第九章 瀑水交飞雨气寒 次日路维扬果然进宫来接我。 圣旨已下,大意是说我身体娇弱不堪宫廷使用着遣返回家之类。我领旨谢恩,又与绿绮蓝笺别过,绿绮道:“恭喜妹妹得偿所愿。”蓝笺与我相处月余,甚是不舍,哭道:“姐姐若是再回来,奴婢仍愿跟随姐姐。” 我轻抚她头发,道:“姐姐既已出去,又怎会再回来?” 又与几个相熟的小内监别过,却不见李进忠,让绿绮代为致意后,我便随路维扬上车。 车辇一出朱雀门,我欣喜若狂。进宫门易出宫门难,那日舅父送我们入宫,又怎会料到发生如此多的事情?一路车辇行驶甚快,不久己到我家门口。 我从马车上下来,抬头只见父亲立于门内,正在等候我归来。我含泪唤道:“爹爹!”在宫中当差时我并未从事繁重差役,但时时面对皇帝妃嫔、皇子公主,宫中繁文缛节名目众多,一日间仅行礼便有无数次,确实心累。 父亲微笑地抚我发丝,言道:“回来就好,到家就不必再受拘束了,你母亲亦十分思念你。” 我心中本有无数话要相询父亲,却又念着母亲姐妹,就随父亲进门往母亲房中去。母亲拭泪道:“这几个女儿在我跟前时不觉得如何不舍得,不想真一离开,为娘心里竟是想念得紧。” 我忙笑道:“女儿已经回来了,母亲无须担忧。女儿以后定然不再离开母亲。” 二姨娘道:“正是。姑娘既己回来,姐姐也该高兴些才是。” 我见芳逸在旁,对她笑道:“数日不见,大姐好事将近,越来越美丽了。” 芳逸笑道:“你这小油嘴,才回来便拿姐姐取笑。”因言及芳逸喜事,众人方又从我归家之事中回转过来,议论些婚事安排筹备。 饭后母亲又拉着我问宫中详细情形,无非是担心我受了委屈。我只得将三个月来入宫所见闻之事对她们详说了一遍,但涉及太子的就约略带过,东宫刺客之事更是只字未提。 直到晚间,方与蕊欣同回凌波水阁。我见到房中件件熟悉的陈设,如床榻被褥、笔墨盆景等等仍旧如昔,欣喜不已地往窗前榻上一靠,道:“还是家中好!” 蕊欣见状,故意追问:“难道宫中不好么?” 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想了半日,说道:“若是仰慕权位,期待万民景仰,宫中自然是好:若是似我这般,喜欢无拘无束,宫中却是不好。” 蕊欣沉吟道:“可见好与不好,全在人之心境如何。你如今虽然回来,我却有疑问。事实果真如你所言,是太子殿下嫌弃你不够资格做东宫侍女,将你遣返回家么?” 之前我对家人说的宫中之事,其实仔细推敲的话不难发现破绽,但母亲和姨娘她们只要我安全无恙便好,并没细问。蕊欣素来细心谨慎,想是已发觉其中另有内情。我知瞒她不过,且心中本就有些心事郁闷难言,只得将方儿她们打发出去,将我是如何重逢太子和卢杞、如何知晓芙晴与韩王之事、如何夜闯东宫、如何在太子面前恳求他放我出宫等事,原原本本地对她讲了一遍。 她静静地听我说完,三更都己过了。远处隐隐约约传来琵琶如泣如诉之声,不知是谁家女子半夜抒发幽怨之情。 她问道:“你昔日经常端详的那面金牌是太子所赐了?现今你待如何抉择?” 我不解其意,问道:“太子己然放手不再为难我,如今我出得宫来已是自由之身,哪里还有什么抉择?” 她目光视我,眼中神色意味深长,缓缓地说道:“只恐以后事情的发展不似你想象得这般容易。” 我惊道:“他若不肯放手,又何必放我出宫?” 她笑道:“你心念如此坚决,他自知不可逆转,只好先放你出来:若不如此,你又怎能甘心跟随于他?将欲取之,必先予之。以退为进,你竟然不懂么?” 我愈加迷惘,却不知自己何时变得如此糊涂,蕊欣之言竟全然听不懂。她见我不解,又道:“现下的你己坠入局中,当局者迷,又怎能体会旁人之言?” 我想起一事,问她道:“姐姐近来可有曹先生消息?他与我们见过的卢杞似是同门师兄弟呢。” 她怅然叹道:“我听绸缎庄内的伙计说,他此时似乎尚未至吐蕃,仍在行程之中。” 此时己然不早,我们各自安睡下。 我躺在自己昔日的床榻上,只觉无限舒适温馨,亦不用担心误了次日当值、叩首、请安等等宫廷规矩,片刻之间便沉沉入梦。 次日午间,见方儿匆忙跑进来道:“表公子又来了,老爷请三小姐速去。” 我随她至前厅,见到父亲和路维扬正在厅上叙话。昨日他送我回家时我只顾着和家人说话,却忘了招口乎他,亦不知他是何时走的。此时见他,忙上前施礼笑道:“昨日多有怠慢,望表哥容谅!” 他道:“表妹无须多礼。我今日前来,只是奉太子殿下之命,请舅舅后日进宫觐见。” 我只觉奇怪,问道:“爹爹并非朝中大臣,与宫中亦无关联,且从不论及政事。殿下要见爹爹作甚么?” 他无奈道:“我哪里知道这又是为何?你在东宫当过差,舅舅料你或许知道几分缘故。” 我思忖半日,想起一事,心中暗叫不妙,忙道:“女儿想起来了,不知可是为此。”遂将我当日在路府遇到微服的太子时,身穿那百花暗纹衣服令他起疑之事据实禀告父亲。 父亲若有所思,道:“太子殿下既然说朝廷不会随意归咎于人,我去亦无妨。” 我忙道:“爹爹,那他所言可是实情?” 他并不答我,却道:“你无须担心。为父且去觐见,看太子殿下是何态度。” 我为此忐忑不安三日之久,在父亲去东宫见太子归来后,就立即询问父亲有关两人相见的情形。 父亲微笑道:“太子殿下甚是和气,与为父论及外邦通商贸易及理财之事。相谈投机,并无别话。” 我问道:“爹爹,殿下没有提及女儿那衣料么?” 父亲笑道:“没有。只是夸奖为父的经商之道而已。” 我见他并未为难父亲,方才放下心来。 芳逸出嫁之日,家中一片喜气洋洋。 芳逸梳妆完毕,一身大红喜更映得她娇艳夺目。我不禁暗想是何等样的姐夫可以娶得她这般贤淑稳重、美貌大方的佳人。不久便闻一阵热闹的鼓乐之声,迎亲队伍吹吹打打,刑部田侍郎家的花轿已至我家门前。田府长公子田悦骑着一匹马首系着红花的骏马,到我家后便在门前下马叩首。 我定睛看他,只觉此人面目亦算是英俊,但远远不及卢杞之气质风华,亦不及太子之沉稳大气,仅是隐隐有些英雄气概而己。我心中暗祷:不管他是何等样人,只要他日后好好对待芳逸即可。 芳逸与我们都相拥而泣了一场,随后喜娘便替她将红巾遮上送出房门。之后新郎须行的那些繁文缛节,我看得只觉头昏眼花,方儿、圆儿见状忙将我扶回房内。外面自是鼓乐喧天,家中宾客亦是不少,诸人皆忙乱不己。 芳逸婚后三朝回家来,家中自然又热闹了一番。她出嫁为新妇,比以前多了些风流妩媚之态,更加美艳动人。 我悄悄地问她道:“姐夫待姐姐可好么?” 她笑点头道:“他待我很好,你们无须挂念我。”芳逸出嫁后,我每日同蕊欣一起陪母亲说说话,然后或是描花钓鱼,或是读书写字,或是与蕊欣同赏琴筝,晚间便阅曹先生留下的那九卷,生活悠闲而舒适。 天气过了三伏后,渐渐转凉。自曹先生离开京都后,每逢初一、十五,蕊欣必定前往相国寺烧香求平安。 今日正是七月初一,我们到达相国寺山门之外,随行仆人车马均在外面相候。天色阴沉下来,想起早起时我看见路维扬所赠异石泛深绿,应是有雨之兆,便对蕊欣道:“姐姐,今日恐有大雨。” 蕊欣淡淡地说道:“京都气候较之大漠风沙,已是好得多了。” 我见她依然如此惦念曹先生,便仍是陪她进寺烧香。在蕊欣闭目祈祷之时,我便信步往西而行,行至桃花溪畔,却见桃花花瓣已经飘落无痕,枝上绿叶密布,尚有数枚晚熟之桃杲遗留于树上。 一阵狂风夹杂着雨点落在我身上,桃树枝头一颗又尖又圆的小桃随风跌下来,骨碌碌地滚至我面前。我弯身正欲捡拾起,眼前白影闪过,一人温柔地说道:“下雨了,为何不回寺中避雨?” 卢杞手执玉箫,立在小溪边定定地注视着我,眼神中似有无限深意。 我站起身,说道:“大人此时不也在雨中么?” 卢杞眼见半山坡上有一小亭,走近我说道:“今日幸会,不知能否打扰你相叙片刻?” 我料他又是为曹先生之事询问,因他是曹先生师弟,不便拒绝,点了点头。 同至亭中后,卢杞自袖中取出一锦盒,诚恳地说道:“昔日韩王殿下所说不过是戏言,我心中并无冒犯之意,希望你不要介怀。这玉饰本是为你而雕,你若执意不肯收,今日我就将它丢弃了。” 亭外大雨倾盆如注,我见他扬手欲将那花形玉饰弃于溪水中,急忙叫道:“不……不要丢,我收下就是。” 我情急之中奔到他的身边,匆匆忙忙地抓住那玉饰,却无意中触碰到他的掌心。我急忙躲闪开不敢过于接近他,心中含羞不已,不由低垂下头。 卢杞靠近我一步,试探着将我的手轻轻握住,低头说道:“原来……你心中还是喜欢这玉饰么?你可知道,我为了雕琢它,连续数夜未眠……” 我惊愕地抬起头,看见他那清亮的双眸,霎时心慌意乱,不知所措地说道:“我……我只是觉得它很美……可是,你……” 昔日在上阳宫中,我虽然拒绝接受卢杞所赠饰物,但是那茉莉花玉饰的雕工精美,宛若天成,一直让我印象深刻。另外,卢杞那潇洒飘逸的身影、言谈欢笑的神态也已让我难以忘怀,不知何时开始,或许早在花溪初遇之时,只是我不曾察觉而己。 难道卢杞心中喜欢之人是我,并非华阳公主? 难道我心中对卢杞隐隐的好感,与对太子李适的感激并非同一种感情? 在我迟疑之间,他已轻轻地将我拥入怀中,无限真挚地说道:“我想着你的模样,才能雕琢出玉饰……桃花溪边初见,宫中重遇,相信是缘分所致。不知我的心意你可明白?” 我心存疑虑,红着脸说道:“可是,你和华阳公主……你应该娶公主……” 他摇头微笑道:“我一直视公主如同自己的妹妹,对她并无别样感情:况且我本才疏学浅,怎有资格娶华阳公主?我原本以为你聪颖灵秀,太子殿下喜欢你亦是理所当然,那样我也唯有放弃你。却不料他肯放你出宫!我在家思虑多时,正欲求见令尊,不料今日在此遇见你。” 我忙解释道:“太子殿下他和我没什么……”却想到本无必要向他解释这些,不觉脸颊又发烫,挣扎一下,欲逃离他的怀抱。 他拥紧我,低声道:“我起誓此生从未将承诺付与他人。只要你愿意,我此生决不相负。” 我左思右想半日,终于缓缓地将头靠在他的胸前,轻轻说道:“能在宫中再见到你,我也很高兴。” 我只觉他心跳骤然加速。以他之内力修为,若非心情极度激动定然不会如此,知道他应是十分在意我,我不由心中泛过丝丝甜意,竟然隐隐希望能够一辈子就这样待在他怀中。 他将玉饰取出,递与我道:“盒中有丝线,你不妨试戴一下。” 我接过花形玉饰,用盒中碧色丝线穿起,却不好意思在他面前试戴,说道:“我回家再戴它。” 他接过玉饰亲手缠绕在我颈项上,然后伸手轻抚那亲手所雕的玉饰,看我的目光中溢满了柔情,轻叹道:“茉儿,卢杞此生,恐怕再也放不下你了……” 圆儿手持雨伞,似在四处东张西望地寻找我,唤道:“小姐……”她眼光扫射到亭中情形,掩嘴惊口乎了一声。 我赶紧退后一步。卢杞放手看着我微微一笑,说道:“我一定前往府上拜见令尊。”明日一早,我不敢回头,也不答他的话,与圆儿匆匆忙忙地离开桃花溪边。圆儿悄悄问道:“小姐,这位公子是……” 我急忙制止她道:“不许多问,不许告诉别人!” 圆儿伸伸舌头,回顾卢杞一眼,笑道:“奴婢知道,小姐放心好了。” 我料想次日卢杞会来求见父亲,心中忐忑不安,却又带着几分欣喜。 当晚回到水阁中,我只觉身上阵阵发凉,头昏昏沉沉起来,沐浴更衣后赶紧上床躺下,却不料躺下后发热不止。蕊欣忙禀告母亲请了大夫来诊视,大夫说是受了风寒,需静养数日。 我昏睡了不知多久,似是在梦境中一般,隐隐约约觉得卢杞就在身边,听见有人说道:“怎么病成这样?” 我睁开眼睛,果然见卢杞坐于我床边。我勉强问道:“你来了……你是如何进来的?见过我爹爹了么?” 卢杞低头笑道:“要进你这富家干金的闺房,自然只能跳墙进来了。” 我知他是拿戏文中常演的才子佳人私下约会的风月之事作比,微嗔道:“我家的围墙本是极低,你的武功如此高绝,只恐大材小用了。” 他叹道:“可惜没见到焚香抚琴的小姐,只见到一个病美人,都是我的过错。昨日若是早些出来阻止你淋雨,就不会病了。” 我见他心有愧疚,便道:“此事怎能怨你,是我自己身体弱了。你到底是如何进来的?” 他笑道:“我对令尊明言想来看望你,他亦己允可。如此你可放心了?” 我料想父亲应知卢杞的来意,但父亲并不阻拦而是随我自处此事,心中甚觉高兴:却又虑及一事,本欲不问,却终究还是忍不住问他道:“这些时日,你还要常常进宫么?” 他眼中微含笑意,道:“公主如今又未卧病,你也不在上阳宫中,我为何进宫?即使我进宫亦不是去公主那里。那郭驸马之妹,自明月楼见过后,至今我未谋一面。” 我本在发烧,此时脸色更红,说道:“我没问郭家小姐。” 他笑道:“你虽是未问,我倒不如一并说了,省得你担心。”言毕轻轻地在我唇边吻了一下,又在我耳边低声说道:“你乖乖听话,早些养好身子。我有事出京都一趟,三五日即回来看你。” 我应道:“好。”想到父亲己默许此事,暗自开心不己。 我每日对镜凝望胸前玉饰,只觉无限甜蜜。 却不料那日之后,卢杞仿佛销声匿迹一般,数日并无消息,连表兄路维扬亦不见踪影。路维扬仰慕蕊欣已久,平日里隔三五日便来我家一回,此事却是奇怪之极。 我家并非宫廷,父亲身为商贾亦不避忌外客,断不至于不肯见卢杞:卢杞并非失信之人,他为何如此? 又过了数日,仍无卢杞与路维扬的消息。 我更加觉得诧异,心中主意已定,便提笔写了一封信给路维扬,让他将信中之言定要转告卢杞,写完后便命杨礼将信送到路府去,亲手交与路维扬。 杨礼回来后,我问他道:“表公子可是看了书信?” 我信上让路维扬告知卢杞的话是:“明日午时桃花溪一见,君若不至,妾心自明。”我担忧卢杞从太子或旁人处听说了什么,对我有所误会故意不见我。我想要找他问个明白,又恐他不肯来,因此故意将话说得严重些。 杨礼道:“看了,却面有难色。但是他随我一起出来,策马往南门去了。” 我知路维扬定是去办了,心中甚是高兴。第二天便借故独自行至桃花溪边,等了半日,却并未见到卢杞的影子。 午时己过,卢杞依然未至。天却哗哗地下起大雨,雨点将我的衣裙淋得透湿。 我从来不曾料到自己今日也会如此心痛,坐在溪边眼泪奔涌而出,脸上亦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正在难过时,却听见有人一声长叹,道:“茉儿你为何要如此折磨自己?” 他背向我而立,并不看我。 他原来早己至此,却故意避而不见。我的心中怨恨不己,大哭道:“你所言甚是,我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如此糊涂!我本不该相信你,扰了你和公主的好事,更不该今日来到此地,亦不该遇见你!” 他不再犹豫,转身过来将我紧紧揽入怀中,长叹道:“茉儿,卢杞在你心中,竟是这般贪图富贵、器量狭小之人么?” 我并不看他,哭道:“你若不是如此之人,就不该如此狠心地欺骗我。” 他一手紧抱着我,一手用衣袖替我挡住落下的雨滴,缓缓说道:“茉儿,你抬头看看我吧。” 我闻言抬头望向他,只见他脸颊上有一道长长的簇新剑伤。他本来面容俊朗,气质俊逸不凡,但这道剑伤足以让他不复再有昔日的风采。 我目瞪口呆,心痛比刚才更甚,紧紧地抓住他肩膀的衣服,叫道:“是谁?是谁如此害你?” 他脸色平静地道:“我追查刺客一事,与人交手有失所致,是我自己大意了。幸而已找出那幕后真凶,只是……现下我这样子你再跟着我……恐会委屈你。” 我伸手轻轻地抚摸那道伤痕,哭道:“你是为此才不肯见我么?难道我在你心中是只重外表之人么?我何来委屈?我惟一委屈的,是你躲着我、逃避我。” 他抱紧我,道:“我怎么舍得抛下茉儿?我出京都一路追查公孙靖的踪迹,在奉天城内见他与回纥人往来密切,遂起疑心,在他居处将他的往来书信尽数盗出。后来得知那幕后主使之人后,我便连夜赶回京都,路途中被公孙靖及数名回纥骑兵围困,幸而有惊无险。若非当时心中想到曾对你承诺的一生之言,我早己死在他们手下了。” 我听他“有惊无险”四字轻轻带过,想象当时他一人力敌数名回纥高手,其中尚有一人是他同门师弟,对他的武功路数了如指掌,亦知他的破绽所在,情形之危急可想而知,能够侥幸生还已是奇迹。 我凝视他的面容,哽咽问道:“伤口还疼么?” 他握住我的手,轻吻我的额头,摇头道:“不疼了,是我不好……对不起茉儿……原谅我!” 我闭上眼睛依偎在他怀中,他亦不再说话,紧拥着我。突然之间感到他的心跳陡然加快了,唇上也传来温暖柔软的感觉,一时之间我只觉天旋地转,却顺从地回应着他,感受着他甜蜜的亲吻。 那雨越下越大,两人就这样亲密缠绵地拥吻。待我们清醒过来时,他的衣衫已湿透。 返回城中时,他对我柔声说道:“茉儿,你可知那次东宫行刺之事幕后主使之人么?太子原本怀疑是韩王所为,但原来并非是他。太子被刺当晚,韩王在王府中亦同时遇袭,只是并未声张。因此刺客的目标是所有堪当大任的皇子,而不仅仅是太子一人。” 我此时方知那日韩王失约的原因,不由怔了一下。若不是他失约,便不会牵扯到芙晴,亦不会有后来与太子的许多纠葛。 卢杞见我怔住,忙道:“你觉得害怕么?我不说便是了。” 我摇头道:“我倒不怕。只是你跟随在太子身边为他办差,会不会有危险?” 他微笑道:“不会的。为了茉儿,以后我会更加小心。”他送我至我家门口不远之外,方转身离去。我依依不舍地目送他在雨中远去。 此后卢杞愈加公事忙碌,但仍然会同路维扬一起来看我。父亲虽是开明,毕竟于礼法有碍,因此他不能单独前来。路维扬的目的在于蕊欣,姑母和母亲亦曾有意试探,然而蕊欣并无任何表示,只得暂时搁下。 第十章 惊风乱飓芙蓉水 一日卢杞来访,我与他站在树荫下闲谈。园中的一池碧水里,荷花开得正当盛时,犹有新发的小莲蓬亭亭玉立。那柳树枝叶浓密,遮天蔽日,虽是暑天,却并不觉热。卢杞见四面无人,将我轻轻揽入怀中。 我略带羞涩,轻声问道:“这些天……你可曾思念过茉儿么?” 他低头微笑,说道:“当然,茉儿的软语浅笑一直都在我心中,无日或忘。前些时日回纥又来进犯边疆,朝中日日议事,恐难有闲暇之时,我承诺你之约只得暂时推后了。等到回纥撤兵后边疆安定下来,便可着手打算你我婚事了。” 我只觉无限甜蜜,仰头说道:“婚事倒不要紧……回纥犯边,来势可大么?” 他踌躇一下,点头说道:“边境情形危急,朝中大臣各持己见,争执不下。皇上已然卧病,令太子监国。” 我闻听皇帝卧病,也有些着急,道:“太子殿下是何态度?” 他接着道:“殿下对回纥恨之入骨,自然想一战,却不料独孤丞相等人力主求和,他因此甚是恼怒。” 我听他适才曾言及回纥撤兵,且数日来并未闻说有战事,料定代宗皇帝因幼年即历经战乱,后来又因战事痛失沈妃,心中应是不愿再有战争,两国必是和解:只是不知大唐倘若求和,会向回纥献出多少钱财布帛、美女珠宝,于是向他询问道:“那么,是皇上想要和解吗?” 卢杞点头道:“皇上不愿再起干戈,已与回纥使节议和,愿以钱三千万缗、边关四城赠与回纥王,而且……将华阳公主嫁与回纥王子为妃。” 我闻言大惊,忙道:“那贵妃和公主岂会愿意?皇上如此宠爱华阳公主,怎能舍得她嫁去那虎狼之地?” 卢杞叹道:“华阳公主系独孤丞相的嫡亲外孙女,如非迫不得己,定然不会出此下策。独孤丞相亲自前去和谈,料必也是无可奈何,方才应允。” 我在上阳宫中曾经与公主相处甚好,心中有些难过。 他环住我的腰,轻笑道:“我们不说这些了。功名利禄于我本是可有可无,有你陪在我身边,清风明月,石间松下,煮酒烹茶,足以快慰平生。太子如今问我政事,我都只作踌躇,并无意见予他。” 我不禁微笑看着他,道:“你若再不开口,只怕太子真要将你革职了。” 他不以为意,说道:“若真如此,正合我意。” 言笑之际,圆儿远远地唤道:“三小姐!三小姐!”我忙离开卢杞的怀中,他亦回复常态站定,却仍是拉着我的手。 她行至近前,急道:“请小姐速去前厅。适才宫中有个内监公公来传圣旨,老爷命夫人小姐们都去。” 我不敢有误,忙要跟她去。卢杞脸色微变,剑眉一皱,说道:“我随你同去。”我见他神色不对,也来不及问,只得任由他跟随着我,急至前厅。 前厅内,一名紫袍内监脸色肃重,一脸傲然地站在中央,几个小内监侍立在一旁,父亲母亲等家人都跪伏于地。 紫袍内监见到卢杞,脸上挂上微笑,说道:“卢大人今日也在此处。” 卢杞笑道:“原来是王公公。不知今日公公来此又有何好差使?” 王公公道:“卢大人所料不差,确实乃是喜事。”脸色一敛,道:“杨炎跪接圣旨。” 他肃声宣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日,圣贤明道,天下归真。今有京都庶民杨炎之女杨芙晴,温和清丽,端庄得体,擢封为永平郡主,随华阳公主同嫁回纥。今即宣入,讳免而诏。其父杨炎,擢封为中书门下平章事。大历十三年七月初二钦此。”宣毕,又说道,“请杨大人奉旨谢恩,恭贺永平郡主大婚之喜。” 父亲面色凝重地叩首接旨,说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然后起身道,“有劳王公公。” 王公公笑道:“杨大人不须如此,今后还请大人和郡主多多提携。” 我闻听此讯,心中无限难受,无心再听他们说些什么,只觉头脑发懵,忽然支持不住晕倒在地上。 缓缓睁开眼睛时,只见卢杞坐在凌波水阁的床榻旁,眼中满是焦急担忧之色。他轻唤道:“茉儿,你可感觉好些了?” 他的手掌抵在我的背心之上,似有一脉清泉流淌全身,不似适才那般胸闷难受了。我恐他担心,说道:“我现下并无不适,你无须担心。” 他说道:“你这样子我怎能不担心?前些时你才病了一场,看来至今还是有些虚弱。” 我想到芙晴,心中无限痛惜。那回纥王子指使刺客谋杀大唐皇帝诸皇子,乃是心狠手辣之辈:芙晴文静柔弱且已心有所属,嫁与那个王子等于是将一生幸福就此断送。况且回纥是蛮荒之地,纵使她做了王妃,也未必如家中事事齐备,恐要受水土不服之苦。 我靠在卢杞身上垂泪,道:“为何偏偏是她?京都美女如云,她既非最为美貌聪明,亦非高贵,为何会挑中她?” 卢杞微微皱眉,道:“这其中的缘故,我亦不甚明白,看来须得进宫一趟了。” 我闻言紧抓他衣袖,惊道:“你去见谁?是公主么?还是太子?” 他轻抚我的手必,柔声说道:“你现下只需好好休息。我去宫中,即使见到公主,亦不会节外生枝:太子我日日都见,你又何必如此紧张?” 我心中惶恐不安,哭道:“你不要去,你已经……已经为太子作出如此大的牺牲,我妹妹又要去陪公主远嫁,我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何事!我实在是……不想再看到我身边的任何人受到他们的伤害。我真的是好怕!” 卢杞见我情绪不稳,遂温言道:“好,我不去便是,就在此处陪着你。你切莫再想这些事情,只管好好休息。” 我稍稍安心了些,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对他道:“你去韩王府见韩王吧。他对我妹妹应是很关心,或许会知道一些内情。”我心中对韩王印象并不好,但因芙晴对他甚是痴心,便对他也有几分亲近。 他笑道:“你要跟我一起去么?” 我万没想到他竟愿意带我前去,不由又惊又喜。他道:“有些话你去问比我问更好。我若前去留你一人在此,恐你又要胡思乱想,不如带你同去。” 我心中焦急,忙道:“那我们即刻便去吧。” 韩王见到我和卢杞,神色冷峻,并不说话。 卢杞道:“微臣今日前来,只是想知道永平郡主之事是何来由,并非要违逆圣旨,让殿下为难。” 韩王看了我一眼,开口说道:“这件事你们已尽知,本王亦是无能为力。” 我定神说道:“民女只想请问韩王,为何公主出嫁回纥,偏偏选中妹妹随侍?可是贵妃娘娘的旨意?” 他冷笑道:“母妃已然知晓我与芙晴之关系,正欲将她赐予我,又怎会选中她?” 我越发糊涂,道:“民女愚钝,不解殿下之意,请殿下明示。” 他笑道:“此事你若定要本王明言,本王便告知于你。但只怕你还是不知道真相的好。” 顿了一下,他直直地盯着我又道:“你可知道,那圣旨上封的永平郡主本是何人?皇妹本说要带你同去的,父皇已准,令中书舍人拟写圣旨。却不料有人借监国身份,趁机在加盖玉玺之时偷梁换柱,父皇亦不同他计校,并不降罪于他。你现下可是明白了?” 我听他说完,心痛得无以复加——真相原来如此! 华阳公主欲带我同往回纥,求皇帝下旨赐我郡主身份,是太子看到圣旨上我的名字,重新改过加盖玉玺,致成此错。韩王本已可将芙晴接入王府,却因此事阴差阳错,不得不眼看她嫁往回纥。 该去回纥的人本该是我,而不是芙晴。是太子偏袒让我逃过此劫,但也是他将我的亲妹妹推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毁灭了她己近眼前的幸福。 如今大错己成,我该如何?是怨公主,还是该怨太子?或是该怨皇帝,怨那些贪婪狠心的回纥人?也许真正该怨的人是我自己才是,所有的错,所有的痛苦,本就该由我一人来承担。 我心中思潮起伏,但仍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神色如常。 卢杞急道:“茉儿,你这是怎么了?事情已然如此,你待要如何?纵使你心中万般难过,亦不要过于苛责自己。” 我心中主意己定,轻推开他道:“我没事,你不要担心我。”亦不向韩王行礼,转身而出。 卢杞紧追而来,在我身后沉声说道:“茉儿,你不要做傻事!” 待卢杞离开后,我手持东宫金牌往皇宫而去。不久后,我就站在云宸殿内,太子端坐在案前,凝神写字。他应知我为何而来,却并不看我。 我忍住眼泪说道:“民女今日前来,只为向殿下求证一事。” 他依然并不抬头,蘸墨提笔,淡淡说道:“你说吧。” 我接着道:“民女听说被封为永平郡主的本应是民女本人,而非民女妹妹,请殿下将圣旨重新改过。” 他姿势未变,说道:“你是听何人妄言,圣旨已下,清楚明白,岂可随意更改。” 我冷冷地说道:“别人的确不能,殿下却可以。既然能篡改圣旨,李代桃僵,又何妨再改一次?” 他终于不再冷静,双眸中的怒意闪过,将笔往桌案上重重一摔,沉声道:“你这是疯了不成?你知道我是谁?你知道你刚才所言已足够死多少人了?” 我己打定主意,待嫁去回纥后便自行了断,亦不牵连他人,虽是辜负卢杞,却从此安心。因此我毫无惧色,亦不跪太子,仍是冷冷说道:“民女恳请跟随公主嫁往回纥。民女妹妹本是无辜,求殿下放她一条生路。” 他的神色微微一变,说道:“我决不可能答应你心中所想之事,亦不会任你如此作为。你今日所言,我只当你年幼无知,不与你计较。此事就此了结,你出宫去吧。” 我早料到他有此一说,含泪对他说道:“我知道殿下原是为了保护我,但我岂可因此断送妹妹的一生幸福?如今我唯有一死方能赎己罪,只要殿下能心安即可。” 言毕,我将己准备好的琉璃碎片自袖中取出,往左手腕上划去。霎时一道血流喷涌而出,片刻之间已将我的浅碧罗裙染红了一大片。 他惊见此变,早已不再顾及身份,飞身而至揽我入怀,将我的手腕死死掐住,叫道:“李进忠!” 李进忠进门见此情形,忙道:“奴才这便去宣太医!” 太子怀抱着我,声音颤抖,说道:“茉儿,茉儿,你到底要我如何待你?我爱你是错,放你是错,留你亦是错!错到如今,你还要再来伤我的心吗?” 我摇头哭道:“我知道殿下是为了我,可是,我不能让妹妹代替我去那虎狼之地,我不能……求殿下救她一命吧。” 他抱紧我沉声道:“茉儿,与回纥求和并非我之本意……你怎能如此伤害自己?你若有不测,我该如何是好?” 我见他如此说话,哽咽道:“殿下对我好,只会增加我心中的愧疚,我已经心许他人,恐怕只能辜负殿下的心意。” 他突然托起我的脸,说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你心许何人了?是韩王、路维扬,还是……卢杞?” 我说道:“韩王钟情民女妹妹,路维扬是奴婢表哥……” 话音未落,他忍不住道:“看来是卢杞了。我所料不差,果然是他!” 我惊讶不已,凝眸香向他,默默无语。 他略带黯然之色,垂首不语。忽然之间,他又抬头说道:“茉儿,我不相信你对我毫无一丝眷恋之情,我决不相信!” 他猛地紧紧地抱住了我,唇往下游移,轻轻吻我。我心神一片迷乱,用力挣扎着想推开他,却无法从他怀中逃脱。他牢牢地钳制着我,将灼热滚烫的吻印在我的脸上,声音微颤道:“茉儿,你是我的……” 恰在此时,殿门被人推开。 卢杞与路维扬匆匆忙忙地闯入殿中。在看到太子将我拥在怀中亲吻的暧昧情形后,卢杞的神色微变,路维扬早己出声唤道:“表妹!” 太子轻轻放开我,冷冷地道:“是谁准许你们如此放肆,擅闯东宫?” 路维扬急忙跪地,说道:“微臣表妹一时糊涂,今日不慎冒犯了殿下,请殿下念及她年幼无知,不要责罚她!” 我见起身飞快地奔跑至他们身边,唤道:“卢杞……” 卢杞见我投奔而来,神色如常,将我护在身侧,轻轻说道:“擅闯东宫只因情非得已,请太子殿下开恩,不要与茉儿计较。” 路维扬亦道:“请殿下开恩!” 太子目光直视我和卢杞片刻,脸上渐渐笼罩上一阵冰寒之色,说道:“东宫并非随意出入之地,今日之事到此为止,你们将她带回去吧。” 我的手腕血流不止,只觉一阵晕眩,意识越来越模糊,后来发生何事,已是全然不知。 不知过了多久,我缓缓睁开眼睛,只觉左手有些麻木,却是动弹不得。目光所及之处,见太子坐于床边,脸上尽是焦虑担忧之色,却不见卢杞与路维扬的踪影。 太子见我醒来,低声唤道:“茉儿,你的手还疼么?听得见我说话么?” 我的目光扫过房间,却发现此处似乎是太子的寝宫,忆及前事,不知如何答他,轻摇了一下头,问:“我表哥呢?卢杞呢?” 他见我己清醒过来,回头示意宫人尽数退出,方对我说道:“我让他们出宫去了。你可知道,你已在此昏睡了一天一夜?你的伤势太重,若非相救及时,只恐妙手神医亦是回天乏术。” 我将目光转向他,只觉他平日里那弧高冷漠、庄重自持的态度全然不见,眼中分明只有亲近痛惜之色。回想我昨日在他面前那样伤害自己,那样逼迫他,他却待我依然如故,不由心中愧疚。 太子对我之情,东宫内外,甚至众多王公贵族均己尽知。芙晴之事纵然是他一手造成,但若不是为了我,他亦不必如此,况且他还要背负篡改父皇意旨之名!我并不觉自己是何等的出众美丽或是才华横溢,以他这样的身份,却能如此待我,这应是所有宫中少女梦寐以求之事,但是我却从来没有想过要好好地待他。 倘若没有卢杞,或许我会尝试着喜欢他。可是,此时此刻,一切都己注定,我心中所爱之人并不是他。 我不知自己此时究竟是何感觉,迷迷糊糊地看着他。 他低叹道:“茉儿,看到你伤害自己的那一刻,我方才明白,我可以失去母后的关爱,可以失去父皇的信任,甚至是太子之位,惟独不能失去你。你若有不测,我纵然能拥有整个天下,却是要遗憾终生。” 他连舍弃太子之位的话都己说了出来,我深感震惊。但我却是有话不得不说,于是轻轻地道:“民女与卢杞此生已有誓约,恐只能辜负殿下心意。宫中胜似民女之人甚众,亦有人对殿下关心备至,殿下为何不肯给别人几分机会?” 他黯然说道:“我早已知道,却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心。” 他忽又大声说道:“你要我给别人机会,却又为何不肯给我机会?莫非在你心中,我竟然及不上卢杞半分?” 我只觉此语甚是熟悉,忆及昔日曹先生决绝而去,蕊欣亦曾对我说过类似之言。我心中无奈,无言以对。 他见我为难,俯身抱住我道:“你不要介意我的话,若是实在难以抉择,就不必再想了。我为你所做一切皆是甘心情愿,你接受与否,我亦不想去权衡。” 我闻听此言,再也无法控制,眼泪簌然而落,说道:“殿下何苦为茉儿如此,不值得……” 话犹未已,他的眼中掠过惊喜之色,说道:“茉儿,我早就知道你不会对我毫无一丝眷态之情,看来我并未猜错。” 他灼热滚烫的吻随即印在我的脸上和唇上。我的精神本是恍惚不己,此时整个人被他身上那淡淡的龙涎香气笼罩着,脑中一片混沌,身体也越发柔软无力了,他见我并无反抗拒绝之意,更加无所顾忌起来。 他将我衣衫褪下,轻声在我耳边说道:“茉儿,原谅我,若要将你留在我身边,我只能如此。你不要怕。” 我知此时身陷东宫,反抗他亦是无用,只得闭上眼眸任他所为,眼泪却己沁出,一颗一颗尽皆滴落在那玉枕之上。 太子却并未似我想象那般伤害我。 他伸手抚摸着我赤裸着的细腻肌肤,轻吻我的耳垂道:“茉儿,我今日所为恐有违你之意,但是我并不后悔……你若是怨我,我亦甘心受责。因为唯有如此,我才能将你留在我身边!” 我此时对他亦不知是爱是恨,是怨是悔。以前虽是东宫诸人都以为我与太子有私,但事实并未如此,我并无愧对卢杞之处。现下我既与卢杞有终身之约,他不日便要上门向父亲提亲,我却与太子如此亲密接近,二人之间己无清白可言!纵然卢杞不予计较,我却如何能安之若素,再坦然面对他? 我并不看太子,说道:“若殿下只想得到茉儿之身,现下应已如愿了!茉儿欠殿下之情也就此偿还。” 他微微摇头道:“我若想强取,何必等到如今?其实你还不明白,夫妻闺房之私远甚于此……我只是要你记住,从此刻开始你已是我的人。我如今亦不会再由你任意而行。你既难以抉择,我便帮你下此决心,从今以后,就莫要再想卢杞了。” 第十一章 春肠遥断牡丹亭 寝殿帷幕外李进忠轻咳一声,低低道:“奴才回禀殿下,永平郡主前来看望杨姑娘,正在寝宫外等候。” 太子应道:“知道了,少时再宣。” 他不再亲近我,起身说道:“我去云宸殿办些事务,至晚方回。永平郡主前来看你,你们就在此地叙话,不必拘束。” 我见他终于肯离去,便说道:“我留在宫中多有不便,况且家中父母定要担心,还是回家去好些。” 他移步说道:“你的手伤尚且未愈,宫中有太医可随时照看。路维扬己传我旨意至你家中,你安心在此即可。”言毕出殿而去,分明是要将我强行留在宫内。 我无计可施,只得看着他出去。 外面一名侍女走进,问道:“杨姑娘,此时可宣永平郡主进来么?”我点点头。她立即对外恭声道:“奴婢恭迎永平郡主,郡主请进。” 只见芙晴身穿金缕衣裙,几名侍女在她身后垂首跟随,一行人缓缓步入寝殿中来。 我料想芙晴此时应是无限委屈与痛恨、无奈,却见她面色平静如常,宛如从来不曾发生过任何事情一般。 我尚未开口,她已行至床前,紧紧地握住我另一只手,含泪唤道:“姐姐!你为何如此?” 我心中对她只有万千愧疚,亦含泪说道:“姐姐先前行事有欠思虑,致使公主定要带我同去,却……却因此牵累到你。如今大错铸成,你若真的替我嫁去回纥,我又如何能心安?所有的事皆因我而起,亦本该由我去完结,既然己无转圜余地,姐姐唯有一死。” 她闻言幽幽地道:“姐姐只是在苛责自己,姐姐却为何不去怨那始作俑者?” 我觉她之言另有所指,道:“你可是觉得我该怨恨公主么?我当初的确允诺过她,如今她要我遵守诺言,又有何错?” 她道:“你可曾想过,公主本是待你极好,如今为何定要如此?” 我确实有揣测过公主的想法,叹道:“她恐是不愿我和卢杞在一起,我并不怪她。” 芙晴道:“姐姐想错了。公主那样眷恋卢大人,若是你们两情相悦,她纵使自己已无希望嫁给卢大人,看在他面上,亦断不会如此对你。姐姐可知为何回纥王子定要指名娶华阳公主?宫中待嫁公主不只她一位,分明是有人故意泄露给回纥,说华阳公主美貌贤淑,多才多艺,所以回纥方有此求。” 我心中只觉隐隐不安,只听她接着说道:“上阳宫内有传言,当日在明月楼时公主本是要安排卢大人相救姐姐,却不料太子先出手,公主已知太子对你之情意。后又闻听你在东宫甚得太子宠爱,已经……侍寝过了,公主料你己然辜负卢大人,甚是恼你。卢大人回京都之后,他总是推却公事繁忙不去觐见公主,公主后来设法在东宫外候着了他,见他脸上之伤,当时便晕倒在地。醒来后在宫中亦深怨太子。” 我忆及那日看见卢杞剑伤之时的震惊和心痛,公主当时怨恨太子之心,可想而知。 她最后缓缓说道:“姐姐,你若是公主,你待如何?” 我的心中顿时豁然开朗:华阳公主虽然对我不满,但其实更恨太子,她想将我一起带往回纥,目的更多的是针对太子而非卢杞。 我问道:“那将公主的声名传扬出去让回纥知道一事,乃是太子所为了?你却又如何得知?” 她点头道:“即使不是他,亦是他同党之人。是韩王告知我的。太子与韩王不睦己久,只是表面和气而己。” 我料她已经见过韩王,道:“那韩王现下是何态度?” 她明眸间泪光闪烁,说道:“他深恨太子将我换下姐姐,只是无可奈何。但是纵使太子不如此,我亦愿意代姐姐嫁去那里!” 我泪又落下,说道:“你难道不知那回纥蛮夷之地,人皆粗暴凶横么?” 她亦哭道:“正是如此我才要替姐姐前去。当日姐姐若非为了我,又怎会自投牢笼,落入太子之手!姐姐本可以在上阳宫中安然度日,等待卢杞相求放你出宫,亦能获得美满姻缘。如今妹妹即使代你去了,亦不能挽回当日之错。” 我无言以对,与她相拥而泣。 芙晴哽咽道:“姐姐与我之命运,其实并非掌握在自己手中。姐姐天资远胜于我,却只是不愿去多打算。如今事已至此,无可挽回,亦是妹妹命中注定有此劫数,并不怨任何人。我不日便将去了,姐姐以后不可再似从前,定要为自己将来早作打算。” 我蓦然惊觉,芙晴入宫之后竟真的长大了很多。她以前本是温驯听话、逆来顺受之性格,现下居然会对我说出这番话来!心中深悔自己入宫之后,虽知宫廷之内本是复杂无比、诸多争斗,却仍是如在家中一般率性而为,若非太子对我尚有眷恋之情,早已不知自己落到何等地步!除非远离宫廷,永远都住在家中的凌波水阁,在父亲的庇护之下远离是非纷争:在宫廷之内,着是不审时度势,相机而变,总有防不胜防之时,太子恐怕亦有救不了我的时候。 芙晴恐太子随时回来她不便久留,遂作别而去,临走时道:“我离宫之日,姐姐不用来相送了。家中之事,芙晴尽托付给姐姐了。姐姐自己千万保重,不可再伤害自己。爹爹已经失去我,不可以再失去姐姐。姐姐切记。” 我眼看她脸上的坚定决绝之色,含泪道:“你放心,我此后当尽全力侍奉爹爹母亲和姨娘,亦会保重自己。去到那里后,你亦要珍重自己。将来若是两国交好,尚有见面之期。” 她点头而去。我痴痴地望着她那绯红流金衣裙的背影,心中暗祷那回纥王子能真心待她,那么她即使不能嫁给韩王,也有一个关心爱护她的夫君,亦可少些遗憾。 正在思忖,只见一个熟悉的小小身影进殿来跪在床前,道:“奴婢蓝笺,见过姐姐。” 我抬头见是她,喜道:“是你。” 她的眼中隐隐有泪光,道:“姐姐怎能如此?奴婢闻听姐姐出事了,心中担忧不已,适才交付了差使,便赶过来看姐姐。绿绮姐姐本也要过来的,因太子殿下一直在此,现下又在云宸殿中,她无法抽身,因此托我问候姐姐。” 我坐起身,低头整理衣衫,说道:“多谢你们如此挂念我。你如今在何处当值?” 她见我手腕行动不便,忙走近帮我系好丝带,说道:“奴婢原本是在东宫伺候花草的,后被李公公调来服侍姐姐:姐姐离宫之后,奴婢仍旧是回去办旧差了。” 我想起一事,道:“你若得空,帮我问问绿绮姐姐,那日我在云宸殿中晕倒,后来发生了何事?” 她回答说道:“绿绮姐姐己料知姐姐要问,让我转告姐姐,那日卢大人见太子抱起姐姐往寝宫而行,他不便跟随,在那里侯了半日,闻说姐姐无碍方才回去。” 我的眼泪簌簌而下:卢杞啊卢杞,你可知我此时是何等的思念你? 蓝笺见我落泪,忙劝道:“姐姐莫要伤心。那日奴婢听说姐姐流血过多,太子殿下怒斥太医,后来幸而无事。姐姐此时仍是虚弱,只宜好生调养,不要多想别事。” 此时只听殿外传来一名内侍的声音道:“恭迎王嫔娘娘。” 找己知来者何人,心中想道:“你纵使再有涵养,再能忍耐,今日,终究还是来了。” 王嫔身后跟着两名侍女,依然是那样款步而来,行走之间显得美丽高贵、风情万种。我料想太子当年应甚是宠爱她,不知为何如今会对她如此冷谈?不及细想,我忙让蓝笺扶我下床跪迎。 尚未站稳,王嫔已以手扶住,不让我下拜,说道:“妹妹不需如此。”即命蓝笺扶我重新躺下,坐在床边道:“姐姐今日前来,只为探视妹妹。妹妹不必为礼节所拘,若是有碍康复,只恐殿下要怪姐姐我不该来了。” 我见她以姐妹相称,并不以身为太子正妃而居高自傲,心中暗自疑惑她何须对我如此客气,口中只是说道:“奴婢多谢娘娘关怀,如今奴婢身体已经无恙,即日就可出宫了。” 她微笑看我道:“妹妹恐是错会我来此之意了。殿下既对妹妹如此相待,妹妹切不可再有出宫之念。” 我道:“奴婢心中只想早日出宫,并不愿在东宫久留,恐要辜负殿下相待之意。” 我将此话说完,见她神色间似乎掠过一丝宽慰之色,心中更加明白她是来此试探我之态度。 王嫔见我如此回答,仍是微笑道:“殿下本是重情之人……” 话犹未己,只听见李进忠声音道:“太子殿下驾到!”王嫔忙出去迎接,太子己直往寝殿中来,只向她微微颔首致意,目光却是向我望来。 我正欲跪拜,他已走至近旁扶住我肩膀,温言道:“你腕伤未愈,何须多礼?” 我低声道:“王嫔娘娘在此,奴婢不敢有失礼数。” 他知我所言之意乃是尊重王嫔,在宫人之前若与太子太过亲呢,亦是有拂王嫔的颜面,遂回首对她道:“你来看视茉儿,亦属有心。” 王嫔似知太子不愿她在此,微笑道:“正是。臣妾突然想起宫中还有些要紧的事情需要料理,不得不回去了。改日再来看妹妹,妹妹务必多多保重。”言毕即去。 她与宫人尽数退出后,太子说道:“你无须避忌于她。她和善沉静,端庄持重,不会为难你。” 我道:“王嫔娘娘乃温柔可敬的绝色佳人,怎会为难奴婢?” 他似有微笑,说道:“茉儿可是吃醋了?她在我心中虽然亦属重要之人,但我至爱何人,你岂会不知?” 我见他误会,忙说道:“奴婢并非妒忌。殿下已有那么多的出众妃嫔,且皆是美丽可人,又何必为奴婢枉费心思?” 他神色一冷,道:“你这是何意?何为枉费心思?我今早己对你说得明明白白,你心中所想之事,我决不可能让你任性而为。我明日便向父皇禀明封你为东宫嫔妃,虽略逊于王嫔,但日后你若是为我生下子嗣,我断不会亏待你。” 我全然不料如今竟是这般结果。 适才太子所言,已是予我承诺,将来为妃为后,亦不是难事。若如芙晴之言去审时度势,我便该顺他之意,拜谢他如此相待,但是现下我确实深恶宫廷,且心中挂念卢杞,太子如此说分明是迫我斩断对卢杞之念,我心中却是万万不愿接受。但自知若是圣旨颁下,皇命难违,此生便与卢杞缘尽。 我既不愿接受,亦不敢说不接受,若是激怒太子,只怕圣旨来得更快些。只得勉强说道:“奴婢谢殿下恩典。但是奴婢心中其实并不计较这些,殿下不必对此事操之过急。” 他略有宽慰之色,说道:“你如今总算明白些道理,无须我再处处提醒了。” 李进忠在外禀道:“奴才请殿下用晚膳。” 他问我道:“你要与我同去么?”我摇头:“奴婢现下不想吃东西。”他也并不勉强,自行去了。 片刻之后,蓝笺和另几个侍女进来,我只觉头晕略好了些,沐浴更衣己毕,想让蓝笺扶我出去透透气。她面有难色,却是不敢,我无奈只得说道:“你若不陪我,我自己也是要去的,到时若是晕倒在哪里,你们恐找不见我。”她方随我出来。 此时立秋已过,天气渐渐转凉。 行至竹林清溪那一带,我不由走至曾居住的房间,推门只见房间陈设依旧,干净整洁。蓝笺笑道:“姐姐走后,这里并无别人来住,奴婢依旧每日打扫整理。” 我遂问她道:“我且问你,你若有机会出宫去,可还愿意在这里吗?” 一语未了,她眼角早己泪光盈然,说道:“奴婢家中父母己故,只有祖母与两个弟弟。入宫两年来家人杳无音信,不知家中之事如何……” 我叹道:“想来这宫中如你我之人,应是不少。” 她闻言忙拭泪道:“姐姐怎能与奴婢相比?殿下对姐姐如此深情,姐姐尚有何憾?纵然是有,姐姐也该将之放下,专心为自己将来打算才是。” 我只觉她之言与芙晴的相似,摇头道:“你亦觉得我该接受殿下之意,留在宫中吗?” 她答道:“姐姐不愿接受亦要接受,姐姐莫要忘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姐姐走到哪里,都一样是大唐臣民。天子之愿,本就无人敢违抗。” 我闻言默然而立。蓝笺道:“夜里风凉,姐姐随奴婢回去吧。” 我不愿再回太子寝宫去,在那里本是尴尬,便道:“我不回去了,就在这里睡下好了。” 蓝笺无奈说道:“姐姐定要在此,只恐殿下不肯,还是回去的好。” 果然不久便有侍女寻来,道:“殿下说外面夜凉如水,请姑娘回去。”蓝笺目光看向我,我知她之意,叹道:“走吧。” 夜明珠及烛火将寝殿照得分明。太子身穿淡青色的便服,斜倚于长榻上,手执一本书,见我进来将书卷放至案上,示意我过去。 宫人皆退出,将帷幕放下。 寝殿中寂静无声,熏香萦绕。太子将我轻轻放置在寝榻上,在我身旁合眸安睡。 我用另一床锦被紧紧围住自己,却是一夜无眠。 次日,蒙蒙咙咙间,我只觉脸上微微发痒,睁开眼睛见他已是一身明黄朝服,头戴金冠。此时的太子正当盛年,面容俊朗,身形挺拔,在朝服金冠的衬托之下越发显得英俊潇洒,成熟稳重。 他俯身亲我脸颊,说道:“我要上朝去了,你且在此安心休息,我将政事处理完即回来陪你。” 窗外才是刚刚天明,曙光初现。我忆及昔日与他共枕那一夜醒来,却已不见他踪影,那日他并未与我告别,今日却将我吻醒,此时对我更加亲近,看来他已是决意要将我留在东宫,不但与外人隔绝,连家里恐怕都回不去了。 我心中着急,忙道:“请问殿下何时可让奴婢回家去?如今奴婢手伤己无大碍,恐在此打扰殿下休息,还是回去好些。” 他笑道:“有你在此我确是不能好好休息,但我心中并无牵挂,总好过你不在宫中,我要时时刻刻担心你同他人纠缠不清。” 我只得又说道:“奴婢的姐姐刚出阁,妹妹又即将远嫁,奴婢实在放心不下家中的父母。” 他不以为意,道:“女儿长大本是要离开父母的,我近日恐又要给你们家再加上一件喜事了。” 我知他所言是指封我为嫔妃一事,总之说来说去,他仍是丝毫无放我出宫之意。我求情已是无用,又不敢与他争执,心中气急,却是奈何他不得。我恐他此时一去又是至晚方回,日复一日,我便只能接受,只觉自己像被关进监牢一般,不由俯身趴在枕上,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他果然回转身道:“你真的如此想回家么?” 我哭泣不语。 他见我未理他,叹道:“既然如此,我就暂且让你回去,不要再哭了。” 我闻言大喜,忙道:“真的么?” 他道:“茉儿,你且安心在家中休养,待父皇降旨我就接你回来。只是这几日我又要忍受相思之苦了。” 我抬头看他,心中暗想:“但愿此次出宫后,永远不要再回来。” 午时李进忠及几个内监便将我恭送出宫。我回想起两次出宫皆是不易,心中暗暗起誓以后无论为了何事,都决不再乱闯宫廷,那是非之地,离它越远越好。 