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老的宠妃Ⅱ·荷鲁斯之眼》 序章 熟悉的话语在她的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回响,让她几乎怀疑自己已回到了那个温暖幸福的时刻。 太阳神阿蒙·拉渐渐隐入了地平线,晴朗的天空被染上了悲壮的深红色,无情的河水冲刷着陡立的两岸。战士的呼吸逐一消失,兵戈的声音渐渐远去,流淌的鲜血浸湿了干涸的大地。 埃及的众神,请听我的呼唤—— 赫拉斯神啊,感激您赐予我勇气和战斗力,让我为保护我的疆土而战。 阿蒙神啊,感激您保护英勇军士的灵魂,让他们获得宁静的休憩。 欧西里斯神啊,请您庇佑忠于埃及的死者,让他们再次拥有来生。 哈比女神,请您执行神的戒律,留下我眼前的人,我的爱人,我拉美西斯的人。 即使心跳凝止,即使生命终结。 她站在那里,四肢仿佛被紧紧地束缚着。 不管她是多么地想要叫喊,多么地想要移动,但是她的身体好像被千斤巨石压迫着,无法动弹半分。 她只能无助地看着,看着在那电光石火不足一秒的时间里,一支箭划破尚带余热的空气,呼啸着飞驰而来,不偏不倚地射进了他的胸膛,狠狠地穿透了那具年轻而结实的身体。 他猛地一倾,胸口喷溅出点点鲜血,落在她的脸上,那腥热的感觉是如此真实,真实到她的四肢瞬间变得冰凉。只有那灼热的感觉,如同锋利的针,刺痛着她的肌肤。 零散的记忆瞬间冲入她的脑海,在一个久远的梦里,她曾经见过这样的场景。见过这几乎让她窒息的可怕场景。 她无法呼吸,无法移动,甚至连一点儿叫喊的声音都发不出来。她几近崩溃地看着他慢慢地倒在眼前,看着他对自己温和地微笑,看着他那双淡淡的琥珀色的眸子渐渐失去生命的光辉,看着他缓缓地说出那句她听不到的话语。她拼命地想要冲破那层层束缚,想要接近他,想要抱住他,狠狠地用尽全部力量地……但是她始终不能做到,她始终无法做到…… 她被什么牢牢地束缚着,无法动弹。 “我想亲眼看看你喜欢的蔷薇,看看你居住的城堡,看看大片绿色的田野。” “想去你喜欢的古老学院,想看看你们的高楼,想和你一起飞翔。” 绝望地闭上眼,熟悉的话语在她的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回响,让她几乎怀疑自己已回到了那个温暖幸福的时刻。 而一睁开眼,面前腥热的味道是那样的浓烈。 他因痛苦而扭曲的脸庞依然没有消失…… 那幸福的一切,仿佛从未存在过,只是虚假的现实…… 第一章 第一百次转世 不用怀疑,那人并不是拉美斯,他应该是他的后代吧,或许是……他的第一百次转世。 晨光透过及地的窗子,落进硕大的房间。空气中飘浮着金色的飞尘,好像星星的碎屑,缓慢地飘舞着。 洁白的床榻,洁白的墙壁,洁白的纱幔。 少女躺在一片洁白之中,金色的头发仿佛正午阳光的颜色,随意地散落在柔软的大枕之上。浓密而卷曲的淡色睫毛微微地颤动着,棱角分明的嘴唇一开一合,好像在无声地说着什么。 忽然,她猛地从梦中惊醒,原本合上的双眼骤然大大地睁开,水蓝色的眸子直直地看向头顶白得吓人的天花板,黑色的瞳仁缩成针孔般细细的形状。她大口地呼吸,身体剧烈地颤抖着。 一刹那,眼泪从那双晶亮的眸子里流了下来,滑过她洁白而精致的脸庞,落在了身下柔软的床榻上。 又梦到他了。 如同这过去的一百天里的每一天,他的影像又一次出现在她的脑海里。 两个人经历的片段被打碎又重新组合,半带强迫地侵入她脆弱的梦境。 看到他的微笑,看到他的怒气,看到他的关心,看到他的冷漠。 看到他琥珀色的眸子,看到他满腔炽热的情感蕴藏其中。 “不管你是谁,我是埃及的法老,这片土地全部属于我,我一定可以找到你!” 狂喜以超越光线的速度进驻自己的心底,让她雀跃得几乎要死去了。然而下一秒,那炽热的表情转瞬化为浓烈的痛苦。鲜血染红了整个画面,浸透了他的战衣、他的面孔。 他透明的眸子渐渐失去了原有的光辉,他微笑的脸庞看起来是那样的模糊。 “薇,认识你,是我最开心的……” 她恐惧得连尖叫声都没有办法发出,一种强烈的自我憎恶感从心底最深处慢慢升起,自责、愧疚,而这一切都被绝望深深地掩盖着。 她说过她爱他,她说过她要守护他。 结果,却是她将他害死了,却是她夺走了他理应剩下的六十多年的寿命。如果实现她的爱情的代价就是要夺走他的生命的话,那么……那么,她宁愿不要他的爱情了! 画面一转,又是他充满爱意的脸,又是那句令她欣喜若狂的话语:“我不想对任何人好,我只想对你一个人好。告诉我,你在哪里?” 转过脸去,她咬咬牙,说出一句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违心的谎言:“奈菲尔塔利,对她好,就是对我好。” 冰冷的回答浇灭了所有的热情。她看着眼前的他的表情在那一刻凝结,使她不忍再看下去。所幸周围亮起了刺眼的金光,让她再也看不清他的脸。在梦中合上眼睛的一刹那,她在现实里睁开了眼,白得冰冷的天花板跃进了脑海。 她已经断绝了与那个古老年代的所有联系……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啊。 选择抹去自己的存在,以更正被扭曲的历史。随着那个历史一同消失,从三千年前消失,从他的爱情里消失。除了她左手腕上那道淡淡的浅痕,一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在这个世界上停留,那些仅仅是她的美梦一场。 她深深地吸气,嘴边勾起一丝苦笑,伸出手轻轻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眶。 只能够为他活下去。 至少,现在,他还活着,在没有她的时代里,平安地、幸福地……即使那幸福不是她带来的。 她还有什么可遗憾的呢? 如果她的痛苦、她的消失可以令他快乐,令他的生活从此一帆风顺,令他的统治长治久安,那么他是否会记得她?她会去哪个地方,又有什么关系呢? 床头的电话骤然响起,平缓而冰冷的声音硬生生地将艾薇从浓浓的思绪中惊醒。她连忙吸了吸鼻子,收拾凌乱的心绪,伸手按下了接听键,管家安静而礼貌的声音通过话筒平稳地传了过来,“薇小姐,您的朋友安卓瑞亚到访。” 艾薇愣了一下,听管家的读音,这个名叫安卓瑞亚的来访者应该具有一定的身份。她在脑海里快速搜索着,却想不起会有哪一个自称朋友的人来拜访自己。 “你确认这个安卓瑞亚会是我所欢迎的客人?”艾薇并不喜欢接待访客,因此也没有亲密到不用邀请就径自上门的朋友。 面对艾薇的质疑,老管家只是平稳地再次开口:“侯爵大人说请您务必好好接待安卓瑞亚。” 艾薇懵了,犹豫了数秒,终于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句:“知道了。” 莫迪埃特世家本家的宅邸位于伦敦的近郊。在一大片整齐的绿色田野中,伫立着那座年代久远的城堡。久受时间侵蚀的墙壁上爬满了茂密的深绿色爬山虎,厚重的铁门将城堡与外面的世界隔开。那些为莫迪埃特侯爵打理城堡附近的田园的农户,一辈子都不曾有机会迈入那道铁门,只是间或看见一些名贵的车子在森严的护卫下出入那略带神秘的古堡。对于他们来说,生活在里面的人就好像遥不可及的、另一个世界的存在。 莫迪埃特家族是英国世袭贵族,不仅拥有女王亲赐的爵位,与王室交往密切,同时也是艾氏集团的主要控股方。艾氏集团以艾薇的母姓命名,由艾弦担任执行总裁,在过去的三年以飞快的速度扩张,一跃成为欧洲第三大商业实体。在经济发展趋于平稳的欧洲,艾氏集团对推动整个大不列颠共和国的国民生产总值产生了不可忽视的影响。 艾薇·拉·莫迪埃特,今年即将迎来她十八岁的生日。作为莫迪埃特侯爵最疼爱的小女儿、艾弦唯一的嫡亲妹妹,她的一举一动在上流社会这个不大不小的圈子里频频引起注意。十八岁是一个特殊的年龄,莫迪埃特家族的女儿从十八岁起、儿子从二十一岁起就可以自主承诺正式的婚姻。因此,尽管离艾微的生日尚有一段时间,各种礼物就已经被陆续地送了过来。甚至还有一些出自名门的少爷对她频频发出出游的邀约。 这就是艾薇最近为什么对访客带有十足戒心的原因。 但是有莫迪埃特侯爵亲自吩咐,她不得不梳洗着装,乖乖地走下楼去见那个或许自己完全不认识的人。 “小姐,”客厅里,身着黑色礼服的老管家向艾薇微微欠身,“安卓瑞亚先生在会客室里等候着您。” “哥哥呢?”艾薇漫不经心地抚了抚自己的头发,询问起艾弦的去向。如果他在,她就可以轻松地将这样的事情推给别人去做。 “艾弦少爷去了希腊。” “哦。”淡淡地应了一句,她快步走向会客室,好奇心驱使她迫切地想知道,是哪个厉害的“安卓瑞亚”可以让父亲特别放话过来要她好好招待。在与莫迪埃特世家建交并保持来往的国家领袖、执政人、王室、企业主中,似乎并没有这样一个名字的人物存在。 带着迷惑,艾薇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会客室外。立定,轻敲了两次门,没有回应。三秒钟后,她轻轻地旋转门把手,侧身进了会客室。 来人安静地站在窗边,深棕色的发丝垂在肩上,高大的背影略带倨傲。晨光透过窗子洒在他的白衣上,让他的存在竟然产生了宛若穿越时空的错觉。 她一怔,紧接着无法移动。 这不是真的,这不可能是真的! 那熟悉的背影,就好像穿越过无尽的时空,跨出百转千回的梦境,然后走了出来,一跃来到她的面前。她不能抑制自己的心情,一波波酸痛冲击着自己的咽喉、眼角,一句话仿佛要不受控制地冲出她的胸膛迸发出来。她竭尽全力地用双手捂住自己的嘴,不让即将脱出口的声音泄露她要崩溃的理智。 那人是谁?是谁?! 他缓缓地转过头来,淡漠的视线落在她的身上,冷冷地说:“我依约来了。” 那一瞬间,惊讶、狂喜、醒悟、失落……千百种情绪冲进了她的心里。 最终,这一切复杂的情感转化成了一个无奈的笑容,一句带着几分酸楚的话语。 “是你……” 她以为是他,但终究略差分毫。 他为她骤然平静的表情而略微染上了几分恼火,“你自己拉着我的衣服非要我来,我来了,你却是这样的态度。” 她连忙摆出得体的微笑,微微扯起裙摆,屈身行礼。 “殿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安卓瑞亚看着她带着微笑的水蓝色的双眸,眼里充满了各种不解。三个月前,他恰好出访埃及,在阿布·辛贝勒神庙之前,这个古怪的女人突然冲上来,抱住自己大哭不已,任凭身旁的保镖如何拉扯甚至以武力相逼也无法将她拽离自己。她只是用尽全部力量地哭泣着,几乎要把血泣出来了。 天晓得这样一个瘦弱的女孩子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力气,但是她却丝毫没有要伤害自己的意思。他只得无奈地站着,让保镖退下,任凭她将鼻涕眼泪全都蹭在自己洁白的衬衫上。 过了许久,她总算停止了抽泣。 他这才微微推开她,不带任何感情地问:“现在我可以走了吗?” 冰冷的声音让她错愕地抬头,大眼睛中掠过的一丝失望,令他的心不由得稍稍失落了一下。 他调侃地扬起嘴角,“怎么?认错人了?” 她依旧愣愣地看着他。 他心中涌起一丝烦躁,不由得忽略了礼节,伸手抬起她的下巴,“我就这么像另一个人吗?他抛弃你了?不要你了?” 她却咬紧嘴唇,眼中泛过一丝苦楚。 那一刻,身体仿佛脱离了理智的控制,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那么待在我身边如何?” 她猛地抬头,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让他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周围还有那么多保镖、助理,他说出这句话来,不知道有多少人听到了。刚才那句话好像是越过自己大脑的思考由身体作出的回应。但是无论如何,他毕竟是说了,大家也毕竟是听到了,如果她拒绝了自己,自己不知道会多没面子。他当下不由得羞恼起来,“如果不愿意就快点儿放手……” “愿意!”话还没说完,她就大声地接口了,双手双脚立刻八爪鱼一般更加用力地缠绕住他。她仰起娇小的下巴,如同天空般透彻的水蓝色双眸里隐隐闪着一层薄雾。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丝毫不避讳。 他刚想开口讥讽,她却继续说了下去:“我愿意待在你身边,我想带你看看我喜欢的蔷薇,看看我居住的城堡,看看我拥有的大片绿色的田野。我想和你一起去我喜欢的古老学院,想和你一起飞翔。” 他一愣,转瞬就想笑话她,“你是哪家的小姐不知天高地厚,你以为我没有私人飞机和独立庄园吗?” 她用力地摇头,眼角再次泛起湿意。 “让我待在你的身边吧,我想待在你的身边。” 她看着他琥珀色的双眼,一眨不眨地,却好像要透过他看到另外一个人。 他心中一阵烦躁,双手用力地将她推离自己。 “无礼!你知道我是谁吗?” “不管你是谁,我都愿意跟你走。”她的语气果断,眼神坚定。 他冷漠地一挥手,“你叫什么名字?” “艾薇·拉·莫迪埃特,你可以叫我薇。”她忙不迭地解释着,“我家里有很多蔷薇,有粉红的、淡黄的、白色的,很漂亮,请你来看看好吗?” “谁关心你家里的蔷薇。”他赌气般地甩出一句,“既然你是莫迪埃特家族的人,以后举止就要顾及你的身份。” 艾薇一愣,白皙的面孔因他绝情的话语瞬间变得更加苍白。 他故意不去看她,一挥手,带着一行保镖、助理等人从她面前走了过去。 远远地只能听到她清脆却略带哽咽的声音,“我住在伦敦,请务必造访……” 一晃百日,他竟无法将她从脑海中抹去。 仿佛,在许久之前,他就熟悉这声音了…… 他怎么会来这里呢? 自那天之后,转眼过去了数月。本以为现世已经没了交集,但是他却出乎意料地出现在了这里。 他与他并非完全相同,但是却有着那令人惊讶的神似。透明的琥珀色双眸、直挺的鼻子、宽厚的嘴唇、结实的身体,即使那淡漠的声音也让她不禁产生了一波又一波奇异的错觉。 但他不是他,他是安卓瑞亚,他是现世摩纳哥公国的王子。 大名鼎鼎的王子,俊美的外表使他获得了与国家实力不符的名气,多少少女为之尖叫,多少名媛趋之若鹜。祖母是著名影星格蕾丝·凯莉,自己又是王族的嫡系血脉。Andrea Albert Pierre Casiraghi,这个世界上仅存的最美丽的童话。 但是…… 不管是多么的高贵、多么的英俊,与那个人比起来,他好像总少了点儿什么。 “殿下,您在到访之前完全可以告知一声啊,我们也可以相应地依照外交礼节加以准备。”依礼节都应该是如此吧,以摩纳哥王室和莫迪埃特家族的地位,第一次相互间的拜访和会晤,必然应当遵循一定的礼节流程。以前双方从未建立过任何交往,这次王子却如此随意而突然地造访,并使用了非正式而且随意报上的名字,正因此,艾薇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会是他。 “怎么?我已经通报令尊了。”冷淡的口气混合着略带武断的态度,宛若昨日一样令人熟悉。艾薇不由得想笑,但是心中却好像又堵着什么,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 “怎么有空造访伦敦?” “你不是说有美丽的蔷薇给我看吗?我顺便过来看看。”安卓瑞亚转身,随意地坐在了椅子上,看向窗外绿色的田野。 “在哪里?” 这其实真是个不高明的借口。已经是初秋了,蔷薇早该凋零了,稍微有点儿常识的人都知道这个时候是见不到那娇嫩的花朵了。他心里明白,自己只是想来看看她,因为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三个多月过去了,他依然忘不了她。忘不了她的相貌,忘不了她的声音,忘不了她哽咽着邀请他来伦敦一见。随着时间的流逝,本应模糊的面孔竟然变得越来越清晰,百日前的匆匆一面,竟然让他可以记住她相貌的每一个微小细节。 深邃的眼窝,浓密卷曲的睫毛,水蓝透彻的眼睛,小巧挺直的鼻子,精致粉红的嘴唇,冰雪般白皙的肌肤,阳光般耀眼的直发。 就好像有很多很多年,他都在想着她,都在怀念着她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每当闭上眼的时候,这副美丽的容颜就会清晰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让他百思不得其解。自己见过的、交往过的、拥抱过的女人有那么多,多到记不得名字、记不清相貌……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喜好什么样的女人——身材高挑、热情似火、略带成熟,每一个都是如此,逢场作戏已宛若家常便饭。但是,这个女孩子,眼前的这个身材瘦小、面貌略带稚嫩的贵族小姐,一位本应该与其他名媛没有任何不同的女孩子,竟让他不知所措,无法释怀。 他并不认为自己爱上了她,但是思想却好像超越了他的控制,直接管辖他的一举一动和细微思绪,让他根本无法将这个人从脑海中挥去——他居然为这个人反常了,他居然莫名其妙地为一个本来毫不相干的人变得不像自己。这就是他为什么来这里,以私人的身份暗访伦敦。他没有任何其他的目的,只是想弄明白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是的,殿下,那么请随我来吧。”一回眸,那个在思绪中出现了无数次的女孩子正笑盈盈地看着他,“请让我带您去看看全伦敦最美丽的蔷薇。” “你……” 他一愣,艾薇已经按动门边的按钮,管家的声音正以适中的音量从墙上的微型话筒里传出来,“是的,艾薇小姐。” “准备一下车子,我要与殿下前往温室。” “小姐……请问,应该准备哪辆车子呢……”管家犹豫的声音传了过来。 艾薇斩钉截铁地回答道:“我平常用的那辆就可以了。”切断通话,艾薇向安卓瑞亚微微一欠身,水蓝色的眼睛宛若天空般透彻,清脆的嗓音带着几分愉悦,“我们可以出发了。” 他们走出城堡的时候,一辆小车已经静静地停在了那里。原来那并非是一辆严格意义上的车子。而是一辆清洁能源动力的太阳能小型车,嫩黄色的车身,上面架着十分可爱的遮阳篷,车体斜后部还刻着一朵十分精致的蔷薇,旁边用金粉勾勒出了类似翅膀的形状。一看就是量身定制的,估计是给艾薇专门在花园里做近距离的交通用的。 于礼数这可是不太合适,所以刚才管家才会犹豫的吧。年轻的王子正想着,艾薇已经快步走了过去,灿烂的笑容正与明黄色的小车相映衬,她笑着说:“殿下,委屈您一下了。” 那笑容是如此明媚,竟仿佛让他透过这张笑颜看到了耀眼的阳光,那璀璨的样子,让他几乎有些睁不开眼,无法直视。心脏开始强有力地跳动了起来,一股情感猛烈地敲击着他的胸膛,呼吸竟然开始有些不顺畅了。 “殿下?”她只是坐在那辆小小的车子里,微笑地看着自己,他就像一个初尝爱恋的少年,竟然紧张得不知所措。这种令人无措的情感,究竟是来源于何处?安卓瑞亚略带犹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尽量摆出一副自然平静的样子,走了过去。高大的身体略带不适地挤坐进那辆小车,肘部不慎微微地接触到少女略微冰凉的白皙手臂,倏地,好似有一簇微小的火焰要从那里腾起。 “请注意,我们要出发喽。”艾薇只是笑着,并没有注意到安卓瑞亚脸上略带不自然的表情。车子安静地驶出城堡,平稳地向城堡后方的大片绿野开去。修剪整齐的草坪,一年四季都保持着富有活力的绿色,略带湿润的风吹在皮肤上,十分舒服。 “殿下,如果可以站得高一点儿,就能看到更大片的绿野了。” 安卓瑞亚微微点头,但是这空旷的地带,如何站得高一点儿呢?他把头撇过去,看向远方,“你叫我安卓瑞亚就可以了,不用以殿下相称。” 艾薇闻言,身子突然轻轻地一抖。她好像刚刚意识到什么,骤然抬头看向身旁的安卓瑞亚。风正轻轻地将他及肩的头发吹起,露出棱角分明的脸庞,深陷的眼睛在光线的映射下显现出清澈的琥珀色。一时间,她迷茫了,自己身边的这个人究竟是谁呢?而她刚才一直在说话的对象,又是谁呢? 怎么一时间,她竟连自己都迷失了? 她只知道一件事,看着这双令她心痛的眸子,她无法叫他安卓瑞亚。 她宁愿一直叫他“殿下”,幻想自己在叫另一个人,另一个古老国度的年轻继承人…… “……艾薇?”略带冷漠的声音让她一惊,飘到很远的思绪在一瞬间又集中到眼前这个人的身上。万分之一秒,不等他发问,她按动了手掌下一个刻着蔷薇花纹的按钮。 他一定会问她在想什么,而她却无法启齿,无法告诉他她真实的想法。 嫩黄色的小车倏地展开了一双金属制的羽翼,车体下方喷射出气流,那辆以太阳能为动力的小车子竟然平稳地飞了起来,以离开地面大约一米的高度缓缓地飘浮着。虽然只是微小的高度,却足以望见更远的田野了。 安卓瑞亚愣了一下,接着便看向了身边的艾薇。这辆小车绝对价格不菲,不仅是定制的,而且使用的全部是最先进的能源与汽车技术。他听说过这个艾薇并非莫迪埃特世家的嫡系子女,但是依照她的待遇来看,莫迪埃特侯爵一定是非常珍视她的。 “您知道吗?”艾薇轻轻地偏过头来,金色的发丝拂过白皙的肌肤,水蓝色的眼睛映出了安卓瑞亚的面孔,“之前说过的话,是真的。我是真的想带您看看我喜欢的蔷薇,看看我居住的城堡,看看我的大片绿色田野,想和您一起飞翔,我想……” “待在我的身边吗?”他接过话来,琥珀色的眸子里带着一丝无法说明的情愫。酸楚的感觉骤然从艾薇的心底涌了上来,她微微地咬住下唇,却迟迟无法点头,只是用力地握住眼前的汽车方向盘,直直地看向远方。 “殿下,那蔷薇所在的地方就在前面了……”她虚弱地说着,想要把那个话题岔开。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仿佛能看透她用尽一切力量伪装的思想,熟悉的声音缓缓地响起,冰冷的语调仿佛来自于深海的底部,“你究竟在透过我的眼睛,看着谁呢?” 她一震,握住方向盘的手失去了力气,小车歪歪扭扭地向地面落去。他立刻将手伸了过去,温暖的大手隔着艾薇冰冷的小手紧紧地握住了方向盘,用力扳住,才让车子慢慢地平稳地停落在了地面上。 “实在……对不起。”艾薇抱歉地说着,想要将手从他的控制下抽出来。 他却一直用力地握着她的手,不愿松开,那略带冰冷的柔软触感是这样的熟悉,好像在许久以前,他曾经紧紧地握着她的手,这样凝视着她,对她说出那句世界上最甜蜜、最真挚的话语…… 他的行为已经完全不受他的控制了…… 不管她在看的人是谁,他很想吻她…… “艾薇小姐?” 就在此时,几分苍老的声音突兀地打破了飘浮在二人间浓厚的暧昧气氛。两个人从梦中惊醒般地看着仿佛突然出现在一旁的白发老妪。她在庄园已经工作了数十年,这几年因为年迈,就被派过来专门负责打理蔷薇园。此刻她微驼着背,担心地匆匆赶过来,想要伸手去扶艾薇,“您没事吧,刚才看到您的车子好像……” 可就在视线接触到安卓瑞亚的那一刹,老妪的声音骤然停止了。她呆立在那里,略带颤抖,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安卓瑞亚扫了她一眼,随即又将视线聚焦到艾薇的脸上。他缓缓地放开了手,语气又恢复了原先的礼貌与生疏,“那么我就先告辞了……”顿了一下,他轻轻地抚摩了一下她金色的发丝,语调再次变得温柔,“你的生日之前,我会再来看你的,艾薇。” 艾薇想开口说什么,安卓瑞亚却已经翻身下车,快步向来的方向走回去。艾薇愣了一下,紧跟着跑下车,对着他的背影连忙说:“殿下,那蔷薇……”他轻轻地挥了下手,打断了艾薇接下来要说的话,然后脚步不停地快速向前走去。 艾薇站在原地,看着他远去的身影,却始终无法迈出脚步追上去将他拉住。 方才那一刻……他是要吻她的吧?她会躲开吗?如果这个老女佣没有出现,或许,她会……接受吗? “那个人不是拉美斯。” 什么? 耳边听到了一个古老而熟悉的名字,艾薇几乎是难以置信地回过头去,看向那个颤颤巍巍的老女佣。她也正难以置信地看着艾薇,略带混沌的灰色眸子里竟然闪出了几分奇异的光芒。艾薇刚想张口,她已经更快一步说话了:“不用怀疑,那人并不是拉美斯,他应该是他的后代吧,或许是……他的第一百次转世。” 第二章 荷鲁斯之眼 荷鲁斯之眼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能够将人带去不同时空的秘宝,你回去后,一定要找到它,不然你就无法回来。 “我本来已经放弃了所有的希望!”老妪的声音竟然带上了几分哽咽。 她拉住艾薇的小臂,因为衰老而粗糙的掌心摩擦着她左腕的红色疤痕,竟让她感觉到了些微的疼痛。 “果然在莫迪埃特家族,果然啊!我等了几十年,终于找到你了。你一定回去过的吧?你是刚从那个古老而神秘的年代回来的吧?” 艾薇强压住内心的惊慌,用力抽出自己的手臂,故作镇静地说:“缇茜·伊笛,你在说什么胡话!虽然你在莫迪埃特家族工作了几十年,但这不代表你可以对我这样不尊敬!”语毕,她就逃跑般地转过身去,想要快步坐上车子离开。 她想逃离的是在心底隐隐燃烧起的希望,那早就该被彻底扼杀的荒谬的希望。 可是那个叫缇茜的老妪不知为何那样敏捷,竟然一下子赶了上来,以更大的力气扣住艾薇的肩膀,强迫艾薇看向她,苍老的声音里面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是那个年代吧?不是吗?漂亮的少年礼塔赫、威武的军人孟图斯……而你!你是与那个人在一起吧?看你的表情,一定是的!那个俊美的王子!拉美斯!那个能够空手驯服公牛的少年!是他吧?” 礼塔赫、孟图斯,熟悉的名字好像穿越了无尽的时空,隐隐地呼唤着她心底最珍贵的回忆。拉美斯,拉美西斯,她说的人会是他吗?艾薇直直地看着缇茜,水蓝色的眸子闪烁不定,手心里竟隐隐地渗出了汗水。 缇茜又逼近了一步,嘴中呼出的气息全部喷在了艾薇的脸上。她越说越快,越说越激动:“是的!是他!那双琥珀色的美丽眼睛啊!那来自图雅王后的高贵血统!那睿智深沉的心灵!一定是见到了他!不然你不会对那个名字有如此反应,不然你不会和刚才那个人在一起——那个人一定是拉美斯的后代!” “你认识……比非图?”艾薇难以置信地发问。缇茜的声音宛若从遥远的地方飘忽而来,她们的对话让她产生了奇妙的错觉。她无法控制自己略带颤抖的声音,手腕的疼痛已经全部消失了,她现在只在乎这个问题的答案。 “比非图?”老妪愣了一下,紧接着眸子里闪现出几分惊讶的光芒,“拉美斯让你叫他比非图?” “你知道这个名字?”这个名字是任何一本书上都没有的,即使在那个年代也是鲜为人知的!缇茜知道,这说明……这说明……艾薇的心脏开始剧烈地跳动起来,呼吸竟然开始变得有几分困难。 “我当然知道!我当然知道……”缇茜稍稍放松了一点儿手劲,双眼显出几分迷离,好像在回忆着某些久远的往事,“那个俊美的少年啊,只允许图雅王后一个人如此叫他。但他竟然让你这样叫他……” 然后她带着几分不确定地抬起头来,看向艾薇,“他爱你,他爱上你了对吗?而你……你也……” 艾薇微微闭上了眼睛,浓长的睫毛盖住了水蓝色的眼眸,深深地吸入一口气,久久没有说话。 “那你为什么要回来?你多么傻啊!回到这个愚蠢的时代有什么好?”缇茜苍老的声音充满着不解。 “我……”艾薇犹豫了一下,略带怀疑地看着眼前这个在莫迪埃特家族工作了数十年的老佣人,但她前思后想,还是选择了一句简单的解释,“我所知道的那个过去,已经消失了。”她苦笑一下,“为了让现在我们所见到的这个未来没有改变,为了让他的未来没有改变,我不得不回来。” 为了能让他活下去。 “留在这个时代,也许是对的。你看到了吗?刚才的那个人……”艾薇勉强地笑着说,“他很像他,对吗?这一定是神赐给我的宝物,让我在这个时代依然有机会在他的身边陪伴他……我已经没有办法,也不该回去那个时代,打扰那个人的生活。”她总是让他难过,让他面临一次又一次的危险。或许远离他,才是对他最好的保护吧…… “我想,那个人的脑海中还残留着些许过去,他应该还会爱我的吧?” 缇茜猛地一抬眼,言语骤然变得凌厉,“不,不是的!那个人绝不是拉美斯!你读过书吧?拉美斯有一百多个后代,在过去的三千年里,埃及被征服、亡国,那些曾经纯正的血统,一次又一次地与不同的民族交合,再产生后代。” “三千年!那王室的血统不知被淡化了多少倍,基因不知道被扭曲了多少!”她激动地说着,苍老的双手伸向灰霾的天空,“在第一百次变化的时候,一个异常渺小的几率,那些古老的基因重新变为了显性,并且非常巧合地数个特征同时显性。所以你看到的就好像转世一样。但是这个人,你眼前的这个人,绝对不是拉美斯,他不过是他的后代,不知偏离了纯正血统多远的后代而已!你要妥协吗?” “那个人,根本不是他!” “但是……”艾薇尖叫着打断了缇茜。她紧紧地抓住自己的发丝,捂住自己的耳朵,她不想听了。是的,是的!她说的一点儿都没错!但是,但是,她又能怎么办呢?她已经不能回去了!即使她回去,他们相爱的历史也已经消失殆尽了!她爱他,她愿意用她全部的生命爱他!所以或许她就应该强迫自己去爱他残留的那百万分之一的基因吧!她应该妥协吧! “我唯有妥协……不是吗?” “不,不是这样的。你忘记了吗?你们的爱情早已经随着那个虚幻的历史一并消失了,从未存在过的东西,又怎会随之转世?那一切——都只是你的幻觉而已!” 缇茜的声音仿佛从深冷的地狱里飘来,缠绕住艾薇,狠狠地打碎她心底仅存的能够聊以慰藉的借口。 “为什么……为什么!”艾薇虚弱地低叫,为什么,为什么缇茜要说明,她怎么会想不到……在阿布·辛贝勒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她就想到了,根本没有存在过的历史怎么会留下回忆?怎么会拥有未来?为什么缇茜不能假装不知道,假装现在又一次出现在她面前的人,是隐约记得爱过她的,是残存着他们相爱的那份美好记忆的? “因为……我有办法,”缇茜转过身来,布满皱纹的脸上放出奇异的光彩,“我寻找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找到你这样的人……” 她躬身从衣袋里取出了一个玻璃制的小瓶,深绿色的瓶身上面刻画着诡异的象形文字,些微古旧的划痕表明这个瓶子似乎具有久远的历史。她将小瓶递到艾薇眼前,苍老的脸庞透过半空的瓶子扭曲成了奇怪的形状。 “这是什么?”艾薇想从她手里拿过瓶子,缇茜却将瓶子移开了。 “这是一个选择。”缇茜缓缓地说,“看你要选择的是一次疯狂的冒险,还是一百次轮回之后残留的神似?”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艾薇紧紧盯着她手中的小瓶,那些从未见过的古老文字,究竟代表了什么? “这究竟是什么?” “这是能够实现你的梦想的……毒药。” “一瓶具有古老的魔力的毒药,”缇茜微微扯开裹住自己脖子的领子,露出一片狰狞的黑色,“这痕迹一直延续到我的心脏上方,这就是我一次又一次服用它的结果!虽然,我依旧不能回去,但是我肯定……你可以。” “你真的曾经回到过……过去?”她说的是真的吗,艾薇可以相信她吗?她给艾薇的是希望,还是那渺茫希望后重重的失望?“你的意思是,你可以把我送回那个时代……送回那个人的身旁?” 真的吗?真的吗! “我不能把你送回你曾经待过的那个历史,因为未来只有一个。”缇茜系上了领扣,“你不是也说过吗?那个历史已经消失了,你已经回到这个未来。因此这一次的历史要顺着现在我们所见到的未来返回,回到真正的历史。或许那个历史里,拉美斯根本就不认识你,或许无论如何他也不会再爱上你,但是……三千年前的拉美斯才是真正的拉美斯,不是吗?” 真正的,拉美西斯…… “难道你不想回到过去再看看他吗?难道你不想亲眼确认他一切都好吗?”见艾薇久久没有言语,缇茜的眼睛里闪现出几分不确定的紧张,“还是你就甘心这样,和现代这个百万分之一的残存在一起……不!”缇茜的声音变得尖锐而刺耳,“他连百万分之一都没有!” 一次疯狂的冒险?还是一百次轮回之后残留的神似? 她要回去吗?回去亲眼目睹他的数百位妃子,目睹他与真正的奈菲尔塔利是如何的相爱?那将是怎样的一种残酷?更何况,在没有回去之前,她说不定就会死在这瓶毒药之下。一次冒险,确实是一次疯狂的冒险啊!她捂住胸口,用尽全力去平稳自己紊乱的呼吸。 “难道你对那古老的年代没有半分留恋了吗?”缇茜的声音透出了稍显过分的焦急,苍老的眼睛里难以掩饰紧张的情绪。混浊的灰蓝色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艾薇,紧握玻璃瓶的手微微渗出了汗珠。 艾薇看了她一眼,将缇茜不自然的表情全部收在了眼底。然后她便轻轻地、缓缓地说:“你很希望我回去。” 缇茜骤然噤声。 “为什么?”水蓝色的眼睛在那一刹迸发出锐利的光芒,仿佛看透了缇茜的所有想法。艾薇的语气骤然变得冰冷,她一步步向缇茜逼近,娇小的身体透露出几分迫人的气势,“你想要什么?为什么?” 年老的妇人步步退后,竟然被她咄咄逼人的样子震慑得一时语塞。她正思考着如何回答艾薇的问题,艾薇白皙的手已经伸到了她的面前,原本犀利的表情此时竟染上了几分决绝与哀伤。 “不管你要的是什么,我都要试一下。” 琥珀色的眼睛,挺立的鼻子,棱角分明的脸颊,深棕色的长发,结实宽厚的肩膀。 以及那一声温柔得让人心碎的称呼——“薇”。 她不能忘记,无法忘记…… 这就是她的决定—— “就算那药水对我一样无效,就算我会死亡,我依旧要尝试。我想要回去。” 缇茜一愣,接着便在心里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嘴边扯出一丝苦笑,“喝过尼罗河水的人,一定会回到那古老的国度。” 艾薇没有说话,水蓝色的眼睛依旧坚持地看着缇茜。 “那么我就和你直说了吧,”缇茜举起手中的小瓶子,“你若真的回去了,你要帮我找到一个东西,将它带来给我。” “那是什么东西,有什么用?”艾薇接连问出问题来,她知道缇茜一定是有所要求,但是她丝毫不在乎缇茜会提出什么要求,她仅仅是想回去,回到那个人的身边,她只是自私地想再一次用自己的双眼看看他…… 不知过了多久,缇茜缓缓地开口:“我要——荷鲁斯之眼。” 关于荷鲁斯之眼,艾薇并非一无所知。 荷鲁斯,鹰神,天空的贵族,亦是埃及王权的庇佑者。传说荷鲁斯是欧西里斯神与伊西斯神的儿子,他为了给父亲报仇与塞特神展开了殊死的搏斗,在搏斗中失去了一只眼睛。在一个月圆之夜,荷鲁斯在月亮神的帮助下,终于打败了塞特,将左眼夺回。后来,荷鲁斯将这只失而复得的眼睛献给了父亲——冥神欧西里斯。埃及人赞颂荷鲁斯的勇敢,之后荷鲁斯之眼就成为辨别善恶、捍卫健康与幸福的护身符。这是一种拥有非凡魔力的护身符,在古埃及也十分普遍与流行,是神庙与墓室壁画上十分常见的题材。 “那个东西,即使现在到埃及也是随处可见。你若想要,我可以让人买几千几万个给你。”艾薇略带几分迷茫地说。 缇茜却并不理会,苍老的嘴角扬起一丝淡淡的微笑,“还有一个更为古老的传说,是现在的人所不知道的。得到真正的荷鲁斯之眼的人,可以在一瞬间以比思想更快的速度,穿越任何时空、去往任何地方……” “我要真正的荷鲁斯之眼。”缇茜灰色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看着艾薇,闪烁着几分冰冷的光芒。 “真正的荷鲁斯之眼?这……”艾薇一时说不出话来。荷鲁斯本身就是一个传说,一个近乎虚假的存在。荷鲁斯之眼对于埃及来说就好像十字架对于现代世界,随处可见,但又怎会有所谓的“真正”一说? “真正的荷鲁斯之眼是唯一的,而且是一定存在的。”缇茜似乎猜出了艾薇的心思,她慢慢地解释道,“你手里的那瓶药水,就是由荷鲁斯之眼的碎片制成的,我曾经借助它回到过过去……”她嘴角掀起一丝苦笑,苍老的眼睛里飘过了一丝悠远的回忆。她顿了一刻,“不过,现在对我好像是没有什么用了。如果你喝了它,就回到了古代,你自然会相信荷鲁斯之眼的真实性。没有人见过真正的荷鲁斯之眼,也没有人知道真正的荷鲁斯之眼究竟在哪里,但它确实存在,就只有这些了。” 艾薇心中涌起一阵烦躁,缇茜的一番话就好像一个人说“你帮我找个东西,我只知道这是个东西,一定存在,别的一概不知”的感觉。荷鲁斯之眼,就好像是一个愚蠢的玩笑。 只是她不想轻易放弃这个机会,她愿意搏命一试。 “我知道了,把它给我吧。”她又一次向那个小瓶子伸出了手。这一次缇茜将小瓶子递给了艾薇,但是迟迟没有松手。 “荷鲁斯之眼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能够将人带去不同时空的秘宝,你回去后,一定要找到它,不然你就无法回来。” 艾薇点点头,心中却不以为然,其实还应该有另一个的,就是她那早已破碎的黄金镯,这样看来缇茜得到的消息显然是错的。或者,在心底的某一隅,艾薇也许根本不在乎自己能不能回来、什么时候能回来。如果真的没有让她能回来的方法,她也愿意悄悄地待在他的身旁,看着他的一切,尽自己所能帮助他,令他开心,直到自己死亡。 所以,她不一定需要回来的。 只要能看到他,便是世界上最富足的事情了。 但是,真的能再见到他吗? 此刻,缇茜却松开了手,“我相信,你会去寻找荷鲁斯之眼,并将它带给我的,一定。”她充满自信地笑着,看着艾薇不假思索地拧开那一小瓶药水的盖子。 “碰触过那古老年代的人,不要妄想能逃离这宿命的禁锢。” 什么意思?艾薇拿着药水愣了一下。深绿的瓶子里装着些微红色的药水,在自然的天光之下呈现着如同鲜血的颜色。她看了看这一点点药水,又看了看缇茜。 但缇茜却丝毫没有作进一步解释的意思,“快喝吧,你若能回去,很多答案都可以找到了。” 艾薇轻轻地咬了咬下唇,却没有说话。 在她短暂的生命中,她拥有过那么多次任性,唯独这一次,是她感到最为愧疚,却偏偏最想坚持的。 父亲会不会担心? 哥哥会不会生气? 缇茜到底是什么人? 安卓瑞亚的事情怎么办? 犹豫间,缇茜一直没有表情地看着她,“你一定会回来的。你是莫迪埃特家族的人,在你接触荷鲁斯之眼的那一刹,宿命的齿轮就开始转动了,只要你回到过那古老的年代,你与荷鲁斯之眼的纠葛就不会解除。” 艾薇不解地看向缇茜,完全不能理解她所说的话的含义究竟是什么。但是老妪却不再说话,只是看着艾薇手中的小瓶。 莫迪埃特家族、荷鲁斯之眼……这一切难道有着什么联系?她应该等一等,或者去问问父亲,查一查祖上留下的古文书,去寻找一下相关的线索。 “快喝下吧!这古老的药水说不定随时都会失效!” 她仿佛已经听不到缇茜略带焦急的催促声,只感觉自己的手指不听意志的指挥,如同着魔般缓缓地收紧,将小瓶举到了自己的嘴边。 只要想到喝下这药水便有可能见到他,她的心脏就好像要跳出了胸膛。 她的理智就好像要完全臣服于情感的控制。 一秒钟的延缓都会变得比一个世纪更加漫长。 一阵略带湿意的冷风拂过面颊,天空变得更加阴霾。不远处隐隐可以看到玻璃温室里娇嫩的蔷薇,红色、粉色、白色、黄色。微微抬眼,可以看到大片绿色的原野,更远处是灰蒙蒙的伦敦市。 对不起,父亲,对不起,哥哥。她不该这样心急地离去。 这是一次赌命的冒险,如果真的有神,请一定,一定让她回到正确的年代,回到他的身边…… 他的一分一毫,就好像烙印刻在她的心里。他棕色的发丝、他修长的手指,每一次梦境里都有他的身影,每一次呼吸都会忆起他的气息……或许有万分之一的机会,当他看到她水蓝色的眼睛的时候,他就会想起吧,想起他们曾经是那样地相爱过、那样地幸福过…… 不……即使,他根本不记得她,她也心满意足。 她不会去打扰他,更不会去影响现有的历史。对,她只是想看到他,看到他平安、伟大地活着。 若就这样放弃能够再次亲眼见到他的机会,这条性命的存在,又有何意义! 下定决心,一闭眼,艾薇将全部药水倒进了口中。 第三章 另一个过去 或许,在这件事上,他真的逐渐偏离了一个统治者应有的公正,过分地感情化了吧?或许他真的需要一点时间再去考虑一下,是否还要杀死她…… 四周一片黑暗。 所看之处皆是虚无。 所听之处皆是寂静。 所触之处皆是空虚。 唯一真实的感受,就是心脏里那仿佛燃烧般剧烈的疼痛,顺着血液的流动,蔓延到了全身。那种疼痛夺取了她的心跳、她的呼吸。 这就是那药水的力量吗?她要死了吗? 那么,她终究没有回到他的身边吗? 不要,她不想死,多么恐怖的痛苦她都可以忍受,多么残忍的折磨她都可以坚持,她要醒过来,她要见他,她只是要见他一面! 睁眼,快些睁开眼睛! “殿下!” “她醒过来了!” “殿下没有死!” 嘈杂的声音冲进了艾薇的脑海,古老而略带熟悉的语言在四周匆匆地响起。她胸口的疼痛变得很真实,可以感受到心脏的跳动了,可以感受到干燥的空气了。她……还活着。 “艾薇殿下,您没事吧?”熟悉的名字在耳边响起,却带着陌生的称谓。 艾薇略带迷茫地睁开眼,虚幻之间,眼前朦胧地看到了身穿古埃及服饰的侍女的脸。又是梦境吗?在过去数个月里千百次梦回的地方,随着每一个清晨来临而无情消失的幻觉。她闭上眼睛,又一次猛地睁开,眼前的人依然没有消失。一阵狂喜涌入了她的胸口,随着血液的流动散布了全身。她回来了吗?她真的回来了吗?她真的回到那个人的身边了吗?不顾胸口的疼痛,不顾地面的坚硬与冰冷,她用尽全力支起身子,环顾四周。 阳光落在不远处的沙地上,反射回几近刺眼的光芒,洒入大厅;高大的塑像稳稳地立在大厅中央,慈祥而冰冷地目视着神殿里的每一个人;粗大的椭圆形柱子向上伸展着,柱顶呈象征上埃及的莲花形状,支撑着高高的屋顶;柱子上面雕画的古埃及壁绘,以祭祀为主题,华丽而鲜明的色彩,勾勒出诸多名目的埃及众神;大块青花石制成的地面上立着数位身着上好亚麻长裙的祭司,他们手持各种神器,恭敬地站立在一旁;更远处,缥缈的白纱之后,隐约可以看到一位气宇轩昂的男子,看不清楚的面孔,带着几分陌生的熟悉。 这里应该是某座神庙的大殿吧…… 这里是那个属于太阳的国度啊! 她想开口说话,但是心脏猛地一疼,一股略带甜味的液体从喉咙里涌了上来,她连忙用手捂住嘴,不让鲜血吐出来。 一名光头的年长祭司走上前来,在距离艾薇约一米处立定仔细地打量了她片刻,不等她反应过来,便已转过身去,向白纱后伫立的男子汇报,“陛下,艾薇殿下还活着。” 那清晰的“陛下”二字,仿佛使她的血液瞬间凝结了。 如果她回到了正确的时空,那么……可以称为陛下的人,只有……只有他一个了吧。在过去的一百天里,每一天,每一次闭上眼睛都可以看到的那副冰冷而完美的面孔、那双令人心痛的琥珀色眸子,如今,终于可以再次见到了吗? 他还会记得她吗?还是在缇茜之前说过的这个历史里,他的记忆里已经完全没有她了呢…… 艾薇突然好紧张,紧张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紧紧地抓住胸前的衣襟,手指关节泛出些微白色。她用力地睁大眼睛,看向白纱后正在缓缓地向她走来的男子。 突然,身旁上了年纪的侍女快步地跑上来,挡在艾薇面前,深深地向正在走过来的男子俯首下跪,言语间带着几分哭意。她虔诚而激动地大声说:“陛下,陛下!求求您,看在奴婢服侍王家数十年的份上,求您放过艾薇殿下吧!” 凄厉的哀求声在空阔的大厅里回荡。祭司们、侍者们全都冰冷而安静地看着半伏在大厅中央的艾薇和扑倒在艾薇前方的老侍女。艾薇不解地看了老侍女一眼,艾薇……是在说她吗?为什么要求他放过她呢?她刚刚出现在这里,还没有机会做什么会被砍头的事情啊。快速地思考了一下,她随即又将视线落在了白纱后停住脚步的身影上。 光头的年长祭司缓缓地开口:“艾薇殿下没有做好一个祭司该做的事情,她害死了陛下与奈菲尔塔利殿下高贵的公主,即使现在死去,也不应有任何怨言。” 浑厚的声音于艾薇听来,却好像是从另一个世界飘来,一个属于绝望的世界…… 陛下与奈菲尔塔利殿下高贵的公主…… “但是!但是艾薇殿下毕竟是陛下的妹妹啊!即使是不慎犯下了错误,也请求陛下千万开恩,饶她不死!”老侍女又一次拜身下去,苍老的额头磕在坚硬的地面上,发出砰砰的声响。 艾薇睁大了眼睛,仿佛完全听不懂这一切话语究竟是何种意思。 妹妹,她究竟是谁的妹妹?他们不是叫她艾薇吗?那是她的名字啊! “艾薇殿下不是王室嫡系的血脉,如今又犯上此等大错,理应死而无憾。”祭司的声音是如此冰冷。神殿里所有的人都沉默地站着,大家的眼神都是那样的冷酷,不屑、鄙夷毫无遮掩地流露了出来,落在大厅中央的艾薇的身上。老侍女抽泣着跪倒在艾薇面前,无法再说出任何话来。 “我……究竟做了什么?”喉咙里还有些微的血丝,说话的声音略带沙哑,就好像不是自己的声音。艾薇用力地挺直后背,眼睛迷茫地看着白纱之后的人,不管怎样,她应该亲口确认一下,“那纱幕后面的人是你吗……比非……拉美西斯?” 大厅里一片哗然,原本鸦雀无声的神殿转瞬如同即将沸腾的热水。所有人都指向艾薇,愤怒的话语不断地向她投射过去。 “放肆!居然敢直呼法老的名讳。” “魔鬼之女!” “处死,处死!” 指责的气氛是如此激烈且具有煽动性,神殿的卫兵几乎要自主上前扣押下艾薇,跪倒在艾薇前面的老侍女也略带惊讶地转过头来,看向她刚才一直维护的殿下。就在此时,纱幕后的人对着大厅缓缓地伸出了左手,霎时间整个神庙就好像被夺取了呼吸,奇迹般地恢复了原有的寂静与秩序。左手臂上金色的护腕,精细地雕刻着王家的纹章,象征着埃及最高统治者独一无二的权力与地位。白纱被两旁的祭司恭敬地拉开,一直朦胧的面孔在那一瞬间,变得清晰而真实…… 她猛地低下了头去,只因心中无法抑制的胆怯。 在许久以前,她曾经听人这样形容过,埃及的法老拉美西斯拥有一张俊美却冰冷的面孔。那双淡漠的琥珀色瞳孔,好像能够看穿这世界上的一切伪装。他是那样睿智,又是那样理智;他是那样公正,却又是那样无情。她却好像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些评价,因为记忆中,那双美丽而透彻的眸子总是隐藏着无限的热情,总是温柔地看着她,对她的要求百依百顺,难以抑制地流露着对她的关心与怜爱。 这就是拉美西斯,这就是比非图,在她所经历的记忆里、历史里,这就是那个伟大的名字所代表的一切。他们曾经是那样地相爱啊,爱到不惜伤害彼此。若这个历史里没有她的存在,若他的记忆里没有她的影子,事情究竟会是怎样……她竟开始有些怕了啊。 脚步声缓缓地接近,镶饰着金线的凉鞋终于停在了她的眼前。冰冷而熟悉的声音在她头顶淡淡地响起:“艾薇,抬起头来。” 不……这果然不是在叫她,奈菲尔塔利也好,薇也好,他是从来不会叫她艾薇的。 淡漠的声音里带有了一丝不耐烦,金质的权杖粗暴地放到了她的下巴下面,冰冷的触感转瞬打碎了她心底残存的一点侥幸,权杖微微一用力,艾薇就不得已将头抬了起来。 “不要考验我的耐性。” 艾薇还记得,最后一次见他。 他缓缓地在自己眼前倒下,在一个一片黑白的世界里。唯一鲜明的颜色,是他嘴角流出的鲜血,以及那被赤红浸湿了的宛若阳光般耀眼的金色战衣。年轻而俊美的容颜瞬间苍白得如同一张没有颜色的纸,他却微微地笑着,流露着满足而快乐的神情,冰冷的手指颤抖着划过她的脸庞,然后她奔涌而出的泪水不受控制地砸落到了地上。 他不停地说着什么,嘴里随之不停地往外涌着血,那声音是如此细小,令她听不清任何一个字,于是她拼命地抱紧他,让自己的耳朵贴紧他微微颤动的嘴唇。 夕阳渐渐地沉入了地平线以下,风无声地吹动着,卷起阵阵沙土,打在她洁白的肌肤上。四周是这样静谧,静谧到她几乎能听到他的心脏,慢慢地、慢慢地在那结实的胸膛间,停止跳动。 她终于听懂了那句话,带着血的味道,带着温暖的味道,带着……爱的味道。 “薇……你要记得……” “……再会,亦不忘却往生……” 眼前骤然一片模糊,世界仿佛与自己再无干系,那句甜蜜得令人心碎的话语,转瞬变为世上最残酷的告别。下颌突然剧烈地疼痛了起来,痛得她无法呼吸。 因那疼痛她被迫抬起头来,朦胧间看到眼前陌生又熟悉的脸。 高挺的鼻子,俊展的眉形,宽实的嘴唇,微眯的双眼正不含感情地打量着她,一抹几近透明的琥珀色倏地划过她的心底。 这样淡漠的神情,就好像冰冷的钩针从心中抽起了一丝希望的线,然后加快速度,愈来愈快,直到把填满胸口的所有情感抽取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个巨大的空洞。 从这一秒,足以代表过去的种种烟消云散。 她真的……曾经得到过他的爱吗? “陛下,陛下!求求您!”老侍女扑倒在拉美西斯的脚下,痛哭流涕地亲吻着他的脚面,“艾薇殿下纵然再不对,您刚才赐她的一杖已经几乎让她死去了!如今她可以醒过来,一定是先王庇佑,求您务必网开一面!” 那一刻,残存的希望化为了空气中的泡影。艾薇下意识地捂住胸口,原来……那疼痛、那几近死亡的感觉是他给予的吗?为了他和奈菲尔塔利的孩子,而对她的性命不屑一顾……心猛地一疼,一口鲜血终于按捺不住,一下子从口中喷涌出来。 好痛,心好痛! “朵,让开。” “陛下!”朵死死地扣住拉美西斯的脚面。 下一秒,他不带任何感情地起脚,将这衰老的侍女狠狠地踢到了一边,“打入死牢。” “住……住手!”每说一句话还带着血腥的味道,强忍住心脏撕裂般的剧痛,艾薇用尽全身的力气,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柔软的后背笔直地挺了起来,她将下颌微微扬起,双眼带着哀伤地看着眼前熟悉而陌生的男人。 “不管我做了什么,我的命是你的,你随时可以杀死我。”她微微停顿,尚染着鲜血的手指向摔跪在一旁的侍女朵,“但是,她只是要保护自己的主人,如此忠心,应该嘉奖才对,你若因此将她处死,其实是本末倒置之举啊。” 他一愣,仿佛从未见过眼前的艾薇,又打量了她一遍。 “连你也胆敢插手了吗?埃及是我的,你忘记了吗?” “正因为埃及是你的!”艾薇的心脏又是一阵猛烈的剧痛,眼前泛起一阵阵的黑暗,冷汗顺着脸颊不住地滴落,双腿正在微微地颤抖,她快不行了,也许说完这句话,她就会真的死去了吧……但是,但是她知道这个衰老的侍女在保护自己,她知道老侍女也同样忠心于法老。 她不想看他错杀一个对他忠心的人,她希望能有更多效忠他的人在他身边,这样真正要害他的人接近他的机会就一定会少很多,不是吗? “你是人与神间唯一的中保,你是上下埃及的正义,因此你更应当恪守公正,奖惩分明。” 那一刹,她在他琥珀色的眸子里读到了一丝迷茫,但那种别样的情绪转瞬即逝,紧接着就只剩下宛若雕塑般冰冷的面容。 她自嘲地苦笑,费尽千辛万苦,她终于与他在这个历史里得到了一次珍贵的会面。而这第一次会面,恐怕也是最后一次会面吧,如果他能一直记住她该多好!就算她马上就要被处死了,她还是会一直记得他的,因为她的记忆即使经过了三千年的洗礼,也依然没有抹去他的烙印啊!想到这里,她更加用力地抬头看着他,更加用尽全力地想要挤出一个平和的微笑。如果他也能记住她一点点,希望他能想起她那张快乐的面孔。 但是,意识正在飘离她的身体,力气也正在随着希望流逝,眼前的景象渐渐模糊,她再也站不住了。 她努力地看着他淡漠的琥珀色双眸,却无法抑制自己的双眼慢慢合上。黑暗笼罩了所有视野时,一句发自心底的呢喃流露了出来,“真好……能见到你这样活着,真好……” 在倒下的那一刻,她听到大厅里先后响起了嘈杂的声音。 拉美西斯…… 你果真如同史实一样,爱着那个美丽的王后了吧。 我想对你好,我想守护在你身旁…… 这次……已经没有机会了吗? 宽广的尼罗河承载着肥沃的泥土,平缓而稳重地流淌了千年。炽热的风拂过了尼罗河两岸,高大的蕨类植物直挺地伸向了晴远的蓝天。繁华的底比斯,宏伟的底比斯,如今依然屹立在宽广的尼罗河畔,注视着每一位隶属于太阳之国的臣民。 寂静而肃穆的底比斯西岸,今天迎来了一场宏大的法典仪式。在宏伟神庙的包围之下,全埃及最好的防腐师与司管死亡的第一先知聚集在王室的死亡之家,为不幸夭折的公主举行隆重的下葬仪式。年仅半岁的小公主因为恶疾死在了母亲的怀里,现在她就要被敲碎头颅,抽出脑髓与内脏,风干后制成木乃伊。 整个上埃及都弥漫着浓重的哀伤,这是法老拉美西斯与王后奈菲尔塔利的第二个孩子。传闻在病发时,祭司没有及时并正确地向司掌死亡的欧西里斯神祷告,才导致了病情的恶化。如此简单的错误,导致了王室血脉的消亡。而这位犯下严重而愚蠢错误的祭司就是塞提一世与情人的孩子、卡纳克神庙的女祭司、法老的妹妹——艾薇公主。 民众对于这位艾薇公主早已颇有微词,坊间流传的负面谣言全部来自于她特殊的身世。 塞提一世情人的孩子。 传说中塞提一世的神秘情人,是一位奇怪的女祭司,没有人知道她的过去,也没有人猜得出她的将来。她的长相异于普通的埃及人,同时具有预言未来的能力。她曾经预言,法老的肉体将在三千年后被无知的后代挖出、丢弃;预言底比斯将变为沙化的废墟;预言埃及将被现在甚至名不见经传的小民族夷为平地。 人民惧怕她的力量,同时也厌恶她的力量。但塞提一世这个残暴的法老是那样地爱她,不惜将她立为神殿的第一先知,以此来保护她。 而这一切却仍然无法抹去人们从心底对她的抵触。 十七年前,他们生下了一位公主。塞提一世大喜过望,当即赐予她公主的称号,并授予她继承母亲第一先知职位的权力以此佐证她的血统。就这样,又过了十二年,塞提一世去世了。在临死前,他依旧想着要让心爱的女祭司和女儿艾薇能够名正言顺地生活在王室,而立下由她们世袭祭司的遗嘱。 而在他死去的当天,发生了一件让所有人意想不到的事情,那名深受他宠爱的情人竟在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了年幼的艾薇,自此再未出现过。 女祭司的神秘失踪被自然而然地与塞提一世的死联系到了一起。虽然没有确凿的证据,但是法老刚刚前往另一个世界,他最宠爱的情人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于情说不通,于理更是讲不清! 在一片旁人对这个古怪的女祭司的不满与怀疑声中,拉美西斯继承了父王的王位。他依照遗旨授予了艾薇祭司的职位,却以其母亲作为塞提一世的宠妃擅自离去、抛弃责任为由,剥夺了她第一先知的权力。 然后,一晃就是三年。 就在人们要渐渐淡忘这位被遗弃的公主时,这件惊天动地的事情爆发了。 请愿被不停地送到祭司院,再由各神庙文书记录于莎草纸上呈送给法老。人们敬仰法老,人们爱戴王后,人们疼惜王家的血脉。多年的积怨聚集到了一起,他们不约而同地要求,将那魔鬼的后代——艾薇公主,尽快处死。 “我要考虑一下。” 空阔的底比斯议事厅,绘有王家纹章的长长薄毯,笔直地指向位于正中的宽大王座。盘踞于椅背的金质秃鹰,锐利的双眼仿佛具有生命一般威风凛凛地看向厅内。 年轻的法老将书记官递上来的一沓莎草纸轻描淡写地扔到一旁,轻轻地靠在精细的国王沙发上,琥珀色的眸子冷漠地瞟了一眼大厅中央略带紧张的臣子,“我已经撤掉了艾薇的祭司之职,但是她毕竟是祭司院的人,是否处死她,要等礼塔赫从下埃及回来后再作决定。” “是的,陛下。”司管内务的臣子恭敬地回答,对法老的旨意不敢有半分反抗。 “但是民众那边……” “就说艾薇已经被软禁,对她的处决近日公布。” “是的。”臣子慌忙叩首,大厅里的文书官飞快地将法老的意思记录在了纸上。 “你还有别的事情吗?”拉美西斯微微地撩动自己深棕色的发丝,“讲。” “是的……”臣子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吞吞吐吐地说了出来,“王后殿下那边请求接见……陛下已经数月没有去造访了,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是否……” “不见。让她好好休息便是。”浓重挺立的眉毛紧紧地蹙起,拉美西斯冰冷而果断地掷下一句,不等内政官回话,他已经拿起了手边的莎草纸,明确地下达了逐客令。可怜的官员被冷落在那里,思考了数秒依然不知应该如何继续这话题,只好恭敬地叩拜行礼后,略带慌张地退出大殿。 法老的气势果然可怕!看来全埃及只有礼塔赫和孟图斯大人能够自如地应付他了。此次虽然收了王后殿下的人的好处,但依然是没能美言上几句,真是无法交差啊。不过话又说回来,传说陛下非常宠爱奈菲尔塔利王后,如今看来也不过是捕风捉影的信息了。在发生了这样大的事情后,无论那个可怜的王后通过何种渠道如何请求见面,他都吝于赏赐她一眼。 但是陛下确实是最宠幸奈菲尔塔利的。奈菲尔塔利生的孩子都被加封丰厚的领地,奈菲尔塔利的每次怀孕都是举国大事。