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之珠》 第一节 “老杨,你趁这会儿有空,把他送到格蕾丝那边去不好吗?老坐那里讲!” 老杨正神采奕奕地向刚到美国的师弟兼老乡宇文忠介绍“我们这边”的情况呢,被老婆一声闷喝,仿佛滔滔长江水遇到了三峡大坝一样,猛地闸住,不能顺畅地往下流,只能就地向上漫,会产生什么后果,可真不好说。 宇文忠识趣地站起身:“师兄,麻烦你送我一下。” 老杨以一个拂袖而去的姿势响应:“走!我送你。” 到了门外,两个人坐进那辆被太阳晒得像蒸笼的车里,老杨威武地说:“我是看在她怀了崽儿的分上,不然的话,今天肯定是巴掌上身。” 宇文忠一愣,问:“谁呀?” “谁?你嫂子呗。” “哦!”宇文忠不由得暗自好笑,他和老杨是前后山的,当然知道他们那疙瘩的风俗,男人唠嗑,女人是没资格插嘴的,更不用说当着远道而来的客人支使当家的了。但他也在城市待了好些年了,更重要的是,他还有一个城市出生长大的女朋友,当然知道他们那疙瘩的风俗在城里行不通。 老杨的老婆一看就不是他们那疙瘩的人,口音不同,气势也不同,肯定是城里的女人。平日里老杨肯定“被威风”惯了,但今天有他这个老乡兼师弟在跟前,老杨就不得不拿出一点儿架势来,免得传回村里成了笑话。但为了那个拂袖而去的动作,老杨今夜不知要赔多少罪才能下台。 他怕老杨难堪,主动扯到别的话题上:“我这样事先没打招呼就跑过去住,人家会不会不高兴?” 老杨大包大揽地说:“没事儿,我跟她最熟了,我带去的人,她没有不好好招待的。” “但她现在不在家。” “放心,今晚我就给她打电话。” “她家没别的人——就她一个人?” “一个人不好吗?她不在家,你独占一栋房。” 宇文忠尴尬地笑了一下:“就怕她回来了我还没找到住的地方。” “没事儿,如果你没找到住的地方,格蕾丝肯定不会赶你走的。” “但我怎么能跟个女的合住?” “我说老弟,老土了不是?你以为这是你们那边?孤男寡女还要避个嫌疑什么的?我告诉你,我们这边男女混住的多了去了。” “我知道,现在国内也有男女混住的。” “我说的是男女合租,不是同居。” 宇文忠本来想声明男女合租我们那边也有,但觉得没什么意义,男女合租又不是GDP,争个输赢有啥用啊?再说他现在也到“我们这边”来了,谁跟谁竞赛呢? 他嘟哝:“只是觉得有点儿不方便。” “什么不方便?怕她把你吃了?” “那倒不是。主要是怕我女朋友知道我住在一个单身女人家里——不放心。” 老杨哈哈大笑:“还不是老婆呢,就怕成这样?” “也不是怕,设身处地想想,如果她跟一个单身男人合住,我也会不放心。” “那不同嘛。” “有什么不同?” “女人当然怕被人占便宜,男人怕什么?难道还怕被女人占了便宜?”老杨建议,“跟你女朋友说,如果她怕你跑了,就赶快跟过来守着。” “她是叫我尽快把她办过来,但是我也不太懂这些,不知道怎么弄,到时候还得向你请教。” “那还不简单?抓紧时间把婚结了,办探亲过来。” “但是她不愿意这么早结婚。” “她多大了?” “二十五。” “二十五还早?再拖几年,都灭绝师太了!” “她不会成灭绝师太的。” “你这么有把握?是不是长得比你嫂子还漂亮?” 这个问题宇文忠不好回答,如果照实说,他当然认为女朋友比“嫂子”漂亮多了,但谁会傻到当面说人家的老婆不如自己的女朋友漂亮呢?他迂回曲折地回答:“灭绝师太不是女博士吗?” “也是,女人嘛,读那么多书干啥?读了博士都没人敢娶了。” “嫂子不是博士?” “我怎么会让她读博士?老老实实给我在家待着,生儿育女,相夫教子。你小子也挺聪明的,知道不让你女朋友读博士。” “不是我不让她读。” “她自己不想读?” “嗯,她要读也还早呢,她大专毕业。” 老杨安慰说:“大专的女生一般都很漂亮。学什么的?” “旅游。” “学旅游的?那她不跟你结婚,你准备怎么把她办过来?” “她说可以过来读语言学校。” “呵呵,只怕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为什么?” “如果是为了跟你在一起,干吗不肯结婚呢?