我尚未下车,早有内监传报至府中。父亲身穿五品服色在门口迎接我们。那日圣旨己封父亲为中书门下平章事,虽系因芙晴之故,但商贾之人毕竟只是庶民,并不能及朝廷命官之地位,父亲对此封诰似乎并不反感。 李进忠对父亲十分恭敬,作揖笑道:“杨大人不必如此客气。” 父亲亦是笑容满面,对他十分谦恭有礼。两人寒暄一番,李进忠作别而去。在偏厅坐下后,父亲方开口问道:“乖女儿,为父并非拘泥古板之人,本不该问你这些儿女私事,但如今之事为父确实不解。你与东宫太子到底是何关系?为何牵扯到卢中丞大人?” 我早知父亲终有一日会有此疑问,坦然答道:“太子对女儿很好,但女儿只愿跟随卢杞,不愿入后宫。” 父亲叹道:“你姐妹年幼在园中玩耍之时,曾有异土高人对为父言道我家诸女皆是贵人之相,当嫁与帝王,为父当时只作戏言,如今竟是应在你和芙晴身上!若是天意如此,你又怎能抗拒?” 我说道:“爹爹怎能相信那些人胡言乱语?大姐如今嫁的姐夫仅是田侍郎的公子,不但不是帝王,就是王侯将相都算不上,如何足信?” 父亲道:“这些为父也并未全当真。卢杞应是值得托付终生之人,你若执意选他,为父定当成全你们。” 母亲叹道:“茉儿,你须得想清楚明白,免得来日后悔。” 我点头,并不多作分辩。 回到凌波水阁,蕊欣见我安然而归,放下心来,说道:“你这任性而为的性子得改一改了,否则总有一日要闯下祸来。我听表兄言道,你此次闯的祸可是不小,太子没有责怪你么?” 我听她提及太子,默默无语。 她看向我颈中玉饰,问道:“这便是卢杞亲手所雕之玉了?金牌玉饰皆在你手中,恐怕如今却由不得你自己抉择了。” 我点头道:“姐姐是怕卢杞辜负我么?” 她道:“我并非担心卢杞会辜负你,我与他亦曾有一面之缘,此人风度人品皆属上乘,只是太子他……” 正在说话,听见京都城楼之上传来钟声沉闷之响,甚是怪异。蕊欣惊讶变色,道:“不好!” 方儿跑上楼来,道:“三小姐,适才崔舅爷家命人送信过来,说是华阳公主今日突然薨逝,上阳宫中大乱,不知四小姐现下如何,正要去打听,让夫人暂且安心。” 华阳公主薨逝。 我只觉一道晴天霹雳,心中闪念想到卢杞,不知道他闻此消息,该会如何?宫中发生意外,太子又如何处理?公主既然薨了,芙晴是否还要远嫁? 次日一早,母亲身边的丫鬟雪儿过来水阁对我言道:“卢大人己在前厅等候三小姐,老爷请三小姐速去。”我听他居然来得这般早,急忙往前厅而去。 卢杞身着官服等候在前厅,见我前来,立刻行至我身边唤道:“茉儿!” 我数日不见他,唯恐他误会我在东宫内的事情,眼泪直落,说道:“对不起,我没有听你的话,太子他……” 卢杞紧握住我的手,叹道:“傻茉儿,你何必担心我误会你?太子对你如何倒不要紧,若是让皇上知晓你在东宫,太子也救不了你。以后不可以再如此了!” 我问道:“你为何这身打扮?是从宫里来么?” 他点头道:“正是。昨日黄昏时分,宫中便有消息说公主情形甚是危急,韩王召我与他一同进宫,晚间公主她……”说到此处,他面上有哀痛之色,又怕我见疑,忙道,“我幼时与公主一起长大,你不要胡乱猜疑。” 我对他说道:“我现下还有什么好猜疑的?公主昔日待我很好,虽后来对我有些误解,但我并不怨恨她。你昨日可是见到她了么?” 卢杞眼中尽是伤痛之色,缓缓说道:“见到了。她不愿嫁去回纥,当日之病只是暂时好转,此次不肯尽心遵行医嘱,太医等亦毫无办法。” 华阳公主明知自己的病尚未痊愈,却不肯按太医之言行事,分明是一心求死,宁可玉碎不为瓦仝,抗拒嫁往回纥。她眷恋卢杞多年,心中唯他一人而己。 我深感她待卢杞之意,暗伤公主之逝,说道:“那我们以后怎么办?” 卢杞低声道:“我正要和你商议此事,太子殿下对你已有情意,京都不宜久留。你倘若愿意跟随我,我可就要将你带走了。” 我凝视他道:“茉儿可指天发誓,愿意此生长伴你身旁。” 他微笑道:“那好,十日后我定会带你离开京都,从此天涯海角,与你携手相伴,共度此生。” 我隐隐觉得他有带我私奔之意,虽是不解他为何定要如此,却也觉得欣慰。对于我而言,远离京都自然更加远离宫廷,远离那些是非纷争,遂点头道:“好。我定在家中等你。” 两人心意相通,相视一笑。 我心中虽已暗地作好了打算,却不敢过分张扬。 我料想如果随卢杞而去,再若回来看望父母,至少也须得一年半载,因此略有闲暇便去问安父母,对蕊欣及两个弟弟亦是格外关怀。 华阳公主薨逝后,皇帝伤心过度,怒将太医一千人等皆予以严惩,亦有赐死入狱者。我心中更是惶恐,不想天子之怒,竟至于斯,皇帝伤心爱女之逝,却迁怒太医无能,华阳公主本是自己放弃医治,却牵连无辜数人。 回纥王子闻听华阳公主薨逝,亦以王妃之礼前来致唁,在回纥大举国丧,已是十分给大唐面子:公主虽逝,芙晴却还是如约嫁往回纥。两国战事平息,我心中亦望他日两国若再交好些,芙晴还可回来探视。 芙晴被封永平郡主,等同于皇帝义女,远嫁之日,京都五品以上官吏皆去送行。父亲眼望着她的车辇渐渐远去,回家之后,与母亲姨娘等皆伤心不己。 芳逸闻听家中之变,归省时不免有些伤心。近日她的家翁田承嗣侍郎大人因告老辞官,皇帝念及他多年为国辛劳且是赤胆忠心,格外开恩,反而加封他为魏博节度使。魏博既离他家多不远,又自镇守一方,那田侍郎自是感激涕零,已准备择日离京。 父母闻此消息,自然又是一番感慨,却还不知我与卢杞之打算,若是知道,恐又心生难过。 我思及父亲一月之内要连失三个女儿,心中亦是难过,却也无可奈何。 第十二章 楚郊千树秋声急 转眼九日已过,明日便是与卢杞相约之期。 晚间,一轮明月高悬于天际,凌波水阁内外寂静无声。芳逸嫁出后,蕊欣就搬迁至东边的绣楼,水阁之中是我一人独居。此时己然不早,圆儿在外间趴着打盹。 我斜依于窗前榻上,眼望那粼粼潭水,明月倒映其中,心中感慨万千。明日便将与卢杞一同离去,不知此情此景,何时再能得见。我将太子予我的那面金牌和明珠玉钗置于一个首饰盒内,封存好后放入柜内衣箱中,轻轻地叹了口气。 眼望那空中明月,忆及前朝才子李白所作之诗句,不由轻轻念道:“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只听有男子声音道:“美人如花隔云端。茉儿,如此星辰如此夜,你在思念何人?” 我惊觉回头,只见水阁之中有一人长身玉立,身穿黑色衣袍。他取下遮面黑巾,正是太子。 我不料他竟会此时此刻在此地出现,心中大是骇异,也不知他来此目的何在。他的轻功本是了得,要在深夜避过我家的巡夜家丁,潜入凌波水阁之中,亦是轻而易举。但堂堂东宫太子,深夜出宫,潜入民居,也确实有些出人意料。 我想到明日便要与卢杞同出京都,却不意太子居然今夜微服前来,心中顿起警觉,不敢疏忽,忙站起来微笑地看他说道:“殿下深夜前来,倒是让奴婢深觉意外。” 我此时身穿浅杏色衬裙,肩披杏色绣花外衣,头发只用两根同色丝带挽系,分两边垂于胸前,穿着打扮都甚是随意。 他走近我说道:“茉儿果然穿何种衣服都好看。近日宫中有些变故,父皇心伤皇妹之事,无心去理朝政,我为朝中事务日夜繁忙。今夜不知何故,我总觉心绪不宁,还是决心出宫来看看你在家可是安然无恙。” 我心中大惊,不知他此言是真是假,或是故意试探我,只得微笑道:“奴婢在家可不是好好的?殿下想是为国事操劳,致使心中难以宁静。殿下定要好好休息。” 他说道:“看来是我想多了。你难得在我面前这样乖巧,若早日如此,何至于几次三番让我生气,你自己也不必受那些折磨。” 我心中想到明日一别,恐此生无缘再见,而他对我种种行为,都是出自关心爱护之意,又想到那金牌明珠,以后便要锁于柜中,永远埋没,心中亦有些难过。但转而一想,既然终究是要抉择,我也只能选择自己所爱了,顿时又默默无言。 他环视水阁中的布置,站立片刻,说道:“我回去了,你早些歇着,我日后有机会再来看你。” 我凝望他远去的背影,心道:“明日我和卢杞远走高飞,你或许会一时恼怒难过,但是你定然不会冒着和臣子争风吃醋的名声去迫害卢杞。况且我家和卢府皆有依仗,以你之性情,料想还不至于因此事怒到要‘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地步。” 次日,卢杞果然如约而至。我写好一封书信,嘱圆儿晚间转呈父亲和母亲,换好衣服后就下了水阁。 卢杞对父亲言道:“在下斗胆,借令干金同游郊外一日,请杨大人允可。” 父亲笑道:“卢大人开口,下官无不从命。” 卢杞恭恭敬敬地跪于地上,叩首道:“多谢杨大人,在下一定力保令干金周全,绝不慢待于她。” 我知道他此举乃是行跪拜岳父之礼,且是在父亲面前誓保我之平安,有泪涌出却忙忍住,与卢杞一同出府。 卢杞安排的车辇骏马俱备,对我笑道:“你是要坐车,还是同我一起骑马?” 我从未骑过马,见那骏马亦是白色,与他所穿衣服甚是相配,虽是高大,却很温驯,遂道:“我想骑马,只恐它不认识我。” 卢杞将我抱上马背,让我斜靠在他胸前,笑道:“它的名字叫雪尘,是难得一见的千里良驹。你可要坐稳了,若是害怕,就抱住我。”言毕马鞭轻扬,那雪尘果然飞奔绝尘而去,马车反而在后追赶不上。 不过片时,我们己出京都城门,只觉海阔天空,任我遨游。我问他道:“你要带我去何处?” 卢杞拥着我,略带神秘之色道:“海上仙山,虚无飘渺,我也不知那是何处。” 我不再问,只是笑道:“无论是何处,我都会跟着你。” 京都驿道两旁,密树含凉,一骑雪白骏马,载着我和卢杞离京都远去。 卢杞和我一月来尽情游览天下美景,两人如同神仙眷侣,数日后同至昆仑山下。 楚时才子屈原曾经有歌赋日:“被明月兮巩宝璐。世溷浊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驰而不顾。驾青虬兮骖白螭,吾与重华游兮瑶之圃。登昆仑兮食玉英,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同光。”他做梦都想着游览昆仑仙境,不意今日卢杞居然带我同游此地。 昆仑山位于西海之南、流沙之滨、赤水之后、黑水之前,由一片弱水环绕,其山分有九层,山外有山,层层相叠,每一层次之间相隔万里,五色云雾缭绕其间:山上最著名的有一神、二鸟、三树、四兽、五门、六圃、七药、八宫等。 我眼望山中奇峰秀石、飞泉流瀑之景,想到许多与昆仑有关的传说,如夸父逐日、嫦娥奔月、共工怒触不周山、周穆王相会西王母等故事尽出于此,心中甚是高兴,问卢杞道:“你要带我同游的昆仑山,就是此地么?果然是风景秀丽,美不胜收。” 他点头道:“我十岁那年巧遇师父,他将我带回昆仑,尽心传授我武功。我五年后方才回返京都。原本我是要携你同游,如今却是准备长居于此,不知你可愿意?” 我心生仰慕,期待不己,笑道:“原来是神仙所居之地!只要有你在旁,莫说如此人间仙境,就是刀山火海,茉儿亦是愿意。” 他神色一肃,抱紧我说道:“你既如此待我,我便誓死护你周全,让你此生无忧无虑、自在逍遥,又怎会是刀山火海?你对卢杞,竟是如此没有信心么?” 我见他略带嗔责之意,忙将头靠在他胸前,柔声说道:“茉儿原是错了,望哥哥勿怪。” 他见我唤他哥哥,不由开心地笑道:“我怎会舍得责怪你?如此仓促离京,我未能给你一个风光的婚礼,带你私奔亦非明媒正娶,恐你心中委屈。好在师父视我如同亲子,我如今将你带到他面前,由他做主主婚,你可愿嫁与我?” 我抬头看他,见他眼中无限柔情,心中漾起丝丝甜意,轻轻点了点头。 他手执我一缕秀发,以内力截断,又依样截下自己之发,系之成结,纳入袖中对我言道:“卢杞在师门之前对天盟誓,此生此世与杨茉语夫妻情重,决不相负。” 他言毕又笑道:“你若算是曹师兄的弟子,那我可就是你师叔了,这辈分可有些不对。” 我道:“你若是要存心讨我便宜,让我唤你师叔,亦无不可,只恐你自己心中尴尬更远胜于我。” 上山不久,只见一座道观巍峨坐落于亭亭玉立的奇峰之上,道观大门上书“混元真境”四字。我料必是卢杞的师父所居之地,遂问他道:“你与曹先生是混元派弟子?” 他笑道:“正是,此地乃是玉虚峰,对面便是玉仙峰。” 我遥遥望去,只见对面山峰银装素裹,山间云雾缭绕,让人疑似梦中。 卢杞携我之手进入道观。观中一位仙风道骨的老者正在闭目静坐。几个小道童见卢杞进来,俱起身道:“见过师兄。” 卢杞拉我一同跪下禀道:“徒儿卢杞,今日携杨氏前来请师父主婚,望师父成全。” 那老者与曹先生的相貌果然十分相似,缓缓睁开眼睛视我片刻,对卢杞说道:“你可是下定决心要娶她为妻么?” 卢杞答道:“徒儿与她已有誓约,因故不能留于京都,己挂印辞官,此生只愿与她终老于昆仑山中。” 那老者对我说道:“听杞儿言道,郗儿与你有师徒之谊?” 我恭谨地答道:“曹先生与家父乃是挚交,一直待我甚好,亦将毕生所学写成书卷,赠之予我。” 他微微颔首道:“你们既然如此坚决,我自然成全你们。但为师有一句话,杞儿你听好了。” 卢杞神色肃重,道:“师父请讲,徒儿定当谨记。” 他方才说道:“万事皆由天定,非人力所能逆转,得放手时须放手,不可强求。若定要逆天而行,恐要伤损自身。” 卢杞闻听此言,神情遽变,面上却强自控制,微笑道:“徒儿多谢师父教诲,望师父成全。” 那老者向一个小道童微微示意,那道童马上进丹房取出一个小盒。老者把小盒接过后递与卢杞,说道:“此盒之内有灵丹一颗,危急之时可保性命无忧,我如今赠予你,你须得好好珍藏。你们的婚事宜迟不宜早,不必操之过急。” 卢杞恭敬接过,道:“徒儿知道。多谢师父!” 出了道观,我问他道:“你昔日在此,可是与他们同住在道观里么?” 他心事重重,半晌才道:“我所居之处在玉仙峰上,以后我们就住在那里。” 至玉仙峰时,我只见眼前一座小楼立于烟雾缭绕之中,旁有座冰丘,冰丘下面却是涓涓潜流,小楼前面大片冻土的表面却生长着青青的牧草,而远处一片枫林红叶耀眼夺目——一山之中竟然四时美景交汇。 我惊见此等绝美景象,暗叹自己昔日果然是井底之蛙,若非卢杞带我来此,竟不知世上尚有如此佳境,亦想到似他这等气质风华,应是在此修身养性,熏陶而来。 他说道:“茉儿,此地可曾让你失望?卢杞对功名富贵本是看得极淡,如今有你在此相伴,那些世间俗务早己抛诸脑后,只叹为何不曾早些便下定决心带你来此。” 我对他笑道:“我想去那枫林中看看。” 他点头道:“也好,我正要带你过去。” 天色渐晚,在枫林之中,我们攒红叶为堆,焚之煮酒,只觉人生如此,别无所求。 我凝视红红的篝火,问他道:“今日师父那些话,殊为奇怪,莫非我们在一起是强求么?” 他眉头轻皱,说道:“怎会是强求?京都之事我早己处理清楚,父亲对我自幼管教甚少,从来不加以限制。” 我拾起一片红叶,说道:“太子殿下交付给你之事你都交办妥当了么?” 他道:“都办妥了,他对你之心意我都知道……他肯放你出宫,我若是再犹豫,今生定然与你无缘。” 我对他笑道:“若是无缘,又怎会在相国寺再遇到你?” 他轻吻我发丝,温柔地说道:“那日在桃花溪边相遇后,我的心中便时时有你倩影浮现。当日你们回家之时,我已暗中跟随而至,看你们究竟是谁家女子。虽是好奇你当时之言,却也是不愿就此失你踪迹。” 我故意说道:“我才不信,姐姐那样美貌多才,你不留意她,却注意到我,想是故意哄我罢了。” 他看着我,轻叹道:“你可知明月楼中你作绿腰之舞时,有多少座中之人的目光追随?世间不为你心动之男子恐是极少。我明知与你在一起定有诸多波折,却不愿看你伤心难过。你的性格本不适合在宫廷之中,我惟一能为你做的,亦只是带你离开京都而己,希望你能开心快乐。” 卢杞深知我之心意,为我弃官离京。我心中无限感动,对他说道:“你对茉儿这么好,茉儿却不知道如何回报你。” 他低头笑道:“你都以身相许了,我还要什么回报?”说毕他将我环抱而起,往小楼行去。我们一路相处亲密,却并无床第关系。 我忍不住羞红了脸道:“才没有……” 楼窗所挂轻纱被风吹起拂过我的面颊,他将我轻放在榻上,笑道:“茉儿,等到师父应允主婚之时,我会让你成为我真正的妻子。” 昆仑山上的光阴飞逝。这日,我与卢杞并肩立于昆仑山的弱水之边,面前正是众多古书记载的“瑶池”,湖水清湛,鸟禽成群,烟波浩淼,气象万千。 我斜倚入他怀中,柔柔说道:“这些天我真的不知自己是在仙境,还是在人间呢。” 他微微一笑,自身边取出紫玉箫,放于唇边吹奏。一缕悠扬宛转之音逸出,湖边鸥鹜皆尽飞起。他袍袖轻扬,将手掌伸至我面前摊开,掌心之内已多了一只玲珑可爱的红嘴小鸟,十分可爱。 他笑道:“你问问它,让它告诉你此处是人间还是天上。” 我正欲将那小鸟儿接过,忽闻远处有个尖锐的声音道:“无论天上人间,卢大人此时都该从梦中醒来了。” 我们转身望去,只见数名大内侍卫簇拥着高公公出现在湖边。高公公的神情带着说不出的怪异,说道:“卢大人,皇上有旨意,请杨姑娘接旨。” 卢杞脸色暗沉,挡在我身前道:“请问高公公,是何旨意?” 高公公看我一眼,道:“跪下听宣吧。” 我不明所以,不得不跪下。卢杞则冷冷地注视着他们。 高公公宣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日:中书门下平章事杨炎之女杨茉语,与华阳公主同年同月同日所生……出家入道,为华阳公主超度往生,大历十三年七月十五。钦此。” 我定了定神,立刻明白过来,圣旨是诏命我出家为道姑。这道圣旨,十有八九是出自独孤贵妃之手——她伤心华阳公主之逝,怎会愿意我和卢杞自在逍遥?皇帝要将我拘入道观,卢杞亦无可奈何。 卢杞向前一步,沉声说道:“公公宣错旨意了,我身边之人是我妻子杨氏,此地并无杨茉语。” 高公公面露难色,道:“卢大人请勿阻挡,安宜公主虽是奴才的主子,但这抗旨不遵之罪奴才却不敢替大人担待,而且,卢大人的婚事皇上已有安排……” 卢杞手中玉箫轻挥,剑眉紧簇,淡然道:“我只愿娶她一人。公公不必为难,所有罪名我一力承担,决不连累公公。” 高公公察言观色,不再客套,说道:“今日我无论如何要将此女带走。卢大人若要执意回护,那就只有得罪了!” 高公公向身后使使眼色,身后数名大内高手蓄势待发。我急唤道:“不要伤害他……我随你们走就是!” 卢杞身形直扑而出,挡在我身前,道:“茉儿你退后些,我就是死也不会让他们带走你的!” 那数人的手中之剑宛如游龙出水,向卢杞直刺而去,围攻缠斗他一人。卢杞亦不敢怠慢,紫玉箫挥起,场中争斗难解难分。 我心中大骇,忆及卢杞曾挥箫打落偷袭暗器,以内力落叶留花,以及一人力挫回纥众骑等事,又稍稍放心了些。 突然间,高公公在我肩上重重地拍了一下。我被他吓了一跳,不由脱口尖叫了一声。 场中遽然生变,卢杞摔出三丈之外,手中紫玉箫亦己落于地上。我飞扑过去,哭道:“你怎样了?要不要紧?” 他面色苍白,见我安然无恙,说道:“我没事……”一语未完,却吐出一口鲜血,洒在白衣上,点点触目惊心。 我却明白了事情经过:高公公故意惊扰我,料卢杞闻我惊叫,必然收手来救,卢杞果然中计了。 我对他们怒视道:“卑鄙!你们怎能如此?” 高公公道:“兵不厌诈。姑娘还是速速遵旨,我们决不为难卢大人。” 卢杞挣扎欲起,抓住我的手道:“茉儿,不能……” 我眼见他伤重吐血尚且如此护我,心中更痛,说道:“我随你们去就是。” 卢杞将师父所赐丹药取出服下,怒视高公公道:“公公今天不妨杀了我,去向皇上复命。” 忽然有个熟悉的声音道:“高皋,够了,你给我退下!” 我回头只见太子一身青衣走来,他身后仅有一人相随,正是那东宫侍卫统领李希烈。 高公公等人连忙跪倒在地,齐声说道:“奴才恭迎太子殿下!” 卢杞似乎并不意外,面色未改,拉着我的手静静地看着他。 太子冷冷地看了我们半晌,眼眸之中并非惊,亦非痛,更非怒,却让人感觉彻骨寒冷。他对卢杞说道:“表弟,我有几句话问你。”他竟口乎卢杞为“表弟”,称他自己为“我”而不称“本宫”,是要放下自己的太子身份。 卢杞似是有所触动,亦不谦辞,答道:“皇兄请讲。” 太子说道:“你既然还记得我们幼时的称口乎,那你可曾记得当年在你险些坠马落崖,我救起你之后,你对我承诺过什么?” 卢杞肃然答道:“我曾承诺,此生助皇兄安定天下,誓死追随。” 太子缓缓道:“如今呢?你罔顾生死,又有何益?” 卢杞凝视我,握住我的手更紧了,他再转向太子,依然平静地说道:“我离开皇兄,是迫不得己,请皇兄谅解。现今圣旨虽下,但茉儿已是我妻子,我不会再将她交与别人。违抗圣旨之罪,微臣愿意承担。”此话之意十分清楚,他就是宁死也不会放开我的手。 我的眼泪滑落,对他言道:“不,茉儿宁可死去,亦不愿你为我承担任何事情。” 太子看着我的眼神变得凌厉,冷笑道:“好,既然如此,我成全你们。” 他将李希烈手中之剑倏地拔了出来。那柄剑寒光闪烁,剑气如霜,我只觉身上有冷意袭过,心知即刻就要死在他的剑下了,但我却并无惶恐之意。 卢杞挣扎而起,挡在我的身前,急道:“皇兄且慢!” 太子的目光掠过我停留一瞬,又转对卢杞冷冷地说道:“你明白了?” 卢杞的眼神无限痛楚,无奈地点了点头。生离远胜于死别,他纵使赔上自己的性命,也无法改变我之命运,不如顺从皇帝旨意,那么我们尚有见面机缘。 卢杞道:“皇兄,茉儿喜欢昆仑山中风景,我可托付师尊师姐照看她。” 太子视高公公道:“高皋,父皇的旨意可有规定要她在何处出家?” 高公公忙道:“回禀殿下,没有。” “既然如此,你就将人交与卢杞处置。”说毕,太子便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去。 高公公不敢有违,答道:“奴才遵旨!” 昆仑西面有一所道观,名日“平乐观”,乃是卢杞师姐玄清及众女弟子居所。行至道观门前时,卢杞紧握我的手说道:“茉儿,我会回京都求皇上收回旨意,让他赐你自由,你安心在此候着我……” 我知他心中痛楚难过,故作轻松地笑道:“你无须担心我。我现在的心境平和无忧,在平乐观中如此度过一生,不是也很好么?” 卢杞将我拥入怀中,亲吻我的额头,说道:“我托玄清师姐照看你了,师姐是世外高人,你跟着她,我亦可放心,若有机会,我一定回来看你。” 我点点头,随他进入道观中。一白衣女子正端然静坐。她有着一双秋水般的眼睛,似能洗涤人心,美得不带一丝凡俗之气。 不知为何,一看到她我便觉她十分亲切,心中的烦闷竟然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看了我一眼,淡淡一笑道:“你以后就跟随我在此吧。” 卢杞拜谢道:“有扰师姐清修,深感惭愧。以后请师姐多加照拂。” 第十三章 凤阁斜通平乐观 大历十三年七月,华阳公主薨。 大历十三年十二月,独孤贵妃薨,代宗追谥其为贞懿皇后。 大历十四年五月,代宗崩。 七月中,新君李适即位于太极殿,是为德宗。他册立皇长子李诵之母,即原太子正妃王嫔为淑妃,未立皇后。 次年,皇帝改元建中,称建中元年。 建中元年的冬天,皇宫太极殿。 皇帝抬头仰望窗外飘飘扬扬的鹅毛大雪,唤道:“李进忠!” 李进忠闻声而至,应道:“奴才在。” 皇帝并不看他,依然望着那如同柳絮轻舞的天空,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在问他:“有多久了?” 李进忠恭声答道:“回皇上,杨姑娘在外已经两载有余,如今应是第三个冬天了。” 皇帝似是并未听见,喃喃自语道:“竟己过了如此之久,是时候接她回京都了……”他转身说道,“替朕预备笔墨。” 李进忠恭声称是,早有内侍宫女将笔墨准备好送上前来。 皇帝行至御案前,提笔一挥而就,说道:“快马加急,速送往昆仑山;另传三千御林军,随朕出宫一行。” 李进忠躬身接过信笺,见信上墨迹未干,信笺末尾似是书着一个“适”字,当下不敢怠慢,急急退行至殿外将皇命宣毕。 御林军统领慎重接过皇帝的亲笔书信,向宫外飞奔而去。 京都御史府。 新任御史卢杞站立在大雪之中,一名美貌少女自他身后行来,轻轻将一件羽缎披风覆盖在他肩上。卢杞回头看她,淡淡一笑:“是你。” 那少女依偎进他的怀中,温言道:“如此大雪,你不冷么?屋子里暖和,随我进去吧。” 卢杞并未推开她,却仍是静立不动,眼中似是有无限惆怅。 那少女似是知他心事,叹道:“她如今已是世外之人,你又何必如此折磨自己?你心中再苦再痛,她亦不会知道。” 卢杞默然呆立半晌,终于说道:“回去吧。” 新任户部尚书杨炎府。 杨炎与夫人崔氏拥炉而坐,摆酒相叙。崔夫人拭泪道:“我那可怜的茉儿,昆仑山中本是极寒之地,她自幼在家娇生惯养,如何受得了那般风寒?老爷遣人去看望她了么?” 杨炎叹道:“茉儿如今在那里住久了,恐已习惯严寒。如今的茉儿并非我们昔日的弱女儿,心中自有主见,况且皇命难违,只能等待时机再设法救她回来……” 崔夫人听罢无言,泪珠滴落。 空中纷扬的大雪并未停歇,依旧是如杨花,如飞絮,将京都内外大好河山,皆尽银妆素裹。 雪落无声,佳人何在? 建中元年的冬天,飞雪纷纷,将平乐观外昆仑诸峰变成一片雪白的世界。 天寒日将暮,明月照积雪。 我身穿白罗绮,手捧一鼐檀香,缓步奉香于壁龛之前。两年前师父清阳真人已正式收我为徒,赐道号玄真。 炉鼎焚香,烟气氤氲。玄清师姐面壁静坐。我轻轻唤道:“师姐。” 她问道:“外面的雪可是下得很大么?” 我轻声道:“山峰是全白了,积雪恐怕已有尺许。” 她并未回头,却说道:“师妹,你心中之事可放下了么?” 如何放下,又怎能放得下?我心中一痛,却淡淡说道:“放不放下,于我已无分别。” 她又问道:“师妹,你可相信宿命么?” 我抹去那一丝痛,答道:“若真有宿命,那我之宿命应是终老于此山中了。” 她叹道:“看来你依然眷恋那红尘中事。世人心念万千,拂开世事本是一念,可这一念,人间却是难有。” 我默默思索她话中之意,想到自己两年来将万事隐忍于心,但心中一念,却足够萦绕我一世一生。 卢杞两年前一别,至今未上过昆仑,父亲偶有书信,亦尽量不提及卢杞,唯一提及的一次是在一年前,信中言道:“新帝登基,为父升任户部尚书,朝中文武皆有升谪……卢中丞升任御史。”信中寥寥数语,我己知大唐天下己乾坤易主,朝臣重新定位:太子如愿成为天子,他对父亲似乎十分眷顾,卢杞回到他身边之后颇受重用。 难道卢杞心中已经将我忘记? 每思及此,心中惊痛莫名。 一名小弟子面有匆匆之色,进来禀道:“师父,观外有一队骑兵,为首之人自称御林军统领,自皇宫中来,有封书信要面呈玄真师叔。” 玄清师姐仍是静坐姿势,说道:“师妹,你出去看看吧。” 我走出观外,只见外画数人皆是禁军服色。见我出观来,数人同时翻身下马,为首一人在雪地中叩首,朗声说道:“臣等奉皇上之命,将御笔送至姑娘手中。” 我面无表情,淡淡地说道:“若是皇上御笔赐书,交与我后便请诸位回宫复命。昆仑山中有我师尊,恐扰其清修。” 那统领闻言,将一封书信取出呈上。 我接过书信,转身向观内而行,料他们便就此离去。那统领低声道:“姑娘若是如此,臣等恐是性命堪虞,请姑娘当面拆阅。” 雪花纷纷扬扬,他跪伏雪地之中,背上瞬时覆盖了一层薄雪。我心中不忍,说道:“我拆阅便是,你们且起来吧。”展开信笺,里面仍是那熟悉的颜体字迹,只有数字路远山遥,风雪寒摧;红颜易逝,白首方悔?思君念君,仰叹空帏;六宫无主,盼君速归。落款是一个“适”字。 我手执信笺,心中暗悲,眼泪不知不觉落了下来。太子登基后犹自挂念我,故令人远途跋涉来此,只为探我之意,而我所挂念之人却没有半点消息。 那统领见我落泪,竟然远远退后数步。 一人越众而出,虽是同样的禁军服色,气度却雍容沉稳走近我说:“茉儿,为何如此伤心?” 我万万不料眼前之人竟然是新登基的皇帝李适! 他将我轻轻揽入怀中,说道:“昆仑本是路远山遥、苦寒之地,朕接你回京都去,莫要怨朕来迟了。” 我顾不得皇帝的威仪,问道:“卢杞……他……” 他英俊的面容依然沉稳,答道:“他一年前遵从先皇旨意娶了十一皇妹,不会来此地了。” 这句话如同晴天霹雳,让我几乎站立不稳。他所指十一皇妹,正是宫中最美貌温柔的宁国公主。 卢杞居然娶了宁国公主! 宁国公主贤淑大方更胜华阳公主,与他郎才女貌,极为相配。 难怪他两年来不肯来见我一面,原来早已另结新欢。我不过是一名代替华阳公主出家的道姑,此生与他有缘无分,还能有何期盼? 我站立在大雪中,眼泪如雨般滑落面颊,脑子里仅余“原来如此”四字。 皇帝伸手轻抚我的脸颊,温柔地说道:“小茉儿,别哭了。你可想念父母家人么?朕已另有旨意,你不必留在昆仑了。” 我思及京都的父母,心中更加难过,呜咽问道:“皇上……另有旨意?” 他在我耳边说道:“你可愿意进宫为朕的妃子么?回到京都,就可以见到你的家人了。” 我惊愕己极,难以置信,摇头道:“不……” 他似乎早己料到我会如此反应,向身后唤道:“李承恩!” 一人出列说道:“奴才请姑娘接圣旨。”他的嗓音极其阴柔,似乎是宫中内监。 皇帝凝视我,缓缓说道:“宣吧。” 那内监叩首道:“奴才遵旨!”随即宣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日:圣贤明道,天下归真。今有户部尚书杨炎之女杨茉语端庄清丽,才思出众,宜充宫掖。礼达三九之义,辞通前圣之贤,用心乃重,今即摺封为贵妃,以承椒室之隆,恩泽九脉,方复用尔之良善蕴籍,讳免而诏。建中元年腊月初十。钦此。” 我痴痴站立,回想当日代宗皇帝与独孤贵妃降旨将我拘于道观中,迫我与卢杞分离,心中掠过一阵痛:卢杞虽然迫于皇命狠心遗弃我,但我若此生注定与他无缘,为何当初要与他相遇于桃花溪边? 昔日的东宫太子如今已是至尊无上的大唐皇帝,威加四海、权倾天下,但是尽管漫天大雪封山,他竟然亲自出京而来,甚至不惜动用皇权,只为迎我回宫。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他封我为贵妃,我若不接受,就是违抗圣旨,我不只无法独善其身,甚至还会连累父母亲人,除了随他回京,我已别无选择。 我默默听着圣旨内他对我之考语“端庄清丽”、“才思出众”、“礼达”、“辞通”,“良善蕴籍”,心中想道:在你心目之中,我果然是这样一个完美的人么?你晋封我为贵妃,这地位如此尊崇,让我如何承受得起?你写来这些华丽辞藻,是有意抬高我之地位,你处处恐委屈了我,小心翼翼地对我,却只会让我更加惶恐不安而已。 皇帝低头凝视我良久,突然向平乐观看去,轻声说道:“茉儿,与昆仑故人道一声别吧。朕的三干御林军就在山下,朕即刻就带你回京都去。” 平乐观前,玄清师姐飘然而出,眉目之间隐隐已有仙风道骨,却仍是美得一尘不染。 她走近我身侧,缓缓道:“师妹,皇命难违,看来今日我们要告别了。” 我心中万分不舍,怔怔地看着她皎洁出尘的美丽面容,哽咽着道:“人世喧嚣,怎及此处自由自在?师姐,我并不想离开昆仑……” 玄清微微摇头,说道:“一切皆是命中注定,若非如此,你所欠之情如何偿还?你心中之结如何解开?你即使以自身之痛苦强自压制自己在此修行,亦是毫无益处。你随他回京都去吧。” 我眼泪盈睫,道:“师姐,你不要再说了。” 她见我落泪,轻轻地扶住我肩头,说道:“有人如此相待,便应好生珍惜。你若不去,他情何以堪?只是宫廷虽是人间第一繁华之地,却也是人间第一凶险之地,你此去务必谨慎小心,不可迷失本性。” 我泪别师姐诸人,走出平乐观外。只见上山之道彩旗招展,满是御林军和宫女内监,举目望去,约有数干人之多。大雪漫天封山,他为了我竟如此兴师动众! 他携我手登上四周有纱鬲的龙舆,然后将我拥入怀中,对我说道:“宫中并无皇后,贵妃为四妃之首,日后你若是为朕诞下皇儿,朕定然不辜负你。” 他身上传来淡淡的龙涎香气既熟悉又陌生,那双幽黑深沉的眸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心中不知是何感觉,说道:“皇上如此看重奴婢……” 他略带笑意,说道:“奴婢?朕该让你知道你此时身份了……” 他的亲吻缓缓落到我的唇上,喃喃低语道:“昆仑本是仙人所居之地,昔日天真可爱的茉儿,如今是妩媚动人的茉莉仙子,两年多来朕已受尽相思之苦了。” 他温柔的吸吮让我不知所措,一种火焰般的情绪顺着我全身血液迅速燃烧,我更加惶恐,身体轻轻颤抖。 他说道:“茉儿别怕,朕会等到册妃之夜再好好宠爱你……” 一路上我心中纷乱如麻,不知道该如何对他,却不敢过分伤感。 昆仑山距离京都本是遥远,如今又是漫天大雪,山路崎岖,车辇行走极是缓慢。数日后,通化门内,文武百官皆跪伏于地,齐声说道:“微臣恭迎皇上、贵妃娘娘圣驾回銮,皇上万岁,娘娘干岁。” 李承恩陪伴在我们锦舆之侧,恭声道:“禀皇上,朝中三品以上官员,今日均在此迎候。” 我想到那文武百官之中应有我的父亲、舅父、姑父、表兄等人,正欲掀开龙舆纱帘,他伸手捉住我手,说道:“不可。你若是要见你父亲,明日册妃大典之上即可如愿。” 我不再坚持,任龙舆缓缓行过。 龙舆在三重宫门之后停下,一名小内侍上前跪禀道:“此处乃是飞霜殿,是皇上为娘娘所置暂居之所,请娘娘在此歇息。” 皇帝将我抱下龙舆,说道:“朕去太极殿处理些政务。你一路辛苦了,早些歇息。” 皇帝离去后,一名小内侍带领数名侍女走来,叩首道:“奴才乃飞霜殿宫人李齐运,奉皇上诏命跟随在贵妃娘娘身边侍候,请娘娘在此安心住下。如有不合意之处,奴才即刻就去换来。” 我见他如此小心恭谨,且长得清秀伶俐,遂向他点了点头,说道:“既然是皇上旨意,你以后就跟着我吧。” 第十四章 椒房金屋宠新流 我走进飞霜殿中,只觉一阵和煦温暖的气息扑面而至。外面正当大雪纷飞,天寒地冻,此处如此温暖,应是有取火之地笼。殿中陈设一应皆是清雅别致、簇新整洁,却是以青碧之色为主:正殿之中设有御座,此处应是皇帝曾经居住之所。 往偏殿而行,见正房内层层浅碧纱幔挂绕,设有宽大寝床、起居之榻、雕花描金壁橱:窗下妆台边上,设有一面落地铜镜,明亮光洁。侧面一间房内,琴棋书画之类无不齐备:廊下竹帘外挂着的箍金鸟笼内,一对红嘴相思鸟交颈而鸣,煞是可爱。 我回头向李齐运道:“这里很好,不必再换什么了。” 李齐运甚是高兴,又忙道:“除奴才外还有八名侍女,为首一人名唤蓝笺,娘娘可还记得她?” 此时一队侍女身着粉红宫衣鱼贯而入,站在队首的果然正是蓝笺。她与众侍女齐齐跪倒叩首,拜道:“奴婢恭迎贵妃娘娘回宫,娘娘干岁!” 我与她本是亲厚,此时又待有许多话相叙,遂道:“你们都下去吧。我有些乏了,一个人在此歇歇,留蓝笺在此服侍我沐浴更衣即可。” 李齐运忙随众侍女退出,又替我在另一侧房中准备沐浴诸物,方才掩门而出。 我将衣服尽数脱下,泡入那宽大的浴盆之中,任那漂浮花瓣的温水漫过全身。蓝笺呆呆地看着我,眼中似有惊艳之色。 我微觉羞涩,说道:“你莫要再那样看着我了,是不认识姐姐了么?” 蓝笺似是突然清醒过来,走近我道:“奴婢只是觉得,两年不见姐姐,姐姐竟似是天上谪降的仙子,美丽不可方物。” 我见她如此夸我,故意逗她好玩地佯嗔道:“看来两年前我就是东施无盐了?” 她笑道:“非也,姐姐两年前虽则是美,但犹带一丝稚气,美在娇俏可人:如今却是全身上下,风姿卓然,且有超然世外之清逸气度,令人心驰神往,说是国色天香,亦不为过。皇上若是见了姐姐,对姐姐的宠爱应当更胜从前。” 我见她不住夸我美貌,想起皇帝登基后,定会自民间选新的妃嫔,她原本是东宫侍女,对皇帝之事应是清楚,遂问她道:“皇上登基以来,身边就没有美人相伴么?”见她踌躇,笑道,“你不必担心我会因此不快,直言便是。” 她轻轻洗沐我的长发,说道:“有。只是……姐姐应知这后宫之中,表面平静,实则决无片刻安宁,绿绮姐姐她……” 我惊觉有异,在水中转身,看着她说道:“正是,为何没有看见绿绮?” 她眼中泪珠己在打转,说道:“皇上登基不久,封绿绮姐姐为才人,未及两月,绿绮姐姐突然薨逝了。” 绿绮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我心中痛意袭过,问道:“她是为何如此?” 蓝笺忙拭泪道:“姐姐今日进宫,乃是大喜,我本不该提及此事,日后再详细告知姐姐。前些时日,姐姐未进宫之前,皇上最宠的应是丽嫔和郭美人。” 我全然不料竟听到两个如此陌生的名字,既非王嫔,亦非韦氏张氏,加上绿绮之事,只觉脑子里乱成一团。虽然早知他身为天子,三宫六院本就极多,却不料超出我想象之外又多出这么些人来。我定下心神,轻轻问她道:“你告诉姐姐,丽嫔是谁?郭美人又是谁?” 蓝笺叹道:“丽嫔是裴丞相的女儿,独孤丞相已不在其位了。郭美人姐姐应是知道,就是异平公主家郭驸马的九妹,名唤郭盈,奴婢闻听昔日明月楼中她曾与姐姐都献过舞的。” 我闻听此言更觉惊讶:郭盈不是由公主安排要嫁给卢杞的么?她怎会入了宫做了皇帝的后妃?想到卢杞,心中不禁又是一阵怅惘。 我问蓝笺道:“那丽嫔跟郭美人,谁更美一些?” 蓝笺本是有些哀伤之态,此刻却眼神发亮,甚是笃定地道:“奴婢在宫中数年,经常往各宫里送些花草,亦见过诸多美人,先帝嫔妃也好,如今宫中娘娘也好,均无越过姐姐之人。姐姐身为贵妃,地位远在她们之上。皇上对姐姐真心爱恋,众人皆知。姐姐将来定能宠冠六宫,母仪天下。” 我闻听此言,想起昔日在上阳宫与东宫内的种种情形,只觉万般无可奈何,泪水止不住滑落,心道:“他的宠爱?我要的是他的宠爱么?他迫我入宫为妃,就是对我的宠爱么?绿绮之逝定有蹊跷,宫中人心难测,他对我的宠爱或许更会让我成为众矢之的,反而远远不及昆仑山中清净自在。” 蓝笺隐约察觉到我心绪不佳,忙劝道:“宫中耳目众多,姐姐不可如此!” 晚间我在飞霜殿中躺下,心中忐忑不安。宫中情形复杂,事实已不容我再去想卢杞:我既然已入宫廷,首先须得保证自己安全,以免被人暗中谋算,重蹈绿绮覆辙。 思来想去,我泪湿绣枕,将近半夜无眠。 次日清晨,蓝笺和另外几名侍女帮我按品级整妆,那些贵妃的阙饰极是烦琐,半日方整理完毕。 我仔细端详镜中之人,只见华服溢彩流光,凤冠璎珞低垂。我轻轻以手分开那些遮挡面容的珠子,只觉那已不再是昔日的我,脂粉花钿纵然让我更加美丽,但这非我本意。今日己成皇帝的他要在大殿册妃,我看得见所有的人,但那些臣子们却看不见我。他们能看见的,只是一个被皇家气象所围绕的影子,一个与他们远隔九重宫阙的皇妃。 我目视铜镜出神,心中想道:“卢杞,你还记得两年前的茉儿么?如今这个贵妃娘娘,在你心中,应该只是一个陌路之人了吧?” 蓝笺见我怔怔对镜,沉默不语,忙道:“皇上已在外殿等候多时,请姐姐快些。” 我回过神来,急忙穿行而至正殿。 皇帝端坐在御座之上,身穿一套华贵皇袍,头戴悬垂琉璃的金色冠冕。皇袍上所绣的出水蛟龙气势恢弘、威严勇猛,令他全身上下散发出一种强烈的王者之气。 他微服至昆仑绝顶接我回宫时,我并未过多注意他的样貌,此时却不由暗叹他之变化。虽然心中早知自己此番回转京都进入宫廷本是自投罗网,却不料这张网如此严密、如此强势。这张网早在我尚未完全明白将要发生何事之时,己将我困于其中了。 皇帝见我行来,拉我在他身旁坐下,拂起我面上珠帘,凝视我道:“朕的贵妃果然是天姿国色,今日若非有这珠帘遮挡,朕定然不舍得将你显露于群臣面前。” 我心道:“你所忌讳的并非群臣,恐仅是那一人而已。” 一起进过早膳后,他携我之手登上四周有纱鬲的龙舆,将我拥入怀中,我的全身几乎都遮挡在他宽大的龙袍衣袖下。 他似乎发觉我心情有异,问道:“茉儿,昨晚睡得不好么?是宫人侍候不周么?” 我虽有无限心事,不愿说话,恐他起疑,就摇摇头道:“没有。”为了掩饰情绪,又转而问他道:“皇上如此册妃,不知是第几次了?” 我想淑妃贤妃均是受过册封之人,才会如此相问,却不料他淡淡说道:“朕现有淑妃王氏、贤妃韦氏,你是知道她们的。朕在太极殿册妃,尚是第一次。” 太极殿乃是历代大唐皇帝行大礼及日常起居之所,如非封后,本不该在此册妃。我直觉他此举殊为不妥,不似是在册封贵妃,倒似是在立皇后,忙道:“茉儿并非皇后,皇上此举恐是……” 他本是目视前方而坐,此刻却转头看着我道:“何时该赐你何等名分,朕心中自有打算,你不必理会这些。” 我不解他此话何意,如再多言,倒让他误会我是不满意贵妃之位,遂向他怀中靠近了一些,低声道:“皇上为茉儿如此耗费心思,茉儿岂会不知?只是担心那些朝臣谏官会因此有异议,反为皇上增加负担。” 他的脸上笑容浮现,拥紧我说道:“你终于肯主动亲近朕了……小茉儿能处处为朕设想,朕深感欣慰。不过朝中诸事朕如今还管得过来,你无须担忧。” 太极殿前的场面蔚为壮观,群臣各循序而立,仪仗各司其位,后宫诸嫔妃亦是依序而立。 我举目一顾,见那些嫔妃看我之眼神,已知自己陷入乱局——以后宫中时日只怕未必如我所愿,而是难得清静了。 淑妃此时依然美丽如昔,但脸上表情莫测。她与皇帝年纪相仿,系昔日东宫正妃,如今在六宫之中地位最高,她所生皇长子应是未来储君,皇后之位本应非她莫属,可偏偏皇帝不册立她,只赐予淑妃名号:今日皇帝又在从未册封过嫔妃的太极殿中册封我,她心中之怨可想而知。但此刻她不敢会怨皇帝,只会怨我。 我自知迟早是这般结果,早在我养伤于太子寝宫之时,太子如何待我,她己全部知情。如今本已是世外之人的我又突然回返宫中,对她的威胁,不可谓不大。 淑妃之旁站立一人,与淑妃及我之装束相似,我猜测此人便应是韦贤妃。昔日她为孺人之时,我并未与她谋面,如今见她年约二十开外,容貌端庄,温文娴雅,身上自有一种凛然正气,不似淑妃那般阴柔。我暗忖皇帝既然赐她一“贤”字,那她应是有过人之处。 目光所及,却见一位明眸皓齿的美人竟是不顾礼仪,向我直望而来。她的五官极是精致,与我跟淑妃都有几分相似,我一望便知她亦应是皇帝心中宠爱的美人。除了丞相裴延龄之女丽嫔,绝不会是旁人。她的年纪似是比我略大一些,但眼中神色却并无掩饰,心中对我亦应是深为顾忌。 我想到郭盈,料她此时应亦在队列之中,目光便四处寻找,想看她如今是何等模样。皇帝此时却携我之手,与我同坐在龙椅上,对我说道:“你不是想见你父亲么?为何只顾着看她们?” 我忙收回目光,眼看前方,不敢再有差池,恐有失礼仪。 他的目光扫过群臣,缓缓说道:“朕今日在此,册立尚书杨炎之女为朕贵妃,众位卿家可向贵妃行君臣之礼。” 话音一落,群臣早已列席而出,纷纷跪拜。到父亲序列之时,他亦跪行而前,奏道:“臣下户部尚书杨炎,恭贺贵妃娘娘册封之喜。愿娘娘早诞皇嗣,福运鸿昌。”便向我叩首。 两载不见,父亲官帽之外隐隐露出几丝白发,容貌亦苍老了些。我思及自己离家两载有余,未能尽孝于父母身边,今日反要他如此跪拜于我,心中愧疚,便欲下阶扶他起来,似先前在家中一般,投入他怀中唤一声“爹爹”。 皇帝握住我的手却紧了些力度,神情依然是那样冷漠,唇边轻轻吐出几个字道:“爱妃不可。” 他此时称我“爱妃”,并不叫“茉儿”,我心中明白他是在提醒我须得遵循现下身份,便忍泪道:“杨大人免礼平身。本宫多谢杨大人吉言。望大人为国操劳之暇时,亦多加珍重。” 此关虽过,我的心跳却迅速加快。想到卢杞与父亲同为一品官员,即刻便要上前参贺,那最让我无法面对的时刻即将到来,不禁抬头远眺。 父亲谢恩退下之后,又有几名品阶相同的官员上前参拜。他们虽是俯身跪拜,并未见到面目,但我已一眼认出西侧的一人那熟悉的身影。心中蓦然惊觉,这身影,原来早已在我心底里沉淀了两年之久! 为何?卢杞,为何这两年来你将我抛于昆仑山中,却连只言片语也无?为何你会放手放得如此轻松,竟是毫无半点眷恋之意?我今日如他所愿回到他身边来,你又有怎样的感受? 心中两年来凝结的痛楚此时如排山倒海而至,我几乎就要下阶而去,看着他的眼睛,问他一句:“你真的已经将我遗忘了么?” 只听他那淡定如水的声音传来:“臣下卢杞,恭贺贵妃娘娘册封之喜。” “臣下卢杞”四字入我耳中,我顿时惊觉自己方才的心神游离。如今大殿中所有知情之人,包括我身侧之人,恐是早己紧盯着我。只要我有半点不慎,必然招致他之疑心。 我眸光轻移,本是直视前方的皇帝,此时目光已微微侧向我这边。我一只手被他握于掌心之内,此时竟全然感觉不到任何温度。 我心下豁然明朗:他今日要等的,本就是这样一个时刻。他并未能完全消除心中的芥蒂与疑惑,因此要借此机会,让我从此与卢杞彻彻底底了断,然后对他付出全心全意的真情。 他并没有错。 他是我未来的夫婿,无论我为何而下昆仑,事实便是如此。既然我己作出抉择,又岂能再如此犹豫不决?卢杞与我缘分早尽,既是己决意了断,有何必追问他放手的原因?我再执着,除了自苦,又有何用? 此时此刻,我已别无选择。 我凝视他们,嫣然一笑。这笑容并非是对卢杞的,此刻卢杞离我数步之遥,不可能看得清我的面貌。这笑容,是给我身边之人的,纵使隔着面上珠帘,我相信他此时绝对连我的一个眼神都不会放过。 我坦然微笑,轻声开口:“众位大人请平身,本宫谢过。” 握住我的那只手似乎瞬间又恢复了温度,皇帝那冷峻的脸上,此时终于掠过一抹欣慰的神色。 行完那一整套宫廷册妃的繁文缛节之后,我早己疲累不堪。 皇帝见状,微微示意司仪监宣文武百官退朝。众人齐口乎“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娘娘干岁干岁千千岁”后,他带着我离开了太极殿。 来到太极殿后的偏殿内,我急忙将凤冠取下。他微笑着道:“怎么了?可是累了么?” 我说道:“皇上给我这顶凤冠着实太重了些,茉儿恐是承受不起。” 李进忠和几名侍女将茶点送了进来。皇帝随手拈起一块,送至我唇边。我本来毫无胃口,但不好拂他之意,只得轻轻咬了一小口。他将剩下的一大半自己吃下,笑道:“你今日恐是被那场面所累,日后自然就习惯了。” 我闻听他如此说,遂问道:“皇上刚刚登基之时,是否亦曾如此感觉?” 他若有所思地道:“当时父皇驾崩,朕初登大宝,恰逢几桩不顺之事,倒是惶惑过。现下朕改元建中,国中诸事渐渐顺遂,却仍是有几个大患至今未能根除,日夜忧心。” 我想他那些政事纷争必是复杂无比,并不想去理会,但他擢拔重用我父亲,倒似不全是因我之故,于是忍不住问道:“皇上如此重用我父亲,不知是何缘故?” 他道:“你父亲本就精通理财之事,去年国库增收他居功甚伟,朕擢升重用他,竟是用对了。况且朕的贵妃若无高贵门第,又如何随侍在朕的身旁?” 他话中之意,现下对父亲是颇为首肯。父亲本非政客,如今当朝理户部事宜,虽是有些功绩,但他又司掌国库,一旦有所闪失导致国库亏空,即便万死亦难辞其咎。