难道只是为了子嗣吗?如果是为了子嗣的话,哪个女人不都是一样的? 内政官挠了挠自己光溜溜的头皮,一脸的不解与迷茫。他一边嘟囔着“王家的事情真的搞不懂啊”,一边踱着步子向王城外走去。 转瞬,议事厅又恢复了寂静。拉美西斯屏退周围的侍从,将手中的文书扔到一旁,斜靠在宽大的椅子上,微微合上了双眼。 日前神殿里的一幕又浮现在他的脑海里。那个在他面前昂首挺胸的娇小身影,不受控制地冲进了他的思绪。 艾薇,他从心里厌恶的妹妹,那时他本确定是要杀死她的。小公主的死是因为恶疾发现过晚,于理与祭司本身并无关系。祭司院向民众透露出那样的信息只是因为礼塔赫如此了解他的心意,这样做都是为了将她置于死地。艾薇毕竟在名义上是王家的血脉,不管他多么厌恶她,要杀死她总是需要理由的,小公主之死,就是一个非常好的契机。 神殿里,他用权杖重重地打在她的胸口上。看似因为暴怒的随意一击,实则用足了力气,目的就是要一举夺取她的性命。但是……她却没有死,在他想要前去给予最后的打击时,他却犹豫了。只因那一句完全不像是她说出的话而犹豫…… “正因为埃及是你的!你是人与神间唯一的中保,你是上下埃及的正义,因此你更应当恪守公正,奖惩分明。” 她说得……很有道理。 他对艾薇的憎恶,恐怕多半是来源于这个年轻妹妹的母亲、父王的情人——那个背信弃义、满嘴胡言的女人。其实,他对这个自己一直厌恶着的妹妹,却从来都不曾了解吧。比如今天她可以说出那样的话来,就已经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印象中,在他们稀疏的那几次会面里,她总是躲着他,充满恐惧和戒备地看着他。他从来没想过她可以那样勇敢,在那种生死悬于一线的情况下,果断地站出来保护自己的奴婢。 法老的嘴角掀起一个浅浅的弧度,原来到了现在,还有如此胆量的人。而这个能激起他些微赞许的人,竟是自己那样厌恶的妹妹。 或许,在这件事上,他真的逐渐偏离了一个统治者应有的公正,过分地感情化了吧?或许他真的需要一点时间再去考虑一下,是否还要杀死她…… 或者,另做他用。 他需要好好地想一想。 第四章 涟漪 如果这样可以巩固你的统治,守护你的疆土,守护你……我就去做。 我愿以死亡为赌注,只为可以再见到他的百万分之一的可能性。 不在乎他早已不认识我,亦不在乎他爱着别人。 只为看到他依然鲜活地站在我的面前,只为看到他依然透彻的琥珀色双眸。 我便感到幸福。 耳边响起了叮叮当当的声音,好像是碎石的装饰品互相敲击发出的声音。冰凉的布放在了自己的额头上,化解了好像要灼烧她的热度。她动了动嘴唇,因高烧引起的皲裂带来了些微的疼痛,干涸的喉咙感受到针刺般的疼痛。她微微地咳嗽了起来。 “需要水吗,殿下?”苍老的声音缓缓地响起。 她听到旁边的人慢慢地走开,然后又慢慢地走回来。略带粗糙的老年人的手小心地扶起艾薇的背,将水杯拿到她的嘴边,“艾薇殿下,请喝水吧。” 温热的水碰到嘴唇的裂口,她只感觉一阵疼痛,紧接着就一口吐了出来,用力地咳嗽了起来。 “殿下,是水太热了吗?对不起,奴婢这就重新给您倒一杯。” “不,不用了……”艾薇嘶哑地说着,强迫集中起自己的思绪。她还是顽强地活下来了,看来,他并没有一狠心而置她于死地。她应该暗自庆幸吗? 她用尽全力睁开眼睛,眼前隐约呈现出了那名老侍女担忧的脸庞。 她虚弱地挤出一个微笑,“朵,谢谢你。” 老侍女闻言,立刻在床边跪下,老泪纵横,“艾薇殿下,奴婢应当感谢您救了我一命啊!” “别这样……快起来。”艾薇咳嗽了一下,见那衰老微胖的身体还是颤颤巍巍地跪在地上,不由得补充了一句,“那么,再帮我递一些水过来吧。” 朵闻言,忙不迭地站起来,匆匆从一旁的桌子上端水过来递给艾薇。趁着她离开的空当,艾薇快速地打量了一下自己所在的屋子,虽然在细节方面依然可以看出是王室所用的居所,但是简朴的家具、略显狭窄的房间、不着金饰的器皿……都可以说明,她在这个王宫里必然是一名不受法老重视,甚至是厌恶的存在。 朵,应该是她唯一的侍女吧。 想起当年在孟斐斯万千宠爱、前呼后拥的境况,真是不可同日而语啊。 她苦笑了一下,正巧朵也回到了床边,恭敬地跪在地上,将水杯递给艾薇。 “对我不用总是下跪。”艾薇半强迫地从她手中拿过水杯,嘱咐了朵一声。她已是那样年迈,总是下跪对身体一定也是个负荷,况且在只有两个人的居所,何苦要有诸多的礼节。朵一愣,有些惊讶地看向艾薇,好像从未见过她。艾薇只顾举杯喝水,并没有注意到她表情上微小的变化。 嘴唇靠近杯口,双眼无意中接触到杯里的水面,那一刹,艾薇突然猛地将杯子甩到了一边,双手带着怀疑捂住了自己的脸颊,全身缩在一起,不住地微微颤抖了起来。 “艾薇殿下,您怎么了?您哪里不舒服吗?”朵紧张地看着艾薇。 “我需要一面镜子,快给我拿镜子……”艾薇嘶哑地说着,双眼中流露出了一丝恐惧的神情。她死死地盯着掉落在雪白被单上的杯子,声音里渐渐显出焦急,“朵!快点啊!” 年迈的侍女慌张地跑出了屋,过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一面小小的铜镜,急匆匆地跑回来。艾薇几乎是抢过那面镜子握在手里,迫不及待地将自己的面容对上那面破旧的铜镜。 镜中一个陌生的女孩正惊讶地看回自己。 她的头发很长,长到几乎拖到地面。但是发色很淡,淡得几近银色。 她的皮肤很白,白到毫无瑕疵,却是过于白,白到几乎病态。 她有浓密而卷曲的睫毛,有深邃的眼窝,但是里面却是一双几近透明的浅灰色眼眸。 她有秀挺的眉毛、小巧的鼻子、棱角精致的嘴唇,但是她没有颜色,她就像失去所有色彩的绘画,苍白得令人感觉不到生存的气息。 这个女孩子,在眉目上与自己有几分相像,但那几分神似更令她觉得恐怖。 但是……她们却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 没有尼罗河般蔚蓝的双眼,没有太阳般耀眼的直发,没有水晶般剔透的皮肤。 她就像失去了生命的自己。 “这个人……是我吗?”她难以置信地将手指向镜子触去,语调里带上了些微的颤抖,指尖的触感难怪是如此的陌生,因为这根本不是她的手指,原来这根本不是她的身体!除了一样的名字和略微相近的长相,她们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个体! “荷鲁斯之眼是真的……”她仰首向天,轻轻地呼气,“它将我送回了过去,但是却只有一半。” 只有她的思想,她的灵魂。 “艾薇殿下?您怎么了?”朵担心地看着一会儿惊讶一会儿迷茫的艾薇,不知该如何是好。 来到这个时代以来,大家所叫的艾薇,并不是她,而是这个前法老情妇所生的、发色怪异的孩子!在这个古老的世界,人们怎么会接受如此奇怪的长相?难怪大家会这样厌恶她,难怪他会想要她死……艾薇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将铜镜放在了床上。她用手指掀起银色的发丝,透过阳光略带嘲讽地看着这古怪而苍老的颜色。 “……我究竟变成了谁?” 年迈的侍女一愣,紧接着不解地看向艾薇。 艾薇也看向她,嘴角扯出一丝淡淡的微笑,那略带凄绝的表情,让朵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转瞬,她已经收敛了那哀伤的表情,撇出一个勉强的理由,“看来我发烧烧得都糊涂了啊。”然后又顿了一下,“我希望我是烧糊涂了……” 朵又有所感慨,布满褶皱的脸上骤然写满了担心,“艾薇殿下,命苦的殿下啊!” 她泣不成声,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就如同所有的老人,抓住自己眼前的话题,一直在不停地重复那两句没头没尾的话。不论艾薇想套出什么话来,她都只是虔诚而悲切地重复着这同样的几句。 艾薇终于放弃了从她这里挖掘出什么秘密的打算,闭上双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她总算明白了,在这个引向未来的真实历史里,她,不慎成了他的妹妹,而且是一个被他厌恶、令他唾弃的怪物般的存在。 她已经不再是他曾经爱过的那个……艾薇了啊。 阳光透过宽大的窗子洒了进来,温和地倾泻在她的身上。 银色的发丝如同柔顺的溪水,经由木制的床榻流淌到落满晨光的地面。 她向天花板伸出一只手,白皙的皮肤被初升的太阳映得几近透明。她迷茫地看着自己纤细的指尖,浅灰色的眸子在快速地颤动,始终无法聚焦于一点,揭示了她复杂的心绪。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一动不动,就像失去生命一般的寂静。 又过了一会儿,她终于放下了那只举着的手,微微张启苍白的嘴唇,轻轻地唤道:“朵?” 没有人回答。 朵不知去了哪里,狭小的房间因为少了一个人而变得有几分冷清。艾薇想起自己好像已经有很多天没有下床了,既然身边唯一的侍女不在,她或许应该趁此机会,独自出去走一走。想到这里,她便支起身,努力地将脚放在地上。刚站起来走不出两步,她就狠狠地跌倒了,身体在那一刻好像不能完全被思想控制,突然脱节了一样,令她无助地瘫倒在地面上。 “这样一个古怪样貌的身体,我却还是要努力去适应。”艾薇自我嘲讽地想,若她想要留在这个时代,看来不管有几百个不愿意,还是要将就着这个不那么好用的肉体,活下去。 于是她用力扶住床畔,集中意识,又一次站了起来。 “呼——这一次可不要跌倒了呀!”她打趣地说,看自己站得稳了,就一边小心地扶着墙壁,一边往屋外走去。 一出门口,阳光便毫无遮拦地全部照射在了她的身上,令她感到几分不适应。回首看看自己居住了数日的住所,不过是一个矮小的房室,周围只能找到十分稀疏的树木,和数栋古旧的偏房。放眼望去,相隔不到数十米的建筑就已经非常华丽,青葱的蕨类植物充满生命力地挺立着。那繁荣的景象,即便只是惊鸿一瞥,也足以让她明了——这里是宏大壮丽的底比斯王城,在那一段历史里她与他初识的地方。 她用手挡住耀眼的阳光,眯眼昂首。晴朗的天空仿佛从未改变,但历史早已不是原来的那一个。 昔日与底比斯的初识,好像还是昨天的事情。但那甜蜜得令人心痛的回忆,却仅仅停留在她一个人的昨天里了。 原本属于二人的记忆,现在却只剩一个人来回味。 多么甜蜜,多么残酷。 一阵风微微地吹过来,不远处听到了些许水面波动的声音。站在这样的烈日之下缅怀过去,结果一定是被彻底晒晕,想明白这一点,艾薇毫不犹豫地提起裙摆,不熟练地指挥着自己的身体,向着水声传来的地方慢慢踱去。 走了没多远,树木渐渐地变得多了起来,枝叶挡住了变得毒辣的阳光,让她感觉轻松了不少。顺着水声向前,视线豁然开朗,层叠的绿色植物包围之中,竟是一片美丽的荷花池。在埃及的宫廷建筑里,这样的构造并不少见。但不知建筑的人究竟是用了何种技巧和材料,荷花之下的水竟可以是那样的清澈,仿佛一眼就可以看到池底。在阳光的映射下,蓝色的水由种花处至无花处开始渐变,深蓝、幽蓝、湖蓝、天蓝,宛若一块流动着的调色盘。 映着艳阳盛开的六月的荷花,不住地散发着宛若隔世的美好清香,那样纯净、那样美丽。它们分布均匀,亭亭立在这蓝色的调色盘上,俨然整幅画面的点睛之笔。 这可是平常见不到的奇妙景色。艾薇立即心生好感,几步上前,褪去简单的凉鞋,将白皙细嫩的脚放到未种荷花的蓝色池水里,冰凉的触感让她的嘴角勾起了一丝放松的笑容。 在这样酷暑的日子,难得可以这样舒服地享受一下。在底比斯这样繁华的城市,居然还可以找到这种没有人的清净之处,肆意地放松一下,这也算是回到这个令她缅怀已久的时代后,第二件令她开心的事情了吧! 第一件?自然是又一次见到了那个大傻瓜。 不管他再怎样对她,能看到他仍健康地活着,真的比什么都好。她真庆幸自己拥有为那百万分之一的可能下注的勇气和决心啊!她开心地笑着,调皮地踢了踢池里的水,看着晶莹的水珠在阳光下展露出宛若宝石一般美丽的光芒。 不管她是什么,不管他怎么看她,她都要在这里待下去,待在他的身旁。 突然,她感到一道犀利的视线穿过层层树叶落在了她的身上。她猛地抬头,蓦然发现眼前不远的树丛后隐隐立着一个模糊的身影。树枝将他的面貌和身体掩盖住了,只能透过繁密的绿叶窥探到一双沉静的眸子。 那是一双如同极地之海般冰冷的眸子,宛若无机质的物体,找不到半分生存的感觉,在这盛夏的炎热里,竟让艾薇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战,就好像一种彻骨寒意正顺着脚底向她的胸口蔓延。她不由得微微握紧双手,警戒地后退了几步。 可再抬头一看,那双眼睛早已消失,找不到半分端倪。 “谁在这里?” 踌躇之时,一个淡淡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艾薇猛地回过头去,看向声音的主人。 在那一瞬间,时空好像凝固了。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倾洒下来,落在了平整而炙热的石质路面上,荷花的清香漫溢在空气中,萦绕在身边。没有风,连呼吸的声音都要消失了。她与他站在相距不过数米的地方,彼此凝视。 久久没有说话。 那是一幅祥和的场景,一幅世界上最美好的图画。 白衣少女,站在水蓝色的荷花池旁,长长的裙摆落入了冰冷的池水,白皙的皮肤比池中盛开的花朵还要娇嫩,她微微侧身,看着不远处的男子;挺拔结实的年轻人,穿着简单的亚麻短衣,手持做工精细的宝剑,刻有秃鹰的黄金装饰,在阳光的照射下微微发亮,他屏息驻足,看向自己前方的少女。 在那一刻,她几乎要产生一种错觉,那种以为他还爱着她的美好错觉。 可是,她怎会忘记,他的记忆里,根本不曾有过她。自己现在的样貌是那样古怪,对他们来说可谓丑陋得古怪,他怎么可能没来由地对自己心生好感?心一乱,不熟悉的肉体脱离意识的控制令她的脚下微微不稳,不慎踩到了自己的裙摆,身体骤然向后面的荷花池倾倒。 她没有惊慌,也没有转身挣扎,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的脸。或许他毫不在意,如果现在她狼狈地摔入水池,他会立刻转身就走开吧?她只想抓住这个机会,在他离开之前,多看他几眼,把这温柔的面孔深深地刻印在脑海里,让她可以在下一次见到他前的这段时间里,好好回味这陌生而熟悉的冰冷容颜。 身体慢慢后倾,她等待寒冷的池水无情地浸透自己的身体。但是没有想到的是,在那一刻,那张本该冷漠的脸上竟然闪现出了一丝担心。然后,比重力将她拽倒的速度还要快,他已经来到了她的身旁,毫不犹豫地踏进荷花池,溅起无数水花。始终持着宝剑的结实手臂有力而温柔地揽住了她的身体,将她拉近自己,炙热的呼吸瞬间近在咫尺。 飞溅的水花,在阳光下慢慢坠落,落在他古铜色充满热力的身体上,落在她白皙而冰冷的身躯上。他抱着她,在水中将她轻轻地举起,将她抱至与自己平行的高度。他的呼吸是那样轻柔,仿佛稍一用力,就会将她吹散化为空气中的泡影。琥珀色的眸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在那透彻的颜色里,她几乎可以看到自己的影子,还有一丝丝难以说明的奇异感情。 如此小心,如此珍视,就像眼前的人是这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 如此惊喜,如此难以置信,就像等了很久才将她又一次揽入怀中。 艾薇心中难以抑制地一阵阵激动,难道,这世上真的有魔法吗?难道他想起了她,难道……他认出了她? 她嘴唇微微张启,却说不出话来。 她好怕,眼前的所见,都仅仅只是一个梦,在她说出话的那一刹,一切都会化为灰烬…… 声音带着哽咽,她试探地说:“我是……” 我是艾薇,我依约回来了…… 这简单的句子刚说到一半,突然胸口一阵剧痛,仿佛要阻止她即将出口的话语。她连忙大口地呼吸,来平缓这突如其来的痛苦。一阵微风骤然吹过,蓝色的水池激荡起了美丽的涟漪,茂密的枝叶相互摩擦,发出了些微声响。一片云挡住了耀眼的太阳,荷花池里的水变成了单一的深蓝。 在那一刻,魔法好像消失了。 她看着他的表情,由极尽温柔的疼惜转为几分讶异,继而转为冷漠,最后,直至是几分难以掩饰的厌恶。 艾薇还来不及说出任何疑问,揽住她的那双手臂已经残酷地放开了她,甚至是将她推开一般。沉浸在幸福中的身体骤然摔入了深邃得踩不到底的冰冷池水中。 她什么都看不到了,身体是那样沉重。盛夏的中午,她却好像沉入了万年的冰川,绝望如同刺骨的寒冷,沿着身体的每一个关节蔓延入她的血液,侵入她的心脏,胸口霎时疼痛得令她无法呼吸。 她不能挣扎,水流来自四面八方,将她紧紧束缚,令她动弹不得。 一只结实的大手穿过池水,用力地抓住了她纤细的胳膊,在呼吸就要停止的一刻,硬生生地将她从水里拽了出来,残忍地甩到坚硬的池畔。她捂住心脏,伏在地上虚弱地喘息。他站在一旁,高大的身躯挡住了所有的阳光。 他居高临下,淡漠地扫了一眼蜷缩在地面上狼狈至极的她。 “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女人可以接近这里。” 只有一个女人…… 是奈菲尔塔利吗? 是你在这个历史里所爱的那个伟大的王后吗? 这极尽精美的一切,都是为她所建、为她所准备的吗? 艾薇心脏痛得要停止跳动了。悲哀地……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 “民众不停地请愿,想让我将你处死。”淡淡的声音好像从遥远的地方飘来,他不着痕迹地转换了话题,“于理看来,不失公正——身为祭司,你没有为国效力;身为王室成员,你未曾照顾好嫡系公主。我只要一声令下,你随时都会被拉出底比斯,在炽热的沙漠上被重刀砍下头颅。” 拉美西斯停顿下来,等待着艾薇的反应。她却不发一语,好像对此并不在意。这出奇冷静的反应,让他不由得显露出一丝迷惑。 片刻,他微微蹙眉,双眼恢复了先前的淡漠,“我给你一个机会,你可以将功补过。不管你究竟犯过什么样的错误,从此以后,你还是埃及的公主,王室的血脉。” 闻言,她的心微微一颤,随即用力支起身体,仰头看向高高在上的他,浅灰色的眸子里透彻得没有一丝杂质,“我不在乎王室的地位。” 他一愣,“你不在乎埃及王室的血统?不渴望未来在帝王谷永恒地安眠?” 艾薇咬着牙,努力地站了起来,看向比自己高了足足有一头的他,“这银色的头发,这灰色的瞳孔,本来就完全不像埃及人的面孔,不是吗?” 他蹙起眉,琥珀色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打量着眼前的少女,平静的脸庞上看不出半点端倪。 许久,他终于又一次开口,平淡的语调却几乎要把她撕成碎片,“不管你流淌的血液是如何下贱,不管你的样貌是怎样古怪,在他人看来,你仍是埃及王室的公主,你有义务为埃及奉献你的一切。” 她微微咬住嘴唇,看着他,直到那几近碎裂的心脏渐渐地恢复原有的跳动。 “那……你要我做什么呢?”太阳从云朵中慢慢露出脸来,白皙的皮肤在阳光的照射下几近透明。 艾薇用手指扣住裙摆,轻轻地问:“如果我听你的,如果我照你说的做……” “你想要什么作为回报?王室的认可?财富?权力?”冷漠的声音带着几分不屑,淡淡地打断了她的话语,好像一把冰锥,一次又一次地扎入她内心最柔软的地方,让她每一次的呼吸都变得那样艰难。 她一顿,随即强迫自己绽开微笑,仿佛完全感觉不到痛苦,继续说:“你会开心吗?” 他抿嘴,略带迷茫地看向她。 “如果我听你的,去做那件事情,你会开心吗?会对你的统治有很大帮助吗?”她的表情是那样的认真,那样的坚决,每一个字都说得如此清晰。 风吹过叶子,发出沙沙的响声,水蓝色的荷花池上掀起了一阵淡淡的涟漪。 在另一个历史里,他亲手杀死自己妹妹的那天,他将她抱得那样紧,仿佛连一秒钟都不肯把手放开。 她能感受到自己是那样强烈地被需要、被依靠。 她只记得自己当时单纯的想法,想让他笑,想让他开心,想让他忘记所有的忧愁和痛苦。因为她会在他身边,她要在他身边守护他…… “薇……你喜欢我吗?” “嗯,喜欢。无论你做什么、怎么样,我都喜欢你。” “即使有一天你不再喜欢我,我还是喜欢你。我要留在你身边,守护你。只喜欢你一个人。” “如果你会开心的话,我就会去做。”清脆的声音好像一枚银针掉落在水晶上,浅灰色的大眼睛认真地看着眼前的男子,那样坚决。 “如果这样可以巩固你的统治,守护你的疆土,守护你……我就去做。” 琥珀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特殊神情,可紧接着,那一切就被冷漠的外表深深地掩盖。他将双手抱在胸前,嘴角勾起了一丝淡淡的嘲讽。 “每一个埃及的子民都有义务守护这伟大的太阳之国,我的妹妹。” 艾薇脸上的微笑还来不及凝结,就被深深的绝望无情地吞噬。 “那么为了埃及,你就嫁给古实的国王吧。” 我选择回来,不过是想要对他好。这一次轮到我守护他,轮到我令他快乐。 所以即使他忘了我,即使他爱着别人,只要可以看到他,我便感到幸福。 真的吗? 第五章 冬之少年 不管是谁,从陛下吩咐的那一刻起,冬就是殿下的人,万事从殿下的利益出发,万事依殿下之意,不让殿下受半点委屈。 “恭喜艾薇殿下。” 日常居住的小屋子里,这两天骤然热闹了起来。内务官带着数名侍女、侍者穿戴整齐毕恭毕敬地来到艾薇的住所,将法老的赏赐一一献给艾薇。饰品、香油、华服、珠宝,全部是出自宫廷的名家之手,无一不是精打细做,别具一格。 三千年前的埃及,引领了当时西亚一带的流行风潮,而统领全国的王室,更是所有新潮装饰的起源地。美丽的奈菲尔塔利王后每一次在高台上接见臣民之后,底比斯的少妇们都会争相模仿她的装扮。 艾薇面前摆放的,就是站在这风潮顶尖的各种服饰。洁白而轻薄的亚麻长裙,饰以黄金或钻石的冠状头饰,天青石、孔雀石与光玉髓珠制成的项链,紫晶珠点缀的耳环,象牙雕刻的手镯,一切的一切无不使用了当时最高级与质量最上乘的材料,多半是只有王室才可以使用的特级贡品。 法老的赏赐被一批接一批地送进艾薇的房间,狭小的厅堂渐渐被华丽而沉重的箱子占据,老侍女朵局促不安地看着内务官指挥着侍者们不断地出入这栋简陋的房子,不免有些迷茫。可转头望去,自己年轻的主人却未曾显露出半分愉悦,她只是斜倚在一张椅子上,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些价值不菲的赏赐。 搬运的队伍终于停了下来,为首的内务官恭敬地向艾薇鞠躬,大声而礼貌地说道:“殿下,陛下的赏赐全在这里了,现在卑职给您念唱一下清单……” 艾薇并不看他,只是微微地摆了摆手,示意他没有必要读下去了。 内务官立刻乖巧地深深拜礼,一挥手,就带着奴仆,齐刷刷地退出了艾薇的房间。 艾薇呼了一口气,继续百无聊赖地坐在椅子上。 朵颤颤巍巍地走上来,带着几分不安地问道:“殿下,难道宫里流传的谣言是真的……” 艾薇没有回答,轻轻地拿起箱子里一件白色的亚麻裙,冷漠地打量着。几近透明的质地,细密而精致的褶纹,几乎看不到的针脚,轻若羽毛的质感。她想起了曾经在孟斐斯的那一切,那间为她而造的密室里,摆满了这种华丽而昂贵的女性用品。直到今日,她才再一次地明确,她要的并非是那浮华的物质,而是藏于其后的对她百般娇宠的热爱,是如今这些同样奢侈的物品背后所没有的那一份深沉感情。 她将裙子扔到一边,将身体蜷缩在大大的椅子上,脚指头微微缩起,陷入了浓浓的沉思当中。 在回到未来的那一百天里,她没有一天不在思念着他。 她找到所有关于他那段历史的书籍,细细地阅读,从中寻找关于他的只言片语。超强的阅读能力和记忆力帮助她清晰地记下了三千年前的西亚及北非地带的地理划分、国家局势。生活在现代的人们透过世代相传的民间故事以及对残留下来的各种古迹的研究,在摸索当中,得以窥探跨越千年之历史的冰山一角,悉心描绘出那个时代大致的轮廓。 尼罗河畔的埃及,在第十九王朝拉美西斯二世继位的时候,虽然不是版图最大的国家,却是地中海沿岸、红海两岸实力最为强盛的国家之一,叙利亚、利比亚、亚述、努比亚,或是在极速发展却尚不成气候,或是早已臣服于埃及的强大力量,名存实亡。 唯有赫梯,屹立于地中海对岸,对这片丰饶的土地虎视眈眈,甚至敢于挥动铁器,武力相向,成为拉美西斯二世在位六十七年里的最大的敌手。即使在卡迭石之战数年后,两国依然争战不休,彼此的每一个举动,都牵扯着对方下一步棋局的摆放。赫梯是埃及的战略要敌,也是国策之优先所在。 而支撑赫梯运转的那名背后的君主,不管时空如何变幻,依然会是拉美西斯心头挥之不去的最强对手。 艾薇相信,拉美西斯每做一件事情,背后都会有着清晰明确的目的作为支持。他充满智慧,亦冷静非常。尚不满二十岁的他就可以隐忍蛰伏三年,以鸿门宴一举肃清宫中毒瘤;继位之初,略施小计就将利比亚、赫梯与王室内奸三方联手的阴谋轻描淡写地打破;他用人大胆,却将一切掌握于手中;他游戏于风险之间,却又轻而易举地凌驾于其上。他的每一个决策,都经过了深思熟虑,因此缜密非常。 那么…… 把她远嫁至努比亚的原因,又会是什么呢? 三千年前,努比亚即被称为古实王国,它位于埃及的正南方,与上埃及接壤,是埃及与黑色非洲的接壤与过渡之国。后世闻名遐迩的阿布·辛贝勒,即位于当时努比亚的北部。 自他决定将她嫁去努比亚,已经过去了十数天。出行的日期迟迟没有确定,但是艾薇即将前往努比亚的消息却不胫而走。民众都知道法老已经承认了艾薇的血统,并要将她嫁给古实的国王。 她不明白,若是因为厌恶她,那么正如他所说,大可轻易地将她暴尸沙漠。如果说是因为政治原因,在拉美西斯二世的时代,埃及与努比亚的关系可以用一千万种方式来形容,但是以联姻的借口证明“世代交好”,是绝对不可能被选中的语句。 对于那曾经由数个黑人部落组成的国家,埃及对于他们的需求应该只会是——征服!自诩为神的子民,怎会甘愿与那看似下贱的民族平起平坐?如果这些假设都不成立,所谓的政治原因究竟应该是什么呢? 可以知道的是,自己的前往一定是会对他产生巨大帮助的。他送来华贵的赏赐,不仅仅是一种物质上的报答,更是一种对世人的暗示:艾薇是公主,是大埃及法老的妹妹,如今的法老承认她的王室血统。他依约从侧面对她的地位进行了肯定,无非也是一种无言的暗示;她也会依照他的要求前往努比亚,去完成那个未知的使命。 可以帮到他,她应该是开心的吧,但是此去,真的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会怎么样,又会怎样才能再见到他呢? “同一个未来,只能对应唯一的过去。或许我离开他远一点,历史就不会因我而改变了……”艾薇喃喃地说道,竭尽全力地安慰着自己,“更或许,缇茜说的是对的。” 冥冥之中必然有宿命的存在,或许,她的宿命就是又一次离开他,然后借助某种神秘的力量回到未来。 不,或许她此次回到这个时代,根本就是多此一举。 一旁的朵突然抬起头来,苍老的眼睛怔怔地看着艾薇,“殿下,您刚才说的……” 艾薇一愣,转过头来,“同一个未来,只能对应唯一的过去……” “不是。”朵竟然有几分激动了起来,她上前几步,略微混浊的眼睛牢牢地锁住艾薇,“您是从哪里知道那个名字的?” 缇茜,她是说缇茜吗?艾薇惊讶地看着朵,刚要开口相问,但这疑问尚未出口,就被门口传来的谦恭的声音打断了。 “艾薇殿下,冬请求接见。” 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艾薇心中自然地产生了这样的联想—— 那是一轮冬日的太阳,安静地挂在略带灰色的天空上,上面蒙着一层薄薄的雾气,散发着略带温暖却始终是冷淡的光芒。 就是这样一名十七八岁的少年,缓缓地走进了艾薇的房间,身后恭敬地跟着两位年岁看起来比他大很多很多的臣子。少年有着清澈而俊美的脸庞、匀称而结实的身体。及耳的短发,是淡淡的棕色,随着脚步的一起一落散发出充满韵律的跃动。 站到艾薇面前,他微微弯身,非常有礼貌地说:“殿下,冬拜见。” 发音为“Dong”的文字,可以是鸫,可以是东,可以是栋。 艾薇毫不犹豫地在脑海里描绘出一个汉字:冬。却不是寒冷的冬,只是一个普通的、没有风的冬天。不冷不热,却有着令人舒爽的天气。顿时,她对眼前的少年产生了非常良好的印象。 他行礼的方式说明他应该是拥有一定的地位的,于是她也略微客气地点点头,“冬。” 少年带着略显腼腆的笑容,修长的手臂指向身后两位拘束的臣子。两位老臣立刻向艾薇行大礼,但是那姿态与其说是对艾薇的尊敬,不如说是碍于眼前的冬而只在面子上敷衍一下。 “陛下吩咐我过来,带上了两位学识渊博的资深官员,让他们为您介绍一下古实的文化、背景。” 听到这样的介绍,一直安静地站在一旁的朵脸色突然一变,跌跌撞撞地跑上前来,略带慌张地问:“艾薇殿下,陛下真的要将您嫁给……” 还不等艾薇回答,冬轻轻一侧身,后面就走上来两个侍者,一左一右搀扶住了朵就往门外带。 “陛下还吩咐,朵年纪已经大了,怕不能好好服侍殿下,以后就让我跟着殿下,在殿下到达古实的首都之前,作为殿下身边的贴身侍者。朵的工作会另行安排。” 朵是被半强迫地拉出屋子的,气氛骤然变得有几分尴尬。少年清澈的笑容虽然没变,但是艾薇对少年的好感在这一刻已经添上了几分怀疑。她没有立刻站起来追问,只是依旧稳稳地坐在凳子上,静观其变。 拉美西斯要利用她,所以暂时不会有人敢动她,她可以坐下来看看这是上演的哪一出。 少年微微颔首,笑眯眯地对身后的老人说:“西珂、罗布,你们可以开始讲了。” 两名老臣不紧不慢地上前一步,其中一位深深地鞠了一躬,清了清嗓子,开始用咏叹调般的语调说道:“陛下希望埃及可以与古实建立良好的友谊关系。艾薇殿下身为埃及唯一一名未婚的适龄公主,是连接两国友谊桥梁的不二人选。” 另一位接过话来:“古实与埃及南部接壤,是埃及重要的邻国,两国的交好将对埃及的政治地位产生重大的影响。” “下面就由老臣来为您介绍一下古实王国的文化和您出嫁时需要注意的礼节。” 臣子声音洪亮地说着,冬在一旁礼貌地看着,侍者在门口恭敬地待命。艾薇从身边拿过一杯朵之前倒好的水,一边听着老臣的叙述,一边看似漫不经心地打量着泥制的杯子,当臣子说到“尽力服侍古实的国王”这一句的时候,那杯水就劈头盖脸地飞了过去,尽数泼在他的老脸上,还附带了一个杯子狠狠地砸在他的头上。文官一下子懵了,紧接着面孔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青筋在脑边突突突地一根根跳起来,尴尬地站在那里,动弹不得。 冬连忙上前一步,声音里带有了几分为难,“殿下,罗布讲得不好吗?那冬换另一位臣子给您讲解吧。” 艾薇面无表情地拿起箱子里昂贵的白纱裙,轻轻地拭去手上残留的水珠,对眼前狼狈的景象不加理会。 “殿下,罗布大人从陛下登基前就开始在外交院任职,读过无数文书,目睹过无数事例,您怎么可以对他如此不尊敬?”另一个名叫西珂的臣子终于义愤填膺地喊出声来。 艾薇瞥了他一眼,“你知道不知道?”她在椅前站起,白皙的手指毫不客气地指着狼狈臣子的鼻子,“对王室成员说谎,会被判极刑!” 埃及嫁出的公主,为了服侍古实的国王,这样的语句绝对不可能是拉美西斯愿意承认的。这两位臣子虽然看似恭敬,但是言语间使用的词语、腔调却难以抑制地暗示出了对艾薇身份的几分鄙夷与不敬。 但此时,他怎会知道,居于这瘦小身体里的艾薇早已不是那个任人欺凌的可怜公主,隐藏在其柔弱外表下的,是一颗桀骜不驯的倔强灵魂。 不管是在哪个时空,绝对不要随便看轻艾薇·拉·莫迪埃特! “老臣说的句句属实,艾薇公主您远嫁古实,就是为了以联姻的形式巩固两国的友谊。艾薇公主殿下还是请坐好听老臣将古实的一些情况陈述完毕,以方便择日起程吧!” “住口!”艾薇掷下一句,气势慑人,“古实是什么地位,你以为我不知道吗?百年前,那儿不过是由数个黑人部落组成的区域,虽有长远的历史,却抹不去好斗的天性,部落间的斗争此消彼长。在图特摩斯屡次三番的攻打下臣服、统一,才建立了如今算是王国的体制。大埃及帝国的太阳之子民,肯与这样的民族结成世代友好?为什么?凭什么!” 罗布的脸憋得通红,眼看就要抑制不住破口大骂,就在这时,礼貌的声音已经从后面传出,“罗布,你没听到刚才殿下的话吗?” 两名因权威受到侵犯而恼羞成怒的臣子不由得迷茫地回过头去,可冬的表情却一如刚刚走进房间时,那腼腆的笑容就好像从未变过,而那句命令的话语仿佛根本不是出自他口。 “陛下吩咐,由我担当艾薇殿下的一切命令。”他依旧是笑着的,“快退下。” 两位老臣一时愣住。 冬偏过身子,手向门外一指,脸上的笑容丝毫没有变化,“只要殿下吩咐,你们就要遭受极刑,还听不懂吗?” 罗布、西珂原本的不满此时已被十足的恐惧代替,他们慌忙大大施礼,一边嘴里念着“冬大人恕罪、殿下恕罪”,一边快速地往屋外逃跑。 冬转回身,腼腆地挠了挠头,自言自语地嘀咕了一声“看来还是陛下的力量大”,接着就转回头看向艾薇,“殿下,令您不快了。陛下吩咐冬照顾您,冬必然会尽全力完成您的命令,请殿下稍等片刻,冬就换其他的臣子前来。” 艾薇重新蜷缩回椅子上,揣摩地打量着眼前的少年,从他的恭敬里却找不出半丝虚伪。虽然说自己开口,两位老臣就会获极刑,但是以自己目前的身份,却也不一定有这能力。他看似不经心地赶走了他们,实则是轻描淡写地化解了尴尬僵持,给足了自己面子。 “你不知道我是谁吗?”她忍不住好奇,问了一句。自己好像渐渐习惯了这个时代对这个身体的定位,突然间有一个人对她如此敬重,她反而不习惯了。 冬抬起头,脸上闪过一丝古怪的神情,随即就又展露出一个有些傻傻的笑容,清澈的眸子诚恳地看着艾薇,“殿下,不管是谁,从陛下吩咐的那一刻起,冬就是殿下的人,万事从殿下的利益出发,万事依殿下之意,不让殿下受半点儿委屈。” “噢……”这也是作为“交换”的手段的一种吧?艾薇故作漫不经心地撇开自己的视线,平静而淡然地说,“我早已答应陛下前往古实,其中的道理我都明白,绝不需要陛下特意派人来劝说,我只想安静地度过出发前的日子。” 少年立即躬身,“是的,冬了解了,以后不会再有人来打扰殿下了。” 艾薇又看了冬一眼,少年安静地站在一旁,长长的睫毛被阳光映出了一片影子,落在他深胡桃色的眼睛和其中一颗没有半分杂质的黑色瞳仁上。他的肌肤是象牙般的白色,艾薇这才想到,这种肤色其实并非是古代埃及人所有的,她便不假思索地开口问道:“你不是埃及人?” 少年一愣,随即仰起头来,看向艾薇,眼睛里又是一丝讶异,好像在说:“难道你不知道?”但是他终究没有将这句话说出口,依旧礼貌地回答:“冬确实是外族人。” 他顿了一下,快速地看了艾薇一眼,又补充道:“陛下在用人方面并不排斥外族,这一点冬也十分感激。” 她点了点头,又有点儿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咳嗽了一下,抬出了有史以来最庸俗的托词,“对不起,那天之后发了场大烧,好多事情都不记得了。” 冬想了想,才又点点头,安静地站回了一旁。 艾薇顿了一下,再次发问:“朵怎么样了?” 冬微微垂首,淡淡的棕色短发柔软地掠过他的脸颊。 “陛下派我前来,是因为朵确实年纪大了,在出行古实时无法胜任保护您的责任,加上之前她曾经忤逆过法老,现在应该已经被赶出宫去了吧。” 艾薇一惊,却又随即收回脸上的表情,一歪头,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咄咄逼人地说:“难道他认为你就可以保护我了吗?你不是礼塔赫他们祭司院的人吗?难道你要靠着祈祷保护我吗?” 面对艾薇近乎质问的一连串问句,少年只是垂着头,声音依旧那样礼貌斯文,“殿下放心,冬一定不遗余力。” 二人沉默了数秒,冬才开口:“殿下如果暂时没有别的吩咐,冬先告退了。冬会安排专人照顾您的日常起居,待出发的日期定下来,冬会服侍殿下准备远行的。” 说到这里,艾薇才记起还有一件事。她连忙抬头,语气肯定地说:“我想见拉美西斯。” 冬驻足,转身,“没有陛下的准许,恐怕殿下您很难觐见……” “没有关系。”艾薇灰色的眸子看着冬,娇小的身体迸发出令人无法忽视的坚定气魄,精致的脸庞流露出几分不容拒绝的神色,“我虽不可以,但你是他派来的,你应该可以见到他。你现在就带我去见他,发生任何事情,都由我全权处理,与你无关。” 冬的笑容在那一瞬间凝结在脸上,视线一时无法从艾薇身上移开。过了好久,他才又挠了挠头发,那双深胡桃色的眸子微微眯起,“是的,殿下,冬明白了。” 第六章 条件 她想让他快乐,她想让他幸福。这种心情是如此强烈,强烈到即使自己会因为哀伤而化为一片阳光下轻轻飞舞的尘埃,她也在所不惜…… 对艾薇来说,每一次与拉美西斯的会面,都是异常珍贵的。看到生命在他身上流动的感觉,看到他笑、他生气、他冷漠……如此,她就会觉得是那样的开心,就会觉得自己跨越三千年、历经生死的一切选择,都是正确的。 虽然在这个历史里,他不记得她,他讨厌她。但是她却想看到他,想把自己曾经对他的感情,通过每次简短的接触,尽可能多地表达出来。通过眼神,通过态度,通过每一次匆忙又略显残酷的对话。 就好像是为了补偿,补偿自己在另一个历史里让他伤心、让他痛苦的一切作为。 她从箱子里翻出了一袭白色的亚麻裙穿好,像以前一样将裙摆挽至膝盖,然后用一枚简单的别针别起来;她将自己几乎及地的发丝高高盘起,用黄金制成的发簪绾了一个简单的发髻,最后从额头处拉起一层金色的薄纱,遮盖那苍老的银白发色。 她照了照镜子,然后又照了照镜子。 这个肉体,真的很像自己。 虽然没有了阳光般耀眼的金发,虽然没有了尼罗河水般蔚蓝的双眼,但是白皙的肌肤、精致的脸庞、深邃的眼窝、棱角分明的嘴唇,一切都与真正的她有些神似。 她几乎怔住了。 这具古怪的身体,与她有什么关系吗?虽然旁人不会一下子就将二者联系在一起,但是这一切骗不过她的眼睛——为什么这个三千年前的公主,居然与自己如此相似? “殿下,可以出发了吗?”年轻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冬踏入了房门。在深胡桃色的双眸触到身着白衣的艾薇的那一刻,问候声戛然而止,转瞬变为了显得有几分唐突的沉默。 隔了几秒,依然如此安静。艾薇莫名其妙地转过头去,看向冬。 那一刹,他适时地躬身施礼,浅棕色的头发完全挡住了他此刻脸上的全部表情,又恭敬地问了一次:“殿下,可以出发了吗?” “嗯。”艾薇轻轻地应了一声,向门外踏去。 年轻的护卫站直身来,深胡桃色的眼睛落在她瘦弱的背影上,俊逸的脸上带着几分思索的神情,直到艾薇回过头来大声叫他的名字,他才想起自己要做的事情,连忙快速迈开步伐,对着银发的公主展开一如既往无辜的微笑,恭敬地说:“抱歉,艾薇殿下,这边请,陛下现在应该在书房。” 艾薇最后一次来底比斯,是在遥远的三千年后。点点街灯倒映在深黑的尼罗河上,就好像闪耀在黑色天鹅绒上的宝石。她站在岸边,背靠护栏,望向现代埃及的那个叫做卢克索的小城市,广播里放着的诵唱声,身着穆斯林大褂的男人和将自己围得严严实实的女人匆匆地从街上走过,伊斯兰教的气氛已经完全掩盖住了古老埃及原有的风格和气质。 她还记得自己的那几分伤感。透过怡人的晚风,她可以看到跨越了数千年的卢克索神庙。走过斯芬克斯通道,她可以看到拉美西斯二世的塑像静静地立在神庙的入口处。虽然少了几分生气,但通过他的姿态和穿着,依然可以判断出他就是她一直爱着的人,即使经过一百万个黑夜与白天也无法忘记的人。 她就站在拉美西斯二世的塑像前,回想记忆中的底比斯王城。 气势恢弘的百门之都,每到夜晚,便会被灯火映射得更加金碧辉煌。在王宫更是如此,即使是在拉神沉入地底的夜晚,那华丽的宫殿依旧熙熙攘攘,热闹非常。住在底比斯的老百姓,有时候还可以听到竖琴、七弦琴、竖笛和小手鼓组成的欢快而略带神秘感的乐曲从宫殿里飘出来;在王宫里站岗的守卫,有时候可以看到衣着暴露却异常艳丽的舞女被带领着进入宴会厅。 法老的书房隐在充满青葱树木的庭院的一角,无论宴会厅里是如何的吵闹,那一隅永远都是安静的。从那间房,可以听到浑厚平稳的尼罗河水声,可以看到寸草不生的底比斯西岸。 他会花很多时间在那里。当有重要的事情要处理时,当有心事要思考时……她曾经在那里短暂地陪伴过他。但是时光太短暂,短到她自己都记不太清,那间书房究竟是什么样的,他繁忙的身影又是什么样的。 “唉!”艾薇大大地叹了一口气,将十指反向交叠,呼吸间眼前匆匆晃过了三千年,来不及梳理思绪,只能由自己灰色的眼睛怔怔地看向前方仿佛与记忆中丝毫没有改变的底比斯宫殿,脑海里无法抑制地、凌乱地闪过曾经经历过的一幅幅画面。 “殿下,这边走。”冬在一边轻轻地说,修长的手臂延伸向一旁点燃着灯火的小路。 艾薇一愣,转过头来,茫然地看向冬,突然觉得那张清澈而俊美的脸庞骤然如此陌生,一下子无法在自己的记忆中找到与他相对应的位置。 见她没有反应,少年犹豫了一下,便伸出手去,轻轻地拉起艾薇洁白而冰冷的小手,搭在自己包着金色护腕的小臂上,依旧礼貌的声音中带着几分难以察觉的不确认和一丝说不清的紧张,“殿下,路比较暗,让冬带您过去吧。” 艾薇又看了冬一眼,茫然地缓缓颔首。冬略带腼腆地一笑,随即挺直后背,将艾薇搭着的手臂略微抬起,向前伸出,不急不缓地引着艾薇,沿着略微发暗的小路,向庭院深处走去。 由整齐的石头铺成的小路,旁边摆放着照明的灯火。间或有手持武器的卫兵,安静而充满警戒地站在道路两旁。认出是冬引着艾薇走过来,他们才缓缓地躬身以示欢迎。 路的尽头,豁然开朗,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空场。正对着一扇厚重的深棕色木门。上面精细地刻画着法老的形象。门口的士兵看到了冬和艾薇,纷纷下跪,恭敬地说:“冬大人,艾薇殿下。” 冬是拉美西斯身边的人,虽然没有王室的血脉,却拥有相当高的地位。艾薇是真正的公主,冬服侍的人,但是被士兵不自觉地放在了冬的名字后面。在这个王权至上的时代里,一个人的地位如何,完全取决于法老的心思。虽然法老间接承认了艾薇,但是在每个人的心中,她的地位仍然排在王室庞大族谱的末位,甚至不如某些得宠的朝臣,即使她身上流动着来自塞提一世的血液。 冬停下脚步,放下手臂,“我要觐见陛下,请代为通报。” 士兵面露难色,“但是……大人,奈菲尔塔利殿下正在里面,请大人稍晚些再来觐见吧……” 奈菲尔塔利,这几个字好像直接穿入耳膜打在她的心底,让她的心狠狠地抽痛了一下。 虽然这里不过是书房,虽然奈菲尔塔利与拉美西斯在一起天经地义,但是她却很难不去猜测他们在一起做什么、为什么会在一起、他会对她说什么。但是她不能问,也不该问,嫉妒渐渐扭曲成一种深切的悲伤。她捂住自己的心脏,虚弱地呼吸着。 “殿下,不如我们改日再来觐见吧。”冬看着艾薇惨白的脸庞,轻轻地说。 艾薇咬紧下唇,摇了摇头。她要等一等,有些话,她想今天说。 如果今天见不到他就这样回去了,她想自己会死的,她会因为那浓浓的哀伤带来的心痛而死…… 正在犹豫间,那扇厚重的木门缓缓地打开了,室内明亮却冰冷的光线泻了出来,打到了艾薇的身上。 “你怎么来了这里!” 尚未抬头看清来者,艾薇已经被狠狠地推了一下,她踉跄地后退了几步,跌到了站在身后的冬的怀里。 她狼狈地抬起头来,看到眼前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个女孩子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看起来是一个典型的埃及少女,整齐的短发,古铜色的肌肤,稚嫩的脸上还不懂得隐藏自己的情绪与想法。记忆如同潮水涌进了脑海,她不假思索地叫出了她的名字:“舍普特……” 脑海中的记忆出现了错乱,身体本能地等待着听到一声略带紧张却又极尽恭敬的回应。但是现实来得猛烈,轻而易举地将假象彻底毁灭。 “呸!你还好意思叫我的名字!都是你害死了姐姐的小公主!”少女稚嫩的脸庞因为愤怒而扭曲,她双手握紧拳头,在身体两侧微微颤抖,双目死死地盯着艾薇,“陛下饶你不死,不代表我会放过你!你最好死在古实,永远不要回埃及!” 看着她愤怒的样子,艾薇就好像从未见过眼前的这名少女。她曾经是艾薇最喜爱的小侍女、艾薇在这个世界牵挂的朋友,她们曾经是那样的亲密。但是眼前这憎恶的样子是为什么?耳畔这愤怒的语气是为什么? 她这样憎恨自己这个身体,因为由这个身体操控的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并不能受她控制。自己什么都没有做,却让自己在这个世界珍视的人们全都受到伤害、全部憎恶她。 这种无奈与无助的感觉混杂在一起,使她无可避免地开始犹豫、开始动摇。 她慢慢地低下头去,手握成小小的拳,指甲狠狠地扎入掌心。 她为何执意要回来?她回来仅仅是为了确认自己失了朋友、失了爱情、失了在这里生存的所有意义吗? 这并不是她的风格啊! 那么,她究竟要什么呢? “舍普特。”温柔而庄重的声音缓缓响起,愤怒的少女方才缓缓收起了气恼的表情,侧身鞠躬下去,嘴里恭敬地喊道:“王后殿下!” 那温和的声音轻轻应了一声,然后便是一阵沉默。艾薇却能感到一道哀伤的视线正在从头到脚细细地打量自己,好像要把自己的骨头都看透了。 她没有抬头,因为她不敢去看自己眼前的女人。 一种发自内心的愧疚掺杂着几分尴尬,彻底制止了她的行动。 “如果她能长大,也可以出落得如你这样美好的身形。”见她始终没有抬头,王后叹气一般地轻轻说了这样一句,随即缓缓地从艾薇身边走了过去。莲花的清香混合着黄金首饰叮叮当当的声音,渐行渐远。 她始终没有抬头,即使舍普特从她旁边路过的时候,狠狠地推搡了她一下,她依旧默不作声。 幸好冬一直站在她的身后,牢牢地扶着她。 不然她一定会摔倒在地,再也站不起来。 在这个历史里,之前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无关,超出她可控的范围。但是只因错入了这具古怪的身体,只因又一次逆反时间顺流的真理,一切就好像副作用,全部打回,落到她的身上,沉重得让她喘不过气来。 她回来,真是个莫大的错误。 只为了自己能自私地看他一眼,只为了自己能在同一个时空再与他共呼,她竟将自己迷失在历史无情的洪流中,无法超脱。 连自己,也不像自己了。 她咬了咬牙,支撑着自己站直,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黄金头纱。平缓了自己的心跳与呼吸,她安静地转头,看向略带担心的冬,灰色的眸子闪着冷静的光芒,仿佛刚才尴尬的场景从未发生、从未出现。 “现在,我们可以进去了。” 法老的书房足足有三个艾薇的寝宫那么大,金黄色的基调,精心砌成的墙面上暗刻着象征王权的王家纹章。烛火充满活力地燃烧在房间四周,使得没有电力支撑照明的房屋内部依然光线充足,明亮非常。以莎草纸为载体的文书、信件被整齐地置于一排排深色的木质书架上,金色的装饰被灯照反射出华丽的光亮。宽大的桌子后面摆放着一张国王宝座,椅背上雕刻着展翅欲飞的秃鹰。 那是这间偌大的房子里唯一的椅子。在这个房间里,即使是作为非正式的议事场所,依然只有法老可以就座。 拉美西斯端坐在国王宝座之上,安静地阅读着手边的莎草纸。他身着白色长衣,棕色的长发随意地落在肩上。房间里还飘着淡淡的莲花香气,手边还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红色饮品。大厅里面传来了女人的脚步声,鞋底轻轻地落在青花石的地板上,发出规律的踢踏声。他微微蹙眉,目光并不离开手中的文书,只是淡淡地甩出一句:“不是叫你回去吗?我说过晚上会去你那里。” 脚步声戛然而止,房间里骤然安静得宛若连呼吸的声音都消失殆尽。 他不抬眼,亦丝毫不介意是谁站在自己面前。 只过了数秒,一个清脆而明快的声音打破了寂静,“陛下,我是艾薇。” 他一顿,随即抬起头来,视线里骤然出现了一名娇小的少女。 她依然是一身朴素的白衣,不戴任何首饰,不着任何胭脂,就跟那日在荷花池边见到的一模一样。灰色的眸子里面闪着几分灵动的光芒,丝毫不避讳地看着他,让他一时难以移开视线。 她在距离他数米处站定,微微抿起嘴唇,奇妙的气氛瞬时带有几分僵硬。 他的视线掠过她的身影,在她的脸颊上慢慢凝住,琥珀色的眸子细细地打量着她——苍白的面孔、深邃的眼窝、挺立的鼻子、精致的嘴唇,最后落在了她戴着金色头纱的银发上。 “摘下。”他冷冷地抛出了一句。 “什么?”艾薇愣了一下。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穿着打扮,并没有任何特别的首饰,那么究竟是让她摘下什么? 他站起身快速地走到她的面前,修长的手指不带任何怜惜地拉住她头上金色的薄纱,仅停了一秒,便用力地扯了下去,连那枚簪子都被拽落,摔到青花石的地面上,发出冷冷的声音。 他眯起眼睛,带着几分专注看着她银色的长发散落了下来。 因他莫名的举动,艾薇几乎呆住,张着嘴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在她尚未让声音回到自己的掌控时,他已经转身坐回到椅子上,又一次拿起了莎草纸文书,“念在你答应为埃及远行的份上,我不追究你擅自进入我的书房的过失。有什么事情,你快说吧。” 她一顿,看似涣散的双眼骤然射出锐利的光芒,清脆的声音淡淡地答道:“我是来和你——谈判!” 谈判?她刚才说的两个字是谈判吗?他眉毛一扬,放下了文书,几近透明的眸子紧紧地锁住眼前的少女,他的妹妹!虽不出声,但是情绪已经透过他的眼神表达,质疑?嘲讽? 不去深究他眼里可能的任何信息,艾薇轻轻地抚了抚自己银色的长发,嘴角露出了一丝苦笑。 “以我一个足够诱人的饵的身份,来向你一个迫切想要征服古实的人,谈判。” 她没有丝毫停顿,只是快速地说了下去。 “古实不似埃及土地丰饶,不如赫梯武器先进,不像叙利亚地理位置重要,不过是与埃及南疆相连。若如那些老臣所说的,以联姻稳固古实,从而没有后顾之忧,进一步攻打赫梯的说法太过牵强。最近数年来,埃及一直从古实征收雇佣兵,自塞提一世以来二者关系毋庸置疑。我国根本不用特意嫁一位公主过去维持关系,与其做这件事情,不如依靠联姻巩固与正在慢慢崛起的亚述之间的关系,作为赫梯的邻国,亚述的意义更加重要。” “你,若是对古实动了心,动的必然是吞并它的心。” “你要快,以最快的方式、最小的损失将古实彻底收复,为将要来临的与赫梯间的对抗,做好万全的准备。” “你假借我远嫁古实的名义,不过是想利用我达到某种军事目的。只有我,才是埃及名义上皇室唯一一个可以出嫁的公主。”艾薇自我调侃地说着。 他不语。 “只有足够大的饵,才能让对方放松警惕。而所谓足够大的饵之中,只有我的生死,埃及是毫不在意的!”王室里只有她的生死,是他毫不在意的啊!艾薇的眼里掠过了一丝自嘲的哀伤,但紧接着这份软弱的神情就又化为了硬朗的坚强。 “所以,我要和你谈判——” “你的愿望,我来替你完成;我的愿望,则要你来替我完成。” “你自然可以强迫着把我送去古实,但若是没有我的配合,我坚信你的计划不会成功。” 宽阔的法老书房里,只有两个人。艾薇清脆的声音坚定地抛出这句话,如同一片透明的水晶,投入无形的池水,激起数层波纹,然后,宽阔的空间又渐渐变回死一般的寂静。 年轻的法老坐在桌前,左手轻轻地持着莎草纸制成的文书,透彻的琥珀色眸子微微低垂,久久没有言语;然后他猛地抬眼,细长的瞳仁倏地锁住了眼前娇小的银发公主。 艾薇并不躲避年轻的法老锐利的眼神,勇敢地与他对视,四目相接。 她知道他正在心里评价自己。 她不会退缩,亦不会示弱…… 但是那眼神的交汇,是多么令人心碎。 如今才知道,爱情这种事情,原来是这样转瞬即逝。 过了许久,拉美西斯缓缓地站了起来,琥珀色的眸子始终没有离开艾薇。他开口,淡淡的声音听不出一丝波澜,“你要……什么?” 艾薇深深地闭眼,感受着痛苦慢慢爬过心脏的每一寸角落。 她……要什么? 他的无情?他的残忍?他的毫不在意? 这一刻,她总算明白了。不,她早就明白——她要,她要他平安地、伟大地活下去,要他快乐。 就如她最开始想的那样,作为一个旁观者,就这样安静地看着他,看着他在属于他的时代里,在属于这个光明之子的时代里,变成伟大,变成传奇。 而她…… “我有三个条件。” 她看着他的眼里出现了一丝迷茫。 “三个,”忍住宛若潮水铺天盖地袭来的闷痛,她平稳着自己的嗓音,轻轻地又重复了一遍,“对于快速征服一个国家的可能来说,不过是些细小的要求。” “你讲。” “第一,你要答应让朵安全、荣华地安度晚年。” 朵保护着她,但朵也忠于法老,善待朵不会是错事。 “可以。”他不假思索地回答。 “第二,我可以不要祭司职,但是你要追封回我母亲高级祭司的位置。” 谢谢她生下了这个身体,不然她怎会有机会回到这里再次见到他? “我之前答应过你保证你王室公主的血统,这自然可以。” 她微微颔首,灰色的眸子渐渐失去了原有的光芒。 她想让他快乐,她想让他幸福。这种心情是如此强烈,强烈到即使自己会因为哀伤而化为一片阳光下轻轻飞舞的尘埃,她也在所不惜…… 而她终于发现,如果自己可以带着这个身体,按照他所想的,远远地离开他的视线,协助他完成那精心策划的政治布局,就是目前的她可以在这个时空里,在不妨碍历史进程的情况下,带给他的最大的快乐。 但是…… “第三呢?我洗耳恭听。”他双手抱在胸前,绕过桌子,向她走近了几步。 迟疑了一下,她抬起头来,灰色的眸子如同水一般平静,看向他,但是却好像无法聚焦。 “第三呢?我满足你!”声音里染上了几分急躁,轻轻地在空阔的大厅里回响。 难道连这点时间都不愿意给她吗…… 她自以为生离死别的爱情,原来在时间和空间的蹂躏面前是可以这样的脆弱不堪。 艾薇轻轻地笑了。 既然如此,那么也允许她保留一点小小的私心吧。至少,在完成去古实的任务后,她可以……回到属于自己的那个时空。在确认他一切都好之后,让两条画错了角度的直线越过交点,各自向前,从此二人再无瓜葛。 就这样吧! 曾经迷离的视线,在这一刻汇集成一束锐利的光芒,她终于开口:“我听说,在埃及有一个神秘的护身符。” 他一愣,她继续说了下去。 “它的名字,叫做荷鲁斯之眼。” 他扬眉,看向赶到门口恭敬待命的冬。感受到君王的视线,冬连忙点点头,“确实有这样的传说,真正的荷鲁斯之眼,是独一无二的秘宝。” 他看向她,她便也看回他。 真正的荷鲁斯之眼……是真实的存在,缇茜并没有骗她。 艾薇轻轻地呼气,“就是它,我要的就是荷鲁斯之眼。” 如果不想扭曲未来,就不要碰触过去。 “我相信,你会将荷鲁斯之眼带给我的……这是你的宿命,你一定会回来的。” 离开现代时,缇茜说的话,又一次在艾薇耳边响起。那时候,艾薇心中充满了各种的不屑,她只是抱着百万分之一的希望喝下那瓶药水,借着冲破死亡的危险,去获取一瞬的心满意足。直到刚才,她才真正地开始思考缇茜的话。 那一刻,她终于清楚自己的想法。她的理智、她的骄傲在说出那句话的时候突然跳了出来,将她凌乱的心情瞬时梳理清楚。她已经决定,决不再碰触历史,多余的奢求只能使得她的冒险变得本末倒置。她的爱情,在他获得他真正想要的一切的时候,就会归为终结,然后被永远地埋葬在她心里。 不去理他会爱谁娶谁在意谁。 不去想刚才在他屋里发生了什么。 不去管究竟谁可以踏入那美丽的荷花池。 不去看他的眼神究竟会在碰触到谁的那一刻变得温柔。 哀伤不会消失,却不会再蒙蔽她的双眼。下一步,无论如何都应当找到荷鲁斯之眼,她相信荷鲁斯之眼可以解释一些问题。比如,为什么在古代埃及会有一个和自己同名的少女?为什么她与自己的面貌有几分神似?为什么自己会一次次如此幸运却略带残酷地回到“他”的身边。 爱她的他。 憎她的他。 那一瞬间,艾薇的脑海里闪过了太多思绪。她抬起头来,灰色的眸子格外清澈,黑色的瞳孔犀利地锁在眼前英俊的法老身上。 “就是它,我要的就是荷鲁斯之眼。” 去寻找荷鲁斯之眼,她借此便有了在这个时代再停留片刻的意义和理由。 找到荷鲁斯之眼,她至少可以在这场令人心痛的游戏里占据主动。她愿意前往古实,替他完成他的心愿,但那之后……她可以选择永远地离开这个伤心的时代。 “满足我这三个条件,我愿意前往古实,尽全力满足你的愿望。” 她咬住嘴唇,略带紧张地看向他。 艾薇说不清楚心中到底是希望他点头,还是冷酷地拒绝。她从未觉得自己是如此无助,因为看不透另一个人的心情,而感到无所适从。 直到—— “依你。拿到荷鲁斯之眼,你就速速出发吧!” 直到冷漠的声音不假思索地打碎她心底残留的一丝犹豫。 