过来读语言学校,读着读着就跟个老外跑了。” 宇文忠不相信女朋友云珠是这样的人,如果她只是想出国,结婚是最简单的方法。结婚又不是死刑,执行了就不可更改。先结婚,办出国,找到老外再离婚,那不比过来读语言学校快? 但他不想对老杨说这些,知道越说老杨越要抹黑云珠,而他很受不了别人抹黑她。他在这个世界上活了二十多年,她是第一个不嫌弃他穷的女生,在他心里她就是一颗闪闪发亮的钻石——虽然他没见过真正的钻石。 老杨出谋划策地说:“你女朋友要是不愿意跟你结婚,你就告诉她,我这儿有个富婆,家财万贯,你不愿意跟我结婚正好,人家还想包养我呢。” “别开玩笑了,哪里有富婆愿意包养我?” “格蕾丝就是个富婆。” 两个人正八卦着,目的地就到了。老杨把车停下,吩咐一声“搬东西”,自己径直走去开大门。 太阳好大,晒得人睁不开眼睛。外面一个人影都没有,不知道是都上班去了,还是躲在屋子里乘凉。宇文忠从后车厢里拉出两个箱子,刚提到门前,忽听老杨大喝一声:“拦住它!” 他还没搞明白咋回事,就见一团黄褐色的东西从他脚边蹿了出去,老杨追过来,把他推在一边,直奔那黄褐色东西而去。 他放下箱子,去看老杨在干什么,但四下一张望,没见老杨的影儿,又怕跑远了箱子被人拎走,房子被人打劫了,只好守在原地,被太阳烤得直冒汗。过了好大一阵儿,才见老杨气喘吁吁抱着个黄褐色的物件回来了,满头大汗,嘴里念叨着:“乖乖,你要是跑丢了,我可麻烦大了。” 宇文忠定睛一看,是只大猫,无辜地躺在老杨怀里,十分温顺驯良,不像刚肇过事的样子。老杨抱着猫进了屋子,边上楼边叫:“快进来,把门关上,外面热死人。” 宇文忠把箱子拎进屋去,关上门,发现屋子里倒十分凉爽,但他刚晒出来的满身热气一时还镇不下去。他撩起t恤擦了一把脸,想去把剩下的东西提进来,又怕把猫给放出去了,只好站那里等老杨发话。 过了一会儿,老杨从楼上下来,耸起肩膀,用t恤的短袖擦擦脸上的汗,解释说:“这是格蕾丝的宝贝猫儿子,要是弄丢了,我可赔不起。” “我刚才连门都不敢开。” “现在没事了,我把它关起来了。你去把东西都提进来吧,然后我带你去买点吃的。” 宇文忠赶紧出去提东西,回来时看见老杨正用手机讲电话,满脸是谄媚的笑:“哪里是在唠嗑呢?是那猫趁机跑了出去,你不相信?不相信可以问阿忠……好,好,就回,就回,怎么说也是老乡嘛!” 收了线,老杨招手说:“来来来,我带你上楼看一下就得回去了,你嫂子她心口不舒服。这城里的女人啊,要是怀了崽,就像当上了王母娘娘一样,不把你支使得团团转就不甘心,我下辈子坚决不娶城里女人了,尤其是爹妈当官的。” “你赶快回去吧。” “没事,我给你交代一下就走。喏,那间是主人房,格蕾丝住的,你别进去,女人都有洁癖,最见不得别人进她们的闺房。她每次休假出差都让我帮她照看猫,就因为我这人自觉得很,从来没进过她的房间,所以她特别信赖我。喏,这间是客房,她-猫儿子-住的。这里还有一间小卧室,你可以住几天,找到房再搬出去。记得喂猫,还要给它清理垃圾。” 宇文忠慌了:“怎么喂?怎么清理?你得告诉我一下。” “来,我指给你看。喏,这个袋子里是猫食,这个袋子里是猫砂(垫在垃圾箱供猫拉屎的)。” “多久喂一次?多久清理一次?” “你看着办呗,吃完了,就加些食,拉脏了,就清理,简单得很。”老杨说着,从钥匙链上取下一把钥匙,交给宇文忠,就匆匆下楼去了。 宇文忠跟了下来,看见老杨已经坐进车里,只好挥手告别。等老杨的车开走了,宇文忠回屋,关上门摸索了一番,知道怎么从里面锁住门了,便把门锁上。把自己的东西都提到楼上,宇文忠只觉头昏脑涨,这房子也太豪华了,比他见过的所有房子都豪华,且无比洁净,搞得他自惭形秽,生怕自己一举手一投足就会给这房子留下不可磨灭的污迹。 他从旅行袋里拿出一条毛巾,推开了好几个门,终于找到了浴室。哇,真是富丽堂皇,比老杨家的气派多了。