朝堂之上,派系纷争更是凶险,稍有差池,便是满门倾覆,数官连诛。 我倒宁愿父亲仍是一平常商贾,丰衣足食,安然度过余生。但我自己之命运,杨家朝中亲族之命运,却是掌握在此刻拥我入怀之人的手中。此时我只能往前走,再无退路可言,亦只有牢牢抓住他之宠爱,方可保全自己,保全家人。 但是,皇帝的宠爱,仰望得到之人实在是太多。今日在大典之上,那众妃嫔视我之眼神,若能致命于无形,我此时早己死过干次万次。他对我之爱,又可以延续多久?若是有一天他对我亦如对淑妃一般,有恩而无爱,我该如何自处?这六宫之中,随时都有可能出现分走他的爱意之人,我又该如何? 遥想昆仑山中,虽是痛苦,却也胜似如今。如今既然已入后宫,无论以后有多艰难困苦,也只能全部承受了。 我暗自下定决心,从此时开始若是六宫之中有人对我没有善意,我决不可束手待毙。茉儿不会去害人,但若是有人触犯我之利益,我也绝不会心慈手软。 我心思转动,对他说道:“茉儿须得回家一趟。取件东西,恳请皇上恩准。” 他紧握我手,说道:“有什么东西,朕命人去取便是。你若思念家人,随时可宣他们进宫来。只是朕绝不再放你出宫了,朕不敢想象若是再失去你,朕将如何度过此生。” 我轻轻说道:“皇上还记得昔日那面东宫令牌么?如今皇上地位尊崇,只怕昔日皇上为太子时对茉儿之言,亦世易时移。” 他闻言低头,在我耳边轻吻,低声道:“那是朕与你的定情之物,朕怎会不记得?朕曾经对你说过,东宫之门可随时为你而开,如今朕既为天子,自然应该给你更贵重之物。”我心中顿时释然:等的正是你这一句话。 我向他微微一笑,说道:“不知皇上又要赐茉儿何物,且能胜那东宫之钥?” 他将身上所系一物轻轻取下握于掌中,对我郑重言道:“有此金牌,如朕亲临。你在宫中尽可随时使用,有事自行决断,不必问朕。昔日朕给你的东宫令牌尚有几面,此金牌却是绝无仅有,不知可胜那往日之物?朕对你之爱意,两年来有增无减,你心中担忧何事,朕亦深知:你现下对朕之疑,朕亦不想过多解释,你日后自明。” 我接过金牌,见它比昔日的东宫令牌略大,正面镌刻着腾飞之龙形,心中顿时安定了许多。此物便是我在皇宫之内的一道护身符,从此六宫诸人,都会有所忌惮。 我将头靠入他的怀中,闻到他身上那熟悉的淡淡龙涎香,昔日与他在东宫相处的情景一一浮现在眼前。他的怀抱无限温暖,待我之诚似是并无改变。 他把我拥得更紧了一些,温热的双唇轻吻我额头,对我说道:“茉儿,无论你对朕是何目的,只要你肯用心,便是有情。朕为你做任何事亦是甘心情愿。今晚是我们新婚之夜,朕一定会……” 第十五章 春风沉醉百花前 入夜时分,我默默等候在飞霜殿内。轩窗微敞,依稀可见窗外的梅花树,一阵阵淡雅的幽香沁人心脾。 一片齐声跪拜恭迎圣驾之声传来时,我心知皇帝己至正殿,但并不按礼仪出殿相迎,而是漫步行至窗下。听得蓝笺仿佛迅速步出帷幔之外,恭声道:“奴婢恭迎皇上,贵妃娘娘在殿内恭候圣驾。” 皇帝似乎正向内殿行来,淡淡说道:“都下去吧,不必在此。” 我回望了一眼那些被我脱下弃于一侧的华丽凤袄罗裙,面向轩窗而立,心道:“你整日在宫中花团锦簇、翠绕珠围,那些繁华服饰,恐己见惯。茉儿如今既己回来,便决不容你心中还有她们的影子,我要你一生一世,都永远铭记我今晚见你之时的模样。” 他的脚步在我身后停驻,似乎凝视我良久,才温柔地问道:“小茉儿,还不肯回头见朕么?” 我轻轻转身,略微屈膝行礼,说道:“臣妾恭迎皇上。” 他身上所穿竟非皇袍,而是一袭淡青锦衣!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怔怔地看着我身上的淡碧色罗衣、乌黑如云的秀发,幽黑深沉的眸中透出惊喜的光彩。 我正觉惊讶,错愕之间整个人却被他突然抱起,跌落在柔软的锦被中。蓝笺早将夏日之时收集的许多茉莉干花制成的香袋四散置于床褥之下。此时寝帐之中花香迷漫,令人似醉梦中。 他将床帐的碧色纱幔放下,抱起我低低说道:“茉儿,原来你亦记得路府初遇么?朕心中早己想了干遍万遍,朕的茉儿如今该是何等美丽,却是料想不到新婚之夜竟如初见之时……你竟会如此来见朕!朕定然不辜负你的这番心意。” 我心中惊惶不安,却清楚知道无论如何今晚寝宫之内是无法躲避他的宠幸了,只得任由他将我的衣衫尽褪。 我身上仅余一件薄如蝉翼的透明胸衣,带着幽幽花香的身体若隐若现。我握紧他的手,发出一声娇怯的口乎唤:“皇上……”他发觉我全身颤抖不己,便温柔地问道:“很冷吗?” 我的声音亦在颤抖,说道:“不是冷……我害怕……” 他伸手将我最后一件遮挡之物取下,轻吻我耳垂道:“不怕,朕不会伤害你……” 他灼热的掌心温度让我的肌肤发烫,我整个人被他那淡淡的龙涎香气所笼罩,心中恍惚不已,直到身上传来一种撕裂般的剧痛时,我的眼泪汹涌而出。 一番激情过后,他仰躺于床上轻轻喘息,拥我叹道:“所谓人间情爱,莫过于此……这两年的分离和等待,竟是如此值得。” 我乖巧柔顺地依偎在他身旁,轻声问:“皇上今日见到茉儿,可觉得茉儿变得难看了?” 他带着心满意足的微笑,将我的手放在他赤裸的胸膛上,说道:“你明明知道,却偏要来问朕。昆仑本是仙人所居之地,昔日天真可爱的茉儿,如今已经成了魅惑朕的茉莉仙子,两年多来朕己受尽相思之苦了。”我指尖微颤,不经意划过他胸口之际。他神色微变,将我用力拥紧,戏言道:“你是在勾引朕么?” 我惊吓不已,情急之下忙缩回手,顺口说道:“奴婢没有……” 他展颜笑道:“朕对你说过,不许再称‘奴婢’。过去之事还是把它忘记了好,以后在朕面前亦不要再提了。” 我心头轻轻一震。 他的语气虽温柔和缓,却是对我暗中警告:他是至尊天子,即使他再大度,亦无法容忍我曾与卢杞的那段过往。他越是爱我,往事在他心中的印象就越是无法磨灭,恰似陈年旧疾,时时都会发作,只能不去提起、只能忘记。或许对他而言,只要我稍稍提及卢杞,便是对他的侮辱和背叛。 我担心他因此不悦,岔开话题说道:“皇上己告知茉儿今昔之差别,可要知道茉儿心中对今日的皇上又是何种感觉么?” 他果然笑道:“朕不知,你且说说看。” 我仰视床幔,轻声说道:“自然是英明神武的一代明君,江山美人尽在掌握之中。” 我故意将此话说出,看他如何向我解释那些美人才人之事,试探他对后宫诸妃之态度。他此刻心情甚好,纵是此问有些不妥,亦应无大碍。 他闻听此言,起身将我抱起,说道:“朕的后宫之中并无太多美人,你如今来了,朕更无那种心情。但朕是天子,大唐江山不能只由诵儿一人独支,否则朕愧对先帝,愧对李氏祖先,你明白么?” 我见他如此郑重,心中想道:“你不必以如此冠冕堂皇的借口来为自己开脱。”面上却不动声色,仍是依偎向他怀中道:“皇上是为了子嗣承袭江山之故,茉儿己然明白了。” 他又将我拥紧,在我耳边低低说道:“朕如今有了你,更是觉得此事须得两心相许,方能真正快乐。朕与你在一起的时候,只觉得……”后面声音细若蚊蝇,我知是不便出口之言,红着脸道:“皇上所言,茉儿听不见。” 他轻笑道:“朕都说不出口,你又如何听得见?” 我见他故意调笑于我,不由轻捶他的胸口,他微微一笑,说道:“你最好莫要随意乱动。”我这才惊觉身上不着片缕,胸前春色己尽入他眼,忙羞红了脸又缩回纱被之中。 他的眼眸开始渐渐深沉,温言道:“茉儿,此刻你已是朕的人,朕要你一生一世都陪在朕的身边。” 我合上双眸,轻轻拥住他的腰,心中想道:“如今我既然已经是你的妃子,纵然对你好些,也是应该。” 云雨缠绵,春宵苦短。 我全身布满了他的吻痕和亲密印记,困倦蒙胧之间,依稀感觉他的眼光始终凝视着我的睡容,他的声音喃喃说道:“茉儿,你可知道朕有多眷恋你么……”次日清晨,寝殿帷幕外,李进忠轻咳一声,低低道:“奴才回禀皇上……” 他侧身对外言道:“传旨,今日早朝免。你下去吧。” 接连三日,他半步未出飞霜殿,批阅奏章亦在殿中。 三日后他方才如常视朝。依宫例,低品级之宫妃须得至贵妃处每日行问安之礼。我不愿见到她们,就告知免去此等礼节,不必日日前来。 这日晚间,皇帝传旨在暖玉阁中设宴,命六宫妃嫔、有品阶的宫人齐来觐见参拜我。 太极殿中他将我之地位诏告天下,宣示于群臣之前,已是过分张扬,当时的六宫诸人已然不满,不知今晚他设宴意欲何为。 我接他旨意后不敢怠慢,开始准备晚宴之事。 今晚暖玉阁中,他那些新欢旧爱齐集,定是莺歌燕舞,百花争艳,衣香袅袅,珠辉相映。我的地位仅略在淑妃之下,且众人皆知此宴系为我而设,如何装扮倒是颇费踌躇。若是仍穿那华服,恐宫人暗笑我有意炫耀:若是穿普通宫服,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定有宫人与我穿同色系衣饰,又不能显出我之特别。 蓝笺见我为难,在那些衣服间挑来挑去,竟无一件看得上眼,亦是着急,忙道:“姐姐那日回返宫廷之时,奴婢见姐姐一身白罗绮,如同上界仙人下落凡尘,姐姐不若就选白色。” 我暗自思忖,白衣固然可以烘托气质,但总是太过素净,恐他心中不喜此色,若是在那白衣之上再添些颜色,便是无此顾忌,于是对蓝笺笑遒:“姐姐已有主意。你去替我选一件白裙,再准备墨笔朱砂。” 诸事齐备后,我将那白裙展开,正欲提笔在上绘就点点写意梅花,只听旁边一名侍女笑道:“娘娘心思灵慧,奴婢深为心服。娘娘若是欲画梅花,奴婢倒是愿意代劳,祖上张氏乃是绘画名家,奴婢在家之时,所绘之梅曾得家祖称赞。” 我回头看她,只觉她清秀超逸,问道:“你系何人?” 她忙跪禀道:“奴婢青樱,家祖乃是张萱。” 我知道张萱为前朝名家,其孙女既得他称赞,画技应是不差,遂笑道:“既是如此,你且代劳吧。”遂将画笔交与她。 片刻之间青樱己然画就。 我将那白裙穿上,见那裙上淡淡的点点朱砂,竟是宛如梅花瓣随风飘落于我的肩上襟前,当真是以假乱真,不由脱口赞道:“好画笔!” 青樱甚是欢喜,忙道:“奴婢谢娘娘称赞。” 我觉她虽不及蓝笺周到体贴,但能够一眼而知我心思,又兼具才华,对她说道:“以后你就跟着蓝笺叫我姐姐便是,我定然不亏待于你。” 她忙叩首道:“多谢娘娘!” 酉时将至,天已欲暮,那雪又下大了起来。我带着李齐运、蓝笺和青樱至暖玉阁时,皇帝和诸妃都已在座,我竟是来得有些迟了。 蓝笺将我的披风卸下,殿中诸人见我那独创之画衣,都是震惊不己。 我暗中观察他的神色,见他安然坐于御椅之上,遂跪拜道:“臣妾见驾来迟,请皇上恕罪。”见淑妃在旁,又对她道,“拜见淑妃姐姐。” 淑妃满面笑容道:“妹妹来了。皇上已等候妹妹多时。” 我知她话中之意分明是暗含责怪,亦是明白地警示我:她尚且先我而至,而我此时方到,甚是不恭。 韦贤妃就在左近不远,此刻亦开口说道:“皇上日理万机,不可让皇上久候。贵妃妹妹以后须得谨记。” 她这番话己明明白白是教训之意,却不似淑妃那般遮遮掩掩。我惊觉此人的胆子甚大,她之位分本是在我之后,却当着皇帝的面直指我之过失,定是有所倚仗方敢如此,却不明此人底绌,不知她是何来路。 但来迟了确实是我之错,我忙答道:“二位姐姐之言,妹妹记住了。” 他此时方道:“贤妃之言你以后注意即可,今日之事就不必再提了。”他说“贤妃之言”,却不说“淑妃之言”,似乎在他心中那贤妃的话更重要一些,我心中越发惊疑不定。 我起身至他身旁坐下,眼光轻扫殿中,果然该来的都己一位不缺。此刻郭盈亦己在座,虽是美丽,但与昔日容貌差别甚大,不复有往日那般开朗明丽之态。看到她我便忆及明月楼中之事,迁实在是难以预料,却不知她是如何进宫来的。 其他几位宫嫔亦在座。蓝笺所言的丽嫔,即裴昭仪,今晚果然是盛妆而至,甚是美艳动人。 其他诸美人才人等,我一个都不认识,亦不知来历。我暗暗估算了一下,受他宠幸的妃嫔现下约有十数人。虽不多,亦已不少。 我思及适才淑妃贤妃出言教训时,他并未护我,如今又见众多宫中美人在此,他对我似乎并无特殊关注,心中想道:“我今日却要看看,你对我枕边所言到底是真是假。若是你风流多情,只恐你对我所言,在座诸人都曾听过一遍。” 我看着座中郭盈身旁那几个才人,又想起逝去的绿绮,心中好一阵感伤。 他见后宫诸妃均己到齐,方才说道:“以后六宫之事,除禀告淑妃、贤妃外,亦同样禀告贵妃,贵妃所言,你们亦须谨记于心。” 诸宫人一一向他和我敬酒。裴昭仪走近,玉手擎着酒杯,看着他笑道:“臣妾恭贺皇上失而复得贵妃姐姐这般佳人。” 此言一出,我早已明白她话中之意,所谓“失而复得”,分明是己知前情讥讽我。 我心中只觉她所言却极其欠妥。这段过往本是他心中强迫自己忘记的伤痛,为之深深避讳,而她此时毫无顾忌地重提,本意虽是要伤我,但真正伤到的却是他!我不由暗叹道:“你虽是长了一副讨他喜欢的模样,却并不了解他。” 他闻言神情果然有变,却仍是微笑地对她道:“朕今日酒已喝得太多了,你这杯酒先去敬贵妃,待贵妃喝了,朕再喝不迟。”他将裴昭仪推向我这边,不肯喝她所敬之酒,心中应是已有怒意,只是不曾当面发作。此举已是十分给情面,若是裴昭仪乖巧,便应立刻至我之前致歉。 裴昭仪见自己如此讥诮我,他仍是笑言,心中恃他之宠,转到我面前道:“贵妃姐姐果然是美若天人,今日所穿梅花白衣,更是超逸脱俗。”这几句话本无差错,万万不料她接着说道,“如今仙子降落凡尘,应是皇上之幸。” 这句话实在是太让人费解,我想她所言之意,心中大怒。她句句不离我与卢杞的那段过往,如此明褒实贬,暗里伤人,我若再容忍,以后还如何在后宫立足?须得给她几分颜色,纵使她背后有丞相父亲,我却也不惧怕。 我微微笑道:“妹妹所言极是,但幸与不幸,皇上心中最是清楚不过,并非你所能知。”话一说出,只激他开口。 果见他笑容顿敛,说道:“昭仪今日的话恐是太多了些,不如早些回去的好。” 裴昭仪见他如此,方有惊惶之色,不敢再言,默然退下出阁而去。 我抬眼观座中诸人的神情,除郭盈似略有不忍,目视她出阁去之外,其他皆是安然之色,料想裴昭仪已招惹数人之嫉。今日见她因我被皇帝斥出,她们应是皆有幸灾乐祸之意。 淑妃举杯笑道:“裴昭仪年幼无知,皇上无须与她计较:贵妃妹妹亦是明理之人,切莫因此不悦。姐姐敬妹妹此杯,愿妹妹为皇上早生贵子。” 我见他闻淑妃之言,神色稍缓,举杯欲饮,心想到底是他相伴多年之人,深知其意,亦笑而举杯道:“多谢姐姐吉言。” 此番风波过后,众人己知他心意,不敢再有他言。此后赏舞闻歌,分杯把盏,那几个美人才人过来拜我之时,皆是必恭必敬,郭盈亦然。 戊时过后,淑妃见他神情己欲离去,忙禀道:“今日雪大天寒,皇上早些回宫歇息,臣妾等这便告退了。”他微微颔首,众人皆行礼而出。 我退下后,即同淑妃一起离阁而去,并不想问他今晚驾临何处。回至飞霜殿后,我并未更衣,宴中我被淑妃贤妃教训在前,依然独坐于妆台前。又被裴昭仪暗伤在后,心中一直强自忍耐,如今细想道:“你今日设此宴,是为了纵容你那些旧爱新宠如此欺压于我么?那座中美人,都与你有过情欲牵缠,在她们面前,你对我亦不过如此。你虽将裴昭仪斥下保全我之颜面,却显然对她心中尚存几分爱护之意。” 我思及此处,不由伤心饮泣。 蓝笺见我伤心,急道:“姐姐切莫伤心。奴婢留神观察,自姐姐进殿之后皇上的目光便未曾离开过姐姐,倒是并未多看其他娘娘一眼。姐姐今日虽是生气,却也让裴昭仪知道姐姐的厉害了,其他娘娘以后亦不敢在姐姐面前放肆。” 我当时只顾看殿中诸人,并未留意他在看谁,见蓝笺如此言道,心中才稍觉宽慰,暗忖:你若真是如此关怀我,为何在贤妃出言训斥我时,你却冷眼旁观并不护我?那些形形色色的美人争相献媚于你,你却要我如何能够无动于衷? 青樱在旁,此时跪下开口说道:“奴婢大胆,有一言回禀姐姐。” 我见她已是改口口乎我姐姐,甚是喜欢,道:“你且起来,但说无妨。” 青樱站起言道:“姐姐若真是伤心,便该让皇上知道。如此暗里伤怀,只能让亲者痛、仇者快。” 蓝笺轻拭我脸上的泪痕,说道:“青樱所言有理。绿绮姐姐当日虽有防人之心,却不料是非终究找上门来。姐姐既有皇上如此恩宠,便应慎重珍惜。” 我经她提醒,顿时了悟青樱话中之意。我倘是要哭,也该到他面前去哭,一分委屈化为十分,他若真是在意我,自然不会视若无睹,亦会对欺压我之人施以压力。 可是,我原本只是想好好待他,让他全心爱我即可,却从未想过这爱竟要花费心机去夺过来。 我止泪抬眸,心中犹豫不决。 恰在此时,一名小内监过来传旨:“皇上即刻便至飞霜殿,请贵妃娘娘预备接驾。” 我身着那淡淡点梅的白衣,立于飞霜殿的庭院之中。那院中本植有梅花,天空中雪花兀自飞舞,随风飘落。雪花落在我的身上,衣上朱砂点点,似是要落下,却流连不去。 虽感觉到寒冷,我仍是站在那里,凝神伫立。只因我知他此刻在我身后,注视着眼前一切。 他的声音已在我耳边,人亦走近,却是冷冷地说道:“你这是为何?是想要折磨朕?还是在折磨你自己?如此寒天,不要命了么?” 我并不回首,淡然说道:“昆仑峰上,寒冷更甚于此。茉儿早己习惯了。” 他默然半晌,说道:“你心中可是在怨朕,不该接你回来?但朕心中并不觉此事有错,倒是后悔未能早日下决心将你带回,虚度这两载时光。” 我眼中含泪,心道:“果真是虚度么?你左拥裴昭仪、右抱郭盈之时,心中未必想过是虚度时光吧?” 他见我仍是任那大片雪花落于我身上发间,毫无反应的样子,怒道:“你今日定要如此,朕亦别无他法。你要怨朕,要惩罚朕,朕遂你之意即可。”言毕将身上披风解下弃于地上,将我紧紧揽入怀中,用自己的身体替我遮挡住那些风雪。 李进忠远远叫道:“皇上不可!”随即飞奔而至,跪伏于雪地之中,哭道:“皇上请为江山社稷着想,不可如此不顾龙体安危,贵妃娘娘……奴才求您与皇上回殿吧。” 蓝笺万万不料皇帝有此一举,若是他因此受寒得病,飞霜殿诸人皆脱不了干系,情急之下唤道:“姐姐……”见他在前,又不敢再口乎姐姐,改口说道,“天寒雪大,奴婢恭请贵妃娘娘返回殿中。” 他全然不顾宫人之反应,一双黝黑的眸子直盯着我,冷冷说道:“现下你该满意了?朕今日就陪你站在此地,你何时消除对朕之怨,朕就何时回去。” 我此时心中对他已是全然无怨,眼中泪光涌现,伏在他胸前,无声而泣。 他见我如此,知我已不再怪他,用温暖的唇轻吻我的耳边,低声说道:“你可知朕见你立于梅间雪下时,心中有多痛?适才的你全然不似尘世中人,朕心中深深惧怕,恐你真是天人下降,迟早有一天终是要弃朕而去!朕可以为你去死,亦可以与你共拥大唐江山,你却为何不能体谅朕之苦痛?区区六宫诸人,并不在朕眼中。你若是为此遗弃朕、怨恨朕,朕亦不想解释。” 我只觉他拥住我的手在微微颤抖,想到自己昔日百般拒绝他,如今归来本是要好好待他,却又为后妃之事,让他在数九寒天仅穿单薄朝服立于风雪之间,亦不忍心再伤他,于是我缓缓伸手去回拥着他。 他不再踌躇,将我抱起,说道:“此处终是寒冷,朕回去再和你说。” 回转飞霜殿寝帐内,我本是全身冻得冰冷麻木,偎在他温暖的怀抱之内,方觉得身体暖和了些。 他伸手端起床边几案上的祛寒姜茶,自己饮下一口,又喂入我口中,才说道:“我要你答应我,以后不可再如此。” 他居然并不称朕,此言似是叮嘱,并非用皇命迫我接受。 我点头说道:“茉儿知道了。” 他叹道:“你需要知道之事实在太多。朕与她们之间确有纠缠,但她们与你一样,都是朕之妃嫔,朕岂能有了你便恩断情绝、遗弃她们?你若是介意,除已为朕育有子嗣之人,朕皆可让她们出宫去。” 我道:“茉儿并非那等无量之人,既然皇上曾经喜欢过她们,又何必因我之故与其决绝?茉儿只要她们知礼仪懂进退,不伤害于我。” 他的手掌在我背后滑如丝缎的肌肤上轻移,说道:“朕并非沉迷酒色之昏君,有你于愿己足。但后宫与朝堂本是息息相关,已有前车之鉴,若是宫中仅你一人,对你恐非幸事。” 我知他暗指前朝杨妃专宠于玄宗皇帝,亲族威权显赫,最后却不得善终,玄宗皇帝在万般无奈之下赐死了她之事,便轻声道:“皇上尽可放心,茉儿不会再怨皇上。” 他此时方露出一丝笑容,温言道:“今晚恐是累着你了,刚才又与朕赌气,你该早些睡下了。朕明日要视朝,你不必起来侍候。” 我在他怀抱之中,闻到他身上熟悉的香气,心中渐觉安定,合眸沉沉睡去。 第十六章 宫梅殿柳识天情 次日晨起之时,果然已不见他,应是已上朝而去。 蓝笺服侍我梳洗已毕,我随便拣了一件鹅黄色的曳地长宫裙穿上,腰间饰以碧色锦带。那些衣服本是件件精致,我临镜而照,只见自己发挽高髻,纤腰盈握,已是宫中妃嫔模样。 蓝笺忍不住道:“以姐姐之美貌,无论穿何种衣服,皆是好看至极。”却见外面一小内监进来禀道:“皇上御赐娘娘一锦盒,请娘娘亲手打开。”便将那锦盒交与我。 他赠我之物本是不少,不知今日又是什么。 我依礼面南称谢,打开锦盒见是一套金雕花饰,其中一对金镯却比普通镯子略宽,镂空雕饰着茉莉花。他特意命人打造此物,应是为遮掩我左手腕上玻璃片所划的伤痕,因为待冬去春来衣衫单薄之时,我那手伤若无遮挡,一定招人注意。 我顿觉无比感动,遂将那金镯取一只套入左手。 那内监笑道:“皇上言道,请娘娘将整套金饰皆戴上。此宝已于佛前开光,定可护佑娘娘。” 我再看那盒中竟还有一物,只觉触目惊心。那小小金饰与我项中玉饰外观一般无二,仅是质地不同而己。前晚他注视我良久,亲吻我颈项之时,原来已将那玉饰模样铭记于心。 莫非他已知那玉饰系卢杞所赠,故而今日赐我金饰将之换下?但我早已将那玉饰视若自己性命,既然此生已经与他无缘,我一定要保留这惟一的纪念,要我取下,决无可能。 我断然摇头道:“我已有项饰,此物我先收起来,却是不必换了。” 那内监不敢多言,叩首而去,临去之时又道:“皇上今日下了早朝在太极殿阅奏折,不来飞霜殿,请娘娘午时前去见驾。” 我答道:“知道了,我少时便去。” 我料他此去定是要将我适才之言语举止全部禀报给皇帝,却也并不在意。 外面宫人传报:“郭美人、王美人前来向贵妃娘娘请安。” 我前往正殿之中,在御座旁凤椅上坐下。郭盈与另一名妃嫔走进,齐拜于地,称道:“郭盈、王珠拜见贵妃姐姐,向姐姐问安。” 我对她们说道:“你们无须过于拘礼。” 她二人齐声称是。我见王珠温柔沉默,举止随和,感觉并不惹人厌憎,心中对她竟有几分好感,遂问她道:“你们入宫有多久了?” 郭盈答道:“我和王美人均是去年的此时进宫来的,皇上赐予美人封号,同我一起入宫的还有裴昭仪。起初她亦是美人,今年五月才封的昭仪。”他登基之后依例自王公贵族之女中选了一批作为后妃,裴昭仪短短数月便晋封为昭仪,位置仅次于贤妃,应是这些少女中深得他宠幸之人。 我心下对郭盈进宫之事仍是觉得蹊跷,忍不住问道:“昔日晟平公主对你之婚事应是另有安排,如何却会选进宫来?” 郭盈并不隐瞒,微红着脸说道:“公主曾恳请先帝将我赐婚卢御史,先帝因已有意将宁国公主下嫁于他,所以此事未成,后来……皇上登基大选之时,将我选入宫来。” 我心中一震,但在她们面前不敢露出丝毫异色,只是说道:“由此可见你与皇上的宿缘之深了。” 郭盈道:“贵妃姐姐取笑了。如今皇上的心思全在姐姐一人身上,哪里还会想到我们。” 王珠端坐一旁,平静如水,似乎皇帝的宠爱与她并无关联。 正在叙话,外面又有人传报道:“裴昭仪前来向贵妃娘娘请安。” 我侧首对李齐运淡淡说道:“本宫今日有些乏了,请她回去。” 李齐运答应着出去。郭盈见我神色,忙道:“姐姐既是有些累,我们这便告退了。”我点点头,她和王珠便退行而出。 我明知裴昭仪此刻便在飞霜殿外,定会见她二人自我这里出去。我今日让她空来一趟,亦不传言以后可免此礼节,正是要警告她昨夜之事不可再犯。 此后不久又有些妃嫔前来,我只略见了一见,命她们皆回去。 贤妃不久即至,本来她可不来拜我,但因我之名分高于她故而前来。她对我说话严谨客气,极是注重宫中礼仪。我此时早已无心与她客套,敷衍几句场面之言,她便告辞而去。 我虽知自己如今初进宫来,须得去淑妃所居两仪殿走一遭,但现下实在是毫无心情去做这些场面之事,便暂且搁置。 我午膳后便乘舆至太极殿中。皇帝此时斜倚在榻上微微闭目养神,见我进来即说道:“不必行礼,你过来吧。” 我近前几步,他将我拉至他身侧坐下,执起我的左手端详,问道:“茉儿可喜欢朕赐你之物么?” 我答道:“谢皇上如此用心,茉儿很喜欢。” 他凝视我道:“既是喜欢,为何却不要那朵花儿?” 我早知他要提及此事,已有准备,说道:“茉儿已戴惯了那玉饰,不愿更换。皇上所赐金镯已在手中,茉儿见了它,亦会同样时时铭记皇上的恩典。” 他的眼中有隐隐寒意,说道:“若是朕命你非换不可呢?你待如何?” 我全然不觉他此话有异,以为他与我玩笑,遂道:“茉儿断然不会取下,皇上亦应不会如此不讲道理。” 他忽地起身对我冷冷说道:“朕今日便要不讲道理一次。你那玉饰若是父母所赠,便交还国丈:若是他人所赠,朕便替你丢弃了它。” 我惊觉他今日分明是冲着我那玉饰而来,似是己知系何人所赠。但心中却蓦然清醒,他此举正是试探我。若是真能断定是卢杞之物,恐他早已强迫我取了下来,如今他话虽强硬,却仍有揣测之意。却不知他是何时发觉有异,定要同那玉饰过不去。 我思虑及此,且见他似有恼怒之意,不由眼泪簌簌而下,哭道:“茉儿不知道做错了何事,皇上定要如此逼迫于我?我本是喜欢碧玉之色,皇上也是知道的。若定要我取下,我取下便是。”随即用手去摘那丝线。 果然他眼中的寒意顿收,笑道:“朕与你玩笑而己,你既喜欢就留着好了。只是朕一番心意你只收了一半,未免有些遗憾。好好的又在朕面前哭,朕心疼你尚且不及,又怎会逼迫于你?” 只要和卢杞无干,万事皆好商量。我知他心中疑虑已释,但恐他哪一日又心血来潮想起此事来再迫我取下,遂道:“茉儿恐皇上以后又看这玉饰不妥,还是早些遵旨,以免皇上日后反悔。”他视我片刻,方开口道:“你放心,朕从今往后,决不再追究这玉饰来历。你如今己在朕身边,朕也不想知道是否另有内情,你自己亦该知道分寸。” 我明白他话中之意,应道:“茉儿知道了。” 他微微点头道:“稍后朕在此赐见国丈,故宣你过来,你亦可见他一面。” 我闻听父亲即时便要前来见驾,甚是高兴,那日大典之上只是远远望了一眼,除却那些冠冕之言,却是未曾与父亲说什么。家中两年来圣眷隆重,景况应是不差,父亲的书信之中总是喜事居多,唯一遗憾之事便是蕊欣坚执不允路维扬之婚事,父亲姑母等毫无办法。路维扬仍是在等待蕊欣点头应许,也不肯另择良配。 我知道蕊欣心事,却不知父母如今可有发觉。毕竟曹先生归期难定,我家姐妹四人中三人已经嫁出,大姐芳逸去年己育有一子,蕊欣排行次女却仍是待字闺中,甚是不合情理。皇帝曾经说过我随时可宣母亲姐妹进宫来看我,我定要相劝蕊欣,不可让她如此执着。 思及蕊欣对曹先生之痴情,想到卢杞,心中难免怅惘,但现下皇帝对我表面宽宏,实际决非不介意此事,已容不得我再想卢杞。他诏告天下,以如此大的排场迎娶我进宫,予我贵妃之位,我若是再与卢杞有半点纠葛,他定然不会似昔日那般轻易放过我们。 这几日来,册封大典之上,裴昭仪之言,玉饰之事,他对我的种种态度分明昭示着他对往事之介意,他对我说要忘记过去,其实最不能忘记过去的人正是他。或许我们三人之中,如今最轻松的反而是卢杞。 我介意他那后宫的诸多美人,他亦介意我与卢杞之过往,虽然进宫几日他几乎时时在我身旁,却总觉得有一种隔膜横在两人之间,我本以为回宫之后会与他真心相爱,却不明白为何竟会是如此。在他怀中我明确地感觉到他对我那愈加强烈的占有与控制之意,却隐隐觉得这并不是幸,或许恰恰相反,正是我之不幸。 这一切,本是我一手造成。 我空叹自己竟还是解不开这爱恨嗔痴,明知不可为,心却脱离控制。我忽然惊觉,自己回京都后,虽是日日相伴在皇帝的身旁,但心中残存着自己都不敢去想的一抹意念,那就是要再见卢杞一面! 我不能如此,无论如何都不能。我只能将两年来在昆仑山中对他们二人的愧疚和思念,化为如今对他的顺从和对卢杞的遗忘。 他见我沉思不语,对我道:“朕知道你想念家里,年后朕会送你一件礼物,你定会喜欢。” 我见他又要赠我东西,忙道:“茉儿真的承受不起皇上的诸多赏赐。茉儿无以回报皇上,心中惭愧之极。”我时至今日都不曾赠过他什么东西,即使是最普通的香袋扇坠之类都不曾亲手为他做过,他的赏赐却是一件一件,让我应接不暇,心中确实有愧于他。 他淡淡一笑,道:“朕纵是将这天下之物尽赐与你,又有何妨?朕要的东西只有一件,昔日准你出东宫之时,你可是允诺过的。”我记得清清楚楚,他当日言道:“我要你承诺,无论你今后嫁与何人,此生此世都不许忘记我。你可做得到么?” 我明白他要的是何物,可是我一直都未能做到。他不准我忘记他,便如同我不愿卢杞忘记我一般,若是自己的真情被人付诸流水,毫不珍惜,那才是真正的痛。 我依偎入他怀中,说道:“茉儿记得,皇上所要的是茉儿真心以待。我若是心中无皇上,又怎会回来?皇上对我之好,我决不敢忘记。” 他轻拥着我道:“朕相信你。但朕却要问你一句话,你心中对朕,到底是感激,是怜惜,还是真心相爱?你想清楚再告诉朕,但是不要说违心之言。” 我不料他竟会如此问我,答案其实并不容我选择。他只是在观察我回答此问之态度,他对我如此用心,我若违心骗他,他定会察觉。 与他交往的情景自脑海中一幕幕闪过:雷雨之夜他放手准我出宫,我己对他心存感激:在他夺走我初吻之时,我己注定不可能再忘记他:凌波水阁那夜与他分别,心中亦有丝丝不舍:两年来在昆仑山中安然度日,却因他书信之寥寥数语,再次牵绊红尘。 我的心,其实只能归属于他的身上。卢杞在我心中虽占据了位置,但那份爱却是那样的渺茫与绝望。 我轻轻说道:“茉儿爱皇上,可对神明发誓。” 他身躯微微一震,说道:“茉儿,你可知有你这句话,朕虽死亦无憾了?朕要你起誓,生生世世,都要在朕的身边,不离不弃。朕亦允诺你,无论你对朕如何,朕会以自己的性命与大唐江山护你一生。” 我点头靠入他的怀中,耳中听着他的心跳之声,方才觉得这幸福本就在我身边,他对我一直便是如此,只是我觉悟得太迟。我竟从来未想过自己心中到底是何想法,直至今日他如此追问,我才不得不去寻找这个结果。 当真的有了结果之时,一切都豁然开朗。 我们并立御案之前,他自我背后拥住我双肩,看我拿他御笔在笺上随意写字。 我所书正是太宗皇帝咏雪之作:“洁野凝晨曜,装墀带夕晖。集条分树玉,拂浪影泉玑。色洒妆台粉,花飘绮席衣。入扇萦离匣,点素皎残机。” 他含笑赞道:“好书法。” 我微嗔道:“皇上本是书法名家的高徒,定是笑茉儿写得差了。”正欲揉成一团弃之,他忙道:“且慢,朕难得见你安静写字。这张字笺,朕定要珍藏起来。”说罢接过压于那堆奏章之下,我只得罢手。 他立于御案之前,提笔写下几行字,说道:“你适才问朕,为何甘心情愿地喜欢你,答案便在于此。”我忙接过,只见他飘逸洒脱的笔迹跃然纸上,乃是一句题诗:“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亦动人。” 我又重新落入他怀抱之中。他低低说道:“朕自己亦不明白,为何对你如此钟情,莫非冥冥之中,上天早已注定你我之缘份?” 我仰头对他笑道:“牡丹是无情之物,茉儿是人,又怎会无情?” 他轻吻我道:“你本是活色生香之美人,朕竟然忘了。”说完便抱起我往太极殿后寝宫走去,我急急叫道:“皇上不可,稍后不是有臣子要来觐见么?” 他己将我置于床上,笑道:“让他们侯朕片刻又如何?” 缠绵过后,殿内一时寂静无声良久,我听到李进忠在门外轻唤:“皇上,国丈大人和裴相已久侯多时了。” 他整衣而起,说道:“宣。”又对我说道,“朕一刻都不想与你分开,你随朕去吧,不要多言即可。” 我见他如此说,心想我对那些国之大事本无兴趣,但是可见到爹爹,听下亦无妨,遂同他前去。 太极殿正殿之中,已有不少臣子在此等候。 他行至御座前坐下,我立在他身后,与随侍宫人站在一起。他并未回头,目光直视殿中群臣,说道:“给贵妃赐座。” 我并未谦让,今日父亲在此,若见我如此地位,他在同僚面前亦是十分风光。况且裴丞相乃是裴昭仪之父,我父亲现仅是户部尚书,本是他下属,但裴昭仪远远不及我在宫中品级尊崇。我之体面即父亲之体面,今日我既在此,便要让群臣知晓,他虽出身商贾,并无功名,但万万不可轻慢于他。 众人先是大礼参拜皇帝,见我在此,又参道:“臣等参见贵妃娘娘。” 我微笑道:“免礼平身。”心想父亲亦在其中,我本不该受他如此大礼,但皇家规矩定须如此,不可违逾,却是无可奈何。 丞相裴延龄立于群臣之中,神情严肃,颇有气势。适才往太极殿而来途中,我曾询问过李齐运朝中诸事,知道裴延龄昔日本是太子太傅之一,是当日东宫党派之人,如今皇帝登基,自然是要擢拔对自己有功之臣。先帝在时,曾有几名大臣奏保立独孤贵妃为皇后,立韩王为太子,裴延龄当时协同众臣力拒此议。虽然先帝代宗对沈后深情,东宫太子之位本是稳固如山,但皇帝心中,应仍是对此人有感激嘉许之意。宫中诸多美人,他偏宠裴昭仪,未必不是因她父亲之故。 郭盈不仅美貌,身后尚有国公郭子仪和异平公主之势,皇帝待她却似乎略逊于裴昭仪。听李齐运言道,在皇帝执政之后,即尊郭国公为尚父,却是有名无权,将他手中兵权皆尽分散于神策军兵马使,左右金吾将军及各地节度使手中。郭家在前几朝均是军威赫赫,满门富贵荣华己极,颇受几朝皇帝荣宠。如今新皇登基,明升实降,料是皇帝深恐郭家势大,满门将才,他日易生反叛之心,故而释其兵权。 异平公主如今是看出他对郭家有忌惮疏远之意,遂将郭盈送至他身边,若是获得他之宠爱,郭氏一族便可保无虞。但他心中对郭家仍有防范,断然不会偏宠于郭盈。 郭家对他本是忠心不二,亦是护拥他之强大后盾,却反因势大遭他之忌。皇帝之心难测,自古以来伴君如伴虎,本就是行走于鲜花与烈火之间,可以荣宠之极如鲜花着锦之盛,亦可能随时灰飞烟灭,粉身碎骨。 他登基之后对母亲沈后的亲族中人颇为重用,如今那左金吾将军沈林便是沈后族侄:右金吾将军浑缄,即日前接我进宫之人,亦是沈家亲眷,与沈林分别执掌京都兵权。其实在皇帝心中,又岂能没有私心?路维扬和卢杞,本是跟随他身边的忠心之人,如今都有任用。路维扬现在只是三品军官,卢杞已是一品御史,在他心中卢杞应是可堪大用之才。 我想到此处,心中掠过一丝黯然,眼望父亲立于群臣之间,却是在想:若是父亲仍是平常商人,我亦不在此位,家人恐是要轻松得多。如今事己至此,再也无法回头,只怪那深爱我之人不该是皇帝。 耳听得几位臣子启奏,似是为户部之事争执不下。父亲奏道:“能节用度,勤职之务,俞仓充盛,器械精利,方为立国之本。” 另几名臣子与他意见有些相左,毫不忌惮他国丈之身份,一人奏道:“户部此策恐欠斟酌,如果操之过急,恐生他变。” 裴相在一旁只是默然不语。 皇帝对裴相说道:“朕己阅过户部之奏,此策确有可圈可点之处,不知裴卿家以为如何?”他分明是对父亲之策有首肯之意。 裴相旋即奏道:“启奏皇上,臣以为万万不可。” 皇帝面无表情地说道:“你继续说吧。” 裴相面容肃穆,缓缓言道:“民为立国之本,户部须得为民纳言。” 亦有与父亲同见之人奏道:“臣启奏皇上,杨尚书之策,前所未见,故有争议。皇上不妨先在京都一试。” 半日众臣都争执不下,我已是听得烦闷无比,而且不知他们到底所议何事。 他止住众臣道:“朕己明白了,此事朕再加斟酌,不必再议。你们暂且都退下,杨卿家留在此地,朕还有事询问。” 我见他将父亲留下,心中大喜,待那些人等皆退出后,忙站起身来。父亲此时仍是跪伏于地。皇帝对我道:“朕有些累了,你替朕赐见国丈吧。”言毕起身往偏殿而去,我知他是回避之意,忙谢道:“臣妾遵旨。” 待他去后,我早己奔至父亲之前,如昔日在家一般,扑入他怀中唤道:“爹爹!”父亲笑容依然温和慈爱,却道:“皇上尚在殿中不远,你不可如此。” 我料皇帝不会怪责于我,将父亲扶起,眼泪已要涌出,说道:“女儿多年以来未能尽孝于爹爹跟前,如今反而累及爹爹拜我,心中日夜不安。” 父亲仍是那般慈爱地抚我头发道:“茉儿如今已经长大了,皇上对你好,你须得好生珍惜,勿以家中为念。既已回来,皇上恩典你我可以不时相见,不必难过。你母亲甚是思念你,改日你闲暇之时,可让她来看你。” 父亲又低嘱我道:“宫中妃嫔众多,皇上国事繁忙,你事事均须谨慎,切不可似家中一般。” 我知父亲话中“皇上国事繁忙”一语隐约之意,一是要我不可忤逆龙颜,在皇帝回后宫之时多加关怀体贴:二是我身在后宫之中,皇帝不可能时刻陪伴我,要我小心谨慎。 我点头道:“茉儿知道。爹爹自己亦要保重。” 我眼望父亲出殿而去,转身回返偏殿御书房中。 御书房宫人侍女见我进来,随即退出。青瓷官窑大花瓶内供着数枝红梅,亭亭玉立于桌案之上,案旁近处,设有炭火,天气仍是寒冷。他正端坐于案前,凝神提笔批复奏章。我今日在他身旁听户部那一件小事已是头晕不已,想到他每日要虑及干头万绪的朝中诸事,回到后宫还要面对一些妃嫔间的是是非非,不得清净,不知要承受多少压力。昨日还因赌气迫他立于风雪之中,思及父亲之言,我心中对他又是怜惜,又是愧疚。 我见他端起案上茶杯饮了一口,忙走过去帮他将那残茶换过。 他见我走近,停笔笑道:“国丈己离去了?”我点头道:“谢谢皇上赐茉儿机会与父亲说话。” 他将我抱坐于他膝上,微笑道:“你若再似那样抱住国丈,朕可就不要你再见他了。”我闻听此言,知我奔过去时他尚未走远,遂近他耳边柔声说道:“莫非皇上还要吃我父亲的醋么?”他道:“正是。除朕之外,朕不准别的男子再碰你,国丈亦不例外。国丈今日可有嘱咐之言么?” 我故意说道:“他说母亲想念我,让我莫要忘记家里。” 他道:“国丈决不会如此说。他定是要你在宫里乖乖听朕的话,不以家中为念。朕可是猜对了?” 我抚摸他龙袍衣袖上的云状花纹道:“皇上如此英明,茉儿岂能瞒得过皇上。” 他笑道:“众臣谀奉之言,朕本是听得多了,却全不似你这一句让朕听着心里舒服。” 我想到适才殿中群臣不知为何事争执,又不敢直接询问他。他处理政务之时将我带在身旁,已是不妥,后宫妃嫔更不该干涉朝堂之事。但此事涉及父亲,且裴相与他意见相左,我既然知道,便不能视若无睹,思虑再三,见他此时心境甚好,遂试探他道:“臣妾父亲在户部当差,皇上对他可满意么?” 他略一沉吟,对我言道:“你今日已知此事,朕便告知于你。”说毕将桌上奏章拣了一本递与我看。我见那折尾有“户部”印鉴,心知定是父亲所奏,却不敢去接。 他知我心中恐他怪责我多事,温言说道:“你关心国丈方有此言。朕既给你看,你便不必如此惶恐。” 我此时方接过,果然是父亲笔迹,从头至尾阅了一遍,己然明白。父亲是要将平民赋税减免,对京都富商和土地房屋众多者追加赋税,名目为“质钱”与“间架税”,以充实国库。我家从事绸缎贸易,父亲深知商贾之利,虽然父亲如今已把家中生意尽数交与族中叔伯打理,但此政一出,我家定是首当其冲要追缴赋税。但其他那些富商地主,岂会愿意?朝中大臣多数都与那些富商沾亲带故,往来交好,一干朝臣,均有需出面庇护之人,是以坚决反对。 不知皇帝心中却是如何想的。我对他道:“皇上心中应是已有决断了。” 他笑道:“国丈为国不谋私利,朕定要嘉奖他。”我心中大喜,知裴相的反对并不能让皇帝不纳父亲之言,忙跳下来跪谢道:“茉儿代父亲谢过皇上!” 他拉我起来,却不料适才我把奏折放在桌案边缘,经他那宽大的衣袖一扫,竟恰好落入火盆之中。我急忙起身去拾,拾到手中之时,奏折已是被火焚毁了一大半,字迹早己缺失不见。 他忙将我手执起,急道:“可是烫到了?奏折烧毁事小,但把手灼伤了,又该你疼几日了。” 我摇头道:“我没事。”见那奏折已毁,心道他定会要父亲重新呈递一次,如此寒天,不如我代父亲写了。 遂向他道:“茉儿斗胆,向皇上借御笔一用。”见他点头,便从案头拣了一支小排笔,一张空白奏折,不多时己写好。向他笑道:“皇上请看,若是与原文一致,便不须让父亲再奏了。” 他注视我良久,然后才道:“朕不必看了。朕早知你聪明颖悟,却不知你居然能过目不忘,殊为难得。”昔日父亲要我背诵那些诗词歌赋,我本是不耐烦,但并不为难,今日情急之下在他面前替父亲写奏折,对于我来说亦是易事。 但是我分明隐隐觉得,此事被他发觉并非我之幸。 他轻拥我道:“朕这里还有些事忙,你先回去,朕晚间即去陪你。” 我点头,退步而出太极殿。 第十七章 风摇杂树管弦声 回到飞霜殿内,只听外面宫人传报:“照皇上旨意,已将国丈夫人与姨娘宣入宫中。” 我闻言大喜,迎出正殿,见母亲容颜渐老,心中惨痛,不待母亲参拜于我,便跪在地上抱着母亲裙裾,哭道:“母亲……” 母亲涕泣不止,拥着我道:“我的茉儿……为娘思及你在那苦寒之地,夜里梦中总是哭醒几次,虽然身上不冷,心中却是如被冰雪一般……”蕊欣亦落泪,柔声劝道:“如今妹妹既已回来,母亲便该高兴些才是。宫中规矩甚严,母亲须得谨慎。” 母亲忙止泪道:“正是。为娘只顾着伤心,却未虑及你此时贵妃身份,你赶快起来,不可如此。” 蓝笺和青樱将宫中各色茶点摆上一大桌案来。母亲执起我手,又仔细端详我之容貌,方才说道:“皇上他待你可好么?” 母亲深恐皇帝因卢杞之事冷待我,我点头道:“皇上待我很好,母亲无须担忧。” 母亲叹息道:“若是如此便好。你如今既己入宫,皇上是你夫君,你须得尽心服侍他,不可任性妄为。” 我知她是提醒我不可念念不忘卢杞从而惹恼皇帝,点头道:“多谢母亲教诲。茉儿知道分寸,请母亲放心。” 蕊欣在旁欲言又止,我见母亲似是与她一般有话要单独与我说的样子,便道:“有件东西赠与母亲,母亲请随茉儿至偏殿一行,请姐姐在此稍侯。” 母亲随我至偏殿,方才说道:“今日有两件事想与你商议。一是路家所求蕊欣婚事,姑母想让你相求皇上下旨赐婚,蕊欣自无不允之理:二是皇上登基后将你舅父贬至幽州,如今他年事己高,那里甚是凄苦,你若有机会进言,相求皇上调他回来,纵然不能官复原职,回京都来做个小官吏,能够颐养天年亦为幸事。” 舅父崔佑甫本是独孤丞相心腹之人,皇帝登基之后对敌党之人自然不会过于信任。舅父之职本非高品官阶,若是调他回京挂个闲职,料皇帝定会应允:只是蕊欣婚事,尚须慢慢图谋。 我对母亲言道:“舅父之事,茉儿定当尽力而为,但姐姐婚事,还须问过姐姐自己心意。” 母亲点头叹道:“也好,你们姐妹之间亲密和睦,或许能劝得她应允。” 蕊欣缓缓走入殿中,我见她走近,唤道:“姐姐!” 她微笑道:“你定是要劝我嫁与维扬表兄了?” 我摇头道:“姐姐错了,我自己今生己误,怎能眼见姐姐与我一般?” 她闻言微有忧虑之色,说道:“莫非时至今日,你心中还有未尽之情么?你莫要忘记,如今既许了皇上,便不该三心二意,贻害他人。” 她此话甚重,我怔了一下,说道:“我明白,但是……”却无法说出口。 她叹道:“你我姐妹如今遭遇同样命运,不由我们选择。卢杞对你虽是深情,却也无可奈何。” 我凝神而立,心头疼痛已成习惯,此刻竟已麻木。今时今日,除了将卢杞永远埋藏心底,我还能如何? 我面上浮现淡淡笑容,问她道:“姐姐对自己的将来可有打算么?” 蕊欣道:“我之打算多年前你已知道,何必再问?” 我点头道:“我明白姐姐苦衷,若有机会,定然助姐姐完成心愿。” 母亲和蕊欣去后,我坐于瑶琴之边,手起之时,心念不由自主。琴中流溢之韵,正是曹先生离去之时蕊欣深夜于水阁中所奏的《伤别离》。 一曲方歇,蓝笺在我身旁轻道:“姐姐,皇上己来了多时了。” 我凝眸回首,他立于我身后数尺远,眼中之意深邃难测,表情冷淡。 适才所奏之曲过于哀婉凄恻,我们大婚不过几日,我在他面前作此伤感之音,他定然心中不快。 但我所奏此曲,确实并非为自己伤怀,只是有感于蕊欣对曹先生之痴情。我离弦而起,若无其事地说道:“臣妾恭迎皇上。” 他的神情如往日一般,并无半点异常之色,伸手扶起我,淡然道:“平身吧。” 次日清晨,他早早起身上朝而去。 此后接连十几日,飞霜殿中却再无他的踪迹。 我心知其中缘故,不想时至今日,他竟依然如此猜疑我,暗自伤心不己,却并未似其他妃嫔一般前去逢迎他。 一日晚间,我坐于妆台之前梳理长发,青樱在旁跪下说道:“奴婢大胆,有言回禀姐姐。” 我淡淡地说道:“你且起来,但说无妨。” 青樱站起言道:“皇上有十几日未来过了……姐姐让皇上有所误会,岂非让亲者痛、仇者快?” 蓝笺道:“奴婢觉得青樱所言有理。这些时日来说不准有谁在看姐姐的笑话呢!皇上对姐姐情深意重,姐姐应该慎重珍惜才是。” 我摇了摇头道:“六宫妃嫔都在期盼他的恩宠,难道要我费尽心机去争宠么?”接着有意岔开话题,问道,“你熟悉花草的品种习性,今日可有什么新鲜花朵么?” 蓝笺道:“奴婢正在搜集花香草本之精华加以调配研制,待开春了便可依方炮制而成一些香料,姐姐到时尽可随意挑选。淑妃娘娘往日亦很喜欢这些香草,裴昭仪想找奴婢要香料,奴婢都借故推脱了,皇上这些天……或许在裴昭仪那里亦未可知。” 我见她提起裴昭仪,思及她那美丽妩媚之态,说道:“裴昭仪本就美丽,皇上喜欢她亦是人之常情,便是我犹恐及不上她。” 蓝笺柳眉微蹙道:“姐姐怎会如此妄自菲薄?姐姐若是不及她,皇上又岂会如此牵念姐姐,数载不能忘情?裴昭仪之美,只让人心动:姐姐之美,却让人心乱。” 我闻听此言甚是有趣,笑道:“你且是说说看,何为让人心乱?” 蓝笺凝视我道:“奴婢说不出来……” 只见李齐运匆匆进殿,喜形于色地道:“皇上已向飞霜殿中过来了,请贵妃娘娘接驾!” 我起身迎出殿外。皇帝正缓步而入。他的仪态成熟洒脱,见我出来恭迎,若无其事一般伸手扶起我,问道:“用过晚膳了么?” 我在昆仑山中与玄清师姐相处日久,生活习性渐渐与她相类,对饮食不甚在意,只以清淡为主,回返宫廷看到整桌珍馐美味,虽是色香味俱全,却是毫无兴趣,这几日均是随意吃点冰糖燕窝、莲子羹之类小点心即止,见他相问便道:“臣妾用过了。” 他丝毫不提及那日琴曲之事,说道:“朕这些时日太忙,许久未曾来看你了。听李齐运回禀,你这些时日都不曾吃什么东西,莫非是在昆仑山上练就仙人之术?还是觉得这宫里的御厨不好?你若不喜欢,朕即刻便把他们换了。” 我深恐他真的因我之故将那些御厨革职,遂道:“与御厨无关,以后我多吃些就是。” 他拥住我,凝眸注视良久,悄声问道:“今晚要朕留下来陪你么?” 我淡然说道:“皇上何必如此问臣妾?” 他见我神情冷漠,说道:“你好好歇着吧,朕改日再来看你。” 他似乎毫不留恋,转身即去。我命蓝笺将帷幕放下,合眸而睡,想到他数日将我冷落一旁,心中隐隐泛起一丝难过,却又想道:“你如今既是皇帝,六宫妃嫔都在期待你的宠幸,自然万事皆随你。” 恍惚中似乎梦见他又返回寝帐内,将我拥入怀中,似是在轻抚我肌肤,说道:“身上如此冰凉,还不睡出病来?” 