她重重地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睁开眼,他已毫不留恋地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重新拿起了方才放下的莎草纸书。 他原来是这样厌恶她…… 她看着他微微垂下的棕色发丝,看着他淡淡的琥珀双眸,看着他修长结实的手指。 就好像这样看着他,看了三千年。 好了,她最初回来的目的达到了,她看过他了。他依旧平安、伟大地活着。 多么好。 很久很久,她终于微微地屈膝,如同最初,优雅地行了一个礼。声音一如刚进来时那般清脆而平静。 “陛下,谢谢。请记住你答应我的事情。” 他没有抬头。她微微叹气,深深地闭上眼,转身走出了房门。 他听到她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骤然抬起头来,看到冬在门口略带迟疑地看向自己。他轻轻颔首,冬连忙转身向艾薇远行的地方跟去。 在厚重房门关上的那一刹,透过那即将合上的夹缝,他专注地看着她瘦小的身影,在灯火忽明忽暗的小路上,渐渐地变得模糊不清。 木门重重关上,厅内一片寂静。 仿佛这屋里,从头到尾都只有他一人。 第七章 雾 他用力闭上眼睛,心中一阵阵没来由的烦闷、迷惑、不安,到底应该怎么办?到底应该如何说明……那个时候,杀死她就好了! 深夜如同浓墨落了下来,笼罩住充满青葱树木的庭院。 起风了,浑厚平稳的尼罗河水声在他耳边缓缓响起。 偌大的王家书房里,只有他一个人。修长的手指紧紧地握着莎草纸文书,结实的关节微微泛起一丝白色。几近透明的琥珀色眼睛定定地看着前方,好像要看穿那紧紧闭合的厚重木门。 和平常一样,处理完白天的政事,用过晚餐,他坐在书房里阅读重要的文书。有时礼塔赫会觐见,与自己聊聊周边数国的局势变化;有时孟图斯会来,向自己汇报埃及边境的近况;最近奈菲尔塔利也会来,借着小公主夭折的借口,来探望自己。 生活就像荷花池的水,平静得看不出一丝涟漪。 从接掌摄政王之职那天起,世界对他来说,就不会存在任何意外,帝国、敌国、臣子、后宫、子民,一切都掌握在他手里,一切都是全盘布局中的小小棋子。庞大的帝国在父亲塞提去世两年后,即在他的操控下,有条不紊地运转,一步一步走向清晰的明天。 但是,现在,在他操控的棋盘里,出现了一枚奇怪的棋子。 这棋子原本不过是他万千棋子中的一枚。在过去的数年里,一直都被他轻而易举地掌握在手中,那卑微渺小的存在,甚至让他一度想要将这枚棋子从自己华丽的棋盘中彻底抹杀。他轻描淡写地布局,想要一杖将这棋子的存在狠狠地碾成碎末。但是,这简单的举动却偏偏没有得偿所愿,从她在他杖下幸免于难的那天起,他就再也无法控制这枚棋子,再也无法忽视这个人的存在。 她,开始变得让他捉摸不透。 依然诡异苍老的银色发丝。 依然奇怪别样的灰色眼眸。 依然病态罕有的白色皮肤。 依然是父亲的情妇所生的下贱孽种。 但是他好像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她。她有那样的勇气,可以在法老暴怒的时候挺身而出保护自己的侍女;她有那样的坚强,在他讽刺她时却能微笑地说愿意为法老做些事情;她有那样的见识,可以在从未踏出深宫的情况下,明确地指出埃及、古实、赫梯、亚述等诸国的局势…… 荷花池畔,金色的阳光和蔚蓝的池水带给了他奇怪的错觉,一度失控的举动让他懊恼,一怒之下便决定强制改变她的命运,几近幼稚地通过这样的手段来证明自己对这枚渺小棋子的绝对控制权。然而她平静的回复让他内心更加混乱。今晚见到她,他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一如既往的冷淡与漠然。扯掉令人产生错觉的淡金薄纱,提醒自己那银色的发丝正是来自于在自己身边待了十几年,自己最不屑、最蔑视的血统下贱的妹妹。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她贸然地出现在他的眼前,不可否认地又一次大大地逃出他的掌控,更让他出乎意料的是,这大胆的行为居然没有激起他的怒意,反而让他饶有兴味地想知道她究竟要做什么。 在他对她少得可怜的记忆里,这个令人厌恶的妹妹总是躲着他,总是带着怯怯的眼神看着他,从来不敢质疑他的任何命令。 他实在想不到,她竟敢贸然觐见,还自信满满地扔下两个字——“谈判”。 虽然依旧是那样略带生疏,但是她比他一直以来理解的要聪明太多、锐利太多。 礼塔赫、孟图斯,包括那些自己身边位高权重的臣子们,谁会与法老谈条件?而他无论如何猜测也想不到这个敢于与自己谈条件的人竟会是她——一个女孩子,他的妹妹。 他细心隐藏着在那一刻心底划过的细小的波动。他想继续听下去,她究竟要什么?他想知道她的想法。 她与他谈条件,条件虽然是三个,但是他一开始便清楚明白,重点会是最后一个。 第二个条件说完,她停顿了下来,娇小的下巴微微扬起,她看向他。 那一双眸子好像是在看着自己,又好像在看着其他更为遥远的地方。那浓密睫毛所覆盖的眼睛里,充斥了一片让人捉摸不透的大雾。他极少见到雾,只有一次,在一个甜美的梦之后,他走出大殿,在太阳尚未出现的清晨,他看到底比斯被淡淡的雾笼罩了起来,那是一种令人难以明喻的虚无感,好似触手即是,却又遥不可及。只是在太阳撕开云层后,那种朦胧的感觉才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一刻她眼中的神情,就宛若一场雾,但是远比曾经所见的更加浓密,不管他如何去猜想,也抓不住她思想中的半分端倪。 不知为何,他不想让她出现那样的神情。 他一直以为,自己不假思索地同意满足她三个条件,是因为这样她就可以乖乖地前往古实,帮助埃及,帮助帝国……但是在那一刹,他竟蹦出了一丝古怪的想法,希望她的第三个愿望是,让她留在埃及,不去任何地方。 为什么? 在那一刹,一种奇妙的冲动好像凌驾于所有的理智分析,他竟然觉得,不管她说什么,他都会答应,不管她要什么,他都会给予。 不管合理与否,不管可能与否。 只要她说出口,他就会不惜一切代价地满足她。 究竟是他在下棋,还是棋子迷惑了自己? 他突然急躁起来,她眼中的雾,好像在那一刻铺天盖地地弥漫了出来,以征服性的姿态涌进了他的心里。 “第三呢?我满足你!”他脱口而出,那一句完全不像自己说出的话。来不及懊恼,来不及撤回。 迷茫的那一刻,她眼中的大雾却突然散去,清澈的眸子好似剔透的晶石,锐利地看着自己,却已读不出半分的犹豫。 “就是它,我要的就是荷鲁斯之眼。”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看到她的唇边勾起了一丝微笑。荷鲁斯之眼是什么?答应她又有何难!她并不是因为要帮助他,她不是像她所说的那样“要他快乐”,原来——原来只是为了这所谓的秘宝,她就可以心甘情愿地离开埃及,前往古实,嫁作他人妇! 内心如此混乱的人,只有他一个吗? 突然烦躁了起来,烦躁到他无法控制。 “依你。拿到荷鲁斯之眼,你就速速出发吧!” 在那一刹,他看到她重重地闭了一下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是痛苦还是满足。他狼狈地转身逃回到自己的位子,再一次拿起文书,想要强迫自己的思绪能够再一次聚集在那张纸上。但是脑海中却依旧塞满了毫不相干的思绪,没有办法不去在意方才还隔着偌大的桌子、直直地看着自己的……妹妹。 他曾经是那样厌恶她,所以他本是那样乐意让她去扮演一枚可以远离自己的棋子。但现在,他却无法再忽视她的存在,他的每一个细胞都好像可以感受到她的存在。 这样的错觉,究竟是为什么?谁能告诉他? 这样的迷茫令他烦闷,令他……惧怕。 原来,他也有怕的东西。 他重重地放下文书,仰头深深地呼吸,然后身体靠向椅背。深棕色的发丝沿着肩膀流淌下去,他用力闭上眼睛,心中一阵阵没来由的烦闷、迷惑、不安,到底应该怎么办?到底应该如何说明……那个时候,杀死她就好了! 他右手紧紧地扣住胸前的薄衫,俊挺的眉毛重重地蹙起。 但现在……做得到吗? 突然哪里也不想去,他只想入睡。在过去的一千个夜晚,他只想见到她……唯有她,才能安抚他凌乱的心情,轻而易举地打消他所有的迷茫。 “拉神,哈比女神,请让我入睡,我要入睡,我想在梦中再次见到她……” 风吹过高大的蕨类植物,发出沙沙的声音,眼前的灯光轻轻地跳跃着,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寂寞地落在空阔的地面上。低沉的声音融入深夜微凉的空气,一次又一次,那样虔诚,那样无奈。 第八章 卡尔纳克 他曾下令,将初生的以色列男婴一律杀死。这迫使幸免于难的摩西带领以色列人,翻越西奈山,逃出埃及。 “荷鲁斯之眼,到底是什么?”艾薇从地上被自己翻得乱七八糟的箱子里抽出一根金色的发带,将头发在脑后束起来,然后又用脚趾将放在床畔的凉鞋勾了过来。 冬有点儿发怔地看着艾薇那种完全没有半点儿公主样子的行为,犹豫地开口:“殿下……其实可以叫侍女来……” “不用了,我一向只需要一个仆人照顾,朵已经不在了,难道还叫你去做不成?我自己来吧。”语气中略带嘲讽,艾薇一身轻便的洁白短衣,灰色的眼睛眨一眨,又坐回床边,双手撑住下巴,看向冬,“你知道荷鲁斯之眼的事情?告诉我。” 冬感到一阵莫名其妙,如果你不知道那是什么,那你还要它做什么?但是良好的修养使他依旧非常礼貌地回答了艾薇,“其实冬也不是很清楚,只是听坊间有传说,真正的荷鲁斯之眼只有一颗,价值连城。” “哦,”艾薇点点头,然后又笑了笑,“好,那我今天出去转转。” “但是……殿下……那个……”看着艾薇毫不犹豫地大步流星就要往屋外走,冬一下子慌了手脚,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前去,修长的双臂一下子展开,略带腼腆地将艾薇挡在了狭小的房门前。 “噢?不是这样看,还不知道你挺高的啊!”艾薇抬头看了一下冬,看起来俊秀的脸庞,却没想到已经高出了自己半个头,“让开让开,我要出去。” “殿下,因为您很快就要……呃……嫁到古实,现在还是待在宫里比较安全。”冬小心地选择措辞,以免惹得艾薇大发脾气。通过这两天的接触,他发现这个容貌古怪的公主,根本不像其他人盛传的那样软弱、内向、文静,反倒像一个一旦被踩到尾巴就会大发雷霆的小老虎。他可不想没来由地被她教训一番。 艾薇歪头看了看冬,然后一拍掌,“嗯,对了,我这个样子出现在底比斯的大街上是有些怪。”她转身走回那堆箱子翻来覆去地找到了一顶在当时颇为流行的深蓝与黑色相杂的假发,扣在自己的脑袋上,稍微整理了一下,然后又走到房门前,洁白的小手轻轻推着冬的胸,“可以了,让开让开。” 冬的脸上微微透出一丝粉红,他轻轻地抓住艾薇放在自己胸前的手,放了下来,“陛下会担心的,艾薇殿下。” 艾薇轻快的表情在那一刻突然凝结,秀气的眉毛微微蹙了起来,但只有一秒,笑容就又回到她的脸上,“他不会的,再说,”她两手拉着冬的胳膊,硬是把他拽离了门口,“我这是出门去找荷鲁斯之眼的线索,找到了还可以加快我去古实的速度,我这样配合,他高兴还来不及呢。” “但是……”冬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反驳,趁着那个空当,艾薇就从他的身侧灵巧地转到了房门外。 “跟我一起去?”艾薇在心里打起了小算盘,毕竟对古代的底比斯还不那么熟悉,她可不想迷路。况且,冬好像还挺有地位的,很多一般人去不了的地方,带着他就会容易不少。 “跟我去,你可以看着我,而且拉美西斯也不会责怪你。” 冬叹了口气,其实她本没有这个权力出去的吧……看着艾薇转过身去快速地向前走,他只好无奈地小跑着跟了上去。 今天他正好也要出门,那就依着她吧。 一个晴朗的好天气,底比斯一如既往地被刺眼的阳光笼罩着,砖土制的房屋泛出了华丽的淡金色,蔚蓝的尼罗河上漂着数只小船,借助悠闲的微风缓缓地移动着。街上来往的市民脸上都带着满足的微笑,他们背着自家的农作物,三个一群两个一伙地向底比斯城中心的交易市场走去。 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艾薇却无暇顾及。她知道自己这次是偷溜出来,作为一个重要的政治工具,一旦被拉美西斯发现,说不定从明天开始就会将她彻底监禁,所以这一天的时间弥足珍贵,她要在有限的时间里找出荷鲁斯之眼的线索,然后再见机行事。 一切比最初回来的时候清晰了不少:首先,荷鲁斯之眼是确实存在的;其次,得到荷鲁斯之眼,可以大大增加她古实之行的主动权。一旦目标明确,接下来就简单了。 她目前的首要举措,就是要不惜一切代价找到荷鲁斯之眼。虽然得到了拉美西斯的承诺,但是他的多疑、他的冷酷,在远离爱情的光环笼罩之后渐渐显露了出来。荷鲁斯之眼是她在古代的生命线,所以她不能也不愿意将此生杀大权交于他人掌控。 爱情固然是最重要的一件事情,但盲目地送死她却不肯。在古实之行里帮助他,并且自己还能活着,才是她的终极目标。 荷鲁斯之眼虽然已经是当地非常流行的护身符,但若想追溯起源,必然是直接从神庙开始追查起来更加方便。作为上埃及的首府、埃及的政治及宗教中心,底比斯汇集了古埃及最为庞大且华丽的神庙,不能不说为艾薇接下来的举动创造了非常便利的条件。 “那么,就从卡尔纳克神庙开始吧。”在街边一角,艾薇有条不紊地对站在一边的冬说,“去那里找个人问问。” 冬眼前一阵眩晕,“殿下,一般的祭司不会知道像荷鲁斯之眼这种可称为秘宝级别事情的太多信息;而高级的祭司……” “没关系,”艾薇眨眨眼,“你带什么值钱的东西了吗?” 冬一愣,“冬这次出来得很仓促……” 艾薇盯着冬白色长衣下金色的护腕。 冬叹气,利落地摘下护腕,向艾薇递过去,“就只有这副护腕了,殿下如果喜欢,就拿去吧。” 艾薇接过护腕,嘴边勾出一个顽皮的笑容,“分量不错,你会发现这个东西在我手里会比留在你胳膊上有用得多。” 这叫……什么理论? 但这个护腕并没有如同艾薇所说的字面上的意思那般真正地留在了她手里,而是直接被她送进了工匠铺,被砸了个稀巴烂。 “在这个以物换物的时代,这种大型的金饰还是很能派上用场嘛。”这样说着,艾薇提着碎金子,带着脸色铁青的冬冲进了底比斯的集市。 很快,艾薇便一手拿着一个从市场上交换回来的略带古旧的小盒子,另一手提着装着冬那副被打碎的护腕残尸的小袋子,与冬踏上了前往卡尔纳克神庙的路途。 “殿下,这个盒子……”冬看着那个有些破旧的木制小盒子,一肚子委屈想说却又说不出来。那是一个大约有两只手宽的盒子,上面凸刻着象征着轮回的画面,而在背面则是一个荷鲁斯之眼的纹章。最为重要的是,那盒子被一把生锈的小铜锁扣了起来。也就是说,大家都不知道那里面放了什么,艾薇却毫不犹豫地买了下来。冬摸了摸鼻子,慢吞吞地,委婉地说:“没想到殿下对古董也有研究。” 艾薇看看冬,无辜地说:“我不懂啊。”开什么玩笑,这已经是一个属于古董的时代了,她怎么会比古董更懂古董…… 冬感到一阵眩晕。但是他依旧带着那副傻傻的笑容看着艾薇,“这个盒子的价格确实比一般的盒子贵了不少……” 艾薇白了他一眼,“你不用说了,我来给你解释一下。” “你是礼塔赫的人,我说到底也是一个女祭司,想要进到神庙里去,应该并非难事。关键是如何才能打探出相应的信息。”艾薇吸吸鼻子,举起盒子,“这是我刚刚想出的办法,在我的那个……那个……反正就叫做‘抛砖引玉’。换言之,人们倾向于交换信息,胜于仅仅是给予信息。我只是用一个假的荷鲁斯之眼,换取更多的真的秘宝的信息。” 她又看了看冬,径自加快了脚步,“你不信没关系,一会儿我们可以看一下。” 冬苦笑一下,连忙迈开脚,紧跟在她身后。 走了约半个小时,两个人到达了神庙的门口。 没有祭祀活动的卡尔纳克神庙保持着庄重的静谧。数十个公羊头的斯芬克斯列席通往正门的道路两侧,耀眼的阳光带着几分侵略性地洒下来,黄金颜色的石路夹杂着包着金箔或银箔的石板,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这条通路极其狭长,一边连接着卡尔纳克神庙的正门,一边通往底比斯的中央。 艾薇隐约想起,这座神庙就是她穿越回来时,睁开陌生肉体的眼睛,第一个看到的景象。 “原来她是卡尔纳克神庙的女祭司……”她站在华丽的通路前,喃喃自语。 卡尔纳克神庙是底比斯最为古老的庙宇,经过很长时间陆续建造起来,历经数个王朝的修葺完善。著名的女法老哈特谢普苏特、图特摩斯三世、拉美西斯三世等都在这里留下了流传千古的痕迹,更不用说是建筑的疯狂爱好者拉美西斯二世。艾薇不由得轻轻笑了起来,即使是在二十一世纪,还可以在卡尔纳克神庙的诸多位置找到拉美西斯风格的石柱、壁画。 他一定是很想让后世知道他的伟大功绩,所以才留下那么多东西吧。 “……殿下?”看着她莫名展露的笑容,冬不禁又一次变得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 还没来得及问,艾薇已经收敛了微笑,透明的灰色眼眸犀利地看着眼前硕大的神庙,“带我去平常祭司出入的门。” “难道您不知道吗?”冬真的很想这样问,但是看着眼前的少女,一袭简朴的白衣,娇小的身体饱含着难以言明的气质,清脆的声音叙述出平淡的语调,既不是命令也不是疑问,却让他无法忽视、无法拒绝。 艾薇公主的事情,他听说过不少,多半是些负面的话语,从没有人说过她会具有这样的魄力与影响力。那种不经意间显露的超越年龄的稳重气质,使他几次三番不受控制地听从她的差遣。 冬挠挠头发,看着艾薇平静的面孔,无奈地扯出一个如常的笑容,“殿下,这边走吧。” 向南走了数百米,前方渐渐出现了神庙的主体。平时祭司去神庙工作,并不是通过祭祀使用的华丽通路,而是另有入口,冬引着艾薇向一扇巨大的石门走去。 眼看就要到达石门,身旁突然传来了慌乱的跑步声。艾薇不由得停下脚步,侧身望去,只见一个瘦小的孩子疯了似的向她跑过来。 那个孩子衣着破烂,脸上和手臂上沾满了污泥,却遮不住他外族人的面孔——苍白的肌肤、浅棕色的头发、高挺的鼻梁、深邃的眼眶。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一下子摔跪在艾薇面前,用力地抓住艾薇洁白的裙摆,小小的关节泛出吓人的白色,大大的眼睛里堆满了恐惧的泪水,“求……求求您,救救我!” 艾薇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地看向冬。冬的笑容却突然凝结在脸上,愣愣地看着那个小孩,然后又看看艾薇,眼里莫名地染上了几分难以置信。最后,他轻轻地拉住艾薇的手腕,“不用管他。” 那男孩闻言,更是用力地抱住艾薇的小腿,言语里带着声嘶力竭的乞求,“求求您!不然我会死的!求求您!” 正在犹豫间,孩子身后传来凌乱的脚步声。艾薇一抬头,看到几个满脸凶煞气的埃及士兵正手持刀剑,气势汹汹地追赶过来。 男孩见状,吓得立刻躲到艾薇身后,用尽全力抱住艾薇的腿,小声地抽泣着,“求求您……求求您。” 埃及士兵站在艾薇面前,抬手用刀指着艾薇的鼻子,粗声粗气地说:“我们奉命捕犯,速速将他交给我们!” 艾薇抬眼看了一下那些宛若饿虎的士兵,没有颜色的军服,略微挺起的肚子,显然不是四大军团的将士,却在这里耀武扬威。她又垂眼瞥了一下自己脚下颤抖不已的孩子,大大的眼睛里充满了无辜的恐惧。 这个孩子,连五岁都没有吧…… 她没有表情地看着士兵,淡淡地说:“请问这孩子犯了什么罪?” “什么罪?”士兵粗声粗气地说,“少废话,这是法老的命令!你若包庇,我连你一起砍了。” 她微微皱眉,拉美西斯的命令?无论时空怎样变,他也不会愚蠢到大肆捉拿孩子开刀。即使是重犯的孩子,也至多是发配边疆,不会这样兴师动众地要他性命吧。 艾薇正打算说什么,一旁的冬上前一步,冰冷的手稍微用力地握住了艾薇的小臂,深胡桃色的眸子里竟然染上了一丝古怪的神色,那双眼睛在这一刻变得很温柔,可下一瞬,他便恢复了日常的平静,目光甚至带有几分陌生的冰冷,“不要管他。” 艾薇没有注意到这微小的变化,她咬住嘴唇,偏不信。她不信拉美西斯会有那样不知所以的残酷的命令,她只当是这些士兵扭曲了他的意思,妄自行动。 她垂首,将刚才敲碎护腕剩余的碎金子全盘端出来,轻轻地说:“这些给你们,孩子我要了。” 几个大汉一愣,紧接着就轰鸣一般地笑了起来,为首的一把抢过金子,“这金子可以救你不懂法令的罪,却不能救这孩子,我们的命还要呢!” 什么意思? “你瞎了不成?这孩子是希伯来人!不仅如此,他还是反抗法老的希伯来人。” 记忆猛地划过艾薇的脑海,在三千年后的图书中,记载着关于拉美西斯二世最血腥的一段传说——在他的时代,他曾下令,将全部初生的以色列男婴一律杀死。这迫使幸免于难的摩西带领以色列人,翻越西奈山,逃出埃及。 以色列人在得到这个名称之前,是叫做希伯来人的! 她只当这一切是传说,然而……眼前这凶神恶煞般的士兵,那明晃晃的刀剑,好像印证了这一切绝非虚假。 他真的可以那样残忍吗?他这种冷酷凶残的面目,为什么自己好像从未见过?她一低头,狠狠地咬了一下自己的下唇。不,拉美西斯是不可能下达这种没有附加条件的命令的。他缜密的思维不会允许他这样做,即使是杀戮也必然会是建立在某种原因之上,她相信他,以她对他活生生的了解,她相信他远远胜过那本破旧的历史书。 愣神之际,腿边的孩子仿佛为了支持她的想法一般,突然发狂似的叫喊了起来:“不是,不是这样的,我没有反抗法老,我没有——我只是不小心撞到了他——” 他抽泣着,辩解的话语被吞噬到静默的空气中,停顿了数秒,他便发疯一样地向艾薇身后跑去,甚至不给时间让艾薇说句“等等”。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拼命逃跑,瘦小的身影看起来是那样的软弱。但他毕竟是个孩子,无论是多么努力,又能躲过多久呢?这几个明显是假借法老之意,想要大开杀戒的下等士兵! “他逃了,追!”数个士兵握紧刀剑,丑陋的脸庞因为即将到来的杀戮而展现出兴奋的神色,准备向孩子奔去的方向追赶。艾薇灵巧地蹲下身,抓起一把尘土,毫不犹豫地扔到了跑在最前面的大汉脸上。大汉狂叫一声,拼命地捂住自己的眼睛。艾薇就势坐到地上,双手撑住身体,修长的腿用力伸出去,踢向站得不稳的士兵。 正在原地跺脚的士兵不出所料慌乱地向前跌去,但是手里的长刀不受控制地挥向艾薇的脸颊。艾薇连忙抬起手,一刹那,冰冷的刀刃划过艾薇洁白的肌肤,瞬时在她白皙的小臂上留下了一道赤红的伤痕。 鲜红的血顺着她洁白的小臂滴落了下去,掉在黄土铺成的路面上,渐渐化为狰狞的黑色。 跑了一半的孩子停住了脚步,充满泪水的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幕,仿佛根本不相信会有人挺身而出保护他。 “愣着做什么!快跑!跑出底比斯,别再回来!”艾薇冲他大喊一声,那孩子一呆,含着泪水的眼睛用力地看着艾薇,慢慢地退后几步,随即快速转身拼命地向北方跑去。 艾薇转回身来,看见为首的大汉眼里充血,恶狠狠地将装着碎金子的布袋向地上一扔,“你今天死定了!”一挥手,几人张牙舞爪地向艾薇冲了过来。 “哼,来吧,怕你们不成?”艾薇轻蔑地吸吸鼻子,反正自己喜欢的人也不要自己了,回去的方法八字还没有一撇,至少自己刚才还做了一件好事,而且还有一个美少年在身边,死了也有一个垫背的。 不过……看着那些明晃晃的刀片,还是有一点儿怕的…… 呜……逃跑吧! 双脚突然一下子发软,她无法从地上顺利地爬起来,这个身体居然在这个关键时刻背叛了她!冷汗猛地从后背渗出来,她甚至可以感觉到士兵的重剑正在划破热烈的风,即将落在她的身上。而在这一刹那,冬用力地拉住艾薇,深胡桃色的眼睛在阳光的照射下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他紧紧地握住她的手,猛地一下拉起她,带着她向卡尔纳克神庙的入口处跑去。 “冬?” 他跑得好快。有他拉着,艾薇就像要飞起来了。假发渐渐地松开了,银色的长发一下子在空中散开,好像一块美丽的丝绸,在阳光的照射下反射着钻石一般美丽的光芒。 “冬,你很会跑嘛!”原来祭司都可以跑这么快,回头看看身后的士兵竟然被渐渐甩远了,艾薇大大地呼了一口气。若没有他,恐怕刚才…… 身边的景色因为快速而紧张的奔跑变得模糊不清,艾薇看不到冬的面容,只能听到风在耳边呼呼而过的声音。只是眨眼间,二人已经站在了神庙的门口。然而巨大的石门却紧紧地闭合着,丝毫没有要打开的迹象。 “我是冬·柯尔特!让大祭司来见我,速速开门!”冬紧紧地抓着艾薇的手,冰凉的手心里微微沁出些许汗水,日常恭敬的声音里骤添几分陌生的感觉。 艾薇担心地看向身后追上来的士兵,“喂,冬……” 为什么跑进了这个死胡同?如果神庙的门打不开,就会被士兵追上来。冬的速度很快,其实如果向其他方向跑,应该是不会有问题的。 “别担心。”冬低头看看艾薇,修长的手臂稍稍用力,将艾薇揽到胸前,俊秀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不同于日常的神情,“我会不遗余力地保护你。” 靠逃跑吗?艾薇想笑却又笑不出来,只有感动地点点头。冬又一次扬首,再次开口,声音更加洪亮:“我是冬·柯尔特!速速开门!” 有几个士兵已经追了上来,为首的士兵听到冬的话语,动作有了一丝犹豫,他嘟囔了一声:“这么窝囊,不可能是那个柯尔特!” 冬倏地转过身去,将艾薇藏在背后,看向那几个块头有自己两倍大的士兵。 看不到冬的表情,艾薇小心地抓住他后背的衣衫,试探地说:“你跑得很快,我们跑吧。” 冬没有回头,声音里却没有了往日的笑意,“他们要付出代价。” 士兵们挥舞着重剑,犀利的剑锋在正午强烈的阳光下闪耀着刺眼的光芒,轰鸣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别开玩笑,付出代价的是你们……” 狂妄的宣言尚未告一段落,石门在身后轰然开启,步伐声、兵械声、呼吸声凌乱地出现了。艾薇回首一看,神殿的卫兵潮水般涌了出来,一排排地列位于冬的面前,手中明晃晃的兵器直接指向已经呆住的士兵。后面数名穿戴整齐的祭司急匆匆地走出来,列队两侧,光头的大祭司手握蛇形法杖,一边擦着汗,一边赶上来,脸上堆满了恭敬献媚的笑容。 冬不回头,只是轻轻地说:“很迟。” “冬大人,冬大人……十分抱歉。实在不知,今天王宫里面……”大祭司拼命地道歉,向前走来,本想要继续说什么,在看到艾薇之后,连忙会意地点点头,一转话锋,更是极尽恭敬地说着,“艾薇殿下前来,有失远迎,十分抱歉,十分抱歉。” 冬大人?艾薇殿下? 几个士兵已经吓傻了,数秒之后,双腿才开始如筛糠般颤抖不已。 “冬大人,殿下,这件事情怎么处理?”祭司肥肥的脸上堆着笑,献媚地对冬说。 冬看看艾薇,深胡桃色的眼睛凝在她受伤的小臂上,片刻,轻轻抬手,将她额前凌乱的发丝梳理至一旁,脸上又回复了原先特有的笑容。他抬起头,看向大祭司。 “艾薇殿下好像找你有些事情,这些人我亲自处理。你快接待艾薇殿下吧。” 大祭司脸色一变,下意识地又擦了擦汗,紧接着连忙向艾薇大大地行了一个礼,“殿下,那么,请快随下官进去吧。” 艾薇拉住冬的衣角,担心地问:“没关系吗?”她能理解冬对这几个人的不满,但是他一点儿武功都不会,会不会因为动怒冲上前去,反而伤到自己呢?冬是个好孩子,她不想看到他受伤。 冬笑了,“没关系。我只是监督神殿卫兵处理这几个人而已。殿下快去与大祭司大人谈话吧,在太阳落山之前,我们要返回宫殿。而且,您的手也需要包扎一下。” 大祭司也在一旁连连点头,附和着说:“冬大人说的是,殿下快随下官入内详谈吧。” 艾薇犹豫地看看冬,又看看周围真刀明剑的神殿卫兵,再看看门口几个抖如筛糠的士兵,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她微微点头,看向一旁毕恭毕敬的大祭司,“祭司大人,我确实有件事情是想和您谈的。” 大祭司连忙弯下腰去,一侧身,恭敬地让开道路,请艾薇向里面走去。艾薇回头看了一眼门外站着的冬,而后迈开步子向门内走去,大祭司也匆匆地跟着艾薇的脚步走向神殿里面。外面列队的祭司随着退了回去,厚重的石门在身后轰隆一声被重重地关上了。 将冬、神殿卫兵,和那几个士兵隔在了外面。 第九章 怀抱 他都会小心翼翼地抱着自己,就像捧着世界上最珍贵的宝贝,抱紧了怕她会疼,抱松了又怕她会跑…… “殿下,今天不知您前来,有失礼节。十分抱歉,抱歉。”走在神殿里面的空地上,大祭司一个劲儿地向艾薇赔不是,那稍显过分的拘谨,搞得她不禁有几分莫名其妙。 “不用了,我只是有几个问题要问您——”艾薇有点儿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举起了手里的小盒子,“我的侍女今天进奉给我这个,说是什么‘真正的荷鲁斯之眼’,我也不会打开。您是卡尔纳克神庙的大祭司,一定知道些什么,能不能帮我判断一下真假?” 大祭司连忙非常恭敬地接过那个小盒子,只看了一眼,就略带失望地又一次弯下腰去,“殿下,下官虽然不知道这个盒子究竟为何物,但是可以肯定的是,这个并非是真正的荷鲁斯之眼的承载体。” “噢?”艾薇做出一个“她竟敢骗我”的表情,然后挑挑眉毛,故作不以为意的样子看向不远处的祭祀殿,“那么请问祭司大人,荷鲁斯之眼究竟是怎样的呢?” 大祭司笑笑,“这个……殿下,没有人见过荷鲁斯之眼的真正样貌,据说它存在的时间比埃及还长。” “您刚才确实说,您可以肯定这个盒子并非是荷鲁斯之眼的承载体,如果您没见过……” 大祭司连忙躬身,“是的殿下,虽然下官没有见过荷鲁斯之眼,但是因为卡尔纳克神庙自建成起就有守护‘秘宝之钥’的功能,因此下官略微了解一些。” 艾薇依旧假装事不关己的样子,又看了看手中的盒子,“那……为什么这个盒子一定是假的呢?” 大祭司清了清嗓子,“这个,不如就让下官为殿下简单地介绍一下,下官所知的关于荷鲁斯之眼的事情……” 热风轻轻地吹过神殿,大祭司挥退了两旁的祭司,将艾薇向殿内请去。艾薇微微摇首,径自走到一根雕刻精细的梁柱旁靠住,灰色的眼睛打量了一下四周,然后倏地聚焦在了大祭司的脸上。 “就有劳您了。” “正如殿下所知,荷鲁斯之眼是埃及非常著名的护身符。秃鹰与眼镜蛇守护着蓝色为基调的眼睛,荷鲁斯神的眼睛象征着勇气,是家喻户晓的图腾纹样。但是,这只是纹样而已,真正的荷鲁斯之眼的形状却没有人见过。” 大祭司继续慢慢地说了下去,“荷鲁斯之眼是神之眼,从创世之初便存在于世,超越一切生命,超越一切灵魂,它具有不可思议的神力。真正意义上对它的记载来源于两千年前法老残留的碑文,在王家的金字塔里曾经放置过真正的荷鲁斯之眼,数年前曾有法老为了某种目的,将荷鲁斯之眼不惜一切代价取为己用,结果蒙受了莫大的诅咒……总之,自那以后,我们就将它封印。” “封印?” “是的,由四个神庙分别掌管‘钥’,必须得到每个神庙的‘钥’,才能合其之力,取得荷鲁斯之眼。” “钥?” “这四个神庙之一是卡尔纳克神庙,掌管风之钥。此外还有三个神庙,我们知道的是,考姆恩布神庙掌管地之钥,哈切普苏特女王神庙掌管火之钥……” “女王神庙……那个是,祭庙吧?” 大祭司看了艾薇一眼,然后平静地鞠躬,“是的,是祭庙。” 看来命令封印的人一定比较憎恨哈切普苏特女王,艾薇心里飞快地掠过这个念头,然后又看向大祭司,“那么,第四个是……” 说到这里,大祭司突然停止了言语。过了片刻,他才又开口,“殿下,第四枚钥的事情,只有最高祭司才知道。” “就是礼塔赫这样的级别吗?”艾薇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之后才想起自己这个身体以前也是在祭司院里打工的,突然说出这样不尊敬的话语,确实比较可疑。 所幸大祭司并没有太注意艾薇的用词,他只是点点头,“是的殿下,关于钥的全部事情,只有第一先知才会知道,并且没有文书记载,仅通过口口相传。” 艾薇愣了一下,脑海里飞快地转着。这样看,线索还是蛮明确的,并非全然像缇茜所说的毫无线索。 大祭司没有注意到艾薇的心理活动,继续说了下去:“今天早些时候,王宫里也发过来了命令,要礼塔赫大人准备好荷鲁斯之眼的相关材料,陛下今天也打算造访卡尔纳克神庙,想必也是来了解荷鲁斯之眼的事情的。” 什么?不是和她开玩笑的吧!艾薇一下子愣住了,狠狠地瞪着大祭司。 “不过,这样看来,现在可能已经畅谈了不少时间了。”大祭司完全没有注意到艾薇的表情,自顾自地说着。说了一半,他的眼神倏地凝结,直直地看向艾薇身后。 紧接着,大祭司深深地弯下腰去,恭敬地向艾薇身后的方向敬礼。 那种极尽恭敬的拜礼方式,让艾薇几乎只用脚趾想想就知道发生了什么。那一刻,冷汗一下子就顺着她的脸颊滑了下来。她在心里暗暗诅咒,为什么越是不想发生的事情,就越会发生?她第一个反应就是索性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故作迷茫地看着祭司恭敬的样子,摸摸自己的头顶,“那么我就先走了,不劳您这样大礼相送了。” 话没说完,她就大踏步地从祭司身边走过去,不,甚至可以说是近乎小跑般地向前移动。 大祭司有些莫名奇妙地微微抬头,看着艾薇,不解地说:“可是……殿下……” 然而,大祭司的话还没有说完,就突然被一个非常阴冷的声音打断—— “站住。” 这一刻,艾薇本能地停下了脚步,伴随着一股寒气沿着自己的脊背渐渐涌上来,让她想不顾一切地向大门冲过去,但是身体却又一次背叛了她的意志,僵硬在那里,动也动不了。她吞了下口水,压下自己紧张的表情,非常缓慢、非常小心地转过身去,看向声音的主人。 那双淡淡的琥珀色眼睛也正在毫无表情地看着她呢! 呜……依然是那种不怒自威的样子。艾薇连忙低下头,清了清嗓子,平复自己快速的心跳,乖巧地拉起短短的白色裙摆,自然地行了一个略显古怪的礼。 “不知陛下在此,多有打扰,艾薇告退了。”她看着被太阳烤得炙热的地面,心中涌起阵阵紧张。现在不比以前,在这个身体里的自己是如此令他厌恶。想着自己这样冒失地跑出来,如果真的触动了他的某根神经,说不定就会被绑在某个高地烤上个三天三夜,让她和这具古代的身体一起变成人干儿。 想到这里,她便垂着头,慢慢地后退,转身。好,开始跑吧!要一气呵成! 但是这项伟大的计划还没有开始实施,艾薇的手臂就猛地被大得吓人的力气扣住了。一回头便看到了那张好看得不得了但也冰冷得可以将人冻结的脸。 他微微蹙眉,嘴唇轻轻抿起,就这样用力拉着她,却一句话都不说。 坚持了数秒,艾薇只觉得被抓住的关节疼得不行。她略带委屈地小声抱怨:“放开我再说话可以吗……我不跑……” 但是他依然不语。 “好,随便你抓着吧……”呜呜,好惨。 但是他偏偏松开了她的胳膊,对一旁战战兢兢的大祭司一偏头,“把医师叫过来。” 大祭司慌慌张张地将任务布置下去,嘴里一边恭敬地回复拉美西斯:“陛下,医师很快就会过来。冬大人已经在门口处理那些士兵了……” 他微微颔首,但是视线却从未离开过艾薇,琥珀色的眸子好像要将她的肉体看穿,直接触摸她的灵魂,让她打心里觉得有几分不舒服。她下意识地拧住自己的手指,咬住没有血色的嘴唇,带着几分不安地看着眼前的地面,不愿去看他。 不知过了多久,艾薇只听他轻轻地叹气一般地呼了一口气,慢慢地走到自己面前,在距自己不足一步半的地方停下,低沉而淡漠的声音从自己的头顶上传下来,“你来这里做什么?” 艾薇想了想,将手里的盒子捧了出来,强忍着心里几分挥之不去的酸楚,硬是挤出一个开心的微笑,“为了这个,你看。” 拉美西斯看着她举起的那个破旧的小木盒,眉毛不由得微微蹙起,头轻轻地撇开,“这是什么?” 看着他淡漠的神情,艾薇自嘲地笑笑,将拿盒子的手放了下来,“我以为是与荷鲁斯之眼相关的东西,我想——我想早点找到荷鲁斯之眼,这样我就可以毫无遗憾地去……” 闻言,拉美西斯又将头转了过来,视线淡淡地落在艾薇的脸上,嘴唇轻轻地抿起。 一旁的大祭司擦着汗,连连附和:“是,陛下,艾薇殿下确实是来询问一些关于荷鲁斯之眼的事情,一定是想为陛下分忧……” “安静。”拉美西斯也不看大祭司,只轻描淡写的两个字,已经吓得他大气也不敢喘。 “退下。” 话音刚落,大祭司立刻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快速向神殿内侧跑去,不出数秒,宽阔的通路上就只剩下了艾薇和拉美西斯。 空气死一般的寂静,沉重得宛若凝固的硬质,将这直长的通道滴水不漏地封闭了起来。 他们不看对方,也不说半句话。 气氛又开始变得压抑,面对着他,她感觉不到关心,感觉不到爱意,只有痛苦的忧郁、沉默,还有……疼痛。 艾薇轻轻地捂住胸口,心脏好像被人揪住那样疼痛。想起初次回到这个时代时,莫不是他对自己那绝情的一杖,将自己这个身体弄出了什么问题吧?她用力地吸气,竭尽全力地不去想这件事情,等到那让人要流出眼泪来的痛苦稍微减轻之后。她用力地开口,苍白的脸上却再也挤不出半分笑容:“那……我先走了……” “等等!”还未转身,一直没有开口的他却突然将她叫住。 她迷茫地转过头去,一刹那,只看到他透明的琥珀色眸子里染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微愠意。他看向她,嘴唇微微抿起,浓密的眉毛重重地皱了起来。她不由得奇怪,为什么……他会生气?自从回到这里,每次面对的都是那张扑克脸,连发怒的神情都看不到了…… 是啊,很久没有看到了。 她用力地跑着。 活了这么大,头一回跑得这么努力。周围的士兵渐渐少了。自己究竟跑到哪里了呢? 呼吸已经有点困难了,但是她却一步都不敢停。身后宛若有洪水猛兽,她已经能感觉到他的怒气正在渐渐逼近自己。 可是究竟为什么?为什么要生气啊? 为什么那个人还要这样不辞辛苦怒发冲冠地追过来啊? 到底要她怎么样嘛! “唉!唉!”艾薇终于跑不动了,就在她的步子渐渐缓慢下来的时候,突然被一只有力的手臂拦腰抱起,双脚骤然脱离地面,飞起来似的以一种相当快的速度前进。 “啊!不要杀我呀!”她真是无助得只能这样叫了。 “奈——菲——尔——塔——利!” 呜……实在是不敢回头看他。 拉美西斯单手横揽着艾薇,将她一下子就拽到马上来,左手牢牢地禁锢着她的腰,右手一边抓着宝剑,一边握着缰绳,双脚用力,战马就快跑起来了。看着怀里娇小的人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琥珀色的双眸不由得更加怒气四射。如果自己能够做到,他真想干脆一刀杀了她,做成木乃伊!是不是只有这样,她才能不四处乱跑,踏踏实实地留在埃及啊? “那个……究竟为什么生气?我这次可什么坏事都没做啊。”艾薇虽然心中有诸多不满,不过此时还是聪明地采用了温和的口气,试探地问向自己身后暴躁的男子。 “我觉得这次你应该表扬我才对……” “你闭嘴。” ?居然对她这样说话!艾薇一怒,颇想转身大骂他一顿,可眼角一瞥他右手上染着血污的宝剑,到了嘴边的话又生生吞了回去。忍耐,一定要忍耐。不然自己的生命就只好在三千年前的古埃及画一个不算完美的句点了。 “奈菲尔塔利,我只给你一次机会,如果你不老实回答,我就把你扔到尼罗河里喂鳄鱼。”好像是开玩笑的话语,今天由他嘴里说出来却有着几分不容忽视的恐怖。艾薇不受控制地点起头来。 她的自尊、她的骄傲……难道果然还是要屈服于强权了吗? “你和雅里·阿各诺尔到底是什么关系?” 一听这话,艾薇愣住了。 见她不答,他琥珀色的眼眸里添了几分冰冷。握着宝剑的手不由得紧了一些,隐约地可以看到凸现的青筋。 “薇……” 她被人突然扣住了肩膀,一股毫不怜惜的粗暴力量让她猛地抬起头来。艾薇眼前一阵眩晕,视线里的那张脸带着难以言喻的怒意,竟是那样熟悉。 滚烫的液体瞬间漫溢出了她的眼眶。 那种感情再也无法抵挡,那种委屈再也无法隐瞒。 不知哪里来的这样大的力气,她用力地伸出瘦弱的双臂,手里拿着小木盒,手臂紧紧地拥住眼前的人。耳朵努力地贴近他结实的胸膛,集中精神,她听到心脏扑通扑通、强有力地跳动着。 就像每一次进入他的怀里。 每一次。 他都会小心翼翼地抱着自己,就像捧着世界上最珍贵的宝贝,抱紧了怕她会疼,抱松了又怕她会跑…… 心脏。 他的心脏总是这样强有力地跳动着,却在稳健中带着几分紧张的紊乱。总是这样,总是这样…… 就像现在这样。 所以,她也用力地抱回他,抱回拉美西斯,抱回她想念了三千年的那个人。 她强压着哽咽,用力地说:“谁……也不是,什么关系也没有……” 熟悉的声音模糊地从头顶传过来:“你说什么?” “我说……我真的非常想你,我喜欢你。” “艾薇!” 突然,这句话好像惊醒了她。她猛地抬起头来,灰色的眸子里还满是泪水,苍白的脸颊上还带着微微的红晕。而看到面前拉美西斯的脸,那是一张充满不解与怒意的脸。 那是他的脸啊? “艾薇!你到底在做什么?” 但是,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对话……为什么要叫她艾薇呢? 那个人,是不会叫她艾薇的…… “他是……只叫我‘薇’的……”她喃喃地说,手突然一松,破旧的木制盒子顺势掉到地上,哗啦一声,碎裂了开来,破碎的木屑缓缓地飘到空中,在阳光下慢慢地浮动,最后沉默地落到地上。 那一刻,就像一个华丽魔法的终结。刚才浮现在眼前的回忆,令人心酸而又甜蜜的错觉,在木盒落地的那一刻,骤然画上停止符,好似美丽透明的肥皂泡,啪的一声碎了,消失在了空气中,再也找不到半分残余。 她丢失了灵魂一般,缓缓地垂下头去,看向那破碎的盒子,静静地躺在残旧木片当中的是一个青铜制成的荷鲁斯之眼图章。 明知这是假的,她却多么希望这就是真的。 明知即使这是真的,也无法将她带回那个时代,永远回不到他的身边。 拉美西斯在这里,但是比非图却不在了,和她一起分享过那些快乐、那些痛苦的那个人不在了!不管是现在、过去还是未来,哪里都没有了,那个时空就像这破碎的盒子,早已烟消云散。不管如何付出,不管如何努力,都不会回来了,哪里都找不到了!她微微地颤抖着,小小的肩膀不住地晃动了起来,双手紧紧地扣住自己的脸,大大的眼睛仿佛不能聚焦,嘴唇苍白得好像要死去。 所有的一切都不如失去名为希望的支撑来得恐怖,因为一旦绝望了,一切也就结束了。 结束了吗?结束了?难道就这样结束了吗? 她不想离开他,不想再也见不到他……不想结束啊! “艾薇!” 心中突然扬起难以抑制的烦躁,他用力地扣住她的肩膀。 她的发丝在阳光下呈现出淡淡的金色,她的眼睛里映出了旷蔚晴空的蓝色,就好像梦中的少女隐约地出现在了他的眼前。那名数年前就不时出现在自己梦中的人,带着令他心动的淡淡微笑,莫名地,成了他心里最无法放下的珍贵影像。她曾说过她就在他的未来,于是他耐心等待,在心中作出一百种假设:会在什么样的场景、什么样的环境下,再一次与她相遇? 在荷花池畔,他以为自己见到了她。怀抱她的手微微颤抖,心脏不受控制地猛烈敲打着胸口。而发现自己只是将自己的妹妹看错时,失望几乎将他推入冰冷的谷底。那一刻,他才发现,自己原来是这样地迷恋这位梦中的神秘少女。即使他从未真正地见过她,从未……真实地碰触过她。 而现在,那少女的影像又一次与艾薇的影像相互交叠,却在他的面前,伤心地述说着另一个人的事情。 她究竟在想什么?她究竟在说什么? 他已分不出此时心中那份怒意究竟是因为谁,他已分不出眼前的究竟是自己奇怪的妹妹艾薇,还是金发的少女。他只想知道,眼前的这个人口中提起的那个“他”是谁? 那片大雾又一次疯狂地弥漫了出来,他只觉得自己的心好乱,乱到自己完全无法控制。对艾薇的迷茫也好,对梦中少女的渴望也好,一切纠结在了一起,眼前人的面孔变得模糊,他只觉得她看起来是这样柔弱,那绝望的身影就像随时会消失在空气中。 他用力地摇着她,她的视线却迷茫地无法在他脸上聚焦。 “你想要荷鲁斯之眼,我已承诺你!”为了那秘宝,他今天亲自来到这里。他已经承诺了她,为什么她还要露出如此的神情? 那样的迷茫,就像侵入他内心的那片雾,一片不属于自己的雾。脑海一片混乱,只有一个念头出乎意料地清晰。 这里是埃及,一切,都应该是他的!不管她是谁、是什么! 他双手不禁微微用力,结实的关节稍稍泛白,修长的手指陷入她瘦小的肩膀。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秀气的眉毛因为些许疼痛而微微皱起,略带焦躁地等待她的视线再一次真正地落到他的身上。 但——如果她真的看向他,他到底要说什么呢? “陛下,冬参见——”年轻的声音适时地打破了弥漫在空气中的紧张气氛。冬单膝跪地,头垂下,任凭浅棕色的头发深深地挡住了他的一切表情。 听到这个声音,艾薇仿佛猛地惊醒,双眼睁得大大的,略带不解地看着眼前的拉美西斯。 拉美西斯低头看了一眼冬,又看回一脸慌乱的艾薇,俊挺的眉毛微微蹙起,扣住她肩膀的宽厚手掌慢慢松开,在她的肩膀两侧缓缓地握成拳,停留了片刻,然后倏地收回了。他轻轻地一带身后的斗篷,转身离开艾薇几步,站在了单膝下跪的冬的面前。 少年穿着洁白的长衣,衣角沾着少许鲜血。拉美西斯微微垂首,琥珀色的眸子里闪着冰冷却淡漠的光芒,“怎么了?” “结束了。”冬干脆地回答。 “嗯。”拉美西斯也简短地回复了他,仿佛早就知道一切,也不去提及究竟发生了什么、经过又是如何。 “起来吧。” 冬站了起来,眼角的余光快速地扫过艾薇,随即就恭敬地垂下头,退到了一边。 “陛下。” “陛下——” 熟悉的男声不急不缓地响了起来,后面尾随着颤颤巍巍且异常恭敬的老人的声音。 几个人回过头去,一位身着祭司礼服的青年带着医官走了过来。俊美的青年有一头乌黑的长发,直直地垂到腰间,皮肤白皙得仿佛吹弹可破,优雅的唇型微微扬起,隐隐透出几分宛若初春阳光般柔和静丽的笑容。高挺而秀气的鼻子衬出一对深深的眼窝,长长的睫毛随着每一次眨眼而扇动,被正午的太阳照射出的影子,打在那一对仿佛黑曜石般的眸子上。 他步伐急促,表情却一如既往的平和,带着安静的笑容,犹如阳光流水,令人不由得想多看几眼。这就是被称为帝国双璧之一的、埃及历史上最年轻的第一先知——礼塔赫。 看到法老回过头来,礼塔赫便深深地鞠躬敬礼。一旁的医官随着连忙拜行大礼,极其恭敬地将额头贴到了地面上。 “免礼,过来吧。”拉美西斯轻轻一甩斗篷,转身背对着艾薇快步向礼塔赫走去。医官连忙站立起身,忙不迭地冲艾薇小跑过去。 礼塔赫带着微笑,静静地看着年轻的法老,纯黑的眸子里流转着温和的光芒,透过拉美西斯的背影轻轻地扫过艾薇。与艾薇视线汇集的一刻,那略带疏远的视线突然凝滞,他精致的笑容略微收敛,红唇微启,想要说些什么,但是拉美西斯已经走到他的身边,使他又一次将注意力集中回法老的身上。 “拿到了?” “是的,陛下,这边请——”礼塔赫恢复了日常的样子,修长洁白的手指向神殿的内侧。拉美西斯微微颔首,顺着礼塔赫手臂的方向大步走去。礼塔赫却留在原地,双眼紧紧地盯着艾薇,直到医官给艾薇拜礼,他才收敛了视线。 “殿下,礼塔赫失礼了,请多保重。”美丽的青年微微地鞠躬,脸上再一次显出那宛若阳光和流水的笑容。他泰然自若地转身,快步却优雅地向法老远去的方向跟去。 艾薇略微发怔地看着他快步疾行的样子,脑海里骤然划过另一段历史里最后一次与他相见的场景。在那个时空里,这个年纪的礼塔赫已经失去了行走的能力吧,如今能看到他这样健康真是太令她开心了。心思不由得显示在表情上,艾薇看着礼塔赫逐渐远去的背影,嘴角掀起一丝快乐的微笑。然而下一秒,她骤然发现不远处的拉美西斯正偏过头,淡漠的琥珀色双眼轻轻地扫过自己,在与她四目相接的一刹那,仿佛带着厌恶,他快速地转头回去,加快了脚步。 果然,他还是很讨厌她,不是吗——艾薇自嘲地笑笑,尽力不让自己的心情低落到谷底。 “陛下,刚才……奈菲尔塔利……”礼塔赫跟上了拉美西斯,轻轻地说着什么。内容虽然听不清楚,但是奈菲尔塔利的名字却清晰地传入了艾薇的耳朵里。 心情,还是无可避免地跌到了谷底…… “殿下,殿下——”冬的声音轻轻地在艾薇耳边响起。艾薇这才回过神来,硬是扯出一个微笑来看向旁边的少年。那双深胡桃色的眼睛正在担心地看着艾薇,看到她再一次看向自己,才如释重负般再次充满了温和的笑意,“殿下,不要请医官为您包扎一下手臂的伤吗?” 艾薇一愣,然后就紧紧地抓住冬的衣角,十分担心地说:“倒是你,有没有受伤呢?没有关系吗?一切都顺利吗?” 少年腼腆地后退了一步,洁白的面孔上染上了几分红晕。 “没……没事的,殿下,您……” 艾薇随意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小臂,鲜血已经凝结,变为狰狞的黑色。她笑眯眯地挥了挥胳膊,“没事,我愈合的能力很强,而且好像那个伤也并不重呢!” “不行,”冬的声音变得有些严厉,猛地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轻咳了一下,“不,那个……殿下,如果您不包扎一下的话,就算是您救下的小孩子,也会觉得难过的。”他摆手示意医官过来,“不管如何,包扎一下。” 艾薇愣愣地看着冬,然后突然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一直觉得冬是个小大人,看着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却总是一副老成的样子。可就刚才的话来看,确实是个小孩儿呢。她连忙点点头,将手伸出来,“是,是,那么就包扎吧。” 她一直忍不住微笑着,弄得冬尴尬地站在一边,却不知自己说了什么好笑的话。 “我说冬,”艾薇心情愉悦地看着天空,“你一定很受礼塔赫重用吧?” “礼塔赫?”冬的声音里有几分不解。 艾薇低下头来,笑眯眯地看着冬,“是啊,你不是礼塔赫的人吗?我看祭司院里除了你,根本就没有这样可爱的人嘛。”她又忍不住笑了笑,冬真是个好人。她发自内心地喜欢上了这个回到古代后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的少年。 “包扎好了就回宫殿吧,冬。” “啊,是……是。” 看了一眼被自己快速转换的话题搞得有点儿糊涂的少年,艾薇的心情稍微好了一些。仰头看向晴朗而高远的天空,她用力地吸了一口气,炙热的空气一下子涌入了她的身体。滚烫的沙粒摩擦着她的呼吸,强大的光线让视野缩小,再缩小。 脑海里的思绪变得狭窄。一个简单的词汇不停地重复着—— 秘宝之钥。 秘宝之钥。 秘宝之钥。 也许它是真的存在,也许它真的可以,让她回到未来…… 但是,如果她得到了荷鲁斯之眼,她会就这样……回去吗? 第十章 缇茜 朵背着身,不敢转过头来,只能听到她苍老的声音恍惚穿过滚热的空气,飘进艾薇的耳朵里,“殿下……缇茜就是您的母亲——伊笛殿下啊!” “我不想!” “但是……” “我不要!” “可……” “反正我就是不干!” 冬无可奈何地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看着艾薇缩在房间一角的椅子上,说什么也不肯下来。 “但是……殿下,这是陛下的命令,您的东西也都已经搬过去了。这里的房间比较小,那边更宽敞、更明亮,树木也更多,而且去皇宫各处都比较方便……”冬慢吞吞地说着,就好像售楼小姐,竭尽所能地历数着新居所的种种优点。 “我就是不要,我不要搬到法老的住处附近。”艾薇好像在闹脾气,手里玩弄着自己银色的发丝,小小的身体蜷成了一团,没有血色的嘴唇轻轻地撅起。 “殿下,”冬大大地叹气,物质战术失败,他打算采用心理战术。他扬起语调,白皙的面孔上堆起温和的微笑,“殿下,这是一件好事啊,陛下一定是因为您即将要远行古实,希望能在这段时间多与您见面、关照您,才要您搬到那边。这说明陛下心里是很关心您的!您可不要让陛下失望啊!” 艾薇轻轻抬起头来,透明的灰色眼睛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冬,“真的吗……会是这样?” “是啊,会的!”冬连连点头,想乘机展开攻势,将艾薇顺利地带到新的住所。 可突然,艾薇的表情一下子又阴沉起来,“你真会开玩笑,法老要我搬过去,一定是为了方便他监视我!”她看着冬,“我上次跑出去被他抓到,他一定很生气。我作为一个政治工具,不好好地待在宫殿里,乱跑个什么?” “但是……”冬连忙在脑海里组织如何劝慰眼前闹脾气的小公主,想了片刻,他有了主意,“但是,如果陛下真的很生气,完全可以把您关到地牢里……所以说,陛下一定还是很关心、很疼惜您的。” 艾薇瞥了冬一下,“你以为他不想吗?他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但是陛下也有不能做的事情吗?” “当然有——” 她不以为然地开头,每个君主不管如何八面威风,总会有不可以做的事情,而地位越高,受到的束缚反而会越多。她本有很多例子想反驳冬,但就在要开口的那一刻,她骤然停止了说话,曾经的记忆好似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飞进了脑海。其中,有一句十分孩子气的话,就像刀锋猛烈地从心头划过,使心底最柔软的那个地方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那个人确实这样说过:“我,已经是埃及的法老……” “你想要的一切,我都可以给你。” 那样不负责任、不讲道理、不顾国家的话。 “如果是合理的东西,你要一,我给二。” 一句完全不像是君主应该说出的话。 “如果是不合理的……” 瞬时,甜蜜和痛苦席卷而来,错乱的情绪好像打翻了五味瓶,让她说不出话来。重重地垂下头去,浓浓的睫毛深深地挡住了她的眼——不愿分享,亦无法分享,这只有她一个人记得的快乐,与悲哀。 沉默了许久,她才抬起头来,强压着心底的情绪,轻轻地转移了话题,“这次他没有将我关起来,是为了给别人一个假象。” 艾薇看向窗外,慢慢地解释给冬听。 “一个假象,让别人以为法老很疼爱自己的妹妹,让别人以为我这次出行古实确实是本着增强两国友谊的目的,达成结盟的意向,与古实国王联姻……”她轻轻叹气,“所以不管再怎么厌恶我,再如何不想见到我,这种做给别人看的事情,还是不得不忍耐。” 突然她语调一扬,仿佛用尽全力地笑了起来,“不过我也不想见到他。不如我来找个理由拒绝他吧,做足所谓‘感情好’的戏份,也不落给旁人把柄。毕竟是法老啊,他的命令我还是不会那么直接地违抗啦。” 但是,那开心的语调却如此做作、如此虚假。冬不由得微微皱起了眉头。 “是不可以违抗吧?”淡淡的声音从门口传进来,打断了屋内二人各自的思绪。艾薇一惊,差点从椅子上滑下来,所幸冬敏捷地站到她的身后,双手轻轻一托,将她扶稳。 没有带任何侍者,拉美西斯慢慢地走了进来。几近透明的琥珀色眸子轻轻地扫过空荡荡的房间、恭敬地弯下腰去的冬和一脸尴尬的艾薇。 片刻后,艾薇还是不情不愿地从椅子上下来,乖乖地向法老行了个礼,然后就没精打采地垂头站在一边。 拉美西斯轻轻挥手,示意冬退下。他走到艾薇面前,高大的身体挡住了从窗口满溢进来的午前的阳光,他将她完全地笼罩在自己的影子之下。 “不愿意?为什么?”语气平淡,声调冷漠,他沉稳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小屋子里显得有些寂寞。那一刻,在她心底,仿佛有什么被轻轻地触动了,她小心地抬起浅灰色的眸子,试探地看向那双熟悉却陌生的琥珀色双眼。而他也正垂下头,没有感情的视线掠过她的脸。 冰冷却透彻。 那一瞬,她仿佛要从那清澈的眼睛里看出什么来。 那一瞬,她想,或许……他是真的…… “既然清楚要你搬过去的原因,为什么不照办?” “呼——”就知道是这种可能。艾薇一愣,紧接着就为自己刚才的自作多情大大地叹了一口气。她泄气地垂下头,转过身去,银色的发丝轻轻地从脸颊两侧划过,略带赌气地说:“我不会给你惹麻烦了,你不用监视我也可以。” “你说什么?”手腕被狠狠地扣住了,他强迫似的让她又转回身来,“你这是什么口气?” 你这是什么口气? 这倒是她想问的问题。他的口气,就好像是主人对仆人的训斥,又好像是哥哥对妹妹的教训。一股无名的怒气一下子涌上了她的胸口。是的,她愿意为他做很多很多事情,包括她不愿意为别人做的事情。