浴室里有浴缸,还有个玻璃门的小单间,像是洗淋浴用的,推开一看,果然有个莲蓬头。他拧了一下开关,有水,不过是冷的。他顾不得了,脱掉衣服,取下眼镜,走了进去。洗了一阵儿,水还是冷的,他越洗越凉,只好草草收兵。拧干毛巾擦了擦身体,一抬头,迎面看见一个赤身裸体的人影,白花花的,吓了他一大跳! 宇文忠吓得不轻,以为是女主人回来了,定睛一看,才发现对面墙上有面大镜子,他赶快拿起眼镜戴上,确定了那白花花的人影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好大一面镜子!差不多占了整面墙,镜子上方是一排灯泡,总有一二十个吧,估计一开灯会亮得像灯光球场一样。他还从来没在这么大的镜子里看见过自己赤裸的模样,感觉很别扭,急忙找了干净衣服穿上,然后把自己的箱子和杂物都提到房间里的一个挂衣间里藏起来,尽量让房间显得像没人来过一样。 如果可以,他恨不得就住在挂衣间里,因为卧室里那张豪华的大床,让他肃然起敬到担心尿床的地步。他只在电影里看到过那样的大床,是专为“007”之类的猛男与美丽的女人们在上面缠绵悱恻而设计的。他简直想不通自己那睡惯了硬邦邦单人床的身体,怎么能放在那么高雅的大床上,完全是有辱斯文。 他走出卧室,来到“猫儿子”住的房间门前,想推开看看要不要喂食,但又怕“猫儿子”跳出来到处乱跑,如果从哪儿钻出去,那就麻烦了,遂决定先把全部门窗都检查一遍再说。 楼上的窗子都关得严严实实,还有层层窗帘遮着,应该没问题。楼下有一个很大的玻璃门通后院,关得死死的,楼下的窗子都关好了。他终于放了心,即便那猫夺门而出,也出不了屋子,只要还在这屋子里,就有办法逮住它。 他返身上楼,边走边打量,越看越肃然起敬,墙上挂的是他看不懂的西洋画,家具也很西洋,而且是带古风的,桌子椅子上都有些毫无实用价值的雕花纹路,而且没哪件家具的腿是直的,都是曲里拐弯的。作为乡下木匠的儿子,他那有限的木工知识告诉他:这些家具都挺贵的。因为越是华而不实的家具,越费工费时,也就越贵。 一句话,这房子比他看到过的任何房子都好。当然,他长这么大,也没看到过多少豪华的房子,他生在乡下,长在乡下,家里只有一栋土墙屋,下雨漏雨,起风落灰。他中学到镇上住读,跟另外十多个人挤一间房;上大学到A市住读,跟另外五个人挤一间房;读硕士到B市住读,跟另外三个人挤一间房;读博士也是在B市,跟另外一个人挤一间房。按照这个速度,他应该在做博士后时才能一个人拥有一间房。但按照房价上涨的速度,他这辈子恐怕都不会拥有自己的房子。 他到美国来还是准备跟人挤住的,但人家还不待见跟他挤呢。本来说好租老杨家的一个卧室,跟老杨家共厕所共厨房,结果到了美国,老杨突然通知他说老婆怀孕了,岳父岳母都要过来探亲,不能把房租给他了,让他先到一个朋友家暂住几天,找到去处再搬走。他就这么被推了出来,但他没想到暂住几天的地方是这么富丽堂皇。不知道住这几天得交多少钱?肯定不便宜,他得尽快找个地方搬出去。 他把自己的电脑拿出来,想到C大的论坛上去找住房,但弄来弄去都上不了网。他想给老杨打个电话问问上网的事,又怕老杨的老婆发飙。他凭直觉感到老杨的老婆不待见他,不然不会在他到美国的第一天就把他打发出来。 说实话,他也不敢在老杨家住。一走进老杨那虽然不算富丽堂皇但也宽敞明亮的家,一见到老杨的老婆,他就开始发憷,也不知道是怕什么,就觉得自己像个脏抹布一样,只配待在黑糊糊的灶头,主人偶尔拿出来,也是为了打扫更脏的地方,打扫完了,就该回到黑糊糊的灶头去。他到云珠家去的时候,也是这么个感觉,虽然云珠的父母对他挺客气,但他就是觉得不自在,老觉得自己像块脏抹布,摆在人家亮堂堂的餐桌上,有碍观瞻,搞得他浑身像爬满了蚂蚁一样生理性瘙痒,还是待在自己那除了乱糟糟便一无所有的学生宿舍里更舒坦。 今天幸好格蕾丝不在家,不然他宁愿去大街上流浪也不敢住在这么豪华的房子里。 他安慰自己:现在不能到街上去流浪了,因为我有任务——照看“猫儿子”。