我蓦然惊醒,原来并不是梦,确实是他。 他低声道:“茉儿,茉儿,朕怎舍得让你独守空帷?朕等了两年多才将你等回来,如今又怎能弃你不顾,去宠幸别人?” 我说道:“昭仪深得皇上之宠爱,皇上何不去昭仪那里……” 他脱衣进入锦衾内,搂住我的腰身,道:“茉儿终究是把真心话说出来了,数日来朕独寝在太极殿,你就一点都不思念朕么……” 我被他言中心事,十分窘迫。他把我抱得更紧了,伸手端起床边几案之上的祛寒参茶,喂哺入我口中,方又说道:“日前之事,还生朕的气么?” 我见他绝口不提为何将我冷落数日,亦不愿主动向他解释,低垂眼帘道:“茉儿不敢。” 他展露一丝笑容,温言道:“这些天不见面了,可有话对朕说么?” 我忆及母亲所托之事,迟疑道:“茉儿有一事,相求皇上。” 他轻整我纷乱的鬓发,柔声道:“你说吧。” 我道:“舅父崔佑甫,本是一介书生,为人谦恭谨慎,如今年事己高,远在幽州,恳求皇上将他调回京都,即无官职亦可。”恐他不允,又说道,“当日若非舅父,茉儿恐是进不了皇宫,亦无缘与皇上重逢。” 他淡淡一笑,道:“朕改日调他回京就是。” 我全不料他如此轻松便让舅父回返京都,开心不己,说道:“谢皇上恩典。” 他俯身亲吻我,说道:“你若能每日都如此刻一般开心,朕纵是将天下之物尽赐与你,又有何妨?不过,今日你要如何谢朕?” 我见他恢复开朗神态,亦如同往日一般,轻轻依偎向他怀中,替他解开胸前扣系。 他也不多言,低头亲吻着我,尽情恩爱缠绵。 次日清晨醒来,昨夜他近似疯狂的亲密在我颈间身上处处留下了印记,蓝笺替我着衣之时悄悄笑道:“昨夜皇上与姐姐和好如初了?” 我脸颊飞红,这些宫闱秘事本是瞒不过她们,便对她道:“你如今也不小了,过些时日我求皇上放你出宫,替你择一桩美满姻缘可好?” 她蹙眉说道:“姐姐不要玩笑,奴婢在宫中已有数年,早己断绝此念。” 我笑言道:“你不愿出宫,那你可喜欢皇上么?若是如此,我让皇上赐你名位吧。” 自我进宫之日起,我便深知朝廷中人结党营私为的是自保,所谓法不责众便是此理,宫中亦然。我纵是有他干般宠爱,终究只有一双眼睛,能看得到的实在是有限。犹记昔日华阳公主欲带我同侍卢杞之言“既是迟早要有别人,莫若是自己亲近之人,或许可以少些烦恼”,我今日待蓝笺之意,亦似公主所言,因此更能体会当日她之心情。蓝笺本性纯良,且爱我护我皆出自真心,若她真有此意,我倒不如成全她。 不料她仍是摇头道:“奴婢自知姿色平庸,从无此念。皇上对姐姐情深意重,心中断不会再容纳别人,纵然是有些许爱护,恐亦是场面应付,并无真爱。奴婢又岂会自寻烦恼?” 我不知她心下到底要如何,便不再追问。想起绿绮之事她一直不曾明言,问道:“你告诉我,绿绮之事到底是何缘故?” 她抬头看我,道:“绿绮姐姐那日突然昏迷不醒,奴婢闻讯赶去,口乎喊数声,她方才略有意识,但并不说话,只是目视枕下之锦盒。她逝去之后,奴婢将那锦盒打开,里面正是那支玉钗,与姐姐的本是一对,姐姐可还记得?” 我怎能不记得。他为东宫太子之时将那对玉钗分别赠予我和绿绮,当时绿绮为此还有忧色。莫非绿绮之死与此玉钗有关?若她果然是被人谋害,那会是谁?是淑妃,还是别人? 我问道:“皇上初登基之时,可是很喜欢绿绮么?” 蓝笺道:“是。绿绮姐姐逝去,皇上很是伤心,命人查过此事,却无结果。” 我微觉奇怪,既是当时绿绮受宠,妒忌她者恐不止淑妃一人,却也未必是淑妃谋害她。皇帝追查此事,又怎会无结果?以他之精明,不可能不知其中究竟,却想不明白实情究竟如何。 我想起那玉钗,问蓝笺道:“那支玉钗现在何处?是你收着么?” 蓝笺滴泪道:“皇上见是绿绮姐姐遗物,已命人随葬于她身旁。” 我心中暗叹,他若早知有此一日,定会后悔不该赠她那玉钗。自己心中亦是惊惧,那玉钗我同样有一支,他现下对我之宠爱是毫无顾忌,六宫侧目,我位分虽高,明里众人对我皆有所忌惮,却难躲伤人之暗箭,绿绮便是前车之鉴。若是在宫中树敌太多,成为众矢之的,分明是自寻死路,否则便要处处提防,时时当心。我决不能将自己陷入如此境地,必须找到可以与我共同进退之人。虽然现下结交任何人对我而言都是极其艰难,但我自有我的方法,最要紧的,是尽快找到如此人选。 宫中一众妃嫔,我并不了解,仅是见过数面而己,我还需要时间。思及此处,我对蓝笺言道:“去两仪殿。” 淑妃所居两仪殿,我尚是首次造访。 我所居的飞霜殿原是玄宗皇帝昔日的梅妃故居,离太极殿并不远。飞霞殿中的陈设古色古香,精致上乘:院中遍植梅花,朱砂绿萼等名品亦在其中,冬日雪中幽香远逸,因此飞霞殿虽不富丽堂皇,但自有一种清雅之韵。 我料想淑妃本是绝色佳人,且在六宫之中地位最高,她居所之内应是流光溢彩,华丽纷呈,极尽奢华。 进入两仪殿中,举目四顾,只见正殿之中一应诸物,皆是朴实无华,帐幔座褥大都是淡紫之色,除为皇帝所设御座之外,丝毫不见皇家气息,竟是比飞霜殿还要简洁。正殿之中悬挂牌匾对联,我仔细一看,那对联上书:“莫疑波上春云少,只为从龙直上天”,笔迹清秀婉约,但并非皇帝手迹,应是淑妃自己所书,自成一体,颇具功底,我不由在心中暗暗赞叹。 我昔日觉淑妃此人,身上总是笼罩着一种淡淡的忧郁,不知是否因皇帝不再宠她之故,但今日目中所见,仿佛她本性之中便是如此。她十几岁进宫随侍皇帝多年,从昔日的东宫太子嫔到今日淑妃,不知为何名分上总是差了一截。当日未进妃位已是十分委屈,如今为皇帝诞育长子又未封后,虽总觉她心中应该有怨,却从未形之于外,而且她对皇帝十分畏惧,不似个性刚强之人。今日见她手书,字如其人,更觉她兰心慧质,极具才华。不禁暗忖,她若是此等人物,那绿绮之事便不会是她下手。今日我已有准备,正要暗中相试。早已有人通报淑妃我前来拜见,淑妃此时己迎出正殿,我忙拜道:“妹妹早日便该来拜见淑妃姐姐,请姐姐恕罪!” 她伸手扶道:“你初进宫来,本是劳碌,又要尽心侍侯皇上,何必拘这些礼数。” 一番寒暄,两人分别落座。淑妃在自己的寝宫中穿着十分朴素,不似在大庭广众之下那般华丽,身着一袭淡紫槿色宫裙,头上仅是斜插一枝凤头金步摇。她与皇帝年龄相仿,如今已近三十,却仍是美丽动人。 我真心赞道:“姐姐如此风华,后宫无人能及。” 她笑道:“妹妹谬赞了。若论美丽,妹妹应是皇上心中最爱之人。” 她身后一名侍女,正是当年云宸殿的紫宣,此时忍不住笑道:“两位娘娘请恕奴婢多言一句。” 淑妃笑视她道:“贵妃在此,你不可胡言乱语。”对她似是极其宠信,便如我对蓝笺一般。 我忙道:“你但说无妨,姐姐身边之人,又怎会随意开口。” 紫宣见我首肯,方才说道:“奴婢等都觉得两位娘娘均是美人,且有相似之处,颇似同胞姐妹。” 紫宣之言确实。相信不只是我,淑妃自己,包括他,应该都会有此感觉。那裴昭仪眉目之间亦与我们相类,但气质相差甚远,倒不觉相象。若是当日我与淑妃地位悬殊,紫宣断然不敢说出,如今我们二人同为皇妃,如此比较亦不为过。 我未等淑妃开言,便说道:“正是。妹妹早觉与姐姐缘分颇深,如若姐姐不嫌弃,愿姐姐此后视我如同亲妹一般,多加训导,妹妹无不遵从。”言毕,便大礼拜下。 我心中十分清楚,她对我的忌惮来自皇帝。皇帝宠我已是众人皆知之事实,但她是皇长子的生母,若是我与她为敌,孰胜孰负,尚难预料。皇后之位,或许就在我与她之间抉择,但是亦不排除另一种可能,鹬蚌相争,致使渔翁得利。裴昭仪的父亲裴相大权在握,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裴昭仪若是以后生育皇子,群臣簇拥,对她的威胁并不小。 这威胁最好在未成形时便化解,以免后患。二人相争远远好过三人,而我与她联手剪除裴昭仪,可以不费吹灰之力。纵使以后我会与她反目,总好似现下局势混乱。况且还有郭盈,她背后的势力并不小,郭家又立有战功,随时可以卷土重来,她之威胁永远存在。 贤妃膝下仅有一位公主,似是只求独善其身。其他宫中美人,谁家没有背景?一有机会,便是满门荣宠。但她的家中族人却是甚少,况且皇帝对王家亲族并不眷顾,迟早风必摧之。为了皇长子李诵,她定会接受我之友善,因为她亦同样是秀于林中之木。 她或许可以选择与别人联手制我,但应该知道前朝高宗皇帝之时王皇后与萧淑妃不睦,皇后扶持武昭仪,后来的则天皇后是如何对待她们二人。淑妃是聪明人,从我昔日与卢杞冒死逃离京都之事,应早已看出我本性并无野心,裴昭仪却未必如此。 她果然屈身近前,笑扶起我道:“当日在东宫之时,我便早已视你如自己亲妹妹,何况如今?我竟是却之无辞了。” 我随即说道:“既然如此,姐姐日后便要收下我这愚钝的妹妹了。妹妹今日有薄礼相赠,望姐姐喜欢。” 蓝笺已知我意,近我身侧,将手中锦盒展开,说道:“此盒内有四颗海外奇珠,乃系国丈大人珍藏之物,前日送进宫来为贵妃娘娘添妆。” 我微笑道:“姐姐素喜明珠,这四颗‘海底明月心’,虽不及‘鲛人之泪’,光华亦不遑多让,望姐姐收下,以表我之寸心。” 我家生意遍及四海之外,父亲多年来收集不少奇珍异宝,此物中土确实难得一见,皇宫之内为数亦不多。 我有意赠她此物,正是要试探她见我提及“鲛人之泪”时是否有所触动,以判断她与绿绮之事有无关联。 她眉目之间却毫无异状,赞道:“果然是珍奇之物!多谢妹妹相赠。姐姐亦有一物,赠与妹妹。” 我见她如此态度,反是愕然,莫非此事真的与她无关?却笑道:“不知姐姐要赐予妹妹何物?” 她笑道:“妹妹可知皇上喜欢熏香?” 我点了点头,心道果然是他相伴多年之人,但我心中却从未去想过他之喜好。皇帝身上总是有一股淡淡的香气,而且那晚我将茉莉香袋置于寝帐之中,他的确是心醉神迷,太极殿桌案上那红梅,亦是幽雅飘香。 淑妃接着道:“我有一本制香之册,妹妹闲暇之时不妨一试,若能制出皇上喜欢的香类,他定然龙颜大悦。” 我不料她竟肯给我此册,若是我依言而行,皇帝只会更喜欢我。她料是看出我所思之事,说道:“昔日我亦有此心,后来竟是懒得去动它了。如今我只愿读书写字,对其他事己无兴趣,还是交与你去。” 我思及一事,对她说道:“皇上这几日之内,定会来看姐姐。” 我心中已有打算。今日晨起之时我发觉身上信期己至不便侍寝,莫若劝他来淑妃这里,倒好过让他去招惹裴丽儿或郭盈她们。亦可让淑妃明白,我并无独占皇帝、不许他再碰别的后妃之意。 淑妃执我手道:“姐姐今日得你这样的妹妹,此后宫中时日,应是要开心得多了。” 我知她对我忌惮之意己消除大半,遂笑道:“妹妹之心与姐姐本是相通,此后若是得空,定然常来相伴姐姐。” 正欲离去之时,闻听外面内监进来说道:“回禀淑妃娘娘、贵妃娘娘,裴昭仪前来拜见,在殿前等侯。” 淑妃神情略敛,说道:“传她进来吧。” 我心中想道:“你来得正好,今日我亦该见你一面了。”回身坐于淑妃案几另一侧,只待她来觐见。 裴昭仪进殿而来,只见她身穿粉红色罗裙,肩披金橙色流苏霞帔,腰间围系金色腰带,眉不画而翠,唇不点而朱,面若桃花,顾盼之间眼神勾人魂魄,果然是一位天生的美人。 难怪他会曾经沉迷宠爱裴昭仪,世间男子又能有几人能抗拒她那美丽的面容和迷人的风情?淑妃之美在于纤柔袅娜,我胜在清新灵秀,但都不及她那标准而无可挑剔的美。 皇帝常言我恍如仙子下凡,恐系他一直恋慕我之故:蓝笺觉得我在六宫之中最美,未必不是私心偏向于我。若是换作别的男子,在我和裴昭仪之间选择,只怕多数会选择她,因为她的美正是那种人间的美,让人无法拒绝,只能接受。皇帝虽是爱我宠我,对她却有余情,我在暖玉阁中已有所知觉。这个裴昭仪对我明明是有敌意,且有裴相在后支持,迟早必是我的心腹大患。 我眼视淑妃,见她神色冷漠淡然,不由松了口气,心道好在还有你,还有其他诸妃。 裴昭仪盈盈行下礼来,称道:“妾身裴丽儿见过淑妃姐姐、贵妃姐姐,前来问安。”她虽口称拜见于我,目光却是只视向淑妃那一侧。我心中知她自恃皇帝本是宠她,且倚仗父亲之势,因此在暖玉阁里众妃之中只有她敢对我语含讥讽,今日在淑妃之前又如此轻视我,不由心中冷笑:“你既明目张胆如地此待我,日后就勿怪我行事不留情面。” 淑妃本是聪明人,见她如此,微笑道:“昭仪如此恭谨客气,日日前来问候,我甚是感激。今日贵妃妹妹亦在此处,倒是难得遇上。”却并不赐起,是有意提醒她我尚在此地。 裴昭仪此时不得不面对我,转头视我道:“昨日妾身去贵妃姐姐那里请安,却不料姐姐不予赐见,妾身甚是担忧,恐姐姐身体不豫,后见郭美人她们自飞霜殿出来便向她们问询,知姐姐无恙,方才安心。今日见姐姐神色如常,亦是开心。” 我淡淡说道:“昭仪如此关心记挂于我,实属难得。不过我虽是先天有些赢弱,进宫以来皇上时时相伴,处处关怀备至,倒是不曾有过什么大恙。” 她闻言笑道:“姐姐本是天人,自然百病俱消,妾身却是多心了。” 淑妃见我们话不投机,我亦不赐她起身,但毕竟她位份仅在四妃之后,让她久跪甚是不妥,遂道:“你且平身吧。若是无事,便自己回去歇着。” 我并不看她,将桌案之上点心盒内的数枚松子拈入掌中拨弄,说道:“飞霜殿那里,你以后不必每日前去,我素喜清静,那些礼仪规矩恐是承受不起。” 她的神情略有黯然,片刻之后即道:“如此妾身便退下了,不敢相扰二位姐姐清谈。”又对我说道,“多谢贵妃姐姐免去妾身每日问安之礼,妾身感激不尽。”旋即离去。 我心中有事,对淑妃道:“姐姐且歇着,妹妹先回去了。改日再来相陪姐姐。” 淑妃目光友善地看着我道:“你去吧。她素来便是如此口无遮拦,皇上己宽容她多次了。” 我微微一笑,知她是告知我皇帝对裴昭仪之态度,道:“姐姐放心,妹妹心中自有分寸。” 我离开两仪殿,心想淑妃与皇帝之间定是曾有一段美好的过往,但年华渐渐逝去,往事如烟,如今却只能化为结发之情。她是皇帝初缘之女,但并非他最爱之人。 爱情本是世间最难以把握之事。 便如我和卢杞当年那段快乐时光,早己随风而逝。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他心中如今只有宁国公主,我便该静下心来,好好对待皇帝。 虽是齐眉举案,心中意却难平,卢杞还欠我一句解释——即使他与我一般迫于皇命,却为何不上昆仑见我一面? 第十八章 琼林寂寞谁为主 我回到飞霜殿,将皇帝赐我的那面金牌取出,对蓝笺道:“你陪我去秋泠宫走一趟。”蓝笺惊道:“姐姐,那里是冷宫范围,人迹罕至,姐姐意欲何为?” 秋泠宫院,果然极为冷清,残雪聚集,片片梧桐落叶在院中依稀可见。 我转头问蓝笺:“你适才问姐姐为何来此,你可知道这宫院中现下所住何人?” 她答道:“奴婢知道,是司掌彤册和众位娘娘起居注的叶淑仪。” 我微笑道:“你该知道我为何带你前来了?” 她灵巧的双眸一转,说道:“奴婢明白,姐姐须得知己知彼,方可心中有数,对何人该多加提防。”她稍顿片刻,又忍不住说道,“奴婢斗胆提醒姐姐,除了皇上和皇后,妃嫔是不准查阅这些的。” 我淡然一笑,道:“现下宫中不是没有皇后么?” 她道:“的确没有,但姐姐只是贵妃身份,只恐叶淑仪未必肯听从姐姐之言。” 我对她道:“我今日既然来了,自有十分把握,断然不会空手而回。” 叶淑仪年近四十,清瘦婉约,身穿鸦青色的绣襦。她任宫中女官历两朝天子,那彤册之上却并无她自己的名字,否则她亦不会仍然在此。 我缓缓步入时,她正在仔细查对彤册上之记载。册妃大典之上她是见过我的,即使隔着珠帘,我相信我之身影形态,她定然不会忘记,宫中所有人都不会忘记。 她恭声拜道:“妾身恭迎贵妃娘娘。” 我轻声赐起,道:“淑仪可知我今日来意?” 她的脸上平淡无波,道:“诸多娘娘皆已来过,可惜妾身无能为力。宫中规矩本是皇上所制,妾身纵是有罪,亦不敢有违皇上旨意。”似是早己司空见惯。 我早己料知定是如此,自袖中取出御赐金牌,凝神说道:“请淑仪看清楚此物。” 她看了一眼,即刻跪伏于地称道:“臣妾恭迎圣驾!”又回首对案旁侍女命道,“将彤册呈递贵妃。” 这上面所记载的是皇帝对后宫诸妃的宠幸记录。我伸手接过,平静地展开卷册。 彤册阅过,我心中轻轻舒了口气。 他登基以来,所临幸妃嫔确实不多,我在暖玉阁中所料竟是有所差池,那个王珠,居然仅是侍寝过一次而已,其他的淑妃、贤妃、裴昭仪、郭盈、绿绮这些名字我并不觉惊奇,却有一人让我疑窦顿生。 德妃张氏。 她原本亦是太子侍妾,在东宫之时继淑妃之后为皇帝生下皇次子和皇三子,贤妃仅出一位公主,德妃地位应在贤妃之上,起居注上写明,她“大历十四年十月,因急病崩于凝翠殿。”绿绮的记载是“大历十四年九月”,她们二人之逝,先后不过一月有余,都是“急病”,是巧合?还是别有内情? 德妃之逝必定与绿绮有关,若是德妃谋害了绿绮,此事或许可以解释。但是皇帝并非罔顾情义之人,怎会对自己儿子的生母、相伴他多年之人如此狠心?若是有人因此事逼迫德妃自行了断,此人又系何人?淑妃王氏?贤妃韦氏? 大唐历代后妃中多有韦氏族中之女,韦家亦出过几任皇后。韦氏族人均居要职,贤妃韦氏的家教无可挑剔,且性情端直,颇有太宗皇帝长孙皇后之风。裴昭仪虽贵为相府干金,与贤妃门第相当,但行事为人实在是与贤妃相去甚远。 我想到此处,胸中郁闷无比,似是喘不过气来,只觉自己陷入牢笼之中。我轻叹口气,对蓝笺道:“回去吧。” 身后叶淑仪声音飘来:“妾身恭送贵妃娘娘。娘娘日后随时均可前来,妾身定当恭候。” 我入宫之后,皇帝几乎夜夜临幸飞霜殿,对我眷恋不舍。据彤册上他临幸后宫的记载,似如今待我这般夜夜专宠,实是前所未有。 时光飞逝,转眼己至建中元年除夕。 宫中处处悬挂彩灯花烛,宫女内监皆欢欣不己,笑语频频,爆竹之声响彻京都。蓝笺与青樱毕竟是小女儿天性,持了不少鞭炮爆竹之类,在飞霜殿中燃放,亦催我去看。 我行至院中,恰见一束烟火自地面腾空而起,在沉沉夜幕之中如同盛开的火树银花,极其美丽,但不过片刻之间即消失得无影无踪。正凝望那烟花消失的夜空,李齐运过来禀道:“皇上传诏娘娘去明月楼,请娘娘同去观赏外国进贡之奇异烟火。” 我料想此时明月楼中定然又有一众妃嫔,对他说道:“我不去了。” 李齐运十分为难,劝道:“娘娘不可如此,皇上旨意娘娘须得遵从。今日本是要守岁的,娘娘身为贵妃若不在场,恐皇上不悦。” 我见他“皇上旨意”四字不离口,说道:“你只管去回皇上。皇上若是生气要处罚我,我甘心领罪,料也不至于责罚到你头上。” 李齐运见我隐隐有些恼他之意,不敢再多言,只得自去回复那传诏内监。 蓝笺笑道:“我们院里自己热闹一番,也就够了。姐姐不去见那些娘娘们,倒落得耳根清净。” 青樱却道:“只怕皇上未必肯依,姐姐还是速去为是。” 蓝笺柳眉微挑道:“皇上若是真心爱护姐姐,便该遂姐姐之愿。” 青樱本待要说话,却又忍住不言。 我见她二人如此,遂笑道:“你们只管玩,我就在此处看着你们。” 她们自去张罗那些鞭炮之类,又在廊下帮我设了一软榻。我肩披绣襦,轻啜香茗,看她们笑闹玩耍。 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说道:“你在此玩乐逍遥,朕的旨意都不听了?” 我知是他到来,轻道:“茉儿本是不喜欢那些热闹繁华,皇上不去陪淑妃昭仪,来此何为?” 他在我身旁坐下,冷冷地说道:“你以为呢?” 我转头视他,果然眉宇之间微有不悦,遂道:“茉儿自知有错,请皇上责罚。” 他眼中之意深邃难测,说道:“年节之时众人皆喜,唯你在此独坐伤怀,朕实在不知你到底何意?朕自是做过违你心意之事,却不知你待朕何时是真,何时是假!”他言语之中分明是疑我心中另有所思,因此年节之下郁郁寡欢。 我虽见他恼怒,此时却不欲分辩。入宫以来数次恩爱缠绵,他仍是如此疑我。 他见我默默无言,不似往日婉转承欢于他之前,视我半晌,对我言道:“你若是对朕无话可说,朕走开便是。你在此要思念他人,回想前情,都随你去。只是你莫要忘记自己现下之身份。” 我本不欲理他,听到“思念他人,回想前情”这数字,只觉十分刺耳。他此语明指我此时在思念与卢杞那段过往之事,但我今日之痛,的确不是因卢杞之故。 我不愿他如此误解,心中甚是难受,忍无可忍便站起身道:“皇上此言,臣妾不太明白。臣妾入宫以来,从无逾距之行,今日纵是违旨在此独坐,亦不至于让皇上有此等疑我之念。” 他立住视我,轻轻说道:“今日之事就此罢了,你若不愿看见朕,朕亦不勉强你。” 我惊觉今日之事恐是又伤到了他。 他本性高傲冷漠,成为天子之后更是端庄威严,群臣畏慑,却屡次在我面前现出痛苦无奈之色。现下一桩小事,亦可生出如此大的风浪,他对我之执着与介意,已让我感觉到不安与惶恐。此时若再不转圜,他心中定然又是痛怒交加,若是真的生气,不知他要做出何等事来。 我走近他,将头靠在他胸前柔声道:“今日我只是嫌明月楼中有些嘈杂,并非不想见皇上。” 他毫无反应,既不将我推开,亦不抱我。 我回头吩咐蓝笺道:“去拿来。”她与我本是心意相通,知我所指那幅准备赠与他之绣图,忙快步而去,片刻即出,双手呈递与我。 前日我有心绣幅丝绢赠与他,青樱见我手执勾笔,对着一幅白绢托腮踌躇,于是便轻声问道:“姐姐可是要描花样子?” 我点头道:“我想绣幅东西,不知道什么花样好看。” 青樱笑道:“姐姐若是要赠与皇上,那龙凤、牡丹、鸳鸯、蝴蝶,只怕皇上亦是常见。姐姐莫若描些特别之物,让皇上觉得新奇别致,定然喜欢。” 我经她一语提醒,说道:“对,我有主意了,你帮我绘出来。” 那幅丝绢之上绣了几朵茉莉花,绿叶相衬,这本不稀奇。但中间那一朵略大,细看之下却是一个篆体“适”字勾绘而成。这是我命青樱先书此字,再勾成花朵之状,然后将那重笔之处以金线镶嵌。青樱不敢书写他之名讳,我却不怕,且相信绝无其他妃嫔敢赠他此等创意之物。 那“适”字环绕于茉莉花间,隐约缠绵之意已不必我再多言。我将那幅丝绢擎于手中,视他道:“茉儿本有件东西欲赠与皇上,皇上若是不要,茉儿便焚毁了它。”便要将那幅丝绢弃于炭火之上。 他身形轻移接在手中,展开看时,不复适才冰冷之态,将我紧紧拥住道:“茉儿,朕错了,不该有心疑你,朕之所以如此,正是因为心中太在乎你,不知要如何待你方好。你若是怨我,朕让你打几下亦是甘心。” 他从未见我赠过他东西,此时心情之激动喜悦可想而知。我见他轻执我之手要我去捶他胸口,忙缩回手道:“茉儿怎敢怨怪皇上,这份礼物皇上可喜欢么?” 他将我的手贴近胸口,轻轻道:“朕当然喜欢。朕知道你思念家人,明日送你一件礼物,你一定会喜欢。” 我心中掠过一丝酸楚,说道:“皇上诸多赏赐,茉儿本无以回报皇上,实在惭愧之极。” 两人相拥良久。我想起除夕之夜他不能将众妃冷落于明月楼,宫中尚有诸多辞旧迎新之礼仪需他亲手操持,他羁留于飞霜殿中终是不妥,便柔声说道:“皇上去明月楼吧,以免宫人久候。” 他道:“朕将那典礼结束,子时即回,你就在此处候着朕,不必去了。” 他终于不再以强权压迫我,我心中只觉无限欣慰。 廊下依稀听闻鸟儿婉转呜叫之声,遥远的宫墙外传来爆竹烟花的声响,我轻轻睁开双眼,今日是建中二年的元日了。 窗外几丝曙光穿透竹帘,殿中光线分明,寝帐中浅碧的帷幕低垂委地。我眸光轻移向身边之人,他似乎犹在睡梦之中。沉静安详的面容,秀逸的双眉,挺直的鼻梁,应是酷似他的母亲沈后。无论是人品或是身份,他都该是所有宫中少女之梦中情人。 我从未如此清晰地端详过他的睡容。他素日一向比我醒得早,本是少有如此机会,昨夜竟不知他是何时返回飞霜殿,我久候他未回早己睡着,他返回之后亦未惊醒我。 自昆仑山中回返宫廷已将近一月,不知玄清师姐和那几个小弟子可好?念及玄清师姐那双清澄如秋水般的眼睛,我喟叹自己终究还是不如师姐那般能将世事洞彻于心。多日宫中生活,与他日日相处,我早己感受到自己心中对他的依恋与日俱增。 只是后宫的争斗无休无止,我须得时时防范裴昭仪还有淑妃贤妃那一干人等,如此生活,实在难以真正快乐。 回来本是错,他本不该错爱上我,不该如此执着。 耳边传来他温柔的声音:“茉儿醒了?朕昨夜回时未吵醒你。” 我将头靠入他怀中道:“茉儿本是候着皇上的,不知何时竟睡着了。” 他道:“朕原承诺今日送你一件礼物,稍后带你去看。今日是大年初一,你若想念父母,可诏他们进宫来觐见。” 我闻言点头。他起身道:“你快些起来,朕便带你去。” 我见他起床,忙下床来侍侯他穿衣。他止住我,凝视我言道:“朕自己来。以后你在朕面前不须为礼节所拘,朕要朕的茉儿仍是如当年初遇之时一般天真可爱、喜怒皆发自内心,不要你将万事隐藏在心中,压抑自己的本性。这宫中规矩过于繁多,过几日朕便带你到行宫去,仅只你我二人。” 我立于宫苑之中,眼前只见一座水阁拔地而起,建筑布局、方位外观,均与家中凌波水阁一般无二! 我静静凝视阁外轻起涟漪的湖水,心中激荡。京都中本是极其罕有大片湖泊之地,我家之水阁,只是恰好占了地势之利而建。宫廷之中更是不可能有如此洼地,眼前水阁下这片湖泊,应是人工建造而成。他闻知我肯回宫后,在不足一月的时间里,命人日夜赶造此水阁给我居住,用心可谓良苦。 他将我环抱而起,飞身而上水阁,说道:“朕命人去国丈府中测量,日夜赶工,将你之闺阁搬入宫中。你住在此地,就不会时时再想家了。” 水阁中桌案床帏,与家中凌波水阁完全相同,但可看出是新置办之物,件件皆是精品。我深感他之用心,说道:“皇上如此相待,茉儿真的不知该如何报答皇上。” 他笑道:“你待朕不好么?” 我依在他怀中道:“茉儿待皇上不好……” 他拥紧我道:“好不好,朕最清楚。朕只愿此后与你长相厮守,你可愿意一生陪朕在宫中?” 他见我点头,甚是开心,面南遥祷道:“朕以大唐天子之名祈祷,愿上天赐朕与茉儿生生世世,情缘永续。” 我见他如此郑重其事,心中不知为何隐隐恐惧,却不明白这恐惧因何而起,问他道:“皇上建此水阁,恐是花费不菲吧?” 他不以为然地道:“国丈掌管户部以来,国库充盈,区区一座楼阁,纵然有所花费亦无妨。” 我闻言稍稍心安,又道:“皇上亲率御林军至昆仑迎茉儿归来,如今又建此水阁,只恐朝中众臣议论。” 他淡淡道:“他们上的谏本早已不计其数,但朕要如何对朕的后妃,却非他们应谏之事。朕一直都不曾好好陪你在宫中走走,今日带你去御苑看些好玩的东西,以后恐是再难得一见了。” 他携我之手登上龙舆,对李进忠道:“传旨,让各宫娘娘都过来。” 龙舆至御苑中,只见一个个参天铁笼之内,果然有种种珍禽异兽,最可爱的莫过于一头小象,竟是在那火笼之旁打滚取暖,又不敢靠近,憨态可拘。我不由开心大笑,见那大象用鼻子将喂饲的宫人卷起至半空又落下,却并不伤害他,甚觉好玩,对皇帝说道:“皇上,茉儿亦想去试一试。” 他爱怜地望着我说道:“太过危险,朕不准你去。” 那大象本是温驯可爱,纵是将我摔下,也不会有多痛,但他不允,也只得罢了。 他对我说道:“它们虽是异类,但亦通人情,何必无故将其拘于笼子之中?朕已准备将它们皆放归山林,亦可免去奢靡之费,故今日带你来此看看。” 他此举甚是难得,断绝宫中奢靡之风,朝中众臣自然无不效仿,举国上下皆可受其影响。 我道:“大唐臣民,定然深为感佩。” 他笑道:“你可知此谏正是国丈所奏?朕只是准奏而已。国丈处处为国为朕打算,朕已有意……”说至此处,却不再说下去,只道,“你日后自会知道。” 那御苑中还有白猿、麒麟、孔雀之类,早己让我看得眼花缭乱,忽然看见另有一只金色灵狐,小巧玲珑,单独在一只笼内,便走去蹲在它的笼前逗它玩耍。李齐运忙跟了过来,皇帝却在观赏台上,并未随我下来。 我同它玩了半日,它与我渐渐熟悉,作出种种可爱之态,令我开心不己,身边李齐运低唤:“娘娘,您不可冷落了皇上。” 我察觉此言有异,眸光轻移,适才他宣众妃嫔皆到御苑,此时应是都己到齐了。他身边之人,赫然竟是裴昭仪。此刻她如花的面容妩媚之极,皇帝似是正与她说着甚么,面容柔和亲切。 我仍若无其事地自己赏玩片刻,站起身来,只作蹲久了头晕站立不稳,向那雪地上倒下。李齐运自是相救不及,急唤:“娘娘小心!” 我心中想道:“你在台上定然看得见我踉跄倒地,对你之轻功,我实在是太有信心,无论如何你都不会让我跌下去。” 瞬间我的身子己稳稳地落入他怀抱之中,他低声轻责道:“玩了这半日方才起来,下次我绝不再纵容你如此。” 我紧靠在他胸前,说道:“茉儿又让皇上担忧了,是茉儿的错。” 他似乎心疼不已,说道:“朕今日听他们回禀你身上不舒服,想是太血虚气弱了些。”我不料他竟连我隐私之事都已知晓,暗惊宫中果然耳目众多,心中惶恐不已,却又有些羞涩,道:“茉儿之事,皇上如何知道得这般清楚?” 他抱起我返回观赏台上,笑道:“朕身在太极殿,心念却全在你飞霜殿中,又岂会不知?” 我紧紧依偎着他,手紧握他衣袖。裴昭仪美丽的脸上幽怨不已,忍不住说道:“贵妃姐姐看来须得好好在宫中休养歇息才是。” 我眸中隐约含泪,幽幽地望向他。他眼光中多了一丝凌厉之色,但仍是淡淡说道:“贵妃娇弱,你们若是替我多照看她几分,又何须朕为她费神。” 淑妃忙道:“妹妹自己须得多加保养,若是有喜欢之物,只管开口,切莫委屈了自己。”我视她一笑,她眼神之中亦是隐隐含笑。 一时鼓乐声起,台上笑语喧喧,他亦十分开心。 日暮返回之时,我见他仍是欲随我同归,说道:“皇上已知茉儿今日不便侍寝,不必再去了。” 他淡然道:“朕的事情朕自会安排,你不必理会。” 我心中恐他要去裴昭仪那里,急道:“那皇上准备去何处?”话一出口,又深悔不该如此问。 他微笑道:“朕还能去何处?自然是在太极殿等着你。” 第十九章 娇妒倾城惑至尊 数日后,我在偏殿之中描画梅花,蓝笺进来禀道:“李齐运在外带了一位太医,奉皇上之命前来替娘娘看视。” 青樱在旁言道:“奴婢今日听小顺儿说李齐运去见皇上,被皇上罚跪了。” 我觉得其中定有隐情,问她道:“你还听说什么?” 她低声说道:“奴婢听说皇上问他,姐姐如今可能够侍寝了,李齐运回说不能,皇上便问别的娘娘是否亦是如此,李齐运道:‘别的娘娘不过三日五日,似贵妃娘娘这般已交十日尚无征兆,倒不常见。’皇上大怒说,‘朕将你放在贵妃身边,是料你办事妥当,她自己本是大意,你们明知有异,却不早些宣太医看视,还等朕亲自来过问不成!’罚了李齐运跪在太极殿半日。” 原来是因我信期有异之故,我并未觉得有何不妥,不料他以为是病症,怪李齐运不曾精心照顾我。我深觉奇怪,道:“我又没病,无事看什么太医?让他回去吧。” 蓝笺劝道:“既然太医己至殿外相候,姐姐不妨让他看看,否则皇上定然又要生气。” 我点头道:“既是如此,你便请他进来吧。” 那太医缓步而入,我惊觉此人甚是面熟,心中正在思忖他是何人,只见他近前叩首道:“微臣太医院供奉张思道,奉旨前来替贵妃娘娘请脉。” 我立刻忆及我十岁之时患过一场病,父亲遍访名医却无效果,后来是曹先生引见此人方才治愈,却不料他竟是太医。时隔七八年之久,不料今日宫中竟再次遇上他。 我微笑道:“张大人免礼平身。”又对李齐运道,“你们都出殿相侯,留蓝笺在此即可。”李齐运不敢违抗,同众人皆退出。 我赶紧施礼道:“杨茉语昔日承蒙先生救命大恩,尚未谢过先生。” 张太医伸手相扶,笑道:“娘娘如今可还是受那幼时之疾所累么?” 我答道:“非为此疾。昔日旧恙经先生妙手早己无虞,如今……”却是不便说出皇帝以为我身患病症之事,只说道,“本来无事,恐是皇上多虑了。” 他的目光温和,说道:“是否皇上多虑,臣尚不敢断言,请娘娘伸手。” 我将手伸过,他凝神感知我的脉象,面上却渐渐转为忧重之色。一旁的蓝笺早己急道:“张大人,可有无大碍?” 他沉吟半晌,对我言道:“娘娘请命身边之人退下,微臣有言相告。” 我见他如此郑重,遂道:“先生尽管明言,她与我情同姐妹,我有事从不避她。” 蓝笺轻声道:“张大人请放心,大人所言,奴婢起誓不会透露与外人。” 他方才言道:“事关娘娘一生命运,微臣不得不直言相告。娘娘的体质殊异常人,气血皆不归经脉,致使天癸失常,恐有子嗣艰难之虞。娘娘如今虽是圣眷隆重,日后之事务必早作筹谋。” 闻听此言我只觉全身上下皆是寒意。皇帝极为重视皇嗣,且己对我暗示多次,书信中“六宫无主”之言更是说得明明白白,若是我能为他生下小皇子,皇后之位自然非我莫属。四妃除我之外皆有所出,他封我为贵妃已是有违常规,若是仓促封后必然招致朝臣反对,纵有此意他亦只能等待机会。 宫中妃嫔若无所出,纵使地位再高,待皇帝薨逝之时,多半便要殉葬。我并不惧怕殉葬,对皇后之位亦从不执意追求。我在意的是他若知此事,不知会是何等的伤心失望,此事必将成为我和他之间无法弥补的一生遗憾。 我不能让他得知此事,绝对不能。 我微笑道:“先生可否答应我严守秘密?” 他叹道:“微臣适才请这位姑娘出去,正是此意。娘娘形诸于外之疾,微臣数日便可医好:但体质却是无法改变,恕微臣无能为力。” 我依然微笑道:“先生对我之恩,定当终生铭记。不知太医院其他大人,若是诊脉,可能同样看出?” 他眼中十分自信,视我道:“微臣虽是才疏学浅,但在太医院中尚无超越微臣之人,娘娘之特殊体质,微臣行医多年来亦仅遇此一例,其他人等断不可知。” 我心中略有释怀,道:“如此就请先生将我表面医治如同常人,勿使皇上起疑即可。日后之事,暂且搁起。” 他点头道:“娘娘若是有需微臣相助之事,随时可至太医院宣诏。”随即告退而出。 蓝笺在一旁,眼泪早已落了下来。 我轻执她衣袖道:“我尚且不在意,你倒是哭什么?” 她的泪如断线之珠,一把抱住我大哭道:“姐姐,姐姐,你为何不哭出来?姐姐心中莫非从不曾想过自己将来之事?奴婢见你日日为那些娘娘们心烦,已是心痛不己,如今……又遭遇此事,奴婢实在是不忍看姐姐受此折磨,宁可以自己之身承担姐姐之苦痛!” 我轻抚她头发道:“你不要如此,姐姐心中并不似你想象那般苦痛,你恐是多虑了。” 她抬头视我,眼中泪光犹自闪烁,却是射出一丝冷冷寒光道:“但愿是我多虑,若是此后有人因此为难姐姐,伤害姐姐,我定然不会放过她们。” 青樱急急走进,唤道:“姐姐!” 我见她神情紧张,问道:“出了何事?” 她道:“奴婢听说翠微宫的裴昭仪身体不适,内监梁公公宣太医入宫看视,确诊有喜脉在身,已有三月,适才裴昭仪往太极殿去了。” 我惊闻此事,只觉心中凄楚难言。他素来喜欢孩子,现下只有对裴昭仪更加宠爱,思及自己此生却无此福分,更是痛彻心扉,眼泪无法抑制地落下。 我独自伫立在水阁窗前良久,蓝笺过来轻声道:“姐姐须得小心提防,只恐裴昭仪如今未必肯与姐姐相安无事了。” 我泪痕已干,淡淡说道:“此事迟早必要发生,姐姐并不意外。皇上关心她亦属人之常情,她纵是有几句讥讽之言,我亦不会放在心上。” 蓝笺的声音有些冷,说道:“姐姐可曾想过,裴昭仪若为皇上生下皇子,她之名位还会是昭仪么?如今德妃之位空缺,裴昭仪若是诞育皇子,皇上一定会晋升她为德妃,若是裴丞相再推波助澜,皇后之位就非她莫属了。” 我忍泪说道:“姐姐自己命薄,又岂能怨怪他人?” 蓝笺近前一步,对我说道:“姐姐莫要伤心,奴婢决不会眼见姐姐如此伤心难过。” 我只觉此话甚是诡异,回首见她眼中又是疼惜,又是怨恨之色,惊道:“你待要如何?” 她轻声言道:“姐姐可知,世间万物本是相生相克?便如花草,可供人观看怡情,令人赏心悦目,亦可适得其反。”她自幼在家中便熟知百花习性,入宫后又在东宫专司花草植物,此言绝非信口而出。 曹先生所留“武卷”之中亦有一节提及暗香迷药之类,但言之甚少,我见蓝笺说出此言,心中虽是疑惑,脸上反倒镇定,对她道:“你若有话,不妨都说出来。” 蓝笺见我如此,遂道:“那曼陀罗花种,经酒浸过,便是剧毒之物:夹竹桃之花叶过水,水中便有致命之毒:金银花虽是良药,与水菖蒲同煮出汁,毒性不下于鸩酒。”她见我毫无异色,又接着说道,“藏红花是致人流产的常见之药,姐姐可知只须一钱水仙根加以催化,同样可有此效用?” 我再也无法忍耐,目光直视她道:“你给我跪下。” 此话虽是轻轻说出,但蓝笺知道我从未对她如此疾言厉色过,立即垂首而跪,不再多言。 我缓缓开口道:“你小小年纪,开口致命,闭口毒药,你可知你此时身在何处?你若真要下手,谋算的又是何人?姐姐竟不知你心中居然有此等念头!” 她并不畏惧,却仍是低头说道:“奴婢知道,若行此事定是伤天害理,且有谋害皇嗣之罪,”言及此处,她抬头视我,“但是若能为姐姐铲除后患,奴婢虽死无怨。” 我见她仍是这般说话,怒道:“你要为我铲除后患?你能将这六宫妃嫔所生子嗣一个一个除掉么?你纵使能得手一次,皇上圣明,岂能容你还有第二次机会?你分明是自寻死路!姐姐亦是白白疼惜你一场,你若有此念,我即日便将你放出宫去,你要暗算谁,谋害谁,都由你去。”心中又气又痛,不由落下泪来。 蓝笺见我如此,膝行至我面前哭道:“奴婢知道姐姐是担心奴婢,不愿奴婢有所差池,但是姐姐可知,奴婢见到姐姐伤心之态,又是多么恨那些伤及姐姐之人么?奴婢宁愿自己去死,都不要姐姐将万事隐忍于心。奴婢爱姐姐之心,决不输于皇上。” 我不料她竟敢今日当我之面说出此言,亦不敢相信,摇头道:“你定是疯了,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 她眼泪如流水般倾泻而下,说道:“奴婢是疯了。昔日在东宫之时,只觉姐姐温和可亲,在姐姐回宫那一日,奴婢见到姐姐一身白衣恍若天人,心中早己不由自主对姐姐生了恋慕之意,后来日日陪在姐姐身侧,奴婢早己身陷其中,不可自拔。” 我视她道:“我明日便放你出宫,替你择一良缘。你如今尚小,以后好好侍奉你夫君,生儿育女,定会忘记今日之言。” 她止泪抬头望我,冷冷地说道:“姐姐可是定要赶我出宫么?蓝笺有一言相告姐姐,姐姐若要将我送出宫门,我即刻便自尽于姐姐之前,不劳姐姐为我将来打算。”手己伸至袖中去取一物,便欲吞服。 我大惊失色,忙俯身抱住她,将那小小药丸夺过,料必是剧毒之物,急道:“你何必如此?姐姐本是舍不得你走,只恐你误了自己的终身幸福。你为何如此执着?” 她伏在我怀中哭道:“奴婢终身幸福便是陪伴在姐姐身旁,只求姐姐莫要赶走我。只要时时能看见姐姐,相伴姐姐,此生于愿己足,再无他念,求姐姐成全。” 我心想此时若是再劝她,她断然听不进去,唯有等待机会替她择一相配之人,她若知男女情事,定会自己将此念打消,遂道:“好,姐姐承诺再不逼你离开。”又凝视她正色道,“但是你须得答应姐姐两件事。” 她止泪道:“姐姐请吩咐,奴婢断无不从之理。” 我目视她道:“第一,皇上的子嗣妃嫔,都是他之亲人,纵使他们伤害我,你也不能伤害他们:第二,裴昭仪腹中胎儿,虽非成人,亦是生命,你不得暗算她。你可做得到么?” 她略有踌躇,垂首应道:“奴婢做得到。但是,姐姐不可让裴昭仪如此得意,姐姐莫要忘了,裴丞相如今正是国丈大人的顶头上司。” 我蓦然惊觉过来,宫中耳目众多,裴昭仪恐已知晓今日太医来飞霜殿请脉之原由,我现下不能陪伴他,他在太极殿独寝多日,此时正是其他妃嫔夺回他宠爱之良机,黯然对她道:“皇上喜欢她,我还能如何?” 蓝笺眼中光芒闪过,轻笑道:“姐姐冰雪聪明,只要姐姐愿意,自然有的是方法。” 已近晚膳时分,正有一批侍女将御膳准备妥当前往太极殿。她们自飞霜殿经过时,我便站于飞霜殿前,李进忠见我身着侍女的粉红宫裙,正要出声,我笑道:“我今日想与皇上开个玩笑,换下两名侍女在我这里稍事休息一下。” 他忙道:“奴才谨遵娘娘之命,谨请娘娘莫要将玩笑开大了。” 我和蓝笺接过两个点心盒,随同众侍女进入太极殿偏殿,依序而立,果然见他和裴昭仪在殿中。李进忠不敢提醒他,默然站立在侧。 他问李进忠道:“太医可诊视过贵妃了?” 李进忠跪禀道:“奴才回禀皇上,张太医已经看过,说是小恙,并无大碍,只用一剂药,即日便可无事。” 他面露欣悦之色,道:“如此便好,替朕重赏。” 我暗想道:“你心中还记得我么?那裴丽儿现下就在你身旁,我且看你如何待她,是否将对我之言亦同样对她说一遍?” 他对裴昭仪态度十分亲切,温言道:“你在殿外候了半日,定要见朕,可是有事要与朕说么?”他话中之意,似乎裴昭仪并非奉诏前来,而是在太极殿外久候于他。 裴昭仪神情愈加娇媚,依偎入他怀中道:“臣妾见皇上多日不至翠微宫,独居在此,心中莫非半点也不思念丽儿么?”她竟不顾众多宫人在侧,直言对他之思念,且根本不提及我,似乎他们二人暂时分别一般。 他并不推拒,任她入怀,笑道:“朕心中有些烦闷,想独自在此清静几日。” 裴昭仪凑近他耳边,低低说了一句话。我料裴昭仪之低语,一定是告知他身怀龙脉之事。 他果然神情欣悦,握住她的纤手,对李进忠道:“传朕旨意,让淑妃多安排些宫人照顾昭仪,一切问安之礼此后皆免。” 裴昭仪见他如此关怀体贴,甜甜笑道:“臣妾多谢皇上。” 他拥着裴昭仪起身,行至膳桌之前。我恐被他识破行藏,故意站立在背离灯火之处,他并未发觉。 桌上菜色均已摆齐,众人皆退。裴昭仪用膳之时自然又是免不了帮他端酒夹菜,软语娇嗔,他亦欣然接受,毫无拒绝之意。 我不再躲藏,面带淡雅温柔之笑容,手提点心盒徐徐行至他身侧,跪于地上,轻声言道:“奴婢恭请皇上进用甜点。” 他目光移动,见我身着粉红低胸的纱裙,头饰珊瑚,如同昔日在云宸殿当值之时一般,举手将我横抱而起,微笑道:“茉儿!” 我轻轻挣扎道:“皇上有佳人在抱,茉儿来错了。” 他心知是何缘故,侧身对裴昭仪道:“昭仪用完膳早些回宫歇着,朕与贵妃还有话说。” 我思及裴昭仪屡次讥讽我,说道:“太极殿本是后宫妃嫔禁足之地,茉儿无诏来此,惊扰圣驾,请皇上放手。”心道今日无诏来此的恐不只我一人,看他如何处置。 他闻言,对裴昭仪道:“朕日后若要见昭仪,自会宣诏,今日之事,不可再为之。” 裴昭仪见我针锋相对于她,早己泫然欲泣,且见他自我来后,不但不看她一眼,更处处维护我,恨声道:“贵妃姐姐果然与众不同,来见皇上一面都如此别出心裁,妹妹实在佩服之至。” 我嫣然一笑道:“妹妹若是愿意效仿,只恐皇上亦甘心接受。” 他听我之言,笑道:“朕今日被你捉弄够了,谁若敢再来一次,朕决不轻饶她。” 裴昭仪负气而去,我却再也笑不出来,思及今日太医所言,却无法将伤心之事宣之于口,怔怔看他,神色惨痛凄惶。 他拥着我急道:“茉儿,莫非你到现在还不相信朕之心意?朕为你数日独宿于此,亦是不愿仅你一人孤枕而眠,朕若存心要召幸她们,何须等待她们自己前来?” 我见他确实着急,毫无平日那冷静威严的态度,忍泪说道:“茉儿怎敢怨皇上?只是伤心自己命薄,无昭仪那等福分……” 他神情微变,拥住我道:“朕如今并未立太子,你若为朕生下子嗣,朕决不慢待他。” 我万万不料他说出此言,分明有意废长立幼,许我将来所生之子以太子之位。我触动心弦,勉强笑道:“儿女本是天定,还须几分运气,若是没有……” 他轻笑道:“虽是运气,亦在人为……朕日夜都陪在你身旁,怎会没有?长侍朕身旁之人皆有所出,你又怎会例外。” 我在他怀中心痛无比,说道:“若是三年两载都没有呢?” 他不以为意地说道:“断无可能。” 我执意追问道:“茉儿只是假设,若真如此,皇上待如何?” 他此时方觉有异,略有踌躇,言道:“若真如此,朕对你之爱意亦不会改变。” 我轻轻合上双眸,有你这一句话,我心中之痛,或许可以减少几分。 他似是情动,伸手将我宫装拉下,露出浑圆雪白的肩颈,轻轻吻我。我含羞躲避,他微笑道:“今晚先放过你,我明日带你去行宫。” 郦山行宫四季如春,风景怡人,内有天然温泉,离京都不远,新春佳节朝中并无大事,纵是有,一日之内奏章便可送至。 皇帝离宫之时,淑妃、贤妃等皆来拜送,裴昭仪亦在其中。他对淑妃贤妃说道:“朕离京之后,六宫诸事尽托付与你们了。裴昭仪如今须多加照看于她。” 淑妃道:“臣妾自当尽心竭力照顾昭仪,请皇上放心。”又对我笑道,“此去行宫,皇上身边仅妹妹一人相伴,妹妹须用心侍侯皇上。” 我答道:“妹妹记住了,多谢姐姐提点。” 贤妃亦道:“皇上无须挂念宫中之事,臣妾自会遵从皇上旨意,多加留神。” 淑妃闻言,遂道:“正是,有贤妃妹妹相助,诸事更无须担忧了。” 裴昭仪眼中尽是不舍之意,说道:“臣妾闻知行宫之内风景优美,气候适宜养胎,皇上若是肯带臣妾前去,臣妾定会小心谨慎,不拖累皇上。”她之前恳求皇帝带她同往,却并未得他之允诺,此时即将离宫,又提及此事,分明是欲再求得一分机会。 他微笑道:“行宫距离京都尚有些遥远,路途坎坷,你现下安心在宫中休养,日后朕自然带淑妃和你们同去。”言毕即拥我登辇。 李进忠忙道:“起驾!” 我坐在辇中,身上所穿白色锦缎有百蝶穿花之图,蝴蝶色彩纷呈,百花娇艳美丽:蓝笺又将那些彩色锦缎剪裁重叠成蝴蝶之状当做发饰缀于我发间,且经她新制梅花暗香熏染,将我整个人打扮得如同花中仙子。 他伸手抚摸我发上蝴蝶,眼中尽是沉醉之色,道:“茉儿真的好美。” 我轻轻说道:“裴昭仪今日恐有些不舍皇上离开。” 他道:“茉儿,你是要朕全心全意爱你,还是要我将宠爱分与他人?” 我实在不知如何回答。他若不全心全意待我,我日日见他与其他女子缠绵恩爱,怎能无动于衷?他若只爱我一人,淑妃、裴昭仪等一众妃嫔便要遭受冷落。裴昭仪本是相府干金,一代佳人,若是嫁与普通朝中官吏,别人自是宠她犹恐不及,岂会在她最需要关爱之时弃她而去? 他若非皇帝,事情断不会如此复杂。 我倚着他说道:“茉儿自己亦不知道。皇上心中愿意如何,茉儿都会接受。” 他轻声道:“朕的心早己不由自己控制,如今行事,处处都先虑及你之感受。方才作出决定。朕多年来从未如此无法掌控自己的心绪,你莫非毫无感觉么?” 出京都不久,李进忠近御辇禀道:“奴才回禀皇上,卢御史等诸位大人奉旨复命回京,己在前面跪迎皇上。” 我心中轻轻颤动了一下。卢杞如今是御史大夫兼京畿观察使,经常出京在全国各地巡查,因为朝中节度使极多,且手中握有兵权,为防他们萌生自大反叛之意,设了观察使之位。卢杞本是文武全才,担当此事自然极为合适。 皇帝毫无异状,问道:“他有事要当面告之朕么?” 李进忠稍稍一顿,禀道:“卢御史闻听贵妃娘娘同行,言道回京后再写奏折,加急呈递皇上。” 他淡淡说道:“不必了。让他过来吧。” 我心中一震,卢杞分明是有回避我之意,并不想在此见驾,却不料皇帝竟不加避忌。 随侍宫人将辇帘掀起,我只见车辇周围层层密布御林军侍卫,均是戎装佩剑,此次出宫又是调动大批禁军。前面一匹高头骏马之上坐着一位年轻将军,见辇帘己开,忙翻身下马,叩拜于御前,称道:“微臣右金吾将军浑缄,参见皇上和贵妃娘娘!” 皇帝道:“你行事一向谨慎,深合朕意,此次贵妃随行,更须加倍小心。” 浑缄不敢怠慢,叩首应是,退立于御辇之侧。 李进忠高声宣道:“皇上有旨,宣卢御史觐见。” 