但是,就算如此,她无论如何都不愿承认自己是她的仆人或妹妹。 不愿意住到他的附近,不愿意听到他如何称呼他的其他妃子。他是怎样看着奈菲尔塔利的?他是怎样抱起在这个历史中他的爱人的?这些事情,就算只是想想,都让人难过得无法呼吸。 “就是……”艾薇抬起头来,灰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纤细的眉毛用力地蹙起,心中一时冲动,她大声地回答,“不想听到你的语气。” 突然,他的表情凝滞,眉宇间划过了一丝不悦的犹豫。趁着这分犹豫,艾薇用力地挣脱开了他的桎梏,洁白纤细的手腕上隐隐出现一道淡淡的血痕。她退后几步,灰色的双眼戒备地看着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他,等待着他的话语。 他垂下眼,轻轻地扫过她手腕上的红印,紧接着又不着痕迹地将视线移开。 他的脑海里闪过了奇怪的画面,思绪偏离控制,溢出脑海。 银灰色的少女站在正午的阳光下,刺眼的光线笔直地倾落下来,将她如同瀑布的头发染成淡淡的金色,洁白的肌肤也被阳光照得宛若透明。她哭着,眼角渗落的大颗泪珠仿佛带着点点的钻石光辉。 不管他对她说什么,她都不肯回答。 不管他怎样摇晃她,她始终不肯将眼神会聚到他的脸上。 她只是轻轻地呢喃,轻轻地说:“不……你不是他,他是……只叫我薇的……” 他的眼神一紧,转向艾薇,看着她有些惊恐地向后退了一小步,心中更是难以控制地烦躁了起来。 “我答应过你三件事。” 艾薇只愣了一秒,紧接着就犀利地反驳:“你是帝王,说出的话不可反悔,你要……” 他却径自说了下去,慢慢地迈出脚步,一步一步向艾薇逼近,“第一件,让朵荣华余生;第二件,让你的母亲保有第一先知的名衔;第三件,给你传说的秘宝荷鲁斯之眼。” “那么,怎样……”艾薇用手紧紧扣住裙摆,轻轻咬住下唇,柔软的背脊尽力挺起。 “怎样?”他将她逼入墙角,双手撑住她头部两边的墙壁,结实而强壮的身体将她紧紧地锁在自己的控制之下,看着她略带惊慌却故作镇静的脸,嘴边微微掀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你不要忘记,这三个承诺换取的条件,就是你乖乖地前往古实。你擅自出行,对自己的人身造成危险,已经是毁约在先,若你不想失去我对你的承诺,便不要随意试探我的耐心。” 他太过接近,使她的心脏几乎要从胸口跳了出来,稍稍后退,身后微冷的石壁挡住了她的去路。而背脊发凉的坚硬触感,一下子让她清醒了不少。脑海里迅速地滑过几个念头,她鼓起勇气,将灰色的眸子再一次对上他的眼睛。 “好。” 他一愣,为这出乎意料的干脆而一时迷茫。她刚才确实说了“好”,他确实得到了她的承诺!他就像小孩子,心里没来由地一喜。强压着即将显现出来的笑容,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硬是板出一张冰冷的面孔,“那么,就速速搬去中庭的房间。” “可以。”她乖顺地点点头。 “以后也不许随便乱跑出宫去。”不许找机会去见那个人,那个叫她“薇”的人! “……好。” 猛地开心起来,他看向自己手臂环绕下的娇小的她,白皙的脸庞竟然有了几分可爱。心里突然有了柔软的感觉,突然很想轻轻地抱抱她。念头刚出,他立刻收回了自己放在她两侧的手臂,转过身去,快速地平息自己略带紧张的呼吸。 “那个,陛下。”她乖乖地叫他“陛下”的时候,一般都没什么好事。但是一时心里的迷乱,没有让他察觉艾薇心中打起的算盘。 “陛下,我表现了我的诚意,那么,陛下的诚意呢?” 他转过头来,看到眼前的少女展露出淡淡的笑容。窗外的阳光洒入空旷的房间,映得她银灰色的长发好像钻石形成的瀑布那样美丽。浓密的睫毛,深邃的眼眶,挺立的鼻子,小巧的嘴唇……在这一刻,他并没有看到半分宛若阳光的淡淡金色,或是宛若尼罗河水的蔚蓝色;但那曾经被认为是苍老的灰色,在这一刻发出了同月光周围的雾气一般美丽的奇妙光环。 他移不开视线,也不想移开视线。脑海里静若无声,却又万马奔腾。 直到她再次开口,清晰的字句拉回了他的所有注意力。 “我要见朵。”她脸上灿烂的微笑已经收敛,凛冽的语调仿佛不是出自她口。 他尚未回过神来,她已经将话锋犀利地扔回给了他,“既然一开始这就是一场交易,那么便请让我看到你的诚意。” 底比斯城的郊外,炙热的太阳照射着沙砾铺成的小路,将强大的热力由下而上地传送到了空间的每一个角落。没有风,空气仿佛要凝固般的闷热沉重。侍者列队整齐地站在一架华丽的马车前,两名年幼的侍女搀扶着一位年老的妇人颤颤巍巍地向车上走去。 “去孟斐斯的路程不近,我们还是早点起程为妙。”小侍女恭敬地催促着老妇人说,“陛下命我们早晨出发,现在已经耽搁到了中午……” 老妇人落寞地点点头,依依不舍地任这小侍女将她往车子上扶。 “朵大人自出生就一直待在底比斯,这次离去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来,不如就多让朵大人再看看这座城堡。”另一个侍女笑盈盈地提醒道,“朵大人,您看这样好吗?” 老妇人闻言,正向车上缓缓移去的苍老身体骤然停住。她转过头来,看向眼前繁盛的百门之都。这让她度过了大半生的熟悉的城市,在如此强烈的阳光下,看起来竟是这样遥远。拉美西斯在饶她不死之后,下令将她送出底比斯,赐予贵族之位,落户于孟斐斯。但是……她微微颤抖,用因为年迈而青筋暴出的粗糙双手捂住自己的脸。但是,她还有未完成的事情,她无论如何都不愿放弃的事情。 她不想离开底比斯。她不想去下埃及啊! “喂,快看,那边是怎么回事?”一旁的小侍女突然叫了起来,慌乱地用手指指向不远处城门的方向。 众人闻言,都纷纷将注意力转移过去。只见那边的沙地上扬起了暗黄的尘土,耳边听到快速移动的马蹄声,敲击在坚硬的地面上仿佛隐隐阵雷。侍者训练有素地从两边走上来站到朵的面前,将这名老妪围在中间。 马蹄声接近了,尘土的中央隐隐现出一位少女的身影。她一袭白衣,娇小的身体和谐地配合着高大骏马的动作,银色的头发在阳光的照射下仿佛闪烁着钻石般华丽的光芒。 朵慌忙拨开眼前的侍者,跌跌撞撞地走到一行人的最前面,认清来者的面容,她的脸上立刻布满了忧愁,嘴里喃喃地念着:“殿下,这是殿下……这怎么可能?” 那位瘦弱的公主,是从来不懂任何运动的。 “朵!”清脆的声音里面混合着急促的呼吸,“朵,先不要走!” “是,是!朵在这里。”仿佛本能地,老妪立刻恭敬地弯下身去,非常自然地回答着马背上的女子的命令。 “朵!呼,呼……”艾薇在朵的队伍面前用力勒住骏马,马蹄高高扬起,然后重重落下。 “朵,太好了,呼,呼……你还没有走……” 追上了朵,艾薇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却突然觉得自己的呼吸十分不顺畅,心跳的速度时而快速地好像要蹦出胸膛,时而又骤然急降,仿佛就此静止。她紧紧地盯着朵,支撑着从马上爬下来,走到朵的面前,一下子抓住她苍老的胳膊,“呼……呼,朵,朵,先等等……我有事问……” 话语静止,她实在无法抑制自己紊乱的呼吸与心跳,身体一阵冰凉,冷汗顺着她洁白的脸颊滑落。她只能狠狠地抓住朵的手臂,另一只手按住自己的胸口。 这样的症状……这样的症状,难道…… “殿下,快坐下。”朵焦急地扶着艾薇冰冷的手,引着她向地面落去。 艾薇却如顽石般站立着,灰色的眸子竭尽全力地盯着朵苍老的脸。她强压着心中阵阵闷痛,强迫自己集中精神,一直酝酿着的问题脱口而出:“告诉我,缇茜是谁?” “缇茜……”朵苍老的目光骤然紧绷了起来,她专注地看向艾薇,“你是真的知道这个名字……” 话音刚落,尚未反应过来,艾薇只觉得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双脚离开地面,身体凌空横起,整个人被卷进了一个未知的怀抱,却只听众人齐刷刷地跪下,声音恭敬而又整齐,“陛下——” “你怎么了?”拉美西斯紧紧地将艾薇娇小的身体揽在胸前,看向她的脸庞。那张脸虽然精致如常,却已异常苍白,细密的汗珠隐隐出现在她的额头两侧,灰色的眼睛中目光飘忽不定,无法聚焦。她呼吸凌乱,双手紧紧按住胸口。 那是心脏的位置。 她不舒服,他们应该回宫。心中一慌,他迅速转身,大步向自己毛色亮丽的棕色坐骑走去。幸好他跟着她一路冲过来,不然…… 不然会怎样,他竟然不愿去想。 “不行……呼,呼,你放我下来……这样……呼……不……不行,我还有问题……问题要问。”艾薇拼命地拒绝,但是他的手臂却宛若铜墙铁壁,就是不肯将她放开。 “陛下,这样是不行的。”朵的声音骤然大了起来,尽力直起自己年迈的身体,对拉美西斯说,“艾薇公主的情况很危急,请您快将她放到地面上。” “危急?”拉美西斯的视线冰冷地扫过眼前严肃的朵,然后又落回怀里痛苦地微微颤抖着的娇小公主,“这是怎么回事?” 朵扑通一声拜倒在地上,“陛下,您有所不知,艾薇公主的症状已经持续了数年,近年来不断加剧。此时应将她放置于地面,半扶起上身,松开衣带,保持安静才能稍有缓解。艾薇公主现在的情况,万万不可由奔跑的骏马带回宫中!” 琥珀色的眸子里扫过一丝令人难以察觉的焦急,脑海里已经是空白一片,不知该作何回应。感到自己的理智失常的紊乱,语气里不由得带上了几分急躁,“全部给我转过身去!” 侍者和侍女们齐齐地转过身去。拉美西斯一把扯下自己身后烫金滚边的洁白披风,掷在沙地上,极尽温柔地将怀中之人小心地放到上面。他半跪下去,轻轻地托起她的上身,让她倚靠在自己的膝上。 “好了,上身半立起来了,然后呢?”拉美西斯带着几分怒意地问着眼前同样转过身去的朵。 她的身体有这样严重的病吗?为什么他不知道?为什么? “需要微微松开衣带,不可压迫心脏。” 拉美西斯面孔一热,低头看向怀中痛苦喘息的小人儿。平时充满活力的眼睛此刻已经紧紧闭上,秀美的眉毛紧紧地拧在一起,精致的嘴唇苍白得好似一片轻薄的纱。要他松开……她的衣带吗? “陛下……”因为久久没有回应,朵想要转身回去,但是头刚稍微一偏,冷峻的命令就又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 “谁都不许回头,不然,杀无赦!” 众人连忙噤声,屏息,跪在地上,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谁都不敢让自己的脑袋再轻举妄动半分。 他扶住她,修长的手指轻轻挑开她胸前的带子,双手慢慢地将她上身洁白的衣服松动。白皙的肩膀从衣服的包裹中露了出来,被阳光的照射映衬得纯洁而几近透明。心中一紧,碰触她肌肤的手指感到一阵刺骨的灼热,他猛地用力一闭眼。这样……应该可以了吧。 他松开了碰触她的手,小心地调整自己的姿势,尽量挡住恶毒的阳光攻击她的身体。 拉美西斯心底翻涌着一丝诡异的躁动。 若她不是这样虚弱,若她看着自己,他会忍不住抱住她,紧紧地、用尽全力地抱住她…… 为什么? 他看着她,银色的长发映出他的阴影,在光辉的阳光下呈现淡淡的金色。对了,或许就是这样吧,是那个错觉。只有在阳光下可以看到的奇怪错觉,他竟然将她看成自己梦中最珍视的少女。金色的头发,蔚蓝的双眼。她是这个世界上他最想见到的人、最想好好保护的人。 所以,他才会产生最近这一系列反常的行为吧?因为那纠缠自己太久的梦迷乱了心智。是这样,一定是的! 他轻轻地伸出手,修长的手指慢慢地滑过她的脸颊。 精致,冰冷。 ……这苍白的银灰色,异族的相貌。 但是,一直以来,她都是这样的面貌吧,他在过去的数年内,从未将她与那个人看错。她只是他的妹妹而已,那个胆怯、懦弱、可悲的妹妹,他从心里鄙视与不屑的人。严格说来,她与那个女孩子,其实并不相像。但是他已经无法否认,近日来她的眉宇间总是飞扬着令人无法忽视的色彩,言谈间不经意地透着令人惊讶的智慧。他对她的看法、感觉,已经在自己未发觉之前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等他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无法像以前一般毫不在意。 虽然他自己也无法说清楚,这种莫名的悸动究竟是来自她令他迷茫的外貌,还是她令自己出乎意料的种种…… 突然,她睁开了眼睛。他连忙收回自己的手,将目光换为一贯的淡漠。只见她几近透明的灰色眼睛缓缓地眨了眨,干涸的嘴唇喃喃地说着什么。 “你说什么?” 艾薇痛苦地闭上眼,然后又用力地张开,呼吸虽然已经逐渐平缓,但她的声音依然气若游丝,“朵,我有话问她……” “你都这样了!”拉美西斯看着怀里的人,心中不禁一阵恼怒。有什么事情一定要现在问?难道一定要他杀了朵,她才能安静吗?手里一紧,眸子里染上一阵寒气,冰冷的琥珀色眼睛骤然变得不再透明。 突然,冰冷的小手盖在了他炙热的大手之上。艾薇看着他,浅灰色的眼睛里带着强烈的坚定和一丝担心,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嘴唇轻轻地嚅动,做出一个“不要这样”的口型。 他一愣,心中突然出现一阵非常强烈的不和谐感。她…… “朵……”艾薇喃喃地说,“告诉我,缇茜是谁……” 朵背着身,不敢转过头来,只能听到她的苍老的声音恍惚穿过滚热的空气,飘进艾薇的耳朵里,“殿下……缇茜就是您的母亲——伊笛殿下啊!” 衰老的女奴停了一会儿,犹豫着是否应该这样继续。但最后她还是说了:“只是……缇茜这个名字,只有老奴知道,其他人,包括您都不应该会知晓……难道是伊笛殿下在失踪前和您说了什么吗……” 伊笛殿下? 缇茜·伊笛? 果然!数千年后递给艾薇毒药的老妪的脸猛地从她眼前闪过,像一片七零八落的拼图,在这一刻突然被放上了重要的一块。她的眼睛定定地看向朵的背影。 难怪自己会有灰色的眼眸,与缇茜·伊笛一样的眼睛。 难怪自己会有白皙的皮肤,与缇茜·伊笛一样的皮肤。 难怪自己会有欧罗巴人的相貌,与缇茜·伊笛同属一个人种的相貌。 难怪自己会被叫做艾薇。 艾薇,艾薇,艾薇…… 不属于这古老国度的音节,不属于这久远时代的名字。 这个身体果然属于缇茜的女儿! 散落的信息在这一刻连成了一串明晰的情节,看似荒谬的碎片在排除一切不可能后,组成了唯一的可能:同为现代人的缇茜·伊笛因为某个原因回到了古代,与拉美西斯二世的父亲塞提一世相爱并产下一女,之后在这个世界尽职地扮演祭司的职位。然而,后来因为某种力量她回到了未来,仅仅留下这个身体的主人——她的女儿。 那么,之所以让她寻找荷鲁斯之眼,唯一的理由应该就是为了带给她“希望”,回到这个令人难以忘却的过去的希望,会是……这样的吗? 那么,既然如此想回到过去,为何当时要返回未来呢? “伊笛大人虽然在先王死去后莫名地消失,虽然她的身世被很多人怀疑,但是这一切都不影响也无法掩盖她对您的爱。”朵颤颤巍巍地说,“老奴相信她在离开的时候,依然是最惦记您的身体的,像这样处理您疾患的方式,也是之前她教给我的。” 这样的处理方式,的确在现代社会也是通用的。 也就是说,缇茜知道自己这个身体会患有心脏病。 这样年轻便患有心脏病,多半是源自遗传。难道是塞提一世?不,不会,塞提一世并非死于这样的疾病,而他的父亲拉美西斯一世是军人,年轻时死于非命,他的儿子拉美西斯二世也是长寿的范本,死因是牙周炎。 那么是缇茜吗?她本人可真的不太像是有心脏病的样子,即使已经上了年纪仍然可以那样气势逼人地对着自己说三道四。那么……艾薇轻轻地按住心脏,已经不是那么疼了。在那个时代里,自己的母亲也是死于心脏病,但是她却十分健康。或许此处的心脏病是缇茜家族里的某个基因倒霉地显现在了自己身上?应该是这样的。 “呼——”艾薇大大地呼出了一口气。 但是,还有很多问题不清楚。 当年身为第一先知的缇茜为什么会不知道荷鲁斯之眼的下落;为什么她说落回这久远的过去,是莫迪埃特家族的宿命;还有,为什么她回到了过去,却落在了这具本应与自己毫不相干的身体之上;最后,为什么这具身体的名字竟与自己的名字不谋而合,英文的名字Avril来自她中文的名字艾薇,读音相似,但是缇茜为何偏偏选中了这个名字? 为什么?这一切中间暗藏的联系和不协调感,究竟是从何而来? 她撑着身体想要坐起来,再次梳理一下自己的思绪,一旁的拉美西斯将地上的白色披风轻轻一提,将她包住,一下子揽进怀里。 “啊,我自己可以走……”艾薇的脸猛地热了起来,脑海里刚刚浮现的种种线索一下子变成一片白雾。艾薇轻轻地拍打将自己抱得紧紧的拉美西斯。 “不行。”他不看她,只是径自抱着她转身向一边的坐骑走去。 她便缩在他怀里,用偌大的斗篷遮住自己的脸,小声地说:“谢谢。” 那声音太细小,她抬头看看他依然没有表情的面孔,心想也许他并没有听到吧。 “殿下!”朵突然用尽全力地大叫一声,虽然她仍然背对着二人,身体却是紧紧地匍匐在地面,行至尊大礼,“殿下,老奴……” 拉美西斯没有停下脚步,沉稳的声音淡淡地抛下一句冰冷的回复:“你已经说得够多了,还是你以后再也不想说话了?” 老妪骤然噤声,颤抖着不再敢出声。 艾薇用力抓住拉美西斯抱住自己的手腕,冰冷而纤细的手指紧紧地扣住他被阳光晒得发热的小臂。 “停下,请你停下——” 声音清脆而坚决,全然不带有半分的不自然与恐惧。拉美西斯微微垂下头,深棕色的发丝轻轻地扫过她的脸颊,阳光从他背后射过来,阴影使得他的表情变得模糊不清。 感到他前进的步伐停了下来,她从他的身侧探出头来看向背对自己的老侍女,“朵,你说。” 朵顿了一下,然后慢慢地抬起身体,紧接着她的背脊僵硬地直起,她的话语带着几分哽咽再次响了起来,苍老的声音里饱含着几分带着苦楚的情感,“殿下,朵不能再留在您和陛下的身边尽忠了!请您在古实一切多加小心!不要……不要像我的女儿……” “你的女儿?” 艾薇愣了一下,朵的女儿怎么了?艾薇正想继续问些什么,但是拉美西斯却俯下身来,轻轻地对她耳语:“我已经满足了你的第一个要求,不要再挑战我的耐心。” 确实,第一个要求只是让朵荣华余生……与地点并没有关系。 “够了,快些起程吧。”拉美西斯冷漠地打断了朵恳切的话语与艾薇的思绪。他紧紧地抱着艾薇,不再给她发问的机会,小心地跃身上马,“你们快些送朵前往孟斐斯,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她轻易回到上埃及。” 周围的侍者依然背对二人伏地,整齐地回应法老的命令。 拉美西斯轻轻一夹马匹腹部,棕色的骏马就慢慢地走动了起来。他温柔地抱着怀里银灰色的小人儿,好似在保护世上最珍贵的宝物,尽力不让她感受到颠簸。 侍者扶着朵站起来,鉴于法老的命令与压力,不再给她任何机会开口,将她半押送般地架上马车。一行人慌慌张张地起程,甚至连必要的礼节都省略掉,就这样仓皇地离开了底比斯。 艾薇缩在拉美西斯的怀里,慢慢地从心脏剧烈的疼痛与缇茜真实身份的双重打击中回过神来。她从将自己紧紧裹住的披风里探出头来,小心翼翼地看向拉美西斯的脸。棱角分明的嘴唇微微抿起,几近透明的琥珀色双眼轻轻抬起,没有表情地看着前方,略微古铜色的皮肤闪着健康的光泽,深棕色的发丝被随意地束在脑后,微微垂下的几根发丝被微风吹拂,在他英俊的脸庞两侧轻轻飘扬。 他的面孔是这样的清晰而真实,这是从现代回到这里来第一次,她觉得自己将他看得这样清楚。一定要与他距离很近,才可以从这个角度看到他的脸。就像现在的样子,就好像他从未厌恶过她、从未忘记过她,不管发生什么他也愿意保护她一般。 心中暖暖的。 她伸出洁白的双臂,紧紧地环绕他的身体,头轻轻地靠在他的胸口,银色的发丝流淌过他的手臂,被热风吹起,在阳光下显露出如同钻石一般的美丽色彩。 他的身体微微地紧绷了一下。 他会将她推开吗?或许不会吧,至少现在是没有的。 艾薇这样想着,之后发现确实什么都没有发生。马匹继续有韵律地慢慢向前奔跑着,她稍稍放下心来,紧接着一种铺天盖地的困意却开始将她包围,眼皮骤然变得很重,很重。 这时他说了什么,耳语般的声音却被吞噬到了风里,她耳边只听到了有规律的马蹄声。于是她没有抬头,也没有询问,只是继续舒服地靠在他的怀里,享受这来之不易的温柔呵护。 然后,最后,一切都安静了。 眼前一片黑暗,只剩下他抱着她的臂弯,这样有力,这样炙热。 第十一章 宫中骤变 她就像一个旁观者,过去身为他的宠妃的种种甜蜜回忆与她再不相干。 她睁开了眼睛,眼前的景象有些陌生。 这是一间宽敞华丽的屋子,屋里的家具制作精良,多半镶嵌着金质的王家纹章。身旁不远处的桌子上放着华丽的花瓶,上面雕有古巴比伦的花纹,里面放着新鲜的、娇嫩欲滴的淡粉色莲花。似有若无的淡淡香气溢了出来,使人仿佛置身于荷花池畔。 她躺在一张洁白宽敞的床上。并不是那么舒适柔软,但多半是因为古埃及没有制造弹簧的技术的原因。可以看出这张床被仔细地整理过,上面铺着的席子编织精细,甚至有金线镶边作为装饰。她躺在一个并不舒适的枕头上,那种典型的古埃及枕头,高高的支架上有一个弧形的托儿,将脑袋枕在那里,她的脖子就不得不被高高地架起,这让她感觉很难受。 不知是谁把她放成这样的,她抬手将那奇怪的枕头撤了下来扔到一边,自己将胳膊弯曲起来暂时当做枕头。银色的长发从她的手臂间倾泻出来,静静地搭在床铺侧边。 从这个角度,她可以看到没有玻璃的窗子,外面是郁郁葱葱的植物,遮挡了阳光,不远处可以看到荷花盛开的水池,虽然并不是上次她不慎闯入的那个。 大约愣了三秒钟,她好像渐渐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自己之前在拉美西斯的怀里睡着了,然后应该是被带回了宫殿。这里就是她的新住所,位于底比斯宫殿的中央,法老住所的附近。 “殿下,您醒了。” 艾薇转过头去,冬的身影一如既往的恭敬,静静地站在她旁边。他的身后跟着侍女,手里端着水、水果还有其他一些奇怪的瓶瓶罐罐。 艾薇支起身来,那几个侍女就走了上来,微微行礼之后,便分两侧站开,列于她的身旁。 “殿下,您不用活动,需要什么,就让她们给您吧。”冬笑着对艾薇说,“这里有放在阴凉处的甘甜的泉水,有新摘下来的蜜果,喝过草药以后,您就可以随意享用了。” “噢……草药?”艾薇发现了冬故意淡化和掩饰的一个重要话题,“草药是做什么的?我又没病。” 冬的表情稍微闪过一丝丝变化,很快又恢复了平静,“陛下吩咐您喝的。” 艾薇看了看侍女手中的各式瓶罐。古埃及的医学十分发达,内科、外科、妇科均有涉猎,眼病、胃病、心血管疾病、囊肿、疥疮、骨伤等病患的研究和治疗也被记载于莎草纸书之上,其科学性、广泛性,即使从现代的科学来评判,也是令人惊叹的。况且在那个世界大半地区都处于原始状态的时代,这样的研究不能不说是在当时世界不知领先多少光年的程度。 但是……她抱着怀疑的态度又看了看那些大小不一的泥土瓶子。上面都是些奇怪的古埃及图腾。 拉美西斯强迫自己喝这些药水,多半是因为先前在朵面前展露的心脏病吧?他一定是不希望她在出行前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死了,才让人准备了这么多药。 坦白地讲,若自己现在是骨折或者是扭伤之类的毛病,她真的会非常放心地交给古埃及的医师来处理。他们会本着客观、实用的方法加以治疗,而且——她抬起手看看自己在卡尔纳克神庙前被刺伤的手臂,包扎得十分仔细,现在一点儿都不疼了——十分有效。 但是,如果是心脏的问题,那就说不准了。她早有耳闻,心脏是古埃及人最重视的器官,埃及人认为它是人的生命和智慧之源。因此他们在制作木乃伊时,才会把心脏留在体内。医师也同样重视心脏的存在,古埃及文本上有记载,医师秘诀的根本,就是心脏运动的知识,血管从心脏通往人体各部分,因此任何医师在触到头、臂、手掌、脚的时候,都会触到心脏。因为血管是从心脏伸向人体每个部分的。 这样的理论给她的感觉是颇有一番神化的意味。即使在当今社会仍属于相当复杂、具有极高难度和颇为微小的治愈率的心脏疾病,她实在无法相信三千年前的人们能靠自己的摸索,从这些不知名的草药中找出什么安全有效的治疗方法。况且,这些草药一定会非常非常的苦,不然刚才冬怎么会一直不停地强调“甘甜”还有“蜜果”这样的话语。 想到这里,她果断地作了决定。 “我不喝。”她探身,从侍女端着的盘子里拿过一个椰枣放到嘴里,然后又坚决地重复了一遍,“反正我就是不喝。” 仿佛早在意料之中,冬轻轻地叹了口气,然而他脸上的笑容却丝毫没有改变。他向侍女挥手示意,几名侍女立刻整齐地将手中的各色水果、水瓶、药品放到艾薇床榻不远的桌子上,然后齐刷刷地退出了房间。冬从中拣出一个金色的小型容器,走到艾薇面前,单膝点地,半跪在了她的床榻旁边。 阳光透过窗子洒在少年的身上,照射得他的皮肤宛若极薄的白瓷。他淡淡的浅棕色短发柔软地随着他的动作微微飘动,深胡桃色的眼睛里映出了艾薇娇小的身影。 “陛下很关心您的身体。”少年关切地说。 “我——不——喝。”艾薇将头扭到一边。 冬犹豫了一下,身体又向艾薇靠过去了一点儿,有点儿像哄小孩子,“冬请侍女在里面加了蜂蜜,不会苦。” 真是令人心中一暖的体贴话语,艾薇鼻子一酸:回到古代来,大家对自己都是视而不见、冷言冷语的样子。一直以来,只有朵对自己忠心不二,现在朵又走了。若不是还有冬在自己身边……虽然冬是拉美西斯派来监视自己的,但是他身为一个男人,对自己的关心和照顾却是如此的细致。 但是,她还是不想喝……虽然身体不是自己的,可是她也要对它负责。乱喝东西万一损失更多的寿命那该如何是好?眼珠一转,她转过头来,对冬说:“谢谢,但是我真的不想喝,要不我们偷偷把它倒掉,然后假装我喝过了好吗?这样你也好交差。” 冬看着艾薇,为难地笑笑,然后说:“殿下,那么请至少喝一半好吗?冬……”他顿了一下,白皙的面孔染上了一丝粉红,腼腆地说,“冬希望殿下可以一直健康。” 艾薇看向他,深胡桃色的眼睛却在四目交接时下意识地逃离。他只是恭敬地将药水双手递给艾薇,视线停留在其他的什么不相干的地方。艾薇接过药水,凑过来闻了闻,好像确实有蜂蜜的味道。又看了看冬迫切的样子,确实是希望她能够喝下去的。她叹了口气,象征性地嘬了一小口,然后就又递回给冬。 “我真的不想喝……这身体的情况,我最清楚,你不要担心。” “但是殿下……” “还有啊,”艾薇转过来看向这个腼腆的少年,“没人的时候你就叫我艾薇,没关系的。” “啊?”好像没有见过如此大大咧咧的皇室中人,冬愣了一下。 “反正这样叫就好了。”艾薇懒洋洋地躺回床上,面对着天花板,闭上了眼睛,“我要睡一会儿,有什么好玩的事情再来找我。” 虽然嘴上这样说,其实她早有心理准备。目前想要随便跑出宫去已经不太可能,而自己身为一个政治工具,也无法期待在离开埃及前往古实的这段时间会发生什么特别有趣的事情。目前她唯一的期待,就是拉美西斯可以履行他的承诺,尽快将荷鲁斯之眼找出来。若是如此,或许从某种意义上,她就可以拥有更多的安全感。 然而,身体的四周仿佛还残留着先前他怀抱的温暖。那熟悉的胸膛,让她有种回到另一个时空的错觉。 或许,就是这样渺茫的希望,可以让她舍不得,也无法离开这里吧。 她想着想着,意识就慢慢淡去了。 看着艾薇渐渐地睡去,冬拿着金色的小容器,尽可能安静地退出了艾薇的房间。这金色的容器里,放置着底比斯最高明的医师调制的草药,据说有增强心脏力量、安缓神思的奇效。想到味道可能会很苦,为了让艾薇公主饮用,他亲手在里面调放了上好的蜂蜜,即使如此艾薇还是浅尝辄止,丝毫没有要喝完的意思。 看着这个精致的瓶子,冬犹豫了片刻,然后将瓶口凑到嘴边,轻轻地抿了一口。蜂蜜的甜味混合着草药的苦涩味道一并进入了他的口中。这对他来说是一种新奇的体验,以前喝草药的时候,他并没有特别的感觉。只有这次,他感觉到了不同的味道。或许这种带着苦涩的甜对于那个女孩子来说还是太难以下咽,或许下一次他应该在里面放更多的蜂蜜。 在艾薇房间的门口,他停下了脚步,太阳照射在他浅棕色的头发和白皙的皮肤上,可能是阳光太强了些,面颊有些热热的。 是不是女孩子都会像她一样柔弱和敏感,还是因为她是公主的缘故,所以格外需要别人的保护?那么,会不会每一位公主都像她一样善良,可以不顾危险地去保护一个与自己完全没有关系的外国小孩?他轻轻勾起嘴角,深胡桃色的眼睛里映出了不远处荷花池的景象。 “冬大人。”男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在那一瞬,少年收敛了脸上温和的表情,精致的面孔转瞬如同极地的冰,与依旧当午的炙热阳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等他回过头来看向身后恭敬下跪的身着金色服饰的武官,他已仿佛换了一个人,视线里隐隐射出冰冷的光芒。 男人手中抽出一卷细小的莎草纸书,快速地递给冬。 “次日,正午前。” 冬微微点头,男人便快速地行了一个礼,从冬的眼前消失了。 冬回头看了看艾薇所在的屋子,将手中的药瓶小心地收在怀里,随后快步离开了她的寝宫。 在后来的几天,埃及一如既往地在瑰丽无比的晴日中度过。尼罗河水依旧蔚蓝如昔,雄壮却平缓地向地中海流去。在等待涨水之际到来的这段日子,农民们被法老征来修建工事,虽然辛苦,但不失为农闲之时赚取生活费用的好方式。同时,西塔特村的保镖们也护送着外国的商团源源不断地通过吉萨进入孟斐斯,继续着日常的交易。而作为政治宗教中心的底比斯,虽然看不到与下埃及相同的繁华商事,但各种祭祀活动依然有条不紊地进行。不时会有不同衣着风格的使者队造访,为平淡的日子增添了几道靓丽的风景。 底比斯王宫里的生活一如既往地令人烦躁。在冬的陪伴或者说是监视下,艾薇百无聊赖地在她新的住所里度过了几个风平浪静的日子。但与此同时,在看似平静的底比斯王宫里,发生了一系列从政治上说或许是相当敏感的事情。若是处理不当,也许会引起诸多繁杂的后续效应。 首先是一件非常小的后宫琐事,发生在皇后奈菲尔塔利与法老的侧室卡蜜罗塔身上,二人在一次普通的相遇时的礼节问题上发生了争执。当时奈菲尔塔利带着自己的妹妹舍普特以及部分侍女从法老的书房出来,在回自己寝宫的路上,遇到了正匆匆走来的穿着妖艳暴露的卡蜜罗塔一行人。卡蜜罗塔在遇到这位法老唯一的正妻时,并没有施行应有的、恭敬的拜礼,而是颇具挑衅意味地稍一欠身,说:“陛下今天请我过去。怎么,殿下也是吗?” 这让刚刚丧女的奈菲尔塔利的精神受到了极大的刺激。原本法老的书房是只允许奈菲尔塔利一名后妃出入的,这也是她一直以来的特权,然而卡蜜罗塔当日的所作所为分明是暗示她也可以出入法老的书房。奈菲尔塔利虽然拥有各种特权和加封,但是法老对她并非真正宠爱一事,却是后宫尽人皆知的。如今,在失去女儿之后,连这份特权都岌岌可危,让她的内心不由得无法保持一如既往的淡定。 但是真正将她的不满爆发出来的却是她的妹妹舍普特,当时这位娇小的埃及少女激动地站了出来,大声地对卡蜜罗塔说:“放肆!见到皇后殿下还不下跪!” 卡蜜罗塔一愣,紧接着却皱起了眉头,偏偏不理舍普特,就要这样从奈菲尔塔利身边走过去。 舍普特一急,伸手就推了卡蜜罗塔一下,当下这位穿金戴银的侧室一个不稳就摔到了地上,将手腕扭伤,就地大哭了起来。 这本来是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情,首先奈菲尔塔利的想法只是一个误会,拉美西斯叫卡蜜罗塔过去完全只是因为她的舞技天下闻名,想要她为来访的使者展示一番,在前厅——这更说明了其实法老对她并不在乎,所以卡蜜罗塔的不恭与挑衅其实都是源于对奈菲尔塔利特殊待遇的妒忌,自己本身就有错。再次,就算卡蜜罗塔非常不爽,动手的是舍普特,此时只要将舍普特关起来或者杀死,事情就可以轻易解决。 但如果考虑到奈菲尔塔利与卡蜜罗塔各自的背景,事情就不这么简单了。虽然拉美西斯不乏身份各异的情人,但继位两年多来他迎娶的妃子并不是很多,并且,这些妃子的存在几乎全部是出于政治考虑。 于数年前嫁给拉美西斯的卡蜜罗塔,是三朝老臣西曼的小女儿,生得美丽动人,而且舞技也非常好,曾被称为上埃及第一舞姬,当年由塞提一世指给了拉美西斯。此外,西曼的二女儿是塞提一世的侧室之一。借由自己的女儿,西曼在朝中的地位日渐稳固。即使没有这桩联姻,从另一方面考虑,王室对西曼的存在也多有顾忌。虽然表面上对王国忠心耿耿,但西曼在朝中拥有一大批死心塌地跟随他的党羽,若是触动其一,就会牵连过半的国家中枢机构。 西曼在暗地里的势力不浅,刚登上王位仅仅两年的拉美西斯在诸多方面自然要让他几分。况且西曼做足了面子上的事情,其对王室表现出来的有些夸张的忠心,任谁都无法挑出半分不是。于是暗地里一种微妙的平衡就这样达成了。 为了维持这脆弱的平衡,这次卡蜜罗塔的手被扭伤,看似最好的也是唯一的解决方式,就是严惩舍普特。 但,从另一个角度看,舍普特也并非是可以妄动的角色。 奈菲尔塔利在成为拉美西斯二世的皇后之前,是一名神殿的女祭司。即便如此,仍无法抹杀其身上高贵的底比斯世袭贵族的血统。甚至有人考证,奈菲尔塔利是图坦卡蒙之后的法老的孙女,具有纯正的王族血统。然而,第十九王朝的开朝法老拉美西斯一世并不是王族的后裔,而是第十八王朝的末代法老军队里的一名将军,来自尼罗河三角洲地区的统治者。对来自下埃及的拉美西斯家族来说,娶一位家世辉煌的上埃及名门之女,才可以得到大多数的底比斯贵族的拥护,因此拉美西斯二世与奈菲尔塔利的结合,是保证拉美西斯家族地位的有力保障。这也是当年塞提一世将其精挑细选出来呈送至拉美西斯二世面前的重要原因之一。 虽然奈菲尔塔利的家道已经中落,但是她的存在是底比斯众多贵族身份与地位的象征与保障,拉美西斯二世从而得到了世袭贵族团体的大力支持。 舍普特身为奈菲尔塔利唯一的妹妹,自然也受到姐姐的全力保护,虽然在此事后被关入了底比斯的秘狱,然而对她的处罚方式却久久无法定论。因此,原本一件十分渺小的后宫琐事,在这种背景下,渐渐演化成了西曼势力与支持奈菲尔塔利的世袭贵族团体的两大势力的暗斗。 与此同时,就在几天前,卡尔纳克神庙的大祭司被不明杀手暗杀了。 高官被暗杀本不是什么新鲜的事情,但是这件事情发生的时候十分不巧。这名大祭司是西曼势力中核心的一位,发生这样的事情,气得那位三朝老臣在家里跳脚,一口咬定大祭司之死是世袭贵族暗地里操作的,从而三番五次地向拉美西斯进言说世袭贵族的势力实在太过猖獗,要求立刻处死舍普特。虽然废掉奈菲尔塔利的话并没有说出口,但是看西曼七窍生烟的样子,不难想象只要是谁提起了这件事情,他就敢站起来竭尽全力支持。 另一方面,在西曼公然的挑战之下,朝中力挺奈菲尔塔利的世袭贵族团体,以掌管农业的大臣欧姆洪德为首,开始全力保护奈菲尔塔利的地位和权威,不仅公然弹劾卡蜜罗塔的不敬之罪,甚至要求在卡蜜罗塔向皇后道歉之后,将舍普特释放。 两大团体对峙的局势逐日升级,导致双方在议事厅里经常为一个小小的提议进行来来回回的争执。 “或许,这对拉美西斯来说,并不是一件坏事。” 当冬把宫中发生的事情讲给艾薇听时,她只是不以为然地将一个椰枣送进嘴里,对冬不冷不热地说:“我只能猜测,之前西曼的势力已经相当强大,西曼团体的提议多半得不到反对与弹劾。如今发生这样一件事情,其实是激起了世袭贵族团体的团结与反抗情绪。当权者,也就是法老其实是希望看到自己朝中出现权力的平衡,这样就不会有任何一方的权力对其造成威胁。” 这一点颇像中国的皇帝,以明朝为例,为了平衡权力,皇帝赋予宦官相应的势力,从而使宦官、文官和皇帝三者间维持微妙的平衡。虽然表面上看起来风起云涌,其实皇帝的地位却更稳固了。 冬已经渐渐习惯了这名娇小公主即兴对局势的点评,即使她说得非常正确且观点犀利,他也不会如最初一般花费时间来感叹,只当这一切的发生理所应当。此刻待艾薇说完,他已经自然地接过话来,“不过,因为这样的情况,法老打算在三日后举行一场晚宴。” “怎么?” “陛下在这场盛宴中会请皇后殿下、卡蜜罗塔以及一些重臣到场,应该是为了调和日前发生的诸多事情,或许也是想借此机会对舍普特的事情作出一个了断。” 艾薇又拿起一个椰枣,低头看着自己的脚趾。其实对宫中的这些事情,她相信拉美西斯可以轻易处理干净。然而从冬的只言片语中,令她十分不快的却是在这个历史里,他所迎娶的诸多妃子。 虽然是出于政治考虑,虽然历史回归了应有的正轨,但是听说他的妃子这样与那样的事情,只会是往她心中的伤口上狠狠地撒上一把咸涩的盐。她就像一个旁观者,过去身为他的宠妃的种种甜蜜回忆与她再不相干。 如果说艾薇还有一丝担心,便是舍普特的处置问题。虽然她对现在的自己百般憎恶,但是在另一个时空里,她纯洁的笑容与对自己直白的忠心令艾薇久久不能忘怀。 “所以,就只好麻烦您也一并出席。”冬的最后一句话将艾薇的思绪打断,她愣愣地抬起头,看向眼前俊美的少年,作出一副迷茫的样子。 冬无奈地一笑,又将刚才说过的话简短地重复了一次,“因为宴会比较重要,身为王室的重要成员,陛下希望您也一起出席。冬已经吩咐下人为您准备出席晚宴的服装等物品,届时请殿下务必到场。” 艾薇闻言,不由得在心里暗暗地叹了一口气。 其实如果有半分可能,她是真的非常非常非常不想见到他的任何一个妃子。更何况还是要以妹妹的身份与那群女人共坐一席。然而,或许只有自己去了,舍普特的命运才会有那万分之一回转的余地。这个时候,他那看不出明显目的的邀请,反而帮助她消除了心中辗转的犹豫。 她思忖了片刻,最后终于抬起头来,展露出应承的笑容。 “既然是陛下的命令,自然,我去。” 第十二章 猎鸭 她只能祈祷他在错误动手前的一秒钟,认出被他牢牢制住的人是那个对于他来说非常重要的棋子、工具……不管什么都好,总之,不要错杀了她! 王家盛宴。 顾名思义本是只有王族的家宴。然而随着王朝制度的发展,到了拉美西斯时期,在王家盛宴里受到邀请的人员已经不仅仅限于王族血统,扩张为在朝中颇有地位的人士,比如王室后裔、朝中重臣、得宠王妃,等等。同时盛宴也不仅仅是晚上的欢庆活动,还会掺有一些户外的休闲活动,最终演化成一场王朝中颇有地位的人群的宫廷式娱乐庆典。 对于在如此庆典中受到法老邀请的人来说,得到出席的权利代表了莫大的荣誉。对于发请帖的法老来说,在如此敏感的政治时刻,对于选择参与王家盛宴的人,自然也是要格外小心。 当然,有礼塔赫的帮助,最后的到场者名单非常讲究。 西曼这一边的当朝重臣,欧姆洪德那一侧的世袭贵族,以梅和孟图斯为代表的中立派均被平衡地邀请;在拉美西斯的妃子中,皇后奈菲尔塔利、侧室卡蜜罗塔是仅被邀请的两人;此外还有一些在朝中扮演重要角色的王族后裔,如拉美西斯的姐姐提雅公主及其妹妹艾薇公主均收到了请帖。 庆典从下午的猎鸭活动开始。 猎鸭是古埃及宫廷式娱乐的典范,用曲型飞镖猎取野鸭是当时社会的特权阶层——王族、朝臣和其他当政要人——行使的特殊权力。虽然效率十分低,并且古埃及的人民早就发明了猎网这样方便的东西来捕获野鸭,但从捕猎者的角度来讲,自己亲手打下鸭子却是十分有乐趣的一件事情。经常可以见到古埃及的贵族携着自己的妻女来到尼罗河畔,男人抛出飞镖,妻女则坐在用草秆捆成的小船上,笑盈盈地采摘睡莲,或者捡拾鸭子的尸体。 拉美西斯选择了这样一个保险而轻松的活动作为庆典的开始。 对于艾薇来说,能够走出底比斯王宫,见识一下这种古代贵族式的生活,是一件很令她兴奋的事情。于是她一大早就起了床,穿戴整齐公主出行的服装而不是她日常简单随便的短衣,乖乖地吃过早饭,在屋子里等着冬带她去会场。 但少年是带着一脸的歉意来到她身旁的。 今天的冬不同于往日,俊美的脸庞平添了几分英气。这与他的穿着有着密切的联系。平常,冬总是一身淡色的亚麻单衣,白色或是米色,带给他几分文官独有的安静气质。而今日,或许是因为户外活动的原因,他选择了一身颇有武者风范的休闲宫衣。白色的短衣上有烫金的边纹修饰,赤金的扣饰上镶嵌着象征勇气的荷鲁斯之眼的纹章。 少年额头上戴着金色的发饰,上面精细地刻着艾薇看不懂的象形文字,精致的黄金映衬得他白皙的肌肤更加剔透。 “陛下说,您的身体或许不能承受猛烈的阳光,因此请您下午尽量休息,到晚上的时候冬会带您前往夜宴。”说这话的时候冬面露难色,以他对艾薇公主的了解,猎鸭这样的活动对她的吸引力大大超过一次寻常的宴会。因此当拉美西斯将命令下达给他的时候,他几乎面露难色地想要反驳。 果然,艾薇的脸一下子就垮了下来。 “那么……”当时进入冬脑海的唯一一个想法就是尽快脱身,于是他匆匆行礼,对艾薇说,“冬先告退了,今天下午就请侍女先服侍您的起居……” 冬起身,刚要迈步后退,艾薇猛地抓住了他硕大的披风,精致的脸庞上带着一副奇怪的神情,苍白的嘴唇边上勾起一丝邪恶的微笑。 “我要去。” “可是……”冬一脸黑线,本能地有些埋怨交给他这样一个苦差的人。 “反正我就是要去,”艾薇恶毒地笑着,“你总是需要侍者的吧,冬——大——人?如果你不让我跟你去,我就自己跑出去,然后告诉别人是你把我丢在那里的。” “但是……” “放心,我会乖乖的。”艾薇一本正经地就这样保证下来了。 但是,事实证明,艾薇如此信口拈来的保证,是根本不具有任何参考价值的。 下午,底比斯东岸,生长着茂密芦苇和睡莲的尼罗河岸一角,上埃及最位高权重的人们正会聚一堂,有说有笑地进行着一场热闹的猎鸭活动。西曼、欧姆洪德等人均带着自己的儿子出场,而另一边,奈菲尔塔利和卡蜜罗塔也都分别入席,在法老的座位两侧的草船上落座,彼此互不理睬。 法老尚未到场,却扔下命令过来允许各位大臣先行开始娱乐,礼塔赫还传令过来,猎鸭技术最好的人,可以得到法老丰厚的赏赐,于是朝中年轻的男子们跃跃欲试。 在礼塔赫的又一次提议下,一场猎鸭挑战赛就这样展开了。 由一名男子先上前来扔镖猎鸭,以三枚为限,看可以猎到几只,紧接着由另一名男子上前挑战,同样以三镖为限,如果猎到的数量多于前者,则成为下一个被挑战的人,反之则由猎到比较多的第一个人继续接受下一个人的挑战。这样的车轮挑战赛将会持续到法老到场,而留到最后的人,便是猎鸭技术最高、最具耐力的人。 为了节省时间,侍者提前准备好了鸭子(本是担心当日周围没有鸭子而提前捕捉的),现在将会一只一只地放生出来。 西曼和欧姆洪德二人就像小孩子,居然在这种活动上暗暗较上了劲儿。双方分别派出自己的儿子或党羽内年轻的朝官上前挑战。好似感到两位大佬的明争暗斗,扔飞镖的年轻人都十分卖力,挑战赛十分精彩,引起阵阵欢呼声。一来二去,双方有输有赢,谁也没有占到什么便宜。 冬与艾薇一起坐在距离法老座位不远处的阴凉里的小船上。 应承了冬要“乖乖地”、“不引人注目”的要求,艾薇又重操自己最擅长的易容术——扮男生。今次她又戴回黑色的短发,穿上侍者的短衣,以最不引人注目的方式躲在冬的身旁。 虽然是白皙的皮肤,但因为在冬的身边,所以即使是外族的侍者也不会引起太多瞩目。二人在华盖的遮挡下,津津有味地看着场中进行的猎鸭活动。 “冬,你也去试试啊!”艾薇兴奋地撺掇着冬,双手不由得抓着他的披风轻轻地摇晃着。 少年腼腆地笑笑,并不反感艾薇的举动,“殿下……冬对这样的事情一窍不通,还是不去丢人了。” 艾薇脸一沉,撅起了嘴,“叫我艾薇,我们说好的。” “但是……” “你曾经答应过我的呀,”艾薇颇有几分无赖地说,“如果你不这样做,我可就大叫一声说你要参赛了。” 冬连忙伸手堵住她的嘴,连连说:“是是,好的,艾薇……”紧接着他猛然发现自己的行为太过失礼,连忙将手撤回身后,迅速地退到一边。 场中猛地一片欢呼,艾薇转过头去,发现是西曼那边的官员又赢了一场。这次是连赢三场了,西曼那个老头子笑得十分灿烂,脸上就像要开出花来一般红光满面。 虽然此时的西曼与那个历史中的不同,但是艾薇对他的印象还是很糟糕。 在另一个时空里,西曼的小女儿卡蜜罗塔被指婚于十王子,对权力有着强烈的兴趣的老头,为了能使自己的女婿有机会争夺王位,竟然私通赫梯,出卖埃及情报。今次,因为卡蜜罗塔被塞提直接指为拉美西斯的侧室,所以使得西曼成为内奸的动机已经不存在,他或许并不会成为一个叛国的人,但性格不会变化,也许他变成了一个对权力颇有兴趣的忠心的老头子。 艾薇轻轻地咬了咬指甲。似乎这个时空比起自己去往的历史,其中的变化和出入比自己想象的要多。看来在那个虚幻的过去里,虽然自己只是间隔地出现了数个月,但对历史的影响,就好像一颗投入宁静湖面的石子,激起了向四面八方扩大的水纹,不仅改变了拉美西斯的未来,同时也将其他人的未来甚至过去一并影响。 她正愣神时,听到场中草船上西曼的官员十分嚣张地叫着:“如何,还有谁敢挑战我?” 艾薇抬眼望去,这确实是一个十分彪悍的男人。挂着汗珠的深棕色的皮肤在阳光的照射下微微发亮,四肢的肌肉非常结实。他蓄着豪迈的络腮胡,光头,穿着橘色的武官礼服,应该是法老四大军团中的一位高级将领。此时他手中拿着木制的曲型飞镖,嚣张地摆动着。另一方面,刚刚与他对峙败下场的欧姆洪德一方的年轻人,额头上流着鲜血,很没有面子地由侍者划着船,退到了一边。 艾薇微微皱眉,显然那伤口是被这粗野的男人故意打出来的。 艾薇转过头来看看一旁的冬,少年仿佛什么都没有看到,平静地给艾薇倒了一杯水,笑眯眯地对她说:“殿下……艾薇,坐过来喝口水,天气很热。” 艾薇再回过头去,那个男人嚣张的脸庞和西曼得意的笑容好像重叠在了一起,或许是天气太炎热的关系,艾薇脑海里名为“理智”的那根筋啪的一声就这样断裂了。 所以,当那个男人又一次高喊“有谁敢来挑战”的时候,艾薇腾地一下子站了起来。 “我!” 话音刚落,四周一片沉默。 如果艾薇的脑海里曾经进行过一点点思考的话,她就会想到,自己这样站起来是毫无意义的。因为明明是两大集团在争风斗气,自己本是偷跑过来的,又是以冬的仆人的身份出现的,如此冲动只会给冬带来诸多麻烦与不便。 但她还是站起来了。不顾冬端着一杯水愣在一旁,一头冷汗的样子。 数秒后,以中央的那名大汉为首,全场爆发出一片嘲笑,甚至连坐在一旁的卡蜜罗塔也不顾形象地哧哧笑了起来。 欧姆洪德脸色铁青地看着艾薇,不知道这是哪根葱,难道还嫌自己这边丢人丢得不够吗? 西曼一边笑一边说:“年轻人,你很勇敢,报上名来吧。” 艾薇一愣,低头扫了一眼坐在一边本能地将脸别到一边去的冬,硬着头皮走出阴影,一步跳到眼前无人的小草船上,降低自己的声音回答道:“我——叫做摩西。” 急中生智,她使用了脑海里第一个跳出来的外族人的名字,拉美西斯时代赫赫有名的以色列圣者——摩西。不过显然在这个时候,这位著名的人物还没有浮出水面。看着众人迷茫的眼神,她笑着拾起船上的竹竿,探入河底,轻轻一推淤泥,小船便轻盈地向河中央前行,“对,我是摩西。” “摩西?”中央的大汉又一次发出轰鸣般的笑声,“你是从哪里来的?” 艾薇笑着说:“在司文做事,官职卑微,实在不好意思提起。”她偷偷瞥了一眼礼塔赫,所幸他好像并没有注意这边,更没有要戳穿自己的意思,“只是想与英雄切磋一下飞镖的技艺,希望阁下不吝赐教。” 又是一阵嘲笑,“文官吗?文官还敢上来……”议论声低低地响起。 突然,一直沉默的皇后站起身来,温和地对艾薇说:“摩西,你年纪还小,不要逞强。” 艾薇看了一眼奈菲尔塔利,那温和关切的表情全然是发自内心的。她不由得心生钦佩,立刻欠身行礼,“谢谢殿下的关爱,摩西不怕。” 西曼那边的官员一阵哄笑。大家只当艾薇所扮演的“摩西”是欧姆洪德这边的人,谁也不认为此时一名毫不相干的“无党派”人士会轻易挺身而出。那名身材魁梧的大汉轻蔑地撇撇头,“那过来吧,你先上。” 艾薇划船过去,这才注意到自己并没有飞镖。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那个……没有飞镖。” 欧姆洪德终于要被气死了。一般的贵族都会有自己惯用的飞镖,这个毛头小子莫非是上天派来让他丢人的?他颤颤巍巍地吩咐自己的儿子将他的飞镖递给他,心里一边想着等查明这个摩西是何方神圣,一定将他发配出首都一辈子不见他。 艾薇接过欧姆洪德儿子递过来的三枚木制飞镖。这三枚飞镖制作精良,上面凸刻着欧姆洪德家的纹章。艾薇连忙致谢,转身看向身旁身穿橘红色衣服的大汉。 “那么,我就不客气了。” 在周围人抱着轻蔑与看好戏的心态下,艾薇在船上站直了,握住一枚飞镖的底端,向身旁微微举起手臂。 “那么,开始吧。” 她嘴边浮起一丝微笑,回转飞镖是她十分喜欢的一项运动。早在前往英国之前,她就经常淘气地与同班同学用回转飞镖打树上的水果。来到莫迪埃特家族之后,因为自己的爱好,父亲也曾将澳大利亚的回转飞镖高手邀请到自己的庄园,向艾薇传授技巧。 她曾经试过将教练抛出的小球连续准确地打下来,何况是鸭子。 芦苇后的侍者听到前面的声音,拉开了草笼,将野鸭拉出来,向天一扔,终于重获自由的野鸭连忙挥动翅膀,忙不迭地向空中飞去。艾薇旋转手腕,腰部用力带动身体,轻松地将回转飞镖扔了出去。 既快又准,木制飞镖划破空气,倏地打到了尚未能够飞快的野鸭,只听啪的一声,野鸭应声落了下来,扑通一声掉到奈菲尔塔利所在小船的旁边,溅起了一阵水花。 侍者连忙划船过去捞拾野鸭。鸭子依然活着,只是飞镖落在了头部,让它一下子失去控制才掉落了下来。不靠蛮力而仅仅是靠技巧,艾薇稳稳地先取一分。围观的人们沉默了半晌,紧接着,以欧姆洪德为首的一行人陆续发出了赞叹的声音。 艾薇转过身来,看向愣在一旁的大汉,手中拿起另一枚飞镖指向他,嘴角弯起姣好的弧度,“该你了。” 大汉瞪视着艾薇,接着便恼怒地举起飞镖,粗声粗气地喊:“放!” 又一只鸭子被放了出来,大汉用力地一扔,飞镖呼啸着冲出去,将那只野鸭狠狠地击落,野鸭落入水中,被击散的羽毛依然留在空中,稍后才缓缓地飘落到水面。 侍者捞起野鸭的时候,那可怜的小动物已是半死不活的样子了。大汉狰狞而挑衅地瞪了艾薇一眼,仿佛在威胁她,这飞镖同样可以将她打成如此境地。西曼那拨人不约而同地发出了欢呼声,他们叫着大汉的名字,气焰十分嚣张。 艾薇依旧微笑着,拿起回转飞镖,抬眼看到冬正站在不远处的小船上担心地看着自己。她微微摇头,用嘴型告诉他自己成竹在胸,随即清了下嗓子,“两只连放。” 侍者闻言,打开草笼,拉出两只鸭子一并向空中丢去。 野鸭拍打着翅膀,各自向不同的方向飞去。艾薇举起飞镖,抓住千分之一秒的关键时刻果断出击,飞镖在空中划出一个优美而精准的弧线,只听啪啪两声,两只野鸭竟然先后应声下落,而扔出的飞镖居然不改其运动的轨道,绕了一圈,准确地回到了艾薇的手里。 这一次,全场的妃子、臣子、侍者、侍女全部不分敌我地发出了惊叹声,就连站在一旁一直不屑一顾的礼塔赫也不由得转过头来,看向场中身体瘦小的黑发异族少年。 艾薇举起飞镖,嘴角微掀,看向大汉,“怎么办呢?我还有两只飞镖哦。” 大汉脸色一下子由红变黑,再由黑变红。他当下恼怒地喊道:“两只!” 但是这个蛮人只是赌气而已,当两只鸭子飞出来的时候,他大力扔出飞镖,却因为心气浮躁不稳,竟一只都没有打中。当下西曼的脸就垮了下去,艾薇站在一边看向大汉,不急不慢地说:“我已经打下了三只,恐怕你是赢不了了,不如就此放弃吧。” 大汉将头一拧,对艾薇的提议不加理会。艾薇便无奈地再次举起飞镖,说道:“不见棺材不落泪。那么,继续吧。” 野鸭又一次飞了出来,艾薇正要举手扔镖,突然,脚下一凉,紧接着一阵剧痛猛然落在她的胫骨上,尚未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眼前忽地天旋地转,她的身体已经失去了平衡,只有腿部刺骨的疼痛那样清晰真实。她的身体倾斜了过去,重重地向尼罗河掉落下去。眼前最后的景象是那名大汉邪恶得意的笑容,紧接着,掺杂着泥土味道的水就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掩盖住了她的视听。 那个大汉居然出手将飞镖扔到了艾薇的腿上! 她应该……考虑到这点的。 幸运的是,为了猎鸭方便和对女眷安全的考虑,猎鸭所选的地点水位比较浅,只要稍微一伸腿就可以触到水底,所以即使始终都没有学会游泳,突然掉到水里的艾薇在脚触到河底后,立刻扫去了自己的慌张,而开始好整以暇颇有自嘲意味地在心里暗暗鄙视自己。从刚才的情景看,这大汉是有勇无谋的性情中人,换言之就是连害人都是最直白的不管不顾的样子。 她如果不痛不痒地上去了,也许这名大汉笑哈哈地道个歉就没事了。或许她应该从别的地方上岸,闹个失踪的戏份,让这名大汉就这样下不来台,反正摩西这个人物本就不该现在出现,风头也出了,趁此她可以完美地退场。主意打定,艾薇憋住口中的气,偷偷地向人较少的地方潜去。游了若干米,突然,胸口猛地一阵闷痛,让她不由得一下子张嘴,所有的空气化为数个水泡,冲上了水面。 忘记了,这身体禁不起折腾。 艾薇惊慌地想起这个事实,竭尽全力地用脚踩住河底,直起身子,尽力让自己的头浮出水面。 但是心脏的疼痛来得剧烈凶猛,除了能够接触到新鲜空气,她完全没有办法让自己叫出半分声音。她十分狼狈地站在芦苇丛中,看着大家焦急地会聚到自己落水的地方,却没有人来管自己。 这……不是开玩笑的,一直这样下去,自己会死…… 第一次,一种恐惧的感觉席卷而来。明明是炙热的下午,她却感觉周身冰冷,四肢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着,嘴唇倏地变成了深紫色。 谁……谁可以救救她? 冬,礼塔赫,谁都好…… 比非图…… 忽然,有人拉住了她的胳膊,略带粗暴地将她从水里扯了出来。艾薇还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已经被狠狠地摔到船板上,有力的膝盖猛地压住了她的胸口,让她动弹不得,更是说不出话来,一把冰冷的重剑毫不犹豫地架到了她的脖子上,一双淡漠的眸子不带任何感情地看着她。 “你是谁?” 深棕色的长发,琥珀色的双眸,俊俏冰冷的容貌,华丽高贵的穿着。 只用了一秒钟,她便反应过来眼前的人就是姗姗来迟的年轻法老。她又花了一点时间想明白他为何要将剑架到自己的脖子上,其实并不难理解:在全场一片混乱的时候,一个外族人长相的少年鬼鬼祟祟地站在芦苇丛遮盖下的水里,一动不动,换成谁都会有所怀疑吧? 但是,她实在是没有办法辩解。她虚弱而痛苦地喘着气,灰色的眸子哀求般地看向他。 那样冰冷的神情,就像她刚回到古代时看到的,那是随时要置她于死地的讯息。 淡漠的眸子里,读不出属于人类的感情,就像重重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冰冷刀锋,找不出半分怜悯。 如果就这样下去,她相信他会杀了自己,冷酷且毫不犹豫。 她只能祈祷他在错误动手前的一秒钟,认出被他牢牢制住的人是那个对于他来说非常重要的棋子、工具……不管什么都好,总之,不要错杀了她! 或许是她在内心的哀号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他的眼神突然凝滞在她的脸上,紧接着,他有几分难以置信地移开了她脖子上的重剑,伸手抓住她的头发。艾薇的头被拉了起来,但不出几秒,她湿乎乎的假发没有预警地被扯掉——让她的头又重重地落回了船板上。 与此同时,她的心脏传来阵阵猛烈的剧痛让她几乎一下子背过气去。艾薇睁开眼睛,看向眼前拿着自己黑色的假发一语不发的拉美西斯。她可以想到他现在是多么的恼怒,自己又一次不听话还打扮成这个样子跑出来,甚至被误认为是间谍……一个君主体制的王权独有者,可以这样三番五次地允许她对他的权威的蔑视与挑战吗?非常悲壮地闭上眼睛,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又偷偷地睁开,小小声地说:“对不起。” 话还没有说完,眼前猛地一黑,他已经用柔软的布巾——原本是用来擦拭猎鸭时可能溅上的水珠的宽大软巾——包住她的头部,轻轻地揉拭着她脸上和头发上的水珠。虽然依旧是略带粗暴的,但是她能感觉到他的小心。然而因为胸口的疼痛,身体依旧很冷,在盛夏的阳光下,她不住地颤抖着。 “孟图斯,”拉美西斯的手停下了,只听他淡淡地说,“到那边去维持秩序,再把冬带过来。” “是。”年轻而熟悉的声音,是红发的将军在回答。小船轻轻抖了一下,感觉有人离开了草船。接着,又有人在艾薇身边坐下,有些蛮横地将她拉了起来,用布巾将她包裹得更加严实。身体开始觉得有些温暖,却不是因为水珠渐渐干了的原因。 或许是那双手臂吧……确实很温暖,就像有一股暖流渐渐流到了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包括那颗疼痛不已的心脏。然后,慢慢地,她感觉疼痛消失了,奇迹般地,身体也渐渐热了起来。 她睁开眼睛,看向抱着她的他。 他双手环着她坐在小船里,没有表情地看着不远处的骚乱,“等你好点儿了,我们就回宫殿。” “噢……”艾薇情绪有些低落,若不是这具身体,她刚才可是风光无限,潇洒地客串了一把少年摩西呢。但紧接着得意的想法就消失无踪,她又小声地对拉美西斯说:“不要生气好吗?我只是很好奇……” 他瞥了她一眼,没有理会她的歉意,而是另说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话:“你还记得小的时候吗?” “嗯?”她一愣。这是她回到这个年代来,他第一次主动和她说起什么话题吧。她竖起耳朵,专注地看向他。 他继续说了下去:“小的时候,有一次,我们去猎鸭。父王、母后、伊笛王妃、王兄、王姐、大臣,当然,还有你。” 他从来不曾给她讲过关于他的事情,还有自己这个身体的事情。她专注地看着他,他的面孔依旧淡漠,但是话锋却并非如往常般犀利,就像一个普通人家的哥哥,慢慢地给妹妹讲着往事。 他的手臂弯成一个非常舒适的弧度,靠在里面非常温暖。能以这样的姿势与他交谈一些平淡的话题真是太幸福了,艾薇又将自己的身体缩了缩,有意无意地将自己的头靠在他的怀里。 “你总是喜欢躲在伊笛王妃的身后,很少与我们一起玩耍。”他似乎并不抗拒艾薇的动作,只是径自慢慢地说着,“父王一向很宠你,希望你在猎鸭的庆典上也可以玩得开心,便安排你上了我和王兄的小船,让我们带着你玩、照顾你。那时候你不过七八岁,在船上吓得直发抖,一动都不敢动。” 他垂下头来,看着倚靠在自己怀里的艾薇,“我们想你是很怕水的,你还记得吗?” 怕水?这个身体真是没用啊!什么都怕,怕水、怕光、怕剧烈运动,还怕拉美西斯,缇茜的女儿在过去的十几年里活得可真是窝囊。 艾薇在心里暗暗鄙视了这位小公主一番,又强打起笑容看向拉美西斯,“然后,怎么样了呢?” “然后……”他稍稍停顿,“然后,我们恶作剧将你推到了水里。当时,父王吓了一大跳,亲自跳到水里去将你捞了上来。” 缇茜果然很受宠,她的女儿竟然可以让塞提一世这位伟大的法老亲自下水营救! “你被捞上来的时候,面孔惨白、嘴唇青紫……就像刚才看到的你那样。”他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拂过艾薇苍白的脸,然后停留在她没有半分血色的嘴唇上,最后又慢慢移开,“一定很痛苦吧?” 他的表情很柔和。 “我一直想知道,那个时候,你在想什么呢?恨我们吗?怨我们吗?”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仿佛不想放过她的任何一个表情,琥珀色的双眸好像要将她看穿,让她脑海一片混乱,无法进行任何思考。 如果她能够思考,她一定会问自己,为什么他会提起这些问题? 为什么他会关心自己如此厌恶的妹妹对非常久远的某件事情的想法?为什么他会愿意如此温柔地对待他在数日前还想杀死的女人…… 但是,那一刻,他如此专注地看着她,他的眼睛令她迷茫。 心中只是本能地在产生疑问:这样的眼神,关切的眼神,是在看她吗?还是仅仅看着这个和他共享同一份过去的皮囊呢……难道这个时空竟可以这样纷杂拥挤,以至于她想要的他心中的半分栖身之地都不太可能? 一阵难过,她竟完全不加考虑地回答了他,就这样敷衍似的对他说:“不管难过与否,反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她抬起眼来,浅灰色的眼睛毫不避讳地与他四目相接,“妹妹怎么会怨恨哥哥呢?” 他一愣,整张脸在那一瞬闪过了数个微小的变化。艾薇看得很清楚,那双透明的眸子里闪过的各种情绪,在她能够一一将其解读之前,他早已恢复了原先的样子。在那千分之一秒之后,她感到他原本平稳地拥着自己的双臂在微微颤抖。 他虽然仍旧是平静地坐着,他的神情虽然仍旧淡漠,但是有一种从心底而出的东西似乎在隐隐地冲撞着他看似冷静的外表,就像平静的大地下隐隐埋藏着的炙热熔岩。他不去看她,只是望着远方,但是一种由内向外无法抑制地撼动他冷漠外壳的情绪,在猛烈地跃动着。 他尽量平稳着自己的呼吸,将艾薇抱得更紧了一点,脑海中飞快地盘算着,久久没有说话。 “陛下。” 身后整齐的声音,来自于孟图斯和冬。二人恭敬地弯腰,得到拉美西斯的允许后,才轻盈地跃上了船。 “怎么回事?” 孟图斯欠身,“官员们只是在赌猎鸭,一位叫做摩西的外族少年大显身手,飞镖技艺过人,但是不慎掉入了水中,一直没有被打捞上来。” 艾薇把头往拉美西斯的身边缩了缩,又将盖在自己身上的布巾稍微往上拉了拉。拉美西斯垂眼看了一下她,仿佛一下子全都明白了,对孟图斯点点头,“你和礼塔赫留下来,安排猎鸭活动继续进行。冬掌船,和我一同返回宫殿。” “是。” 两声干脆的回答,孟图斯已经离开了小船。 冬站在后面,用竹竿轻撑河底,小船顺着原路向河岸缓缓漂去,留下一波安静的水纹,在芦苇包围住的河上轻轻地荡漾,化为一片涟漪。 第十三章 沙漠之水 她真的很担心那是类似硫酸一类腐蚀性极强的药水,万一不小心碰到而将皮肤烧伤了一定会很疼,而且也会很难看。 “去准备沙漠之水。”拉美西斯一边将艾薇小心地放置到舒适的床榻之上,一边淡淡地吩咐着,琥珀色的眸子一直没有离开过艾薇的脸。 天色已经渐渐暗去了,太阳渐渐隐入了尼罗河,河面变为几近黑色的深蓝,点点星星开始在天空出现。返回底比斯的路程很顺利,一下船就有侍从牵着马等候,一行人在夕阳落下的最后一刻返回了底比斯王宫。拉美西斯没有回到自己的寝宫或者书房,而是直接带着艾薇回到了她的房间。全程,冬始终跟在一侧,一言不发。 有一次,艾薇与冬的视线相对,她的第一个反应是想冲他微笑一下,从而向他表达自己的歉意。但是在那之前,他的视线已经不动声色地移开了。 她能看到的,是一张陌生的脸。 一样的五官、一样的肤色,却没有日常温和的微笑、腼腆的恭敬,甚至连再见到艾薇之后的关心都没有。他就像变了一个人,就像变为了一台并不拥有生命的机器,或者更像一个影子,静静地跟着法老,就像连自己的呼吸都要消失了。 她甚至怀疑一直跟着他们的人并不是她日常所认识的冬。 但是他的一举一动并无异常。如果硬要说有所不同,只是徒增了几分带有距离感的肃杀之气。是因为拉美西斯在场的原因吗?她实在回忆不起来,因为以前拉美西斯在场的时候,她几乎没有注意过冬。 法老命令屋里走动的人退下,淡淡地对站在自己眼前的少年说:“跪下。” 冬立刻单膝着地,一手撑住膝盖,宛若一位武官跪在了地上。 拉美西斯握住挂在自己腰侧的宝剑,刷的一声将剑抽出。 这把宝剑并不华丽,也看不到精雕细琢的装饰,那乌黑的剑身看起来十分不起眼。但是艾薇只看一眼便知道,这是一把在埃及极为少见的铁剑,在那个时代里最强大亦最为锋利的铁剑。 此时,年轻的法老正将剑刃指向冬,冰冷的剑尖贴到了他的脸颊上。 “你做什么!”艾薇惊讶地从床上支起身来,他却将左臂伸向她,宽大的手掌在距离她的脸数厘米处挡住她的视线。 “安静。”两个字说得很轻,拉美西斯的语气也很平淡,却带着几分让人不敢抗拒的威慑力。她愣了一下,只见他的剑尖已经微微用力,冬洁白的脸颊上微微渗出了鲜红的血丝。然而,冬的表情却丝毫没有变化,仿佛这一切都是这样顺理成章,不管法老想要怎样,他都不会做任何抵抗。 “保护艾薇公主的安全,是我给你的命令。”拉美西斯慢慢地说着,手中的剑沿着冬脸颊的曲线滑下去,拉出一道淡淡的血痕,最后停留在了他的喉尖,“连这样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好吗?” 他对着冬说话,淡漠的眸子却用余光扫向了艾薇。 那一刻,艾薇立刻明白了他所有的意思,虽然用剑指着冬,却是在向她发出威胁。或许她聪明到知道在出行古实前,他不会轻易伤害她,那么用她身边的人还会没有效果吗?她还敢无动于衷地任意妄为吗? 这是他的国度,他有权轻易抹杀任何忤逆他的存在…… 一如从前。历史不管如何变,他的地位毋庸置疑。 她跌跌撞撞地从床上爬了下来,跪到冬的斜前侧,用手臂挡开剑身,在他还没有说任何话之前,抢先大声地回答法老:“不是简单的工作,都是我不对,我总是偷偷地溜出来,不管其他人的心情!我再也不会轻举妄动!” 她抬起眼,迫切地看着他,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但她焦急的神情说明了一切,她只恳求他将一切责难都加诸她的身上,这全部是她的任性,她不要连累到冬。 “请惩罚我——”艾薇将头深深地低下去,“我三番五次地妄自离开,毁约在先,请随意用埃及的方式惩罚我。冬什么都不知道,请不要为难他。” 房间被可怖的静谧笼罩,她闭上眼睛,全身因为紧张而僵硬,双手紧紧握起,手心里沁出点点冷汗。 每次他不发一言的时候,她都会有一种莫名的不安。而在这样的情况下,这种宛若踩不到底的感觉就更甚。就在数天前,她明明答应过他不再随便乱跑,乖乖地待在自己的房间。然而现在…… “陛下,沙漠之水准备好了。”侍者的声音从门口传进来,拉美西斯又看了一眼跪在自己面前的两个人,没有一丝表情的冬,和深深地垂着头的艾薇。 他并不想伤害冬……他的剑里并不带有杀戮的气息,或许冬已经感觉到了,因此冬才能冷静如常,甚至比平常更为冷淡。 而她,显然并没有察觉他的用意。 但这正如他所希望的……因为,他只是想试探她。 就像在那只小船上,就像故意不邀请她来猎鸭。这次也是一样,他对她说的话,他在她面前的动作,都仅仅是为了看到她的反应的一番试探。 从朵离去的那天起,他心中便有了一个疑问,慢慢地撩拨着他的思绪,渐渐地,他发现每天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都用来思考这个问题了,并且,他无法抑制地想得知这个问题的答案。 这种渴望如此强烈,以至于他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理智,一天都不愿意多等待了。 他很想知道,非常想知道,眼前的这个女人,眼前这个他已经认识了十七年的女人究竟是谁? 沙漠之水,并不是一种普通的液体。它呈昏暗的土色,就像漫天飞舞的黄沙,因此得名。它是由沙漠中汲取的泉水混合药剂师配制的特殊的草药制成,号称是卸除一切伪装的神圣之水。 这种水有除色剂的效用。如果是依靠当时的染料而改变的发色、肤色,经过沙漠之水的清洗便会褪去伪装,变回原来的色彩。最初,沙漠之水的存在,仅是为了去除间谍的伪装,方便辨认其身份。而后,因为染发的流行,沙漠之水在埃及年轻的妇女间也被广泛地使用着。 但是艾薇并不清楚沙漠之水究竟是什么,也从未听说过这水的效用。当侍者将这样一盆奇怪的液体放到他们中央的时候,她本能地将身体向后缩了缩,将自己的一侧藏到了冬的后面。她的第六感告诉她,这或许是拉美西斯想出来折磨自己的方法之一,这种可疑的颜色,使得几分厌恶的情绪从她心底渐渐升了起来。 “你要做什么?” 他看着她,淡漠的眸子里隐隐流转着不易察觉的期待。她还在想如何可以逃过这一劫难,拉美西斯已经走到她的眼前,有些急切却又尽可能不粗暴地拉起她的手臂,拽着她向沙漠之水走过去。 “那到底是什么?”艾薇轻轻地叫着,求救地看着冬,少年依然没有表情,静静地跪在一旁,看着这一切的发生。 “不会伤害你。”听着她惊恐的疑问,他的期待又加深了几分。他一边简略地回答她,一边拉起艾薇长长的发丝,将视线柔和地落在上面,这银色的发丝,这原本令人觉得奇怪的苍老颜色,在这一刻,却宛如由星辰的光辉制成,背后隐藏着无数种可能,名为“希望”的可能。 些微紧张的情绪几乎要包围他身体的每一个部分。他拉着她的发丝,向沙漠之水放去。 “陛下。”一旁一直安静的冬突然开口,打断了拉美西斯的动作,“陛下,晚宴就要开始了,您是否需要先行参加?” 年轻的统治者微微地皱眉,第一个反应就是要忽视冬的提议。但话未出口,门口又传来了平稳的脚步声。一个恭敬的声音平和地向法老问好。 一回头,美丽的祭司出现在艾薇的房前,正向法老行礼。 “陛下,有件事请您……”礼塔赫露出了一如既往的微笑,好似黑曜石的眸子在看到艾薇的一刻停顿了一下,然后又好像没看见她似的将视线移回了法老身上,“臣下有件事情想向您汇报。” “宴会的事情可以稍等。”拉美西斯淡淡地说,仿佛并不想就此停手。 礼塔赫再次用余光扫了艾薇一眼,“无关晚宴,而是陛下之前吩咐要找的东西,出了一些意外……请这边说话。” 拉美西斯思考了一下,松开了艾薇的头发。 “知道了。”他淡淡地回答着,表情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冷漠,身为法老的责任,是在任何情况下,在任何人面前的冷静与稳重。不管有多么迫切,不管有多么渴望,他必须克制自己……他大步向房外走去,礼塔赫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艾薇慌张地往旁边躲了几步,让自己的身体尽可能地远离那盆颜色怪异的水。她真的很担心那是类似硫酸一类腐蚀性极强的药水,万一不小心碰到而将皮肤烧伤了一定会很疼,而且也会很难看。 见拉美西斯快步地向外面走去,她刚刚想松一口气,但年轻的法老头也不回地扔来一个命令,让她刚刚稍微放松的心情又紧张了起来。 “冬,看住艾薇,这次再让她乱跑,决不轻饶。”好了,这下看来晚宴也别想去了,舍普特的事情该如何是好? 浅棕色头发的少年深深地低下头,平稳地说道:“是。” 他再一次抬起头的时候,拉美西斯以及帝国双璧之一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门外的夜色里。艾薇注意到,冬的脸上已经恢复了原有的温和神情,深胡桃色的眼睛里带着关心,嘴角染着往常的微笑。 “殿下……艾薇,你突然掉到水里去了,没事吗?” 那熟悉而温柔的语调,不再是刚才冰冷陌生的样子。在经历了一阵紧张与害怕之后,艾薇的眼眶突然酸了起来。 “冬?” “是。” “冬?冬?” “是我,艾薇。” 艾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走了几步,蹲到依旧跪在地上的冬面前,两只胳膊架在自己的膝盖上,将头深深地埋入臂弯环出的阴影里,喃喃地说:“太好了,你终于回来了。刚才的样子,完全不像你……” 只觉得刚才的冬就像没有灵魂的机器,如果拉美西斯的命令是要他就地自裁,她也坚信他会毫不犹豫地抽出宝剑,向自己的喉咙用力刺去。这样的冬,她并不熟悉。 但,或许她从来就不曾认识过冬。虽然她很喜欢他,虽然他对她很好,照顾她、保护她,但那都只是为了完成法老的命令。从一开始他就说得非常清楚了……只是她忘记了,他是一个被派来监视自己的,本来就毫不相干的人。 艾薇脑海里一乱,突然觉得自己很可怜。在这个世界里,什么都没有,她却还抱着一丝丝幻想,幻想自己心爱的人也许能够在某一天想起他们之间曾经发生过的一切——即使这一切在这个历史中都从未发生。她蹲在地上,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银色的长发从她的肩膀两侧缓缓地流淌,落在地上,被侍从不知何时点燃的摇曳的灯火照着,好似一泉细丝编成的流水。她缩成一团的身体是这样的娇小,好像随时都会破碎的瓷娃娃,仿佛轻轻一推,就会摔倒在地上消失不见了。 冬看着她,忘记了自己还跪在地上。灯光下的少女让人感觉有些恍惚。他轻轻地伸出手,下意识地想摸摸她的头。但是手伸出了一半,他才猛然想起这样很不合礼节,犹豫之间,艾薇抬起了头,灰色的眼睛里一片湿润,精致的脸上带着仿佛一触即碎的脆弱。 “冬,你也会轻易就将我抛下吗?就像刚才,冷漠地、冰冷地扔下我。”在这样陌生的古代世界里,在经历了刚才莫名其妙的种种后,心底骤然有种错乱的软弱,艾薇迷茫地问着,“或者如果是陛下的命令,你也会将我杀死,对吗?” 少年的心里被轻轻地触击着,他温柔地用手扣住艾薇的双颊,精致的面孔一片冰冷,她的表情就像随时要哭出来,“万事从艾薇的利益出发,万事依艾薇之意,不让艾薇受半点儿委屈。”他轻轻地念着,俊美的脸庞展露出一丝温和的微笑,“艾薇,我说过的话,是真的。” “但这只是陛下的命令。”她有点儿闹起了小脾气。 少年依旧微笑着,白皙而细长的手指轻轻地抚过艾薇湿润的眼眶,就像哄着妹妹的哥哥,又像宠着自己爱人的青年,“曾经是为了陛下的命令。但是,请记住,我是站在你这一边的。” 深胡桃色的眼睛里带着令艾薇安心的神情。无论如何,或许只有相信他了吧。不管出于什么目的,只有冬对她是好的。不管她的地位如何变,处境如何变,周围发生什么样的事情,至少冬是一直在她身旁的。如果连冬都无法相信,在这个世界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这种感觉实在是太恐怖了! 所以,她点了点头。 “谢谢你……” 冬看着她,却莫名其妙地轻轻说了另一句:“我该谢谢你……”声音被吞进了窗外的风里,艾薇看到的只是少年如常的微笑。他伸出白皙修长的双手,轻轻地拉住艾薇的两只胳膊,小心地扶着她从地上站了起来。 二人站定,艾薇轻轻地咳了一下,可能是因为一直紧张而导致的口干吧。她侧身,不顾冬的反对,自行从旁边桌上的铜壶里倒出两杯水,一杯递给冬,另一杯留在手里,略带歉意地对他说:“冬,喝点水吧。” 冬有些受宠若惊地从这位令人头疼的公主手里接过水来,小小地抿了一口。眉头微微一皱,他抬眼看了下艾薇,这时候,艾薇也恰好侧头看向他,然后就自顾自地喝了一大口。或许是这稀少的液体勾起了他的干渴感,或许是艾薇也喝下了这水,冬觉得没有问题了,紧接着他就咕咚一下喝了一大口,深胡桃色的眸子里显出了温和的笑意,“谢谢……艾薇,如果真的感到歉意,今天晚上就好好地待在这里吧。” 冬顾不上礼节,这样的关心发自内心,不是为了法老的命令,而是怕艾薇随性地跑来跑去,会遭遇不可知的危险。就像那天在卡尔纳克,就像刚才在猎鸭场……他不希望看到她受到任何伤害。 艾薇没有回答,只是自顾自地低头看了一眼刚才的沙漠之水,心有余悸地对冬说:“这沙漠之水到底是做什么用的?弄在身上会不会很痛?” 艾薇说这句话的时候,冬看向她,眼中不由得闪过一丝奇妙的神情。他沉默,脑海里快速地掠过阵阵思绪。 艾薇并不知道沙漠之水是什么,这是非常不合情理的事情。即使是埃及的年轻人,也知道可以用沙漠之水洗去自己染过色的头发,而宫中的侍女、妃子等,更是经常使用这种有效的除色剂。艾薇即使是视听再封闭的公主,也不应该对此毫无了解。 不过在她身上发生过的,有更多其他的事情不合情理。比如她的坚强、她的智慧、她的顽皮、她的勇气、她的平易近人。这并不像是众所熟识的艾薇公主,她光芒四射,充满着活力,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他相信,以法老的敏锐,定是同样察觉到了这位公主的与众不同……或者说,已经发现她与原本的那位怯懦的公主判若两人吧!所以,陛下刚才是在试探她。而沙漠之水,或许是陛下想尝试去除她伪装的某种方式。 艾薇是藏于某个伪装下的“其他人”吗? 这个“其他人”的目的是什么?间谍?杀手?如果法老得知了她的身份又会如何处置? 冬垂下头,长长的睫毛挡住了深胡桃色的眼睛。 但似乎这个“其他人”,偏偏是他一直在寻找的人…… “……冬?”清脆的声音响起,冬从遐想中回过神来,看向眼前略微带几分不好意思的艾薇。 一种不祥的预感本能地从后背缓缓升起,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本着保护自己的出发点快速地说:“陛下或许很快就会回来,我们少安毋躁。” 艾薇盯着冬,银灰色的大眼睛忽忽地眨了两下,嘴边隐约勾起一丝歉意的微笑,“对不起,那个女孩子的事……我果然还是不能不管。” 突然,少年的视线变得模糊起来,手中一个不稳,泥制的杯子几乎要掉落到地上。银发的少女将杯子接在手中,嘴唇轻轻地动着,好像是在说着什么。但是黑暗正在铺天盖地地压过来,耳边一片寂静,双膝一软,他不受控制地向地面跌落下去。在冬朦胧的意识里,最后一刻,一双略带冰冷却十分温柔的手将他围绕了起来。 冬脑海里的念头,除了一丝埋怨自己的掉以轻心,全部都是挥之不去的担忧。 她要去哪里?她不会……有事吧? 第十四章 对峙 她只是静静地站着,精致的唇畔掀起一个完美的弧度,不去顾及四周不住传来的惊讶,只是平稳地说:“没关系,我愿意接受这个规则。” 底比斯王宫中厅,一场盛大的晚宴正在华丽地上演。衣着暴露的舞女跳着古老的舞蹈,快速旋转的身姿在青花石的地板上落下令人目眩的魅影,竖琴手与响板队的乐手们合作默契,敲击与拨弦组合成节奏感颇强的奇特旋律。一时间,华丽的大厅内觥筹交错,交谈之声此起彼伏,整个底比斯最位高权重的人们应法老的邀请聚集一堂,各怀心思地参与这场暗流汹涌的庆典。 翠绿的眸子扫过了落座的臣子们,红发的将军擦了擦脑门上的汗,身为帝国双璧之一的他,是领兵打仗的能手,却对如何处理这种暗涌的政治信号始终不甚熟悉。厅里较为明显地分成了两派,以欧姆洪德为首的贵族团队和以西曼为首的政客帮派不经意间以厅中的空地为界,依照奈菲尔塔利与卡蜜罗塔的位置,落座两侧。表面上仿佛是在毫无间隙地交谈,但是暗中又似乎有种一触即发的紧张情绪正在传递蔓延。 大家不约而同地认定了今天的晚宴是法老解决日前的舍普特事件的契机,其结果也是对双方偏袒程度的风向标。 但是为何那位尊贵的人还不出现呢? 孟图斯有些挫败地看着大厅尽头厚重的木门。 突然,木门发出轻轻的声音。响声微小,却吸引了场内落座的众人的目光,只见侍者拉开精雕细刻的木门,音乐随着空气飘离出去,明亮的灯光温柔地漫溢,落在门外站立的男子的身上。 黑色的笔直长发犹如流水,礼貌的温和笑容宛若阳光。来人并非拉美西斯,却是国内最年轻也是最受重用的祭司——第一先知礼塔赫。美丽的青年缓缓地走进来,大门在他身后轰隆一声重重地合上。乐手们不约而同地停止了演奏,诸位臣子略带紧张地看向他。 年轻的祭司却只是微笑,轻描淡写地传达了法老的命令:“陛下因为有重要的公务,今夜会稍晚出席,请各位尽情畅饮。” 礼塔赫修长的手轻轻地向上抬起,乐队的演奏在众臣的一片错愕与失落中恢复。祭司慢慢地走向前去,在孟图斯身边落座。红发的青年连忙凑过去一点,在他耳边略带急切地问道:“出了什么事?” 今夜的宴会是陛下一手策划,却在重要时刻拖延出席,实在不像是陛下的风格,说到底,只可能是更为重要的事情发生了。那么,那件十分重要的事情,究竟会是什么,甚至连自己都不能告知吗?孟图斯不由得有了几分担心,而恐怕有这种顾虑的不光是这位年轻的将军,还包括在场的几乎所有的权臣、妃子和侍者们。众人假装继续欣赏着眼前的舞蹈,但眼神却似有似无地都飘向了礼塔赫。 礼塔赫只淡淡地笑笑,红唇勾起一丝弯弯的弧度,并没有更多的言语。美丽的面孔像融入了阳光的流水,温和却不带有特殊的情感与暗示。 红发的将军挠了挠头发,仍旧不得要领。他想继续问下去,礼塔赫却只是微微摇了摇头,令他只好作罢,端起酒杯心不在焉地喝了一口闷酒,翠绿的眸子却一次次不由自主地看向一旁的年轻祭司。陛下,究竟有什么事情呢? 宫殿的另一侧,法老的书房。 拉美西斯站在窗前,缓缓地来回踱着步子。他手中紧紧地握着三个精致的小袋子,分别染着不同的颜色——金色、绿色和红色。袋子上面用宝石蓝镶金线绘出荷鲁斯之眼的图章,袋口由双束绳紧紧地封着,上面分别扣着一把小巧的铜锁。他看着脚下整齐而洁净的青花石地板,脑海中飞快地盘算着什么,棱角分明的嘴唇微微地抿起。 不知过了多久,他好像终于下定决心,停止了踱步,转身推开了书房厚重的木门,迈步向寝宫的方向走去。 虽然艾薇的住所移到了中宫,但因有冬在,四周侍奉的人手并未增加。此时天色已晚,中宫四周更是无人走动。一个晴朗的夜晚,没有风,月光冷冷地洒在精细装饰过的回廊里,拉美西斯的脚步落在整齐的岩石铺成的地面上,咔嗒咔嗒的声音在静谧的衬托下显得尤为寂静。 转过一个回廊,拉美西斯耳边响起了仓促的脚步声,声音细碎而轻巧,是一个女人的步伐,似乎是有颇为要紧的事情。声音快速接近,眼看就要转过另一侧的廊角,与拉美西斯相遇。在这样的时分,这种略带紧张的步子,不能不说是十分可疑的。下意识地,他将手中的三个小袋子收入怀中,右手搭向腰间的宝剑,稍稍清了一下嗓子。 他的低咳在夜里显得十分突兀,来人骤然止了步子,过了数秒,清脆的声音带着犹豫,轻轻地发问:“谁?” 熟悉的音调,熟悉的不识礼节,他不由得眉头一紧,大踏步地向前走了几步,转过拐角,不由分说地一把抓住来人的胳膊,质问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为什么没有待在屋子里?” 艾薇猛地抬起头来,十分尴尬地看着拉美西斯。她实在没有想过他会这样快地折返,都说今夜的皇家盛宴至关重要,她以为拉美西斯随着礼塔赫走了,就会前往宴会厅,不到午夜时分,不会轻易离席,就算离席,也不会在这样关键的时刻想起她这点小事。因此她才大胆用药,让冬入睡,自己则盘算着前往秘狱,在舍普特没有被当做政治工具牺牲之前,看一看有什么办法可以救她。 然而此时此刻她在此地遇到了刚刚对自己大发雷霆的法老,实在是大大出乎她的意料,让她一时不知如何应对,便下意识地紧了紧手中拿着的包囊。 “你在这里做什么?”拉美西斯淡淡地打量着一脸不自然的艾薇,视线最后落在了她紧紧抱着的布包上。 “那是什么?” 艾薇下意识地将手中的布包向身后藏去,“什么都没有,女孩家的东西嘛,就不劳烦陛下过目了……” 拉美西斯不置可否,微微抬眼,将视线从那布包移开,看似放弃了那个话题,转而漫不经心地问:“冬呢?” “啊?”艾薇一愣,刚想说冬有事离开,可转念一想,拉美西斯说过,如果冬再让自己随便跑出来,绝对饶不了他,不由得一时犹豫,说不出话来。可就在艾薇分神的这一秒,年轻的君主已经快速地伸手绕到她的背后,一把抓住布包,用力向下一扯。艾薇还来不及反应,布包已经散开,里面的东西一下子全都掉落在了地上。 明明是黑夜,但月光偏偏该死的皎洁,使布包里的东西一览无遗。 宫女的衣服、蓝色的假发、蒙面的丝巾,当然,还有一笔数目可观的金子。 艾薇只觉得握住自己手腕的力量渐渐加大,让她几乎要吃痛地轻呼出声。然而,此时她的脑海却一片空白,平日的伶牙俐齿不知跑去了哪里,此刻偏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些道具太过可疑,其目的可轻可重,她必须冷静下来,必须要在他给自己定下弥天大罪之前,赶快找一个理由,降低自己被他一怒处死的可能性。 或许是真正的惧怕所驱使,电光石火之间,灵感蹦进了脑海,她匆匆抬头,想把自己的借口扔出来,而此刻拉美西斯也正抬起头来,琥珀色的眼睛看向了她。 四目相接的那短短一秒,所有准备好的说辞到了嘴边,却骤然被什么强大的力量遏止,硬生生地吞回了肚子里。是时,艾薇心里掀起一阵翻天覆地般的疼痛。 质疑。 质疑,该如何去解释的感觉? 猜疑,怀疑,狐疑…… 他一定是以为她想逃离王宫,在她用尽心思协助朵、恢复缇茜的身份并为自己寻找荷鲁斯之眼后,违背诺言,将自己对他的承诺,抛之脑后,一走了之。 他一定是以为,她不过是在利用他和他的信任。 他不信她。 他从来就没有相信过她。 挫败的感觉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就像坐在一只不堪一击的小木船上,漂泊在宽广的海洋之中。船破了,海水争先恐后地涌进那细小的船体。她却手足无措,只能茫然地看着自己的躯体被冰冷的感觉深深浸透,看着自己在那片看不到尽头的漆黑海洋里越陷越深。 猛地,一只大手轻轻地拍了拍她,他没有表情地看着她。她不解,也看回了他。 “别哭。” 什么? 他叹了口气,双手轻轻地捧住她的脸,略带粗糙的拇指轻轻划过她细嫩的脸颊,“我说,别哭。这样的话,不要再让我重复。” 他指尖的温度,好似一束神奇的魔法。直到碰触的这一刻,她才骤然感到自己脸上滑过一束液体,由炙热变成常温,最终变为冰冷。 ……她哭了吗? 哭泣总是有理由的。 那为什么又哭了呢? 因为他怀疑她,因为他不再爱她?还是因为——即使自己是他的妹妹,即使他对自己已毫无情感,她还是……她还是那样地喜欢他、爱他? 这样的感情如此强烈,使得他每次与她的接触都好似掀起狂风巨浪,都会让她如此不知所措,一而再、再而三地在他面前失控,犯下各种连她自己都难以置信的错误。 不管多么痛苦,不管多么绝望,始终无法下决心就此放弃。 而他的温柔,他许久不曾对她展现的这一分温柔,就像燃烧殆尽的灰烬里隐隐迸出的一粒细小的火星。跳跃着,噼噼啪啪地响着,微小得什么都不能照亮,却刺眼得令人无论如何都无法忽视。 但是……再这样下去,她会离不开他! 她轻轻地后退了半步,躲避他的眼神,用手胡乱地抹去眼泪,“你不要想歪,我还在等待荷鲁斯之眼,才不会就这样轻易地乔装逃离皇宫。我只是好奇今夜的王家盛宴,只是,很想过去见见世面罢了……” 他停在原地,双手还停留在她的双颊上。她硬生生地后退了半步,不带感情的解释仿佛击破了他那一刻的下意识的行为。他愣住,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是呆呆地看着自己悬在空中的大手,仿佛不清楚自己接下来该如何反应。过了一秒,他略带强迫地将手重重放下,视线从她的方向撇开,淡淡地回了她一句:“是这样?” “嗯……是这样。我知道下午是我不好,但本来你应该也邀请我出席这次盛宴的。我的在场,多半也是在你全盘筹谋之中吧?你带我去,我一定全力配合你的计划。”艾薇垂着头,小声地说着。她被利用也没关系,就算古实她都愿意去,何况此等小事。她想要帮到他,她希望能够帮到他。 “啊,是吗……”他的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犹豫和不清楚,好像还在思考,却又像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但终究,他似乎是不打算追究艾薇带着这些乔装用的东西到底是要做什么,只是淡淡地说了句,“那就去吧。” 她抬起头,硬是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银灰色的眸子里映出了他没有表情的脸,“好,我这就去。那……对了,你来这里有什么事情吗?要不要先去办你自己的事情?” 听到这话,拉美西斯下意识地用手扣住藏在自己胸前的三只小袋子,袋子里装着的东西好像要燃烧起来了,他只觉得自己的手指被灼烧一般地疼痛。但只是一秒,他便又将自己的神色深深地隐藏了起来。他转过身去,背对着艾薇,冷冷地说:“不,什么都没有。” “但是……” “你不是要跟着我去参加晚宴吗?如果再多话,我必然会追究你今夜的过失。”拉美西斯并不打算继续刚才的话题,他已经迈开步子,快速地向中庭走回去。艾薇顾不得细想,只好匆匆地将地上的金子、衣物等胡乱一包,一路小跑地向拉美西斯离开的方向跟去。 看来艾薇必然会在夜宴中扮演重要的角色,不然刚才那样的大事,他怎么就轻易地放过了她? 艾薇在心里暗喜。 忽然,艾薇只见快步走在前方的法老猛地停住脚步,转过身来,琥珀色的眸子牢牢地盯着她。她一愣,也停下了脚步,又本能地将身体向后退了一步。 两人对视了约两秒,艾薇终于找出了一句打圆场的话,但在她将话说出来之前,拉美西斯已经大步走到了她的面前,一把抓过她怀中的包裹,冷冷地对她说道:“如果你想要冬的命,便尽管溜走。” 喂,这分明是威胁! 艾薇很想大声抗议。但只这一句,他便毫不犹豫地将那些乔装的东西扔到了回廊旁的矮木丛里,随即有些粗暴地拉过艾薇的手,全然不顾艾薇的不满,就这样继续向中庭的方向快步走去。 “法老驾到——” “艾薇公主驾到——” 卫兵精神抖擞地报出晚宴姗姗来迟的最后两名贵客的名字。话音一落,厅里的皇室、臣子、乐手、艺人全部不约而同地停止了正在做的事情,齐刷刷地站了起来,冲着法老的方向,深深地弯下身去,极尽恭敬地拜了一礼。 拉美西斯走了进来,步伐如往常般不紧不慢。他走到前面,在奈菲尔塔利与卡蜜罗塔中间的位子,稳稳坐下。修长的手指微微指了指厅下皇室的末位,立刻就有侍者快速地端着椅子跑上前来,恭敬地向艾薇做出了一个“请入席”的手势。 厅里的人们全部衣着光鲜,为了皇家盛宴而极尽奢华。而艾薇只穿着普通的白色单衣,身上甚至连件像样的珠宝都没有。她快速地环顾四周,人们表面上恭敬的面容下,都暗暗向她投来几分不屑与鄙夷。她不去理会那些带着评判的眼神,只是抬眼向拉美西斯的方向望去。 皇座,与皇室末位的坐席,二者之间的距离是如此遥远,而奈菲尔塔利和卡蜜罗塔与他却是如此邻近。她能感觉到奈菲尔塔利见到自己时的惊讶和不满及难以抑制的发自内心的憎恶与伤痛。 艾薇咬了咬唇,最终坐在了拉美西斯指给她的位子上。她看到坐在皇族席首的一名女子,偏过头来,隔着中间数人,向自己微微笑了一下。那人也有一双琥珀色的眸子,在辉煌的灯火下显得格外深邃而美丽。 她刚刚坐稳,还来不及向那名女子抱以微笑,拉美西斯便已轻轻颔首,语调淡漠、措辞客套地说道:“各位请落座。今次的晚宴,是为了哈托尔女神而设,延续下午猎鸭活动的轻松气氛。在座的诸位,都是对我埃及而言至关重要的子民,是获得阿蒙神信赖与依仗的人。大家大可尽量放松,没有必要过分拘束。” 语毕,他举起眼前的杯子,径自先喝了一口。 众臣连连谢过,纷纷随着饮了口酒。话虽如此,厅内暗涌的紧张气氛,并未因为法老刚才的一席致辞而缓解。哈托尔女神也好,阿蒙神也罢,不管何种名目,不过是给这场皇家盛宴安上一个冠冕堂皇的由头。谁都不知道此时就座于正席的年轻统治者,会在这场宴会上作出如何反应。 只是一场单纯的试探,抑或他心里早已下狠断,将此次夜宴权当是数年前鸿门之宴的重现? 若是后者,今日就地正法的,会是哪边? 西曼?还是欧姆洪德? 事关生死,谁敢就此真的放松下来?法老沉默不语,双目注视内厅。乐队又开始了演奏,大厅中央的舞女适时地又跳起了热情洋溢的舞蹈。众人再次将视线聚集到了厅中,但是各人的心思,却依然在揣测着法老的想法。西曼微微捋着自己的山羊小胡子,欧姆洪德用巾帕擦拭自己的额头,卡蜜罗塔不停地用指甲弹触着盘子里的葡萄,而奈菲尔塔利则将双手扣在一起,手指用力,弄得一块红一块白。 艾薇就算是呆子,也能感觉到这拥挤的中厅里潜伏的紧张情绪。虽然夸下海口说要帮拉美西斯,但其实她对即将要发生的事情也是没有一丝概念,当然,也不清楚究竟拉美西斯是否将她放到了自己的运筹当中。她不由得微微苦笑,强迫自己的视线绕开拉美西斯。 “艾薇。”慈祥的女声在她耳边响起,来得突兀,让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艾薇几乎要从凳子上跳起来。她连忙调整自己的表情,转过头去。来人正是刚才看向自己的女人。她约莫三十岁,身材高挑,举止优雅,脸上带着温和而恬静的笑容。 她还没有反应过来,旁边的几个人已经站了起来,毕恭毕敬地对着来人行了一礼,“提雅公主殿下。” 提雅公主?那便是拉美西斯的姐姐了。她找自己有什么事情?这个身体与她又可曾有过什么交恶?艾薇慌忙站起身来,也随着行了一礼,“公主殿下。” 提雅轻轻一挥手,示意各人落座,自己则站在艾薇面前,“怎么如此称呼我,这样生疏?你不是一直叫我王姐的吗?” 艾薇愣了一下,连忙笑着改口道:“抱歉,王姐,一时糊涂了。” 提雅点点头,随即从手腕上取下一副沉甸甸的镂空镶翠金石的黄金镯子来,不由分说地拉过艾薇的手,就这样套了上去。 “这次夜宴如此重要,怎么都不记得穿戴整齐点?再怎样讲你也是坐在王室列席里的人,不要让人家看了笑话。” 艾薇下意识地看了看厅里的其他人,连忙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这时真希望冬就在身边,她有些搞不清楚状况,但是又不敢贸然发问。 提雅微微颔首,轻轻地对艾薇说:“最近听说了一些你的事情。王弟愿意承认你的地位,是件好事,不要随意反抗他的意思,否则你所珍惜的一切都会化为尼罗河水面的泡影……你明白我说的话吗?他毕竟是大埃及的法老。” 话说到这里,提雅公主的脸上倏地划过一丝阴霾,虽然只是转瞬即逝,但仍被艾薇眼尖地注意到了。还未等她理清思绪,提雅已扔给了她一个微笑,一边说着“我多话了”,一边径自转身向自己的位子走了过去,袅袅的身影落座在皇族的首位。遗留在现世的各种记载都说拉美西斯与王姐提雅及生母图雅太后之间的关系最好,也对二者最为信任,那么刚刚提雅公主脸上展露的愁容,又是因何而生?其言语中难以察觉的几分哀怨又是从何而来?真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艾薇无意识间转头看向拉美西斯,卡蜜罗塔正在亲手剥开一粒葡萄,带着妩媚的笑容递给年轻的法老。琥珀色双眸的青年没有表情地接了过来,极其自然地放入口中。虽然二者并没有做什么过分亲密的事情,但很明显拉美西斯早已习惯了卡蜜罗塔刚才的举动。想到这里,艾薇心里忽地一痛,呼吸又有些不顺畅了起来。 “各位——”这时,拉美西斯突然开口了,淡淡的声音缓缓地流淌而出,厅内恢复了他入场时的寂静,年轻的法老缓缓起身,慢慢地对在场的众人说道,“大家似乎觉得这场宴会少了些兴致,我也知道各位心中似乎都有些话想说。” 他停顿了约有十秒钟的时间,浅色的眸子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才又继续道:“不如我们来一场游戏,赢的人可以得到来自我的任一承诺。不管是黄金、宝石、权力、美女、宝马,还是某个奴隶或者侍者的性命,我都可以无条件地满足他。” 场内一片哗然,某个奴隶或者侍者——法老暗示的不就是引发这场争执的牢狱里的舍普特的性命吗?奈菲尔塔利与欧姆洪德快速地交换了下眼神,又不约而同地看向西曼,双方对视着,在暗地里较上了劲。 法老的手指向奈菲尔塔利,“王后,就由你来决定赌什么。” 话音刚落,欧姆洪德脸上便浮现出了一丝得意的笑容,而这样的得意还来不及持续一秒,拉美西斯却又转向了卡蜜罗塔,“卡蜜罗塔,你来决定由谁来参加赌局。你们是规则的制定者,虽然可以自由选择参加游戏的人与你较量,但是即使你们二人其中的一位赢了,也不能算是胜利。王后,就由你开始吧。” 这时,艾薇明白了,或许法老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给出答案,他也根本不在乎舍普特的死活,他只是想将这件事在不偏袒两大集团任何一方的情况下迅速解决。两大集团的对立,对他来说,并非坏事,偏袒任何一方,都会对他的统治不利,这样的事情,他又何苦去做?采取这样荒谬而出乎意料的解决方式,或许是要表明他的毫不在意吧。 但是,就这样将舍普特的性命交由一场愚蠢的游戏吗?想到那个总是甜甜笑着、在她身边打转的小侍女,艾薇只觉得心中一涩。她到底应该怎么办呢? 艾薇还没有想出个所以然,奈菲尔塔利已经站了起来,深绿色眼影下的双眼露出几分不快,眉头微皱,“不如就与我比场塞尼特棋吧,若赢过了我,就算胜出。” 场中一片喧哗,塞尼特棋是古埃及很流行的一种棋盘游戏,图坦卡蒙王的墓中有多达六组的棋盘游戏,其中就包括了塞尼特棋。这种棋的玩法主要是利用四根长条状的棒子依正反面掷出点数,然后在三十格的棋盘上按规则移动棋子,最先到达终点的人,就获得胜利。 早有记载,奈菲尔塔利王后非常热衷此棋,即使在她的墓里,也可以看到她下棋的壁画。既然敢在不知道谁会上前挑战的前提下说出此项目,必然是成竹在胸。 这时,卡蜜罗塔站了起来,甜美的嗓音里带着几分慵懒,更显出独特的女性魅力。她环顾四周,最后,从坐在西曼那一列的人里选择了一个—— “就由你开始吧,吞忽。” 吞忽是建筑院的人,建筑大臣梅的下属。梅本身对西曼或是欧姆洪德两派之争并没有明显的偏向,因此对建筑院的人员也没有过多地考虑过出身等问题。吞忽是下级贵族的长子,祖祖辈辈为建筑院服务,同时,他也是出了名的博学多闻,精于各种演算术与棋术,是梅的得意门生。但众人也知道卡蜜罗塔选择他的原因,西曼是三朝老臣,早在拉美西斯一世时,就于吞忽的父亲有恩,吞忽一直心存感激,此时此刻,他必然是站在西曼这一边的。倘若获胜,吞忽必然会要求取了舍普特的性命,从而在气势上压过老贵族那一派。 虽然盛传王后的棋术非常了得,但是毕竟吞忽未曾与她交过手,卡蜜罗塔既然叫他上场,想必还是有一定的胜算的。 卡蜜罗塔坐下了,满意地看着吞忽走上前来。侍者麻利地摆好了塞尼特棋盘及四根掷数用的骨棒。二人落座,有了法老的授意,旁边立着一名文官,负责将每一步都大声唱出来给厅里的人听。 虽然艾薇对塞尼特棋完全不懂,应该说远在三千年后的今天,这种古老棋术的具体规则早已失传,并没有人真正了解它在盛传时期的具体玩法究竟是怎样的。但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艾薇有一种强烈的预感,那便是奈菲尔塔利一定会轻易胜出,不留一点悬念。 她抬头看了一眼拉美西斯,年轻的君主正微微眯起修长的眼,随意地靠在舒适的座椅上,似是注意,却又好似漠不关心地看着这一盘棋局。这时,礼塔赫走了上去,侧身附在他耳边轻轻地说了些什么。突然,他的神色一凝,俊挺的眉紧紧地蹙起,淡琥珀色的眸子倏而犀利地看向艾薇的方向。她慌忙垂首,让自己的发丝挡住表情。朦胧中,她似乎看到他从怀中拿出什么递给了礼塔赫,紧接着,黑发的祭司非常小心地将法老递给他的东西收了起来,点点头,随即转身向大门走去。 此时的拉美西斯脸上已经染上了十分不快的情绪。他本是一个很会隐藏情感的人,或者说,他本身并没有很强烈的喜怒哀乐,而此时他的情绪、他的怒意,仿佛带有了难以压抑的意味,硬是透过那张棱角分明的脸显示了出来。 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事情触到了他的神经,艾薇心底暗暗地想着,并祈祷那件事与自己毫无关联。 又过了不久,文官大声地宣布:“王后陛下,胜出——” 艾薇坐的位子离棋盘尚远,看不清具体那棋子是怎样摆放的,但吞忽的表情也足够明显地说明,奈菲尔塔利的胜利轻而易举,不给他留有半分翻盘的机会。 西曼一脸挫败的神情,看着满脸惭愧的吞忽灰头土脸地走回自己的座位。还未等奈菲尔塔利回到自己的位子坐定,卡蜜罗塔忽地站了起来,原本带着慵懒的声音里平添了几分激进的尖锐,“下一局该是我先选人吧。” 奈菲尔塔利的棋艺众人皆知,西曼的下属里显然是不会再有人能够战胜她。不管卡蜜罗塔开口说选什么人,只要奈菲尔塔利对最终赌局有选择权,那么最多就变成大家在这里陪她下一晚上棋,谁也无法占到什么便宜。想到这里,艾薇轻轻地呼了口气,突然,她感觉到有视线落在了自己这里,刚要下意识地抬头迎上去,却只听到卡蜜罗塔说:“下一个人,我选艾薇公主——” 听到自己名字的时候,艾薇的脑子里嗡的一声,不知如何是好。 第一个反应是窃喜,因为自己就这样输给奈菲尔塔利,到头来还是可以保全舍普特的生命。第二个反应是疑惑,为什么卡蜜罗塔放着西曼团队里的人不选,偏偏挑中了自己? 她迷茫地抬起头,看到奈菲尔塔利一副满是顾忌的面孔,以及众人期待的表情。 艾薇心里一下子有了些计量:莫非这名银发的公主是个塞尼特棋的高手?这也不意外,身体羸弱,不善交际,她整天待在深宫,喜欢下棋倒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但为什么选中艾薇?难道卡蜜罗塔就这样有把握她会要了舍普特的性命?转念又一想,舍普特在这个世界里确实是非常厌恶自己,甚至口出恶言相讽。宫中多闲话,加上之前奈菲尔塔利的小公主的事情几乎要了艾薇的性命。在众人心中,就算她不属于西曼那一派,对奈菲尔塔利会有不满也是理所当然吧。 奈菲尔塔利的顾忌,或许就是怕选出一个艾薇偏偏擅长的项目,让她不小心胜出,从而对自己或舍普特出手报复。想通了这里,艾薇不由得轻轻叹气。她本无意伤害舍普特或者奈菲尔塔利,却被所有人当做了最有可能对她们不利的人。 话又说回来,如果奈菲尔塔利选择了塞尼特棋,她可是一点儿都不会下,届时又该如何蒙混过关呢? 艾薇灰色的眸子又落到了奈菲尔塔利身上,高贵的王后静静地思忖了一下,略带紧张的脸上又展现出如常的笑容。她如释重负地看向艾薇,轻轻地说:“那么,艾薇公主就请到场中随意跳一段舞蹈吧,如果陛下说好,那么就是过关了。” 四周臣子一片窃窃私语,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了呆坐着的艾薇身上。她分明看到欧姆洪德眼神里流露出了必胜的信心。这也难怪,奈菲尔塔利的选择,其实是一项规则,三重保险。 首先,身体羸弱的艾薇公主,不太可能会跳舞;其次,就算勉强跳了出来,依法老素来对艾薇的态度,想从他的口里得到赞许,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最后,就算法老出于某种目的有意想让艾薇过关,有在场的众人看着,法老身为帝王,以他的性格,无论如何也不会颠倒黑白,轻易说好的。 奈菲尔塔利,不愧是从众多美女中脱颖而出,稳稳坐住后位的女人。 “陛下,您看如何呢?”见拉美西斯迟迟没有表态,奈菲尔塔利转而又微笑地问了一次。 拉美西斯举杯轻啜一口美酒,淡淡地开口道:“艾薇身体不好,这次的游戏将她排除吧。” 这是本场晚宴里,法老唯一一次有偏袒倾向的话语。对在场的绝大部分人来说,这句话分明是有意维护了奈菲尔塔利那一边。话音一出,卡蜜罗塔的脸立刻就沉了下来,人是她选的,法老有意排除艾薇这个对奈菲尔塔利棘手的人选,就是暗地里倾向了另一侧。她与父亲西曼对视了一眼,然后又十分不满地看向年轻的法老。拉美西斯却不打算进一步解释,也不看任何人,只是微微垂目,自顾自地饮着酒,眉间微微地蹙着,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奈菲尔塔利脸上止不住地露出释怀的微笑,连忙转身对艾薇说道:“陛下都这样说了,你若没有意见,就请卡蜜罗塔再选一位……” “没关系。”清脆的声音打断了王后的话语,众人的视线再一次聚回了那名娇小的公主身上。拉美西斯停止了饮酒,琥珀色的眸子冷漠地看向她。但她只是静静地站着,精致的嘴唇掀起一个完美的弧度,不去顾及四周不住传来的惊讶,只是平稳地说:“没关系,我愿意接受这个规则。” 第十五章 独角双人舞 不惜一切代价,用自己最真挚的心铸成世上最剔透的水晶罩,拼命保护那若隐若现、或许根本就没有存在过的希望。 宽阔的中厅一片寂静,列席的王族、大臣、政要、文书官、传令官、侍者、侍女、乐手在这一刻,将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到了那名决定接受挑战的公主身上。 艾薇娇小的身体如常挺直站立,如月光般闪耀的银色长发静静地沿着她的脊柱流淌了下来。她的唇边勾起一丝微微的笑意。 虽然不是专业的舞蹈演员,但是擅长交际的艾薇,对必要的社交舞蹈十分了解。从优雅华贵的华尔兹,到热情动感的现代舞,艾薇或多或少都在暗地里做了一些练习。虽然这是远在三千年前的古代,但看到乐队里的鼓、响板等打击乐器一应俱全,她不假思索,当下决定跳一曲自己十分擅长的拉丁舞。即使自己并不能算是一等一的高手,但是在拉丁舞尚未被发明的那个时代,自己必然是跳得最好的,如果想胜出,也并非没有机会。 况且,她即使输了,也不过是输点面子,而一旦赢了却可以解决自己心头的一大烦恼……怎样想都值得冒这个风险。 赢的关键,就是如何烘托气氛,让法老大为称奇吧! 她走到大厅中央,小巧的下巴微微地抬起,透明的灰色双眸毫不避讳地看着高高在上的法老,“我愿意献舞一曲。” 提雅公主从位子上站了起来,开口对拉美西斯说:“陛下,艾薇身为王家的公主,在这样的公众场合……” 拉美西斯没有说话,倒是卡蜜罗塔接过话来:“今天是王家的盛宴,君臣不分,犹如一家。公主是在自家的厅中舞蹈,请提雅殿下不要担心啊。” 此话一出,拉美西斯砰的一声重重地将手中的酒杯放到桌上,吓得卡蜜罗塔连忙噤声,乖乖地在自己的位子上凝神坐定。此时,琥珀色双眸的青年缓缓站了起来,紧紧抿着唇,站立了数秒,然后开口:“艾薇,不要胡闹。” 又是那副哥哥对妹妹的口气,艾薇心中一紧,偏就来了脾气,“陛下之前应承过的事情太诱人,艾薇确有想要不可的事情,请让我一试。” 未得到法老的应允,只见银发的少女果断地转身,大步走到乐队旁边,自顾自地对其中尚一头雾水的乐手说了些什么。众臣一片哗然,同时倒吸了一口冷气,可看到法老冷若冰霜的脸,不敢吐出来,便又硬生生地将那口气吞了回去。拉美西斯眸子一紧,置于身体两侧的大手竟在不经意间握紧。可感受到一旁奈菲尔塔利与卡蜜罗塔不解的视线,他硬是强迫自己恢复平静,就这样坐回自己的位子,再一次拿起了酒杯。 而离此不远的孟图斯注意到,这一次法老并不像之前仅仅是随意地持着杯子,他的手紧紧地握住弧形的杯身,就像要将它握碎,结实的手背上隐隐凸显出青筋。 所幸没过多长时间,至少,在绝大多数人眼里,在法老还没有气炸前,艾薇又站回了大厅的中央。她始终带着完美的微笑,灰色的眼睛里却闪动起恶作剧的光芒,随即她弯腰下去,拉住自己曳地的裙摆,一用力将白裙撕到自己的膝盖之上,将两边卷起,在腰间随意地打了一个结,露出她纤细而洁白的小腿,就像穿着一件小小的白色礼服。她将自己散落到腰间的银色发丝揽起,从侍女头上摘下一个简朴的发饰,轻轻别在脑后。 古埃及的女子都颇为开放,穿着也十分暴露,但是一向衣着保守、性格内敛的艾薇公主会做如此扮相,真是令人不得不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到她的身上。只见她屈起小臂,轻轻地叩合双手,镂空金翠石的黄金镯,发出动听的碰击声。三、二、一——就在这时,身后的乐队合起了陌生的节拍与律动。 将四拍拆为八分,每逢四、八拍是两声稍重的鼓点,之间穿插着响板,在一、二又二分之一、四、六和七拍介入,最后,在一、三、五、七拍加入了敲击声。貌似有些凌乱的组合,竟搭配出了十分有韵律的节奏。在这样的音乐里,艾薇敏捷而熟练地踩起了在场任何一个人都未曾见过的舞步。 身体的扭动与埃及的舞蹈有类似之处,但是却别有另一种韵味,跳舞之时手臂所摆出的动作充满力量和奇妙的造型,而尚未等人反应过来,快速的旋转又让人应接不暇。鼓点的声音不断加快,许是因为乐手渐渐熟悉了这样的节奏,艾薇的步子也越跳越快。她的脸上始终带着微笑,不住的旋转使得她的脸上泛起微微的红晕,染在苍白的脸上,别有一番特别的风情。 这时,原本呆坐在一旁的弦乐手们也仿佛发现了节奏的奥妙,纷纷加入了这首盛大的舞曲,一时音乐如潮水般涌来,漫过大厅里每个人的头顶。艾薇位于其中,是吸引所有人目光的焦点,她不住地激烈而平稳地旋转着、舞动着。银色的长发随着她的摇动潇洒飘逸,轻盈的裙角在空气中划出完美的弧度。 王族、臣子、侍从,每个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看着这奇妙而充满着魅力的舞蹈。就连身为全国第一舞姬的卡蜜罗塔也无法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只是呆呆地看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突然有一个年轻的臣子喃喃地说:“她好像不是一个人在跳舞。” 谁说不是呢?虽然她仅仅是在独舞,虽然每个动作都十分饱满、充满激情,但她的每个步伐、每次举手投足、每个眼神、每个微笑,就像对面还站着什么人。不用想,这分明是一场别开生面的双人舞。 但是这样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陌生舞步,又有谁可能站在她的对面,与她共舞呢? 音乐猛地加快,艾薇也更加快速地旋转,灰色的眸子死死地盯住眼前空气中的某一点,好像在热情地望着自己的恋人。突然鼓声达到终点,一曲骤然停止,她仿佛习惯性地将手一伸,身体轻轻后仰,似乎等着谁将她接住。可这一刹,她才好像突然意识到自己只是一个人在跳舞,身体一颤,猛地失去了平衡,眼看着就要摔倒在地上。 然而,她娇小的身体落入了一双结实的手臂中,因为快速舞动而松开的发饰掉落在地,银色的发丝瞬时散开,如流水一般倾泻到青花石的地上,好似闪耀着钻石光芒的瀑布。脸上的汗珠猛地落下,她依旧保持着原有的姿势,极其自然地将所有的重量充满信任地交给眼前抱住自己的人。她微微闭眼,随即双手用力地扣住那人的手臂,灰色而几近透明的眼睛倏地睁开,毫不避讳地看着眼前的人,略带吃力地喘着气,尽力调整着自己的呼吸,“我……赢了吗?” 深棕色的发丝划过法老的脸颊,落到艾薇的面孔两侧。俊俏的脸挡住了由上而下的灯光,将影子投在了银色少女的身上。他微微皱着眉,几近透明的琥珀色双眸里流露着令人难以形容的复杂神情。他久久地沉默,直到四周的一切都变得同样安静。 如底比斯西岸,失去生命的安静。 “你……”他顿了一顿,“你”这一字说得十分困难,日常淡漠的声音里带有了一丝莫名的挫败,但细细品味却也有一番解脱,接下来的两个字便说得异常轻松和果断,“赢了。” 他松开了手,艾薇身体自然后倾,就这样摔在了地上。所幸已经离地面不远,也不觉得十分疼痛。她还来不及抱怨,他已经快步走回了王座,嘴边带着一点点难以察觉甚至是有些自嘲的微笑,向她发问道:“想要什么,你说吧。” 她赢了吗?她真的赢了吗?顾不上赌气,艾薇开心得几乎要跳起来,自己临时将拉丁双人舞改为自己一个人的独角戏,最后还差点忘我地摔一个狗啃泥,幸好幸好,拉美西斯不知道哪根筋断了,竟然这样轻易地放过她。真是太幸运了! “你想要什么?财富?地位?就算是不想去古实,你也但讲无妨。”拉美西斯双手抱在胸前,看似漫不经心地说着。 艾薇连忙站起来,匆匆地说:“不,去古实没关系,我只想要一个人。” 这一刻奈菲尔塔利和拉美西斯的脸一并沉了下来。 “别误会,”艾薇无意制造悬念,更不想让奈菲尔塔利徒增忧愁,“我想要舍普特免责,做回王后的贴身侍女。” 此话一出,西曼的额头上几乎暴起了青筋,卡蜜罗塔的脸色更是难看得要命,而就连最大的受益者奈菲尔塔利都带着一副难以置信的迷茫表情。 艾薇瞥了一眼西曼,他那双下垂的三角眼也正看向她,丝毫不因年迈而混浊的眼里毫不掩饰地闪着锐利的光芒。不用说也知道,在这一次的历史里,艾薇和这个老臣的梁子算是再次结下了。不过反正她都是要去偏远国家的不受宠的公主,结一个梁子,还是结一群梁子,都无所谓啦。 “你确认?”拉美西斯又问了一次。 艾薇赶快点点头,灰色的眸子里流露出热切的光芒,生怕他变了主意,“嗯,就这样决定吧!” 拉美西斯微微仰首,不着痕迹地吸了一口气,然后轻轻将右手举起,对身旁的侍者淡淡地说道:“依她。” 侍者一躬身,匆匆地下去了,艾薇如释重负,方才紧张得几乎僵硬的表情变得柔软,苍白的脸上露出了淡淡的微笑。她挠了挠头,轻轻地说:“谢谢陛下啦!” 总算做了一件正确的事情! 总算没有白跑这一趟……就算是吧。 她开心地一退身,全然不在乎西曼和卡蜜罗塔足以将她杀死一百次的眼神,带着几分雀跃向自己的位子走了回去。就在她刚刚坐下的那一刻,拉美西斯也从自己的位子走了下来,俯身对身旁的孟图斯说了什么,然后便大踏步地走向她。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一把拉住一头雾水的她,对厅内不解的臣子们说:“各位接下来请自便吧。” 往外走了几步,他停下了脚步,侧身又冰冷地丢下了一句话:“各位关心的问题,想必也解决了。这件事到此为止,如果以后再敢有过激的结派行为——立斩不赦。” 那冷漠肃杀的表情,不带丝毫波动的语调,竟一时让场中众人如同冻结,无法出声,更无法移动。 是时,偌大的中厅里竟铺天盖地地弥漫着如同死亡般的静谧。琥珀色双眸犀利地看向西曼,穿破空气,只是一瞪,那苍老的臣子猛然一激,手中的泥杯忽地掉落于地面,哗啦一下碎成数片,在如此的凝滞的场景下,更是令人心惊。 只见西曼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无法抑制地不住颤抖。他猛地伏倒在地,用尽全力地拜倒,额头紧贴地面,甚至可以隐约听到碰撞的声音。紧接着,欧姆洪德,以及双方身后的一干臣子,全部齐刷刷地从座位上站起来,纷纷拜倒在地。牵连得所有侍者、侍女、乐手等厅内的所有人全部行大礼。 众人叩首,却一句话都不敢再说。 