远望而去,一人身着一品御史官服行来,眉目与昔日分别之时一般,脸上伤痕犹在,如今更多了几分成熟稳重之神情,潇洒飘逸的姿态却是不改。 只这一眼,我便已知道我与皇帝之间种种的海誓山盟竟是如此脆弱!我以为我已经忘记,心却在见到卢杞的这一瞬之间蓦然清醒——我其实从来都不曾忘记过。我隐藏得如此之深,骗过了自己,骗过了皇帝,否则他不会如此大度地给予我们见面的机会。 我只能紧紧倚在他的怀中,以此系住自己动荡不安的内心。 卢杞行至御辇前时,应是看到如此情境:高贵威严的年轻皇帝拥着妃子坐于御辇之中,那妃子似是无限眷恋地依偎着他,皇帝对她亦是百般宠爱,即使臣子觐见,仍是不忍心放她离开自己怀抱,两情相悦旁若无人。 卢杞近前叩首,跪禀道:“微臣卢杞,参见皇上和贵妃娘娘。” 皇帝道:“你此去西川,可有收获么?” 卢杞答道:“微臣已获多人指证,那西川节度使崔宁,在蜀地淫侈专制数年,证据确凿。” 皇帝微有愠色,道:“既是如此,你该知道如何处置了?” 卢杞答道:“臣遵旨,臣听闻魏博节度使田承嗣拥兵八万,占据魏、博、相、卫、溟、贝、汕七州之地,皇上可要微臣前往探其虚实?” 田承嗣正是前任刑部侍郎,即大姐夫田悦的父亲,我却不料他告老归乡之后势力反而大了起来,思及芳逸已育有一子,尽享天伦之乐,心中又觉欣慰。 皇帝道:“不必了,你出京已久,先回家休整一段时日,此次朕命袁高去即可。” 那袁高亦是京畿观察使之一。卢杞叩首道:“微臣谢皇上隆恩。” 我倚在他身上默然无语,惊觉有异便抬头,却见他直盯着我,遂问道:“皇上为何如此看我?” 他轻轻开口说道:“朕今日这场赌注,恐是下得太大了些。” 第二十章 别后相思隔烟水 行宫温泉池边。 他倚躺在柔软的卧榻上,身穿淡青袍服,长发披散,手持夜光酒杯,晶莹剔透的杯中是色泽嫣红醉人的葡萄美酒。 我赤足走过那些红色的厚毯,接近温泉池边,将双足沐入泉水中。他轻轻开口道:“茉儿,这行宫可是让你不再觉得是牢笼了么?” 我回首视他,笑道:“行宫本是皇上修身养心之所,怎会是牢笼?” 行宫的确与京都宫禁不同:京都宫中时时让人感觉到皇权至尊的无边压抑与郁闷:行宫那袅袅轻烟笼罩的温泉池,四季如春的气候,争奇斗艳的鲜花,只让人觉得慵懒、沉溺,似乎时间己在此凝滞不前。 数日以来他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慵懒与沉溺,这种沉溺本不是他该有的,他并非一个喜欢麻痹自己之人。 他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拥我入怀,道:“茉儿,给我舞一曲吧。” 我轻声道:“皇上莫非不知茉儿不擅舞蹈么?” 他笑道:“你若不擅舞蹈,宫中尚有何人擅舞?明月楼中那绿腰之曲,我至今记忆犹新。” 我嫣然笑道:“行宫之中亦有才艺俱佳之宫人,皇上何不宣诏她们?” 他道:“我这些时日看她们已看得够了,如今只想看茉儿为我一人而舞。” 我思及幼时父亲所请乐师教授的飞天之舞,虽是极易,却有异邦风情,与宫廷之舞大相径庭,想他应是不曾见过,便道:“皇上执意要我献丑,那我只得遵旨而行了。” 一曲舞毕,他击掌赞道:“恐只有茉儿方能将此天人之舞演绎得如此淋漓尽致。” 我退回他身边说道:“皇上若是喜欢,茉儿日后自会用心多加练习。” 他轻声道:“我昔日为太子之时,心中时时虑及父皇想法,登基以来,又为国事忧心。这些时日有你陪在身旁,美人醇酒尽享,方觉原来可以如此让人沉醉。” 我从未听他言及自己的心事,不想此刻在行宫之内,他竟会对我吐露出心中真实想法。 他接着说道:“我八岁时就与母后离散,记忆中最深刻的是母后温柔的眼神,就像你的眼睛。父皇请了无数太傅来教导我,训诫我,要我不可轻言喜怒,不可行差踏错,我只能遵父皇之命,做一个规规矩矩的储君……自母后离开我二十年来,我从未如此轻松开心过。” 他伸手拥住我肩头,视我道:“茉儿,若我仅是一个普通男子,你可还会爱我么?” 我见他眼中有无限真挚,不由感动,说道:“你何须再问?茉儿从来都不曾看重过贵妃的身份。” 他叹道:“若真是如此倒好。可惜我现在是大唐天子,虽想与你在此长久相伴,却恐身不由己。” 我说道:“茉儿明白皇上带我来此是为了让我开心,但是皇上应以国事为重,如今的确该回去了。” 却不料他笑道:“我何时说过要回去?” 我惊问道:“皇上莫非是不想再回返京都了么?” 他道:“自明日起,便会有些朝臣前来议事,我不能再似前些天时时陪伴你,恐你在此寂寞。” 我方知他是准备长居行宫一段时间,忙道:“这里风景美丽,且有几名侍女相伴,皇上不必担忧茉儿会寂寞。” 他凝神点头道:“行宫不似京都那般戒备森严,你自己须得处处留心,不要四处随意走动,我亦会命人保护你。” 我见他如此郑重其事,遂点头应允。 我漫步行宫之内,只见宫殿依山而建,因地貌奇特,竟是四季如春,山上树木绿意葱茏。此时那右金吾将军浑缄带着一队御林军威风凛凛地行来,见我在此,忙行礼参拜。 我微笑道:“你们这是从何处来?” 浑缄忙答道:“微臣是奉皇上之命在行宫之内巡查,务必确保娘娘的安全。” 他见我欲往那山边而行,阻止道:“娘娘莫要过去。那里本无围防,山边即万丈悬崖,甚是危险。若有人欲潜入行宫,亦仅有此处了。” 我心生好奇,对他言道:“既是万丈悬崖,又岂会有人自此处潜入?” 他面露微笑道:“娘娘有所不知,万丈悬崖普通人自是上不来,若是身怀绝技之人,却不费吹灰之力。请娘娘速速远离此地。” 我正欲转身离去,瞬时之间却被人腾空抓起,远离地面,耳中只闻得刀剑与暗器相斫之声。浑缄怒道:“何人如此大胆,竟敢擅闯禁宫?” 抓住我之人朗声笑道:“你不必管我是何人,我所要之人已在我手中,你们若敢轻举妄动,我便将她立毙于掌下。” 浑缄等人见他如此说话,投鼠忌器,果然不敢再出手,只有将他团团围住。 我只觉此人声音有些耳熟,却不知他欲掳走我意欲何为,心念转动,遂大声道:“你是公孙靖!可是回纥王命你来此?”我如此出言乃是提醒浑缄,倘若我有不测,皇帝亦知何人主使。 他见我已识破他之身份,不再多言,起身往山上疾掠而起。他轻功极好,浑缄等人追赶不上。我只觉头晕目眩,在他抱我行至山顶,纵身一跃而下时,心中只道自己必死无疑,却不料那山崖之边竟还有云梯,分明是有备而来。 心中不断疑惑:公孙靖上次东宫行刺失手,他既然投靠回纥,为何目标是我,反而不是行宫中的皇帝?待云梯降至山崖底,有小径通往外面谷口,似有马车在等候。 公孙靖道:“你不必害怕,我此行决非要伤害你,你随我走一趟吧。” 他带我至一所宅院之中,取下面幕,似乎与路维扬年纪相仿。他走近我道:“我需向你借件随身之物,你是自己交与我,还是让我帮你取下?” 我见他并无伤害我之意,而且似还有几分忌惮,心想须得镇住他不可轻易对我无礼,且要设法知道他掳我来此之目的,遂道:“皇宫中虽是珍宝无数,我身边却并无特别价值之物,你倘若告知我为何如此,我纵是交出你所要的物件亦不妨。” 他听我此言,不再近前,在离我一尺远处站立,说道:“好,我可以告知你我所需何物,为何如此。” 我静静地看着他,待他继续说下去。 他说道:“你可知卢杞本是我师兄?我如今需要的正是你颈项之中的玉饰。” 我心中一惊,莫非他掳我来此,目标不是皇帝,竟是卢杞? 我点点头,说道:“你若是称口乎他师兄,恐亦要称我一声师妹了。现下师尊在昆仑山中,功力愈见精深,与往日相较更是大进。” 我此言是提醒他师父清阳真人尚在,虽然他投靠回纥是人各有志,勉强不得,但若想设计图谋暗害卢杞这同门师兄,师父定然不会再纵容他之行为。 他笑道:“师父竟是收你为徒儿了么?玄清师姐已是天外之人,不料如今又有了你这般师妹。” 我对他道:“你今日到底意欲何为,一并说出来吧。” 他道:“好。我知道卢杞师兄恋慕你多年,如今我将你带出宫来,正是要成全师兄与你这段情缘。” 我只觉他此言甚是可笑,说道:“我现下已嫁与皇上,何来成全一说?卢杞亦有妻室,你管这些闲事有何意义?” 他却道:“我并不以为这是闲事。你们昔日不是逃过一次么?那昆仑山虽是仙境,毕竟是大唐疆域,倘若不在皇帝统辖之内,谁又能拆散你们?汗王自王妃处得知当初你与师兄本是两情相悦,却被李适强占而去,因此汗王欲将你与师兄同接往回纥,从此远离中土,你们日后自可长相厮守,不必再畏惧李适。” 他们的目的果然是卢杞。 我冷冷说道:“如今你是意欲将我带往回纥了?我若一去,卢杞自会随后跟来了?” 他笑道:“师妹果然是聪明,难怪师兄为你倾心。师兄文武全才,本可经天纬地,却甘心屈居于李适之下,如今汗王将你送与他,如此大的人情,他怎能辜负汗王之美意?” 我心道:“你以己度人,以为人人都似你一般,可以背信弃义,可以离家叛国?” 他又道:“我己言明原因,师妹那玉饰现下可相借一用了?我数次约师兄见面,他均杳无踪迹,如今有你在此,何愁他不赴约!” 他似乎曾经引诱卢杞归顺回纥,却不料卢杞置之不理:他所指王妃应是芙晴,那回纥王自芙晴处得知我与卢杞前情,方派他掳我来此,只待卢杞自投罗网。卢杞若是应允相助回纥攻唐,回纥王便会将我交与他,让我俩同归回纥:若是卢杞坚决不允,公孙靖此次定要借机铲除他,断皇帝一只臂膀。 那公孙靖说出此等计谋之时,竟是轻松平常,似是闲谈一般,我心中只觉此人本性阴狠毒辣,实在无可救药。 以卢杞待人之心,即便平常交往之人,亦不会见死不救,更何况是我?他见此玉饰思及昔日之情,定会前来,我明明知道他此来危机四伏,有性命之忧,又怎能将他那亲手所雕玉饰变成他之催命符?纵然是我死,亦不能牵连他人。 想到此,我便凛然道:“你要我死可以,我决不会将此物交出。” 他神色一变,道:“如此就多有得罪师妹了。” 我知他是要强迫我取下,心中只叹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忽然只觉眼前一阵黑暗,后面发生何事全然不知。 再清醒过来之时,却是在一座山巅的草丛之中,正欲移动,只觉颈间冰凉,一柄长剑横在我颈项之间。我轻轻瞥了一眼,原来是一名回纥骑兵。他低喝道:“你若出声,我便立即杀了你。” 我低头一看,那枚茉莉花玉饰果然不见踪影,料是已被公孙靖摘去,心中不由一阵痛楚,料想卢杞定然要中他的奸计。 远处忽有一缕箫声传来,公孙靖朗声笑道:“师兄果然是痴情之人,今日相请,来得如此迅速。” 我料是卢杞己至,眼泪落下,心道:“你明明知道公孙靖掳我来是为了胁迫你去回纥,否则便有杀身之祸,为何还要前来?如今我与你已经毫无关系,你何苦要如此?” 果然传来他的声音道:“她人在何处?” 公孙靖道:“小弟的信函师兄应是已阅过了。信中之事,不知师兄意下如何?回纥汗王求贤若渴,佳人己近在咫尺,何去何从,请师兄自行抉择。” 半晌听不见任何声音,只有无边寂静。 公孙靖见卢杞并不答话,又道:“师兄若是愿意一生屈从李适之下,眼见自己心爱之人日夜陪侍在他身边,小弟亦是无话可说。” 卢杞说道:“你信中所言之事并非决无可能,只是我如何相信她此时确是在你手中?” 公孙靖长笑道:“师兄若是不信,又怎会前来赴约?你若是要确定她安然无恙,小弟亦可让你见她一面,但小弟先提醒师兄,此地周围皆是我回纥高手,其中不乏精通暗器之人,师兄若要出手相救,须得先考虑清楚。”言毕即向我藏身之处飞身而来。 公孙靖手指扣住我的颈项,反手将我带了出来。我定睛看去,卢杞仍是一身白衣,手执玉箫,距我们约数十丈远,虽是潇洒不拘,眼中寒光却向公孙靖直射而来,他本是心境恬淡之人,此时应是无比痛恨公孙靖之行径。 卢杞见我确实无恙,神色稍缓,言道:“你可知她是何人?皇上已下旨追查你之踪迹,你纵使带我们去回纥,恐难越过边防。” 公孙靖道:“师兄若是肯去,姑且不论有数名高手拼死护送我们,那区区几名边城护卫,又岂是你我敌手?汗王有言,他日若逐鹿中原成功,则封你为唐疆半壁江山之王。汗王如此看重师兄,师兄切莫错失良机。” 卢杞冷然道:“莫非回纥王以为他之图谋,皇上毫不知情?遑论逐鹿中原,只恐他自保都已是难事。” 公孙靖笑道:“若是能有师兄相助,却是不难。师兄身为御史大夫,朝中边防策略早己尽知,又身兼京畿监察使,各地兵马实力如何,亦是了如指掌。师兄若是与那李适为敌,只恐大唐江山便要易主了。”我抬头望向卢杞,却见他亦向我望来,两人目光刚一相遇,他却立刻回转过头去。 公孙靖笑道:“只须师兄干金一诺,她即刻便可至师兄身边。不知师兄可有决断?小弟恐不便久侯。” 卢杞若选择我,从此远离中土,为回纥王所用,与皇帝为敌:他若执意不肯,后果便是毙命于此。公孙靖的目标本是他,并不是我。 我再无迟疑,开口说道:“公孙靖,我为你所辱,再无颜面见皇上,今日自尽于此,你无须再逼迫他了。” 公孙靖虽是阴狠,对我却并无逾距之行,闻我之言果然错愕。 他另一只手所持之剑锋便横在我胸前,这一瞬之间我本抱定必死之念,垂首迎向刀锋,心中想道:“我若一死,卢杞无所顾及,应会尽力逃脱重围,亦不至于害了他。” 突然一阵清风掠过,眼前白色衣袖飞起,我整个人脱离了公孙靖的控制,落入卢杞怀中。 高手对峙,本不能有一丝疏忽,否则便是予对方可乘之机。卢杞的眼神一直盯在我身上,而公孙靖在那一瞬间的失神错愕,已经受制于他。 我眼见公孙靖倒地,却不知卢杞是如何出手伤他。 卢杞拥住我道:“你不要怕。” 此时四周埋伏的回纥高手尽数而出,卢杞抬头对众人道:“我今日并不想伤及你们,禁宫高手己在山下将此地重重包围,你们若是要逼我,休怪我手下无情。” 那些回纥人见公孙靖己死,主将缺失,对卢杞深为畏惧,虽还是勉强一战,但气势上早己输了一大半。卢杞挥箫制敌,回纥人于骑射虽是精通,武功身手却是平平,所发暗器全被他玉箫打落,不过片时皆命丧于卢杞箫下。 危机己去,我惊魂稍定,望向卢杞,两人目光交会,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他望向公孙靖的尸身道:“若非你那句话,今日我恐无机会救你。” 我低头道:“是我故意吓他的,并非事实。” 他叹道:“我知道。我今日出手也确实太重了些,虽是无奈之举,亦伤及许多人命,可吓着你了么?” 我道:“没有。我只担心他以那玉饰诱你前来,你定会中他之计。” 他走近我身边,轻声道:“所以你才有那求死之举?以为你一死我便可逃脱此处?” 我垂首无言,却听见他叹息道:“茉儿,你如今已是荣华尊贵的贵妃娘娘,为何还留着那玉饰在身边?皇上未向你追究么?你为何还要如此关心我?” 我见他依然唤我茉儿,忆及昆仑山中与他在一起时的开心时光,眼泪不知不觉落下来,问道:“我也不知道为何还要关心你……你当年为何……一次都不曾来看过我?为何……抛弃我?” 我心中想问他这句话由来己久,却不料竟然是在此番劫难之后。 他略有迟疑道:“过去之事,何必再问?茉儿,你此时想这些亦毫无用处。” 我不知该如何答他,只得低声哀痛哭泣。 他走近我,叹道:“不要哭了,卢杞怎能抛下你?又怎会抛下你?皇上亲口承诺会予你皇后之位,恩宠照顾你一生一世,我又怎能给你这些?” 我无法置信地蓦然抬头,心中痛不可抑,说道:“是他……他对你承诺要娶我为皇后么?你以为我会贪图富贵荣华么?你以为他承诺的母仪天下能予我幸福么?” 他见此情景,向前一步将我拥入怀中,眼泪缓缓而落,道:“可是,我以为你对他……我知道他喜欢你,或许你心中本是有他的,只是自己不曾觉察而己。先帝己将宁国公主赐婚予我,我怎能委屈你做我的侍妾?” 我忍痛答道:“正是,我家门第低微,我又怎能及得上公主?” 他伸手抹去我的眼泪,柔声道:“傻茉儿,我们都以为……却不料我们都错了,今生已经无缘,如今已经由不得我们选择。你既是他的妃子,就只能断绝其他念头,一心一意待他好。据我那日回京途中所见,你在他身边应该是开心的……” 我依偎在他怀中,哭道:“我想待他好,但是在他面前我不敢随意喜怒,怕他生气,怕他猜疑我、疏远我,还要时时防范着宫中的妃嫔,唯恐她们害我。我想要的不是这样的日子!” 他拥紧我柔声说道:“茉儿,我知道你心中的委屈,不要再哭了好么?” 我心知事实无可挽回,再哭再痛亦是无益,况且以我和他现下之身份,若再纠缠便是害了他,只得渐渐止泪,自他怀中站起。 他将那玉饰放于我掌心,起身欲离去,轻声道:“我己命人告知浑缄此处发现公孙靖行迹,浑缄会速至此地。你将玉饰收好,在皇上面前不要提及我,以免他疑你。” 我问道:“若是你不能救下我呢?浑缄来了又当如何?” 他驻足停下,拥住我叹道:“若不能救出你,卢杞活着还有何意义?” 只听一人朗声笑道:“卢兄果然是性情中人。” 卢杞忙放开我,转向他道:“你既来了,我亦可放心离开了。我自己的生死倒不要紧,只是她……” 浑缄开口止住他道:“小弟明白,卢兄请放心。” 卢杞并不作适才亲近我之态,飘然远去。 浑缄近前道:“微臣失职,令娘娘受此惊吓,险些连累卢兄,实在是罪该万死。” 我道:“你力敌回纥凶徒,诛灭昔日谋刺皇上之罪逆,又将我救回,这份功劳足以抵偿那过错了。” 他知我之意,且卢杞先已有言,遂道:“娘娘放心,这份功劳非浑缄莫属,浑缄决不推却。” 路上我发觉浑缄此人甚是可爱,与表兄路维扬有些相似,但较之路维扬又多了几分英挺之气。我无意中发觉他的目光竟好似一直在看着我,便道:“你如此看我,莫非我有何不妥之处?” 他面上微红,说道:“娘娘请恕微臣失态,娘娘之美丽人间少有,卢兄能有娘娘这般知己,亦是此生之幸。” 我见他提及卢杞,便说道:“似这般言语,你切不可对他人言及。” 他见我有疑心之意,忙道:“请娘娘放心,浑缄可对天发誓,若将今日之事透露给第四人知晓,定当死于乱军之中。” 身为将士最忌讳此种盟誓,我见他如此,感他之诚意,笑道:“我只是提醒你一句,并非不相信你。你既能得他的信任,我又怎会不信?” 他本深得皇帝之信任,知我此时所指“他”是卢杞,并非皇帝,低叹一声道:“请娘娘再恕微臣多言一句,若浑缄是卢兄,能得娘娘如此相待,亦是虽死无悔。但皇上自失娘娘踪影三日以来身心憔悴,日夜不安,还请娘娘速回行宫。” 走不多时,前方出现一断崖,浑缄道:“夜晚山路难行,微臣斗胆,送娘娘一程。”抱起我横掠而起。走了不久,依稀可见灯火通明的行宫了。他轻轻放下我,跪地叩首道:“臣多有冒犯娘娘玉体,臣甘心领罪。” 我见他一路行来并无过分之举,说道:“我不会怪你的,稍后皇上若问及你如何相救我,你须得谨慎回答。” 他抬头视我,微笑道:“微臣自有回禀皇上之言。皇上见娘娘安然归来,欣喜犹恐不及,纵有些许不合情理之处,亦不会在意。” 行宫守卫遥望浑缄护我归来,早己飞速前去禀告皇帝。我尚未站稳,他的声音己在耳边低低回旋道:“茉儿,茉儿,是你回来了么?” 我抬头见他神形憔悴,心中不忍,轻道:“茉儿安然回来了,皇上不必担忧。” 他凝视我道:“朕这几日来深悔自己如此大意,若是失去你,都不知如何是好。” 浑缄跪禀道:“今晚微臣据眼线回报,知那公孙靖在淀山一带出没。微臣恐娘娘情形危急便赶往淀山,见那些回纥人正欲将娘娘带往别处,微臣情急出手,将那些谋逆之人尽数诛杀。” 我恐他不信,忙道:“右金吾将军身手果然不凡,臣妾今日大开眼界。请皇上嘉奖他。” 皇帝微微一笑,向浑缄说道:“我竟不知你武功精进如此神速,果然是可造之才。你虽护卫娘娘有失,现又将娘娘安然送归我的身边,亦可将功补过,但导致娘娘受此惊吓,我却不能饶你。” 我见他似有惩罚浑缄之意,忙说道:“那些回纥人十分客气,臣妾并不曾受到惊吓,皇上无须苛责。” 他不再多言,对浑缄道:“既然娘娘不责罚你,我便不再追究了,你去吧。”浑缄谢恩而去。 他伸手揽住我,道:“这几日你恐是受了不少苦,是我对不起你。” 暖暖轻烟的温泉池中,他亲手洗沐我长及腰间的发丝,又将水珠自我身上拂过。我只觉那温润的感觉遍及全身,不知是源自泉水的温暖,还是源于他柔软的掌心。 他此时方叹道:“茉儿,你若有不测,朕定要所有回纥人为你偿命。” 我凝视他道:“他们对我并无伤害之意,纵使回纥王居心不正,但与回纥子民何干?皇上不必如此。” 他问道:“你可知他们为何要掳走你么?” 我心想须得谨慎回答,不可让他知道是因卢杞之故,又须得有更可靠的理由让他相信,便道:“我只知他们欲将我带往回纥,并不知是何目的。” 他淡淡说道:“他们应是已察觉如今大唐对他们的威胁,欲掳走朕心爱之人以求自保:又或许是那回纥王仰慕你之美貌亦未可知。”说最后一句话时却是隐约带着笑意。 我知他故意调笑我,遂道:“只恐茉儿在别人眼中,并不如皇上所想的珍贵,回纥王又怎会行此无聊之事?若是如皇上所言,他掳我是为自保,皇上可会因我而不攻回纥么?” 他并不正面回答,只是说道:“他之图谋并不会成功。朕在与回纥交界处己布下无数精兵严加把守,他们纵使掳走你,亦是插翅难逃。朕所担心的只是你的安危,恐他们会伤害欺侮你。” 我心中暗想幸亏卢杞并未答允公孙靖携我同往回纥,否则此时我们定是尸骨无存了。但卢杞本是忠诚于他,又怎会生叛乱之心?那回纥王实在是低估了卢杞。观此一节,及昔日东宫谋刺之事,便知此人心智绝非皇帝的对手。他将卢杞都可牢牢掌控于手中,为他所用,对付回纥王应是绰绰有余。 若是回纥落败,那芙晴又当如何?她本是唐王送与回纥的一枚棋子,到时纵使回纥王不杀她,但回纥国中诸人,定不会放过她,大唐攻回纥之日,恐是芙晴殒命之时。思及此处,我只觉心慌意乱,问他道:“看来皇上定要与回纥一战了?” 他毫不迟疑,答道:“是。”我未曾想到他的决心如此坚定,不由得心痛与失望齐集于心头。 他见我失神之状,道:“朕并未说是此时,你不要怕。朕还想问你,那公孙靖对你可有逾矩之行么?”公孙靖是青年男子,与我相处几日自有嫌疑,我忙道:“茉儿可对皇上起誓,绝无此事。” 他笑道:“如此朕倒不似先前那般厌恶他了。” 我不由忆及他曾有不准别的男子接近我之言,他既如此看重此事,又怎会容忍卢杞与我昔日之行为?他心中应是同样厌恶卢杞,只是现下卢杞还有可利用的价值,只能强自隐忍于心。卢杞未来命运如何,尚难定论。 他又问道:“那可有人似朕一般抱过你么?” 我不料他竟是追问得如此清楚,公孙靖、卢杞、浑缄都与我略有亲近之举,我却是如何回答?但不可让他看出丝毫破绽,忙道:“纵然是有,皇上莫非还要与伏诛之人计较么?” 他视我片刻,方说道:“若是已伏诛之人,朕自然是不计较了。朕只恐尚有胆大妄为之徒,敢冒死接近朕的贵妃。” 我闻得他此言,心中纷乱无比。 他以为我是受惊所致,道:“你无须害怕。朕以后定将你时刻带在身边。过几日朝臣均要前来议事,你又可见到国丈了。” 我欲见母亲和蕊欣,道:“皇上可以允许我母亲与姐姐一起前来么?” 他柔声道:“你自己宣诏即可,这些小事不必问朕。” 家人永远是我最亲近之人,我心下稍安,只是期盼父母和蕊欣早日前来行宫,向他说道:“茉儿有些累了,想回寝殿歇息。” 他起身抱我自水中而出,随手将池边宽大柔软的锦毡将我和他同时裹住,笑道:“朕正有此意。” 第二十一章 莫疑东海变桑田 自我历劫归来后,皇帝将行宫之中布防加重,宣诏左金吾将军沈林亦前来行宫驻守,京都宫禁之中仅留守神策军兵马使率五千御林军护卫。因年节刚过,朝中诸事顺遂,事务并不繁杂,他下诏命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官员有事均到行宫启奏,竟似是要将朝廷自京都迁移到行宫一般。 他因恐我再有闪失,便将我时刻带在他身边,每日诏见群臣之时,也不回避我。我昔日对他的朝廷大事原无兴趣,但如今父亲担当户部之职,且有些关心他对回纥之态度,因此几日来听兵部、吏部议事时便稍加用心,不久便己知国中诸事大概。 新皇登基之后朝中各部主事官员尽己更换,唯有我姑父路嗣恭仍在其位,表兄路维扬亦赐予四品职位,在左金吾将军沈林麾下供职。路维扬生性略有些顽劣,对于仕途功名并无追求,才干亦不似卢杞等人出类拔萃,能获此职已是皇帝格外加恩。姑父路嗣恭本是国公郭子仪门生,皇帝对他应是仍有信任之意。 舅父崔佑甫己调回京都,且担任中书令之职,不但未降,反而比昔日更晋升了一级,舅父心中自然是感激皇恩不己。父亲当日仅是中书门下平章事,两年内连连加官进爵,如今己升至一品户部尚书,若再升迁,便只有丞相之职了。我家尚衣记的绸缎生意,已交与叔父杨笪打理,如今他又成为宫中钦点御用买办,更是财源广进。叔父本是世事洞明通达之人,深知为商之道,与宫中采买的内监们关系甚是密切。 这一切,或许都是因我之故,既可因我而荣宠,亦可因我而倾覆。高处不胜寒,我总觉心中隐隐不安。 我将杭州所贡的极品龙井茶双手奉与他,他接过轻抿一口,笑道:“朕几年来都未品尝到如此清甜之香茗了,只要经过茉儿的手,朕都觉得是佳品。” 我说道:“皇上对我家亲眷,似乎是特别宠遇。” 他在我面前似乎并不愿提及对我家亲族之眷顾,只是淡淡地道:“朕并不觉得如此。朕所用之人皆是可用之材,皆能为国效力。”我心中明白任何人皆有可用之处,关键在于是否有合适机会、合适位置予以此人,为君之道本是重在识人。但见他如此,我也再提适才之言,转而问道:“我母亲和姐姐今日即至行宫,皇上可要赐见她们?” 他看了一下殿中并无侍女,便笑道:“你若要朕见她们,朕便去见:你若不愿意,朕就不见了。” 我深觉奇怪,道:“见与不见,本由皇上自己,我自然是愿意的。” 他笑意更明显,道:“你不怕朕见了你姐姐后,会故意找机会接近她么?” 我方才明白他是取笑我为了他亲近别的妃嫔拈酸吃醋,唯恐他多看别的美人一眼之意,故意说道:“茉儿竟然不知皇上心中还有此一念。我家姐妹个个都比我美,只可惜都己名花有主,若是早些时日,皇上将我大姐、二姐、永平郡主一并娶进宫来,亦不为难事。” 他见我如此说话,拥住我笑道:“朕逗你玩笑而己,也值得你如此生气?” 我仍是不理他,他便哄我道:“乖茉儿,朕今日是说错了。朕可以答应你若是你母亲姐妹今日有求于朕,朕一定准她们所求。” 我闻言甚喜,曹先生即日归唐,何不借此机会,求他应允将蕊欣赐婚给曹先生?曹先生虽是拒绝蕊欣,但明明是担心父亲等人反对之故,并非心中无她,否则当日不会有那等言语。纵使他真的对蕊欣无意,但只要蕊欣嫁与他,他也定然会呵护疼爱她一生,蕊欣心愿已足。若有皇帝旨意,所有人皆不敢再有异议。 我说道:“既然皇上如此说,茉儿便代姐姐说出心愿。姐姐心上人若是归来,请皇上速下旨意赐婚。不知皇上到时可肯下旨?” 他神色稍敛道:“朕既有言,自然可准。只是不明白为何非要朕下旨不可?莫非你那先生不愿意娶她么?” 我摇头说道:“恐是不敢多于不愿。” 此时李进忠进来禀道:“奴才回禀皇上和娘娘,国丈府夫人等在外候诏。” 他正身坐好,便道:“宣。”我仍是立于他身旁,心中想到蕊欣之事即将可成,欣慰不已。 母亲和蕊欣近前叩首道:“臣妾尚书府杨崔氏及杨氏蕊欣,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说道:“免礼平身。你们系贵妃至亲,在朕面前不必过于拘礼。”我见他神情十分随意,并无威严之态,稍觉安心。 母亲和蕊欣均获赐座后,他携我之手微笑道:“朕今日便加封你母亲为郑国夫人吧。”我忙跪谢道:“臣妾多谢皇上恩典!” 母亲自是喜出望外,伏地拜谢圣恩不己。我见母亲欣喜之态,思及卢杞之言,果然这皇恩浩荡,不是一般人可以拒绝的,更何况是皇后之位?我纵然不在意,但我的家中族人,岂能人人拒绝皇帝的恩宠? 忽然间我认识到这些遍及亲族的皇恩,分明是他布下的一张网,我不能有半点逾越,只能规规矩矩遂他之意,成为他金笼之中一只乖巧听话的小雀。他之荣宠,亦是警示我绝对不能再做出昔日与卢杞私逃之举,只因我之生死荣辱,早己牵连无数亲人。 他的确足够精明。 我的心中无比压抑,脸上仍是带着微笑,坐在他的身旁,任由他轻轻握着我的手。 母亲见此情景,应该是可以放心了吧。 我本来就是对他怀有爱意的,为了我的家人,我也愿意就这样在他的身边,愿意成为他希望的模样,愿意与六宫妃嫔争夺他的宠爱,愿意忘记卢杞。 我心中原本想要的生活并非如此,但我现下只能接受,若是没有变故和纷争,一生如此陪他度过,亦不会有太多遗憾。我留下母亲和蕊欣在行宫中居住几日,将她们安置在东边一处幽静的宫院之中。母亲旅途劳累,歇息下后,蕊欣同我便往花苑中行走漫步。 我轻轻道:“姐姐你可知曹先生要回返京都了么?” 她美丽的眼睛平日里总是轻烟笼罩,此时却似乎透出了无数的光芒,道:“你如何得知?” 我将张太医之言尽述与她,但并未提及我自己的隐疾,又将今日皇帝承诺赐婚一事告知她,然后说道:“姐姐,恭喜你即日便可得偿心愿了。” 她抱住我的肩膀,带着轻轻的哽咽之声道:“妹妹,你所言都是真的么?姐姐此时,不是在梦中吧?” 我轻碰她耳上珠环道:“自然不是梦中,姐姐你应该有感觉的。” 她抬头看我,眼里尽是欢悦之色,道:“姐姐实在是感激你为我如此用心。只是你自己现下在皇上身边,过得可是开心么?” 我微笑道:“姐姐今日都看见了,皇上待我很好,我很开心。” 她却摇头叹道:“为何我感觉并非如此?” 蕊欣与我一起长大,十几年来她是我最知己之人,我与皇帝、卢杞之情事纠葛她本是尽知,且她之见解比我深远,除了她自己之事,她从未看错过别人的心思。 我有些沮丧,莫非我如此不善于隐藏自己的感觉? 她说道:“皇上对你是好,他分明是处处迁就你,唯恐你对他疏远:而你自己,却并不真诚以待。他既如此在意你,岂会毫不知情?你若是真心爱他,为何不能将自己心中的疑问和隔膜去掉?” 她所言确是实情。 自我知道他昔日之行为,在表面上我的确是对他温柔体贴了许多,但是心里却更加疏离于他,他或许知道,或许不知。 我眼望远处湛蓝天幕下悠悠浮荡的几缕飞云,说道:“若他是心中有愧于我方才如此呢?或者,他对我的爱本是为了他的一己之私呢?姐姐亦觉得我该坦诚相待么?” 她的语气坚定无比,道:“你若是爱他,就该相信他所做一切都是为了你,无论真相究竟如何。只有如此,你方能觉得在他身边是快乐的。” 蓝笺一直在后面跟着我们不远,只见青樱急急走来与她耳语几句,她便向我们这边走近。 我见她似有话说,问:“发生何事了?” 她点头道:“姐姐,皇上适才议事之时发了好大的脾气,将裴丞相等严加斥责,此刻已回寝宫去了,姐姐还是速回去看看。” 我从未听说他在议事时如此动怒,料是朝中出了不小的变故,忙与蓝笺往寝宫而回。 裴丞相是朝中重臣,是他的太傅,他向来对裴相极为敬重,今日怎会如此不留情面? 尚未进寝宫之门,我已感觉到气氛有些异常。 平日里即使他在寝宫,那些内监宫女们在外亦可轻轻谈笑不拘,只要不惊扰到他即可。今日只见一干侍女全部肃然而立,见我回来,都躬身跪迎。李进忠此时匆忙自殿中出来,神情焦急,见我忙行礼禀道:“回禀娘娘,今日皇上心境极为恶劣。” 我低声问道:“朝中出了何事?” 李进忠近前道:“皇上似是要在郾城、溅州筑城,以镇边境。朝中有些节度使上表坚决劝止,裴相与他们意见一致,力阻此事,皇上因此震怒。” 我心中己明大概。前日兵部议事,正是为此。 代宗皇帝薨逝后,他掌管大唐天下并不轻松,种种外忧内患,足够他烦心不己:外有回纥吐蕃诸国对中原之地虎视眈眈:内有前朝战乱遗患,各地节度使藩镇割据,拥兵自重,有恃无恐:且朝中群臣结党营私,国库存储不足。 他在郾城、源州筑城,本只是防范吐蕃进犯,与各地节度使均无太多关联,亦并无损他们之利益。这些节度使如此纠集上表阻止朝廷增设城池,分明是试探皇帝对他们之态度,是否仍是容忍退让、有所忌惮。 裴相是谨慎小心之人,恐是劝他不可得罪这群人,似先帝代宗一般容忍他们。但以皇帝之谋略胆识,这些人等实在过于轻视了他,他因此才会迁怒于裴相。我进入殿中,果然见他独自一人伫立于壁前,正在凝视着壁上所悬的龙泉宝剑。他脸上的表情倒似平静,但忽然之间,他猛地伸手将那柄剑拔出,剑身闪烁湛湛寒光,而他,亦全身散发出颇为慑人的气势。 那不仅仅是与一名高手决战时的杀机,而是真正的帝王之气,似乎转瞬之间便可破疆摧城,伏尸无数,血流千里。 他似乎已有开战之念,但战争带来的永远是流血和牺牲,是千万个安乐之家宁静与祥和的毁灭。若是与回纥开战,那芙晴命运如何?若是与那些节度使抗衡,田承嗣便在其中,那芳逸命运又当如何? 我不敢再想下去,无论如何,不能让他此时有此念头。纵然我之言语对他的朝廷大计不起丝毫作用,但至少可以让他开心些,维持现下的和平与宁静。 我缓缓行至他背后,往日此时他早已将我揽入怀中,今日却并不回头。我怯怯低唤道:“皇上。”他方才转过身来,见我眼中隐约含泪,即将剑归鞘急拥住我道:“怎么了?朕可是吓到你了么?” 我双手抱紧他,柔声说道:“茉儿不知皇上因何生气,因此感到惶恐不安。” 他轻抚我背心,道:“你不要怕,朕纵然再生气,也不会伤害到你。朕今日恼怒朝中有些佞臣之言。他们愿意苟且偷生,却要勉强朕似他们一般,朕岂能不怒?” 我知他所指的是裴相,裴相甚是不以户部为然,与父亲本是不睦,我并不想为裴相求情。他此时既是如此恼怒,我倒不如再试探他一下,看他到底心中如何想法。 我说道:“皇上何必与裴相计较?他毕竟是先帝身边多年忠心之臣,纵是无雄才大略堪任丞相之职,亦不至于故意违逆皇上之意。若是他与其他朝臣结党营私,则又另当别论。” 我此言其实是指出了裴相三条罪状,一是依仗自己是老臣,不服新君,故意违逆圣意:二是毫无才干:三是可能与那些节度使本是一丘之貉。他若心中不是这样以为,定会替裴相分辨。 他并不解释,淡然说道:“朕早已觉得他担当此位不合适,如今朕决心已下,定要另择人选了。” 我心下顿时明白,看来裴相这位置己然保不住了,裴昭仪对我之威胁己全然解除。她纵使生下皇子,但失去了裴相和身后群党支持,皇后之位亦不可能再是她的。她若地位在我之下,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再算计到我。 他接着说道:“那些节度使,虽朝廷对他们宠待加恩,他们仍心犹疑贰,纷纷上奏请求完城缮甲,朕自然不准。朝廷要筑城固防,他们便多加言辞,实在是过于嚣张。” 我只觉心中又开始恐慌,忙道:“皇上莫非要动武惩诫他们么?” 他笑道:“朕在你心中是如此好战之君么?现下朕虽是有意惩诫,却不必如此。” 我忙道:“茉儿本是见识浅薄,皇上勿怪茉儿今日胡言乱语妄议朝政。” 他亲我一下说道:“朕本来生气,但一看见你便开心起来,你以后最好莫要离开朕太久。” 我见他此时己全然无怒,心下亦轻松不少。 不久后圣旨颁下,革除裴延龄丞相之职,筑城之事按议而行,己责成兵部、工部办理。 新任丞相尚无任命,不知将系何人。 这日晚间,寝帐之内。二人正火热缠绵之际,纱帐之外似隐隐有人影,我问道:“是谁?” 李进忠的声音低回道:“娘娘,皇上安睡了么?” 皇帝停止动作,问道:“可有事要回朕?” 李进忠不敢怠慢,行至帐前说道:“宫中有急信送至行宫,裴昭仪昨夜突然小产,昏迷之中只是念着皇上。淑妃娘娘见情形危急,命人相请皇上速速启驾回宫。” 他火热的身体冰冷下来,对李进忠说道:“传朕旨意,明日回宫。” 此事实在太过于意外,他才罢黜裴丞相不久,裴昭仪便在宫中出事了,是巧合,还是有人故意落井下石陷害她?如果是陷害,那会是谁? 宫廷本是尔虞我诈之地,我念及绿绮之事,无限恐惧,紧紧抱住他道:“怎会有如此意外之事?” 他眼中神色不知是惊还是怒,温言道:“茉儿不要怕,朕决不会让如此意外发生于你身上。” 第二十二章 始见庭花复零落 返回京都途中,随行护送的仍是浑缄。在御舆之中皇帝沉默良久,裴昭仪之胎儿是他亲生皇嗣,如此失去确实可惜。 我默然坐在他身旁,心中暗忖他因我离宫,抛下裴昭仪,从而给了那暗中谋算之人可乘之机,心中不由深有悔意。但转念一想,他回宫之后若见裴昭仪伤痛之状,未必不会重新宠爱她,这样裴昭仪自然还会有孩子。 他虽承诺只爱我一人,此时我却不敢断定将来会如何。他或许会对她由怜惜、愧疚而生爱意亦未可知。 我决不能让他如此。 回京都路途需要一日之久,时间己足够充分。午时在驿宫之内稍作歇息,我下了御舆,轻声对蓝笺说道:“你现下可有方法让我亦有流产之兆?” 蓝笺急道:“姐姐莫要拿此事玩笑。” 我正色说道:“我不是跟你玩笑。我本月信期本就未至,料皇上不至起疑,我只要你造出一点点迹象,让他回宫后不敢离开我半步即可,张太医那里无须担忧。” 蓝笺跺脚道:“可姐姐能瞒多久?” 我道:“过些时日,就不必瞒了,我自然有解决的法子。” 她见我执意如此,点头道:“这一点点迹象,奴婢倒是有办法。” 我回至御舆中时,万事俱己齐备,蓝笺己将所备几种花汁混合液所调成之汁倾倒在我蚕丝罗裙之上,数个时辰之后自然会出现点点类似红色血迹。我上舆之时身着披风,无人会发觉。 日己将暮,皇宫己近在咫尺,虽有灯火,光线依然昏暗。 我不再犹豫,靠向他身上,蹙眉低唤道:“皇上。” 他见我如此神情,吃惊不已,忙道:“怎么了?” 我的眼泪不断滴落,一手扶住腰间,道:“茉儿好痛……” 他见我披风解落一旁,雪白的裙裾上有点点血迹,端庄俊朗的面容瞬时之间变得惨白无比。 他有数名皇子公主,心下应是明白我为何如此,若是怀孕之初,回京都途中一路颠簸,导致流产亦极为正常。他本就一直想我怀有子嗣,此时心情可想而知。 他将我拥入怀中,紧握着我的手,眼中之痛远远胜于昨日听闻裴昭仪之事时数倍,声音似是微微颤抖地道:“茉儿!朕竟然不知你有了我的孩子!你为何不告知朕?如此长途跋涉,都是朕之错!” 京都官道上有隐约火把照耀,他眼中已有晶亮闪烁,分明是他的泪光! 他是大唐天子,有凌驾于众人之上的地位和才能,是怎样的伤痛能让高傲冷漠的他失去控制自己情绪的能力? 或许,他对我之爱意,早己远远超出我所感觉到的? 若是我真的能为他生育儿女,他不知道会有多开心,可惜天意弄人。 我触及自己的难言之隐,一阵心痛袭过,万分愧疚、万般伤心由内形诸于外,所有的无助、失望、哀怨此刻都在他怀中尽情显露无遗,哭出声道:“料是来行宫之后才有的……尚且不足两月……” 他紧紧拥着我,侧身对舆旁李进忠急道:“朕需速速回宫,宣太医院所有太医均到太极殿来等候。” 李进忠不敢有误,忙命御林军快马等候。 皇帝抱着我一跃而上,往宫中飞驰而去。行至朱雀门前,宫中侍卫远远看到一骑飞来,正欲阻拦,看见是他,吓得魂飞魄散,俯地叩首。他并不赐起急驰而过,片刻之间己回转宫中。 我眼中含泪,躺在太极殿他寝宫之中。他轻声问道:“茉儿,你可好些了么?还疼么?” 太医院诸人鱼贯而入,张太医亦在其中。他们近前略接近我手脉,均是面色大变,不敢多言即退下。 张太医近前之时,我轻合眼眸示意他肯定此事。他微微颔首诊完退下,与众太医低声合议。 在帐幔之中隐约见到皇帝肃然而立,向太医问道:“你们会诊,娘娘情形如何?” 为首一名太医壮胆叩首禀道:“微臣启禀皇上,臣等均觉娘娘脉息全无胎象……”却是不敢再言。 皇帝脸色难看之极,半晌不语。 张太医跪伏于地,缓缓言道:“微臣之见与诸位大人略有出入,娘娘虽有不安之兆,若是调理得当,腹中胎儿并非全无希望。” 他点头道:“娘娘这里就交与你照看了,若是娘娘与皇嗣无恙,朕定要重重嘉奖你。” 张太医称谢而出,众太医亦急忙退下。 李进忠走进禀道:“淑妃娘娘闻听皇上回宫,贵妃娘娘身体不豫欲来探视,命人前来请旨:裴昭仪已无大碍,请问皇上今日可要前往翠微宫?” 他说道:“请淑妃明日再来:昭仪那里我稍后即去。”随后对我道,“茉儿,我恐要离开你一会儿,片刻即回,你不要怕。” 我道:“皇上请安心去看望昭仪,茉儿明白。” 他匆匆离去后,我望向蓝笺,道:“请张太医来。” 张太医沉吟道:“娘娘可知,此事不可隐瞒皇上太久?” 我道:“先生替我保住这一月就够了。”时日越长,越易被人看出破绽。 张太医道:“这并不难,娘娘自己行事须得小心。”又告知蓝笺诸多平日须谨慎留意之事。 我仍是不甘心,问道:“先生,我此疾真的无药可医了么?” 他微笑道:“娘娘本是聪明通透之人,世间万事本皆有可能。” 我见他有心宽慰我,遂不再追问。 裴昭仪毕竟还是他曾经心爱之人,他去了约有一个时辰之久,修长的身影终于在寝帐前出现。 他进入被衾中吻去我眼角泪痕,轻叹道:“莫非是天意要惩罚朕么?朕自登基以来大赦天下,减平民税赋,免各地岁贡,不知做错了何事,要报应在你和朕的皇嗣身上?” 我见他伤痛至极,连诸多明政之举都有所质疑,说道:“皇上怎能如此自责?皇上日夜为国事操劳,茉儿本应护好皇上血脉,如今……不但不能为皇上延续后嗣,反要皇上担忧,实在是茉儿之过错!” 我此话明是为自己请罪,其实句句都与裴昭仪相关。裴昭仪明知自己有孕在身,仍是大意流产,我却毫不知情,回京都本是顺他之意,若胎儿因此不保,他心中对我之悔绝对远胜于对裴昭仪的。 他轻轻说道:“茉儿,是我对不起你。” 水阁屹立于一湖碧水之中,湖面之上亭台相连,曲栏浮舟倒映于湖面。此时是初春三月,湖边杨柳垂岸,碧丝轻摇,另亦植有各种花类,其中茉莉本是最多,可惜此时未到花季,若是夏时定会有清香远逸于水阁之内。 湖中植有荷花,宫廷之中本多珍稀异种,蓝笺笑道:“姐姐,待到六月花开盛时,这小洒景、红钟鼎、冰娇定是美不胜收。”她所言荷花之名我闻所未闻,此时只见些小小叶片浮于水面。 皇帝亲书“天香水阁”四字在一匾额上令挂于水阁门口。他将此处如此赐名,是诏告六宫诸人无皇命就不得随意来此,本是体贴维护我,让我好好保胎之意,我心中深为感激,可惜结局却早己注定。 我靠在窗前远眺湖水,问蓝笺与青樱道:“裴昭仪之事,你们可打听出是何缘由么?” 青樱为人机灵善变,时常帮各宫侍女描些花样,侍女中多有与她相熟交好之人。她点头道:“奴婢回来这几日,听得各种传言不少。” 我道:“莫非还有几种传言不成?” 她道:“奴婢听说当日贤妃要处罚昭仪侍女红绡,昭仪求情贤妃亦坚决不允,昭仪气忿不己,恐是伤了胎气:又听说郭美人去探视昭仪,昭仪送她出门时无意中摔了一跤,晚间即出事了。” 我默然不语。贤妃、郭盈,怎会有如此多的巧合?是贤妃让她伤了胎气?是郭盈故意诱她出门?贤妃本无错,皇帝绝对不会责怪她,郭盈亦可为自己推脱得一干二净,裴昭仪只能怨自己不小心。 日前皇帝己任命父亲为新任丞相,父亲取代裴相,我必将成为六宫中人新的目标,皇帝将我隔绝在水阁之中,应是有防范其他人加害我之意。 自我们回宫之后,晟平公主在宫中行走变得密切起来。郭盈近日晋封为婕妤,料想晟平公主在皇帝面前替郭盈说了不少的好话,他亦不会太过拂自己亲姐姐面子。 裴昭仪在翠微宫中闭门不出,我佯装卧病在天香水阁,淑妃、贤妃仍是各司其职,一个管理宫中内务,一个执掌六宫律例,宫中数日平静无波。 人间四月天,本是最美时节。 我已久未出门,今日身穿一袭淡绿色的纱衣,发髻随意挽成,来至御花园里,静坐于一座小亭之中。 远处似有一个红色身影渐渐行来,正是裴昭仪。 我来此本就是要多见几个人的,她来得正好。 她见我在此,并不趋避,走近前来拜道:“拜见贵妃姐姐。”我轻声赐起,道:“妹妹何必如此客气?”但觉她美丽的面容不复昔日光彩,似是改变了许多。 她轻问道:“姐姐既然出门来,如今应是无碍了?”我缓缓说道:“此时说无碍,恐为时尚早。” 言中之意是意外随时会发生,她之前所怀胎儿孕期已经过半,但仍是不幸流产,那正是她心中之痛。 她眼中掠过一丝恨色,当然不是对我。她并不喜欢我,但对于她而言,我也胜似表面笑脸相迎、暗里藏刀,从而令她失去皇嗣之人。 她道:“宫中道路极是难行,姐姐须得多加留意才是。” 我道:“多谢妹妹提醒。” 她不再多言,携侍女拜别而去。我并不在意,我今日在此侯的并非是她。 如此天时,宫中妃嫔至御花园闲逛散心的着实不少。 我再抬头时,便看见了王珠这温柔安静的小美人。她仍是那样随和温顺,朝我叩拜行礼。我对她一直都有种莫名的喜欢,或许是因她性格之故。 我微笑道:“你在此陪我说说话吧。”她忙低头道是,站在我身旁却不敢去坐。青樱此时笑道:“王娘娘何必如此拘谨?”口气甚是亲密,不似奴婢对宫中妃嫔之言。 我正觉诧异,青樱忙禀道:“请姐姐恕罪,奴婢家祖与王美人家祖本是同乡,奴婢与王美人自幼相识,并非有意欺瞒姐姐。” 我先前自起居注中已知王珠身份来历,她父亲是吏部一名四品官员,青樱家祖张萱原也任职,若是世家交好,她们相识自不为奇。因青樱之故我不由心中对王珠又生出几分好感,遂与她闲聊些家中之事,可有姐妹兄弟、年庚几何、适人与否等等。 王珠见我问她,便柔柔说道:“回贵妃姐姐,家父膝下仅我与妹妹玉儿二人,本系双生姐妹,妹妹去年此时亦已出阁了。” 我好奇问道:“那她长得可与你相似么?” 青樱笑道:“奴婢幼时所见她们模样性格毫无差别,分不清谁是珠儿,谁是玉儿。” 我笑道:“那现在仍应相似。你妹妹嫁与朝中谁家了?”本是随口一问,却不料她之回答让我顿时怔住。 她仍是那样温柔地说道:“妹妹嫁与前朝的卢驸马,不过只是侧室。” 我凝视她半晌,原来王珠的孪生妹妹竟是卢杞的继母,面前的王珠美貌动人,温柔可亲,王玉亦应是佳人。 正在思忖,我所候之人果然已至,只是还多了一人。 除我之外,亭中众人皆行礼称道:“参见异平公主和郭婕妤。”我身怀皇嗣,本是不必参拜任何人。 郭盈见我在此,忙道:“拜见贵妃姐姐。” 异平公主仍是那高高在上之态,道:“贵妃如今可是身体大好了么?”她对我并无亲近之意,或许是因昔日华阳公主之故。我心下明白,她既然一力扶持郭盈,自然不会喜欢我,但她是皇帝的亲姐姐,是他最亲之人,不可怠慢此人。 郭盈有异平公主作为依仗,自己又身怀武功,且心中城府极深,比裴昭仪要难对付得多。 面对她们,我更须加倍小心。 我微笑道:“多谢公主关怀。只因今日天气晴朗,我故而出来走走,皇上本是不准我出门的。”我有意提及他,让异平公主明白我在他心目中之地位。 异平公主视我一眼方道:“皇上既然如此说了,贵妃还是不要四处走动,该早些回去歇着。”口气稍稍缓和了些。 郭盈笑道:“贵妃姐姐定要好好保重,若是生下小皇子,皇上定然高兴。” 我见她有意讨好我的样子,也笑道:“皇子公主并无区别,莫非生下公主,皇上就不喜欢她了么?”异平公主在此,郭盈之言竟似是对她不恭。 异平公主面上略有异色,终是忍下。 郭盈见我如此说,欲要辩解,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急忙走近我说道:“贵妃姐姐恐是误解我言中之意了……” 我见她向我急行一步,心道今日我等待的正是你着急迫近我之时,且要众人都目睹此刻。 