艾薇抬头看向身边的年轻君主,不过二十七八的年纪,一副俊美英挺的容颜,却可以有如此的魄力及影响力。脑海里又回响起方才提雅公主所说的话语:“不要随意地反抗他的意思,否则你所珍惜的一切都会化为泡影。” 他是埃及王,在这片属于太阳之子的广袤领土上,一切的生死,都隶属于他。艾薇心中暗暗涌起几分不安。在这个世界里,她已经一无所有了,他还可以夺去她的什么呢?正在发呆时,拉美西斯加大了几分力量拽着她快步走出大厅,不带一名侍从,就这样,二人的身影潜入了茫茫夜色之中。 拉美西斯扯着艾薇的右臂,快速地向中宫走去。年轻的君主步伐平稳而阔大,让身体娇小的艾薇跟上去十分吃力。但他却丝毫没有放缓的意思,只是武断地禁锢着她,一言不发地快速走着。 “到底有什么事?”艾薇勇敢地发问了。看他的脸色,貌似没有过分阴沉,那应该不是太糟糕的情况吧?就算他刚才严肃地警告了所有参与派系对立的人,这件事也应该和她无关。就算她刚才顶撞了他的命令,但是舞蹈也跳得很精彩,没有给王室丢脸,而且他最后毕竟上前扶住了她,无论如何也应该是没有生很大的气。那现在到底唱的是哪一出?她的脸皱了起来,他如此一言不发,真叫人猜不透,而这样快地走起路来真的很辛苦…… “那个……啊!”再一次发问还未成功,她一下子被他打横抱在了怀中。结实的双臂紧紧地固定住她瘦小的身体。他脚步如常迅速,并没有因为多抱了一个人而有所变化。艾薇缩在他的胸前,可以听到他的心脏有力而略显急速地跳动。但是,他的侧面依然如常没有任何表情。这样一句话都不说,在如此深黑的夜里,还真是让人有点害怕。艾薇不由得轻轻地抓住他胸前的衣襟,小声地嘟囔:“说句话好不好?不然我还以为我是在古墓里迷了路。” “艾薇。”他猛地停下了脚步,也吓了她一跳,连连辩解,“我说的不是那个古墓,我是说……”说了一半,她觉得他的注意力并没有放在这里,才小心地放弃了这个话题,沉默地打量起了四周。 四周一片寂静,郁郁葱葱的树木包围着他们。看不到明亮的灯火,只有淡金色的月光透过树隙散落下来,柔和地照射在他们的身上。这显然是宫里一处相当隐蔽且私密的地方,如果艾薇没记错,便是法老的书房附近了。而不远处,应该就是她曾经掉落过的蔚蓝的荷花池。显然,这附近,除了法老的禁卫兵和礼塔赫、孟图斯这样的亲信,其他人一概不许靠近。有什么话,需要特意走到这里来说?莫非是什么需要避人耳目的事情……艾薇不解地看向他。 他的双手依然紧紧地抱住她,看着前面,视线却在有意地回避着她。 “你……为什么不向我要求其他东西?”他慢慢地说着,言语间好像在竭力隐藏着什么,想了一下,他又补充了一句,“除了你之前向我要求过的东西。” “我?可是我现在就需要荷鲁斯之眼。”艾薇无奈地说。难得他如此大方地开口想要有所馈赠,但是除了荷鲁斯之眼,她还能要什么呢?要他想起根本就不存在的记忆吗?或者要他承诺根本不能实现的爱情吗?既然知道不可以,还是不要傻傻地开口比较好。 他缓缓地摇头,“我已知道荷鲁斯之眼的秘密。” 闻言,艾薇心里一惊。这句似有玄机的话,莫非是暗指她其实并不是艾薇公主的事情?还是他有其他想法?一时间艾薇脑海混沌,悲喜一并涌上心头,紧张得竟不知如何反应才好。 月光落在法老棱角分明的脸上,沿着俊挺的鼻梁绘下一抹浓浓的暗影,令他的面孔染上了一种难以明喻的哀伤意味。沉默了半晌,他淡淡地说:“先不谈这个,你若不想去古实,就不要去了。” “那荷鲁斯之眼……”艾薇有些急,话说了一半,他用手指挡住了她的嘴。 “我知道,你想要荷鲁斯之眼。”浓密而好看的眉紧紧地锁着,琥珀色的眼里流转着复杂的光芒,“但我却不想给你。” “不想给我?”艾薇能感觉到自己的声音是扭曲的。 这是什么意思?荷鲁斯之眼,是连接古代与现代的唯一枢纽。他不愿给她,言下之意是他已经拿到了那珍贵的秘宝却不愿给她。难道是要她一辈子当他的妹妹,任其差遣,直到老去?脑里一乱,她不由得轻轻挣扎,想要从他的怀里脱出身来。 拉美西斯垂首,看着她一脸惊慌的神情。 他的心突地一跳,就像被碎石碾过般不是滋味。 “你怕什么?我又不会杀你。”他轻轻地说着,随即顺着她的力量降低身体,让她的脚恰好可以舒服地落到地面。 双脚一接触地面,艾薇下意识地退后了两步。她双手尴尬地放在身体两侧,不由得稍稍用力抓住自己的裙摆。疑问的话语就在口边,却不知如何问出来。 他皱眉看着她失措的样子,有意将视线移开,淡淡地说:“在卡尔纳克神庙,你提到过,那个叫你‘薇’的人。” 艾薇为这突然转换的话题愣了一下。 拉美西斯见她没有说话,便又补充了一句,“你想和他在一起?” 艾薇眼前弥漫起一阵湿润的雾气,他俊挺的面孔变得模糊。因为看不清楚,在他如霜的脸庞上似乎可以看到一丝久未见过的温柔。如果这是梦,请不要醒,请继续下去。 她重重点头,“想,非常……想。” 想到不远千年、不远万里!就算这个人早已忘记了她……将她从他的生命里全盘抹杀,不留一点痕迹。但至少,她相信,还有百万分之一的可能性。 沉默许久之后,他又问:“那个人,在哪里?” 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在关心她的事情,关心她在想的人!狂喜几乎要弥漫过顶,心里温暖得好像要破开最外层的硬壳,开出绚烂的花朵。 就在这里,就在眼前! “他……” “算了,”他却突然打断,琥珀色的眸子里充满了厌恶的神情,“那是你的事情,王兄不该多问。” 就在这里! 自己爱的人,自己用全部热情、全部生命去爱的人,就在这里,就在眼前! 为什么? 世界却好像轰隆一声——碎了。 究竟怎样才能让一个人彻底死心? 明明是一个人,却偏偏存留着两个人的记忆,就像明明是双人舞,却只有她一个人跳。 但她却这样坚持,这样努力。 不惜一切代价,用自己最真挚的心铸成世上最剔透的水晶罩,拼命保护那若隐若现,或许根本就没有存在过的希望。 就算疼也不离开。 她强迫自己笑了,心中的苦涩逐渐晕开,沁入每一个细胞,苦得她的灵魂恨不得就此飘离身体。为什么他还要这样刺伤她呢?既然他要刺伤她,为什么还要留给她希望呢? “那么,你会叫谁的名字呢?” “什么?”拉美西斯皱起眉头,好似不能理解她的问题。 人到痛苦的时候,就会微笑吧。越是平淡的微笑,就越代表自己要走去崩溃的边缘。然后,在边缘勉强维持着一触即碎的平衡,等待着最后一刻,掉入无底的深渊。 “薇,永远不要离开我。” “薇,你要记得,我爱你——” “你深爱的人,是谁呢?” 反而不怕了。 他的面容在这一刻竟变得更加冷峻。四周好似弥漫起了铺天盖地的大雾,他虽然只离开她两步,但是她却从来没有感觉过他们的距离会是如此遥远。 还需要问吗? 所有人都知道,三千年后。他对她的爱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宏大的阿布·辛贝勒神庙附庙,那极尽精美的王后陵墓——他与奈菲尔塔利的爱情,才是历史导向的正轨,才是诸神断定的命运。就算他们现在看起来不过是相敬如宾,但随着时光推移,历史的脚步永远不可阻挡。 她深深垂首,不去看他的表情,只听到他冷冷地开口,漠然的声音好似从遥远的虚无渐渐飘来:“艾薇,这件事情和你没有关系。” 眼里只是努力地不要流泪,心却是强忍着不想流血。 但这锥心刺骨的疼痛,让她如何能不万念俱灰? 多此一举的她明明知道,明明知道。她嘴角一扯,实在忍不住,泪水漫过视野,眼前一片模糊。她纤细的手指更是用力地抓住洁白的裙摆,指甲透过布料嵌进掌心,微微的疼痛顺着血液丝丝沁入心里。 “那……你要和我说什么呢?” “噢,差点忘记了那件事情。”他的声音淡漠得好似深邃的海底,“艾薇,我有了新的计划——迎娶你为我的偏妃,你觉得如何?” 俊美的青年轻轻地说出这句话,尾音转瞬被吞入了骤起的风里,飘入了沙沙作响的树叶里。脑海中掀起了巨大的潮汐,尼罗河缓缓流动的声音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淹没了所有的空隙。 拉美西斯二世,新王国第十九王朝的第三位法老,塞提一世之子。在他长达九十二年的一生里,曾经有过六位王后、近两百名妃子与情人,以及超过一百名的儿女。他迎娶的女人,包括众所周知的“伟大的妻子”奈菲尔塔利、数名高官和贵族的女儿、他的妹妹甚至他和奈菲尔塔利的女儿。 每一天,每一次,看到这些文字,艾薇的心就会被紧紧地揪住。她曾试过如同疯了一般将书狠狠地摔到地上,或者难以置信地摇着头,将写有这些记录的那一页撕下来,在风里慢慢地一点一点撕碎,然后散掉。再后来,她便躲着不去看,一边认真地研究着他的成功,一边小心地绕开任何有关他感情或婚姻的记载。 而不管再怎样躲避,历史仿佛在有意捉弄,竟偏偏让她亲临这位著名法老对妹妹的求婚。 “计划……”艾薇站定,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浅灰色的眸子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衣着华贵的统治者,本就苍白的脸此时更是缺少血色,露出仿佛随时要死去的惨白,婚姻是计划吗?是怎样的计划呢? “那古实呢?那荷鲁斯之眼呢?那你爱的人呢?” “艾薇,”拉美西斯往前走了一步,健硕的身体离她只有半步,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爱情与婚姻是两件不相干的事情。” 他始终没有否认,否认他有一个爱的人。 或许迎娶一两个侧室,在这样的年代根本就不算什么吧。 “但是,此举又对你有什么帮助呢?一个侧室所生的公主,长相甚至不是埃及人的模样。我,既不能带来土地,也不能巩固权力,更无法让众人信服!”她激动地说着,声音语调因为起伏的心情而变得有些微颤抖,“王兄为何要费尽心思做这样一件对帝国没有好处的事情……” “艾薇!”拉美西斯的声音里染上了不悦,但是他却没有办法反驳她的话,“这是命令,你要违抗法老的命令吗?” “但是,你忘记我们的约定了吗?我想要的,是荷鲁斯之眼。你早已答应我,我也愿意恪守诺言。” 他迷茫地看着她,琥珀色的眸子几乎不能聚焦。 眼前的女孩,这枚不受控制的棋子,在他平静的心里激起了一阵涟漪。仔细想想,或许不得不承认,自从她走进了那蔚蓝的荷花池,她便不再是他不屑一顾的软弱的妹妹。她娇小的身影在那一刻已经悄悄进驻了他的心底。而后来,她与梦中少女影像的重叠,更是令他迷茫。究竟是因为艾薇的转变令他心动?还是仅仅因为光线的流转,使得他数次将她误认作金发的奈菲尔塔利? 他不愿去想,他心底的这份迷茫是什么。 他不敢去想,他心底的这份胆怯是什么。 月光落在她的身上,洁白的她笼罩在一片银色光芒之下,覆过她深邃的眼睛、她挺立的鼻子、她精致的嘴。她好似一幅虚幻的画,或许一碰,就要碎掉,飘进风里了。 要如何才能让她不要轻易消失呢? 留下她,留下这名银色的少女!不管用何种手段,不管将面对什么。 拉美西斯眼神一紧,“我改变主意了——古实可以让其他人去,你要留在我这里。” “那荷鲁斯之眼呢?”脆脆的声音里带有了丝丝哭意,她就那么想要荷鲁斯之眼吗? “艾薇,我告诉你,”琥珀色的眼睛蒙上一层白霜,在月色的映衬下显得尤为冷漠,“我不可能容许你,第三次和我谈条件。” 他是埃及的法老。从他年幼的时候起,他便坚信自己将是这隶属于太阳的王国的统治者,是神与人之间唯一的中保,是这片富饶土地上所有生命及非生命体的主宰者。自他坐上这至高无上的王座,就再也没有任何人能逃离他的控制。何况这枚一直被他牢牢掌控的渺小棋子。 “难道你宁愿死在酷热暴旱的古实,也不愿留在富饶美丽的埃及?” “我不在乎去哪里,我只要荷鲁斯之眼。”艾薇坚持着,仿佛溺水的人死死拽住这根救命稻草。 “艾薇!你真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他猛地说道,冷厉的话语穿破寂静的黑夜,艾薇愣住,呆呆地看着他,硬是说不出话来。一丝风都没有,月亮被浓云重重挡住,四周瞬时就像沉入了漆黑的深海,明明是炙热的沙漠气候,却骤然冰冷得令人窒息。 “陛下,祭司院一直保有着这个秘密——真正的荷鲁斯之眼,力量异常强大,所有得到它的人,都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以比思想更快的速度去往任何时间、去往任何地方。” “因为这颠覆时空的秘密,从很久之前,秘宝即被封存,四大神庙分持秘宝之钥。而时空流转,如今我可以提供给您的,就只有这三枚钥,第四枚……” 礼塔赫的话在脑海里一次次地响起,他好像听不懂。到最后,他只得出一个显而易见的结论:她不过是想离开他,不管去哪里,她都可以拿着荷鲁斯之眼,远远地、永远地离开他——去那个她喜欢的人身边。荷鲁斯之眼,荷鲁斯之眼……她不停地重复着这个该死的东西,她不停地强调着她那样迫切地想要逃离他的心情。 她不是金发少女,她不是他所迷恋的那位奈菲尔塔利。 但是他不想让她离开,他希望每天都可以看到她,看到她的勇敢、她的聪慧、她的出乎意料。 他坚信这不是爱情,但是他却愿意毫不吝惜地施舍婚姻。这样的殊荣,为何血统下贱的她还要作势抗拒? “秘宝之钥只余三枚,你永远都别想得到荷鲁斯之眼!”他带着憎恶地说着,故意忽略她因绝望而苍白如纸的神情,挑选着最严厉的话语,竭力隐藏着心底的迷茫和不安。 “我会在十天之后迎娶你。不许你再和我提半句关于荷鲁斯之眼的事情!” 啪—— 她狠狠地抬起手,重重地落在他的面颊上。 她捂住心脏,灰色的大眼睛里满是泪水。 乌云被吹开,月光洒在她羸弱的身体上。 “我绝不,嫁作你的偏妃。” 谁都好,偏偏不愿意是他…… 请不要再撕毁、践踏、蹂躏那份只有她记得的爱情了。 她的心已经要碎了。 她的心脏在疼吗,所以连话都说得这样锋利?那为什么他也在疼呢?难道他也得了同样的毛病吗? 拉美西斯的嘴角渐渐浮起一丝冰冷的笑。 不识抬举的女人,她真以为她很特别吗? 难道一定要他毁了她,她才知道自己的分量吗? 他眉头紧锁,居高临下。 他看着她,琥珀色的眸子里看不出半分情感。 高大的蕨类植物在骤起的狂风下沙沙作响。 “很好,很好。那么后天,你就立刻起程去古实吧!” 第十六章 嫁行 他突然拉过她,俯身在她耳边,带着充满浓浓挫败感的恼怒,炙热的气息轻轻地擦过她的耳郭,低低的声音沁入了脑海。 “好好地跟着冬,我要你……回来。” 如果这是梦…… 这真是一个恐怖得令人落泪的梦! 但是,为什么我还是舍不得醒来呢…… 埃及公主出嫁的那一天,是一个普通却美丽得耀眼的晴天。 阳光射出钻石般的光芒,华丽地洒落在黄金的沙地上,天空湛蓝而晴远,尼罗河宽厚而平稳。底比斯东岸绿色的蕨类植物映衬着巨大石块建成的神庙,巨石雕成的阿蒙·拉神冰冷而慈和地看着为公主远行而忙碌的祭司和侍者。人们泛着小舟赶到底比斯王城的附近,他们手持青葱的树木,穿戴着整洁的亚麻白衫,前来为那年轻的公主送行。 艾薇公主出嫁的事情,充满着反复。从最初的筹备,到后来的拖延,到前日的仓促。这一天,并不是阿蒙神所赐予的吉日,也不是星相运转特别的庆典。只是在前一天,恢弘的王家盛宴结束,法老趁夜召集祭司院及内勤官,吩咐日夜兼程,以最短的时间将王室最低限度的婚礼物资及后勤筹备完毕。传达命令的士兵连夜起程,乘快马飞驰出底比斯南门,前往古实。艾薇公主预备出发的这天,说不定古实的国王还未收取到相应的消息。而对于祭司院来说,时间更是紧之又紧,甚至连必要的占卜与祈福都无法完成。而法老指定了这天,便不顾反对,再无更改,众人也只好在焦头烂额之际,快马加鞭。 然而没有人对此存有任何不满。 法老的命令是最英明的决策,民众坚信艾薇公主前往古实将会为埃及带来巨大的利益,虽然很多人并不清楚这利益具体会是什么。但是他们知道的是,自拉美西斯成为摄政王子之后,直到继位两年后的现在,他的每一举动都使埃及走向了更为繁荣的明天。 不管是蛰伏三年一举肃清宫中毒瘤的鸿门之宴,还是略施小计平定王兄叛乱的吉萨之战,法老的军事与政治才能都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而之后对农民赋税的调整、修建工事的安排又一次显示了他在内政方面的有条不紊。对于老百姓而言,如果说法老是人与神之间的中保,那么拉美西斯就是最接近神的中保,拉美西斯的决定就是神的决定,拉美西斯的想法就是神的旨意。 因此,他们顺应拉美西斯的想法,并坚信此次将艾薇公主远嫁努比亚,虽然起程不免仓促,但也必会使埃及前行至强盛的另一巅峰。 即使他们的心中还是没有抹去因艾薇公主低贱的血统和早前犯下的大错所造成的阴影,每个人仍会以自己最虔诚的方式,祝福属于拉美西斯的埃及。 底比斯,尼罗河畔。 百名士兵组成的护送队,整齐地立于距尼罗河岸边数米远的城门两侧。他们身着整齐干净的白色短衣、棕色单胸护甲,手持绘有精细花纹的短剑。绘有象征下埃及莲花的旗帜在空中轻轻飘舞,那是略带女性化的旗帜,但作为埃及公主的送行队,却是十分适合。十几名侍女身穿镶金的白色长衫,手里捧着各种象征吉庆的物品,恭敬地立在尼罗河畔的船上,还有数名男性侍者,正扛着华丽而沉重的箱子慢慢走上船去。 艾薇眯起了眼睛,强烈的阳光反射在一袭白色的队伍上,让她的眼微微有些疼痛。 这是一个简朴的婚礼,人员稀少的护卫队、毫不奢华的侍女队、简单的小船,唯一的华丽是要赏赐给古实国王的礼品。没有陪应的文官,唯一拥有官位可以入议事厅的人,便是冬。下嫁给埃及的附属国,能有这些也算尚可了。 “殿下,该走了,小心脚下。”俊俏少年的声音适时地在身后响起,语调平稳,就像给他下药令他昏倒的事情从未发生。想到他刚一醒来,便被通知要随着艾薇前往古实时他那迷茫的样子,让艾薇竟有一种想笑的冲动。 她硬是让自己严肃了起来,点了点头,轻轻地向前走了一步,身上的装饰随着步伐的移动发出了些微的碰撞声。突然,脚踝一软——脚上的腕饰比想象的要沉重,她一个趔趄几乎要摔下台阶去。 一旁的冬连忙牢牢地扶住她,结实的小臂充满与外表有些不符的力量。 “对不起。”艾薇带着歉意地站稳身体。 “殿下多虑了,”冬退后一步站在一侧,年轻的声音里带着几分隐隐透出的英气,“冬说过会一直保护殿下,不遗余力。” 艾薇笑笑,“不是这个。” 冬一顿,随即也微笑了,深胡桃色的眼里染着清透的柔和,“还有什么事情吗?冬早已不记得了。” 艾薇感激地点点头,随即将视线向不远处望去。白色的船队已经集结完毕,整齐地面向尼罗河上游,随时待发。 看来是不得不走了。他铁了心不将荷鲁斯之眼给她,此一去,真是生死难卜,只能自求多福了! “陛下——”身后传来整齐的拜礼声音,四周的侍者、侍女一并齐齐下跪。艾薇身体一颤,几乎难以置信。转念一想,毕竟是公主出嫁,无论这公主多么不被喜爱,于理法老也须出场,送公主起程,也算是给附属国一个面子。 艾薇回过头去,他的脸庞依旧冷漠,看不出任何明显的喜怒情绪,仿佛昨日激烈的争执和他荒谬的提议从未发生过。她一面越发佩服他面瘫的功力,一面又为自己也不确定未来是否能再见到这张扑克脸而感到丝丝悲意。正在犹豫时,他先开口了:“准备得如何?” 这话是对着冬说的,跪在地上的少年还未来得及回答,艾薇抢先迈前一步,带着疏远的微笑看向琥珀色眸子的主人,“比非图,我已经准备好出发了。” 他一愣,有些意外她没有任何惊慌,随后俊挺的眉毛就微微地拧了起来。 “从哪里知道这个名字的?” 她眨了眨眼睛,“你告诉我的。” 他又看向她,视线依然冰冷,“不可能。” 艾薇自嘲地撇撇嘴,然后呼了一口气,转向尼罗河的方向,“对,我是骗了你,这名字是朵告诉我的。” 朵是老侍女,知道他的乳名也在情理之中吧。她如是想,强迫自己把涌出的情感压到心底,逃跑般向尼罗河畔快步走去。可刚走了两步,她的右手臂猛地被用力箍住,回头看去,他正在紧紧地盯着自己,深黑的瞳仁穿破透明的琥珀色看着自己。 她不解地看着他,但这对视只持续了不足一秒的时间,下一刻他已牵过她的右手,轻轻地搭在自己的左臂上。 好像要灼烧自己的热度从二人接触的地方传出来,艾薇白皙的手微微颤抖,几乎无法稳稳地搭在他结实的手臂上。她拼命地咬着嘴唇,竭尽全力稳住自己的手。但是,不知道是不是身体尚很陌生的缘故,她始终无法停止这并非理性的反应。为难中,温暖的手掌盖在艾薇冰冷的手上,稳住了她的抖动。 她抬头,他也正低下头来。 深棕色的发丝沿着棱角分明的脸颊垂落下来,宽厚的嘴唇微微抿起,琥珀色的眸子静静地看着她,宛若一片望不到底的深湖,淡漠、宁静,却看不透其中究竟蕴含了什么。 半晌,他说:“无论如何,我承诺了你是王家的血统,那么我便有义务陪你走过这一段路。” 她想开口,但是言语却止在嘴边,什么都说不出来。 远处的礼兵敲响了大锣,民众的呼声渐渐在耳边响起。冬一挥手,带着白衣的士兵从他们两旁走过,整齐的列队从城门延续到尼罗河畔的砂石路上。 她要走了,她要出发了。她又要离开他了! 艾薇看着他的眼睛突然盛满了炙热的液体,喉咙里好像梗着什么硬块,突然疼了起来。 “我还可以给你一次机会,留在埃及。”他的声音很低很低,低到她几乎听不到,低到好像根本就不是说给她听的。 留在埃及,留在他的身边。 不想离开自己千辛万苦回来的埃及,不想离开自己舍弃生命才见到的他。 但是…… 艾薇脑海中出现了奈菲尔塔利不知所措的脸,以及卡蜜罗塔妩媚的笑容。 他可以将她嫁给别人,他可以对她的生死不屑一顾,他可以轻描淡写地以一句“爱情婚姻是两件事”将她的自尊踩在脚底。 是谁都好,她却偏偏无法忍受做他的偏妃。 那已经消失的爱情,她不能忍受它再次被践踏。 硬生生地将即将崩溃的情感收了回去,她淡淡地笑了,“不。” 他好看的眉毛重重地蹙在了一起。 “就那么想要荷鲁斯之眼吗?” 艾薇纤细的眉轻轻地拧起,将自己全部的力气都凝聚在声音上,让它听起来尽量平静、尽量缓和,此时她的双眸静静地注视着他,灰色的瞳仁里映出了他的影子,“你问过我一个人,这个世界上唯一叫我‘薇’的人。” 他不语,也并未迈动步伐,虽然没有表情,却好似正在等待她的答案。她微微苦笑,轻轻颔首,“是的,他是我爱的人。” 他的脸沉了下来,棱角分明的面孔覆上冰霜,“你的事情,我不感兴趣。” 她却置若罔闻,透明的浅灰眸子略带哀伤,看向尼罗河畔白色的船帆,内里流转着浅浅泪光。 “没关系,我只是想找个人说说。” “我不想知道。安静。”莫名的焦躁涌进了拉美西斯的心里。他不想听,不想听她所爱之人的半点事情。 她反正就要走了,她反正就要离开埃及了。不管她怎样,全部都没有关系。 “在很久以前,他保护了我……以生命为代价。” 肌肤感到她的指尖渐渐冷去——她在想着另一个人。 在出嫁之前,在他将她远嫁之前…… 拉美西斯的心里莫名其妙地焦躁了起来。 “我说了!我不想……” 他正要发怒,她却抢先一步,不合礼节地打断法老的话,“但你知道吗?他没有死,所以我一直在找他。” “我找了他好久……就像寻找了一辈子。我从没有忘记他,即使时间流逝,我已经开始怀疑他是否真的存在,我开始怀疑我是否得到过他的爱,我也没有放弃过寻找。我只是想再次见到他,我想看到他幸福,就算我不能……再说爱他。” “所以我尝试了所有寻找他的方法,即使是舍弃生命的办法。然后终于有一天,”她重重地呼气,轻轻地叙述,“我以为我找到了他,但从那一天起,我却发现,我永远都找不到他了。” 破碎的木盒,洒落的阳光。恢弘的卡尔纳克神庙,伟大的阿蒙·拉神。他站在眼前,却如此陌生。从未听过的称呼——“艾薇”,把最后的希望打成细碎的粉末。 细细的眉毛紧紧地拧了起来,她看着他冰冷而略带怒意的脸,看着他俊挺却紧缩的眉,倔强的眼泪在眼眶里盘旋着就是不肯落下来。 回到这个过去,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她总算让自己明白,眼前的这个人,已经不是他。 不是那个等待她十年的男人,不是那个承诺她的男人,不是那个爱她的……男人。 她必须承认,爱她的他……不在了。 心,用力保护的微小希望—— 熄灭了。 浅灰色的眼睛挂着泪珠,映着阳光,就像透明的钻石。 她看着他,“以后,我再也不会让你烦恼了。” 分别的来临让她痛苦,却又是一种万念俱灰后的解脱。她想抽身离开,而那一刻,原本搭在她手上的大手突然变得很重,重到她完全无法移动半分。 艾薇不去看他。也不去管他是否在看自己。 扣在一起的手,毫无间隙。指尖却感受不到温暖,就这样冷却了。 过了不知多久,礼兵的锣声又一次响起。他抬头看了一下尼罗河上洁白的船队,微微地吸了一口气,才慢慢地松开盖住她的手,开始以非常自然、缓慢却稳重的步伐,带着她,向尼罗河畔走去。 年轻的法老陪同银发的公主向河畔走去,砂石路旁白衣棕甲的士兵整齐地迈动步伐,渐渐地列队到法老的身后,不急不缓地跟着二人向尼罗河边停靠的行船前进。炙热的阳光洒落了下来,映得他们好似化为了一束白光。早已赶到河边的民众一直翘首以盼,当身披金色斗篷的法老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潮水般的欢呼声铺天盖地地响了过来。 “法老万岁!埃及万岁!愿尼罗河水赐予埃及永恒的幸福。” 拉美西斯依旧没有表情,不曾中断前进的步伐,也没有露出半分笑意。 站在船边,他终于停下了脚步,将艾薇的手交给了两边恭敬待命的侍女。艾薇回头看他,他琥珀色的眸子里带着几分她读不懂的情感。 一丝许久以前似乎见过的神情,在他眼中,以百万分之一秒的速度,轻描淡写地划过。 浅浅的,却深刻得仿佛已经生在她心上的神情。 然而他始终没有解释那情感的意思究竟为何。她轻轻叹息,转身就要踏上行船。而那一刹那,他突然拉过她,俯身在她耳边,带着充满浓浓挫败感的恼怒,炙热的气息轻轻地擦过她的耳郭,低低的声音沁入了脑海。 两旁的侍女小心地将她扶上了船,礼兵敲响了最后一声大锣,民众的欢呼声盖过了船离岸的声音,盖过了帆舞动的声音,盖过了木桨触水的声音。 风吹过蔚蓝的尼罗河,白色的船队缓缓地南下,她始终站在船侧,用力向北看着。琥珀色的眼睛看不到了,底比斯岸边法老的仪仗队渐渐看不到了,雄伟气魄的底比斯王城渐渐看不到了,而他刚说的那句话却始终在耳边轰鸣着:“好好地跟着冬,我要你……回来。” 从最开始认识冬的时候,他就一直带着一种恭敬、腼腆,却又疏远的微笑。 行船数天,他总是不离身侧地跟随着艾薇。他随意地坐在艾薇的对面,微微歪过头去,漫不经心地看着黄沙堆砌的尼罗河西岸。 艾薇则十分没有淑女形象地蜷着腿,缩在船板一角的遮阳帆的阴影下乘凉。金色的头饰、复杂的新娘装饰早被她扔到了一边,“反正还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抱着这样的想法,她索性穿回了自己最喜爱的白色短衣,将银色的头发在脑后束成一个马尾,一边喝着侍者榨好的果汁,一边享受尼罗河上行船带来的凉风。 她不时偷偷地打量他,有时看得时间长了,他才会慢吞吞地看着自己,脸上微微晕起一丝粉红,令她也有几分不好意思起来。深胡桃色的眼睛是那样的无辜,让她根本不知道怎样把拉美西斯最后和她说的那句话问出来,于是疑问越来越强。 不要离开冬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要他保护她不成?靠逃跑吗…… 但是她确实是听到了的,他确实说过那句“我要你回来”。 目前来看,她已身处古实了,嫁给古实国王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荷鲁斯之眼的秘宝之钥本应有四枚,他说过秘宝之钥只余三枚,看来是解开秘宝下落之谜无望,她哪里也别想去。如果他只是利用她,那么自然,事情完成了,她不回来也无处可去。 就是这样吧。其他的事情,不去想了。 艾薇喝完了第三杯果汁,清了清嗓子,强压住掀起的嘴角,终于开口:“冬——” 可是冬也在这个时候开口了:“该准备下船了。” “啊?”艾薇一愣。 冬抬头看了一眼太阳,“还有一刻时间就到尼罗河第二瀑布了,从这里开始行船不便。过了这个瀑布就进入了古实的腹地。殿下快些重新穿戴好,我们要徒步半日,到达古实方面的接应地,然后再转乘船只前往首都。” “嗯?”艾薇眨眨眼,那一套“穿戴”都是金饰,实在是沉重得让她吃不消,况且还要走半天的路,不仅辛苦,而且还很热啊!于是她连忙摆摆手,“反正还有一段路要走,我先这样穿,等到了接应地附近再穿着整齐不好吗?” 冬这次却好像没有听到艾薇的疑问,径自唤道:“来人,为公主殿下换好礼服。” 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数名侍女,走上前来,开始往艾薇身上裹衣服、戴首饰。冬回过身去背对着艾薇,用依旧是恭敬的声音慢慢地给她解释:“殿下放心,侍者会用抬轿将您送到目的地,不会让您感到不适。” 但这可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啊! 艾薇一边很不爽地任由侍女将衣服和首饰堆砌在身上,一边无聊地看向船下。这是一片荒凉的土地,四周净是寸草不生的岩山,隐约有成形的路的痕迹,但举目望去,四周根本没有任何村落或植物的踪迹。侍者们正忙忙碌碌地将金银箱子搬到岸边,轿子准备好了,侍女也跟着走了下去,船上白色的士兵队伍也走下来了一部分,在岸边列队整齐了。 “就只有这些士兵吗?”侍女搀着挂满各种金银首饰的艾薇往下走。艾薇的身体感到很沉重,每走动一步都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她看着船下稀疏的士兵,有些华丽得几近夸张的陪嫁品,“我们一定要走陆路吗?肯定还有别的路可以走吧?这种地方,这样的配置不是很安全吧?” 冬依旧不说话,在轿前站定,腼腆地对艾薇笑笑,做出了“请上轿”的手势。艾薇瞥了他一眼,反而甩开侍女的手,不去理会他。 见艾薇不满地站在原地不动,冬只好走上前来,慢吞吞地解释了几句,“士兵要将船带回埃及,殿下放心,我们会选择比较安全的路,而且很快古实方面的人员就会前来接应。” 艾薇突然一抬头,看向比自己高了足足有半个头的冬,然后一言不发地向他慢慢走了几步,猛地一把抓住冬的领子,有点儿恶狠狠地说:“可以,但是你不许离开我三步以外。” 冬的笑容凝住了,象牙色的脸颊上泛起了一丝粉红。 “怎么样?”看他不好意思的样子,艾薇也有点儿尴尬了起来。她松开了冬的衣领,轻轻地推了他一下,一边吃力地往轿子的方向走去,一边嘟囔起来,“你不要当我是傻子,古实是埃及的附属国,但是两国边境的摩擦从来就没有停止过,不然我也不会被嫁到这里来。在两国边界靠岸走内陆,穿得这样招摇华丽,携带了这么多金银珠宝,只带了这么少的士兵,古实的接应又不知现在何处,这简直就是在找死嘛!就算不被牵扯到边境纠纷里,也会被盗贼之类的盯上。” 在侍女的帮助下,她勉强爬上了轿子,然后气喘吁吁地看回冬,“不管你有什么打算,我都赖定你了,如果我要死,你绝对不要想着自己能活着。” 冬又是一愣,深胡桃色的眼睛定定地看着艾薇,好像不能理解她的话的意思。 “是命运共同体的意思啊,冬。”艾薇笑着,拿过侍者递过来的一杯果汁,看着行船上的士兵恭敬地向她和冬行礼,然后慢慢地向来时的尼罗河南面离去。 “快走吧,不要在这里停留太久了。” 冬的眸子里终于恢复了平时的神色,依旧略带腼腆地笑着,“是,艾薇殿下放心吧,冬绝不会抛下殿下的。” 艾薇点点头,喝了一大口果汁,“走吧,快速前进。” 队伍开始缓缓地向前移动,艾薇一边喝着果汁,一边轻轻地皱起了眉头,虽然冬答应了不会离开自己,但是是否能平安到达古实首都还完全是个未知数。 这样的配置和前进路线,简直是有意不让公主平安到达古实国王面前。拉美西斯安排的这出远嫁的剧目,究竟是为了什么?还在她身边安插了这个腼腆的少年冬,究竟有何用意? 事情果然经不住猜想,艾薇手中鲜美的果汁还没有喝完,这段宁静的旅程就被突兀地打断了。 眼前努力抬着轿子的侍者突然莫名地倒下了,艾薇坐着的轿子一下子歪了下去,她也面朝前随着惯性向一旁跌滑下去,手中泥塑的杯子先行落地,转眼被摔了个稀巴烂。所幸冬是走在轿子一旁的,她毫不犹豫地向冬的方向扑靠过去,狠狠地砸在了冬的身上,将他一并带到了地上,这才保住她的脸免遭劫难。 艾薇压在冬的身上,支撑起身体,定睛一看,一支细箭不偏不倚地从侧面贯穿了侍者的脖子,如果仔细看下箭头箭尾,就会发现那并非埃及所产。 艾薇犹豫之间,耳边又响起利箭划过空气的声音,队伍里先后响起了惶恐的尖叫声,陪嫁品、轿子被彻底扔下,为数不多的士兵们勉强摆出保护艾薇的阵形,但是没几下就被从高处射来的快箭一个接一个地放倒。 “强盗啊!劫匪……殿下,快逃!快逃啊!” 惶恐的呼喊声还没有完全结束,就被利箭划破空气的声音突兀地截断。四周一片混乱,艾薇甚至不敢爬起来,只是紧紧地抓着冬的衣角,竭尽全力地靠近他的身旁。 艾薇在心底还抱有一丝幻想。冬跑得很快,有时候又带着几分难以抑制的英气,最关键的是,拉美西斯毕竟在最后说要她始终与冬在一起。她的幻想便是冬或许武功盖世,此前不过是深藏不露。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冬好像确确实实丝毫不懂武功,真出了事情,他居然与艾薇一样手忙脚乱,根本别指望他像电影里面的大侠一样,猛地抽出一个什么武器将那些利箭挡开。看到冬手脚并用地站了起来,艾薇索性闭上了眼睛,跟着立起身来,但拉住冬衣角的手却更加用力。 反正是死也不松手了。死也不要一个人死。 就相信拉美西斯一次。就算冬不会武功,也相信他会有超级好的运气吧…… 不知道冬在往哪个方向躲,艾薇只是缩着身体跟在他后面,一会儿左一会儿右,最后停在了一个什么地方,所幸好像一直没有什么特别锋利的东西突兀地插进身体。四周惊恐的叫声渐渐减少了,利箭带来的紊乱气流也好像被他们避开了。似乎还可以感觉到呼吸,似乎紧拉住那个衣角的手还有感觉。 艾薇小心翼翼地睁开眼,面前的冬十分窝囊地缩在岩石的一角,而自己因为跟着他,竟然也幸免于难! 果然是有很好的运气啊! 吁了一口气,艾薇为自己有些奇迹般的逃脱感到庆幸。绕向岩石另一边,箭雨依然猛烈地坠落下来,侍女、侍者、士兵的生命气息均已渐渐消失,金黄的沙地染上了狰狞的血色。她的心底又是一阵隐隐的疼痛——这些无辜的侍者仓促地随着自己出行,却落得如此凄惨的下场。而接下来又该如何是好?箭雨来源居高临下,能躲过这一时半刻,但那些神秘的攻击者迟早会走下来搜刮胜利品,然后就会发现自己。 她刚想对躲在岩石旁的冬说点儿什么,少年只是伸出一只手,向不远处指着,小声地对艾薇说:“殿下,那里好像有一座木桥,可以搭到尼罗河对岸去。” 第十七章 木桥 更令人奇怪的是,荷鲁斯之眼的纹章下,竟隐隐刻着楔形的文字! 那是一座极为简朴的桥,与其说是木桥,不如说是粗绳为基、铺垫若干木板所成的简易桥梁。即使如此,尼罗河宽广而涨落有期,若非这里恰好有高地,这桥也很难搭建起来,建筑之时肯定颇动了一些心思。艾薇起初稍有犹豫,在这样荒凉的地方,骤然架起这样一座桥,简直要让人怀疑对岸是否有所埋伏,或者干脆就是神秘攻击者的老巢。她再稍微定睛一打量,木桥虽然构架从简,却少说也有十年的历史,绝非一朝一夕建造供用的。 冬向她小声示意,她便点点头,两人小心地从岩石后面绕到桥前。冬对艾薇说:“殿下,这座桥有了时日,不如我先走,若是走过三步还没有问题,您再上来。” 艾薇没来得及说好与不好,冬已经一脚踏了上去。艾薇紧张地看着冬,少年放低身体,在摇摇晃晃的木桥上慢慢地向前走了几步,又踏了几脚,确认安全了,他才回过头来,向艾薇挥挥手,示意安全。艾薇刚要踏上木桥,突然发现木桥这一侧的柱头上仿佛刻着什么东西。她俯身看去,那粗糙的刻工,绘出的竟然是荷鲁斯之眼的图腾! 秃鹰与眼镜蛇守护着颀长的独眼,这是埃及广为流传的荷鲁斯之眼的标识。虽然离埃及边境不算很远,但这一带的生活环境十分严酷,加之古实的经济确实较地中海诸国相差甚远,埃及商人鲜少会经过这里,必然不会在这样一个荒凉的地方费力架起一座桥,更别说有心情在这里刻下荷鲁斯之眼的图样了。 然而,更令人奇怪的是,荷鲁斯之眼的纹章下,竟隐隐刻着楔形的文字!这种源自苏美尔的文字,在三千年前,主要为巴比伦、亚述及赫梯所用,埃及及其傀儡国古实使用的均是象形文字,二者相差甚远,艾薇绝对不会看错!她当下凝神,细细将上面楔形文字的形状大致记在脑海里,希望之后可以有机会将其意思破解。 艾薇再一抬头,看到冬正略带焦急地向她招手。她连忙将身上沉重的装饰品一摘,往桥头一扔,踏上木桥,快步向尼罗河西岸走去。 艾薇脚步虽轻,但是绳索牵引的木桥却不停地晃动,她需要时时停下脚步,用手扶着两旁的绳索,稳住自己的身体。脚下的木板缝隙很大,可以透过其间看到蔚蓝的尼罗河水,被天空毒辣的阳光照射着,闪耀着如同金鳞一般的光芒。 一阵风吹过,木桥又晃动了一下。尼罗河翻涌的声音仿佛近在咫尺,脚下的河水不停地旋转着,好像沉船时出现的旋涡,随时都可以将人吸进去。艾薇的目光竟一时无法从那蔚蓝的螺旋移开。耳边听到冬小声地呼唤她,她便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想要快速地走过桥去。看着离西岸距离已经不远,只听身后传来越来越近的追赶声、兵械声,回头看去,东岸尘土飞扬,想必是那些神秘的攻击者已经发现了他们。艾薇心里一急,慌忙想要赶快走过去。就在这时,木桥又重重地晃了一下,她一个不稳,猛地摔在了一边,心脏突的一声,几乎要停止一般,四周转瞬陷入黑暗。 此时四肢冰凉,五感皆失。 她用尽全力,也感觉不到自己心跳的声音。虽不觉得疼,却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到。她用力将手向旁边伸去,渴望能够摸到方才的木板,但仿佛一切都是徒劳,无论她怎样用力,身边始终是一片虚无。 她沉默了半分钟,随即想或许自己是昏迷了,但是这样清醒的神思,却又与平日没有分别。又过了一会儿,举目望去仍然是一片黑暗。未知的恐惧终于渐渐涌上心头,她奋力地举起手,拼命地向身体两旁拍去。 这时,艾薇的手指终于有了触感,纤细的手却似是落进了什么人的手里,掌心宽厚却稍嫌冰冷,还有些微的汗意。耳边有嗡嗡的声音,一开始她好像听不懂,后来才渐渐透过空气的振动,似乎找到了熟悉的感觉。那个人在轻轻地叫着:“薇薇……” 额前一阵冰凉舒爽,耳边有些许人忙乱的脚步声、说话声。鼻子上好像有充足的氧气,帮助自己呼吸,然后脸上有什么东西被拿掉了,一片舒适。艾薇用尽全力睁开眼睛,四周的光线并非正午的阳光一般耀眼,但她还是难以适应,连忙眨了眨眼。眼前坐着一名黑发男子,白皙的肌肤、深邃的眼窝嵌着如极地之海的冰蓝双瞳。 方才在木桥柱头上看到的楔形文字提醒了她,她难以置信地开口问道:“雅里?” 艾薇的脑子实在转不过来,应身处北地的赫梯的“背后的君主”,此时怎会越过埃及,来到这极南的古实?而面前俊美的男子愣了一下,紧接着握着她手的力道又加大了一些,“薇薇,你在说些什么?DR.DM,请你到这边来。” 薇薇? 这样的称呼不啻给艾薇从头到脚浇了一盆刺骨的冷水。她用力聚集精神,看向四周。这偌大的整齐的房间,日光透过阴云的缝隙落了下来,由及地的窗子满溢进屋里;维多利亚风格的白纱窗帘被小心地束在一旁,腰封着金质的拦扣;身体所处的大床舒适而柔软,好似可以深深地陷入其中,周围则摆满了各种现代的医护装置及仪器。而再一抬眼,金发略微谢顶的白衣医师正匆匆向她走来。 说不清是解脱,还是失落,她心情复杂地叫了一声:“弦哥哥。” 艾弦“嗯”了一声,带着爱怜地用手摸摸艾薇的头,随即转身对站在一旁的医师小声地嘱咐着什么。可以看到他的脸上略带憔悴,深深陷进去的眼窝染着一层黑色,显然是久未休息好了。 艾薇支撑着想坐起来,却周身乏力,动弹不得。眼睛向一旁瞟去,只见自己金色的发丝静静地淌在柔软的床榻上。不用细看便能想到,她回到了自己的身体,回到了艾薇·拉·莫迪埃特的身体里。 回来了……总算? 深深吸一口气,艾薇拉住艾弦,轻轻地问:“哥哥,缇茜呢?” 听到这个名字,艾弦本已释然的表情骤然染上一层冰霜,握住艾薇手的力量不由得渐渐加大,“她对你做了什么,你竟一下子昏迷不醒?我们已经对她提出谋杀指控,父亲已经出席今日的庭审,没多久便会回来。”说到这里,冰蓝的眸子里射出仿若无机质一样的锐利光芒,“可惜英国早已废除死刑,但是……” “哥哥,”艾薇摇着艾弦的手,“哥哥,你不可以动她……她并没有害我。” “说什么胡话?”艾弦一脸的迷茫,“你知不知道你不省人事十三天,全部靠医疗装置维持生命。而这几天,你的身体开始排斥外界供给营养!这样下去,这样下去……薇薇,你知道你现在瘦成什么样了吗?安卓瑞亚殿下曾经几次来电询问你的情况,我实在无法回答……”艾弦说到这里,却没有继续,他转身面对一旁待命的医师,“DR.DM,就交给你了。” 有些谢顶的医师点点头,一招手示意后面众多的医护人员带着相应的仪器走上前来。 “薇薇,你醒了就好。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先离开一会儿。”艾弦的脸上一片冰冷,艾薇的心一颤,她无论如何都不能让缇茜有事!于是她用尽全力死死握住艾弦的手,但手中的力道竟是这样的轻弱,艾弦轻轻地拍拍艾薇,不费什么力气就将她的手从自己手里拿开,丝毫没有感到她的挽留。 “薇薇,不会花多少时间的。” “不行,哥哥,别动缇茜。”艾薇虚弱地呢喃着,医师拿着什么东西过来,也许是表面太过光滑,映着窗外的太阳,眼前似有似无地闪着金色的光芒。眼皮变得很重,意识却依旧那样清楚,她用尽全力,对着艾弦的背影,又说了一次,“哥哥,不要动她……拜托。” 医护人员越走越近,眼前一片耀眼的光芒,流转浮动,刺得她睁不开眼睛,眼皮却始终犹如压上千斤的重量,周身的力气更是渐渐流失,五感的知觉再次慢慢淡去,只留下意识如此清晰。耳边飘忽着医护人员的议论声、仓促的脚步声,一波一波,渐渐远去。 静谧之后,其他声音嵌入脑海,一开始仿佛一根极细的线,轻轻地触动着神经,而后就好似一片白光,慢慢在脑中扩散开来。口中忽感清凉,随即由此扩张到四肢百骸,身体感觉火辣辣的热,心脏跳动的声音仿佛格外清楚。 耳边传来河水奔流的声音,四肢感到被什么人温柔地拥抱,嘴唇似有奇特的触感,而那令人舒适的冰凉就是从此而来。面颊两边有些痒痒的,不知是什么在拂来拂去。她努力睁开眼睛,猛地看到冬的脸,正在离自己不到数厘米的距离,而唇畔的触感,正是来自于他!惊讶之间,她不由得微微用力,想要推开他。 意识到艾薇的反抗,冬心里一慌,立刻将身子退后了一些,深胡桃色的眼里带着几分喜色以及几分尴尬看着艾薇。冬的脸上渐渐由粉红转为赤红,最后变得整个脖子都红了起来。 方才她走到桥中,猛地一颤,随即扣住心脏,向一旁倒去,若不是他快步赶了回来,一把将她拉住,她几乎要掉到湍急的尼罗河里去了。而再看她的面孔,已是双目紧闭,面色苍白,宛若呼吸也停止了。冬心底一慌,记起艾薇公主的心脏患有恶疾。 冬回首望去,神秘的攻击者眼看就要到桥边了。桥上的木板有些时日了,他很怕就这样抱着她向另一边跑去,会使压力过大,从而掉入脚下湍急的旋涡里。左右为难之际,冬只好留在原地,尽力唤回她的意识,倘若最后桥被震毁,他也无法抛下艾薇公主一人独活。想到此,他慌忙从胸前取出早前自己暗暗为她备下的应急药物,想要灌进她的口中。但毫无生气的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将药水顺入身体。然而此情此景,随行的唯一一名医官早已被杀,除了将这药吃进去,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必须要让艾薇喝下药去。念头如此清晰,胡桃色的眼里没了犹豫,他面颊上染着粉色,轻轻地说了声抱歉,将药含在口中,俯身过去,将自己的唇覆上了她微张的嘴。所幸这药颇为有用,不出片刻,艾薇就恢复了意识。 他看着同是一脸尴尬的艾薇,心中一片混乱,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虽是情况紧迫,但方才接触到她柔软的嘴唇,心脏竟无法抑制地突突猛跳,好像要破开胸膛而出,落入尼罗河。他只是呆呆地看着脚下的木板,然后颇为愧疚地垂下头,大声说:“殿下,冬实在是失礼。殿下如果要惩罚冬,请先等脱险之后吧!” 艾薇并非是不讲情理之人,她只愣了一下,便知道冬是为了让她喝下药水才出此下策。论理她应该谢他才是。但是看到他局促而尴尬的样子,她也跟着有几分不好意思起来,于是便支撑着起身,快速地说:“先不谈这个,我们快点走到桥对面去。” 冬一愣,随即胡乱地点点头,伸手扶着艾薇往桥的另一边行去。艾薇的身体虽然还很虚弱,但是却恢复了对肢体的操控能力,这一路走得还算顺利。二人虽然摇摇晃晃,速度却也不算太慢,不久眼看着就要抵达西岸了。 西岸边口,桥身与岸头好似形成了一个落差较大的斜度,本应相连的桥身头柱下的木板掉了几块,使人想要登上去便更加困难。冬对艾薇轻轻地说:“殿下,我先上去,然后请您抓住我的手……” 他说得小心,艾薇知道冬还在担心自己介意刚才的事情。她随即点点头,报以一个微笑,说道:“那当然,你可不许跑掉。” 俊美的少年脸一红,紧接着便也释然地笑了,“冬不会。” 虽然不会武功,冬的身手却颇为灵巧,只见他抓着身旁的绳子,敏捷地登了几步便上到了西岸,随即便伸出手来,叫艾薇快些拉住他。艾薇正要行动,却突然想到,对面的头柱上刻着荷鲁斯之眼,那这边会不会有其他什么线索?她连忙抬首将视线聚集到斜上方的头柱。令她失望的是,柱上完全看不到半分荷鲁斯之眼的图样,但是隐约间,她仿佛又看到了什么楔形的文字。顾不上爬上去,她连声对冬说道:“冬,你懂不懂赫梯的文字?” 那个时代,西亚诸国必以埃及、赫梯两国为中心。身为埃及的高官,懂得一些赫梯的文字也在情理之中。冬一愣,第一个反应是想询问艾薇为何要在此时问这个问题,但最终还是耐着性子,微微点了点头。 艾薇心中一喜,顾不上爬上岸,快速地对冬说:“那你看看你脚边头柱上写的楔形文字是什么吧!” 冬连忙说:“随时都可以看,殿下请先上来吧!” “你先看啊!”艾薇偏偏起了倔脾气,全然把神秘攻击者的事情抛到了脑后。冬伸着手半晌不知该如何是好,便只好先俯身到头柱的地方,细细看起,竟然找到了古老的楔形文字刻印,并且是赫梯的文字! 赫梯的文字竟然出现在这极南之国!这确是他在出发前没有想到的。此番若是有赫梯插手,事情将会复杂许多,但是赫梯究竟通过怎样的途径与古实联系呢?倘若二者之间真的有关系,埃及腹背受敌,真是危机四起!脑海里闪过数个念头,冬认真地看着那些文字,喃喃地读了出来—— “取水之钥,置于北地。” 只有这一句话,别无他字。 “水之钥?”艾薇轻轻地重复了一遍,脑海中骤然回响起出发前年轻法老的话语:“秘宝之钥,只剩三枚。”莫非第四枚…… 艾薇思绪尚未理清,脚下的木板突然开始剧烈地震动。她回过头去,只见数个手持刀剑、身着白衣的神秘攻击者已从桥的另一侧踏了上来,当下心中一慌,立刻回身牢牢抓住冬的手,用力地向上爬。 那些神秘人好似完全不了解这座桥的结实程度,一行人疯了一般地冲上了桥身,快速的行走震得桥哗哗作响。艾薇拼命地拉着旁边破旧的绳子和冬的手,竭尽全力地爬着。只因她身材瘦小才如此吃力,若是身后那些看起来十分健壮的人,说不定三两步就赶上来了。想到这里,艾薇不由得有些焦急地问冬:“你带没带匕首?” 听到这句话,冬好像反应了过来,伸手从腿侧抽出了防身用的短匕。艾薇点点头,一用力爬上了西岸,转手从冬那里接过了匕首。 “殿下,您想割断绳子吗?不如让冬来吧。”冬有些担心地看着艾薇,这绳子虽然有些年头了,毕竟还是很粗,艾薇这样瘦弱,她来割恐怕会花更久的时间。再看看后面的追赶者已经走到了桥中,他的心里不由得更添了几分焦急。 艾薇却没有将匕首交还给冬,自己暗暗看着桥上众人的步伐,嘴角勾起一丝淡淡的微笑,“这样用力地踩,看来只要轻轻一割,就可成功了。”话说到这里,她伸手在两旁的粗绳上用力地划了两刀。干燥的天气,加以年月久远,再加上此时那些人用力地踩踏,即使是艾薇这样的力量,也足以让桥彻底损坏! 果然,不出数秒,只见被割处的绳索慢慢断裂,其中勉强连接头柱与桥身的细线渐渐被拉紧。桥上的人仿佛意识到了危险,为首的人转身对队伍后方的人大喊着什么陌生的语言,队尾的人停止了脚步,缓缓地向后退去,而为首的人却死死盯着艾薇,白色的蒙脸布下露出深棕色的双眼。他凝神屏息,一步一步缓缓地向西岸继续移来。艾薇心中一慌,连忙举手,狠狠地用刀砍在仅余的细线上。骤然,只听哗啦一声,木桥与西岸的连接彻底断裂,桥体顺着断裂的绳索一点一点地掉落进翻滚的尼罗河中,眼看着打头的几块木板就这样被吞噬。刚才小心翼翼退后一半的白色队伍慌了神,连滚带爬地往东岸撤退,这样反而加快了木桥掉落的速度,使情况对艾薇更加有利。 艾薇与冬刚想松一口气,却见桥上打头的白衣男子快步地向前跑过来,他的速度如此之快,甚至远远超过了河水吞噬桥体的速度。在他脚下的木板眼看就要被尼罗河水吞没之时,他竟然高高跳起,从后背抽出一支利箭,在空中娴熟地搭上弓。 看到这个画面,艾薇只觉心里有些熟悉,一旁的冬一扯她,说道:“我们快走!”就这样快步地向西岸里侧跑去。艾薇却不住地回头看那个为首的人,只见他拉足了弓,长箭破空飞来,结实地扎进了头柱附近的地面。定睛一看,箭尾好似还系着一条绳,而绳的另一边,却被牢牢握在那个人手里! 我要去把那绳索砍断!艾薇心中只有这一个念头,她感觉,若自己此次不能成功,那人上了岸,多半脚力不会逊色于冬。她当下甩开冬的手,竭尽全力向落箭的地方跑去,全然不顾冬在身后焦急地呼唤着她。 好不容易到了岸边,她立刻半跪下去,正打算用匕首毁掉这条带来危险的绳索,却只觉身旁嗖地掠过一个人影,随即自己的胳膊突然被非常大力地扣住,紧接着整个人就被十分粗暴地提了起来,关节部分的扭痛几乎要让她掉下泪来。耳边响起了隆隆的轰鸣声,震得她脑子都有些发晕。 “看你还打什么鬼主意!埃及的公主!” 第十八章 国之边境 身边的人一个一个死去的时候是多么恐怖,自己差点就被拉玛扔入尼罗河又是多么令人惧怕,暴虐的古实国王又会将她怎么样? ——如果,她死了,他会难过吗? 抓住她的青年张扬地笑着,几乎是拖拽着将艾薇从头柱附近拉起来,让她双脚离开地面,只能任由他拽着她悬在半空中,银色的长发垂落到脚边,白色的裙摆随着他粗暴的动作飘动。温热而结实的手指丝毫不怜香惜玉地扳过艾薇的下巴。 他身穿白色短衣,小臂上分别系着两枚皮质腕带,上面隐隐刻着金色的花纹。他皮肤呈健康的古铜色,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透过白色的头布露了出来,仿佛打量猎物的鹰盯着艾薇。 “你就是埃及的公主?”年轻的声音带着一分不解,“怎么长得这么奇怪?” 手臂被扯得生疼,下巴也难受得紧,艾薇强忍住想破口大骂的心情,眉头紧紧皱起,“我才不是,快放我下来!” “别骗我。”青年嘟囔着,松开了扳住艾薇下巴的手,单手拽住艾薇锁骨前的衣襟,猛地一用力,竟将她悬空地置于一旁湍急的尼罗河上,“你刚才还真了不起啊,折了我好多兄弟!如果你不是公主,我便立刻放了你,让你掉到尼罗河里喂鳄鱼。” 艾薇头皮一阵发麻。她并不怕水,但唯一的缺憾就是不会游泳,恐怕这样掉下去,还等不及见到任何活物,自己就会被活活淹死。心里不由得烦闷,但如果承认是埃及公主,下场又会是怎样?她甚至连眼前的人是什么身份都无从得知呢。 这时,她突然看到早前被自己甩在后面的冬也折返回来,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正不知所措地看着眼前的景象。她不由得想出口埋怨,他回来究竟做什么,还嫌局势不够混乱吗! “啊——”看到他想说什么,艾薇心里生怕他习惯地叫出“殿下”二字,这样连选择的余地都没有了,岂不是更加被动!于是她连忙用更大的声音盖了过去。 “啊!那个……” 白衣青年转头看向她,她脑里却又是一片空白,结结巴巴地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男子眼中流露出不悦,“你究竟是不是埃及的公主?还是你真的想让我将你扔到下面去?” “拉玛!那边‘打扫’得差不多了。”耳边突然响起口音略带奇怪的埃及语言,那个名叫拉玛的男子和艾薇一并转过头去,只见另几名白衣蒙头布的男子从不远处走了过来。艾薇一愣,那桥明明断掉了,这几个人是怎么过来的? 拉玛点点头,“那你们就多开几艘‘费罗卡’,快些把东西运过来。顺便看看哪些兄弟还掉在水里面没上来。”又停了一下,他补充了一句,“那些已死的人,埋起来吧。” 白衣男子弯腰示意,随即转身退去。 艾薇向他们退去的方向看去,离木桥近百米的地方,隐隐约约能看到几只白色的小船。船型简单,上面约莫可以坐四五个人,应该是全靠船上宽大的那一袭白帆来驱动。原来那些神秘的攻击者是通过这船往返的。正想着,艾薇身体又是一颤,立刻吓得手心是汗,连忙紧紧扣住拉玛的手腕,尽全力冷静地对他说:“我不是埃及的公主,公主刚才早被你杀了。” 拉玛“哦”了一声,眼看就要松开拉住艾薇的手,让她掉进河里,艾薇着急地大声喊:“但是,但是这个不妨碍我被你当成‘公主’。” “什么?”拉玛闻言又将艾薇拉紧,一把摔在河畔的地上,“你这是什么意思?” 艾薇看了一眼冬,见他聪明地不再打算说话,随即缓缓地站起身来,“你拿埃及公主有用吧?”她满意地看到白色头布后面的那双深棕色的眼眸微微闪动了一下,“反正真正的公主早被你杀了,我可以为你扮演埃及公主的角色。”她顿了一下,紧接着便又急着说了下去,“但是……我有个条件。” “条件?” 艾薇把头微微侧过去,对一边浅棕发色的少年努了努嘴,“这边的少年,他叫冬,是我的兄长,自小和我一起长大。我们是公主的侍从,家里只有我们两个孩子。我们也不会要求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只是你要保证在利用我们之后,让我们安全。” 他不语,深棕色的眼睛看着艾薇身侧的白皙少年,若有所思。趁着这个空当,艾薇假装没有站稳,向前趔趄了一步,趁势一手拉住他头上的白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将那挡住他面容的障碍物扯了去。一阵风适时吹来,白色的头布被卷入了空中,远远飘去。 艾薇屏气凝神,打量起了眼前的男子。她要牢牢地将他的面容记在脑海里! 古铜色的肌肤,略长但棱角分明的脸庞,颀长的鼻子,略微发厚的嘴唇,那双如鹰般犀利的深棕色眼眸让人印象深刻。 “古实人……”艾薇盯着他深棕色略略发卷的短发,脑海里骤然一片混乱。想起早前见过的样式奇特的箭头,想起他在空中搭箭拉弓的姿态,早该想到了,努比亚人正是以强大的弓术而闻名于这古老的年代的。 但为什么?自己不是要嫁来古实的吗?古实不是埃及的附属国吗?为什么在途中竟然有古实人来劫持自己? 青年一歪头,浓眉深深锁起。他不理会艾薇的问话,只向身后的数名努比亚男子甩下一句:“这个,我亲自看着,旁边的那个抓起来,别让他跑了。” 看来自己和冬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了,艾薇松了一口气,然后非常奇怪地发现原本站在一旁的冬已经紧张得动弹不得,任由两个努比亚人把他捆了个结实,拖着走。 这个时候是指望不上他了。在卡尔纳克神庙,本来还以为他颇有勇气,说不定在什么关键场合会出人意料地挺身而出……看来这些指望都是白费了。 艾薇看回了眼前那个也看着自己的男人,拉玛轻蔑地一笑,露出了洁白的牙齿,“你说自己是侍女,却衣着华丽,别以为你把饰品都扔到了桥的那一侧我就不记得你的打扮。不过没关系,你说得对,我不在乎你是不是真正的公主,只要你承认你是就好。” “你看我的样子,”艾薇指了指自己的脸,“我生得这样奇怪,完全不像是埃及人的面貌。所以家里人才不要我和兄长,硬把我们送去当奴隶。”她皱起眉,用一副严肃的样子说道,“后来,我听说这次嫁过来的公主长得也是非常奇怪,甚至曾被盛传不是王家嫡系的血统,所以,我才被阴差阳错地给送上路来做公主的替身。” 紧接着,她又挤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眼下公主也被你杀死了,我丢了谋生的工作,你却把我抓了起来。” 努比亚人一愣,棕色的眼里流露出了一丝奇异的神色,速度极快,却仍被艾薇敏锐地注意到,那是在她说出“不是王家嫡系的血统”时,他眼中流露出了厌恶和愤恨的神色。还没有反应过来为什么,就听他喃喃地说:“是吗?