我只作不知她走近我,欲出亭而去。她已至我近前,我与她衣袖相碰之时便已跌倒在地。我的眼泪顿时溢出,低声道:“郭婕妤,你为何如此莽撞?” 蓝笺与青樱吓得奔过来道:“姐姐如何了?” 我摇头道:“我没事,你们扶我起来即可。” 郭盈早己吓得呆住,异平公主不悦之时并未看清楚,王珠等人只见她向我急行,然后两人相撞之下我跌倒的情景。 我站立而起,勉强笑道:“公主请在此赏玩,我先回去了。”我今日来此之目的已经达到,晚间他前来天香水阁之时,自然会有事发生。 我并非有意要郭盈受责,只因谎言迟早要被拆穿,我必须尽早处理此事。 晚间,蓝笺所制的香料幽香满溢天香水阁之内。依据淑妃所赠之册,她已调制出无数香种,今晚此香淡似无痕,一抹似乎来自绿野上的清新气息却让人神思清明。 所有的一切如我所料,我腹中胎儿“因此”不保。张太医俯地请罪,皇帝并未责罚他,或许自回京都那夜起他心中已有不祥预感。 皇帝站立我床前,凝视我良久,却无只言片语。 我合上双眸,不愿再见他那失望、自责、无奈甚至有些黯然的神情。我承认我因为一己之私欺骗了他,既让他没有太多机会与裴昭仪亲近,又引发他对郭盈之怀疑,且让他负疚于心。 现在的裴昭仪锐气全失,郭盈不合他心意,淑妃贤妃旁观此事,对我应不敢轻举妄动,他对我之爱宠,因愧疚只会更深。只需出此一招,我在宫中危机全盘消解。我之贵妃地位,自此更加稳固如山。 我目前所忧虑之事乃是父亲之才干恐并不足以任丞相之职,毕竟他从前仅是一名商贾,现在朝廷的政局并不稳,若稍有差池他就万死难辞其咎。我必须帮助父亲看到更多他看不见的危机,盯住那些他无暇防范之人。 过了很久很久,他仍是姿势未改,伫立不动,亦不进晚膳。 我不由得心痛,毕竟眼前这名男子是我夫君,是我己决定相守一生之人,他待我之真心绝对真挚,我不能眼见他如此伤心。 我挣扎坐起,脸上应是一副苍白柔弱的模样。他果然行至我身旁,扶住我道:“你还要折腾自己么?”我长长的黑发垂落胸前,伸手轻轻抚摸他面颊,说道:“茉儿终究是让皇上伤心失望了,恐是天意如此。皇上已有几位聪明可爱的皇子公主,不必太过遗憾。” 他神色平静地说道:“若是天意,朕甘心接受。”此言分明是自责之意,若是因此导致他意志消沉,我实在罪无可恕。 我不再作伤心之状,搂住他颈项,靠入他怀中说道:“皇上若是要怪责自己,就请先责罚茉儿吧,我原本不该随意走动。”他轻轻叹息道:“你若是再有了孩子,朕愿放下所有杂事,一心一意陪着你。”为哄他开心,勉强笑道:“不知皇上是喜欢小适儿还是喜欢小茉儿?”他此时方略有宽慰之色,亦道:“只要是你所出,朕都一样疼爱他们。” 我见他情绪稍有缓和,忙命李进忠传膳。他也终于肯开颜进膳,不似先前那般抑郁,我总算安下心来。 我在天香水阁静养了数十日之久,母亲和蕊欣进宫探视几次,都免不了伤心叹息,反是我安慰她们。 第二十三章 天马来仪自海西 建中二年八月,吐蕃主动前来示好。 李齐运进来道:“回禀娘娘,皇上问娘娘如今可是能出门了,今日赐宴吐蕃来使,娘娘若是有兴致可前去。” 我正在看蓝笺将所收集香花香草择类,见他肯让我去,遂道:“你回皇上我即刻便至。”又问他道,“来了些何等人物?” 李齐运道:“那吐蕃使节只有一人,但随从不少,还带了四名进献给皇上的美女。” 吐蕃国境距京都八千里,本是汉朝西羌之地,其地多出产青稞麦、裹豆、乔麦,广有金银铜锡。大唐与吐蕃,虽然战事频仍,但亦有往来通婚。 贞观十五年,吐蕃国遣使入朝,奉表求婚,太宗皇帝便将文成公主嫁与吐蕃国君。后来,中宗皇帝再将所养雍王守礼女为金城公主嫁往吐蕃,吐蕃国君感激不已,岁岁朝贡。但前朝内乱之时却又兴兵来袭,亦有趁火打劫之意,却被唐军俘获大半。 弱肉强食,本是天道。昔日嫁出华阳公主,便是迫于回纥扰边压力,先帝代宗不愿大动干戈,只得与回纥通婚交好,却因我之故牵连了芙晴。德宗登基之后,一面加重边防兵力、筑城增兵,一面将那些吐蕃俘囚五百余人,各给衣一袭赐归,吐蕃部落无不畏威怀惠。 如今吐蕃心悦诚服,主动与中土交好,应是他恩威并重所致。他心存再现大唐盛世之念,以他之卓越才能,若持之以恒,并非好高骛远。只是这些帝王君主遇到国家危难之时,便将无辜弱女当做政治交易的工具,实在不够光明磊落。 吐蕃来使献美女,定是己感觉到大唐之威胁。 我点头道:“若是有吐蕃美女可观,我今日更应去看看了。” 蓝笺青樱忙了半日才帮我梳妆整理完毕。 我从未如此精心盛妆过,即使册妃之日也是毫无心绪,勉强任宫人摆布。但是今日不同,在吐蕃来使和他带来的那些美女面前,我身为唐朝贵妃,绝对不能相形失色。况且,此宴新任丞相的父亲必会出席,我定要精神焕发,不可现出颓丧之态让他担忧。 我凝视镜中的自己,轻黛蛾眉,眼若深潭之水,潋滟含波:眉心一点花形朱砂,双颊胭脂盈出淡淡晕红,樱唇红润欲滴。鬓旁斜插一枝凤口衔珠串金步摇,我略一移步,那珠串便轻轻摇颤,除此之外别无发饰。 所穿衣裙看似素色锦锻,实有七彩金线暗嵌其中,可随光线明暗改变光泽,不同时刻呈现各色光彩,虽然并非繁华服饰,但处处可见皇家上乘气派。 蓝笺眼中流连的赞许之色昭示着我此时盛妆之美。 我至凝华殿前时,内监高声传报:“贵妃娘娘驾到!” 我缓步而入,目光只望向大殿前方头戴冠冕身穿龙袍之人。距他不过十几步之遥,行走之间我分明感觉到殿中却并不只他一人的目光追随于我身上。 眼角余光瞥过,他那几名小皇子与几位少傅一起肃然而坐,此时都在默默注视着我。淑妃所出皇长子宣王李诵尚不足十岁,其他皇子更小。舒王李谊并非他亲生,乃是先帝代宗藩邸正妃崔氏所出的昭靖太子之子,通王李谌、虔王李谅皆是己故张妃之子。 这些小皇子的眉目神情并无一个肖似他,宣王李诵更似母亲淑妃,苍白柔弱,毫无帝王之气度,他不立皇太子确有缘故,这些皇子中恐无他特别钟爱之人。 浑缄的目光炯炯,紧盯着我,让我有些招架不住:卢杞并未出京都巡查,亦在座中,但我并未向他投去一眼:皇帝的面容大半遮掩在冕珠之后,但仍可见他的神色有些异样,似是欣喜,却又似带有惊疑。 我平日在他面前从未如此经心,恐他要疑我今日本是为谁而容。我若是早知卢杞在此,决不会如此用心妆扮。 行至他面前时,我被他宽大的龙袍衣袖拥入怀中,只得坐于他身侧。群臣注目,他此举实在是罔顾礼仪,我只好轻声道:“国丈皇子皆在此,请皇上慎行。” 他拥住我,行为虽是亲密,语气却冷淡之极地道:“朕今日定要女口止匕。” 外面内监宣入吐蕃来使及随行众人。我远远望见其中一人,服色虽改,面目依然,赫然竟是蕊欣两年来朝思暮想之人、我的授业恩师曹先生。 已近三载未知他的踪迹,当日家中与他相别,他向父亲辞行前往吐蕃,不料他竟在如此情形下归唐。 当年曹先生因何而去?如今因何而返?他这三载时光经历了何等变故?我家变化自是天翻地覆,父亲杨炎由平民商贾成为当朝丞相,我也从闺阁中纯真少女成为尊荣的唐皇贵妃,昔日的“尚衣记”家族如今已是灸手可热的皇亲国戚。 卢本是曹先生师弟,自然是识得他的,今日凝华殿中颇多故人。 我欣悦之态早己落入皇帝眼中,他沉声问道:“那吐蕃来使莫非有何不妥么?” 我心中无限欢喜,微笑说道:“皇上,来使之中有茉儿亲故之人。” 那随从众人之中,曹先生仪态卓尔不凡如同鹤立鸡群,皇帝不可能留意不到。能让我如此激动的,除非是亲如父母兄弟,他的确精明,略有思忖便不再追问。 殿中诸人行大礼参拜,为首使节年约四十上下,虬髯浓眉,与中原相貌殊异,却是以汉语说道:“在下区类赞,奉吐蕃国主及大相尚结息之命前来参拜大唐皇上,另奉国中美女四名献与皇上。” 皇帝朗声道:“今日兴庆宫中朕已知吐蕃赞普之诚意,大唐与吐蕃世代为婚姻,本是甥舅之国,固结邻好将近二百年。其间虽有小忿,犹应以两国之共利为先,今既吐蕃有意,朕亦当坚盟从约。朕今日赐宴,来使可不必拘礼。” 那吐蕃来使区类赞叩首称谢,随行人等各自归座。区类赞轻轻击掌,殿外鼓乐之声齐鸣,四名少女面蒙轻纱,身穿吐蕃服饰,手中各执不同乐器,袅袅婷婷地走进殿来。一曲奏毕,同时跪地参拜,纤纤素手亦揭开面上遮挡,果然个个秀美明艳,相较中原美人,别有一种动人风韵。 我心中暗忖他定然是全部接受,这些礼物本是却之不恭。 他目视几秒,却突然对区类赞言道:“吐蕃确是灵秀之地。不知朕身边贵妃与她们相比,贵使以为如何?” 我不料他竟将我与那些吐蕃少女同列让吐蕃使节品评高下,心中有些不悦地嗔道:“皇上怎能如此戏言?” 他握住我手笑道:“我正是要他们知道身边已有你,那些庸脂俗粉岂能再入我眼中。” 区类赞闻言向我望来,仔细端详了一番。我只觉此人行事甚是认真,不由觉得好笑。只见他出列跪禀道:“贵妃娘娘的确是绝色佳人,吐蕃女子远远不及,但这些女子乃是赞普亲自精心挑选来,仍恳请皇上收留,赐予臣下亦可。” 他微笑道:“既然如此,朕便收下这份礼物了。朕身边不缺美人,朝中众臣为朕日夜操劳,倒是可替朕接受赞普这番心意。” 我见他如此处理吐蕃进贡之美女,不觉深为佩服,此举一可让吐蕃国君明白他并非是轻易为美色打动之人:二是显示大唐风物远胜于吐蕃:三将吐蕃进献美女赐予臣下,亦可慰劳有功之臣。却不知他要将这些美女赏赐予何人? 他视我一眼,随即命道:“卢杞、袁高,你等二人身为京畿观察使,为朕长年在外巡视,劳苦功高,朕今日便将吐蕃美女各赐予你们一名。” 卢杞不敢有违,与袁高同出叩谢皇恩,那些吐蕃少女十分乖巧,随即跟随他二人回座,侍奉于他们身旁。另外两名分别被赐予左右散骑常侍崔汉衡、于颀,那二人亦是称谢而出。 我不由远远望向卢杞,他仍是表情淡然,却在我看他那的一瞬间抬眸向我望来。我见他眼中有无限惆怅之色,竟然一时错愕失神。两人目光交汇之间却又惊觉不妥,忙各自望向别处。 我心中暗悔不该去视他那一眼,亦未料到他当时会恰好看向我。 这一切不知是否落入我身边之人眼中? 皇帝似是全无察觉,仍是笑道:“朕今日定要与诸位爱卿开怀畅饮,稍后让贵妃代朕敬你们几杯。” 我依他之言起身移步向殿中而行,随侍宫人忙端起金盘酒樽跟随我左右。 首先自然要敬吐蕃来使。 我行至区类赞座前,他早己起身相候,躬身以手抚胸行吐蕃之礼。我将酒樽双手递与他,微笑言道:“多谢贵使适才谬赞,我实在愧不敢当。请贵使尽饮此杯,大唐吐蕃永缔百年之好。” 区类赞遥对皇帝行礼,恭敬地接过一饮而尽,方才说道:“贵妃娘娘国色天香,吐蕃女子无人胜似娘娘,在下并非谬赞。” 区类赞之侧所坐一人,浓眉大眼,英气勃勃,应是他之随从。此人颇有气度,我敬他之时,他并无谦辞接酒即饮。 再往后便是曹先生了,我双手举樽低声道:“一去经年,先生别来无恙?” 他知我心有干言万语此刻不便说出,微笑接酒而饮,置杯于金盘之上,说道:“娘娘今日之地位得来不易,须当好自为之。”此言意味深长,他与张思道常有书信往来,与我相关之事定己了然于心。我仍是低声道:“先生教诲永铭于心,若有机会再向先生请教。”心中想道宫规虽严,但我既有皇帝御赐金牌在手,无论如何定要与曹先生单独谋面一次。 此时舞乐奏起,宫中梨园乐府之人均献舞于前。群臣觳筹交错,寒暄之声不绝于耳。 我回转至皇帝身边,他视我道:“今日机会难得,朕那些臣子们你也该去略加示意。”他分明是欲我与座中重要朝臣关系接近些,或许是为日后筹谋,若是我深得群臣拥戴,立我为皇后之时便决无反对之声。 但卢杞亦在其中,我心中有些不愿,还是避些嫌疑为是,遂道:“臣妾还是不去了。” 他执我之手柔声哄道:“我是为你好,你乖些听我之言,快去。”我见他如此大度,不再违逆他的心意,只得又走回殿中。 座中一干文臣武将人等,不可厚此薄彼,我既然己依他之言,便无一遗漏地一一敬酒。我亦记不清那些王侯将相具体的官职姓名,只觉他们个个诚惶诚恐,似是为皇帝此番荣宠感激不己。 我对父亲言道:“爹爹连日劳碌辛苦了,茉儿敬爹爹此杯。”父亲仍是温和慈爱地说道:“乖女儿受苦了,以后要多加留意自己身体。”我点头应允,依依不舍地移步走开。 卢杞就坐在父亲身旁不远之处。 我待他如同所有朝臣一般,只口乎卢大人,他亦恭敬接过酒饮下,并不看我。离开他桌案之后,我方松了口气。 皇帝纵然瞪大了眼睛看,亦看不出有何破绽,只要刚才那一瞬他未看见就好。 浑缄却不知怎的,于忙乱中出错,接酒不稳,将那樽中之酒尽泼洒在我裙角之上。他自觉失仪,面上己开始泛红。我重新递与他新斟之酒,他接过而饮,方解了他之尴尬。 我眼波轻掠,殿中虽是舞乐嘈杂,看见这一幕之人却并不少。 皇帝隐在冕珠之后的面容似是在微笑,我心中开始惶恐,卢杞分明是看在眼中,面上同样微有笑意。他们皆是聪明人,浑缄为何如此,二人心中最清楚不过。 回至皇帝身边时,他拥住我,将自己饮了一半之酒送至我唇边笑道:“茉儿今日为我辛苦了,我保证仅此一回,下不为例。”我无奈轻轻咽下,那酒香醇厚绵长极有劲道,恐是多年陈酿,我只饮此一口便已觉头晕目眩,他见此情景遂对李进忠道:“送贵妃回去。” 我轻舒口气,终于可逃离这是非之地。只要卢杞在此,我便如坐针毡,皇帝命我回去正是求之不得,忙告退而出。 第二十四章 珠帘暮卷西山雨 回至天香水阁时日已将暮,我沐浴更衣后便在窗前榻上躺下。此时正是五月初,早开的茉莉阵阵幽香自湖面随风而至,一片微凉。 我合上双眸渐渐睡去,蒙咙之中只觉蓝笺走近,将一床纱被轻轻盖于我身上。不知睡了多久,只觉一人坐于身侧,将那纱被掀开,随即灼热滚烫的吻落于我的脸上和耳边。 我惊醒了过来,竟然是他。自行宫归来后,因我身体之故,他先恐伤及胎儿,后又怜惜我身体虚弱,虽是日日前来,却从不似这般恣意亲密。 他似己微醉,那陈年美酒果然厉害。吐蕃对大唐恭顺畏惧,主动要求缔结盟约划界而治,唐疆西域安定,他终于可以放下一桩心事,今日应是特别开心,回宫以来我从未见他如此开怀畅饮。 我捉住他游动的手,满脸飞红地唤道:“皇上……”蓝笺她们就在殿中不远,见他醉酒忙捧过解酒之药丸和茶水,他并不接受,命她们皆尽退下,又对李进忠道:“明日早朝免,午时廷议。” 他将我一把拉入怀中笑道:“我在凝华殿中见你柔媚动人之态,早有撤宴之意了。你的身体应是己复元了?” 我一时不知所措略有推拒。他本己带有几分醉意,用力扣住我双手,将我压在身下道:“我已强忍了数日,今晚定要好好疼爱你。”不再顾及我的感受,强行解开我衣裙。 与他恩爱缠绵本已多次,但是今晚我只觉他的动作充满了占有与发泄之意,不似是交欢,更似是在惩罚我。恍惚中听他说道:“今日殿中看你之人实在是太多。” 他继续轻声喃喃地说道:“茉儿,我与他,你爱谁更多几分?”他果真是醉了,醉到连他暗藏心底之言都问了出来。 这句话似重锤自我心上落下,我原有的希望全部碎成齑粉,亦如晴空万里突然乌云密布,暴雨倾盆如注。 原来他并没有忘记我与卢杞的那段过往,一直都没有。 今日殿中我与卢杞无意中的一瞬对视居然引发他心中积压已久的嫉恨,他此刻定要在我身上讨还。我合上双眸,默默承受他的疯狂,任由泪水在心中肆无忌惮地蔓延流淌。 不能忘记卢杞之人是你,并非是我。既然你不能原谅,为何还要我回来?既然你不能忘记,为何要故作从容大度?你明明是深深嫉恨他,为何还要重用他?你心里或许深入骨髓地痛恨我曾经背叛你,为何还要对我那样恩宠有加? 你自己应是无比矛盾与痛苦,尤其今日见到他视我的那种眼神,你为何不干脆杀了他?为何不杀了我?你本可以如此,我们的命运本就握在你的手中。莫非只是因为他尚可助你安定大唐江山?莫非只是因为你此时心中还不愿放弃我? 次日清晨。 他清醒来时,又恢复了那端庄高贵的君主模样,似乎昨晚未发生过任何事情一般,轻抚我发丝柔声问道:“茉儿昨晚睡得可好么?” 他一次又一次地在我身上发泄自己的情绪,我一夜都未曾合眼。他可以推脱自己酒醉不记得任何事情,但再醉应有三分清醒,他不可能全然不知我在口乎痛和流泪。 他装糊涂,我不能不陪他装。 我如往常一般,笑道:“很好。皇上今日不去早朝么?” 他侧转身平躺下来道:“我今日是真的觉得有些累了。”他是如此平静,平静得让我感觉昨晚是否只是自己的梦魇。 午后他离开天香水阁去了太极殿后,蓝笺急急走过来道:“姐姐,皇上昨晚可是折磨你了么?” 我摇头道:“没有。” 她含泪道:“分明是有。奴婢早已看见姐姐身上淤青不只一处,况且晨起之时姐姐的眼睛都己哭肿了,昨日会见吐蕃使节时姐姐做错了何事么?” 我并不说话。她眼中尽是猜疑,小心翼翼地问道:“难道是因昨日姐姐又见到了卢大人?” 我的眼泪决堤而出,说道:“是我错了,我不该去多看那一眼。我若是意志坚定,又怎会有今日之局面?皇上并没有错,他怨责我惩罚我,我都不怪他。” 蓝笺以手拭去我眼角之泪,缓缓说道:“皇上是没错,只是他对姐姐之爱己误入歧途。姐姐再如此下去,终有一日会死在他手里。” 我并不惊异,说道:“早在两年前我就未曾想过他竟会饶了我,能让我活到现在已是奇迹,若真是杀了我倒正合我意。” 蓝笺说道:“姐姐如今可要自己想明白。皇上既然已爆发心中之怨,便绝对不会再容忍姐姐对卢大人有丝毫眷恋之情。除非姐姐设法离开皇上,否则在这宫里,奴婢担心姐姐迟早会害死自己。” 她略有停顿,又道:“奴婢决不会眼见姐姐去死。” 我轻轻摇头道:“我为何要离开他?生死于我早已不重要,我尚有未尽之事需要料理。待他决意要我死时,遂他之意亦无妨。” 我想起曹先生,今日定要见他一面,对蓝笺道:“你替我将李齐运唤来。” 我和蓝笺换好宫中内监衣帽,两人对看但觉与那些小内监并无异样,应是全无破绽。我严命李齐运替我找来这两套衣服,又问他平日出宫详细情形及事由,且告诫他不准告知李进忠及皇帝我今日去向,他只得一一应允,却是央告道:“求娘娘看在奴才服侍娘娘一场分上,皇上怪罪之时,替奴才好言一句即可。”我说道:“皇上要怪责让皇上找我便是,绝不会牵连你们。” 我携带御赐金牌,与蓝笺往玄武门而去,那里乃是宫中内监领命出宫办事必经之处。 我与蓝笺正欲从容经过,那看守宫门侍卫拦住盘问道:“你们是何宫之人?出宫何事?” 蓝笺故意放粗了些声音说道:“天香水阁李公公命我等出宫为贵妃娘娘办事,具体事宜恐不便相告,请大人放行。” 那侍卫闻听“天香水阁”四字,不再追问,说道:“二位公公请。”随即退步让行,我与蓝笺顺利走出。 正欲往南向迎宾馆而去,只听前方马蹄铁铮轻响,数骑自我们身边疾驰而过。我见他们之服色似是御林军,恐其中有人识得我,忙低头闪避。 却不料一骑去而复返,马上之人下蹬走近,问道:“你是何人?”正是浑缄。我不由心中暗暗叫苦,今日不巧碰见他,料他己对我起疑,不如跟他明说为是。 我抬头对他笑道:“浑将军既己认出我,我便实言相告了。今日我确有要事非亲自出宫不可,请浑将军切勿张扬。” 他见我自认身份且如此对他说话,眼眸中闪现惊喜之色,急道:“昨日浑缄宴上失仪,多谢娘娘宽宏原谅。娘娘若有要事出宫,浑缄愿护送娘娘一程,娘娘孤身独行甚是不妥。” 他所言属实,毕竟我与蓝笺两人都是弱质女流,若有紧急之事恐无法应对,公孙靖之事后我确实心有余悸。我点头道:“浑将军无公务在身么?”他答道:“皇上并无特别紧急之事交办,娘娘请放心。”他将我抱起与他共乘一骑,又示意他那副将携带蓝笺。我恐那人知觉蓝笺亦是宫中侍女改扮,正欲阻止,浑缄轻道:“娘娘放心,他们皆是我同生共死之兄弟,绝对不会张扬此事。”我心中感激,对他说道:“有劳浑将军,请送我去迎宾馆,吐蕃来使中有我昔日故交,欲前往一叙。”他点头应承,扬鞭策马而起。 我与他同坐马上,不可避免地与他略有接近,我只好尽量远离他。他发觉后,反而更靠近将我拥紧道:“娘娘如此恐会有危险。”我只觉他此举有些过分,与他交往的几幕自脑海中掠过,已明白他之心意,却不料他竟全然不惧皇帝天威,无奈说道:“你可知你之行为若是让皇上知觉,后果将会如何?” 他俯首靠近我颈项似是在闻我发间幽香,低声说道:“娘娘果然不愧天香之名,我从未为任何女子动心过,娘娘是第一人。” 我见他如此表白,说道:“你应知你我之身份,我此生已是皇上妃嫔,你又何必如此?皇上若是知觉,恐会连累了你。”他仍是低声道:“朝臣中恋慕娘娘者并非仅有浑缄,皇上若有心诛我,自然不乏同罪之人,卢兄恐是首当其冲。” 我心中有苦难言,见他提及卢杞更是触动心事,叹道:“你们都不必如此,皇上若是明智便该处死我,方可省却许多麻烦。” 浑缄见我似是无限惆怅之状,忙解释道:“我绝无对娘娘施加压力之意,娘娘心中接受我与否,我并不在乎。娘娘在皇上身边亦可,在卢兄身边亦可,我只求能远远看到娘娘安乐无忧就可,并不敢有其他奢望。” 迎宾馆此时己在眼前,他将我抱下马来,说道:“娘娘且去,我在此处等候。”我见那副将亦同样放下蓝笺,她之神情却冷淡漠然,并不称谢。 我与蓝笺行至迎宾馆前,取出御赐金牌对侍奉官员道:“我等奉皇上之命宣见吐蕃使节中曹姓之人,请速通传,不必惊动其他人等。”那官员不敢有违忙将我们领至曹先生所居房中。 蓝笺将门带上,守侯在外。 曹先生乍见我时有些惊异,却掩饰不住眼中喜悦,道:“茉儿如今果然是长大了。”我跪地行道:“师父可知茉儿已见过师尊清阳真人?” 他伸手拉起我笑道:“我早已尽知,你如今还是唤我师兄为是。” 父亲对我只是慈爱,但并不知我心中之事,唯有曹先生洞悉一切,能设身处地教导我、训诫我。我在他面前本就无须掩饰,此刻亦含泪说道:“师父永远都是茉儿心中最值得依赖信任之人。茉儿昔日种种大错已经铸成,如今身在宫廷却并不开心,只觉生不如死。” 他凝视我半晌,仍是如父亲一般抚我头发说道:“你尚且如此痛苦,那些真心真意待你之人又当如何?你既已作抉择,便该放下。” 我哭道:“茉儿是想下定决心放下,但是师父若是如我一般爱过一个人,便应该知道真正放下并非易事。” 他似有所触动,眼中有一丝痛苦之色转瞬即逝,说道:“纵非易事,亦要去尝试。”却忽然问道,“你在昆仑山中是跟随玄清么?”我只觉此言有些莫名其妙,玄清师姐那玉洁冰清、飘然出尘之态浮现眼前,再观察曹先生此时之态度,心中微微一动。 师尊清阳真人所收的徒儿我己知有曹先生、玄清师姐、卢杞、公孙靖和我,但尚有何人我并不知。虽与玄清师姐相处两载有余,她却从未向我提及师门之事。我在昆仑亦仅是闲居,他们均是文武全才,我远不能及。 曹先生年纪似乎略长于玄清师姐,但他既是师尊亲子长徒,又为何会远离昆仑数载不归?其中定有隐情,我却是不敢相询。 但我心中实在是有太多疑问。曹先生应知我冒险来此并非仅为倾诉自己心中之事。 果然听他说道:“茉儿定有许多疑问,我今日便尽数告知你。” 我终于明白了事情原委。 三年前他与父亲志趣相投,欲再开辟一条水上丝绸之路连通中原与西域,便亲自去往波斯诸国,后辗转至吐蕃。虽是历经艰难险阻,却已将关节尽数打通,诸国商贾自是愿意,但成功与否仍需大唐皇帝抉择。吐蕃赞普见他才能卓越,委以官职命他回使中原。 我问道:“那师父可与皇上说过此事?师父如今是留下还是随他们回去?” 他微笑道:“你爹爹如今已是丞相,他已去告知皇上此事,皇上已欣然允诺尝试通商。吐蕃赞普与我情同兄弟,曾救我于危难之中,我恐还是要返回吐蕃。” 我知他胸襟广阔,并不拘泥于国界之别,只要能为天下苍生谋利,吐蕃大唐本无分别,况且那吐蕃赞普己与大唐结盟,便是附属之国,曹先生助他们亦无可厚非。只是他此去恐再无机会返回,蕊欣年纪已不小,不能再等下去了。 我点头道:“茉儿知道了。只是有一事相求师父应允,师父应该明白蕊欣姐姐对师父之心意,三年来姐姐拒绝许多良缘,只为等师父归来,请师父此次带姐姐同去。” 他闻言,沉思良久道:“此事我不能答应。” 我急道:“皇上承诺我可下旨赐婚,父亲决无异言。心等侯多年,师父真的如此狠心么?” 他仍是摇头道:“并非我狠心。但我此生已过大半,中土,气候恶劣,民风尚未开化,她自幼长于京都闺阁,一生?”姐姐已是痴而吐蕃远离怎能耽误她我心中计议己决,无论如何亦要他接受,遂道:“若是师父执意拒绝,姐姐终身不嫁或是因此轻生,请问师父于心可忍?师父应当明白若是真心相爱,便会看轻身外之物。茉儿相信以姐姐之才貌,师父心中并不嫌恶她,为何不肯成全姐姐?” 他听我说完方叹道:“茉儿如此说来,师父竟是无法拒绝,否则更是罪孽深重。” 我惊喜已极,道:“那师父可是应允了么?” 他点头道:“若是蕊欣愿意,我便带她去吧。” 出门果见浑缄仍在等候,他送我回宫途中见我无比欣悦,自己亦是开心,也并不问我为何如此,行至离朱雀门不远处,放下我道:“娘娘请早些回宫,浑缄不再远送了。”我对他笑道:“多谢浑将军。”他与那副将遂一齐上马离去。 我与蓝笺仍是经朱雀门行至后宫仪化门处,抬头望见李进忠和李齐运候在那里,心中不由大惊。李进忠走近我不紧不慢回禀道:“娘娘回来了。皇上在太极殿久侯多时,请娘娘速去见驾。” 我心知是李齐运坏事,怒视他一眼。李齐运伏地请罪道:“娘娘容禀,并非奴才有意去回皇上,只是娘娘去后不久,皇上便回至水阁。皇上不见娘娘踪影便严加责问,奴才实在不敢欺君罔上,请娘娘责罚。” 我对李进忠道:“既已是迟了,我还是先回水阁吧。”我须得将身上内监服饰换下,皇帝秉性极为讲究,我若是如此不伦不类去见他,只恐让他更加恼怒。 我亦不敢拖拉太久,急忙更衣而至太极殿,不知他今日要如何责罚我。 他坐在御座之中,仍是身穿朝服冠冕,似是刚与群臣廷议而回。我自知妃嫔擅自出宫罪名非轻,不敢看他面上是何表情,垂首走进,跪下说道:“臣妾见驾来迟,请皇上恕罪。” 他并不赐起,视我半晌方冷冷说道:“你还知道回宫来?” 我默默无语,他心中本已有怨,今日之事更如火上浇油。他要如何发雷霆之怒,我实在无法预料,莫若不要开口为好。 太极殿中虽是铺设地毡,那青石板地面仍是坚硬无比,他从未让我跪如此之久,我的膝盖己开始隐隐发疼。殿中宫人皆肃然而立,一时鸦雀无声,此时若有钢针落地,亦可听得见。 殿外温和柔润的轻风吹拂起我鬓旁的发丝,精美刺绣的浅碧衣袖随之轻扬,却不能宽慰我之心情。 他见我久久直视地面,既不分辩解释亦不看他,怒声道:“你对朕无话可说么?”我眼见他的黄色朝服下摆映入眼帘,知他已离开御座站立于我面前。 我惊惶地抬起头,只见他深沉黝黑的双眸正盯着我的脸,似是怒到极处仍强自忍耐,只得开口说道:“臣妾擅自出宫原是错了,但是此事关系重大,非去不可。皇上不必留情面,按宫规处置臣妾便是。” 他仍是冷冷说道:“你去见何人朕并不想知道。朕只恐你擅自离开会成习惯,以为朕这宫廷之中是随意来去之地。”随即对李进忠言道,“带贵妃去云阳宫住上几日,待她明白自己的行为到底错在何处,再来见朕。” 我知道云阳宫系冷宫之所,宫中犯错之妃嫔皆须前去于佛前思过。他说是几日,到底是多久恐难料定,我并不担心自己,只恐待我出来时,曹先生已离京都而去,蕊欣之事尚未办成。于是我忙道:“臣妾本是有罪,多谢皇上从轻发落。只是皇上昔日承诺可将臣妾姐姐赐婚与她心许之人,如今曹先生己返京都,望皇上遵守诺言。” 他冷冷道:“朕之诺言定会遵守,你现下还是好自为之。”我叩首起身随李进忠离殿而去。 李进忠带我至云阳宫,说道:“娘娘且在此委屈几日,皇上今日闻听娘娘不管不顾私自出宫而去,着实是恼怒,待过几日自然会让娘娘回去,娘娘莫要伤心。”我嘱咐他道:“你若见到国丈,不要告知他此事。”他点头而去。 蓝笺与青樱知悉后都跟随而来,定要在此,我只得由她们。 云阳宫中设有佛殿,虽不似水阁风景优美,却一般清静,倒不觉有何不习惯之处。 次日,我正于佛前虔诚跪祷之时,青樱走近说道:“姐姐,似是有人往这边来了。”只听内监传报之声道:“淑妃娘娘、贤妃娘娘到。”我昨日方被他责罚在此,宫中消息传递果然灵通,不知她们来此何意。 我站起身来,淑妃己进佛殿中,贤妃跟随其后。 淑妃见我欲行礼,忙道:“妹妹不必如此。我闻听昨日妹妹擅自离宫,皇上生气将妹妹暂时安置此地,特来看望。”语气甚是恳切,对我似有确几分同情。 贤妃缓缓开口道:“贵妃妹妹可知,妃嫔无诏离宫该当何罪?”我心下己明她执掌六宫律例,分明是问罪而来。此罪按理革除我贵妃之位亦不为过,但皇上昨日将我拘于此地,并无废我妃位之意。 于是我笑道:“妹妹确实不知,但皇上除了将我拘于此地,并无其他旨意。”我言下之意是:皇上都不予追究,莫非你贤妃还要违逆皇帝旨意不成? 贤妃面不改色地说道:“我执掌六宫律例,本是皇上旨意,所有妃嫔便需一视同仁。贵妃妹妹既有皇上亲自下旨发落,我自然不会抗旨。但妹妹身边之人却不可逃脱罪责。” 我见她要罪及蓝笺等人,忙道:“此事与她们绝无半点关系,请姐姐手下容情。”淑妃亦温言劝道:“宫人本唯主命是从,妹妹何妨网开一面。” 贤妃并不买账,仍是说道:“贵妃妹妹身边两名随身侍女,一名内监,按例均须责杖二十。非我不给妹妹情面,只是若然如此,宫规大乱,以后何以管束宫人?”随即命身后宫人道,“行杖。”她身后宫人应声便将蓝笺架出。 我再无法忍耐,将御赐金牌自袖中取出,送至贤妃眼前道:“请姐姐看清楚了。” 贤妃脸色微变,不敢有违忙跪于地下。我冷视她道:“皇上若是免责她们,姐姐可仍是执意责罚么?”她低声道:“臣妾谨遵皇上旨意。”似是颇有忿怒之意,又不敢发作,起身便自行离去。 淑妃见那金牌在我之处亦是震惊。我久未与她相叙,便与她一齐坐下。她携我手微笑道:“皇上待妹妹实在与众不同,只是妹妹何苦要逆他心意?他对妃嫔素来皆是宽宏体贴,唯独苛责妹妹,恐因爱之愈深,责之愈切。” 我叹道:“姐姐应知我若非迫于无奈定不会如此作为,惹恼皇上本是我咎由自取。” 她婉转道:“裴昭仪与郭婕妤自妹妹入宫后似是安静了许多,妹妹聪慧颖悟,怎会着人暗算?”她以为是郭盈暗害导致我流产,看来宫中传言也是如此。 我说道:“妹妹对于身份地位并不看重,子嗣之事亦顺遂天意,恐是命中无此福分。” 淑妃目光恳切地视我道:“姐姐有一事相求,不知妹妹可否答应?” 我忙道:“姐姐有话直言不妨,妹妹定当尽力而为。” 她正视我道:“我那皇儿诵儿,妹妹可喜欢他么?” 我不解她此言何意,只得点头道:“宣王酷似姐姐,机灵可爱。” 她微露笑意道:“姐姐今日就将他托付与妹妹了。贤妃抚养舒王已久,如今闻听韦氏族人撺掇众朝臣欲拥立舒王为皇太子,皇上似有犹豫。姐姐亦不奢望皇后之位,只要妹妹在皇上面前进言立诵儿为皇太子,诵儿可立誓尊妹妹为母,总胜似皇位落入旁支之手。” 我全然不料淑妃竟是要皇长子认我为母亲,为此她甘心退让出皇后、太后之位,只求儿子能如愿成为太子。她料我目前一无所出,对这现成的未来皇太后之位应是求之不得。但皇帝的心事我并不知,若是他不肯如此,执意要立舒王,我并无把握他肯听我之言。 淑妃见我犹豫,忙又道:“妹妹无须疑虑,诵儿本是乖巧孩子,我若让他认妹妹为母亲,他定会敬爱妹妹。”又自叹道,“我不妨再告知妹妹实情,我身染沉疴己久,恐时日无多,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诵儿。王氏外族亲眷皆零落不堪,如今……”却是落下泪来。 我此时细看淑妃之形容果然憔悴不堪,虽有脂粉掩饰仍是可见萎弱之态,惊道:“姐姐怎会如此?皇上他可知道?太医如何说?” 她眼角含泪道:“我只觉饮食渐少,精神短缺,只是勉力支持而己。太医道是无妨,皇上恐未以为意,但我心中自知天命不远。宫中本是凶险,但妹妹的心胸与众人不同,我若归去只求妹妹念我今日之言庇护诵儿。” 我见她言及宫中凶险,想起绿绮,遂问道:“昔日才人绿绮之事,姐姐可知缘由么?” 她此时并不隐瞒,说道:“绿绮确是张妃谋害。事发后皇上己查明真相,张妃畏罪自裁。”我见自己所料不差,追问道:“张妃怎会知晓皇上己知此事?”她叹道:“我与贤妃曾经警示于她。”我心下明白此事乃是她与贤妃联手为之。淑妃与贤妃当年应是深嫉张妃有二子故结为同党共同对付她,如今若非争立太子之事两人恐不会决裂至此。 宫中所有妃嫔,恐无一人能坦然言道自己从无瞒人之事,决无害人之心。 裴昭仪与郭盈,恐皆非心思纯净之人:纵然是我自己,亦同样费尽心机。 我点头道:“宣王是皇上亲生长子,妹妹自当鼎力支持,请姐姐放心。” 她眼中无限感激,紧握我手道:“妹妹命中定有皇后之分。皇上生气从来不过三五日,妹妹过两日去向他认个错,他定然不再怪责妹妹,切勿意气用事将局面弄僵了,皇上反而不便原谅妹妹。” 我深为感激,说道:“妹妹多谢姐姐教诲,姐姐须得多加保重身体。” 她临去之时又道:“今日妹妹一诺干金,姐姐总算放下一桩心事。” 三日已过,云阳宫中几乎与外界全然隔绝,蕊欣之事全无消息。我忆及淑妃之言,心想该早些向他认错才是。 青樱怨道:“皇上真的如此狠心不见姐姐了么?” 蓝笺却说道:“他若将姐姐忘了,恐是姐姐之幸。”青樱不解她之意,我忙止住她们道:“罢了,你们不必多言。”正自思忖此事如何了结方妥,殿外进来一人躬身道:“奴才奉皇上旨意前来询问贵妃娘娘如今可知错了,若是已知,便请娘娘回天香水阁。”正是李进忠。 我尚未开口,蓝笺却己笑道:“原来是李公公,我们本是打算在这里住一辈子呢,却不料皇上此时便接姐姐回去。”李进忠见她语带讥讽,忙道:“蓝笺姑娘切勿再言,不可随意与皇上玩笑。皇上这几日也是坐卧不安,心中十分记挂娘娘。” 我心知若不就此转圜,当真若恼了他并非好事,说道:“既然如此,你回禀皇上我已然知错了,这便回去。”风波终于平息下来,回至天香水阁之时,他居然己在阁中相候。 我虽是回来了,却不可让他以为我畏惧恭顺于他,从此以后再对我如此惩罚。 我故作不见,行至水阁的回廊中逗鸟儿玩耍。他果然跟随而出,近我身旁道:“朕尚未盘问你,你倒先给朕脸色看了。你姐姐明日奉旨嫁与曹郗,你是大媒,不去见见他们么?” 我撅嘴说道:“皇上若是厌倦我了,让我继续在云阳宫住下去亦无妨。” 他自我背后抱住我道:“朕如何舍得?这几日来朕不知惩罚的是你还是自己。但若是不让你长些记性,只恐你以后又要如此随随便便地出宫而去。你既是去见你先生,为何不向朕明言?如此神秘,朕倒以为你……”却未继续说下去。 我知他误会我是为私会卢杞出宫,回想前事心中酸楚,哽咽道:“我哪里敢告诉你?你那夜里那样待我,我怕……” 他双手捧起我下颌,眼中尽是柔情悔意,说道:“李适酒醉无行,伤害了茉儿,茉儿不要怪好么?朕想要你完完全全属于我,实在无法容忍你心中还有别人。” 我见他如此求情,心中早已原谅他,含泪道:“茉儿心中并无他念,你为何总是要如此猜疑?为何总是不相信我?” 他似是欲言又止,终于还是说道:“那你为何同样不相信朕?朕在你心中,可是你最依赖信任之人么?除了是皇上,你可曾真心真意将朕当做你的爱人?” 这些话竟然自他口中说出,我有些不敢相信。 他本是高傲自信之人,但这些话足以证明他心中对我之感觉全无把握,并非我表面所感知的那样一切尽在他掌握之中。 是时候该向他问个明白了。 我道:“若是茉儿将你当做爱人,你待如何?” 他道:“茉儿你听清楚,朕所做一切都是为了你,你若因此怨朕恨朕,朕无话可说。但是朕亦要问你一句,若当日你随他远走天涯,心中真的不会再想起朕么?” 他见我怔怔看他不语,又道,“你或许觉得朕一直在纠缠你,禁锢你,但当日西宫月下若非你主动投怀,朕又怎会为你动心?朕明知你是欺骗朕,亦甘心情愿接受。茉儿,李适果真是如此易欺之人么?若非早己看出你对朕有情,朕怎会如此执意不放你?朕不愿你我之间留有遗憾,你可明白?” 眼前的他,若真的不是皇帝,仅是李适,我的心其实还是爱他的,但是他的身份却让我在爱他之时望而却步,不敢全然敞开心扉。我在他身边固然无法忘记卢杞,但我若在卢杞身边同样无法忘记他。或许,如果他和卢杞易地而处,卢杞会似他一般为我心中还有别人而嫉妒恼怒。 我痛恨自己如此难以抉择,为何上天要安排我遇见他们两人?他们同样出色,同样痴情,同样爱我,我亦同样爱着他们。偏偏爱情本该是专一,否则便只有痛苦。 他看出我眼中的痛苦绝望之色,忙道:“茉儿你不要如此。李适可以对天发誓决不伤害他。你若实在无法忘记他,朕亦不勉强,但是你莫要让朕知觉。” 最后一句话分明是万般无可奈何之言,那已是他退让之极限。他是大唐皇帝,无视九殿之中的六宫粉黛,却为我退至如此地步。 我眼中泪滴缓缓流下,道:“你可知道,茉儿不可能为你生孩子么?” 他声音沉痛无比地道:“知道,是朕害了你!” 我几乎就要将我伪装有孕之事脱口而出,他却突然吻住我。我只觉天旋地转,话语淹没于他的热吻之中。 良久,他才放开我道:“朕早已说过,即使如此,朕对你爱意亦不会改变。” 我倚靠在他怀中,泪水缓缓滑落。 皇帝下旨赐婚,父亲并无异言,蕊欣与曹先生终成眷属,二人互相关怀恋慕。我远望他们离京而去,总算放下一桩心事。 第二十五章 军书插羽刺中京 建中二年冬至时分,气候渐渐寒冷,京都的冬天就这样不知不觉来临了。 天香水阁的湖面上凝结着一层薄薄的浮冰,湖边的春花夏草早己凋零,梧桐落叶纷纷。 淑妃故去那日他自两仪殿归来,久立无语,黯然神伤。 我至今犹记他心痛之状。其实淑妃一直都是他最温婉相知之人,即使他后来不再宠顾她,但在心底却始终有她的一分位置。果然不久,他便下旨追封淑妃为昭德皇后。 他与我之间嫌隙消除后对后宫诸妃更加疏离,大半年来只居于太极殿或天香水阁之中,如此专宠难免让贤妃等人心生幽怨。他明知宠擅后宫定会为我招来祸患,明知身为大唐君主应该广有子嗣,却是全然抛诸脑后。 他与我都已无法拒绝沉溺于那种倾心相恋的感觉,我们本来就是爱着对方的,如今更是难舍难离。 我晨起后在水阁中处理六宫事宜,午时一过便去太极殿陪伴他一一他早己诏命我可随时前往。 宫中事务并不繁杂,我求他封蓝笺与青樱为宝林,晋王珠为昭容,他拥着我温柔地说道:“好。” 我求他将年纪长于二十五岁的宫中侍女尽数赐钱三干缗释归故里,他同样说道:“好。” 他低语道:“只要茉儿愿意,朕都觉得好。”他对我几乎是干依百顺,或许他心中以为只有如此方能显示他对我之深爱。 全心全意的爱情,既是美酒,亦是毒药。 情深恐不寿,强极必招辱。 我时时感觉有一种无边无际的压力在无形中笼罩着我,午夜梦回时,唯有他温柔而坚定的拥抱能让我再次安然入睡。 六宫中事幸有蓝笺与青樱为我左膀右臂:蓝笺心细,助我司掌宫中闺阁禀赐供给:青樱清明,助我决断种种是非。 王珠因青樱之故与我往来密切,遂成知心契交。她对于皇帝恩宠似乎并不在意,如今晋位昭容,尚在郭盈之前,她心中明白是何缘故,于是更加亲近依附于我。 裴相被贬为眉州司马,裴昭仪心中有怨,但见皇帝对自己身遭不幸并无特别关切之意,却是心灰意冷,只是安然度日,似是再无争宠之心。 自我与裴昭仪两人失子后,郭盈己招致众人之疑,她亦有口难辩。但裴昭仪之事她却未必真正无辜,皇帝对她态度已是冷淡之极。 贤妃如今亦惧我三分。 他对待众妃嫔仍是一视同仁关怀照顾,但我深知他并无多余心思在她们身上。 我静坐于窗前,手抚琴弦,流水般的悠扬之声响彻天香水阁。 蓝笺轻声道:“姐姐,太子殿下前来问安。” 琴声嘎然而止,我回头只见皇太子李诵进来叩首,以柔和清脆的童音向我说道:“儿臣向母妃请安。” 他身穿剪裁合身的小太子服,眉目清秀,聪明伶俐,若非身体不够强健,应是完美无缺的储君。他对我之恭顺依赖,越来越发自本心,视我如同生母,尽管我长他不过八岁而己。 我微笑问道:“今日太傅可有训诫你么?” 他目光中有几分得意之色道:“没有,太傅还夸奖儿臣大有进益。” 我见他鬓角发丝有些零乱,唤他至身旁替他理好,却见他呆呆地望着我,便问他道:“诵儿,可是哪里不妥么?” 他回过神说道:“母妃和母后真的很相像。” 原来我适才之举让他想起了己故的生母。宫人皆知我与昭德皇后的面容本就有几分相似,太子心中恐是将我当做她一般。我只是微笑,并不觉惊奇。 不久太子便告辞而去。 我心中略有些怅然,如今太子侍我孝顺恭谨,但那遗憾终究还在。皇帝在我面前从不提起此事,我却知晓他在暗中诏告太医院至民间四处寻访良医验方,务必要医好我之隐疾。 他依然渴望我能为他生一个属于我们两人的孩子。 午时过后,我如往常一般至太极殿见驾。 我外穿白底浅红花纹的锦衣,腰间大红色绸缎丝带比寻常腰带略宽,那衣服领口开得极大,肩颈皆显露在外,发髻高挽余下部分梳理成一束侧垂至胸前,鬓旁一朵宫制金色芙蓉,耳垂二寸明珠长串,本是极其随意。 他正低头批阅奏折,似有感觉一般抬首视我进殿而来,眼中笑意顿生。我才近御案之旁已被他抱至膝上,他以手轻触我裸露的肌肤道:“怎么还穿得如此单薄?”我笑着躲过他的抚触,恐他又有过分之举,说道:“我不冷。” 我见那御案之上置有各种鲜果如龙眼、葡萄、柑橘等,甚觉奇怪。他登基之后己诏令各地停贡如新罗渤海之鹰鹞、扬州幽州之铜镜麝香、山南枇杷、江南柑橘、剑南春酒等物,不知因何又会重新贡进。 他伸手拿起一枚柑橘说道:“淄青节度使李正主动献钱三十万缗及数种停贡物品,知朕却之无辞,分明是故意试探为难朕。” 我问:“那皇上如何应对他?” 他将果肉剥开送至我唇边,道:“些小难题,恐还难不住朕。这些贡品本是微薄之物,朕自然收下。那三十万缗钱,朕己赐赏给他那些淄青兵士,正好做了个顺水人情。” 他若是执意拒收钱物,恐被藩镇看轻,以为朝廷居然不敢接受臣下进献之物,那就有损皇帝威仪:若是欣然收下,又有敛财之嫌。他如此处理的话,既可让淄青将士感戴皇帝恩德,又可让藩镇知道朝廷不贪货财。 我对他道:“皇上英明果决,那些节度使应是惭愧心服不己。” 他目光深邃,说道:“李正并不足为虑。只恐有些人未必如此,定要迫朕出手。” 他见我并未吃他手中柑橘,自己低头噙住,便要喂入我口中。我只得张口接受,他乘机吻住我,柑橘的甜意弥漫于我们唇舌之间。 正在此时,李进忠轻轻咳嗽之声传来,他方才放开我。 李进忠连上尽是焦急之色,三步并作两步至御案前呈上一封奏折道:“奴才回禀皇上,兵部加急呈递,国丈、兵部诸位大人均己在宫外侯旨。” 我只见那奏折之中夹带一封书信,上有旌羽尾翼,定是紧急军情,忙自他怀中起身把奏折接过呈递与他。我心中担忧不已,父亲及兵部官吏全至,此事定然不小。 阅过奏章后,他面上全无表情,只是淡淡说道:“宣他们入宫。”李进忠叩首后忙飞奔而出。 他见我面带忧虑之色,对我说道:“朕稍后有些要事与国丈商议,茉儿你先回去,朕晚间即回。” 我知他此刻心中有事,忙点头离开太极殿。 我回至天香水阁,急忙询问李齐运到底发生何事。 李齐运细禀道:“奴才今日往仪化门去时,见国丈大人在宫外等候,问奴才皇上现在何处,似是有紧急军情。奴才隐约听见诸位大人言道魏博节度使田悦起兵谋反。” 我心中不由一惊,魏博节度使田悦正是我的大姐夫,因先帝代宗曾有言说田承嗣之子可承袭其节度使之位,皇帝虽然不愿但仍依从先帝之言。为遏制势力继续扩张,他曾强行诏命田悦裁军,田悦遵他旨意,将七万兵马裁撤四万归家务农。 藩镇势力自玄宗之时己成,拥兵自重者甚众。皇帝令卢杞与袁高马不停蹄地巡视天下,正是要防范各地节度使。淄青节度使李正乃奸滑乖觉之徒,知皇帝厉害,不敢轻举妄动:恒定节度使李宝臣病逝,其势力已渐渐弱化:襄邓节度使梁崇义军中自乱,为副将所杀,势力伤损大半,朝廷乘机收服,已不足为患:西川节度使崔宁,被卢杞查证,软禁于京都。 除魏博节度使外,其余藩镇己不足以与朝廷抗衡。为免除后患,皇帝还是另行委派魏博节度使,田悦不肯将兵权拱手相让,故拼死举兵谋反,负隅顽抗。 李齐运是内监,并不明白此事前因后果。数月以来我每日在太极殿中看他批阅奏折、召见朝臣,朝中之事已经尽悉于心,他也并不避忌我。今日只因臣下谋反之事非同寻常,故而让我先行回避。 我只是担心,田悦谋反若是失败,芳逸将会如何? 大唐自与吐蕃结盟之后,西疆平定。回纥国中近年来屡遭天灾,自顾不暇,并无扰唐之举。 父亲为相后改革太宗所立的租庸调制为两税新法,国库年年增收。先帝代宗时户部尚书刘晏改革盐法,亦有效果,但并无父亲如此斐然的成绩。现在国库充盈,皇帝自然是龙颜大悦。 种种忧患均己消解,如今他心中之事惟有削藩。 对于田悦起兵一事,我观他今日神情似乎并不意外,应是早有预料,却不知他要如何平定此乱?我的心中担忧不己。 第二十六章 寒著霁云归紫阁 晚间水阁中。 蓝笺正将那些熏制好的各色花瓣制成香袋,在宫灯掩映之下,她的侧影秀美清逸。如今她虽为宝林,但与皇帝之间并无任何纠葛,而是执意要终生陪伴我,我只得遂她之愿。现在她在宫中己不再是低等侍女,但依然处处精心照料我身边之事。 子时将近他方才回来,蓝笺便行礼退下。他似是疲累之极,应是今日与众臣议事所致。 他见我独坐于灯下,夜深露重肩上仅披着一件雀金毡衣,走近说道:“何必定要等朕回来?若是冻病了又要让朕担心。这水阁终究还是不宜避寒,朕过些时日再带你去别处。” 我见他自己已是劳累不堪,回来反而先记挂我,心中温暖甜蜜,起身投入他怀中柔声说道:“茉儿定会照顾好自己。皇上今日也累了,该早些歇息才是。” 他拥着我亲吻,说道:“朕只要一闲下来,心中便全是你的影子,多年累积之爱恋,竟不及今日之万一。茉儿,朕真心爱你疼你,你可知道么?” 我当然知道他爱我。 我如今已是无限眷恋他。他身上那熟悉的龙涎香气和男子气息让我觉得心中安定。其实他一直以来都待我好,只是我觉悟得太迟了些。 我其实也是一样爱他。 青樱端来一碗汤药,轻声道:“娘娘该吃药了。” 我每日临睡之前都会按习惯喝下这些苦苦的药汁。他只告诉我这是因我身体赢弱需要进补之汤药,但我心中明白那是何物。太医院遵他旨意遍寻来的药方,他无论如何都会要我试一试,即使希望渺茫。 我故意装做不知道。 若能让他因有希望寄托而开心,我喝下这些又何妨,况且汤药对我身体并无任何损害,只是味道苦涩,难以下咽而己。 我早己习惯如此。 他伸手接过,如同往常一样自己先尝了一口,方微笑递给我道:“不烫,茉儿乖,快些喝了。”虽然他装得十分轻松,但是他眼中分明有着隐隐的心痛与怜惜。 我喝完笑道:“现下我可以去睡了么?” 他拥紧我的手微微颤抖,轻轻说道:“茉儿,朕对不起你,朕一生一世都亏欠你,你莫要怨朕。” 我知道,他此时心中之痛胜似我百倍干倍,但是我却再无勇气对他提起我欺瞒他之事。我不敢,只因我害怕他会因此遗弃我、冷落我。 他若是得知真相,不知是否依然还会爱我。 我蜷伏在他怀中,他以轻柔的手环抱着我。 窗外湖面上似有北风口乎啸而至,水阁楼栏发出曳曳轻响,若是再冷下去,只恐几日后会有飞雪飘临。 他喜欢拥着我的感觉,本无意夜夜欢爱,但我们总是无法控制自己。 