连个嫡出的公主都不屑于嫁来古实吗……” 紧接着,他话锋一转,伸手撩起艾薇的发丝,一边打量着,一边饶有兴味地说:“都说埃及公主的头发是银色的,你这头发在阳光下乍一看,还以为是金色呢。” 金色……的? 艾薇突然愣住,一双浅灰色的眸子呆呆地看向拉玛。 拉玛一顿,然后没来由地猛地将艾薇的头发狠狠地抓住,鼻息一下子近在咫尺,“你说你不是艾薇公主,那你叫什么名字?” 头皮上突然出现的疼痛让艾薇几乎轻叫起来,拉玛的声音里没了方才的轻快,“说,不然你也活不了。” “奈菲……”慌乱之间,只有那个名字跳入了脑海,艾薇不假思索地大喊,“我叫奈菲尔塔利,奈菲尔塔利!放开我!” “奈菲尔塔利?”拉玛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紧紧抓住艾薇头发的手慢慢地松开了,“那个王后?” “你见过她?”从拉玛微妙的语气中,艾薇发现了一丝特别。如果拉玛只是普通的盗贼,他怎么会以这样的口气谈论这个名字?奈菲尔塔利是一个非常常见的埃及女性名字,所以即使是与王后同名,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加上拉玛刚才的话语,他的身份不由得越发可疑起来。 “说什么胡话?”拉玛把头别到一边去,满意地看着其他的努比亚人乘着“费罗卡”,载着沉甸甸的战利品向这边驶来,“埃及叫这个名字的女人也不在少数,我们走吧。” 他把艾薇一举,然后轻松地挂在自己的肩膀上,“奈菲尔塔利,不管你刚才是否骗我,这两天你就是埃及的那个什么艾薇公主了,你好好扮演这个角色,说不定事情结束我一开心就会放了你。” “嗯?”艾薇被挂在他的肩膀上,只因刚才在桥上过于猛烈的运动,现在随着他一步一步的晃动她只觉得胃部一阵恶心。 “我……” “你要好好听话,不然我绝对不会饶了你。”拉玛忽略了艾薇的话语,只是自顾自地说着,跟着一群同样着白衣的努比亚人向西岸深处走去。艾薇用力地拍打他的后背,呜呜地发不出声来,拉玛心里一阵烦躁,有些急躁地说:“你干什么?” “我……我想吐!” 虽然艾薇还是一口吐在了拉玛洁白的短衣上,不过或许是因为她还有利用的价值,当时一脸铁青的努比亚青年,竟然没有抽出身后背的利箭直接戳穿她的喉咙。庆幸着自己的大福大命,艾薇也就忍下了被人绑起来、堵住嘴,又一路像货物被两个努比亚人“搬运”的满腹怨愤。向西岸西向偏南的位置一直走去。由于一路出奇的炎热与艰难,中途不得不休息了数次,就这样前进了四五天的光景,一片荒芜的沙漠里终于出现了点点绿色,一行人绕过数个沙丘,眼前展开了一片尤为珍贵的绿洲。 艾薇只瞥了几眼,便觉得这片绿洲十分特别。它离开尼罗河已经有了相当的距离,但是这一路却十分荒凉,甚至连沙漠里常见的植物都没有,便说明这一带地下并没有水源,一般人若是走到这里,肯定会折返,因为继续走下去必然会有危险。然而一路走进去,没有遇到流沙,反而逐渐看到了些微出奇的翠丽的绿色,进了绿洲,才发现此处水源丰沛,在绿洲中心甚至有规模颇大的湖泊以及喷泉。 这可真是一块宝地。艾薇一边被人扛着往绿洲里走,一边这样想着。 围绕着绿洲中心的水源,建着数座泥制的简陋房子,其余的便是连房子都算不上的帐篷。艾薇眼尖地看到,有数座大门半掩的房子被用作马棚,里面都满满地饲养了十多匹毛色亮丽的骏马,大约有百十匹,在这个年代算是相当规模的一个马群了。再转眼,似乎村子里面以年轻的壮劳力为多,各人都在忙碌地搬运着什么,有成束的弓箭、长枪还有一些简易而结实的盾,等等。 一行人入了村子,白衣的努比亚青年将抬着的“战利品”向屋里放去。拉玛似乎在大声地指挥着他们做什么,但是那语言却并不是刚才他们一直说着的埃及语。古实本就是埃及的附属国,加上这里是埃及与古实二国之边界,人们会使用两种语言也不足为奇。但是,拉玛的埃及语明显要说得比其他人更加标准。 艾薇正在集中精神认真思考,只见拉玛向扛着她的两个努比亚人说了句什么,紧接着那两个人就猛地一转方向,快步地将艾薇向不远处一间泥砌的矮房扛去。过了片刻,他们就已重重地将艾薇扔到了那小屋的地上。泥草铺砌的地板,其中零零散散地落着些沙子,四周的墙壁严密无缝,只有一个极窄的通风口,上面还被青铜短柱密密地封住。 艾薇还来不及适应自己的“新居所”,却又有一个健壮的努比亚人走进来,一把将捆得非常结实的冬扔到了地上,“拉玛,你们,待在这里。” 断断续续的话语,奇怪的发音,艾薇大致猜出他的意思是拉玛命令将她与冬关在这里。只见努比亚人迈过来一步,从腰间刷地抽出短刀,艾薇一惊,本能地扭动着被绑紧的身体向后躲去。但那人却一把扣住她的肩膀,伸手就向她砍去。 艾薇猛地闭眼,只觉得后背一片冷汗,但下一秒却发现绑住自己的绳子已经被割开。而那个人也三下五除二地去除了冬身上的绳索。 “拉玛,你们,不伤害。” 是拉玛不会伤害他们的意思吧?艾薇连忙点头,学着大汉说话的方式回复他,“好,不伤害。我们,待在这里。” 努比亚大汉点点头,貌似很满意地跟着另外两个努比亚人走了出去。大门合上,只听青铜锁链哗哗作响,她和冬已被牢牢地锁在了这里。 艾薇径自拣了一个地方落座。冬站起来,走到艾薇面前,恭敬地半跪了下来,“殿下,对不起——” 艾薇将食指放于自己嘴上,做出一个“嘘”的口型,“小心说话,你还是叫我奈菲尔塔利吧。” 冬顿了一下,随即点点头,俊秀的眉毛稍稍蹙起,“居然遇上了这样神秘的队伍袭击,幸好您平安。” “看来,还并不是图财害命那么简单。”艾薇灰色的眼珠转了一圈,“你注意到他们有充足的马匹、精良的武器、严格的戒律以及充实的壮年劳力吗?如果仅仅是盗贼,怎么会有如此的组织?” 冬没有说话。 “这里是国之边界,不管哪个政府想要插手都须格外小心。”艾薇抬眼从通风口看出去,绿色的树木遮挡了倾斜的阳光,“这里虽然看似偏僻,但是离尼罗河脚程其实并不远,而且是沙漠中少有的水源充足的绿洲。” 冬腼腆地一笑,挠了挠自己浅棕色的短发,“殿下……奈菲尔塔利,我想……” 话说了一半,门口突然传来锁链的移动声。艾薇与冬迅速地交换了一下眼神,便十分默契地分开而坐,不再说话。片刻,只见木门被用力地推开。 “奈菲尔塔利!”张扬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早先的努比亚男子伫立在门口,结实的身体在窄小的门前更显高大。艾薇闻言不由得微微抬起头来,看向那名眼神如鹰般犀利的男子。 “已经决定了,明天出发。” 艾薇一懵,出发?出发去哪里?他们不是刚刚被掳到这里吗?按照一般的桥段,怎么也得缓个数日,让人熟悉熟悉环境、想想对策,何苦这么着急就要动身? 拉玛仿佛猜出了她的困惑,直言不讳地解释道:“我要利用你夺回被埃及控制的边境关隘,时日耽搁得久了,法老总会发觉,派信使说明你的假冒身份——或者言明放弃你的生命,那么你就一点用处都没有了。” 说到这里,他上前一步,拉住艾薇瘦小的手臂,一下子把她拽着站起来向门外走去。 “喂!这是要去哪里?”要离开冬了,艾薇不免有些惊慌,灰色的眼睛不安地看向眼前的拉玛。年轻的努比亚人竟然有些不好意思地稍稍放松了手里的力度,“怕什么?我说了你帮过我们之后,会放过你们,就一定会让你们平安走的。我只是要确保你当日会与我们好好配合。” 艾薇脸上一片黑线,显然他是以为自己没有见到这群努比亚人在屠杀埃及随行队伍时的血腥惨状。但看自己和冬现在的样子,只能随着他走一步算一步了。他的目的十分明显,不过是挟公主以威胁埃及重要的边境关隘,从而打破埃及的防守。但此后又有何筹划?以他目前的军队实力,拉美西斯只要出动四大军团其中的任何一个,就可以轻易将他碾成碎末。若是如此,他费尽心思夺取埃及边境的堡垒,也不过仅是短暂的胜利而已。 在这一阶段,心里并不会担心法老的生命是否会受到威胁,艾薇便顺着拉玛的意思,跟着他向门外走去。 依旧是正午,微风徐徐吹来,阳光从树叶的缝隙中洒落下来,金色的光线在少女银色的头发上跳跃,映出闪着黄金般淡淡的光芒。拉玛稍稍侧身,偷偷打量了一下艾薇,而在视线相交的一刹,他又故作镇静地将目光移开,好似很威严地抛下一句:“一会儿,你要好好听,好好配合。如果到时候你大喊大叫,破坏了我的计划,我肯定会让你们两个粉身碎骨。” 艾薇愣了一下,随即便带着微笑点点头,似乎并不为拉玛的威胁所动。从他刚才放松了拉住她的手的力度的举动来看,他或许并非十恶不赦的坏人。况且,若是他想杀她,早在尼罗河畔就可以让她一命呜呼,为何还要费这工夫把她带回来?想来她必然是有用处的。于是,在走路的时候,她又一次细细地从后面端详起了拉玛。 他虽然与其他人一样,穿着白色的衣服、裹着白色的头布,但是他皮质的护腕上面却细细地刻着金色的花纹,十分精致。回想刚才发生的种种,更觉得他的身份不一般。他虽然年轻,但射得一手好箭且智勇双全,明显是整个白衣团队的首领。更为重要的是,他说得一口非常流利的埃及语,并且对埃及的政事颇为了解和关心,这绝不是一般的野盗能够做到的。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下意识地放缓了脚步。 “喂,快点走。”拉玛转过头来,又拉了一下艾薇。 艾薇反而在原地站定,抬起头,问拉玛:“你与古实究竟是什么关系?” 拉玛一顿,脸色变得不自然,“与你无关。” 这样的回复仿佛更进一步印证了艾薇的想法。从自己早先的观察来看,她相信拉玛会有一些特殊的背景,他也许是贵族,或家里与王室有些关系。以她早前的了解,古实国王这边说什么也不敢反抗埃及的。在内部本就相当混乱的努比亚,能当上国王,想必也是卖国求荣,以服从为条件接受了埃及的支持。那么拉玛定是出于某种原因看不惯古实国王的一些行为,出来组成了类似反抗军的组织……但是,如此一来,他这个反抗军不仅在反抗古实,同时也在反抗着埃及。 在二国之边界立足,并与二国同时对抗。若身后没有其他的力量支撑,拉玛的行为无异于以卵击石。 艾薇正正神色,决定再与拉玛周旋几轮,套一套他的话。于是她假装不明白拉玛的解释,淡淡地问道:“那么,你要我做什么?” 拉玛一顿,随即无可奈何地回复她道:“我这就会告诉你,你自己停在这里不许走。” 艾薇歪了歪头,“这里不错,就在这里说不好吗?” “你这个女人真是话多!”拉玛有些丧气地走到艾薇身边,伸出结实的双手,不顾她的惊讶与反对,一把将她抱在怀里,加快脚步向前走去,“这种重要的事情,怎么能在外面随便说?我可不想叫人听去了!” “喂!你做什么!”艾薇脑里嗡的一声,本能地用手推着拉玛结实的胸膛,“你要去哪里,我跟着你去就是了。快把我放下来。” “不——要!”拉玛坚定地回绝了她,“如果把你扛着,怕你又要吐在我的身上;如果让你走,你又不肯走,那么我只好这样。”双手用力把她抱得更紧,牢牢地将她锢在自己的怀里,快步穿过了绿洲。 过了片刻,两人到达了一座较为宽敞的房前。虽然建筑的方式和质量与其他房子相仿,但是显而易见,作为努比亚人的首领,拉玛所住的房子修建得相对精致。洁净的泥砖,木与草制成的顶棚,整齐的木门,在木门的正中央还挂了一尾饱满的翎羽。这就像拉玛的门牌,证明了他的地位吧。 好像意识到艾薇对门口装饰品的注意,拉玛一边抱着艾薇走进屋里,一边随口解释:“那根羽毛是我成人的时候古实最勇敢的战士送给我的,他让我用这根翎毛做一支箭——当然不是真的拿来用的箭。但是我很喜欢它的形状,便没舍得真的将它镶嵌在其他的物体之上了。” 话刚说完,他已经将艾薇放到了铺着简单地毯的地上,然后退后了一步,随意地坐在了她的面前,大大地呼了口气,在艾薇没有来得及说出任何话语的时候抢先开口:“别紧张,我说了不会伤害你,你现在听我好好说吧。” 艾薇点点头,乖乖地坐在拉玛前面不再多问。但是看到刚才那根毛色亮丽、饱满的翎羽,艾薇只觉得拉玛的疑点更多了。她决定不再继续追问,她有信心,照此下去,拉玛的身份迟早都会被她发现,不必急于一时。 看到艾薇总算服从了他的指挥,拉玛不由得露出一个释怀的笑容,结实的大手忍不住伸了出去,轻轻摸了摸艾薇银色的发丝,嘴里嘟囔着:“女孩子就该这样。”在艾薇还在愣神的时候,他继续说了下去,“长话短说,我要在三天后攻打阿布·辛贝勒,你是目前军队里第一个知道这个信息的人。阿布·辛贝勒有一处堡垒,是通往埃及的重要关口,十分难以拿下。但如果拿下,埃及想要从此处进攻古实也绝非易事。我要你假扮埃及的公主,在堡垒处,我要利用你削弱埃及士兵的战斗力。” 拉玛快速地给艾薇讲述着他的计划,中间稍稍停顿,深棕色的眼睛直直地看着艾薇浅灰色的眸子,好似在确认她是否理解他所说的话。 艾薇不由得微微颔首,“你说的我都明白,那么我除了当一个道具外还有什么其他的作用?” 初听到艾薇的回答,拉玛脸上几乎有些许惊讶,随即惊讶便转为了微笑。他不住地点头,甚至略带赞许地说道:“没想到你身为一个奴隶,理解能力还很不错。不错,你就是我的一个筹码,但你要注意,最好不要做出任何奇怪的动作,比如很不合公主的用语。整个军团里,目前只有我知道你不是真正的公主,我不希望你泄露这个秘密……” 换言之,除了拉玛认为艾薇是一名叫做奈菲尔塔利的侍女、是公主的替身之外,其他人都会以为艾薇是真正的公主。但从另一个角度看,其实只有拉玛一个人被蒙在了鼓里而已。 想到这里,艾薇心里不由得觉得有些好笑。她忍住笑意说:“那么,你就不怕我给拉美西斯通风报信吗?”她轻轻挑起眉头,“表面顺从你的意思,买通你的手下,向拉美西斯出卖你的计划。” 拉玛一顿,随即发出一阵令艾薇感到沮丧的大笑。 “你到底笑什么?”少女不由得嘟起了嘴,略带不满地盯着拉玛。拉玛有一口洁白的牙齿,这一点在古代是十分难得的,艾薇如是想。这时,年轻的努比亚人一边用力地笑着,一边又自然地将手伸过来,想要拍艾薇的头。艾薇灵巧地往边上一躲,又问了一次,“笑什么啊?” “我是笑……唉,”拉玛叹了口气,“你来的时候没有感觉吗?这里即使是骑快马,到达阿布·辛贝勒也要两天。而从阿布·辛贝勒到达法老所在的底比斯则至少还需要两天的光景。就算你现在出去通风报信,那个人要在没有被我们发现的情况下,不吃不喝策马狂奔四天四夜才能把消息送到法老那里,而集结军队,行军至阿布·辛贝勒,再快也要三天多。但是我们要出发的日期是……” 他故意停顿,深棕色的眸子里没了方才的笑意。 “明天。” 淡淡的两个字让艾薇的心微微一跳。虽然明知拉玛的力量无法与拉美西斯抗衡,就算他兵法出众,一次寻常的扰境也不会威胁到拉美西斯的生命。但是……她深深地吸气,尽力让自己的心恢复平静。却听拉玛充满干劲地继续说了下去:“我们的存在,拉美西斯早已注意到了,正因如此,之前的战斗才一直处于下风。但是,这次所有可能流出去的信息源都已经清理,连我的士兵都不知道明天出征的详细计划,我一定要出其不意,拿下阿布·辛贝勒!” 他,早已注意……到了吗? 就在此时,门口传来轻轻的叩响。拉玛迅速地看了艾薇一眼,示意她不要再多说,随即又将身体退后了一些,不再说话。片刻,只见木门被缓缓推开,一名黑发少女走了进来。 艾薇定睛一看,来人的年纪与自己相仿,有着淡棕色的皮肤,黑白分明的双眼、颀长浓密的睫毛,其面目不像努比亚人,更像埃及南部的少女。她同样身穿白色长裙,一根樱红发带俏皮地将乌黑的长发在脑后束了起来。她手里端着水和面包,轻车熟路地走进了房间,黑黑的眼睛一直盯着艾薇。过了一会儿,她才转开脸,向拉玛露出一个可爱的笑容,脸颊两侧露出浅浅的酒窝,“送饭来了。” “噢,谢谢。”拉玛指了指床边的矮柜。 少女将水壶和面包小心地放到柜上,退后几步,歪头看着二人想了想,随即竟在地板上坐了下来。 “水是我从泉里新汲的,面包是早上烤好的,现在吃会比较好吃。”说话的时候,她的视线却一直没有离开艾薇,眼里闪着说不清是好奇还是戒备的光芒。 拉玛用努比亚语对她说了什么,少女一抬头,却是用埃及语回了话去:“我在这里待一会儿,平时你吃饭的时候,我也都是待在这里啊。”之后,她竟索性用双手撑住下巴,带着一丝微笑地看着艾薇。 “吃吧,不然会饿。” 艾薇不由得有些犹豫地看了拉玛一眼,拉玛站起身来,从柜子上把食物拿过来,径自先伸手拿了一块面包,吃了几口,又喝了一大口水。 少女笑得很开心,“拉玛,很好吃吧?” 艾薇却知道,拉玛明白自己担心其中会下毒,吃了这两口,其实是让她大大放松下来,心里不由得为他这细小而体贴的举动而感到一丝宽慰。想到在尼罗河畔,他毕竟让属下将自己随行的埃及士兵的尸体一一埋掉。他并非享受杀戮,或许真如他所说,他只是不想让消息外泄才出此下策。虽然残忍,但在两军相接之时,也是没有办法的。“也许他不是那种大恶之人吧”,艾薇心里渐渐有了这样的想法。 此时拉玛却回过头来,对艾薇轻轻说:“艾薇,吃吧。” 艾薇点点头,随即伸手拿了一块。 少女睁大眼睛,看向艾薇,“你就是艾薇公主?起初我听人家这样说,我还以为是开玩笑呢!”然后,她竟慌慌张张地站起身,对着艾薇虔诚地以埃及的方式行了一个大礼。 拿到嘴边的面包又被艾薇放了下去,她连忙也跟着站了起来,扶起眼前的少女,轻轻地问:“……你是埃及人吗?” 少女开心地一笑,“是啊。我叫做莲。不过我很小的时候就来古实了。” “噢,莲,”艾薇扶着少女一同坐下,随即不动声色地继续问了下去,“为什么来古实呢?你的家人呢?” 莲摸摸脸,“都是五六年前的事情了,陛下说为了两国交好,赏赐了不少宝贝给古实国王。我就是那个时候被赏赐的奴隶。因为是国赐,我已经是古实的人,所以我无法再回到埃及。至于我的家人嘛……” 莲皱了皱眉,艾薇也不急着追问,只是一边小口地喝着水,一边静静地等待她往下说。过了一会儿,那少女终于扯出个笑容,继续开口说:“我的母亲一直都在宫里做事,但似乎她服侍的人很遭人嫉妒,母亲也就容易受到排挤。正因如此,我才会被指赐来古实。母亲到很大年纪才有了我这个唯一的女儿……所以那个时候,母亲的眼睛几乎要哭瞎了。”她的脸上隐隐有些忧郁,“可能她以为我已经被古实的国王虐待致死了吧,但幸好有拉玛……” “莲,不要多说。”一直在一旁安静地吃东西的拉玛突然抬起头,略带不满地打断了莲。 “拉玛?”莲不由得有一点儿不满地嘟起了嘴,竟有些赌气地继续看向艾薇,坚持地继续了下去,“古实国王的残虐,公主应该也听说过吧?” 艾薇一愣,竟有些不解地看向莲。确实,她从未听说过,从来没有人向她形容过自己即将嫁与的古实国王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莲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艾薇,“公主,他们把您嫁到这里,难道连句解释都没有吗?古实的国王是埃及不折不扣的傀儡,依附着埃及的力量,才勉强在纷争四起的部落里站稳,获得名义上的王权。国王本人脾气十分暴躁,一直以来不顾国家兴亡,只是一味地加重各种名目繁多的工事、研究各种酷刑。甚至连不满十岁的小孩,他也会用最残忍的刑法加以折磨,而自己就在一边喝酒吃肉……” “莲,住嘴。”拉玛的眼睛微微下垂,冷淡地说道。 但是莲却越说越激动,“国王早已激起了民众的不满,古实所谓的王族早已腐烂,只剩一个任人操纵的外壳,除了……” “莲!”拉玛用力地将手中的泥塑水杯放到地面,不甚结实的杯子发出了呜钝的响声,仿佛就要碎裂,拉玛加大音量,又说了一次,“住口!” 莲一愣,随即大大的眼睛里盛满了泪水,身体前倾了一下,拉住拉玛结实的手臂,嘴里呜咽地唤着:“拉玛?” 拉玛依旧板着脸,艾薇却眼尖地发现那犀利的眼里染着一丝温柔的为难。但紧接着,他又恢复了先前的样子,下命令般地对莲说:“出去休息吧。” 莲一愣,第一个反应便是想拼命地摇头,但是在看到拉玛没有表情的脸之后,又像是身体的本能,十分不情愿地站起身来,犹豫地看了艾薇一眼,随即向二人小心地弯腰行了一礼,眼里噙着泪水,慢慢地转身走了出去。 木门关闭的那一刹,拉玛吐了一口气,不由得有些放松地垂下头来,“第一次发现莲的时候,到如今确实有五六年了吧。侥幸从行队里逃跑却不能回到埃及的她,正绝望地打算从尼罗河畔跳下去……虽然她是埃及人,但是在憎恨古实国王的同时,或多或少,她心里也埋着几分对拉美西斯的憎恶吧。”说到这里,他倏地抬眼,如鹰的眼睛犀利地锁住艾薇,他缓缓开口问道,“你呢?” 只用了一秒,艾薇便明白拉玛问话的意思。明明只要装成憎恨拉美西斯的样子,就可以平安过关,但答案却无论怎样都无法说出口。脑子里乱成一团,莲的话、拉玛的话在脑海中一次又一次地飞来飞去,融合、交织,最后化为一片深深的灰色的雾。 拉美西斯早已知道的暴虐,拉美西斯早就明白的危险…… 究竟,什么是她来古实的意义…… “奈菲尔塔利?你怎么了?”耳边听到有人在说话,低沉的声音触动着她的神经,呼吸开始不受控制地紊乱,心底掀起令人窒息的疼痛。她抬起头来,却谁的脸都看不清,灰色的眼里好似盛满了透明的泪水,却干涸得说什么也无法掉落。 拉玛不由得慌了手脚,似乎鲜少见到莲以外的女孩子哭。他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艾薇,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抬起,好像要去为她擦拭掉那并未滴落的眼泪。 “他……” 清脆的声音带着些微的颤抖,绝望得如同失去全部火星的灰烬。 拉玛看着艾薇,抬起的手就这样停在了空中。 “拉美西斯……” 他是知道的,她只是诱饵吧!什么目的、什么计划!她好想大声地叫出来,就这样不顾一切地大哭出来。身边的人一个一个死去的时候是多么恐怖,自己差点被拉玛扔入尼罗河又是多么令人惧怕,暴虐的古实国王又会将她怎么样? ——如果,她死了,他会难过吗? 艾薇脑里乱成一片,眼前的画面好似在不停地晃动,心底却渐渐地涌起难以控制的酸楚,记忆里隐隐闪现出许久前恍惚经历过的一幕。 斜阳透过窗子落入华丽的寝宫,映在金色的床饰上几乎晃痛了她的眼。他将她紧紧地拥在怀里,结实的手臂牢牢固定住她的身体,那样紧密的距离,令她几乎可以听到他每一下心跳的声音,可以感觉到他每一次呼吸的气息。 明知他对自己有心,她却刻意刁难。不想他却百依百顺,不管她说什么,他都一口应承。 “我,已经是埃及的法老,你想要的一切,我都可以给你。如果是合理的,那么你要一,我给二;即使你要的是不合理的,我一样可以做一个不明事理的君主,满足你。” 占用法老寝室,私自任命贴身侍从,甚至不合礼法地参与政要议事。 满足你,满足你……不管要什么都满足你。 这样的骄纵,这样的宠溺,只为她的一句承诺。 而她始终没有恪守,他始终没有等到。 时间的力量如此强大,历史的进程如此无情!既定的未来,只能对应唯一的过去。那偏离的时空,早已随着黄金镯的彻底粉碎,消失在了恒久的虚无里。艾薇唇边泛起一丝悲切的笑意——都过去了,回忆竟然就这样灰飞烟灭。仿佛因果报应,一切的变化如此天翻地覆,令人无所适从。 如今的她,不过是他全盘棋局中一颗小小的棋子。下棋的人,又怎会被这小小的棋子迷惑了心智?不管向前、向后还是从棋盘上被拿下,甚至是被丢弃、被碾碎,又有什么关系? 你听说过下棋的人爱上棋子吗? 况且对于拉美西斯来说,这世上有太多颗一样的棋子。 她真的,早已什么都不算了吧。 绝对不要离开冬…… 突然艾薇心里隐隐闪过拉美西斯说过的话。 一句淡淡的嘱咐,就像一根极细的针,穿透她脆弱的耳膜,刺进了麻木的脑子里。 也许有一点点,他不希望她死吧?但是那一点点的分量,究竟有多少呢? 她紧紧地咬住嘴唇,却不再说话。生怕自己带了哽咽的声音会转换为点点的呜咽。她要忍耐,为了扮演好这一颗棋子,为了能够帮助他……不能让自己的身份暴露在这个地方。 她抬起头,灰色的眸子静静地看着拉玛,等待自己的呼吸恢复平静。她继续自己的话,“拉美西斯,是埃及的法老……我是法老手里渺小得几乎看不见的棋子,谈不上恨与不恨。我只想和我的兄长一起活下去,无论忤逆任何教条,无论背叛任何信念。” 拉玛一愣,随即发出一阵莫名其妙的大笑。他喃喃地重复艾薇的话语,一次,又一次。 “无论忤逆任何教条,无论背叛任何信念……”声音渐渐变为听不清的呢喃,艾薇看到,他的眼底弥漫着浓浓的悲哀,与他坚定、刚毅、开朗的外貌全然不符的彻骨哀伤。他站起身,拉住艾薇的胳膊把她扶了起来,在门口用努比亚语叫了两个卫兵过来,然后把艾薇交给了他们。 “你回去吧。”他简短地说了一句,然后便转身向房里走去。但只走了两步,他又转过头来,深棕色的眼睛深深地凝视着站在那里的银发少女,就这样,停留了许久。 然后,他甩出了一句:“你试过背叛你身上流动的血吗?” 艾薇一愣,他已经将门重重地合上,木门上悬挂的翎羽随着震动微微地晃着。她来不及多想,身边的两个努比亚壮汉已经架起了她,往另一个独立的小屋走去了。 第十九章 水之钥 悲哀形成一张硕大的网,紧紧地束缚住她的心脏,究竟,在这一场对于这个时代来说犹如家常便饭的边境战里,她扮演了一个怎样的角色呢? 对埃及来说,这个夜晚是一个异常少见的多云之日,浓重的铅云在夜空中缓缓飘浮,皓月的光芒从云层的缝隙里隐隐流现出来。没有星,亦没有风,整个底比斯王宫寂静得如同死去,只能隐隐听到尼罗河水的声音在远处流动,如同大地的呼吸一般浑厚而永不静止。 宫中,荷花池畔。 荷花池位于法老书房的内侧,与其他荷花池不同,在日光的照射下,池子便会依池水的深浅显现出不同的蓝色。宫中之人使用秘术保持池中的水温一年四季均为恒温,使得不管炎炎夏日抑或微寒深冬,这里的荷花永远盛开。现在是浓浓黑夜,荷花池里一片深邃的幽蓝,池畔隐隐燃着几盏安静的灯,宛若点亮了那蓝色,映射得整个池子的存在犹如梦幻般虚假。 池边恍惚可以看到一桌、一椅。硬木制成的国王沙发背上雕嵌着展翅欲飞的荷鲁斯,大理石制的方桌以点金绿松石饰边,上面铺放着一幅莎草纸绘成的地图,一对金质烛台放在地图两侧,烛火平稳而宁静地照亮了西亚数国的地域分布。 拉美西斯坐在桌旁。他身穿滚金边白色亚麻长衣,腕戴足金短护腕,横亘额前的细带上,一只“尤阿拉斯”冰冷地注视着前方,威风凛凛。他微微垂着眼,深棕色的长发从前倾的肩旁滑下,轻轻地落在绘制不算那么精细的地图上。修长的手指拾起放置在边上的一颗黑曜石制成的猫形棋,放在了埃及与努比亚交界的地方。 那地图旁,还有若干不同石质的宛若棋子的东西,有鹰、蛇,还有公羊等。它们的颜色却只有两种——黑曜石制成的黑棋以及大理石制成的白棋。 只见他在放下黑猫之后,又拿起了一只白鹰,一边思忖着,一边将棋小心地落在了离黑猫不远的埃及境内。之后,他又分别在不同的位置落下了几颗或黑或白的棋子。最后,他的手指又放回了一旁的棋上,那是一株洁白的莲花,被细细打磨过的棋子,在烛光下闪着温润的光芒。他看着地图,却久久沉默,拿住棋的手指紧了松,松了又紧。他终究没有置下这枚棋,却抬起了眼,看向自己眼前的那片荷花池。没有金色的阳光,平日充满着奇异活力的池水,如今看来就好似失去了生命地沉默着。 他重重地将身体靠在了椅子上,闭紧了眼。长长的睫毛盖住了眼睑,微微地抖动着。 明明四周一片寂静,但是拉美西斯的脑海里却有隆隆的声音,仿佛搬运高大塑像的圆木轧过神经,让他敏感得似乎连呼吸都觉得有几分辛苦。 奈菲尔塔利,奈菲尔塔利。 挥之不去的名字,渴望却始终无法得到的美丽。 他要奈菲尔塔利,不是这个黑发黑眼的王后,不是这个父王赐予的奈菲尔塔利。 心里乱得好像那天荷花池上激起的无边涟漪。 如阳光一般耀眼的金发,如尼罗河水一般蔚蓝的双眼。 好想她,好想见到她,好想能够碰触她! 不管时间如何流转,不管付出怎样的努力,他始终无法放下,放不下那令人魂牵梦萦的精致面容! 她说她来自未来,那么他等,等了这么多年,她究竟在哪里?为什么现在连梦中都吝于一见? 突然,拉美西斯的眼前掠过了一个人的脸。 他猛地站起来,焦躁地将石桌上的地图、棋子一下扫落在地。 “我绝不,嫁作你的偏妃。” “你问过我一个人,这个世界上唯一叫我‘薇’的人。是的,他是我爱的人。” “我只是想再次见到他,我想看到他幸福,就算我不能……再说爱他。” 为什么,为什么无法不去在意? 拉美西斯的呼吸紊乱了起来。不过是一粒沙子,卑微、渺小,为什么可以这样深深地嵌在心上?使得他每一次心跳都会隐隐作痛。他靠在荷花池畔的石柱上,视线却好似模糊了起来。 她的身影快速旋转,如同舞池里盛开的莲花,那姿态如此娇美动人,让他简直想剜去那厅内男人们的眼。 她的脸庞略带痛苦,瘦弱的身体冰冷如同深海,在他怀里微微颤抖,却可以假扮外族少年,飞镖技艺惊四座。 她的相貌是如此苍白,眼里却带着坚强,保护下属、评论政局,迎着他的盛怒依然开口辩驳。 她—— 一袭纯洁白衣,立于荷花池畔,蔚蓝池水映着她好像天空般透彻的眼,金色阳光照着她好像黄金般的发。 拉美西斯缓缓地伸出手去,说出的话好似带有微微颤抖,“奈菲尔塔利……” 他将尾音吞进了嘴里,伸出手握紧了拳,就这样收了回来。他恼声自嘲,“怎么可能?她是艾薇。” 她是艾薇,缇茜·伊笛的女儿,令人厌恶的女祭司,血统下贱的侧室之后。 艾薇怎么可能是奈菲尔塔利? 他一定是疯了。 “陛下。” 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猛地将他从迷茫中拽回冰冷的现实。琥珀色的眼睛微微眯起,里面重新染上了日常的淡漠,他侧过头去。 红发的将军单膝跪地,垂下头去,恭敬地对拉美西斯说道:“柯尔特大人的消息。” 心里突然猛跳起来,他竟有一些紧张。他故作镇静地“嗯”了一声,坐回了国王沙发,微微颔首,却不去看孟图斯,只是淡淡地命令道:“你讲。” “正如陛下所料,‘那边’果然出手攻击了艾薇公主的行队。” 心里一颤,他几乎要克制不住自己,站起来拉住孟图斯大声问:她呢?她怎么样! 所幸年轻的将军适时说了下去:“好在艾薇公主一切安全。现在来看,‘那边’似乎打算带着艾薇公主前往阿布·辛贝勒,将于今日起程,估计三天后即可到达。目前所见到的随行人马不超过三千名,还没有搞清楚背后是否有其他势力支持。” “路线呢?” 孟图斯没有迟疑,继续说了下去:“‘那边’的据点是离落船处向西南行约三日脚程的地方,是水源极好的绿洲,地理位置隐蔽,向阿布·辛贝勒进发也较为方便。” 拉美西斯点点头,俊挺的眉微微地蹙起,抿着嘴,又是一言不发。 孟图斯也垂着头,翠绿的眸子目不斜视,只是直直地盯着落在自己面前的那张地图和散置其上的光洁棋子。 不知过了多久,拉美西斯仍然是一句话都没有说。孟图斯不由得再次小心地开口:“陛下,虽然他们会挟持艾薇公主同行,让人有些出乎意料,不过目前为止,一切都在照着您的计划进行,接下来就由属下派……” “不。”话说了一半,却被拉美西斯冷冷地打断,沉吟了片刻,他说道,“我亲自带阿蒙军团去,你和礼塔赫留守在底比斯,对外保密我的出行,只当是你的副将带兵去的。” “陛下,是否另有考虑?”毕竟是受到非常严格训练的埃及最高指挥官,孟图斯虽然心里有些奇怪,却依旧面无表情、恭敬地跪在地上,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不说多余的话,不提多余的建议。 拉美西斯却没有给他解释的意思,略带不耐烦地回复道:“就这样,明日第一缕阳光之时出发。” 红发的青年微微地皱眉,从未见过陛下如此急躁。古实反抗军的事情陛下早就知道,因为不成气候,所以也并没有想过要大举进攻。只是对方擅长游击,需要点儿计谋引他出现而已。如今陛下远嫁艾薇公主已经充分地解决了这个难题,接下来只要找一名适当的将领带兵前去围剿就可以了,为什么需要法老亲自率领阿蒙军团前行呢?莫非这后面还有什么他所不知道的缘由? 孟图斯抬首想要说些什么,却看到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淡淡地望着远方。 陛下的眼神总是这样淡漠的,他的眼睛透彻得几近透明,却又深沉得望不到底,令人捉摸不透。在与陛下共同成长、战斗的日子里,孟图斯曾经见过他的冷酷、他的果决、他的勇敢、他的欣喜、他的哀伤,但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好像弥天大雾的迷茫,深深地掩盖了心底一丝难以让人察觉的寂寞。 孟图斯不再多问,当下一欠身,利落地起身,转头疾步向外面走去。明日就要出发,便要以最快的速度集结阿蒙军团待命了。如果还有什么其他的可能,或许,改日去问问礼塔赫才比较好。他总是很懂得陛下的心思。 见他的身影渐渐远去,拉美西斯重重地一拍身旁的石桌,随即将头深深埋入自己置于桌上的手臂里,挫败地叹气。他怎么会,他如何会…… “以后,我再也不会让你烦恼了。” 宁静的话语又一次浮现在脑海里,却好像一把锋利的剑,深深地插进他的胸膛,用力地搅着。 翻天覆地的疼痛,狂乱难言的迷茫。 坚硬的内心,似乎有什么东西渐渐碎裂了。 一片杳无人烟的荒漠,映着万里无云的晴空。没有风,士兵的脚印安静地落在金棕色的沙里,化为一排整齐的足迹。拉玛在与艾薇快速地交谈之后,便连夜将所有的壮士集结成队,换上统一的白衣,配备齐全的武器——尤其是利箭,在第二天清晨,一行人便由那水源丰沃的绿洲出发,向北方走去。 白天的沙漠相当燥热,为了保存实力,也为了自己的行踪不被别人轻易发现,拉玛让他的军队在最燥热的五个小时里挑选之前已计划好的阴凉之处原地休息,而清晨、傍晚和夜晚则要全力赶路。 此刻,艾薇正微微地闭着眼睛,半躺靠在一块岩石的后面,尽量不让身体移动半分以减少能量的消耗。尽管手脚都被绳子束缚了起来,拉玛还是很不放心地在她和冬身边各安置了两名努比亚禁卫兵,以防止他们中途以任何形式递送信息或逃离。虽然只是走了一天半的路程,但因为艾薇在古代的这个身体本就十分羸弱,一路辛苦地前进,此时更加不舒服了。 忽然,只感觉到有人轻轻地拉她的头发。她不由得微微皱眉,自然地说道:“冬……有什么事吗?” 来人没有说话,她才想到,冬被勒令不能和她待在一起,于是她睁开了眼睛,只见莲的脸出现在视线里。她连忙半坐了起来,“你……怎么跟着过来了?” 莲连忙做出一个“小声点”的手势,随后有点儿不好意思地对艾薇说:“我软磨硬泡,拉玛终于答应带我过来了。” 拉玛能够同意带莲去,心底或多或少也是该有了些必胜的信心吧。艾薇这样想。再怎么说,莲也是埃及人,就算真打起来了,她说不定也不会遇到什么危险,艾薇放心了一点儿,便小声地问:“你找我?” 莲点了点头,年轻的脸上带着无法隐藏的窘意,“那个啊,之前有拉玛在,有点儿不方便问呢……我之前说过我的母亲在宫里工作……”她支吾地说着,手指用力地盘结在一起。 艾薇并不着急问,只是耐心地等着她继续说下去,莲黑白分明的大眼不安地闪动着,最后她终于好像下了什么决心用力地说:“啊,对呀,公主您是宫里出来的,说不定会认识我的母亲,我……” 她顿了一下,然后用非常非常轻的声音说:“我想,说不定您知道我母亲的事啊。朵以前是照顾缇茜殿下的侍女……正因为如此……”她把后半句话吞了回去,大大的眼睛有些尴尬地看着艾薇。 艾薇苦笑了一下,其实正因为如此,朵才会被宫人排挤,最后设计把她的女儿送去了古实吧!缇茜和她的女儿,真的好像瘟神……回想起朵离开底比斯时对她说的话,苍老的眼里带着点点泪意,颤抖的声音悲切地发出哀伤的声音,“不要像我的女儿……” 朵或许并不知道莲的现状,并不知道其实她女儿并没有如她所想在古实受尽虐待与欺凌。就艾薇短暂的观察,拉玛应该待莲如同自己的妹妹,十分不薄。艾薇心里想,如果她能够平安回到埃及,她一定要将这件事情告诉朵,让那位年老的侍女就此放心。或许,最好的情况是她能够把莲一并带回埃及吧!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去,轻轻地摸了摸莲的头,白皙的脸上展露出一片温和的微笑,“你是想问问朵现在怎么样了吗?” 莲连忙大力地点点头。艾薇便指了指自己身边阴凉的空地,示意她坐下来,接着便就她所知慢慢给莲讲起了朵的近况。艾薇巧妙地回避了朵被拉美西斯勒令送往孟斐斯的事情,只是淡淡地为她讲述着朵日常的小事。听到母亲健康、平安的消息,莲的眼里不住地放出兴奋的光芒,聚精会神地听了下去。到最后,艾薇看似漫不经心地说:“她一直在底比斯呢……她说她在等一个重要的人。” 虽然是句假话,但是朵应该是这样想的吧?艾薇笑着看向一旁全神贯注听着自己讲述的莲,刚才那句话是在暗示她,埃及在等她,艾薇一定会尽所有努力将她带回埃及的,莲……应该会开心吧? 然而,得到了这样的信息,少女只是愣了一下,随即眼睛里却展现出了难以明说的犹豫。 她垂下了头,又将双手扣了起来,黑色的头发从脸颊两边流淌了下来。她轻轻地说:“啊,是啊……母亲,一切都好,真是太好了……” “如果真的想回到埃及,不如等一切结束后,与我们一起吧?”莲或许是担心自己的身份还是不能回去吧?艾薇决定把话说得稍微清楚一点,“已经过了这么多年,我们悄悄地回去,没有关系的。” 莲却连一点儿兴奋的表情都没有展露,眉头反而皱得更紧了。沉默了一会儿,她站了起来。 “公主,真的非常谢谢您……莲可能,还要考虑一下吧。” 话说到这里,只觉得什么人站了过来,遮住了眼前的光线,艾薇抬起头来,看到了拉玛的身影。如同其他士兵,拉玛今日也穿着一身白色的战服,双臂围着皮质的护腕,身后背着弓箭与箭筒。莲顺着艾薇的视线转过头去,在看到拉玛的那一刻,她的脸上绽放出好似莲花一般纯净而美丽的笑容。她蹦蹦跳跳地来到拉玛的身边,有些亲昵地拉住他的胳膊。 “拉玛,你休息好了吗?” “莲,你随行的条件是什么?”不去理会莲的问候,拉玛只是平淡地说。 莲愣了一下,随即垂下了头,“就是那个,第一不要乱跑,第二协助后勤士兵做饭……” 拉玛将双臂环抱在胸前,不再说话,只是微微扬起眉毛,看着莲。少女有些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向艾薇快速地鞠了一下躬,随即就快步地跑开了。 “好吧好吧,我这就去帮忙就是了——” 她的声音渐渐远去,开心的步子如此轻快,这就是她犹豫的原因吧?她不想离开拉玛。只是,万一拉美西斯已经动了除掉拉玛这些抵抗者的心,恐怕与拉玛走得如此之近的莲,也难免会受其波及。 艾薇微微垂首,心里不由得染上了一丝挥之不去的担忧。 拉玛看着莲的背影消失在军队的另一侧,随后便微微摇头,在艾薇的对面坐下了。 “你还好吗?” 艾薇没有反应过来,不解地看向拉玛。拉玛挠了挠头发,没有重复这个问话,继续解释道:“我们还有两天左右的脚程就会到达阿布·辛贝勒。” 艾薇点了点头,灰色的眼睛却透过他宽厚的肩膀看向高湛晴远的蓝天。阳光充满了整个天空,令人不能直视。就像那个光芒四射的太阳之子,那种炙热得可以燃烧整个世界的力量,却反而将人硬生生地就这样隔开了。 突然,一个影子从眼前快速地掠去,她用力看去,居然是一只鹰的样子。逆光看不真切,但那鹰长翅结实,羽泽亮丽,是一只少见的好鹰。沿途走了一整天,鲜少见到动物,为何会突然飞来如此矫健的鹰?艾薇正在奇怪,只感觉一道白光快速地从空中闪过,咻的一声,那鹰猛地被什么射中,连一丝挣扎都没有,就一头栽了下来,掉落在军队营地的另一侧。她第一个反应是想站起来看看那只鹰到底怎么了,这时拉玛却开口打断了她的思绪。 “后天以后,你想去哪里?” “后天以后。”艾薇强迫自己拉回视线到眼前英俊的努比亚人脸上,重复了一遍他的话语,以协助理清自己的思路。 “就是帮我们‘骗过’拉美西斯之后。” 骗过……艾薇不由得暗暗苦笑,随口扯了一句:“去周游世界吧。我想去找荷鲁斯之眼。”然后,又好像想起什么一般,她加了一句,“和我兄长。” 拉玛爽朗地笑了起来,“当然,我说过不会杀了你的哥哥。不过听说,秘宝之钥都是保存在埃及王家的庙宇里面,以你的力量想要拿到,是很难的。” “噢……是吗?”艾薇抬眼看了一下拉玛,这个小子果然知道不少东西。她暂时不去思考那只鹰的事情,将注意力又放回到拉玛身上。“总有办法的……吧。” “就算你万幸拿到了埃及国内的三枚秘宝之钥,”拉玛依旧带着不相信的表情,“第四枚你也无法找到。” 诚然,拉美西斯是与她说过的,秘宝之钥,只余三枚。画面一转,桥头楔形的文字又浮现在眼前。难道,第四枚被别的国家的人取走了?艾薇不假思索地问道:“照你的意思,既然不在国内,估计应该是在其他的什么地方吧?” 取水之钥,置之北地——或许是在赫梯吧。艾薇等待着这样的答案。 然而拉玛脸上却露出了一丝得意的微笑,伸手从背后拿出了自己的弓。那是一把好弓,深棕色的弓身优美而充满力量,弓尾两侧由黄金制成,嵌以一枚海水般深邃的蓝宝石。蓝宝石隐隐映出天空的颜色,随着弓的移动光线流转,仿佛其中孕育着涌动的海洋。 “如果你真的好好配合我们,这个就给你吧。”拉玛对着那枚蓝宝石努了努嘴,“水之钥哦。” “水之钥……”艾薇睁大了眼睛,从来没有想过会在这里见到如此大而又美丽的蓝宝石。蓝宝石的硬度远高于铁。在打磨技术以及工具硬度都远远落后的年代,会有如此精美、华丽的存在,不得不说好似神迹般令人难以置信。她想起自己起初得到的蛇形手镯,蛇眼的红宝石只是小小的一块,便已是异常珍贵。眼前的宝石,应当是用钱也买不到的吧! 价值连城,不,足以敌国。 艾薇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看着拉玛。秘宝之钥都是如此美丽的宝石吗?难怪埃及要花这样大的力气保护它们、封锁它们的信息。显而易见,任何一块的流传,都会掀起天翻地覆的斗争,不管在什么时代。 “我还以为它在赫梯……”艾薇犹豫着说。 拉玛一愣,“没想到你知道的事情还真不少。没错,这块宝石正是我游历赫梯的时候,从一个年轻人手里得到的。不过没关系了,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但是,你随意地把它镶嵌在弓箭上,不会很危险吗?” “其实并没有什么人见过水之钥。”拉玛将弓随意地插回了身后,“就连你这么想找到它的公主的奴隶,放到你面前,你也不认得。况且它早年失窃,埃及祭司院里很多人一定认为它在其他地方。对我来说,这场与埃及攻坚战的胜利更加珍贵。怎样,你要全力配合吗?” 天下还有这样好的事情?艾薇只觉得眼前一片黑线,随即缓缓点了点头。 见她点头,拉玛咧嘴一笑,“不过,就算你不知用了什么方法,把四枚秘宝之钥凑齐,你也很难拿到荷鲁斯之眼的。” 这句定论不啻又给艾薇从头到脚狠狠地浇了一盆冷水。照拉玛的意思,就算拉美西斯愿意把荷鲁斯之眼给她,她也不一定有这个运气可以拿到。她抬起眼,有些期待地望着拉玛,想进一步问询他为何下此论断。他却回过身去,看向营地的另一侧。那边隐隐传来嘈杂的声音,与早前静谧的气氛十分不符。拉玛起身,一句话都不说就快步向那边走了过去。艾薇连忙也跟着站起来,那边正是刚才那只鹰落下的地方,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呢?想到这里,她不顾身体的疲倦,就这样拖着步子,也向那边挪去了。 拉玛的军队——其秩序井然的样子确实可以被称为军队——一共有两千余人,大约是法老四大军团之一的一半。在休息之时,拉玛将军队分为十个小的阵营,就地成矩阵的样子寻找遮蔽阳光的地点休息。从艾薇所在的阵营,到达方才发生小小骚动的阵营,少说也有百米。艾薇双手双脚都被绳索束缚着,没有了士兵在一旁架着,走起路来反而格外吃力。等她以龟速缓慢地移到阵营的时候,四周已经被士兵整齐地包围了起来,水泄不通。 只能听到里面莲略带恼怒的声音透过密实的人墙传送过来—— “是不是你用箭把它射落的?你快说话!” 然后便是拉玛的声音,“莲你冷静点,他连箭都没有。” 艾薇很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自己的身体太过矮小,竟然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她站在密密层层的队伍后面,无奈地看着眼前一片片纹丝不动的努比亚壮汉的背影。正发愁的时候,里面又传出了莲的声音。 “拉玛,就算他是公主的随从,也不能就这样随便杀死从空中飞过的鹰啊!这对出征来说,是很不吉利的!太过分了!”公主的随从?难道是说冬吗?冬为什么会杀死那只鹰呢?艾薇有些焦急地推了推眼前的努比亚人。那人回过头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银发的艾薇,待他认出艾薇的样子,便转头和旁边的人小声用努比亚语商量了几句。随后一人一边地架住艾薇的胳膊,把她带入了争吵的中心。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沙地中央,早前看到的那只鹰的身体。它的颈部流着鲜血,微微地抽搐着,却看不到有任何箭的痕迹,就好像被类似手枪的东西击落了。但这个年代怎么会有手枪呢? 艾薇抬起头来,看到莲正怒气冲冲地看着地上不住抖动的可怜动物,大大的眼里全是不能理解的怨愤。冬则被两名士兵押着,垂着头跪在莲的前面,长长的浅棕色刘海挡住了他所有的表情。 看到艾薇,拉玛便走过来,伸手拉起她,让她能够依靠拉玛结实手臂的力量站稳。但是她的眼睛却一直看着静静跪在地上的冬。好像已经有两天的时间没有见到他了。之前每日都形影不离,她好像已经习惯了他如同影子相随在自己的左右。还好,他一切都好,心里吐了一口气,艾薇看向莲。 “公主,就算是您的侍从,这一次我也没有办法原谅。在拉玛最重要、最重要的……”少女急得脸几乎涨红了起来。 艾薇静静地回复她:“别着急,你仔细看一下,这只鹰的身上连箭都没有。” 莲一愣,随即转头过去,确实如艾薇所说,找不到半分箭的痕迹。只是因为通常能做到这样的事情的,只有弓箭,所以就想当然地这样以为了吧。艾薇继续说了下去:“冬的手脚都被绳子束缚着,就算他能找到一张弓,也要有办法顺利地将它拉开才行。” “但是他刚才确实是在这只鹰的旁边……”莲有些犹豫地说,“或许是他将那箭藏了起来,或者……如果他没有企图,为什么会在这里?” “如果是你看到一只鹰莫名其妙地落下来,或许你也会过来看看吧?” 莲没有说话。 “既然没有箭,或许它是早前在别的地方受伤,然后落到这里的。”艾薇挣开拉玛的手几步走了过去,蹲下身去看了看那只鹰,又伸手摸了摸,随即回头说,“这鹰可能是要死了。” 略带几分惋惜地,她将那只鹰小心地抱在了怀里,鹰脖颈处汩汩流动的血液染红了她白色的裙,她用手指轻轻地抚摩着颤抖着的鹰,只觉得它的身体在她纤细的双臂间,慢慢地、慢慢地静止。为什么鹰会平白无故地掉下来?她亲眼看到它在营地之上被神奇地击落。如果这是一件对出征来说不算吉利的事情,那么做这件事情的就不会是即将展开一场重要战争的努比亚人……她用余光快速地瞟了一眼一旁安静的冬,心里不觉间有了些许计较。 就在此时,冬也正扬起头来。阳光落在他浅棕色的发丝上,映出宝石般的光芒,跳跃着、律动着。而他深胡桃色的眼里却找不出任何表情,仿佛伫立在极寒之地的硬木,坚定却冰冷。那种使人战栗的感觉,总觉得似曾相识,好像在某一天,一片绿荫葱葱的地方,透过斑驳坠落的阳光,隐隐感到极地一般的视线,酷寒的、无生机的;又让人想起猎鸭之后静静站立在一旁的少年,淡漠的、空洞的。 冬的影像骤然变得格外陌生,艾薇不知为何,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没有说话,拉玛反倒是一副不耐烦的样子,从艾薇的手中取过了鹰渐冷的尸体,点头示意努比亚的士兵将冬放开,将那只可怜的尚带余热的动物递给了他。 “好好埋起来,知道吗?” 冬缓缓地站起来,白皙的手臂将鹰轻轻地接过。他站在原地,缓缓地绽开一个俊俏的微笑。那是艾薇熟悉的笑容,就好似冬日的阳光一般,温暖却疏远。他转身退开几步,开始慢慢挖开地面的沙子。 一旁的莲好像还有什么话想说,拉玛却把宽大的手放在她的肩膀上,稍稍用了些力气。 “明日即将到达阿布·辛贝勒,这点小事大家不必如此花费精力。”他指挥着士兵有秩序地重新恢复休息,犀利的双眼却从未移开过冬的身影。直到看着冬将已经不再动弹的鹰放进了刚挖的坑里面,又扎扎实实地用沙将它盖了起来,他才稍微放心地转向艾薇,用只有她能听到的声音在她耳边说:“这次我就不向你哥哥追究了——就算法老现在得知了消息,他也什么都做不了的。” 艾薇抬起头,看到拉玛的面孔上隐隐划过的一丝阴霾。她何尝不清楚自己的立场?虽然有了拉玛的承诺,虽然拉玛对她一直很客气,亦从不暴虐地对待她与冬,但无论如何她都是被挟持的俘虏,如果不能步步为营、小心谨慎,拉玛随时都会翻脸。即使时间很短,她心里也非常清楚这一场战斗对于拉玛来说的意义和重要性。倘若他知道她所说的一切都是骗局,那后果将不堪设想。 些许不安蔓延了起来,充满了艾薇的心,她胡乱地点了点头,随即走到冬的身边,拉起他的手,将自己全部的勇气聚集到灰色的眸子里,使自己看起来尽可能平静。她冷静地一字一句地说:“我和我的哥哥,是被法老当做替身强行塞入了公主远嫁的队伍中的。只要你承诺能让我们活下去,不管你要我们做什么,都可以……” 拉玛看着艾薇,深陷的双眼微微眯起,犀利的眼神细细地打量着她。空气里弥漫着沉重的静谧。艾薇的手微微用力,纤细的手指陷入了冬的皮肤。少年可以感觉到她的手心隐隐沁出的汗水,但是抬眼看时,她的表情却是如此镇定,他从她手中触到的紧张好像是虚假的。 过了许久,年轻的努比亚人才微微颔首,一言不发,转身离开了二人。看着他的身影逐渐远去,艾薇只觉得双脚一软,几乎要摔到地上去。冬连忙侧身,双手有力地扶住艾薇,让她靠在自己的身上。艾薇看着冬,轻声说:“那个人——他对富可敌国毫无兴趣,他心中的抱负并不来自寻常的野盗。我们必须小心。” 若是在后日之前被人发现了他们的真实身份,恐怕……心里不由得有一丝担忧。她静静地垂下了头去。 周遭又恢复了日常的秩序,冬将艾薇扶到阴凉的地方,有点儿不好意思地松开了艾薇的手,刚想说什么,银发的少女向他眨了眨眼,示意他不必多说。二人便一同坐下,看着眼前整齐列队休息的努比亚军队,静静地等待着傍晚的来临。 又行进了一天,就在艾薇的体力要接近极限的时候,眼前终于渐渐出现了些许苍绿。拉玛似乎对这一带十分熟悉,在他的带领下,一行人绕过数个不规则的高地,进入了又一个绿意盎然的绿洲。 与之前去过的村落不同,眼前这片绿洲的水源明显不够充足,也几乎没有任何村民。但是此绿洲的地理位置却极好,它所处之地被不规则的高地错落包围,较为隐蔽。高地之上,以石为基,立了数个类似碉堡的建筑。 一行人到达了这里,碉堡里面的人立刻出来,远远地向拉玛行了个大礼。 “今夜,就在这里休息。” 拉玛干脆地丢下了命令,径自带了数人上到高地,似是在关注附近的情形。自那日以后,拉玛或多或少对艾薇有了些防备,似乎并不像之前那样会不时地到她身边,同她讲一些他的想法,却总算是把她和冬放到一起,由四名异常健壮的努比亚人日夜不分地看守着。这使艾薇十分痛苦,因为即使在需要方便的时候,那些努比亚人也会跟去,在不远的地方背过身去,算是对她的尊重。好在行军的时间并不长,这种煎熬只过了一天,便到达了眼前的营地。 艾薇与冬被几个士兵拉到一处高地的夹角,然后又将脚上的绳子缩短了一些。 跟之前作为大本营的绿洲还有专门关押人的房子不同,这里作为行军途中的落脚点,可以有个避风的地方已算不错。艾薇探头看了看,那四名努比亚大汉果然依旧十分警戒地守在夹角外,将二人严密地看管了起来。所幸这个夹角有些深度,在最里面进行交谈,外面的人应当听不到。 艾薇勉强地将自己蹭到夹角的最深处,靠着岩石费力地坐下,深深地吸了口气。虽然拉玛没有明说,但是依照之前二人交流的点点滴滴来估计距离,现在的营地应当是阿布·辛贝勒之前最后的休息地。 她抬起头来,看向身旁的少年。 冬轻轻地侧着头,微微抬眼,淡淡地看着夹角外各自忙碌的努比亚壮丁。月光静静地洒落在他的身上,映得他浅棕色的头发上一片恍惚的银色。他的鼻梁很高,更是衬托出他深邃的眼窝,浓长的睫毛半掩着他深胡桃色的眼睛,让人看不透那双眸子里流转的思绪。 不可否认,冬是一名即使放在现代也堪用“绝世”二字形容的美少年。现在可以有这样俊俏的人陪伴,是不是也算得上是一件值得自我安慰的事情呢? 正在欣赏着,艾薇注意到冬的胸前挂着一枚非常精细的红宝石链坠。以细金为线,与链坠相合的部分有一颗极精致的莲花,引出了那颗如血般深邃的红色石子。宝石里蕴含着肉眼难以分辨的红色,赤红、绯红、血红、绛红……颜色仿佛在那一颗小小的石头里流动,好似具有生命,随时都会跳跃起来。 似乎在哪里见到过这颗奇妙的石头?艾薇顶住额头,想要挖空心思地找出线索。仿佛感觉到了她的视线,少年回过头来,静静地看向她。 “冬。”艾薇尴尬地清了一下嗓子,轻轻地叫他的名字,伸手指了下他胸前奇妙的宝石。 冬微微垂首,完美精致的脸庞上带着日常所见的温柔与恭敬。他露出一个纯净的笑容,伸手拉起红色的宝石放在唇边轻轻吻了一下,随后放到了自己的衣服里。 “是我的母亲赠给我的。” 冬的母亲?还是第一次听到冬说自己的事情,艾薇不由得看向眼前的少年。但是他却不再言语,抬起头来,看向天空中皎洁的月亮,月光滑过他宛如大理石雕刻而成的侧脸,银色的光芒散为淡淡的薄雾,流转在他的脸庞。见他不语,艾薇也一并抬起头来看向天空。 当黑夜落幕,白昼来临,他们将遭遇的就是拉玛近日来处心积虑筹划的重要战斗,一场结果未知的战斗。悲哀形成一张硕大的网,紧紧地束缚住她的心脏,究竟在这一场对于这个时代来说犹如家常便饭的边境战里,她扮演了一个怎样的角色呢? 简朴的婚礼却拥有豪华的嫁妆。 陆路的行进却没有军队的接应。 奢华的公主却没有充足的护卫。 为了被发现,为了被袭击,为了引出行踪难定的拉玛一行…… 她是拉美西斯二世又一次辉煌战绩中布下的小小诱饵,一个连生命都不被在意的渺小存在。 她全都明白,她全都知道。 这毕竟是真正的历史。他是高高在上的光明之子,而她,终究是那名血统下贱的侧室之女。 她以为她可以心安理得,全盘接受。但是,她的努力远比她一直以来自以为的要更加脆弱得不堪一击。 若没有金色的头发,若没有蔚蓝的眼睛,若没有机缘巧合的相遇。 她就不可能拥有他的爱情吗…… 心里一酸,眼里就像要滴出血来。那确是冰冷的泪水,顺着脸颊,不受控制地滑落了下来。她何时变得如此多愁善感?她尴尬地想要用手捂住自己的脸,在没被冬发现之前躲到一边,但身体刚刚微侧,却被少年紧紧地拉住。深胡桃色的眼凝聚在她的身上,只一秒,他便牢牢地将她拥进了怀里。怀抱来得突兀而热烈,修长的手臂紧紧地环绕着她的身体,柔软的短发轻轻地拂过她的面颊。她从未觉得年轻人的胸膛有这样宽厚,他抱着她,心脏的跳动结实而有力。 他在她耳边轻轻地说道:“艾薇,别怕。” 他的声音有着往日没有的洁净感。日常虽然同样温柔、同样小心,却总好似少了几分真实的感觉。如今他的声音就像剥去了硬壳的清凉水果,去除了那一份坚硬的生疏,从她的耳里沁入了她的心里。 “不管怎样,我会在你身边的。” 这安慰着艾薇的少年,就如冬日悬于空中的太阳,隔着一层雾,但微微的暖意仍从四面八方满溢过来,将她紧紧地包围。他的双臂微微用力,将她紧紧地固定在胸前,“我一定会带你回到埃及。” 回到埃及,真的还可以用“回到”二字吗?那片众神庇佑的黄金般的土地,从未如此遥远,难以逾越的鸿沟,比万里更长,比千年更远。 她不由得用手指用力地扣住冬的衣襟,狠狠地咬住自己的下唇。不要哭,不要哭。过了今天,她再也不要哭了,她要坚强地面对明天的战争。不管多么危险,不管多么令人心碎,她一定要努力地活下来,找到荷鲁斯之眼,回到未来…… 他的事情……不如忘了吧。 手指透过衣襟深深地嵌入了掌心,白贝般整洁的指甲渗出点点血迹,染在冬的胸前。少年放开了艾薇,白皙而骨感的手指将她的手缓缓地、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打开,放在自己的掌心。这样的动作,好像许久以前谁曾经做过,将她的手小心地摊开,然后放入自己宽厚而温暖的手掌里。爱你,十分爱你……模糊的记忆在脑海里渐渐晕开,眼前光华万丈,连视线也变得不清晰起来了。 “艾薇,可以问你一件事吗?”冬的声音在她耳边淡淡地飘过。 眼角还挂着点点的泪珠,艾薇没有回答。他的脸因为逆光而模糊得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隐隐看到他的嘴巴一张一合,“你是谁?” 你是谁? 那一刻,艾薇心底突地一跳。有些紧张,有些恐惧,还有些……解脱。 她是谁? 她究竟是谁? 自从回到这里,自从借用了这个身体,没有人发现、没有人问起,她是艾薇,可她究竟是哪个艾薇?如果没有阳光般的笔直金发,如果没有天空般的湛蓝双眼,她就不是真正的她了吗?如果拥有下贱的侧室之血,如果持有怪异苍白的面孔,她就是另一个艾薇了吗? 没有人关心,没有人在意。渐渐地,连她自己也变得迷茫。冬的这个问题,她究竟该如何回答。 艾薇的面孔露出空洞的微笑,月光衬着她清瘦的脸庞,白皙的皮肤更显出几分濒死般的惨白。 “我是……艾薇。” “你不是,你不是艾薇公主。”冬却微微摇头,俊秀的脸上没了日常的笑意,“请你……不要瞒我好吗?” 少女抬起头来,灰色的眸子里仿佛蒙着一层湿润的大雾,使人看不到她心底的真实想法。 虽然人人都说她相貌怪异,虽然人人都对她心存憎恶,但他从来不觉得她丑,亦从来不觉得她邪恶。 他看着她的双眼,轻轻地说:“艾薇公主不会飞镖,也不喜欢走动;身为祭司的她对卡尔纳克神庙的构造、方位十分熟悉,却对政事丝毫不关心;她自幼与女眷生活在深宫,对沙漠之水自然也颇有了解;更为重要的是……” 他半跪在艾薇面前,手指轻轻拉过她银色的发丝,“你比任何一个人所知道的艾薇公主都要更加勇敢,你展露的性格,就像拉神的恩赐,就如正午的阳光般耀眼而令人不敢直视。” 他深深吸气,“我……会帮你保守秘密,请你至少,不要再隐瞒我。” 原来……她有这样多的破绽啊。缺乏的常识,别样的性格,如此容易被识别,连冬都看出来了,而那个人却没有…… 她扣住自己的胸口,深深地吸气。 “冬,其实你知道荷鲁斯之眼对吗?”忍住胸口的微痛,艾薇调整呼吸,灰色的眼睛直接看向冬。 冬顿了一下,然后就地深深地拜了一礼,“殿下恕罪,冬的确很清楚秘宝的事情。只是之前……” 艾薇轻轻摆手,示意冬不必介意之前的隐瞒,她只言简意赅地说道:“我是借助荷鲁斯之眼,来到这个世界的。” 冬看着她。他的表情十分复杂,说不清是没有理解,是惊讶,还是迷茫。但是他却没有笑她,甚至连句“不信”都没有说。他只是看着她,静静地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于是,她也平静地向他微笑,眼睛里闪过透彻的光芒,倾诉般地继续了下去,重复了一次这个令她困扰,却无法摆脱的现实。 “我来自三千年后的未来……” 她说的那句话,好像深黑天空中银色的星,静静地下坠,随后猛地落入他的心里,激起万丈涟漪。 在他脑海里,隐隐闪过许久前一句模糊的话。 “不要靠近那个蓝色荷花池,那是陛下修建给他心爱之人的……” 温柔和蔼的声音,好似变成了遥久的记忆。 “他总说,那名金发的女子总有一天会从未来来到他的身边……冬,如果你长大了,你也会找到你心爱的人,那时候……” 红色的宝石在胸前隐隐跳跃,好像要燃烧起来一般灼烧着他的皮肤。 冬用力地合上眼,仿佛要把那记忆从心中狠狠地甩去。再看向艾薇,月光倾泻了下来,落在她银色的发丝上,竟显出些微的淡金色。她静静地笑着。精致的面容宛若无瑕的象牙工雕,她不是日常人们谈起的艾薇公主,她的美丽可以攫取人的呼吸。 “冬,我借用了荷鲁斯之眼的力量。我的灵魂来到了这个身体。”艾薇淡淡地重复了一次,“你可以说我是艾薇公主,但也可以说我并不是她。非常感谢你,发现我这个皮囊下,与那位公主截然不同的灵魂。” 她叫做奈菲尔塔利,这样信口拈来的名字竟与这个历史上不很受宠却极尽荣华的王后同名。难道这只是巧合吗? 不是。 她便是拉美西斯一直在等待的人。 “她”提过的金发女子并非虚构。 他看着艾薇,修长的手竟不由得稍稍用力地握住了她的肩。如果拉美西斯知道她的身份……不,他竟不想让那个男人知道她的身份,拉美西斯并不配知晓眼前的人实际如此珍贵。如果拉美西斯爱她,为什么一直以来可以如此残忍地对她?如果拉美西斯每天都在想着她,为什么二人离得如此近,他依然认不出她? 他如何能将对他而言如此重要的人拱手交给冷酷残忍的埃及王?他不想,永远不想! “那么,你要回去吗?”声音里带了隐隐的颤抖,他无法扮演如常的冷静。心底渐渐晕开了陌生的感觉,就像曾经深邃而冰冷的湖底,此时却似乎能听到什么东西在燃烧,一种热烈的液体正在湖底深处慢慢地涌动着,带着几分冲动地即将掀起翻天覆地的沸腾。 少女略带忧伤地看着他,沉默了半晌,随即微微地点头。 “但我找不到荷鲁斯之眼。没有荷鲁斯之眼,我便回不去。” 四枚秘宝之钥的下落全部知晓了,然而是否能够顺利地将它们全部拿到却仍是未知数。拉玛早些天的话在艾薇脑海中回响,即使拿到全部的秘钥,也不一定可以找到荷鲁斯之眼。 未来,总是会来的。但是她的未来太过遥远…… 她想回家。 蓦地,艾薇脑海里掠过在桥头见到的楔形文字。除了有一句冬已经翻译过之外,在桥头,荷鲁斯之眼的标志下,还有一列文字。那图像,她是牢牢记在脑海里的啊! 想到这里,她猛地抬起头来,拉住冬的衣襟,“还有一句话,我想请你帮忙翻译。说不定与荷鲁斯之眼的线索有关系。” 冬一时无法从艾薇快速的话题转换中反应过来,她却已经从他的手中挣脱,跪在沙地上,用手指画起了什么。歪歪扭扭的图案,却也像模像样。 冬看着她认真的样子,起初只觉得有些想笑,而当那文字渐渐成型,他的视线不由得渐渐凝结,就这样固定在了沙地之上。 “艾薇……你在哪里看到的这些?” 艾薇回过头来,略带急切地说:“这是什么意思?我在那座木桥的桥头看到……” 冬跪在艾薇的身旁,伸出手去轻轻抚平地面的硬沙,抹去了艾薇写下的文字。 “喂,你还没告诉我是什么!”艾薇小声叫了起来,别看字数不多,可写起来还真是很费力。 冬缓缓地看向艾薇,嘴边又带上了淡淡的微笑。或许是映着月光的缘故吧,在艾薇眼里,冬的表情是这样冰冷,就如同极地之海,如果要说熟悉,还有一个人有着类似的表情。好像是哥哥,用尽各种手段打压对手,在商场之上将对手踩至脚底;或者应该说是另一个人,高地之上,背后的君主,冰蓝的双瞳冷漠地扫视全局,轻描淡写之间全盘灰飞烟灭。 “艾薇,不要再去追究这里究竟写了什么。”冬看着艾薇,轻轻地说道。 他的话语略带蹊跷,艾薇不由得有些焦急地追问:“这些文字究竟是什么意思?” 冬只微笑,轻轻地摇头,眼里却不带任何笑意。 艾薇不由得咄咄逼人地追问:“是外号?是暗语?是带有其他意味的象征?” “艾薇,等我们从战场上平安归来,我全部都会告诉你。” 冬淡淡地微笑,他修长的手指划过艾薇的发丝最后落到自己的身体两侧。不管她再如何焦急地追问,他都不再说话,深胡桃色的眼微微上抬,就这样安静地看着那深邃无涯的夜空。 第二十章 阿布·辛贝勒之一 他来了,伟大的埃及王,拉美西斯,站在这里……为什么,为什么,他要来到这里? 古实,或者说努比亚,是埃及尼罗河第一瀑布阿斯旺与苏丹第四瀑布库赖迈之间的地区的称呼。努比亚是埃及与黑色非洲大陆之间的接壤之地。早在拉美西斯二世前数百年,埃及的法老们就多次向这片拥有大量壮年劳动力及财富的土地进行了三番五次的进攻与同化。第十八王朝的图特摩斯三世,曾经对努比亚进行过一次颠覆性的征服,一度将它的全部国土归入埃及的版图。 部分努比亚人开始依附法老的力量,在法老的军队、政治制度里任职。即使在现今遗留下来的记载里,手持弓箭的努比亚士兵仍是法老雇佣兵的重要组成部分。文化上的同化,使努比亚渐渐变为埃及的一部分。在埃及拥有霸权的年代,努比亚人不过是一个“兵库”或是“贮金室”。然而当埃及衰落的时候,努比亚人就会兴起。 拉美西斯不会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努比亚自身蕴含着天赐的财富。努比亚,这个词来自埃及语中的“金”的读法,正是取意其国土上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大量金矿。获得努比亚,即获得国库的充盈。退一步说,努比亚与埃及南部接壤,距离底比斯不远,从军事上看意义同样非常重大,埃及北面有赫梯,东有亚述,西有利比亚,危急之际,稳固南疆一切可能的动荡,是其他战争开始前首要的一步。 然而,有征服便一定会有随之而来的反抗。努比亚由多个黑人部落组成,并非单一民族的存在。被埃及同化后,有人顺从于埃及的文化与统治,甘心以傀儡之国存在。而有人则会举起反抗的大旗,一次又一次勇敢地向太阳之国发出挑战,即使这样的举动不啻于以卵击石。 拉玛,就是早前众多反抗势力里面的一位。与他的同僚不同,拉玛异常清楚,零散的进攻几近徒劳。几年来,他细心筹划,积攒实力,以游击的方式一点一点地蚕食着埃及在古实边境的势力。精心训练的勇敢士兵,努力囤积的战争物资。拉玛的目的,并不仅仅是报复几个埃及士兵,出一口恶气而已。 现在,他的机会来了…… 艾薇只觉胸口不住地发闷,好像一块巨大的石头沉沉地压在上面。周围很热,身体蒙上了一层细密的汗,让人觉得心烦意乱。艾薇翻了个身,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着:“空调是怎么回事……” 恍惚间,她只觉得自己是躺在伦敦家里那张舒适的床上,洁白的床单和轻柔的被子好像千百尾羽毛裹着自己。耳边似乎听到久违的钟表秒针走动的声音,或者是点滴落入细长导管的声音,或者是佣人尽量小心走路的脚步声音。眼这样重,无论如何也无法睁开,她只感觉到阳光透过维多利亚风格的窗帘射入屋里,热乎乎地落在身上,好像自己要渐渐燃起来。 她本能地缩起身体,想躲避从窗口射进的热力。头一歪,却被谁的手挡住。熟悉的声音却好似来自陌生人般侵入她的脑海,“小心。” 她不由得一愣,随即用力睁开眼睛,离自己的脑袋不过分毫距离就是坚硬的岩壁。她有点儿反应不过来,将头抬起,映入眼帘的是冬俊美的脸。他半跪在自己身边,一只手紧紧地握着她的手,而另一只手则温柔地放在她的脑侧,阻止了她刚才一头撞在岩壁上的举动。 艾薇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她慢慢地支起身体,用手轻轻地推了一下冬,示意他稍稍退远。少年却没有后退,脸上全是挥之不去的担心的表情。 “艾薇,你没事了吗?” 艾薇莫名其妙地看了冬一眼,暂时没有回答,明明是清晨,周身却又是那令人难受的沉闷。她慢慢爬起身来,挺直脊背,透过夹角,望向蓝天。 太阳缓缓地浮出了地平线,清晨带金的光线渐渐揭开了天边灰蓝的帷幕,热力越过山石,落在她的身上。视线延伸,夹角的外面整齐的白色队伍列成数个方阵,白色的旗帜随风轻轻飘起,晃得人睁不开眼。努比亚人黝黑的脸上挂着点点汗迹,深棕色的眼里带着肃杀的锐利,背后的弓与箭呈同样的角度,简单、整齐。 他们应该全部准备好了,艾薇这样想。 几千人的战斗力量在这个年代相当之大,但毕竟是要和法老的四大军团之一交锋,不借用黑夜的掩盖而要在白天光明正大地攻打过去,还是有点儿以卵击石的感觉。 如果是艾薇的话,她会选择在深夜出发,从而在对方最为松懈的天将亮时分进行攻击。正在心底为拉玛的失策感到惋惜,但转念一想,不管怎样拉玛毕竟是敌对的势力,选择错误的进攻方式,其实是对法老大大有利,她或许应当松一口气。 “奈菲尔塔利。”轻快而充满活力的声音冲入耳郭,艾薇愣了足足有三秒钟才意识到那是在叫她。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叫她了。她转过头去,灰色的眼睛眨了眨。 拉玛走过来了。他身穿白色短衣,手臂上围着一副皮质暗纹护腕,额前系着鲜血般深红的头带,其中缀金隐隐绘出一只矫健的雄鹰的图腾。仿佛忘记了日前的怀疑,他的笑容一如最初时的简单而直接,“我们可以出发了。” 艾薇愣了一下,随即还是有点儿忍不住地询问拉玛:“那个,天已经亮了,现在出发会不会有些问题呢?” 拉玛没有立即回答她,只是走到她的面前,亲手将她脚上的绳索割断,伸手一拉,就让她站了起来,随即便扶着她向外走。艾薇以为拉玛并没有明白她的问题,于是她又开口,想要把刚才自己的担忧稍微深入地解释一下,“拉玛,我的意思是,埃及的军队毕竟还是很强大,如果你在白天贸然出击,其实会使你的伤亡加重啊……” 拉玛回头看了艾薇一眼,随即促狭地一扬嘴角,“奈菲尔塔利小姐,如果是黑夜的话,谁又能看得到你呢?你好好假扮公主,是可以以一敌百的。况且,阿布·辛贝勒通常状况下也不过是一百名将士把守。” 他半扶半拉着艾薇向外走,走出夹角处的阴影,初升的太阳夹杂着干燥的热气扑面而来。她眼前骤然一片眩晕,手心渗出点点冷汗,胸口沉闷的感觉再一次从周身围绕上来。尚是清晨,又是较为干燥的埃及,为什么总是有一种难以明述的燥热围绕着她?艾薇的身体好似不能完全受自己的控制,每一步的前进都似乎并非来自她的意识。她的脚步不由得缓慢下来,拉玛垂头看向她,“你怎么了?莫非是紧张了?” “艾……奈菲尔塔利,她身体一直羸弱,”冬在二人的身后缓缓开口,如常平稳的语调里夹杂了几分挥之不去的担忧,“请尽量让她少做过于剧烈和刺激的事情,不然她的心脏会受不了。” 拉玛一愣,随即又看向艾薇,“是真的吗?” 艾薇抬头,并没有立即说话。这奇怪的感觉,与她日常发病时的样子并不完全相同。身体就像无法控制,灵魂不能契合地控制自己的肉体。这种烦躁、这种身体不属于自己的感觉,不由得让她惧怕起来。她灰色的眼微微地颤动着,视线难以集中于一点。 “喂,你没事吧!”看到艾薇奇怪的样子,拉玛不由得有些紧张了起来,他拉起艾薇的手,只觉得她的手心微微沁出冷汗,却异常冰凉,“伤脑筋啊,怎么会这样呢……” 拉玛不由得微微叹气,他的话语中包含了些许埋怨,以及隐藏在深处不易被发现的担忧。眼前这名叫做奈菲尔塔利的银发少女十分聪明,虽然与莲年纪相仿,却要成熟世故得多,一直以来都算是比较配合自己的计划。在过去几日的相处中,拉玛的心中不禁对她颇有些超出对待俘虏的好感,行动上也自然比较优待她。但前几日在沙漠上遇到的鹰坠落事件,让他对她以及冬的存在产生了些许怀疑。 本意是在昨天晚上连夜向阿布·辛贝勒进攻,趁着天色昏暗一举攻下碉堡,在必要的时刻用奈菲尔塔利作为人质,削弱埃及军的抵抗。但是出于对信息泄露以及可能引来的埃及军队埋伏的担忧,他昨夜便命令全军暂时扎营在距离阿布·辛贝勒小半日路程的基地,派两队侦察兵对阿布·辛贝勒周遭进行详尽的调查。天明之时,当得知阿布·辛贝勒碉堡的卫兵确实没有增加,附近也没有见到其他的埃及军队时,他才稍稍放下心来。 看来是误会了奈菲尔塔利和冬。他不由得有一丝愧疚,但随即想到阿布·辛贝勒唾手可得,几分难以克制的兴奋便如潮水般将心底划过的内疚掩盖过去了。只有一百名日常守备的士兵,再加上奈菲尔塔利假扮的公主,他可以轻松地拿下这座碉堡。这是他告诉艾薇的信息。然而他的真实目的并非仅此而已,接下来,他会以最快的速度调动军士,一举攻下距离阿布·辛贝勒急行军一日余的阿莱方庭。阿莱方庭(注:现称阿斯旺)位于埃及的南部,是埃及对南方国家的贸易重镇,也是粮草的囤积处。之所以此次会倾全部兵力而出,除了想在阿莱方庭搜集足够的粮草,也是想让埃及的法老狠狠地尝一尝苦头。 阿莱方庭以南的地区,包括阿布·辛贝勒,全部本是属于古实的领土。在过去数年,古实对埃及的反抗战,绝大多数是在这里开展,然而不管在这片土地上的战争输赢如何,遍体鳞伤的最终都会是这片富饶的、属于古实的土地。 他似乎只能挫败地感觉到拉美西斯微微眯起淡淡的琥珀色双眼,嘴角带着一丝胜利者的微笑,远远地看着他们在他所划定的牢笼里,抗击、挣扎,最后屈服。 拉玛握住艾薇的手微微用力,奈菲尔塔利的出现,是个绝好的机会,有了这位假冒公主的帮忙,可以让他不损一兵地拿下堡垒,甚至可以更为轻松地袭击阿莱方庭。 拉玛眼里对艾薇的怜悯渐渐淡去了,数年来一直萦绕在心头的梦想将他紧紧地攫住。他想起自己大本营木门上挂着的那一尾饱满、亮丽、骄傲的翎羽。他不能忘记自己的荣耀,即使背叛自己的血液、背叛自己的宿命,他也要为了那份梦想勇敢地前进。他不可以在这个时候,为任何人、为任何事,甚至是为自己的同情心而出任何差错。 想到这里,他拉起艾薇,略带冷酷地说:“不好意思,奈菲尔塔利,你再忍耐数日,我便给你和你的哥哥自由。到时候,我也会给你们一笔钱,届时你再慢慢地养病吧。” 不顾艾薇几乎要昏厥的虚弱,他半带强迫地拉着艾薇跟着他向外走,刚走了几步,只觉得有人从旁拉住了他的手臂。他微微侧过头去,看到的竟然是冬俊美的脸庞。冬的脸上依然是日常可以见到的谦恭含蓄,然而从深胡桃色的眼里却无论如何读不出他半分心思,修长而白皙的手指搭在拉玛的护腕上,他缓缓地说:“请允许我照顾奈菲尔塔利。” “放肆。”拉玛冷冷地说,“放开你的手。” 然而冬却没有动,面不改色地又重复了一遍:“请让我照顾她。” 拉玛心中只是一阵烦躁,本能地想要甩开冬的手。然而他却骤然发现自己的手已经动弹不得。他看了冬一眼,少年的手无论怎么看都只是随意地放在自己的手臂上,却不管自己如何用力挣开都毫无反应。他再次将视线落到少年的面孔上,明明是夏日,为何从他身上却可以感到些许如冰覆盖般的寒冷? “奈菲尔塔利的病,如果没有我的照顾,随时都有死亡的危险。若是这样,你的计划还要怎么完成?” 冬说的话没有错,而且看似从拉玛的角度出发,不管怎么说都没有错误。但是他全身所透露的信息,仿佛在说“如果不放开她,就杀死你”。 眼前这个懦弱、胆小,让拉玛几乎忘记他存在的少年,难道妄想威胁拉玛吗?拉玛心底不由得染上了点点怒意,想要狠狠地推开他,然而手臂依旧无法移动半分。无可奈何之际,拉玛只觉得太阳从背后照耀自己的力度正在不断加强,好似就要燃烧起来,时间仿佛以比平日更快的速度从身边流走了。如果局面就这样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虽然现在的阿布·辛贝勒没有半分埋伏,但若是拖延到傍晚,情况如何可就该另当别论了。 何况,退一万步说,他还需要利用手中的这名银发少女,她并没有什么大错,他也并不想让她就这样死去。或许他不该为这些无谓的小事浪费过多的时间。想到这里,拉玛不由得转动手腕,将艾薇朝着冬的方向推去。同时只觉得自己的手臂一松,少年放开了他,腾出双手紧紧地将几乎无法站立的艾薇拥在了怀里,深胡桃色的眼睛静静地却坚定地看着拉玛,“就请让我带着她,和你一起走。” 虽然是拜托的口气,却总令人感觉在命令他。拉玛心中的怒意不由得加重了几分,没有回答少年的话语,只是对一旁站立的四名士兵做了个手势。四个人立刻走上前来,稍稍松开了冬脚上的绳子,然后就一边两个,看守着怀抱虚弱少女的冬。 “带着他们,紧紧跟着我。”拉玛甩下这样的命令,双眸又一次犀利地扫过一旁的冬。不管怎样看,冬都是有几分古怪的。但是在现在这个关键的时刻,他必须抓紧时机,其余无关紧要的怀疑可以等攻击过阿莱方庭后再作考虑。想到这里,他便大步向不远处白色的军队走去。 “拉玛!”刚走了几步,就看到莲快步向拉玛跑来。略显稚嫩的脸上因为奔跑而泛起点点红晕,一层细密的汗珠微微沁在脸侧,她快速来到拉玛身边,用力拽住拉玛的衣襟,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拉玛,莲一起去。” “不行。”拉玛干脆地回绝了她,并未停止往军队走去的脚步。 “拉玛,我保证会乖乖的,我会待在你的身边,就像艾薇公主一样。”莲越发焦急了起来,吃力地跟上拉玛的步子。 “莲,你不要闹,战场很危险。”拉玛依旧平淡地回绝了她的要求。 “拉玛!”莲突然停下了步子,黑白分明的眼里又一次噙满了泪水,“拉玛,这是拉玛目前为止最重要的一场战争,就算拉玛不说,莲也知道。莲一定要和拉玛一起去,反正如果没有拉玛,莲……莲也早就死了!” 话说到这里,拉玛不由得停下了脚步。只感觉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随即转过身来,伸手摸了摸莲的头,深棕色的眼里露出一丝温和,“你好好待在这里,等我回来。” 这样的话完全无法止住莲的抽泣,她竟退了几步站到了冬的身边,伸手拉住艾薇的裙摆,“我可以照顾艾薇公主,我可以帮助拉玛保证艾薇公主和她的侍从不逃走……我不想离开拉玛。”少女顿了顿,抓住艾薇裙摆的手不由得加大了力量,“无论如何,请让我一起去,我不会给拉玛添任何麻烦。” 那一刻,拉玛犹豫了。 莲很少如此坚定地违逆他的意思,此次却拼命地不愿让步,或许是真的担心他吧?或许只是撒娇?她真是喜欢哭啊,他实在不愿意看到她哭泣。但是,这场战争真的至关重要,况且阿布·辛贝勒之战仅仅是一个开始,难道要一直带着莲冒着危险一路进军到阿莱方庭吗? 不行,他不想让她受这种苦。 “难道你不听我的话了吗?”拉玛的语调里增添了几分严厉。随即,他对身旁的护卫兵嘱咐了些什么。 两名护卫兵留了下来,躬身,用手指向另一个方向,恭敬地对莲说:“莲小姐,请往这边走。” 莲皱着眉,并不想理会身边的士兵。她迈开步子,想跑着追上拉玛。然而护卫兵却几乎是半强迫地拉起她,带着她向营地深处走去。拉玛的背影越变越小了。眼泪不住地从莲的脸庞滑落。 看着拉玛的背影,她不禁用哽咽的声音大声地喊道:“拉玛!请一定平安归来。” 拉玛精心的准备,拉玛强大的军队。 拉玛是抱着必胜的信心出击的,那为什么,她却觉得拉玛好像再也不会回来了呢? 阿布·辛贝勒关隘位于古实的一片地形较为特殊的地区。这里原本属于古实的碉堡关隘已被埃及占领了长达数个王朝。关隘的主体在一条狭长的通路的上方,此通路三面接近高地,高地之上是利于以弓箭射击的掩体。由于地域的特殊性,在这里用兵把守可谓以一抵十。经过这条通路,眼前便豁然开朗,再走半个时辰即可到达尼罗河第二瀑布。这是一条由古实去往阿莱方庭最近也是最为直接的路。 如果想要绕过阿布·辛贝勒,经由沙漠前往阿莱方庭,相对而言路途遥远,途中气候炎热,水源缺乏,对多人行军而言不啻为一条死亡之路,即使能够到达阿莱方庭,军队的实力也会大大受损,只要埃及方面稍作准备,便可使其全军覆没。 换言之,阿布·辛贝勒是古实通往埃及的门户。除非像拉玛劫掠艾薇时带领少量精兵,才可尝试性地绕过关隘,回到主营地。 当拉玛与他的两千余名全副武装的士兵到达阿布·辛贝勒之时,太阳已经升到了天空的正中央。金黄的沙地仿佛要燃烧起来似的灼热,令人不由得焦躁了起来。 拉玛站在关隘正前方的空地之上,只觉得四周一片异样的寂静。看不到关隘上方的掩体内有任何士兵的迹象,亦感觉不到周围有任何生命的迹象。他转过身来,看向身后静静跟着自己的少年冬与他怀中抱着的银发少女奈菲尔塔利。 这一路虽然只花了小半日的时间,但是因为太阳热力十足,走起来很是消耗体力。但是他身后的少年竟然抱着奈菲尔塔利,一路面不改色地跟着走了下来。拉玛心中对他的戒意又增加了几分。 “该把她给我。如果被别人看到你抱着她,计划就全完了。”拉玛有些粗暴地拉过艾薇的手腕,紧接着又甩下一句,“到时候,你们俩都得死。” 冬正在犹豫,倒是艾薇先恢复了意识。虽然身体依旧十分乏力,但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意识比清晨的时候清醒了很多。她轻轻地拍了拍冬,微弱地说:“我已经没事了,可以放我下来了。” 停顿了一下,少年微微放低身体,温柔而小心地将艾薇放了下来。 艾薇还未站稳,拉玛便有些焦躁地一把拉过她,随即推着她往队伍最前方走去。 “艾……奈菲尔塔利!”冬在身后略带焦急地轻轻叫着她的名字。艾薇回过头来向他微笑了一下,示意他不必担心。然后紧接着便被拉玛拉着,就这样一路走到了空场的中央。 空阔的沙地,晴朗的天空,艾薇银色的头发在阳光的照射下流转着如同钻石一般耀眼的颜色。耳边掠过风的呼吸,隐隐可以听到尼罗河水流动的声音。白色的军队已经被抛在了身后,整个空场上,只有她和牢牢架着她的拉玛。 但是,即使站到了如此显眼的位置,仍然没有任何埃及士兵的影子。 安静,就像阴影一样紧紧缠绕着在场的所有人。 每走一步,就像踏不到底一般。拉玛下意识地抽出腿侧的短刀,抓住艾薇的手不由得又加重了几分力道。拉玛与艾薇的足迹,在金色的沙地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线。 细长的、断断续续的,连接着白色的军团与空地中央孤零零的二人。 忽然,耳边响起了与周遭规律的不相符的声音。 起初,只是很小的声音,简单的,断断续续的。 然后,数个同样频率的声音一并响起,好像海浪拍打着峥嵘坚硬的顽石,又好像狂风吹动着茂密的树叶。 拉玛与艾薇一起抬起头来。 放眼望去,越山而上、关隘附近、河岸一侧、沙漠之旁,竟是一片铺天盖地的金黄。正午的阳光如此耀眼,直射在镶嵌着金箔的阿蒙军团旗帜上,风吹动着金色的旗帜,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山顶上,沙漠金黄的土粒随风卷起,河畔隐隐映出金鳞,天与地在这一刻融合,阿蒙神的圣光出现在这里——阿布·辛贝勒。 在那一片光芒里,年轻的法老身着金色的战衣,鲜红的斗篷随着微风轻轻飘扬,深棕色的头发束在脑后,微微垂下的发丝拂过模糊的脸庞。他静静地站在金色的战车之上,左手轻轻扶着腰间刻有王家纹章、象征战场最高指挥权的宝剑。战车前,毛色亮丽的棕色骏马头戴华傲高挺的羽毛,身上系着镶金彩条的马缰,稳稳地伫立,一动不动。 此外,战场一片静谧。 埃及的军队占领着制高点,士兵们如雕塑一般立着,没有表情地看着脚下空地中一袭白衣的努比亚反抗军。只等法老一个指令,他们便会毫不犹豫地自高而下,冲入白色的队伍,将努比亚人撕成碎片。 而此时,却没有人移动半分,双方的僵持维持了微妙的平衡。 拉玛微微抬首,有些呆滞地看着高地之处金色的战车。愣了数秒,随即便意识到自己落入了法老的包围圈。明明在前夜的侦查中没有见到任何异样的情况,除非是掌握了全盘的信息,否则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如此“适时”地出现。然而……自己行军的决定、信息究竟是怎样被传送到拉美西斯那里的?竟然一点儿线索也没有。当时随着奈菲尔塔利嫁过来的人明明已被他的部下全部杀死。他亲眼看着他们的尸体被部属一具一具地埋葬。 是谁泄露了消息? 怕是……没有机会知道了吧。 年轻的法老慢慢地抽出腰间华丽的宝剑,举至空中。时间被放慢了一万倍,宝剑轻描淡写地在空中划出凌厉的弧度,映射出的光芒宣告拉玛一切苦心的死亡。四周阿蒙军团的将士如同金色的潮水,决堤般从高地冲杀下来,细流汇集成雄壮的洪水,铺天盖地地冲向空地中间白色的队伍。 金色充斥视野,拉玛的脑海里却一片空白。心跳的声音如此清楚,每一次都在用力地敲打着胸腔,就这样,就这样看着埃及士兵将他苦心经营的白色军队吞噬吗! 深棕色的瞳孔在那一刻缓缓散开,可只有一秒,就又一次锐利地凝结。 仰首,金色的队伍俯冲而下,气势磅礴的嘶喊声惊天动地;回身,白色的队伍沉静以待,黑色的面孔上没有半分恐惧或慌张之色。 这一仗,胜负未分。 他向天高举右手,下一秒,狠握成拳。 古实的队形开始变换了,手持利剑的士兵奋不顾身地跑到了队伍最前面,准备抵挡即将遭遇的埃及军队。在强大的阿蒙军队面前,努比亚剑士的抵抗宛若一根极细的线,轻而易举就会被扯成碎片。然而在双方兵戎相接的一刻,那一根单薄的线,却展现了惊人的强大韧性。每一个人都奋力挥动短剑,不顾白色的衣着被黑红的鲜血玷污,不顾鲜活的肉体被冰冷的兵器刺穿。不出两百人,偏偏将数千人的攻势挡在那里。千斤之石,悬于一线。 这两百人,为拉玛以及其余的努比亚人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其他大多数身背弓箭的努比亚人,快速而果断地向后方跑去。他们动作灵巧、身体矫健,很快就跑到了约五十米之后的地方,站成一个颀长的弧形,面对着从三面冲涌而下的埃及士兵。 第一列士兵手持木盾,半跪在最前方。第二列士兵搭箭在弦,蓄势待发。第三列士兵列队垂手持弓,随时准备补上。 拉玛拉着艾薇跑回了后面的军队,随着自己的队伍后撤,迅速地站在了弧形箭队的中央,他将艾薇丢回给身后的四名禁卫士兵,他们用力地拉着艾薇与冬,谨遵拉玛最初的指令,寸步不离地跟在他们的两旁。 就在这一刻,金色的队伍终于撕开了白色的防线,隶属太阳王国的伟大战士勇猛地冲向拉玛的士兵们。众人的脚步踏起漫天的黄沙,似乎可以隐隐感到拉美西斯站在身后高地之处冰冷的微笑。 艾薇眉头紧锁,浅灰色的眼里几乎要流出泪来。 他来了,伟大的埃及王,拉美西斯,站在这里……为什么,为什么,他要来到这里? 她深深地垂下头去,用最轻微的声音低低地呢喃着,只有冬听到了她小声的祈祷—— “请你……活下去。” 拉玛从身后取下了自己的弓。深棕色的弓身优美而充满力量,弓尾两侧由黄金制成,嵌以一枚海水般深邃的蓝宝石。他从腿侧抽出一支箭,熟练地搭在弓上,稳稳地举起弓,将其拉至饱满。他身后的努比亚人随之拉弓至满,高高举起,仿佛要射落空中的太阳。 “如果……能够射落太阳,那么就可以看清世界了。”拉玛轻轻地说了一句,随即便放开了手指。 那一刻,千余利箭倏地一并飞至空中,撕破炙热的空气,在蔚蓝的空中划出了深黑而锐利的弧线,直直地飞向奔涌而来的埃及士兵。 艾薇紧紧地闭上眼睛,不愿去看即将发生的事情。 直到今天,在开罗的博物馆里,仍然可以看到这样的泥塑。法老的军队包括皮肤较白的埃及人,还有皮肤较黑的努比亚人。埃及人手持短剑,健壮威猛;努比亚人身背弓箭,精干灵活。努比亚人强大的箭术使得多代法老将其以雇佣军的形式纳入自己的军队,助埃及获得战场的有利地位。 那么,当箭术精湛的努比亚人掌握了复杂而先进的队形变换并与埃及敌对而立时,又将出现怎样的场景呢? 漫天箭雨呼啸着,冰冷地射入手持短剑的埃及士兵体内,血液的流动被突入的硬物遏止,紧接着,鲜红的液体喷涌而出。金色的队伍里陆续有人仆倒在地,然而没有得到法老的命令,士兵们对战友的死亡却宛若无视,只是努力地向前冲着。第一轮箭雨停止,却不待埃及人稍微松一口气,站在前排的弓箭手退到了第二排,换了另一排的士兵站到前面。又是一次满弓,黑色的箭雨仿佛死亡的咏叹调。 然而埃及士兵的步伐依旧未曾停止。就像埃及与努比亚边境的纷争从未停止。 拉美西斯二世时期,埃及曾多次出兵对努比亚进行征讨。而那位年轻的法老,更是不满十岁时就随父亲出征努比亚,对其战斗的方式耳熟能详。冷兵器时代的战争,多是建立在残酷的牺牲之上。小规模的牺牲,才能换取更大的胜利。拉美西斯清楚面对努比亚人强大的弓箭队,唯一胜利的方式是什么。然而,现在奋不顾身、勇敢冲杀的是阿蒙军团,四大军团中最为重要的一个。而在这金色防线的后面,站立的竟然是他,万人之上的埃及法老! 艾薇弯下身去,紧紧地按住隐隐作痛的胸口。心中不由得产生一丝莫名的恨意,为什么他要亲自来这里……她好害怕一个闪失,令她再次面对卡迭石之战时体验到的那种令全身凝结的彻骨绝望。她不是为此才历尽艰辛走到今天! 金色的士兵在攻势凌厉的箭雨中纷纷倒下,炙热的鲜血染红了金色的战衣,呼吸的声音渐渐弱去,湮没在未曾停止的阿蒙军团的脚步里。 眼看埃及一方的利剑就要碰触到不擅近身攻击的努比亚弓箭队,拉玛突然高声命令道:“长枪!”蹲在第一排的士兵从坚实木盾的后方骤然伸出了数支长枪,好似多枚巨刺,犀利地向前突伸出去。 即将接触的埃及士兵不及停步便被长枪狠狠刺倒。盾牌之后的箭队保持着凌厉的攻势,阻止后面的士兵冲上前来。然而踏着倒下士兵的尸体,更多的金色依然争先恐后地涌上来。他们高举颀长的宝剑,奋力地砍断长枪,逼近努比亚人,更近一步! 终于,坚实的白色壁垒被金色的潮水冲出了一道细小的裂纹,而紧接着,那道裂纹被不断扩大,努比亚军队竟被硬生生地切为了两半。拉玛站在后面,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最后,他举起左手,很轻却很果断地一挥,努比亚人整齐地收起了弓箭,置于身后,从腿侧抽出了短刀。 这是努比亚人最后的挣扎,双方进入了近距离的肉搏。拉玛的战士受过良好的训练,虽然是弓箭手,使用短剑却也十分了得,即使在强大的阿蒙军团面前依然打得有板有眼,竟然就这样将手持长剑的埃及士兵挡在了那里。 而就在这一刻,在埃及军队背后的高地上突然掀起了漫天尘土。艾薇抬起头,淡金色的阳光刺得她眯起了眼睛。金色的沙砾中,数辆战车气势恢弘地向战场中央冲来,刚才位于高地的后侧,完全没有看到。战车,这才是埃及人擅长的作战方式,在最后一刻出现,在心理上不啻于将努比亚人彻底击溃。 伟大的法老稳稳地立于黄金战车的中央,他一身戎装,浮雕般完美的面容上隐隐显露出冰冷的微笑。那是绝对强者对弱者即将开始征服、夺取与杀戮的前奏。挥动刀剑,转瞬间,眼前一片猩红,所过之处留下深黑的血印。 “奈菲尔塔利!”拉玛喃喃地叫着,跑了过来,从看守艾薇的士兵手里接过她,紧紧拉住她的胳膊,“待在我的身边,你假冒公主,拉美西斯一定已经知道了。即使你是埃及人,也会被一刀杀死。” “拉玛?”他解释得仓促,艾薇心中略带愧疚。明明是她欺骗了他,他却信以为真,在即将兵败如山倒之时依然挂念着她的安危。他果然是一个非常善良的人。 拉玛将艾薇藏在身后,抽出腰间的短剑,准备近身的肉搏。 “拉玛,你快跑吧。他不会放弃阿布·辛贝勒的!”艾薇在他身后大声地说,“他不会放弃阿布·辛贝勒,因为这里是埃及与努比亚的扼咽之地,控制了这里,就控制了埃及的南侧国门。而在这里将你全灭,也是为了给努比亚境内其他可能的反抗势力以警告。败势已成定局,你最好是尽快脱身,逃离这里!也许这样不够英勇,但是……莲还在等你呢。” 莲? 拉玛一愣,那一瞬间,眼前闪过一张熟悉的笑脸。 淡淡的酒窝,黑色头发后樱红的发带。 如果她可以不再哭就好了。 那一秒,他的眼底闪过一丝犹豫,但紧接着他又恢复了原有的杀气,“这些白色的兄弟,就是我的手、我的脚,如果他们死去了,拉玛就相当于也死在了这里。” 但是……始终想不明白的是,如果埃及得到自己要进攻阿布·辛贝勒的消息,法老任一军团就可以轻易将他的武装力量碾碎吧?失败仿佛已成定局。阿布·辛贝勒,不过是一个边境堡垒,关于这里的攻守已是家常便饭。这次究竟是什么促使法老亲自率领阿蒙军队前来?行军如此迅速、攻势如此凌厉、作战如此不计代价! 为了……艾薇公主吗? 不对,如果他可以得知自己的用兵计划,他早就该知道,自己手里这位银发的少女,正是他处心积虑安排下的那名替身。难道还会有什么其他的端倪吗? 他微微侧身,余光看到身后的银发少女。她迎着阳光,如瀑布般的银色发丝倾泻而下,落于腰间,映着天地间的光芒显出淡淡的金色;她微微颔首,银灰色的眼里隐隐映出了天空的颜色;她苍白的嘴唇微微张启,喃喃地述说着什么;她的背脊柔软而直挺,她的四肢纤细却仿佛有撑起天地的力量。 他想起她在桥上果断地跑回来砍断绳索;他想起她毫不惧怕自己的威胁,在生死之间保护同行的少年;他想起她出发前对莲所说的话,字字明晰,将局势利害轻描淡写地清晰述明。她说她是公主的侍者,她说她只是恰好与公主有同样的发色…… 猛地,拉玛恼怒地转过身去,拉住艾薇的头发,一把将她拽到了自己身前。 拉玛心中一片混乱,被欺骗、被蒙蔽、被伤害的感觉涌上心头,转瞬间五味杂陈。 “你就是艾薇公主!” “我……”艾薇愣住了,不知该如何回答。 拉玛右手迅速地抽出腰间的短剑,毫不犹豫地架在了艾薇的脖子上。他大声地、绝望地又一次叫道:“你……就是艾薇公主!” 埃及的战车冲进了白色的努比亚军队。拉玛处心积虑筹划、培育了数年的英勇战士,就像破碎的玩偶被阿蒙军团的战车轧倒、碾碎。 拉玛的双手微微颤抖,黑色的剑身些许侵入了白皙的肌肤,鲜红的血丝点点洇出。 “对不起……”艾薇轻轻地说。 “我不要你的道歉!”拉玛怒吼一声。他不要她的道歉,他的手足死在了这里,他的野心死在了这里,他的梦想……也一并死在了这里。他还有什么存活的意义呢? 那就彻底变成修罗吧! 他用力地拉着艾薇,站到一处相对来说较容易被注意到的高地之上,将她推到自己的面前,让她娇小的身体正面对着阿蒙军团直冲而下的战车。 “拉美西斯!你若不停下,我就要她的性命!”拉玛大声叫着,如此数声。 不知是他的声音极为洪亮,还是因为他已经架起艾薇步步向前,在战场另一侧的拉美西斯,竟奇迹般地停止挥动手中的宝剑,看向这里。 拉玛眼中略微涌起了鲜红的血气。他从高地缓缓走下来,架着艾薇,就这样走入了战场,双方指挥官古怪的举动竟使战场以他经过的途径为线,停止了肉搏。那份静止迅速地向两边扩散,厮杀的声音渐渐停止,只剩下血腥的气味如此浓烈,直扑鼻腔。因为艾薇,埃及的士兵竟不敢对他动手,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他从纷杂的战场间走过,一直走到拉美西斯恢弘华丽的战车前。 深黑的剑浅浅地埋入艾薇细嫩的脖颈,拉玛仰首,看向战车上高不可及的拉美西斯。 琥珀色的眸子淡淡地垂下,没有表情地扫过艾薇,随即停在了拉玛的脸上,拉美西斯一言不发地看着拉玛。 二人静立,时间宛若停止。 不知过了多久,拉美西斯轻描淡写地开口:“古实的国王本想把艾薇公主指配给你。” 艾薇闻言,心头一震。 原来,身后的人,是古实的王子吗? 难怪他说……背叛身上的血液。举起旗帜反抗埃及,不仅面临着强大的太阳王国,也是背叛了自己臣服于埃及苟活的父王的意思啊! 拉玛横眉,手中却不由得微微松了力气,“我早已与古实王室没有任何关系。我可以把艾薇公主还给你。但我要你的士兵卸去武装,让我与剩余的兄弟们平安脱身!” “古实的王子竟沦落至此,真叫我十分心痛。”拉美西斯轻轻地说着,几近透明的眸子飞快地扫过艾薇颈部狰狞的血痕,深色的瞳孔倏地一紧,随即他闭上眼睛。 拉美西斯心底隐隐泛起如利刃翻搅一般的沉痛。不行,他是埃及的王,他还不可以…… 他睁开眼睛,眼底一片沉静。 “没有人可以左右阿蒙军团的胜利。”他故意停顿,不去看艾薇面孔上难以掩饰的丝丝绝望。 再等一下,只要一下。他已决定,从此,他发誓不会让她再受伤害。 “我想到了另一个解决方法。”拉美西斯冰冷地看着不远处静止的战局。 “什么?”拉玛警戒地退后一步。 垂首,他轻轻地说:“你宣誓对埃及忠诚,跟我回埃及。我便饶了你的兄弟不死。” 拉玛轻蔑地一笑,刚想反驳,拉美西斯的下一句话不紧不慢地跟上,“我不是在和你谈条件。难道你想看到所有人都被碾成碎末?” 他居高临下,俯视着战车之前站立的拉玛。他视艾薇若无物,只淡淡地打量着拉玛,仿佛毫不在意他的回答。 “现在,放下你的宝剑,跪在我的战车之前,对埃及宣誓忠诚——至少,我可以许诺保留你手下的战士们今日的生命。” 艾薇感到拉玛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他的宝剑在她的颈口轻轻晃动,使得她感到火灼般的疼痛。然而什么也比不上他对她的不屑一顾更加令人难过。不如就这样死去……不如痛快地死去,或许她就可以释怀了。 拉玛犹豫了很久,这对艾薇而言,就好像有一个世纪那样长。之后,猛地,她感到颈前一松,后背被重重一推,她一个趔趄向前跌去。 身后扑通一声,年轻的努比亚王子单膝着地跪在了埃及法老的战车之前。拉玛久久沉默,屈辱聚集在他的喉头,他无法说出任何话语。他能够感受到身后千余名白衣的努比亚战士的目光,他对不起他们,他对不起自己的信念! 悲切冲刷着他的理智,思考的路径渐渐变得模糊。他久久没有言语。 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放弃数年来处心积虑的一切努力! 他抬起眼来,但目光竟就此凝结。 第二十一章 阿布·辛贝勒之二 代替你心中爱的人,代替那名为保护你而死的人。 让我叫你薇,从此以后,我愿穷我之力,爱你、保护你。 艾薇倒在黄金战车之前的沙地上,只觉得脖子像要燃烧起来般灼痛。她下意识地伸出手去,白皙的手心不出意料地是一片猩红色的黏稠液体。她还未反应过来,只觉得眼前的光线被高大的身影挡住,下意识地抬起头来,眼前竟是拉美西斯俊美的脸庞。他已经走下战车,略带迷茫、略带焦急、略带心痛,他站在她的面前静静地垂首,看着她。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很久,也许只有一秒,他轻轻地单膝跪在了她的面前。 他的双手,如此温柔,轻轻地扣住她的肩膀,好像她对于他是世界上最珍贵的存在。 他的双眸,如此透彻,缓缓地滑过她的面孔,隐隐看到炙热的情感藏于冷漠的外壳下,翻滚沸腾。 他的声音,如此动听,好像从远处飘来的天籁之音,述说着她等了好久,似乎等了一生的话语。 她只听得到那一句话:“从今以后,让我叫你‘薇’……好吗?” 那一句淡淡的话,背后包含了多少信息? 代替你心中爱的人,代替那名为保护你而死的人。 让我叫你薇,从此以后,我愿穷我之力,爱你、保护你。 “我们那里的求婚,是要单膝跪地的哦……” 那些甜蜜得令人想要哭泣的往事,真的全部不记得了吗? ……或许记得吧? 幸福的感觉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好像望不到头的翡翠汪洋,转瞬间要弥漫她的头顶,浸得她浑身冰凉。或许是因为泪水弥漫了眼眶,为什么她会看到他的身后,莲正紧紧握着短剑,向半跪在自己面前的全神贯注的他猛然刺来? 那……不是错觉吧! 她的视线凝滞在身后那袭白衣的少女——稚嫩的脸上带着悲伤,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噙着泪水,她的双手紧紧地握着短剑,哽咽地叫着:“拉玛,请不要放弃你的荣誉——” 她明明被留在了营地的……难道埃及的军队找到了她,然后因为她是埃及人,又是朵的女儿,就被拉美西斯带在了身边吗?那现在,她手持短剑是在做什么?她嘴里喊叫的话语意味着什么? 只那一秒,从艾薇的表情里,从拉玛的表情里,拉美西斯看到了自己身后发生的一切。毫不犹豫地,他俯身向前,伸开双手,想将艾薇揽进自己的怀里。 弥天大雾终于在这一刻猛地散开,脑海中从未如此清晰地了解自己的情感。 妹妹也好,异族也罢。 这一刻他不是帝王,亦不是人神之中保。 作为一个男人,他要保护她,不让她受到伤害。 这一刻,零散的记忆划破纷乱的画面冲入了她的脑海。 在一个并不久远的梦里,她曾经见过这样的场景。 她站在那里,四肢仿佛被紧紧地束缚。 不管她是多么想要叫喊,多么想要移动,但是她的身体却好像被千斤巨石压迫着,无法动弹半分。 她只能无助地看着,看着在那电光石火不足一秒的时间里,一支箭划破尚带余热的空气,呼啸着飞驰而来,不偏不倚地射进了他的身体,狠狠地穿透了那具年轻而结实的身体。 他猛地一倾,胸膛喷溅出来点点鲜血,落在她的脸上,那腥热的感觉是如此真实,真实到她的四肢瞬间变得冰凉。只有那灼热的感觉,如同锋利的针刺痛着她的肌肤。 浓烈的血腥如此熟悉。 温热的触感如此冰冷。 她好像突然想起,她回到这里,就是为了不再见到这个场景,就是为了不再见到这可怖的梦境…… 全身的力量在这一刻聚集,她用尽全力躲过他的怀抱,这具虚弱的身体从未如此矫捷地将她带到了他的身后。 那一刻,她看到莲的表情凝滞在那里。但那无助的少女已经无法停止自己的动作,那把漆黑的短剑已经插入了她娇小的身体…… 异物进入了自己的血流,顺应自然的身体机能被突兀地打断。 四肢来不及感到冰冷便失去了知觉,银色的长发在天空划出一个美丽的弧度,随即她的头便重重地垂下了……啊,那把短剑刺入了她的左胸。 那是心脏的位置。 眼前的世界呈现出一片异样的深红,天地都在不住地晃动。 看到莲慌乱的脸,感到拉玛不知所措的视线…… 那名茫然站立在自己旁边的男子,是谁呢? 他在看着自己,淡淡的琥珀色双眸几近透明,棱角分明的嘴唇微微抿起。 那一刻,四周的一切骤然褪去应有的颜色。 纷乱的场景中,只看到俊美的少年孤独地立于王座之前。金色的发饰横亘额前,琥珀色的双眸淡漠冷静。鲜血喷溅在他白色的长衣上,他手握刻有王家纹章的宝剑,年轻的声音果断地说出处决朝中重臣的种种指令。但是她却什么都听不到,只剩下两句淡淡的话未经过耳膜,直接传入了她的脑海—— “你问母亲给我的名字吗?……比非图。” “奈菲尔塔利?美丽的名字。” 那便是留在她记忆里最后的话语吗? 真好…… 真好。 这一切都是真实的。他还活着,也是真实的。 “比非图……” 已经分不清最后一个简单的音节究竟是否来自她。 深红渐渐地变为沉沉的黑暗。 耳边渐渐听不到声音了,或者可以听到声音。 好像是水珠滴答滴答,又好像是脚步声,又好像是金属的器具碰触托盘的声音…… 心中闪出一个唯一却清晰的念头,对不起……不能回到你的身边了…… 随即模糊地,消失不见了…… 第二十二章 秘密 却原来,只是他太愚笨,她明明来到了他的身边,他竟然傻到没有注意,竟然傻到明明被她无可救药地吸引,还硬要将她一次次推离。 “奈菲尔塔利!” 拉玛不顾一切地想跑上前来,却被一旁赶来的埃及士兵紧紧地禁锢在一旁。他只得用力地挣扎,嘴里却无法控制地喊着:“奈菲尔塔利!奈菲尔塔利!” 莲愣在一边,染满鲜血的双手无助地抓住自己的脸。她缓缓地摇着头,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场景,瘦小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公主,我……我不是要……” 话语突然停止在那里,一只白皙的手猛地伸出来,冰冷而迅速地穿透了她的身体。她低下头,洁白的长裙上并没有一滴血,但是腹部却伸出几只修长的手指。莲只觉得一阵恐怖从心底席卷而来,但是那惧怕还没有转为喉间的尖叫,她已经像破布被甩在了一旁,那一刻,鲜血泉涌般喷出身体,将金色的沙地染成狰狞的黑色。 下一秒,那只手犀利地放在了拉玛的脖颈,尖锐的指甲好似铁质的利器,轻轻划过拉玛的脖子,留下一道干净的血痕。 少年俊美的脸庞上沾染着赤红的鲜血,浅棕色的短发随着炙热的风轻轻地扬起。 他的声音没有感情,没有起伏,“留不留?” 拉玛一愣,随即便反应过来,这名一直跟随在奈菲尔塔利左右、性格懦弱、胆小的少年,是拉美西斯二世安插在他身边的又一枚棋子。想起在路上从空中掉落的鹰,想起他出乎意料的力量,果然,一切都是这名少年传达给埃及王的!这干净利落的身手,这以指代剑的技法,这冰冷残酷的手段,对了,他不是叫做冬吗?为什么,为什么从来没有想过,他真的就会是那个臭名昭著的杀手,冬·柯尔特呢! 柯尔特并非姓氏,却为代称,用以特指埃及王室特有的暗杀队伍里最高级别的杀手。在历代柯尔特里,冬·柯尔特的名字更是众人皆知。神秘的杀手,只数月便获得法老的信任,归入暗杀队伍。他的行踪神出鬼没,出手干净利落,其如同杀人机器一般的冷酷使得他在短短的一年里就获得了一直虚位以待的柯尔特的称号。此后,拉美西斯竟让冬由后台慢慢走入光线之下,开始逐渐处理一些身边的事务。这是在埃及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先例。然而,由于时间尚短,加上冬是个相对常见的名字,因此除了拉美西斯的机要重臣与相关人士,旁人很难猜到,这名外族的少年竟在权力中枢扮演了如此重要的角色。 此战,拉美西斯早已为拉玛布下天罗地网,他自以为自己可以射落太阳,却始终是被那惊人的光辉迷乱了双眼,失去了心智! 就连……他缓缓地侧过头去,看向一旁安静地倒在那里的莲。可怜的莲,连最后一句话都来不及说,就这样……停止了呼吸。为什么,这一切是为什么! 就在这时,拉美西斯缓缓地转过身来。那双淡琥珀色眸子里失去了日常敏锐的光芒。他喃喃地说,好似在问拉玛,又好像在自言自语:“奈菲尔塔利……是谁?” 拉玛愣在那里,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他缓缓地转过头去,呆呆地看着沙地上,静静躺在血泊里的艾薇,说不出话。 奈菲尔塔利。 是……艾薇告诉他的名字。 假的名字,假的身份,从头到尾,都是假的!他以为他骗过了所有人,但真正被骗的,却只是他自己! “我在问你,”拉美西斯不由得对着拉玛低吼,“奈菲尔塔利是谁!” 拉玛依旧不语。 拉美西斯猛地抽出腰间的宝剑,狠狠地摔插入面前的沙地,“歼灭古实军队,一个不留!” 一声令下,不远处僵持的士兵如梦初醒,但在拉玛被牢牢控制的情况下,古实一方的气势早已荡然无存。战场上不出意料地呈现出一面倒的形势。拉玛被冬钳制,竟是分毫都动弹不得。恼怒、愤恨聚集在他的面孔上,饱满的额头凸起些许明显的青筋。 拉美西斯来到躺在沙地上的艾薇面前,屈起一膝,半跪在她面前。 精致的脸庞,白皙的皮肤,深邃的眼窝,浓密的睫毛,挺立的鼻子,小巧的嘴唇。 她长长的发丝在阳光的映射和黄沙的反衬下显出淡淡的金色。 她的嘴角轻轻地掀起,好似在淡淡地微笑,那是他梦中见过的微笑,略带哀伤的微笑。 他伸出手去,轻轻地碰触着她尚带余温的肌肤,修长结实的手指缓缓地滑过她温润姣好的脸庞。 拉美西斯脑海里一片空白,只记得她飞速旋转的身体,白皙的手臂伸向天空,好似化为一朵洁白的莲花。 奈菲尔塔利。 奈菲尔塔利。 他喃喃地说着,脑海里犹如万马奔腾,随即又渐渐静止。眼眶里热热的,却什么都没有。 只能看到,她淡淡的微笑,水蓝色的眼睛带着无比清澈的光芒,浅金色的发丝轻轻拨动他的心。 她对他说,她叫做奈菲尔塔利。她对他说,她来自未来——她与他的相遇,将发生在那个梦之后的未来。奈菲尔塔利,一个寻常却美丽的名字。自从有了这个名字,他仿佛就无法再相信他见到她的事情仅仅是一片虚幻的梦境,自从有了那句未来,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期待,期待有一天真正地见到她。 于是,从那之后,他便一直在等待,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一等,就是十年。 他迷茫,他憎恶,为何她亲口承诺的约定始终无法兑现?却原来,只是他太愚笨,她明明来到了他的身边,他竟然傻到没有注意,竟然傻到明明被她无可救药地吸引,还硬要将她一次次推离。 记忆的碎片零散地化去,眼前狰狞的画面依旧历历在目。 血泊里娇小的身体到底是谁的? 苍白凝结的笑容究竟是谁的? 是艾薇,他厌恶至极的妹妹。但是,在过去的未来,她是唯一打破他心中坚硬外壳、吸引他所有热情所有爱意的真实存在。银发的艾薇,金发的奈菲尔塔利。 过去的未来,就是现在。 眼前的艾薇,就是奈菲尔塔利。 他弯下身体,将那正在慢慢变冷的身体抱起,热烈而深切地将她紧紧地拥在怀里。 他无意识地说着,双臂用力地抱着她,好似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我是埃及的王,这片光明之土地唯一的统治者。你在我的领土里,不管你要去哪里,不管你要做什么,即使你死,你也要得到我的应允!阿蒙神、欧西里斯神、哈比女神!请求你执行神的戒律,助我留下我怀中的人,我的爱人,我拉美西斯的人……” 嘶哑的声音混杂着难以明述的哀伤,最后成为融入呼吸的淡淡呢喃。 很久。 太阳渐渐隐入了地平线,晴朗的天空被染上了悲壮的深红,无情的河水冲刷着纷乱的两岸。战士的呼吸逐一消失,兵戈的声音渐渐远去。 战场恢复了原有的宁静,金色的洪水漫溢在眼前的山地。微冷的风卷走了浓烈的血腥,流淌的鲜血浸湿了干涸的大地。又一次恢弘的胜利,压倒性的征服仿佛将战场用热血煮沸,而怀中的躯体却逐渐变得僵硬而冰冷,不管如何温暖,依然毫无反应。 “陛下,”冬单膝跪地,稳稳地跪在他的身后,恭敬却冰冷地汇报,“古实军只余王子拉玛一人。” 拉美西斯垂着头,看着怀中惨白的少女,年轻的声音里带着几分难辨的嘶哑,“带回去吧……可以收兵了。” 少年一躬身,却没有立即行动,静静地等待了一会儿,突然,他又开口:“陛下,冬要向您告辞。” 拉美西斯的睫毛微微闪动了一下,甚至无暇去考虑冬究竟在说什么,只是机械地、微微地点了一下头。 冬却没有立即回答,也没有移动,深胡桃色的眼睛不舍地凝望着拉美西斯怀中娇小公主的身体,久久不愿移动。直到拉美西斯感到他的视线,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他才快速地一点头,利落地起身,再也不说话,步伐干脆地向着远离战场的方向大步走去。一袭白衣,缓缓融入了灰蓝的夜色里。 拉美西斯抱着艾薇,站了起来。阿蒙军团已经开始收队,金色的旗帜在渐暗的天色里慢慢隐去了原有的光芒。不顾禁卫兵的担忧,他径自缓缓地走着,好像没有意识地向前走着,双脚踏在渐渐散去余热的沙里,却好像落在一片虚无之上。双手只是用力地抱着她,只有她的重量带给他真实的触感。再也不去看任何其他的人和物,再也不去想任何事情。他宁愿相信时间不再流动,他宁愿相信自己停留在命运分岔的那一点过去,她还活着的那一点过去。 回到那一点,拯救她,让她留在他的身旁! 脑海里一片混乱,突然,一句被丢在某个角落的话语猛地划过心头—— “陛下,祭司院一直保有着这个秘密——真正的荷鲁斯之眼,力量异常强大,所有得到它的人,都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以比思想更快的速度去往任何时间、任何地方。” 去往任何时间,去往任何地方。 琥珀色的眸子倏地收紧,他停止了漫无目的的前进。 拉美西斯稍稍俯身,温暖的气息微微拂过艾薇冰冷的脸庞。那双美丽的眼睛还有可能睁开,那副精致的笑容还会为他展开,希望仿佛微小的火星,投入早已化为灰烬的木炭里,燃起灼人心肺的烈火。心里掀起一阵难以抑制的、翻天覆地的狂喜,他的双臂竟微微颤抖,无法保持应有的冷静。 “薇,稍稍等我一下……” 心里从未如此清楚地知道下一步的计划,这份意念如此坚决,即使是阿努比斯神,也无法将它沉于永恒的黑暗。 他定会找到荷鲁斯之眼,不惜付出一切代价。 外一篇 冬 遥远的地平线隐隐透出了忧郁的深蓝,夜晚第一颗明星正在空中努力地燃着。冬独自一人走在漫漫黄沙之上,孤单的足迹画出一条寂寞的弧线。不知走了多远,回头已经看不到一片狼藉的战场,他这才默默垂首,小心地从胸前拉出一条极精细的金线,将里面挂着的一颗犹如鲜血般深邃的红宝石用力地握在手里。 冬闭上眼睛,深深吸气。 手上、身上、脸上沾着几乎发黑的血迹。他习惯的腥味,他习惯的肮脏。手指穿透别人的感觉,本应如此熟悉,可今日他竟觉得从内至外有种想要呕吐的痛苦。一直以来,为了心中的那个“夙愿”,他机械地、简单地活着,从未考虑过今天丢掉这条性命会怎样,明天起应该做什么。 寻找一个珍视的人,并向另一个人复仇。 这样单纯的目的,支配着他全部的人生。就像一根纤细却坚实的线,在一片厚重的黑暗里,闪着微弱却纯净的光芒。若是没有这根线,他的人生,早从那一天起就终结了吧…… 艾薇睁开眼,宝石还是静静地躺在手掌中央。 荷鲁斯之眼,她一直在寻找的荷鲁斯之眼。她不会想到,自己费尽心思苦苦追寻的秘宝,一直都被安静地挂在她身旁的少年身上。但是谁又会想到,在这个奇特的时代,竟会有两枚荷鲁斯之眼同时并存呢? 嘴角微微绽开苦笑,她或许永远都猜不到吧。若不是为了她,他又怎会利用荷鲁斯之眼,违反诸神之戒律,扭曲时空之力量,在一个不属于他的时代里,静静地等待着她、寻找着她?手上沾染的血污、身上背负的罪孽,或许就是对他违逆时空法则最好的惩罚。那么,既然自己已经如此污秽,为了能够见到真正的她,再多一次时间的旅行,又有何妨? 下定决心的那一刻,白皙精致的面孔在他的脑海里倏地变得清晰,手中的宝石猛地发出剧烈的热力,发出好像要将他吞噬的金色光芒。时间只在他身上成倍地快速地流动,脑海中闪过数个零散的画面,斑斓的色彩猛地冲进他的世界,渲染得眼前一片朦胧。 他看到在荷花池里的她、驳斥迂腐官员的她、奋不顾身帮助外国小孩的她、假扮少年飞镖技艺惊四座的她、面对拉玛尽力保护的她……爱着拉美西斯的她。看到那个人的时候,她的眼里带着那样深刻而脆弱的感情,好像随时都会被激发崩溃,却岌岌可危地被一面看不到的透明晶盖笼罩——那就是她一直以来小心地隐藏着的一个巨大的秘密。 所幸,知道她秘密的人,是他。 无尽的光芒笼罩了他的身体,欣喜淹没了他所有的意识。荷鲁斯之眼,可以用比思想更快的速度将人带到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只要牢牢追寻思绪里的容貌,他便会被带到相应的地点。胸前的宝石之所以会有反应,正是说明,这条金色的光芒之路将把他牵引至她那里。 那个她,有着纯净的金色直发、水蓝的透彻双眼。 她,还活着!一定,活在她提起过的三千年后遥远的未来,以她真实的面貌绽放着如阳光般耀眼的微笑。 记忆被轧成细碎的粉末,随后又重新排列组合起来。零散而繁杂的片段之中,只有一个念头格外清晰: 不管花多少时间,他要再次见到她,见到那位真正的“艾薇”。 然后——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