有时是他,有时是我。 今晚他似是己有些累了,眉头亦是深锁的样子,我轻轻抚平他紧皱的眉心,按揉他肩膀说道:“皇上可觉得舒服些么?” 他挑眉轻笑道:“你又想如何了?” 我知他误会我有意挑逗他,忙缩回手嗔道:“茉儿并无他意,皇上不要误会。” 他并不放过我,说道:“你果真并无他意么?”言毕将我抱紧,手却恣意在我身上移动,同时吻上我胸前。 我无法躲避只得承受,轻喘道:“求皇上不要……” 他手下更加肆无忌惮地在我身上四处游走,说道:“你再说一遍不要,朕便住手。” 我只是娇笑并不开口。他的眼眸却变得深沉无比,本是要逗我玩笑而已,此时却再无法控制自己的汹涌情欲,两人都不愿放开彼此了。 良久,他叹道:“朕如今竟会如此沉迷此事,恐迟早要因你而成昏君。” 我依偎在他身旁,软语试探道:“皇上怎会是昏君?茉儿虽不知朝中诸事,却知皇上威名早已震慑番邦及朝廷。魏博节度使谋反,皇上准备如何处置他?” 他道:“这些事情你不要过问,数日后他们便会知道与朕相抗的下场。” 他并不欲与我多论及朝政,转头对我道:“你尚未去过东都,朕年后带你去住些时日可好么?” 我自到他身边后,除在行宫住过两个月外,一直都在京都宫苑中,料想东都洛阳地处中原,较之京都要温暖得多。 我问道:“皇上要去东都住多久呢?” 他笑道:“你若喜欢,朕就将京都迁到那里,再不回来了。” 他竟然是有迁都之意。 为何如此?我不明白。 京都有我父母兄弟,我自幼在京都长大,并不太愿意离开,但他如此决定应有充分理由,我亦得随他而去。 次日,父亲进宫求见我。 皇帝下诏将蕊欣赐婚与曹先生同归吐蕃时,父亲不敢有异议,但他这个岳父却委实当得有些尴尬。曹先生本与他兄弟相称,如今竟为翁婿,料他们二人心中皆难以坦然,幸好不用经常谋面。 蕊欣追随曹先生而去,自是再无遗憾。我送别他们之时,只觉他们二人虽非情意缠绵,但也颇有默契,料曹先生对她亦有些喜欢。想到曹先生定会爱护关心她,我自是放心。父亲虽知此事必定是我在暗中推波助澜,却并未怪责我。 父亲至水阁中正欲叩首,我忙道:“皇上此刻在太极殿中,爹爹不必拘礼。” 父亲本是繁忙,今日皇帝只宣兵部前去太极殿,恐因父亲并不擅长于行军征战,父亲方才得空。 我问道:“爹爹,皇上准备如何对付那叛乱之臣?” 他亦不再过于拘谨,缓缓说道:“茉儿你在皇上身边,可知道他心中忧患么?” 我点头道:“如今皇上应是想削藩了。” 他道:“不错。但是皇上毕竟年轻气盛,此事恐有些操之过急。那些节度使岂肯如此甘心降服?我如今最担忧的便是你姐夫田悦。” 我有些害怕,却安慰他道:“姐夫他未必便有谋逆之心,或许是误传了军情。” 父亲叹息道:“怎会是误传?你们姐妹中无一人能完全让为父放心,尤其是茉儿你。皇上睿智英明、纤毫必晓,为父日夜担忧,只恐你在宫中有半分差池。” 我道:“皇上待我真的很好,爹爹确实不必担心我。” 他似是略为安心,说道:“你须谨记,无论发生何事都不要向皇上质疑。你要恪守后妃之德,不要卷入朝堂是非。” 父亲今日来见我,应是为了向我说出这番话。 我点头称是,并未追问他为何会有此言。 建中三年二月,魏博节度使田悦叛乱平息,历时不过三个月。朝中大将李怀光诛杀田悦后,接替了田悦的官职,被封为魏博节度使。 田氏一族尽数被诛,其中便有大姐芳逸的亲生之子,我的亲侄田成廷。他只是一名小小幼童,却因父亲背叛朝廷而无辜惨死于刀下。 芳逸痛不欲生,几近疯狂。 父亲将浑噩迷茫的芳逸接回京都。我眼看事情发生,却无能为力,更不敢面对昔日关心爱护自己的大姐。 三月中旬,皇帝带我一起前往东都洛阳。 此次出行若无其他宫中嫔妃同去似有不妥,我想到王珠与我交好,宋若芷行动有礼颇知进退,便询问他意见道:“王昭容和宋充仪,举止端庄文静,皇上可要她们同行?” 他随意说道:“朕只想带你去,其他人你自己决定即可。” 如此便决定下来,我及王珠、宋若芷离京随他而往东都,贤妃等人依然留在京都宫苑之中。 第二十七章 洛阳陌上春如织 东都洛阳地脉奇特,适宜百花生长,其中以牡丹最盛。洛阳牡丹品种繁多,花色绮丽,素有“洛阳牡丹甲天下”之誉。 则天皇后曾于一个大雪纷飞的隆冬之日醉笔写下诏书“明朝游上苑,火速报春知。花须连夜发,莫待晓风吹”之句,百花皆慑于此令,一夜之间绽开齐放,唯有牡丹抗旨不开。则天皇后勃然大怒,遂将牡丹贬至洛阳,京都之中一律不得种植。 确实,我自幼在京都甚少见到真的牡丹花,只能自书卷画轴中遥想其国色天香之态而已。 洛阳宫苑中数百株牡丹花蕊齐放,五彩缤纷,绚丽多姿:“姚黄”金光璀璨,“魏紫”光彩灼灼,“鹤翔红”喷朱吐艳,“烟绒紫”墨里含金,“二乔”红白斗艳,“豆绿”美如碧玉……即使像蓝笺这般见惯百花争艳之人亦赞叹不绝。 皇帝走近我道:“茉儿,你可想出宫去看牡丹花会么?” 自从芳逸返回京都后,我由于心中不安,积郁已久。虽然此刻陪伴他流连于牡丹丛中,但思及芳逸、芙晴,我的心情依然抑郁不堪,见他如此相问,便淡淡应答道:“皇上准许我出宫去么?” 他对李进忠道:“给朕和贵妃准备两套常服,朕要出宫一趟。” 李进忠闻听他要微服带我一起出宫,不敢有违,却是跪禀道:“皇上若要出宫,须得多带几名御林军卫。” 他淡淡说道:“不必了,朕带贵妃出去看看洛阳的风土人情而已,要他们跟着反而累赘。” 不久我们便换好衣服,共乘一骑而出。李进忠跪地目送我们离开,又不敢跟来,只道:“奴才恳请皇上和娘娘早些启驾回宫。” 他脱下龙袍后身穿白色锦衣,风姿超群,俨然一名翩翩佳公子,我身穿绿色纱衣靠于他胸前。寻常人等看来我俩不过是出身富贵人家的年轻夫妇。 此时洛阳花会时节,城中富商士人、游医小贩往来络绎不绝,洛阳多有美丽女子,花枝招展,倒是颇为吸引轻薄男子之目光。 他见我处处好奇洛阳的新鲜之态,便放慢马速。 我回首对他道:“皇上,洛阳城的繁华果然不逊于京都。” 他低声道:“你既已出宫来,便不准再称皇上,该唤我相公才是。” 正在此时,我忽觉身边情形有异。 赫然有数骑围立,马上之人均是统一齐整服色,不知系何人府中奴仆。为首一人年纪约在三十上下,对我们喝道:“你们这马是从何处得来?可否卖与我?” 我们所骑之马乃是宫中良驹,此人的眼光不错,态度却十分倨傲可厌。 皇帝冷冷地道:“此马恐难出售,请诸位让道。” 那人向其他人微使眼色,将我们围住,冷笑道:“我家国舅爷好马,今日我恐多有得罪了。” 我闻听他言道“国舅”二字,心中疑惑,如今能称“国舅”之人,若非我家亲族,便是淑妃贤妃亲族,忙道:“且慢,你们所称国舅爷系何人?” 那人见我问他,笑道:“小美人开口相询,我告知你便是。我家国舅爷便是当今杨丞相之亲侄,贵妃娘娘之嫡亲堂兄,京都尚衣记少东家杨弘业。” 我顿时怔住。杨弘业正是我伯父之子,因伯父早逝由叔父代为抚养,如今协助叔父操持各地尚衣记的绸缎贸易,长居于东都。他精明能干,父亲颇为喜欢他,却不料他府中之人居然如此放肆。 我隐隐觉得不安,此事关系到我家族中人,偏偏冲撞到了他,不知他如何应对。 他抱着我轻轻跃下马来,说道:“既然是贵妃兄长喜好此马,我送与你们便是。” 那人以为他惧怕国舅之名,笑道:“兄台果然明理。此马我们便带走了,另欲相请这位小美人与我同至国舅府中一行,不知兄台可肯相借几日?” 此言确实欺人太甚。 我恐他要大怒,忙止住那人道:“你们如此为国舅爷打算,恐是一相情愿,国舅爷自己未必有此意。” 那人笑道:“我家国舅爷素来怜香惜玉,府中似姑娘这般美人却是不多,国舅爷定会喜欢姑娘。日后姑娘贵为皇亲国戚,不愁荣华富贵。” 我心中暗暗叫苦,本是欲为堂兄分辩,却不料此人越说越不像话,倒似堂兄确有不少劣迹一般。 我站在他身旁,只觉他身上寒气袭人,十分可怕。 他冷冷地道:“适才之言,你若敢再讲一遍,今日此地便是你们葬身之所。” 那人虽是倨傲蛮横,但见他气势威仪却有几分怯意,不再多言,将那马缰绳牵起与其他诸人飞驰而去。 他无心再陪我看城中风景,拉着我返回宫中。我心知堂兄大祸将至。 回至东都宫苑仪鸾殿中后,他即对李进忠道:“宣御史中丞崔郅来见朕。”李进忠见他神情有异,忙宣诏而去。 我见他宣诏崔郅,心中惶恐不安。御史中丞专司查办官吏的贪污行贿渎职之行,崔郅本是卢杞下属,卢杞升任御史后,御史中丞便由他继任。崔郅性情刚直,执法从不徇私,对待皇亲国戚、平民百姓皆一视同仁,若查得堂兄真有恶迹,恐会累及父亲。 我跪在他面前,轻轻说道:“皇上,臣妾伯父去世甚早,堂兄幼年无人管束,求皇上网开一面。” 他视我片刻,目光转为柔和,说道:“你起来。” 我走近他的身旁。他握住我的手,恳切地说道:“茉儿,朕爱护你之心天地可鉴,但朕是一国之君,行事不能不有所权衡,你能体谅朕么?区区一骑纵然赐予他又何妨,但恐他在东都扰民由来己久,朕不得不彻查他之行为。若只是他手下奴仆仗势欺人,我不会过于苛责他。” 他不计较堂兄奴仆冲撞圣驾之罪,只是查问堂兄是否有严重的扰民行为,已是格外宽宏。我说道:“茉儿多谢皇上。” 他有自己身为国君之立场,堂兄若真是如此肆意横行,亦是咎由自取。但我仍是希望此事与堂兄并无关系,只是他府中之人蛮横无理而己。 崔郅进入仪鸾殿中,跪禀道:“微臣崔郅参见皇上、贵妃娘娘,卢御史闻听皇上宣诏微臣,恐皇上另有旨意,亦在宫外候诏。” 皇帝道:“宣他进来。”我见他们议事,行礼退出。 春雨贵似金,洛阳城内外雨丝飘飞,一片迷茫,雨水将春日绿意越发渲染得淋漓尽致,宫苑中垂柳含烟,花木润泽。 我并未带侍女,独自撑着一柄小巧精美的油纸宫伞,自仪銮殿中走出,正欲往御花园而行,迎面却遇见了身穿官服的卢杞。他面上伤痕淡了许多,五官依然俊朗。 他坦然自若,对我行礼道:“微臣卢杞,参见贵妃娘娘。” 我眼望他,心中一片迷茫,却不由自主地说道:“卢大人免礼平身。” 他抬头道:“微臣……”他的眼光注视到我所穿春服的领口外,神情顿时异常,眼中掠过一丝凄凉之意。 我心中蓦然明白过来,淀山历劫后我便将玉饰换为金饰。还记得那时皇帝眼中的笑意无法遮掩,尽情流露而出,说道:“茉儿你终于肯放下了。” 玉饰本是我们二人昔日情缘之见证,初入宫时,我宁可得罪皇帝亦不肯将之摘下,卢杞救我之时尚且喟叹我之痴心,如今我放弃了玉饰,亦是代表我完全放弃了他。 大历十三年春初见卢杞,我仅有十五岁,如今已是建中三年的春日,四载光阴飞逝,人事皆非,陈年往事早己渺茫如烟。数年来卢杞只见过我四次,第一次是在册妃大典之上,他看见一个模糊不清的贵妃身影:第二次是在去行宫的途中,他看见我与皇帝相拥于御舆之中:第三次,他为救我只身前往生死险境:第四次是在赐宴吐藩来使之时。 我与卢杞之交往从未给过他幸福,唯有拖累与负担、压抑与痛苦。如今发觉此事,对他只有益处。 但是,不知为何,卢杞此时的眼神居然让我回忆起一桩往事。 弟弟芸鹤幼时养过的一只小犬无意中为箭矢所伤,芸鹤不忍眼见它伤重致命,将它单独丢弃于后院围墙砖石之中,芸鹤离去之时那小犬望向他的眼神令我终生难以忘记。 那是被自己最亲近最信任之人狠心抛弃后的眼神,它似乎是想要质问弟弟:“你为何要伤害我?为何要抛弃我?即使我己接近死亡,你为何不肯留我在身旁至最后一刻?” 我心中不忍,但仍是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向旁边小径走过,说道:“皇上在仪銮殿中等候,卢大人速往。”心中暗自祈祷他能与宁国公主幸福开心。 卢杞不再看我,道:“微臣谢娘娘提醒。” 御花园中极静,唯闻雨点轻轻滴落山石和小亭檐瓦之声。我恫怅立于小亭之中,见一名侍女自雨中慌慌张张地飞奔至亭中避雨,头发衣服均已淋湿,看见我在此忙跪下道:“奴婢参见贵妃娘娘。” 我问她道:“你是何宫当值之人?春雨虽小,寒气却重,为何不带伞出门?” 她轻声答道:“回禀娘娘,奴婢墨梨是丽绮宫人,一时忙乱疏忽未带伞,多谢娘娘关怀。” 丽绮宫乃王珠居所。我点点头,见她衣衫虽湿,袖口却干爽,隐隐露出一角书简,心中起疑,遂道:“你袖中所藏何物?” 她大惊失色,欲要掩饰己来不及,慌乱之间那书简自袖中滑落。我随即俯身拾于手中,见那书简封套上的笔迹恢弘苍劲,上有“元庆余”三字,分明是男子笔迹。 墨梨见书简己落入我手中,不敢去夺,怔怔地望着我,眼中分明是恳求哀怜之色。 我更觉蹊跷,见她如此可怜,且是王珠身边之人,不再拆阅,将书简交还与她,说道:“你有苦衷便罢了,但须得紧记宫规,不可私相传递书信入宫。” 她见我不再追究,无限感激。她正欲离去时,我又唤住她,将伞交与她道:“我在此静坐片刻,你将伞拿去吧,回头传信与蓝笺来接我。” 她又向我叩首道:“奴婢多谢贵妃娘娘!”小小身影即刻便消失在雨雾之中。 我走出亭外,雨丝飘拂在我脸上,感觉有些冰冷微痒,却有一种无法言传之快意。蓦然只觉自背后被人拥住,我并不回头,说道:“皇上不忙么?”宫苑除他之外,决不会有别人敢对我如此。 他抚去我面颊上的蒙蒙雨雾,轻责道:“大病初愈,还如此不当心?” 我恐他担心,说道:“茉儿错了,不该一时贪玩。” 他微笑道:“我稍后在凤凰台赐见新科进士及国子监众臣,你随我同去吧。” 从凤凰台上登高远望,洛阳一片雨意苍茫。 一批新科进士依序进殿而来,目中所见皆是青年才俊。他们应皇命制诗词歌赋,吟诵于御驾之前,个个才华横溢,尽显大唐之人才济济。 其中一人文采风流,气度轩昂,所作歌赋日:“贞璧就奠,玄灵垂光。礼乐具举,济济洋洋……孝莫孝乎,配上帝亲。敬莫敬乎,教天下臣。皇祖严配,配享皇天。皇皇降嘏,天子万年……” 皇帝无意间听到这几句,不由轻赞道:“好句!” 吏部尚书王惟范忙近前禀道:“此人乃是今科榜眼元庆余,系蜀中人氏,其父现为泸州刺史。” 我心念转动,今日亭中遇墨梨所带书简正有此人之名,忙向元庆余望去,见他年约二十上下,斯文俊秀,儒雅风流,虽是文弱书生,却有一种坚定昂然之态,堪为大唐怀春少女的梦中情人。 皇帝走近殿中桌案之前再观其书画,看他道:“果然难得,从此你便在国子监供职吧。” 元庆余叩谢皇恩,其他诸士子,皇帝俱有封官赏诰。 第二十八章 三宫路转凤凰台 春雨连绵数日不绝。 御史中丞崔郅自奉皇命追查堂兄之事,不敢有半点疏忽,雷厉风行,不过三日之间便将奏章呈递上来。 堂兄罪证确凿,纵容奴仆欺压良善,骄奢淫靡尚属其次,首当其冲之罪却是卖产得赃及收受官吏贿赂——他将父亲在东都所置的一所私宅标售,河南尹赵惠伯为逢迎父亲,竟将我家私宅以高价购下作为官衙办公之所。 父亲不可能不知此事,但事后并未阻止:除此之外,堂兄收受请托之人钱财,在父亲面前进言请求擢拔,又确有疏通此道加官进爵者。 桩桩件件矛头直指父亲,且皆有指认之人,并非空穴来风。 父亲贵为丞相,朝中群臣逢迎父亲并不为奇,父亲恐也是身不由己。皇帝并未严加苛责父亲,只是依律处决堂兄而已。但我知道皇帝对朝臣结党营私、贪污谋利深恶痛疾,只恐此事会为父亲埋下祸患。 或许他心中对父亲之信任度己渐渐开始降低。 我终于明白父亲那日进宫求见我时所言之意。皇帝虽然待我好,却未必会纵容我家族中人不轨之行。父亲正是嘱咐我不可过多干涉朝政,君心难测,以免为我自己招致祸患,令他迁怒疏离我。 事已至此,我虽是不愿相信,却是无可奈何。 我因那日在雨中站立之故,连日来总觉头脑昏沉,终于支撑不住发起高热,持续几夜未退。他忧心如焚,太医每日轮换问诊请脉,汤药不断。我仍是卧病于仪鸾殿中,神思总有些恍惚。 太医言道我忧思郁结于内,感染风寒于外,致有此病。 他心中应是最清楚我为何如此。 皇帝近日来将中央官制加以修改:朝中分设三省,尚书省分六部,各部尚书可直接向皇帝启奏:中书省为朝廷机要秘密决策机构,仍由父亲主管,舅父崔佑甫同样隶属中书省:门下省管理地方郡县,己尽归卢杞掌控,卢杞昔日为京畿观察使,对全国地方本就熟悉,主管门下省应是游刃有余。 如此一来,权力全部分散,三省六部之间互相牵制,朝中大权尽集于皇帝一人手中。 朝中有名望之老臣均被他赐予太尉、司徒、太师等官衔,郭子仪虽被尊为尚父,实际皆是有名无权。 他本就是一个有宏图大志、励精图治的君主,行事向来缜密,步步为营。 如今大唐天下风云,只会因他一人喜怒而变色。 父亲如今却要与卢杞这等晚辈子侄平分秋色于朝堂之上,不知是如何的尴尬!之所以如此,恐是因为在皇帝面前进我父亲谗言之人太多,众口烁金,加上堂兄之事,他开始动摇对父亲的信任。 其实未必不是因我宠擅六宫之故。 堂兄若是不仗恃皇帝对我之宠爱,又怎敢在东都横行? 后妃中不少人皆有强大外援,不可能不对亲族中人言及皇帝对我之专宠,因此导致杨氏亲族早成众矢之的。堂兄之行虽是有错,但我深信皇亲国戚中应当还有比他更罪不可恕之人。 仪鸾殿中浅黄色的帐幔层层叠叠,密不透风。 我静静合眸而卧,其实并未睡着,整日整夜躺着未动,早己晨昏颠倒。 只闻外面有低低人语道:“贵妃姐姐今日可好些了么?”似是王珠的声音。 我心想与她闲聊亦可打发时光,便对蓝笺道:“请昭容进来说话。” 蓝笺在我身旁,忙出帐幔而去。稍时王珠果然进来。她的衣襟处微有水痕,想是今日雨势颇大。 我唤她坐于我身旁,微笑道:“昨晚皇上是在你那里么?” 我恐自己风寒传染与他,定要他离开仪鸾殿去其他妃嫔处数日,他只得依我。王珠与宋若芷二人既已跟随他来东都,他若是全无宠顾似有不妥,况且我入宫一年以来,宫中妃嫔皆无诞育子嗣,他虽已有四个皇子,但终是不该如此。 我若是爱他,便该多体谅他,不可再似从前因他后妃众多而不快赌气,致有飞霜殿立雪之事。 纵然我心中会觉得失落,会伤心难过,胜似让他为难。 我既与他两心相许,便该相信他无论怀中抱着何人,只要见到我,就定然会来到我身旁。 王珠脸上微红道:“皇上昨日虽然去了丽绮宫,却在偏殿独居……姐姐感觉可好些了?” 蓝笺恐我说话吃力,忙代我言道:“姐姐不似先前那般昏沉,热已退下,只是有些咳嗽。” 王珠伸手抚摸我枕边发丝道:“姐姐病了,皇上心中郁闷难安,昨晚听宫人说……他在梦中仍是口乎唤姐姐的名字。姐姐此生能得知己之人相伴爱恋,是姐姐的福气。” 我恐她伤心自己宠遇不隆,说道:“其实皇上也一样关心你们,只是他政事太过繁忙,待天下安乐太平,定会多些时侯陪你们了。” 王珠说道:“皇上待我们的确是好,但我明白那关爱仅因我们这宫妃之位而己。与其居于这绮罗丛中,倒不如寻常百姓人家夫妻粗衣淡食,却能相敬如宾,相随终老一生。” 昔日我全心恋慕卢杞,却被还是太子的他拘于东宫之内,亦曾有过此等感觉。 王珠似是别有隐情,否则不会作此言语。 我忆及元庆余之事,遂试探她道:“妹妹如此喟叹,应是对皇上有情,在他身旁又有何憾?当今天下胜似皇上之人绝无仅有,我陪皇上殿试新科进士,见虽多青年才俊,但仅只一士子元庆余,堪比皇上风华。” “元庆余”三字入耳,她若知情,定有触动。 她忙跪于我床前道:“前日墨梨已尽告于我,王珠知道姐姐明察秋毫,如今不敢再欺瞒姐姐。” 她眼中泪光闪烁,却极是坚定地道:“王珠的确罪该万死,元庆余系我表兄,我与他自幼青梅竹马,如今他虽知我为皇上妃嫔,仍未能忘记前情。姐姐既己知此事,尽可随意发落我,只求姐姐放过他。” 我不料她竟如此坦然招认自己与元庆余之私情。 我道:“我其实并无真凭实据,你为何要尽数告知于我?不怕我害你么?” 她望向我道:“只因我们姐妹深知姐姐为人。我妹妹玉儿被先帝赐予卢驸马为侍妾,我因此得知姐姐与卢驸马前情。姐姐自己本是性情中人,决不会害我……” 我闻言轻轻咳嗽,蓝笺急道:“姐姐如何了?” 我摇头示意无妨,接着问王珠道:“她对你说了些甚么?” 王珠略有迟疑方道:“玉儿对我言道,卢驸马无限思念姐姐,在人前却要故作若无其事一般。自姐姐返回京都后,夜间他时常伫立庭院之中遥望宫苑。前日殿试归来后,卢驸马在雨中站了一夜,手中紧握一束发丝,应是与姐姐昔日定情之物。” 我本已有些昏沉,此时胸中只觉无比郁闷沉痛。 卢杞竟然还未忘记我!他为何还要如此眷恋我这负心背弃他之人?我误会他两载,以为他不见我面是狠心抛弃我,年岁渐长方才明白他之苦心。 他其实是在等我抉择,不愿予我任何压力。 我若真的心中只有他一人,决不会左右摇摆不定,他是在赌我对他之爱意胜过对皇帝之感情。 是我,选择了做皇帝的妃子。 可是,我当时抉择到底是对是错?我轻轻对她道:“不必说我了。你自己如今可有打算么?”王珠尚未及答话,就听内监宣道:“皇上驾到!”知他返回,王珠不敢再言,恭迎出殿外。 透过帐幔我隐约见他伸手扶起王珠,携她之手近我寝帐,至我帐前时方才放开。 王珠本是美人,柔顺乖巧,我尚且喜欢,何况是男人。他久未接近宫中其他妃嫔,现下对她有些眷恋亦属人之常情。他至帐前才放开她的手,分明是怕我看见,心中仍是时刻顾及我之感受,但我发觉自己居然并不介意,或许是因王珠招人疼爱,或许是因她其实与我颇为相似——她心中最爱之人本不是他,却阴错阳差成为他的妃子。 物伤其类而已。 我服了祛风寒之药方才躺下,此时汗湿贴衣,额头上也沁出细密的汗珠。 他走近我身旁。在东都宫苑中他多穿常服,今日一身墨紫锦衣,腰带有墨玉镶嵌,越发显得端庄威严,隐隐透出帝王之气。 这帝王之气能够震慑群臣,自然更能够震慑他身边之人,包括昭德皇后在内,宫中妃嫔无人不顺从在他的威仪之下。 我恐是唯一的例外。 昭德皇后温婉,贤妃稳重,裴昭仪美貌,郭盈纤巧,王珠温柔,宋若芷才华横溢,徐雁然妙解音律,我深知自己未必全胜她们。 但我曾经拒绝过他的爱慕,他费尽心机方得到我的真心。 愈难得到之物,往往会愈加珍惜。 他俯身下来,嘴唇轻碰我额头,感觉热度退下,方才绽放一丝欣慰的笑容。 王珠和蓝笺等人见此情形,己静悄悄退下。 他轻轻说道:“茉儿,朕欲将越国公主赐婚路维扬,你可愿意么?” 越国公主乃先帝代宗德妃萧氏所生幼女,年纪刚过十六岁,娇憨可爱亦属美人,与路维扬极为般配。 我堂兄系杨家长子,他依律处决堂兄,且日渐疏远我家亲族,我心中黯然神伤,他再明白不过。 路维扬系我嫡亲表兄,目前官阶并不高,若娶越国公主便为二品驸马都尉,乃是极大的荣宠。我与路维扬亲厚如亲兄妹,皇帝将越国公主下嫁与他,是想对我略加安慰。 我轻轻咳嗽几声,说道:“皇上如此美意玉成,茉儿代表兄谢过皇上。” 他将枕边锦帕拿起轻拭我额头的轻汗,说道:“朕只要你开心就好。”言毕又伸手抚我颈后,发觉我内衣己湿透,微有不悦道,“你身边之人如此不经心么?” 我忙说道:“适才蓝笺刚换过,我自己不愿再折腾了,皇上不要怪责她们。” 他见寝殿衣架上挂有一件浅碧薄绸衣,应是我代换衣物,笑道:“不劳她们,朕来帮你换。” 我吓得忙摇头坚决不允,怎能让他似奴婢一般侍侯我?但他执意如此,我只得相从。 他系好我衣带,眼中有赞许迷醉之色,低语道:“茉儿快些好起来,此后再无灾无病,朕不能一日没有你。” 我躺在被中故意逗他玩笑,道:“皇上这几日有她们侍侯,莫非还不够满意么?不知她们二人相较,皇上心中更喜欢谁?” 他眼中掠过一丝狡黠之色,佯怒道:“六宫妃嫔朕个个都喜欢,并无轻重之分。” 我见他生气,说道:“茉儿错了,不该如此问皇上。”却因情急轻轻咳嗽。 他急忙拥住我道:“又如何了?你早该知道,又何必来问朕?你若是因王昭容和宋充媛不开心,朕让她们出宫便是。” 他曾有言宫中妃嫔若无所出,皆可放她们出宫去。王珠若是与元庆余情深意重,不慕皇家富贵荣华,未必与元庆余今生无缘。 我问他道:“若真如此,皇上岂不是要她们孤独终身么?” 他道:“朕并无此意。她们尽可另择良配,只是不可再嫁仕宦之人。” 他之要求并不过分,他娶朝臣之妻倒无大碍,若是朝臣续娶皇帝妃子,皇家的颜面体统决不能相容。 几日后,青樱神色仓惶,急进寝殿而来,禀道:“姐姐,大事不好了!” 我吓了一跳,问道:“何事如此惊慌?” 她急道:“皇上今日晨起出仪銮殿,宋充媛前来求见,言道有要事回禀,皇上随她去了玉烟居。奴婢适才闻听皇上似是十分恼怒,往丽绮宫王昭容那里去了!” 玉烟居为宋若芷居所,宋若芷定是有事密告于他。如果牵涉丽绮宫,莫非与王珠有关? 我心中隐隐觉得此事不妙,忙带着蓝笺青樱前往丽绮宫。 丽绮宫正殿内气氛紧张。他端坐御座中,面上表情看不出喜怒,手中拿着一叠书信。宋若芷一副安然之态,坐在他身旁。王珠与侍女墨梨齐跪在地下。 他见我进来,语气冰冷地说道:“贵妃来得正好,充媛可将此事向贵妃再讲一遍。” 宫苑中果然处处都有盯人的眼睛,我料想王珠与元庆余私相授受之事已然走漏消息,向他告密者正是宋若芷。 他欲如何处置王珠? 宋若芷道:“禀贵妃姐姐,妾身虽驽钝,但自幼深知为后妃之德。若是宫中有人行出背叛皇上之事,妾身知情不报,无异同流合污,因此纵使招致他人怨怒,亦是要说出来。” 她说完了这些话,转头对他道:“臣妾所言,不知皇上以为然否?” 他目光直视王珠,淡淡道:“充媛继续说吧。” 宋若芷道:“妾身闻听丽绮宫侍女墨梨近来举止行为异常,前日清晨天明之时,妾身在玉烟居廊下遇见她,见她手执一封书简,因此猜想宫苑之中定有人罔顾宫规、私相授受。皇上英明,搜查丽绮宫证据确凿。不知昭容姐姐如今可有话说么?” 王珠怔怔地看着他手中那叠书信,眼中泪光闪烁,却不敢哭泣,亦不开口分辩。 他冷冷看了王珠半晌,说道:“昭容对朕居然没有一句解释么?” 王珠见他开口相询,眼中泪珠滑落,伏地哭道:“臣妾罪该万死,请皇上任意处置,臣妾决无半点不甘心。” 他见王珠出言认错,神色稍转柔和,道:“朕扪心自问,从来不曾对六宫妃嫔随意呵斥过,亦从未责罚训诫你们,为何要如此背叛朕?朕待你们不好么?” 男人本可将欲望与爱情分离,虽然他并非最爱王珠,但王珠柔顺乖巧招人疼爱,他亦曾宠幸过她,一个普通的男人都无法忍受如此耻辱,更何况他身为大唐天子,我感觉得出他此时心中愤怒之意。 王珠摇头哭道:“皇上待臣妾的好,臣妾终生铭记于心,只是……臣妾与表兄昔日曾有誓约,入宫之后并不敢违犯宫规。臣妾不忍见他伤心难过,才回复他之书信……臣妾有罪,甘愿领死……” 他闻言静默一阵,忽然对我道:“贵妃觉得朕该如何处置她们?” 我暗自思忖:王珠执着,元庆余大胆,二人情深意重,王珠并未沉溺沦落于皇帝的爱恋之中,仍是保留着元庆余在她心中的位置,或许是因为皇帝对王珠用情不深。 我回想自己与卢杞之无缘,心中已有打算,只要王珠自己坚定,她应会比我幸运得多。 我见他相问,行至他身前跪下,握住他的手柔声道:“他们本是但臣妾相信皇上之胸襟广阔,远性情中人,皇上要他们死本是容易,胜于历代帝王。” 他凝视我片刻,居然浮现一丝微笑,说道:“茉儿,朕若不放过他们,又怎当得起你赞朕这一句‘胸襟广阔’?这世间性情中人,恐非仅他二人而己。” 随后,他对王珠道:“朕自今日起废你昭容之位,逐出后宫,贬为庶民。你此后尽可另择良配,只是不准嫁官宦之家。你可听明白了么?” 殿中诸人听后皆露出不敢相信之色。他居然如此轻易就放过王珠,分明有意成全她和元庆余。 宋若芷似有话说,终又不敢再言。 王珠泪若雨下,叩首不止道:“臣妾谢皇上隆恩。臣妾当每日于佛前替皇上祈求福祉,护佑大唐国运昌隆,护佑皇上和贵妃姐姐康宁安乐。” 他离座而起,亲手扶起王珠说道:“你能有此心,朕实在觉得宽慰。过去之事,你离宫之后就不必再想了。朕再赐你田园数亩,足可保你衣食无忧。” 王珠抬起头视他,又低下头去,轻轻说道:“多谢皇上。” 他放开她手,与我一同离去,并未回头。 王珠被贬出宫后,元庆余亦不慕富贵荣华,辞官而去,携王珠同归故里。 第二十九章 相思弦断情不断 近日,朝中风波迭起。 父亲被谏官参奏将玄宗原定太庙之地买下,建造杨氏宗祠。堂兄一事在前,宗祠一事之后,我担心皇帝此时对父亲之信任一定土崩瓦解。 果然数日后,父亲杨炎被免丞相之职,被贬为崖州司马,接任丞相之人正是卢杞。 事已至此,我恳求他亦无可奈何,只得眼看父亲远去崖州,心痛如绞。 我表面对皇帝温柔体贴,心中却渐渐疏离,碍于他的身份地位,我不敢轻易相问,唯恐触怒圣颜,除了隐忍于心,别无他法。 忧思郁结之下,我终于再度病倒。 我躺在被中,轻轻咳嗽。 他急忙拥住我道:“茉儿,你觉得如何了?我已宣诏你母亲姐姐前来东都看你了。” 我心中稍觉安慰,道:“谢皇上。” 他轻吻我额头道:“原谅我,有些事情,我是不得己而为之……” 我忍痛含泪道:“茉儿明白,决不敢怨皇上。”想起芳逸夫君田悦、堂兄杨弘业之死以及父亲处境凄凉之事,皆与他有关,却无法分辨谁是谁非,谁对谁错,亦不敢怨责他。 李进忠进殿禀道:“奴婢回禀皇上和娘娘,国丈夫人在外候诏。” 他正身坐好,便道:“宣。” 母亲近殿叩首,说道:“臣妾司马府杨崔氏,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说道:“免礼平身。郑国夫人系贵妃至亲,在朕面前不必过于拘礼。” 母亲起身后,他携我之手微笑道:“朕有事先走了,稍候来看你。” 他举步离开后,母亲泪如雨下,扑到床前唤道:“茉儿……怎会病到如此地步?你爹爹在信中嘱咐,让你好生侍候皇上,不要以他为念,他在崖州……虽是艰苦,却难得自在清净,你无须担忧。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为娘如何是好……” 我轻轻道:“女儿不过是小恙,母亲莫要伤心。大姐可好么?” 母亲道:“她……整日在家面壁诵经,与世外之人无异。蕊欣、芙晴倒时常有书信来,她们有夫君、儿女相伴,我倒是放心,只是担心你在宫中与皇上争执。” 我忍痛问道:“我听说爹爹作了一首诗,‘一去一万里,干之干不还:崖州在何处,生度鬼门关’,可是真的么?” 母亲劝慰道:“有是有,不过是你爹爹感叹之作罢了,倒不至于那般凄凉。你入宫这些时日来,如今可有喜讯么?上次若非意外,小皇子该出世了……” 我见母亲提及此事,忙道:“母亲不必遗憾,小太子不是已经认我为母亲么?” 母亲叹道:“话虽如此,终究不是自己亲生儿女。你还是请太医多看看,养好身子,为皇上生下子嗣方好。” 我答应着,母亲又嘱咐了些话,离宫而去。 四月天气晴好,我身体渐渐康复,蓝笺青樱陪我在御花园中行走。园中花朵美丽纷呈,其中一种尤其艳丽,如蝴蝶飞舞,我不由说道:“这花儿好美。” 青樱笑道:“姐姐可知此花名为虞美人?相传乃西楚霸王爱妾虞姬所化,姐姐看这花瓣上点点红痕,恰似美人之泪。” 蓝笺不屑地说道:“你今日恐是看走眼了。此花乃我所种,一月间便可开花结果,并非虞美人。我在宫中见番邦进贡过一次,有心留了些,我家花谱记载此花名为罂粟,花种有特别功用,可缓解痛苦、救人性命。那边几株方是虞美人,姐姐细看,便知差别。” 我留神细看,果然确有差别。 此时李齐运飞跑而至,气喘吁吁地跪地道:“禀娘娘,皇上今日在永兴阁亲手诛杀两名钦天监。” 我暗暗心惊,此事的确是非同寻常。 自去年十月起至今,江淮富饶之地滴雨未下,钦天监择日祈雨仍无大效:三月初十,陇西地震,死平民五千余人:三月十二,河北再震,死平民三干余人:三月二十,太仆寺佛堂内金刚右臂有黑汁滴下,其色类血,种种天灾异象接踵而至。 永兴阁地势极高,乃夜观天象之所,即使天灾异象频仍,他不应如此怪责钦天监,亦不须他亲自动手诛杀。 行至永兴阁前,只觉一种肃杀之气迎面而来。我摆手示意内监不必传报,轻轻行至楼阁之外,探听阁内动静。 我自窗户间隙中窥见数名钦天监跪伏于地,不远之处地上尚余丝丝血迹,不由头脑一阵晕眩,却听他的声音冷冷地道:“适才他们一派胡言,致有如此下场。你们如今再告诉我,天象究竟如何警示。” 一名钦天监抬头,含泪叩首道:“臣等深受皇恩,不敢随意妄言欺瞒皇上,臣等昨夜确见一颗晦星直逼紫微星宫,己动摇皇上之国本,日后必有祸乱。” 他怒道:“好,纵然如此,你们便能断定此星系何人?” 另一名钦天监禀道:“臣等今日已抱必死之心,定要将实情回禀皇上。那晦星光色稍暗,并无阳刚之气,定是皇上后宫中人,隋炀帝之言前朝己应验,皇上不可再蹈覆辙。” 他怒声喝道:“那亡国君主之言岂可为凭?杨氏之女天下数不胜数,我决不会相信!” 我听至此处,已知钦天监暗示种种天灾因皇帝身边不祥之人而起,而且明指宫中妃嫔,只是那句“隋炀帝之言前朝确已应验,皇上不可再蹈覆辙”颇为费解。 他身边几名老臣尽数而出,齐跪于地。其中一人老泪纵横地奏道:“皇上,老臣李泌今日冒死直谏。隋炀帝临死时曾发诅咒,要他杨氏之女断送大唐江山。他虽是亡国君主,却是受命于天,皇上不可不信。前朝杨妃之事,皇上应还记得……太后娘娘不知所踪,皆因那乱臣贼子而起,贵妃虽是皇上心爱之人,但请皇上顾及江山社稷、珍重自身,忍痛割爱吧。” 他面上惊疑、悲痛、无奈之色俱全,手中之剑颤抖不已,仰天笑道:“你们是要我杀了贵妃么?” 数名老臣不再多言,皆叩首不起。 我此时全然明白。隋炀帝姓杨,玄宗贵妃姓杨,我亦是杨氏之女,我正是诸多钦天监所指之祸国晦星,导致天怒降灾,恐日后还有劫数危及大唐江山社稷。 我早该知道自己宠冠六宫会招致祸患,却不料这罪名来得如此快,如此沉重不可抗拒!他若顺应天意,便该除掉我。 我并非畏死之人。 他眼中寒光闪过,手中之剑却无迟疑,向那另两名钦天监挥去,适才那二人应是同样如此枉死。 我惊叫道:“皇上且慢!”往阁中飞奔而去。 他听见我之口乎唤,停了挥剑之举,见我已至阁中,近前将我紧紧拥入怀中,唤道:“茉儿!” 我抬头对他道:“皇上切勿因茉儿伤害忠心之臣。他们皆是为了皇上,若是奸狡之徒,定不会不顾性命如此直言相谏。” 他眼中泪已涌出,对众臣大声怒道:“你们可听见贵妃之言?她果然是你们所指的亡国祸患么?” 阁中并无一人敢再言。 我神色平静,柔声道:“皇上,茉儿愿意一死。” 他宽大的袍袖飞扬而起,将我卷入怀中,头上珠冕骤然拂过我的面颊,竟然掠过丝丝触痛。他沉声对我说道:“茉儿你放心,朕决不会听信他们之言。谁若敢要你死,便须取了朕的性命。” 这句话响彻阁中,在场众臣及宫人皆听得清楚分明。 当年玄宗皇帝迫于六军将士之威压,不得不于马崽坡前赐死杨妃,如今他同样身为大唐天子,却愿以自己的生命来保护我。玄宗皇帝虽是多情之人,却并不及他爱我之心。 我从未想到他竟然爱我护我可至如此地步,心中酸痛,眼泪犹如断线之珠,滴滴落于他那绣有五彩祥云和出水蛟龙的袍服上。 他心痛不已,怒声喝道:“贵妃有言,朕今日并不追究你们之罪,你们还不退下?” 不料那几名老臣竟是胆大,皆不肯退出。 李泌长叹道:“臣等深知贵妃品行,但天意征兆如此,并非人力可逆转,恳请皇上三思。臣等年事己高,食君之禄当报君恩,皇上若诛杀臣等,臣等死而无怨。” 其余老臣之言大同小异,皆叩首俯地道:“请皇上赐死臣等。”阁中诸人皆跪伏于地。 他的眼光闪烁不定,良久,才似是下定决心一般,欲要开口。我见他神情决绝,恐有诛杀那些老臣之念。他登基不过两载余,若大肆处决德高望重之臣,朝中必然大乱,朝中若乱,藩镇便有喘息之机,还有回纥吐蕃虎视眈眈,他苦心经营的一切俱将付诸东流。情急之下,我轻轻吻上他的双唇。 他此时一心护我,神思未必清醒,我只得行出险招,纵使此时有数人在侧,己顾不得那许多。 他见我主动吻上他,颇为意外,但仍是接受。缠绵片刻,我见他眼中神色渐渐转复清明,就将唇移至他耳边道:“皇上可肯听我一言?” 他低语道:“你说。” 我道:“紫微星主镇京都,皇上若将我放在洛阳,又怎会犯冲紫微?”我自曹先生九卷之中略习得观星之术,亦略知破解之法。若是他自行返回京都,东都便与冷宫无异,纵使那晦星果然是我,将我拘禁于冷宫之内,便无大碍。 他闻言便知我意,却摇头道:“生离之痛更甚于死别,朕决不会答应。” 我轻轻道:“皇上还记得茉儿上昆仑之事么?如今二者必择其一,为何定要封死退路?日后如是天象有转机,皇上可来接我。” 生离死别,两害相权取其轻,他比任何人都更明白此理。 他适才急怒攻心,如今己渐渐冷静下来,果然不再坚执,放开我对众臣道:“今日之事到此为止,朕已有决断,明日定见分晓,你们退下吧。” 那些老臣见他语气缓和,不似适才大怒失色,不再多言告退而出。 次日圣旨道我忤逆圣意,由贵妃贬为才人赐居东都洛阳行宫,同时赐居洛阳行宫者居然还有宋若芷。皇帝翌日即要起驾返回京都。 分别之夜,仪鸾殿内温泉池里,他亲手抚过我身上的每一寸肌肤,吻我道:“茉儿,朕只想再好好看看你,过些时日定来接你。” 今夜过后,不知何日才能相见,他若离去,洛阳种种良辰美景对我形同虚设,我虽然难过,却不可再增加他之伤心,于是勉强笑道:“新婚不如远别。茉儿陪在皇上身边这么久,只恐皇上己厌倦了,分开些时日倒好些。” 他眸中神色如燎原之火,直视我道:“朕这一去,你果然不想朕么?日间犹可,朕不相信你夜夜都能睡得安稳。”此言极是露骨,我双颊红晕浮现,他早已靠近我身旁。 我只觉他身体在水中与我融合,水面荡起轻轻涟漪,他每一次撞击都让我头脑昏沉,我只得紧紧抱住他,从未与他如此做过,我确实有些不太适应。 他见我并无太多反应,便抱起我往寝殿而行,将我放置床榻之上,问道:“茉儿不喜欢朕刚才那样对你么?” 我羞涩摇头,他面上漾起微笑道:“朕今夜定要你记忆深刻,以免日后将朕给你之宠爱给忘了。” 我不知他将要如何,只见他开始俯身亲吻我全身,吻及我敏感之处时却故意轻轻啮咬,我不由轻轻呻吟出声。他并不就此停止,却加重力度去揉抚我赤裸的双足,暗施内力于足底经脉之上,我只觉体内对他之渴望此时如惊涛骇浪排山倒海而来,而我视向他之目光定是柔媚缠绵。 他轻笑道:“乖茉儿,你告诉我,现下要我做何事?” 我却断然不肯说出,他见状便道:“看来我还是太轻易放过你了……”正欲再有动作,我知道他今日定要我对他说出无法宣之于口之言,只得含糊说道:“茉儿要你……爱我……” 他道:“我一直都爱你,今日却要你爱我一次。”言毕将我抱起坐于他身上,又笑道,“你该知道如何做了?” 我虽是含羞仍只得遂他之意,他面容极尽欢愉之色,最后却再无法忍受,将我压在身下…… 我仍自娇喘不息,他将我紧紧拥住,温柔地说道:“朕回京后,定会朝思暮想茉儿。宫中妃嫔虽多,却无人能似你这般合朕心意,让朕得以享受人间至乐。” 我心中却掠过一丝悲凉,情深不寿,果然不假。 到底何时他与我方能相聚,其实是未知之数。 他又说道:“朕让你做才人,只是权宜之计。宋充媛本是你带来的,如今就让她在此陪你,那你闲暇之时亦有人相伴。你要记得常寄书信与朕。朕若得空了,自会出京来看你。” 我忙道:“京都距此路途遥远,皇上不可过于劳累。” 他把脸颊磨蹭着我的发丝,道:“朕宁可往来途中劳累,亦胜似心中相思煎熬。” 我只觉心中伤痛无比,轻咬下唇。他怜惜地看着我,又以坚定无比的语气说道:“茉儿,朕断不会弃你在此。朕至多让你等朕一年就会把你接回宫中,从此决不再与你分离。你要相信朕。” 我埋首入他怀中,闻听他的心跳之声,渐渐合眸睡去。 暗夜之中只觉他轻轻地起身下床,片刻又返回抱我入怀。我依稀感觉到一种陌生的甜香弥漫寝帐之中,似乎听到他低语道:“茉儿,好好睡一觉,醒来时要开心些。” 似是有一滴冰凉的小水珠坠落我面上,我想睁开眼睛,却头脑混沌。 一觉醒来已是次日午时。 身边之人早已不见踪影,枕边尚有他隐约熟悉的香气留存。 蓝笺近前垂首道:“姐姐,皇上未及天明已起驾离去,恐姐姐送别伤心,未唤醒姐姐……” 是后来的那抹甜香让我昏睡了如此之久,否则他起身离开我不可能毫无知觉。 落于我面上的那滴水珠,我知道它从何而来。 我环顾仪鸾殿内,那熟悉的身影已经不在,行宫侍女大部分也己随驾离去,偌大的殿阁仅余我和蓝笺青樱三人,洛阳行宫一下子变得如此空旷冷清。 心中泪落已如倾盆大雨,眼中却无半滴泪,他不欲我与他当面分别,正是不要见我哭,否则不必如此费心安排。 我视蓝笺道:“姐姐对不起你,让你随我在此寂寞冷清之地。” 她微笑道:“姐姐应该知道,我并不在乎身在何处,只在乎是否在姐姐身旁。” 我携她之手道:“好,以后我们就安心在此。” 夜色幽碧,夜风吹动帷屏,一道月光透过门隙悄然照入。 我披衣而起,行出仪鸾殿,宫人皆己熟睡,我并未惊醒她们,隐约可闻庭前草丛传来蛐蛐细微呜叫之声。 自他离去后,我或是潜心书画,与青樱挥毫共赏:或是与蓝笺种植花草,调制熏香:宋若芷来访,便与她们品茶闲论,虽仍是寂寞,却可稍解心中郁结思念。 宋若芷应知被他赐居洛阳是因我之故,我若早知此事,当日定不会带她前来。她在京都宫苑中虽不受宠,却仍然时常可以见到皇帝,也可与父母亲人时时互通音讯,如今洛阳行宫冷清零落,她一个绮年玉貌的少女,却受我之累远离京都,我只觉歉疚于心。 宋若芷年纪虽小,心中大有丘壑,面上看不出任何变化,对我仍是恭谨有礼。 她姐姐若昭如今已是韩王妃。宋若昭昔日嫁入韩王府时仅是妾侍身份,后来连生两子,在韩王妃病故后被册立为正妃,可以说得上是真正有福之人。 以芙晴之才貌性情,若跟随韩王,韩王必会深爱她,芙晴的地位决不会在若昭之下,可惜天意弄人。自公孙靖的只言片语中我隐约感觉那回纥汗王似是颇为重视芙晴,应是宠爱有加。 青樱画了不少我的画像。有托腮沉思的茉儿,有轻抚筝弦的茉儿,有执笔书画的茉儿,有庭前摘花的茉儿,我在洛阳闲居的种种情形,尽现于她画笔之下,千姿百态,栩栩如生,与我本人几乎毫无分别。 前日我挑选了一幅画像命信使带回京都,画中之人立于庭前遥望京都,面上微微含笑,身后落花飘摇。 今日快马所送来的信笺上,是他御笔所书的两句诗:“宫苑春景等闲观,思君肠断泪若澜。” 他观我画中之态,方有如此哀婉之句。 每次展信阅时,他那熟悉飘逸的笔迹跃入眼帘,我便感觉他似乎就在身边,轻轻地唤我道:“茉儿,朕在京都百般思念你,你可同样思念朕么?” 直至泪水迷蒙眼睛,信笺上字迹模糊不清,我才合上那书笺。 无情最是帝王家,可惜大唐天子,个个多情。 从太宗到高宗,从玄宗到代宗,京都大明宫内,数不尽江山与美人的哀婉传奇。 李适他同样身为李氏子孙,也同样痴情。 幸焉?不幸焉? 泪水沿我面颊滴落,深夜伴我的唯有一轮明月:他在京都宫苑之中,身旁此时相伴相随者不知是何人? 每每念及此,我心中之痛又加重几分。 第三十章 已叹关山千万重 又是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 我如往常一样漫步在宫苑中,不知为何,居然感觉不远处似乎有双眼睛在盯住我。 我惊觉有异,正要口乎救,一道黑影己飞掠至我身侧。那来者抓住我,低低说道:“茉儿,是我!” 除了皇帝与卢杞,不会再有别人唤我茉儿。若是皇帝前来东都,大可不必如此行踪诡秘,此人一定是卢杞。 他此番冒险前来,不知是何目的,洛阳宫苑中侍卫并不少,我若是出声,定会有人速至。我转身视他,他面蒙黑罩,身着夜行之衣,但气质姿态并未有丝毫改变。 我轻声问道:“你可知此处并非你应至之所么?” 卢杞取下蒙面罩巾,将我强拥入怀。他的眼眸之中尽是怜惜之色,道:“茉儿,他不但未实现昔日承诺我之言,还狠心将你抛弃在这凄清之地,我决不能视而不见。” 我轻轻推开他。他似是有些意外,却仍是放开了手。 我道:“丞相所言恐是误会了皇上,我在此地本是自愿,与皇上无关。至于昔日承诺之言,只因茉儿从未贪恋过皇后之位,皇上深知我意,故而并未勉强。” 他站立于我面前尚且不足一尺之遥,闻听我言,竟然自怀中取出一缕发丝。 我看得分明,那是我与他在昆仑绝顶誓约此生、缔结白首之约时,他自我发间截断的发丝。 我不敢看向他的眼睛。 他平平静静地开口说道:“娘娘所言,如今应是与皇上两心相许,那确是微臣自己有所误会。昔日之约本是戏言,今日在此毁去,娘娘不必担忧微臣再来相扰。” 他将那发丝紧握于掌中,稍一用劲,手掌再展开之时,那发丝已湮灭如灰,一阵夜风吹起,瞬间吹散无痕。我眼见他摧毁与我定情之物,心中虽是有痛,但面色依然不改。 他将我此时的神情尽收眼底,终于开口说道:“请娘娘恕罪,微臣还有数言,不得不告知于娘娘。” 我不愿看他此时之表情,垂首道:“丞相请讲。” 他双手捧起我的脸颊,轻声说道:“我这几句话是说给我的茉儿听的。卢杞此生只爱过一人,只愿为一人而生死,四年前如此,四年后同样如此。你在他身边若是真的幸福快乐,我并不后悔当初放弃了你:但是如今并非如此,卢杞终于明白,他并不能给你幸福,当日之抉择竟是错了。” “他能给你尊崇的地位,却不能给你自由:他能给你万般宠爱,却不能专心于你一人:他能保护你不受外人伤害,却不知伤害你的正是他帝王的身份。你为他忍受宫廷争斗,为他费尽心机,为他落到如此地步,莫非你以为他真的能接你再回宫么?莫非你还觉得他能予你幸福么?” 他所言句句皆刺中我心中之事。 我忍住眼泪说道:“如今的茉儿早已不是当初的茉儿,无论落到何等地步,亦是天意如此,要惩罚我昔日之过错。” 他沉声说道:“昔日一切都是卢杞的错,天意若要惩罚,该受苦痛的亦应该是我,不是你!”言毕将我拥得更紧,无论我如何挣扎他都不肯放开。以前的卢杞并非如此强人所难之人,我心中隐隐只觉得他竟似有些陌生。 我在他怀中无计可施,终于落泪道:“当初既已错了,何必如今再错下去?我在冷宫里并无怨言,你为何定要觉得我在受苦?” 他以手拭去我眼泪,道:“是否在受苦,卢杞并不知道,但你若是开心,怎会深更半夜在宫苑中行走落泪?你为他如此痛苦,他又能如何?” 我一边挣扎一边说道:“我已是皇上之人,你不可如此待我。” 他凑近我耳边说道:“我早已说过,我根本不会介意。” 他此言似是欲与我再续前缘之意,我忙说道:“世易时移,你不可忘记你我之身份。”意指他不可携带我再私逃出宫,此时非彼时,我定然不会应允。 他轻声道:“我怎会重蹈覆辙?” 我愈加迷惑。他并不再多言,又拥了我些时候,伸手抚摸我颈项道:“那玉饰可被你丢弃了么?” 我不知如何回答他,只是摇了一下头。 他略有宽慰之色,踌躇片刻方道:“我近日在中原一带巡视,可以常来看你。皇上已有亲征回纥之念,边疆战火一触即发,他恐是无暇顾及你。” 我心中如有重石压下。大唐与回纥之战终于来临,卢杞之言却是非我所愿,我并不希望他常常如此不避危险地夜探禁宫,但是我若是声张,此事又更加难以澄清。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放开我道:“茉儿,夜寒露重,你该去睡了。”我正欲嘱他以后不可如此,他却说道,“我知道你顾虑何事,我对你并无冒犯之意。如今我俩近在咫尺,只要能够常常见你一面,于愿己足。” 无论他此言真假,我只须自己意志坚定,与他之间便可再无纠葛。 他依然是悄然离去。 我回至仪鸾殿,心中更是担忧不己。 皇帝为何定要御驾亲征? 芙晴之事本是我心中之痛,他书信之中只字未提此事,恐是怕我知晓。 次日清晨,我修书数封。 一封寄与父亲:一封寄与表兄路维扬,他升任驸马都尉,皇帝攻打回纥己万事俱备,志在必得,此次出征正是建功立业之良机,定会命他前去,我信中嘱托他暗中保护芙晴:另一封呈递与皇帝,此信只为诱他前来东都见我一面,他若是真要御驾亲征回纥,我须得让他允诺我尽力保住芙晴不受伤害。 我在东都确实不知朝廷中事,但是分明感觉到皇帝身边必定发生过不少变故与纷争,并且与卢杞皆有关联。 信使不敢有误,策马直奔京都而去。 如无意外,他明日此时便可见到我所寄书信,我断定三日之内,无论政务如何繁忙,他会分身至东都一行。 这些时日以来我整夜失眠,辗转反侧。蓝笺将所种罂粟之果实磨成齑粉,与蜂蜜调制成药丸让我难眠时食用,竟是十分有效。今夜我只觉心情烦躁难安,便起身取了那床头小金盒,拿出数颗药丸又吞服进去。 不久之后,我便昏昏睡去。 似是在梦境之中,似乎有人走近我的床边,轻唤我道:“茉儿!” 依稀间只觉他身上散发出熟悉的淡淡香气,我扑入他的怀中,紧紧地抓住他胸前的衣襟,再也不肯放开。 他低头轻吻我的发丝,说道:“茉儿,你真的如此眷恋我么?”我倚靠着他,含泪说道:“你待我之好我怎会忘记?我自然是真的眷恋你,你不要抛下我,遗弃我。” 他柔声说道:“你放心,我从今日起,定然不会再抛下你,这一生一世,我都要设法让你陪在我身边。”他又温柔地抚摸我的发丝,亲吻我面颊,道:“茉儿,你心中终究还是有我,还是牵挂我,放我不下,是么?” 他的吻己渐渐由温柔转为炽烈,拥抱住我的手热度灼人,意念似乎己不再那样单纯,仅是拥抱我而己。 我问道:“你怎会这么快就过来了?” 他并不回答,只是更热烈地亲吻我,我亦如同往常一般顺从地回应他。 我蓦然自梦中惊醒过来。寝帐之中烛火明灭不定,但我的身侧确实躺着一人,他那灿若星辰的眸子正一眨也不眨地直望向我。 是卢杞。 我秀发散乱,衣衫不整,适才之事似乎并非梦境。 我不敢想象,为何竟会是卢杞?我所见之人明明是皇帝,不是卢杞。但是我的信笺今日方送出,皇帝不可能来得如此快。 我面前之人,确实正是卢杞! 莫非是我服用药丸过量导致精神恍惚,竟将卢杞当成是他,以致铸成大错? 我只觉自己如坠入万丈冰窟之中,全身冰冷如罩霜雪。 他见我惊恐失神之态,起身紧紧地抱住我,说道:“茉儿,我实在是后悔,当初竟然将你拱手相让与他,我真是大错特错。” 我只是默然地流泪,并不说话。 我万万料不到他如今竟是这样毫无顾忌地来看我。皇帝虽不在此,宫苑中却是耳目众多,若有半分不慎,他便死无葬身之地。 四年前我与卢杞私逃昆仑,是以为能够一生相伴相随在他身边:如今我与皇帝情深意重,却与卢杞如此纠缠,实在是罪孽深重。若是心中无牵挂之事,我宁愿自己就此死去,不必再接受他二人的情意纠葛与纷争。 他轻轻说道:“茉儿,我知道自己不该如此,但我今夜心中念及你,定要前来看看方可安心。今夜之事本是我逼迫你,你若是心中难过,我甘心死在你手下。我此生己别无眷恋,与其如此苟活于世,莫若早作了断。” 我只觉他此言与我心意颇为相近,似是已萌生求死之念。 寝帐内宫灯烛火闪烁,一只飞蛾猛地扑向灯火,却被火灼伤,双翅变得残缺不全,再也无力飞起。 他随我眼神望去,己知我因何叹息,双眸闪亮地说道:“飞蛾扑火,自有它的道理。外人为飞蛾之遭遇叹息,却不知飞蛾自己只要拥有那一瞬间的璀璨,纵然是粉身碎骨亦甘心情愿。” 我哭道:“明知扑火便是自焚,为何定要如此?宁国公主本是佳人,在你身边不是很好么?你定要为我尽误此生,要我一生一世对你怀疚于心么?” 他的脸色在烛火映照之下竟有些苍白,口中缓缓说道:“我若愿娶别人,华阳公主当日便不会……宁国公主虽在我身边,却从无夫妻之实,我心中的妻子唯你一人而己。” 卢杞四年来膝下并无子女,我从未想过原来竟是因此而致。我实在无法想象,卢杞这四年来如何与宁国公主朝夕相处,宁国公主心中又是如何待他。 我怔怔地视他良久,他也同样凝看着我,两人心中纵然有干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天将明时,他放开我轻声道:“我须得出宫去了。” 我紧抓住他手,说道:“你答应我,日后不可轻易再来此地。这次本是侥幸,若是被皇上得知,你……” 他整好衣衫,淡淡笑道:“我若惧他,便不会来此见你。” 我语气加重些道:“你是不愿依我之言么?” 他见我如此认真,遂道:“好,我答应你就是。但你若有事,我必会前来,决不会让你在此无依无靠。” 临去之时,他又道:“茉儿,以前是我错了,如今我心意已决,定会设法与你长相厮守。” 卢杞如今真的改变了许多,我不敢细想他此言之意。以他之才能,若真要设法得到我,对于皇帝势必会有不利之事,但他也知道我决不会对皇帝揭发他的计划,因为我一定不忍心看他死在皇帝的手下。 他们都以为自己爱我,却总是在我最接近幸福之时亲手撕碎我对幸福的梦想。 蓝笺悄无声息地走进帐幔中,至我身旁唤道:“姐姐。” 我并不看她,凄然说道:“你己知此事了?除你之外可还有人知觉么?” 她轻声道:“姐姐放心,我早已安排妥当,他们皆尽昏睡过去,再无人知觉此事。” 我合眸闭住眼中之泪,道:“你可是觉得姐姐实在罪无可恕?皇上真心待我,我却如此背叛他,我纵然是死,亦无颜再见他了。” 她近前替我理顺发丝,说道:“此事并不怨姐姐。我亦未曾料到卢丞相他竟会这样做。姐姐若是跟随卢丞相,或许好过在皇上身边担心受怕,永无宁日。” 我说道:“你难道不知他若设法得到我,必定会做对皇上不利的事么?” 蓝笺淡然道:“姐姐是低估了皇上,这世上恐无人能伤害得了他,姐姐还是先保住自己要紧。” 我知道蓝笺心中对皇帝全无好感,在我面前从来不曾为他说过半句好言,个中缘由我亦明白几分,应还是因我之故。相较而言,她对卢杞之态度倒似更宽容温和些。 我不再多言,今晚之事我宁可永不再提起。 两日后,路维扬回信就至。 皇帝攻回纥,果然是势在必行,一月之内边疆定要再起干戈。 皇帝幼年为东宫太子之时,受代宗皇帝之命前往回纥借兵平乱,那时回纥王傲慢无礼,定要大唐太子行礼参拜。后又被回纥王子暗算谋刺,他心中对回纥的痛恨自不待言,此次御驾亲征回纥,定是要一雪曾受回纥之辱。 此次征伐,左右元帅分别是韩王和浑缄,路维扬是先锋。皇帝冷落韩王己久,此次征战回纥要韩王前去,无非是因韩王对回纥王的仇恨决不下于他:况且若皇帝离京亲征,就不可独留韩王在京都,恐生他变。 父亲似是对此事知之甚少,只是嘱咐我珍重自身,并无要我恳求皇帝庇护芙晴之句。父亲知我孤身在洛阳,心中担忧,并不欲我参与此事,但无论皇帝应允与否,我定要一试。 路维扬己答应我必会保芙晴平安,我心中稍觉宽慰。 皇帝并无回函,我更加坚信,如无意外,他最迟今晚便会赶至东都。 第三十一章 夜郎城近含香瘴 夜幕降临,天气渐渐转凉,宫苑中暑气已退去,不似前些时日那般酷热。青樱轻摇团扇,说道:“姐姐可觉得热么?” 我闲坐于窗下,漫不经心地说道:“如今秋时己至,这扇子恐是用不着了。” 皇帝的宠爱本来就难以持久,洛阳宫苑中历代以来失宠嫔妃、白头宫女不知凡几,命运皆如秋扇。书信寄出已有三日了,信笺上言辞哀婉凄切,处处皆是相思泪痕,他若心里有我,定会来见我一面。 等待,其实是一件无比痛苦的事。 明月高悬夜空,蓝笺走近我道:“夜己深沉,姐姐该去歇息了,皇上他……路途遥远,今夜只恐未必会来。” 我摇头道:“他一定会来,我就在此处侯着他。” 蓝笺不再劝我,轻轻叹息道:“看来姐姐如今真的是爱皇上至深,卢丞相恐是枉费了一番心血。” 我心中有些惆怅,前日与卢杞之事我实在难以释怀,他若得知此事,定要大怒而且伤心。 我不得不在他们二人之间辗转徘徊,却不知出路到底在何方,只能随遇而安,紧紧抓住我现在尚能看得见的渺茫幸福:更多的时候却是痛苦,这种痛苦如同毒药发作,毒性直入我心中最深处,让我只愿就此死去,不愿再有任何红尘羁绊。我在昆仑清修之时其实从没有安心过,那两载的平静背后其实潜伏着更大的风浪。 我从未料到,卢杞爱我竟然如此之深,深到可以抛却一切。前缘己误,他如今却又何苦?扑火必自焚,我似乎已经感觉到了自己的心在一点点地碎裂。 忽然之间外面略有嘈杂之声,一名小内监神情仓皇地走进殿来,跪禀道:“奴才回禀娘娘,皇上御驾已至东都,请娘娘预备接驾!” 他果然来了。蓝笺在我身旁说道:“姐姐所料不差,皇上终究还是来了。” 我迎出仪銮殿时,一眼就看见了那让我魂牵梦萦的身影。他依然是一袭青色锦衣,虽距离我有数步之遥,身上熟悉的龙涎香气却随夜风飘然而至。 那是他独特的味道,这次真的是他,决不会错。 他明亮的眼睛如同暗夜里闪烁的星星,俊朗的面容却憔悴了许多,恐是昼夜兼程之故,面上略有疲累之色。 我迈出殿门,飞奔进入他的怀抱之中。 我的眼泪纷飞如雨,所有的分离与等待,所有的期盼与思念,尽在泪水之中。 他轻轻吻去我的泪水,脸颊轻蹭我的发丝,然后用手托起我的脸说道:“茉儿,朕的茉儿,朕快要受尽相思折磨而死了。” 我心中有干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他蓦然惊觉,此次我与他离别己三月有余。 我痴痴地望着他。他眼中神色痛楚凄切,抱起我道:“茉儿,朕不会再听信任何人之言,纵使逆天而行,朕也决不在乎。” 把我抱起放在床榻上,随即动手解开我衣裙。他对我的身体一直都无限眷恋,分别了如此之久,他对我的渴望可想而知。 他低低喘息,在我耳边喃喃说道:“茉儿,朕每夜都想你,想得要发疯了。”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激发起我对他的回应与渴求,他温暖的怀抱让我瞬间融化在他的热情里,只想与他如此纠缠下去。 他见我如此热烈地回应他,更加无法控制地抱紧我。我只觉自己如同大海之中一叶小舟,随他载浮载沉,直至没入海水之中。 那是晕眩的感觉,也是他给予我爱的感觉。 他凝视我良久,手抚过他留在我身上的印记,微笑道:“茉儿这些天来应该也是想我了,否则怎会如此热情。” 我有些娇羞,却又难免心中郁结。 他猛然抬起头来,眼中的神色犀利迫人,说道:“茉儿,朕若今夜不来,你可会独守空房么?” 这话如同晴天霹雳,我几乎全身战栗。我无法想象,他若真起疑心,誓要追查此事,卢杞与我虽不惧死,但若他大怒之下诛连九族,杨家灭门之祸即在眼前。 我大哭道:“皇上此言何意?茉儿不明白。皇上若是怀疑茉儿有不轨之行,请赐死我便是。” 他见我大哭,忙拥我入怀说道:“朕相信你,只是……”却将我的纱衣往下卷开,说道:“你肩颈上怎会有这种痕迹?” 我右肩上确有红痕,与他今日所留绝不相同,正是那晚卢杞亲吻我之时留下淡淡的一抹吻痕。 我心中痛楚。世间之事,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他嫔妃众多,对男女之事早已透彻于心,这点痕迹足够让他浮想联翩。他或许相信我,或许根本不相信,却分明是在等我解释。我想了一下,随即说道:“东都宫苑花草多,夏日蚊蝇亦多,恐是被叮咬了。” 他脸上表情释然,拥着我说道:“朕料想亦是如此。可惜那蚊子己逃之天天,否则朕定要将它……” 我不敢听他再说下去,将头埋入他的怀中道:“我若是不写那封书信,皇上恐不会来看我吧。” 他见我提及信笺,又恢复适才的温柔,说道:“朕本已有意接你回去,见你书信恐你久侯朕不至伤心失望,是以提前赶来。朕怎会不来看你?” 我见他说要接我回京都,有些讶异,道:“星象之事朝中众臣己知,皇上不可如此。” 他轻描淡写地道:“朕不能迎贵妃回宫,就不能自东都带回一名侍女么?只是此后名分上要委屈你了。” 我急道:“皇上若要如此,宫中诸妃岂能不知?况且星相之说皇上不可不信,还是将我放在东都为妥。” 他眸中似有不豫之色,道:“你莫非觉得留在东都好过在朕身边不成?况且宫中诸妃谁敢张扬此事?” 我见他又有疑心之意,忙道:“茉儿自然愿意陪在皇上身边。” 他一把抱起我,笑道:“朕就知道,乖茉儿最懂得朕的心思。” 我随即命蓝笺青樱收拾好随身之物准备与皇帝同去。皇帝在我寝殿中缓缓踱步,仔细端详殿中日常之物,我只觉颇为怪异。 他伸手拿起我床边案几上的小金盒,打开后见是一颗颗小药丸,皱眉说道:“茉儿,这是何物?” 我忙道:“是蜂蜜与花蜜所制成的有助安眠之药,茉儿偶尔服用几颗,颇有效用。” 他声音有些沉重地道:“你还嫌吃的药不够多么?这些旁门左道的丹药,朕决不相信会有灵验,以后你不可再服了。” 我不敢有违,垂首应是。蓝笺在旁默默无语。 他突然说道:“此次回京本来隐秘,二位宝林不必跟随贵妃前去了,就在东都安心住下吧。” 他此言一出,我立刻明白他心中所想:蓝笺青樱是我的随身侍女,随我回宫的话必定有人知情,因此不让她们回返京都宫廷再跟随我。 青樱闻言犹可,蓝笺却早己珠泪盈眶,跪于他面前哀求道:“奴婢服侍娘娘多年,深知娘娘生活习性。奴婢并不奢望宝林之位,只要能在娘娘身边,即使为最下等的宫人,亦是甘愿,求皇上恩准。” 青樱亦同样落泪跪于蓝笺的身旁。 我知蓝笺是宁死也不会与我分开的,若是皇帝执意不允,不知会做出何等行为,遂道:“她们跟随我以来,一直细心周到地照顾我,从无二心,恳请皇上开恩让她们留在我身边,茉儿感激不尽。” 他见我开口求情,有些犹豫,仍是说道:“宫中细心周到之人并不少,你随朕回宫后自然有宫人照顾你。朕虽是了解你们主仆情深,但她们跟随你多年,也该自由自在些了。” 蓝笺轻轻说道:“奴婢谨遵皇上旨意。” 她站起身向我望来,她的眼神中分明是绝望与依恋之色,我心中不忍,眼中凝泪,却不敢在他面前落下。君心难测,我此刻确实不知他以后会如何待我,他尚能容忍我多久,亦是未知之数。 他本是便服轻骑而来,回返之时也并未惊动东都禁军护卫,改乘马车悄悄把我带走。 回头看时,蓝笺在宫门口久久伫立,身影似是凝固的雕像一般。 因是昼夜兼程,我回到京都之时已有些劳累。 他对我说道:“茉儿,你暂时不能回水阁居住,就住在朕这里吧。”贬为才人的我此时应是在东都,他只能金屋藏娇,以免惊动宫中诸妃。 我轻轻点头,乖巧地依靠在他怀中。他沉默片刻,又说道:“朕对不起你,让你受了许多委屈。”他身为大唐天子,如今却不能与自己心爱之人光明正大地在一起,心中之怨愤可想而知。 我说道:“皇上不必如此自责。茉儿本来就不计较那些虚名,只要能在皇上身边就好。至于住在何处,是何名位,都没有关系。” 这些确实是我肺腑之言,能再回到他身边已经太不容易。 他此时脸上方略有欣慰之色。 他唤来李进忠肃声说道:“传朕旨意,太极殿中宫人若有走漏娘娘回宫消息者,杀无赦。” 李进忠忙称是。 就这样在太极殿中住了数日,一日听说贤妃前来求见他,我心下不安,便悄悄地走到前殿看是何事。 贤妃凛然说道:“臣妾有一言相谏,请皇上勿怪臣妾多事。” 他说道:“贤妃尽管明言。” 贤妃见他语气冷淡,仍是坚持说道:“皇上应知天象所显本是天意,如今带妹妹回京都来恐会损伤国体,招致朝野议论。” 他似乎早已料知贤妃有此一说,挑眉说道:“你是听何人所说?朕带回宫的不过是一名东都侍女,与她并无关系。你管束六宫还不够繁忙,如今连朕的事情都要一起过问了?” 贤妃不敢再言,告退而去。六宫其他妃嫔慑他威严,均不敢多言。 建中三年九月,唐与回纥之战正式爆发。 他御驾亲征,大军挥师西下,越过边境势如破竹,三月之间连破回纥七城,离回纥可汗所占据王庭己不远。 军营中较之宫廷,的确是艰苦许多。我仍作宫中侍女装扮,陪在他身边,居然并未招致太多人怀疑。那些武将见过我面者甚少,且不敢想到我一个弱女子竟然会出现在沙场营地。 但是,我瞒不过韩王、浑缄和路维扬。 韩王如今对他十分忌惮,慑于他之威势不敢张扬。 浑缄和路维扬皆无害我之心,纵然知道亦是故作不知。浑缄初次发现皇帝的身后侍女是我时,瞠目结舌,几乎连他的问话都答不出来,应是意外之极。 这些都不是问题。 我发觉自己的信期竟然己接连两月未至。 张太医为我医治以来,从未如此反常过,他让我吃的那些药方,也并未影响我的身体状况。莫非是至边境之后水土不服所致? 他回营进午膳之时,似是十分开心,说道:“茉儿,唐军胜券在握,朕不日便可将那回纥王擒拿下了。” 我微笑道:“皇上当年任天下兵马大元帅之时,英名早己威震四海,如今亲自督战,士气大振,自然是必胜无疑。” 他开心不己,仔细视我道:“朕虽是开心,却让你在此吃了不少苦。这些时日以来,你倒是清瘦了许多,朕实在是心疼。”他将桌案上的参汤端起近我唇边,笑道,“联一定要亲手喂你多吃些东西才好。” 我本不愿喝,见他如此关心,勉强喝下一口,突然之间只觉胸口泛起一阵恶心,冲出帐外便呕吐起来,却只是干呕。 他随我而出,轻抚我背心,柔声道:“茉儿,你可觉得好些了?”我抬头示意我并无不妥,却见他双眸之中射出喜悦的光芒,正自疑惑不知何故,他已回头对李进忠道:“速传御医。” 此次随军太医并非张思道,他从来不曾见过我,只是知道我是皇帝的随身侍女。 太医替我诊完脉象,跪地回禀道:“这位姑娘应是有喜了,己将及三月,脉象平稳,微臣恭喜皇上。” 皇帝全然不顾帐中尚有别人,兴奋地离座而起将我拥入怀中说道:“朕早已料知定是如此。” 帐中众人见此情景,急忙躬身退出帐殿之外。 我紧紧抱住他,不敢相信自己真的有孕在身。张太医昔日之言不是断定我此生子嗣艰难么?但是似乎他也曾说过,世间万事皆有可能,或许皇帝四处寻访而来的众多民间秘方之中,确有根治我隐疾之方。 他极为欣喜,轻吻我说道:“上天终究未曾辜负朕的一片诚心。朕会好好珍惜呵护这个孩子,若是皇子,朕定将大唐江山交与他。” 我轻声道:“皇上不可如此。诵儿温良恭顺,堪为帝君,况且我这个孩子未必便是皇子。” 他并不在意,说道:“朕心中自有分寸,你现下只须好好休养,朕定当速战速决,早日带你回京都,不可再让你和朕的皇儿在此受苦。”他那喜悦紧张之态,全然不似一个已拥有数名皇子公主的父亲,仿佛我腹中未出世的孩子是他唯一的亲骨肉一般。 尚未降生便获得他如此宠爱,无论是皇子还是公主,这个孩子都应该是天下最幸福的孩子。 但是我心中却有一丝丝惶恐不安,我不知与卢杞的那一夜是否…… 皇帝现在几乎寸步不离守着我,即使我要出帐外透透气也命数名侍女紧紧跟随,诏命御医精心照料。 他心中对我的愧疚至此时方有所消解。这个孩子对他而言,无异于是上天对他的苦心相求赐予的礼物,是他耗费了无数心血才得到的。 胎儿尚小,我饮食起居尚未受到太大影响。他去行营阅兵后,我便行出帐殿,一众宫人也跟随而来。 我立于营帐之间,环顾四野。只见天色苍茫,绿草如茵,风吹起时,似有牛羊的叫声传入耳中。 唐军如今所扎营之地己越过边境,回纥富贵城和可敦城己在掌控之中。大唐军队压境,阿布汗死守汗国首都牙帐城,负隅顽抗。 皇帝欲己雷霆之势攻击回纥,以便早日携我返京,阿布汗的抵抗只是徒劳而己,但是国破家亡即在眼前,回纥子民定会拼死一战。皇帝此次攻城,唐军的损失亦颇为惨重。 此时一名兵士匆匆下马而来,见我即道:“臣下参见娘娘,不知皇上现在何处?”他们虽然不知我是贵妃,但已知我是他身边亲近之人,是以如此尊称。 我见他神色仓惶凄痛,问道:“皇上在巡视营帐,片刻即回,你可在此处相侯。可是前线出了何事么?” 他不敢隐瞒,禀道:“先锋驸马都尉路大人,今日已不幸殉国。” 我闻听如此凶讯,眼前一片黑暗,随即晕了过去。 我醒来之时,发觉自己躺在帐中。他在我身旁,轻轻口乎唤道:“茉儿。” 我仍然记得住我是因何晕倒的,此时泪水不由沿着面颊不断滑落。 路维扬,是我继姐夫、堂兄之后失去的又一个亲族之人。我不敢相信那狡黠可爱的维扬表哥,那英俊威武的少年将军,却因皇帝下令出征,在新婚不久后命丧沙场。 御医近前禀道:“请娘娘以龙脉为重,节哀顺变,勿以此影响心绪,导致胎象不稳。” 皇帝以眼神示意众人皆退下,声音沉重地说道:“茉儿,你可听见御医之言?你如今不同往日,过于哀痛只会伤及自己的身体,且连累腹中皇儿。” 我紧抓住他衣袖恳求道:“皇上,茉儿求您不要再打了!只要回纥王肯认错臣服,何不接受他们归附大唐?所有在战场中失去自己亲人的人,必定如我此时失去表兄一般心痛。” 他对我说道:“茉儿你可知自己昏迷了两日之久?朕已将回纥都城攻下了,阿布汗拼死不降,本是咎由自取。朕已封其弟牟羽为新可汗,回纥如今已为大唐臣属之国了。朕多年心愿已了,正欲班师回朝。” 他简略数言,我己知回纥国在两日间发生了翻天覆地之变。阿布汗是芙晴的丈夫,他既然己死,芙晴却又怎样? 我只觉全身冰凉,问道:“永平郡主呢?她现在何处?” 他轻声道:“她己在营中,朕曾经允诺你保全永平郡主,自然会安排好一切。回纥王并未伤害她,她本是大唐郡主,朕怎会弃她不顾?” 我心中稍稍安定,看来阿布汗对芙晴仍有夫妻之情,并不要她为自己殉葬。 我说道:“茉儿想见永平郡主,望皇上恩准。” 他断然拒绝道:“不可,你先将身体养好,朕方准她前来见你。你与她多年未见,若是再情绪激动,朕怎能放心得下?”我知道此时他定然不会允许芙晴前来见我,便不再坚持:况且芙晴已在军中,安全无忧,过几日再见她也是一样。 而且,我确实如他一般珍惜我腹中的孩子,若有闪失,我绝对不能原谅自己。 我轻轻点头道:“请皇上放心,茉儿会照顾好自己和皇儿的。” 他此时才略有笑意,说道:“你如今是真的懂事了。” 唐军大批兵马开始回朝。皇帝先行带我回京都,路途中他处处小心谨慎,深恐我有所闪失,但直至我返回京都的宫苑中,他始终都不让我见芙晴一面。 回宫之日,贤妃率众嫔妃前来跪迎圣驾。他昂然抱我出御辇,似乎已完全不在意昔日钦天监之言和朝臣非议。 回至太极殿中,贤妃对他说道:“臣妾闻听皇上大破回纥敌兵,皇上之英明神武,大唐子民无不佩服。” 他并无太多表示,淡淡说道:“贤妃在京都主持六宫之事,也劳碌辛苦了。” 贤妃视我一眼,跪地说道:“妹妹回京都终是不妥,请皇上三思为是。”她眼圈微红,似有无限委屈。 他不欲再言,冷冷道:“朕已知贤妃之意。但如今她已怀有朕的子嗣,贤妃可是觉得朕该舍弃她们母子于冷宫之中?还是不该让她留着朕的血脉?若是无事便回宫歇着,宫中之事若有外臣议论,朕恐要追究贤妃执掌六宫疏忽之责了。”贤妃不敢再言,告退而去。 我在他怀抱之中说道:“贤妃姐姐的确是为皇上打算方有此言,皇上不必顾虑,茉儿并不贪恋京都宫苑之繁华,若是要我出宫,茉儿亦无怨言。” 他眼中神色爱怜无比,说道:“朕怎会如此待你?朕要时时刻刻都能见到你,直至你平安生下皇儿,到时朕定会重新赐予你名分,决不下于贵妃。” 他己多次表示要立我为皇后,但我却一直有所顾虑。立后不比封妃,可谓国之大事,朝臣皆要参与,以我之身份到时势必引起他与朝臣之矛盾。而且我若生下皇子,他恐会真的废掉太子李诵改立幼子,到时之局面必将纷乱无比,无端增加他之烦恼。 他应该会料到日后之事,却仍然予我如此承诺。 我说道:“皇上对茉儿好,茉儿自然知道。但是我真的不在乎名分,我所生的孩子只要能健康长大、人品端正即可,并不需要尊贵地位。” 他道:“你是不在乎,但朕在乎。朕只愿将皇位交给朕最爱的孩子,朕要他一生一世权倾天下,可以得到自己喜欢的任何东西。” 我见他如此执着,实在无法再忍,含泪说道:“皇上如今贵为天子,但能做到万事遂心所欲么?” 他竟似被人说中了长久以来隐藏的心事一般,喟然叹道:“朕的确不能。朕本有几件遗憾之事,如今你在朕身边,即将为朕生下皇儿,朕总算可以消除一件憾事。但多年来朕诏告天下寻访母后踪迹,仍是毫无结果,实在枉为人子。” 我知道他思念自己的母亲沈后,一时也不知如何劝解,只是默默地看着他。他回过神来,轻吻我道:“茉儿你如今无须想得太多,万事皆有朕替你安排担当,决不会让你们母子受半点委屈。明日朕便宣永平郡主前来见你。” 他终于肯让我见芙晴了,我欣慰不已。 此次回宫之后我就回到天香水阁居住,毕竟太极殿系他之居所,在那里我多有不便。 天香水阁风景依然,蓝笺青樱却不在此,少了她们二人的笑语欢声,我只觉格外冷清,但是他心意己决,一定不会再要她们回到我身边来。新派在我身边的两名侍女微雨、轻寒,皆乖巧机灵,事事小心谨慎,却无法了解我的心事。 我斜靠于锦榻之上,只听李齐运传报道:“永平郡主前来觐见娘娘。” 一名宫妆女子缓缓行进阁中,人尚未站定,己娇唤道:“姐姐!”正是妹妹芙晴。 她依然如昔日一般美丽,但是早己不是当年那柔如弱柳的少女,脸上透出成熟坚毅之色。回纥本是民风强悍之族,芙晴在那里生活多年,竟改变了许多。 一别已是四载有余,我们相对而视,无语凝噎。 我欲起身去迎接她,她忙行至我榻前,扶住我说道:“姐姐不可轻易行动,此时期至关紧要,姐姐务必保重。”我闻她之言似乎经历过一般,有些诧异。她接着说道:“妹妹在回纥已与汗王生育了一对儿女。” 我数年来不闻芙晴之音讯,此时才得知她已有子女,想到自己有一对外甥,甚是高兴,问她道:“他们一定是机灵可爱,现在何处?长得可与你相似么?” 芙晴面上神情转为冰冷,眼中目光幽幽,说道:“他们的确既可爱又聪明,与他们父汗一模一样,如今应是在他们叔父身边。” 我拉住她的手道:“你在回纥这么年来过得可好么?回纥王待你如何?”此问萦绕我已久,终于有机会问她了。 她眼睛里雾气迷蒙,说道:“汗王待我真的很好,我们真心相爱,却不料……” 芙晴在回纥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却因唐军来袭,所有的幸福毁于一旦。 亲手摧毁她幸福之人,正是我腹中胎儿的父亲。 四年前是他将芙晴送往了回纥,四年后仍是他将芙晴自回纥带回。但是芙晴不是物品,她与阿布汗已经有了两个可爱的孩子,那里是她的家园。 和亲的女子本己足够不幸,更不幸的是阴错阳差之下,放弃与韩王之恋的芙晴,竟然与阿布汗真心相爱,却又不得不被两国交兵的战乱所拆散,最终阿布汗饮恨自刎,芙晴被强行带回京都。 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本来是我。 我悲泣道:“都是姐姐害你如此,姐姐万死难辞其罪。” 芙晴垂首道:“姐姐可还记得妹妹昔日辞别姐姐时所言?这恐是我命中注定有此劫数,怎会怨怪他人?我本要随汗王而去,但是汗王嘱咐我定要将一双儿女养育长成,只恐我那可怜的孩子……”说至此处,她的眼泪又滴落在衣襟之上。 天下所有的母亲,爱子之心一般无二,她此时此刻定是万分想念自己远在回纥的儿女。那两个孩子都不会超过三岁,却可能再也见不到自己的母亲了。 皇帝将她带回京都,到底是对是错? 我问道:“那皇上如何安排你将来之事?” 芙晴凄然道:“皇上欲将我赐予韩王,我已婉言拒绝。韩王在军中曾见我一面,但过去之事我早已忘记,怎能辜负汗王待我之情意?” 皇帝有玉成韩王与芙晴之意,却不料芙晴竟如此坚决。 我缓缓点头道:“你自己如何打算?尽管对姐姐说出来,姐姐一定相求皇上应允。” 她眼中闪现一丝欣慰,说道:“我如今只不过是勉强度日,只想完成汗王之托付,待他们兄妹二人长大成人之时再相从汗王于地下。” 我对她说道:“你可愿意再去回纥么?” 她思忖片刻,坚定无比地点头。 不久皇帝将芙晴送往回纥,赐予她公主的尊号。牟羽畏惧大唐,自然不敢慢待她们母子三人。 芙晴此去,便是一生一世,她决不会再回头。那里有她最关心亲近之人,有她生命的延续和对爱人的承诺。 这路本是她自己的抉择。 所谓爱情,原来如此简单。 第三十二章 但恐红尘虚白首 此日,我正凝神遥望湖面风景,却听外面一阵喧嚷纷乱之声,正在诧异,李齐运进来回禀道:“明月楼突然失火,皇上移驾前往,请娘娘勿怕。” 明月楼中有许多先帝代宗的手书遗迹,此时天干物燥,若是火势蔓延,遗迹必然尽毁。这火是天灾?还是人祸? 无论如何,这并非吉祥之兆。 水阁中寂静无声,将近午时,宫人似乎都在合眸打盹。身后一阵微风掠起,我惊觉回头,居然看到了卢杞。 他久久凝视着我宽大的袍服,眼中流露出温柔和关爱之色,与皇帝看我的眼神一模一样。 他怔立许久,才缓缓靠近我,声音无比沉痛悔恨,说道:“茉儿,我让你承受如此苦痛,却不能陪在你身旁,你惩罚我吧。” 我并不看他,冷冷说道:“看来今日明月楼中的那场火并非天灾,是有人故意为之了。丞相身为朝臣却擅闯后宫,不知该当何罪?皇上即刻便会归来,请丞相速离此地。” 卢杞脸上神色转为古怪,说不出是怨恨还是痛楚,说道:“茉儿你猜得不错,今天无论如何我也要来见你一面,只为问你一句话。你明明白白告诉我,你腹中孩子……果然是皇上的亲生骨肉么?” 我整个人几乎接近崩溃,卢杞在怀疑我腹中胎儿的真实身份,他若是有心推测我的孕期,一定会有所怀疑。 我迎向他期待的目光,语气坚决地道:“他当然是皇上的亲生骨肉。丞相关心皇上子嗣之心,似乎太过分了些。” 卢杞似乎为之一震,视我的眼神仍是无限怀疑,沉声说道:“茉儿,你为何不告诉我实情?为何要独自承受这一切?你在他身边这些年并没有为他生下儿女,又怎会突然怀孕?错的人本就是我,对你亏欠的人也是我,你骗不了我的。你可以欺瞒所有的人,但是你不可以欺瞒我。你一定要对我如此残忍么?” 他眼中居然闪烁着泪光。 我从未见到过卢杞如此失态过,他那淡然从容的态度仿佛不会为世间任何事情而改变。 我摇头说道:“丞相疑心过重,自然会如此想象。但这个孩子真的是皇上的亲生骨肉,与丞相毫无关系!” 他应道:“好,我相信你所言就是。我今日来此,不仅为弄清此事真相,还要带你出宫去。” 我只觉震撼,问道:“我不知道丞相此言何意?为何要出宫?” 他神情突变,说道:“茉儿,我日后再向你解释。机会来之不易,我一定要带你走。” 我只觉身后一阵微风掠起,卢杞抱起我时,我已失去知觉。 醒来时,发觉自己所在之处是一间陈设简洁的卧房。卢杞就在床前,凝视着我,说道:“茉儿,机会来之不易,宫中情形危险,你在那里我怎能放心?只有出此下策。” 我听他言及“宫中情形危险”,略有震惊。 皇帝倘若发现我突然失踪,不可能这样毫无声息地不寻找我,以他之精明,只要将四门封锁,全城搜查,一定会找到,除非是皇宫里发生了极大的变故,或者是他有意外发生。 我看着卢杞的眼睛,问道:“请你告诉我,皇上在何处?宫中这几天发生了何事?” 卢杞温柔地看着我说:“我可以告诉你,但是你不要激动,也不要难过,有什么事情我都会替你承担。纵使从今以后你做不了贵妃,只要有我在,一定能够保护你周全。” 眼前的卢杞,不再是那个手持玉箫、颔首微笑的白衣少年,这个意气风发、大权在握的卢丞相,现在只让我感觉无比陌生。 我望着他轻点了下头,说道:“我明白,你说吧。” 卢杞告诉我的事实是泾原兵变。 淮西招讨使李勉发兵三万,围攻河南襄城,皇帝从西北抽调泾原兵马去救援襄城。泾原节度使朱泚带了五千人马途经京都,适逢天降大雨,泾原兵士全身湿透冻得发抖。朱泚趁机蛊惑泾原兵士叛乱反抗朝廷,激动的泾原兵士哗变鼓噪攻入京都,乱军入城冲击皇宫,皇宫的禁卫军无法抵抗,泾原兵士随即进入了宫苑。 当晚,皇帝他在情形危急之下带着诸妃和皇子在御林军的护卫下去了奉天,朱泚趁机进京接管了长安兵权,自称楚帝,占据了大明宫。 事实竟然如此残酷。 但是我依然相信,他一定不会逃走,其中定有别情。 我注视着卢杞道:“丞相提前知觉此事,为何不提醒皇上小心提防?丞相莫要忘记,丞相的母亲安宜长公主是谁家子孙,当今皇上又是丞相何人?朱泚本是乱臣贼子,丞相如此作为,不知日后如何拜祭长公主?” 卢杞似乎早有准备,说道:“茉儿,我知道你心中感念他对你之情,你要怨我骂我都随你。若非天意,此事怎能成功?我提醒他亦于事无补。” 我摇头道:“我觉得并非天意,皇上他决不会抛弃宫苑逃走。” 卢杞定定地看了我半晌,才道:“皇上当晚确实不在宫苑中。” 我更加觉得可疑,追问道:“那他在何处?” 卢杞回避我的目光,幽幽说道:“他出宫四处找你,一直都不肯回宫,御林军苦苦跪地哀求,他才去了奉天。” 原来如此。 是我害了他。 如此多的巧合,天降大雨,卢杞的一时冲动,皇帝的思虑不周,造成了泾原兵变的发生。 一个皇帝一生中最耻辱的事情莫过于此,背上了为叛军所逼逃离京都的名声,即使他做出了再多的功绩,都抹不去一个昏君的骂名。 李适的一世英名,就断送在我的手中。 那些钦天监原来是枉死,他们所言并非毁谤,我的确是祸害紫微的妖邪灾星。 如果我从此远远地离开他,或许能保佑他以后的国运安宁。 我轻轻合上双眸。 忍住心中的泪水,忍住对他的思念,我心中暗自发誓,从此决不再回到他的身边。 让他恨茉儿吧。 让他痛恨我对他的背叛吧。 只有让他恨我,才能彻底斩断他对我的爱恋:只有让他死心放弃我,才能让我永远地离开他。 只要他能够挽回曾经失去的一切,我愿意用自己的所有来赎罪。 我轻轻地点了点头,对卢杞说道:“你要带我去何处?” 卢杞有些意外,双眸投射出惊喜的光芒,握住我的手说道:“我知道你不喜欢宫廷,早己给你准备了一个好地方,你一定会喜欢的。我们以后就带着我们的孩子在那里住一辈子,好么?” 第三十三章 行舟往来浮桥断 建中四年二月初,朱泚叛乱平息。 我与卢杞居住在太湖之边已有数月,他并不逼迫我做任何事情,也不再亲近我。 或许是天意注定,我腹中胎儿竟然留存未及三月,我来到太湖后一直赢弱不堪,卢杞虽然对我关怀备至,我却依然未能保住这个来历不明的孩子。 卢杞从大夫口中确定得知我流产的那一刻,脸色一片苍白。 我失去孩子后的一天夜晚,太湖小筑旁突然响起一阵幽咽凄凉的箫声,自从陪伴我来到太湖后,卢杞似乎很久都不曾吹奏过箫曲。 我手中拿着一件披风,轻轻站立在他身后。 卢杞持箫独坐在太湖旁的一块大石上,静静地凝望着湖心的残月。他俊朗的脸色黯然而凄凉,微风吹起他单薄的衣衫和发丝,他仿佛全无察觉。 我静立了一霎,却听见他轻声叹道:“茉儿,外面风凉,为何不在房内好好歇息?”他起身转过头,见我手中拿着他的披风,神色微微一怔。 我将披风递给他,说道:“我身体已经大好了。你的衣服太过单薄,将披风披上吧。” 卢杞接过我手中披风,并未披在自己肩上,却是围在我颈项间,轻声道:“我不觉得冷。” 他低头凝视着我的脸,手指抚触着我的发丝,明眸中渐渐泛出泪痕。 我静静地看着他,任由晚风吹过面前,不知不觉,数颗眼泪顺着脸颊滴落下来。 卢杞终于控制不住,将我紧紧拥入怀中,他的泪水几乎濡湿了我的额发,声音微带哽咽,说道:“我可怜的茉儿……你恨我么?当初是我害了你,才会让我们落到今日的局面。我若意志坚决,即使一次不成,亦能带你再逃走一次,实在无法逃脱之时,即便是一死,也不会似今日一般,眼看着你爱上他……” 我无言以对,暗自凝咽。过往种种己如逝水飞云,如今再来悔悟,却是干帆过尽,再也无法弥补或追回。 我强忍住泪水答道:“过去之事,我都已经忘了。” 卢杞远眺湖心,缓缓说道:“我没有忘,一直都没有……倘若不是他将你拘禁于冷宫内,我此生绝不会有带你远离宫廷之念。宫廷虽然凶险,以你之聪明、他之精明,也能让你安枕无忧,可是,怨只怨杨氏家族树大招风,给你带来了祸患。” 我轻声答道:“他虽然将爹爹流放崖州,可我知道,爹爹自己亦有过错,我并不怪他。” 卢杞道:“世间爱恨嗔痴、酒色财气,又有几人能够解开?我虽为混元派弟子,此生却依然为情所误,如今所受惩罚亦是罪有应得,还连累了你和我们的孩子……或许真的是惩罚,是上天在惩罚我。” 他面容无限哀伤,我不知该如何劝解他,思及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心中又是一痛。 卢杞轻吻着我的发丝,低声说道:“茉儿,有缘无分便是如此,今生今世我们只能互为知己了,若是来生再见,你可愿意……嫁与我为妻么?若是再有机会,即使天崩地裂,我也绝不会再放开你。” 我抬眸看向卢杞,眼前之人是我曾经心心念念记挂之人,但如今,我心中另有所爱,与他这份情缘有始无终。 我犹豫良久,才落泪道:“我只希望若有来生,不再似今生这般痛苦,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卢杞微微颔首,道:“那我权当你是应允了,三生石上、玉箫为盟,卢杞与茉儿来生必定再为夫妻,永不相负。” 我静静地伏在他的肩上,一颗泪水悄悄滴落在他的紫玉箫上。 又听他喃喃说道:“茉儿,若是……若是皇上寻来此地,你就随他回宫去吧。大唐如今四海升平,他想必已有足够能力保护你的周全。” 次日清晨,我如同往常一样,静静坐在湖边,眼望苍茫湖水,想起远在京都的他,心头一片迷茫。 卢杞站在我身旁,问道:“茉儿喜欢此地的湖光山色么?” 一名仆人垂首走近他,低声说道:“公子遣奴才办的事情已经办妥了,至多今晚,朝廷就会……” 卢杞从袖中取出许多银票交给他,淡淡说道:“你们都离开此处吧,立刻就走。” 黄昏之时,我与卢杞漫步湖边。我突然感觉到周围气氛异常紧张,回头遥望,立刻见到了皇帝正匆匆而来,离我不过数十步远,身后有数百御林军相随。 卢杞似乎并不意外来者是谁,转身之际神色镇定,说道:“臣早知定有今日,皇上终于来了。” 皇帝眼眸之中并非惊,亦非痛,更非是怒,那种感觉让人觉得彻骨寒冷,竟是隐隐含有一种杀气。我从未见他用这种眼神看过我,或看过任何人,当然,也许只是因为我不曾见过而己。 他看了我们半晌,终于对卢杞冷冷说道:“朕竟是错看了你!时至今日,朕总算是明白了你到底是何等样人。你可知罪?” 卢杞坦然道:“臣纵容叛党,知情不报,已是死罪:挟持贵妃,更是死罪。” 皇帝转而注视我,面无表情,我早知他定是如此反应,亦在意料之中,缓缓说道:“臣妾罪无可恕,皇上要赐臣妾一死,亦是无怨。”心中却道,“你恨茉儿吧,若不让你恨我,你怎能死心?我和你在一起只会害了你,你最好一剑杀了我,永绝后患。” 皇帝的眼神更加凌厉,手中长剑出鞘,直指我的颈项。我项中的金饰应声而落。他的声音更加冰冷了,道:“你真的以为朕不敢杀了你么?你告诉朕,为何如此背叛朕?” 我平静地说道:“只因为我心中从未喜欢过你。你后宫之中妃嫔无数,我本无意入宫为妃,是你逼迫我的。你征战回纥害了我妹妹,锐意削藩害了我姐姐,我表兄堂兄皆因你而死,你还将我爹爹贬往崖州,让我家骨肉离散……” 卢杞喝止我道:“茉儿,不要再说了,你要激怒皇上杀了你么?” 皇帝冷冷地看着我,说道:“你说完了么?你心中还有何怨,都一并说出来吧。” 我接着说道:“我当年并未怀过你的孩子,那些都是假的,是我骗你的!因为我有天生隐疾,根本不可能和任何人有孩子!我只是不愿你宠幸裴昭仪,不愿你喜欢郭盈,我只是为了稳固自己在宫中的地位,如此而已!” 我见他手中之剑轻轻颤抖,但脸上神情依然未变,心道:“若这些还不够,我何妨再给自己加上一条罪名?”惟恐他犹豫,又说道:“裴昭仪的皇嗣是我暗中指使宫人下手谋害的。” 他不再犹豫,手中之剑宛如游龙出水,向我直刺而来。 卢杞不敢怠慢,急持紫玉箫架住剑招挡在我身前,说道:“皇上不可!茉儿她虽与臣曾有誓约,却从未背叛过皇上。她所言亦非真心,皇上决不能相信!干错万错都是臣之错,是臣见她在宫中伤心难过,强行劫她出宫的。所有的过错,微臣愿意替她承担!” 皇帝冷冷道:“你如何承担?” 卢杞肃然道:“臣请与皇上一战,臣若败在皇上手下,甘心受死:若侥幸胜了,请皇上放过她。” 御林军中冲出一人,正是浑缄。他急道:“卢大人怎能如此大胆……” 皇帝却挥手制止浑缄,冷笑道:“很好,你果然并未辜负她对你的一番心意。朕今日若是调动大内侍卫高手围攻你,未免胜之不武。今日就在此单独与你一战,你若胜了,朕便成全你们!” 我知道皇帝轻功高绝,定有名师相授,武功应是深藏不露,他今日眼中杀机己现,分明是想要亲手取卢杞性命。我心中大骇,望向卢杞,说道:“不要!”卢杞却毫无惧色,反而微笑道:“臣多谢皇上。” 他们二人身影骡起,一青一白,缠斗数十回合,却仍无高下之分。 我心中却是越来越着急,正在观望之际,不料场中遽然生变,皇帝摔出三丈之外,手中之剑亦落于地上,卢杞收势不及,紫玉箫挥落在他身上。 浑缄忙飞奔而去扶皇帝,唤道:“皇上!” 我眼见他被卢杞所伤,忆及他待我之深情,前事历历涌上心头,眼泪汹涌而出,飞奔至他身边,用衣袖替他拭去唇边血渍,抱住他哭道:“皇上,茉儿知错了,茉儿知错了……” 他推开我,冷声说道:“朕自己失手,与人无尤。你不必在朕面前作如此之态。如今胜负已分,朕既然允诺过,决不食言。你随那人去吧!” 我并未放手,抱住他哭道:“你倘若是一剑杀了我,我亦决无怨言……”却哽咽难言,再也说不下去。 卢杞神色依然平静,看不出一丝波澜。他静静地看着我伏在皇帝身上痛哭,而皇帝对我不理不睬的情景,突然说道:“臣有一言禀皇上。” 皇帝冷然道:“你说吧。” 卢杞面上带着一丝凄凉的笑意,渐渐走近湖岸边,说道:“皇上本是万乘之尊,天下皆在掌控之间,却唯独对茉儿心意全无把握,才会如此嫉妒、如此猜疑、如此惶惑、如此愤怒。但是臣不得不说,茉儿不要皇后之位,她要的只是平静安宁的日子,请皇上多加体会茉儿的心意。另外,臣不得不说,皇上多年所疑之事纯属子虚乌有,茉儿心中真心真意依赖信任之人本是皇上,并非微臣。” 我含泪回头,轻唤道:“卢杞……” 卢杞远远地看我,脸上浮现出淡淡的微笑,说道:“茉儿,一切皆是我之错。你向皇上解释清楚,不要与他赌气了。你我此生无缘成夫妻,来生再见了!” 我见他此时神情,昔日桃花溪边那白衣身影在眼前顿时呈现,却眼看那身影投入太湖水中,我不由痛彻心扉,大叫道:“不要……” 眼前一片黑暗,全无知觉。 依稀听见耳边有人柔声口乎唤道:“茉儿,茉儿……” 我缓缓睁开眼睛,是那个熟悉的面容。他的怀抱无限温暖,身上的淡淡龙涎香气亦是无限熟悉,我轻轻说道:“皇上……” 他眼中之泪缓缓流下,说道:“朕的乖茉儿,原来朕一直错了,原来你对朕是这样的好,好到为了朕的江山,可以牺牲你自己:好到心中再怨恨朕,还是不肯苛责朕半句!” 我摇头道:“我做了许多对不起你的事情,也不能为你延续后嗣。我是祸国妖女,在你身边只会害了你……” 他眼中无限伤痛,说道:“朕不会听信那些朝臣胡言。如今天下平定,大唐威名远播,何来祸国之说?卢杞能为你舍弃生命,朕何尝不能?” 我合上眼眸,说道:“若是我真会害你呢?” 他拥住我,眼泪落在我面颊上,说道:“朕若相信茉儿会害我,那才真的是一代昏君。” 第三十四章 丹为凝顶雪为衣 建中四年十一月,皇帝改元,以次年为兴元元年。 兴元元年九月初九,是我终身铭记的日子。 我在天香水阁内痛了三天三夜,受尽无数折磨之后,终于生下了一个女儿。她全身柔软,皮肤带着淡淡的粉红色,眼睛和鼻子如精雕细刻出来的一般,身上带着奶香的味道,睡态恬静安祥。 皇帝担忧了几个昼夜,此时方才放下心来。 婴儿三朝之时,他赐名“天香”,并将这未满月的婴儿封为“咸安公主”,宠爱她如同掌上明珠。 诸礼行完后,他怀抱着襁褓中的天香回至水阁之中,端详她的小脸,笑道:“众臣皆道公主长得像朕,朕倒要仔细看看。” 李进忠忙近前笑言道:“奴才等都觉得小公主酷似皇上,小公主日后定是大唐第一美人。” 他开心不已,说道:“茉儿才是大唐第一美人,小茉儿必定不会逊于她母亲。” 我躺在寝帐之内,略嗔道:“皇上怎能如此取笑茉儿?”他将天香交与乳母抱出。众人退出后,他近我床前握住我手说道:“朕所言本是实话,绝非取笑。你可知那几日朕有多心疼?你为朕受尽折磨,生下如此可爱的女儿,朕定要赐你一件重礼。” 我对他笑道:“皇上赏赐给天香的礼物已经多不胜数,若再有赏赐,只恐天香水阁要装不下了。” 他神情十分郑重,说道:“天香水阁装不下,紫泉宫总该装得下了吧?” 我顿时愕然,紫泉宫是皇后居所,他登基以来并无人住在那里。 他对我提及此事,绝非与我玩笑。 他轻抚我的如云秀发,说道:“茉儿,朕早该予你皇后之位了,你莫要怨朕给得太迟了。” 转眼天香满月之期已至,皇帝龙颜大悦,传旨在风烟阁设宴,邀请众多皇亲国戚和朝廷大臣及其女眷、命妇等前来朝贺。 我的身体恢复如常,较之昔日略显丰腴,抱着天香出现在风烟阁内。 天香长得白皙圆润,粉妆玉琢,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吮吸自己的手指,尽显初生婴儿天真可爱之态,在大红锦缎绣着金凤凰的襁褓衬托之下像个白玉娃娃,理所当然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阁中诸人大礼参拜,说道:“臣妾参见皇后娘娘、咸安公主,愿公主芳龄永继,福寿安康。” 在座诸人莺声燕语,笑意喧喧,那些宫嫔命妇皆将赠与天香的礼物呈奉上来,互相炫耀攀比,宫中诸妃皆有礼物送上。 母亲郑国夫人将天香抱过仔细端详,满面笑容地说道:“数日不见公主,如今又长得更加可爱了,难怪皇上如此疼爱她。”现在皇帝己免去父亲官职,父亲又恢复昔日商人身份,返回京都:“尚衣记”亦被免去“官商”之头衔,不过是平常商贾而己。 皇帝面带微笑地走进阁中,众人跪迎叩首。 他自我怀中亲手接过女儿,将自己左手腕上的佛珠取下,轻轻套入她的手上,说道:“今日乃咸安公主满月之期,朕将此平安佛珠赐予公主,愿她此生平安,无忧无虑。” 他近年来愈加勤于佛事,四次远道迎佛骨回京都亲自供奉,这佛珠定是他十分珍爱之物。今日当众赐予天香,祝祷她一生幸福,这份父女真情远远胜过赐予她的金银珠宝、名分地位。 我心中的感动无以复加,眼中含泪跪地称谢道:“臣妾代天香谢皇上隆恩。” 他扶起我低声道:“朕早己嘱你免去宫中礼仪,天香是朕的亲生女儿,不过区区一串佛珠而己,也值得你对朕如此客气?” 我看着怀抱中的女儿,轻声道:“佛珠虽小,情意却深。天香有父皇宠爱,一定是大唐最幸福的公主。” 他微微一笑,殿中舞乐声起,隐约听见歌声道: “玉殿肃肃,灵芝煌煌。重英发秀,连叶分房。宗庙之福,垂其耿光。 元气产芝,明神合德。紫微间采,白薨呈色。载启瑞图,庶符皇极。 天心有眷,王道惟直。幸生芳本,当我废旒。端拱思惟,永荷天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