他走到“猫儿子”门前,屏住呼吸,做好了眼疾手快擒拿逃犯的准备,然后轻轻推开房门,只见“猫儿子”正趴在地上休息,见他推门,也不惊慌,睁着一对黄褐色的眼睛盯着他看。 “猫儿子”的卧室不比他那间差,也有一张宽大豪华的床,床两边各有一个床头柜,上面放着豪华的台灯,屋子里还有梳妆台等家具。他心宽了一点儿,连猫都能住这么好的房间,自己怎么说也应该比猫强吧?但他随即就愤愤起来,这真是两个社会两重天啊!想想老爹老娘,住的是年久失修的破房子,点灯都舍不得点大灯,更没空调,夏天热死,冬天冷死,而这只破猫居然住的是空调房间,还铺着地毯!难道自家爹娘的命还不如一只猫值钱? 一刹那间,他几乎有了让这猫饿死的冲动,但转而一想,猫是无辜的,又不是猫让他父母那么贫穷的,怎么能怪猫呢?到底是谁让他父母那么贫穷的呢?他说不准。 以前学马列的时候,还能从“剩余价值”的角度分析分析,当然只是偷偷在心里分析一下而已,因为他爹妈不是生活在资本主义社会,总不能说他们的贫穷是因为资本家把他们的剩余价值给剥削走了吧?这个问题困扰了他很久,尤其是交不出学费买不起车票谈不到女朋友的时候,他就钻天觅缝地想这个问题:为什么我的父母这么贫穷?他们都是勤劳勇敢的中国人,一个是面朝黄土背朝天干了一辈子农活,另一个是风餐露宿走村串巷干了一辈子木工活,但到头来都穷得叮当响。这是为什么?为什么? 他直到现在也没想明白为什么,但他从很小起就在为改变自家的贫穷而奋斗。不管是父母还是老师,都是这样教育他:好好学习,不然就会跟你爹妈一样,在乡下穷一辈子!他可不愿意一辈子待在乡下,更不愿意一辈子受穷——这是他学习的动力。就是凭着这股动力,他一路拼搏到了城市,进了大学,但不是他向往的一流大学,而是一所二流大学。 进大学之后才得知这样一个事实:凭他的分数,如果他是A市户口,他肯定能进A市的一流大学,但因为他是乡下户口,所以只能进二流大学。原来歧视乡下人是一流大学的校规!他差点儿气晕!气完之后还得接着读二流大学。 本科快读完了,他才发现用人单位也不待见乡下人,他好不容易找了个工作,但不在一流城市A市,是在二流城市B市,而他的同学,凡是A市土生土长的,都在A市找到了工作。原来歧视乡下人是一流城市的风气!他又差点儿气晕。气完之后就发奋考研究生,结果连A市的二流大学也进不去了,只得进B市的大学。 硕士快读完的时候,他才发现工作市场也不待见乡下人,几年前他靠投简历还得到了B市几个单位的回复,这次他亲自跑B市的招聘会都没人待见他。原来歧视乡下人是城里人的风气! 这次他已经不气了,气有什么用呢?气了这么些年,什么也没改变。先苟延残喘读博士吧,于是他开始读博士,但他有种预感,等他读完博士,可能连三流城市的工作都找不到了。他读学位的速度永远赶不上工作市场缩水的速度,更赶不上全国歧视乡下人的速度。他怎么读都是个乡下人,都不能把城里当官的读成他的亲戚,也就永远进不了城里的单位。正愁着读完博士又该怎么办的时候,他偶然听说了老杨这个老乡,并且联系上了,这终于让他看到了一线曙光——出国。 老杨说:“出国吧!你看我,跟你一样,出生乡下,没权没势,在国内哪儿都混不出人样来。现在我出了国,住洋房,开汽车,娶了漂亮老婆,还可以生一群崽儿,比县长过得还滋润,等我毕业找了工作,拿了绿卡,就把我乡下的爹妈接出来享福。” 这个前景太有诱惑力了!尤其是最后那句。 他这些年一直没动过出国的念头,主要是不愿抛下爹娘。他是家中唯一的儿子,他不奉养父母谁奉养?但他越来越发现如果在国内发展,他这一辈子都甭想奉养父母,拿什么奉养?像他这种情况,靠工资连老婆都讨不起,更别谈奉养父母了。但他刚从思想上想通了奉养父母的问题,一个新的问题又出现了——他有了女朋友。 好在云珠很支持他出国,可以说比他自己还支持:“去吧,去吧,国内现在这么讲出身讲关系,你在这里混不出名堂来的。还是去美国打拼吧,我听说你这样的人在美国最吃香。” 他有点儿羞涩地说:“可是我舍不得你。” “那你就尽快把我办出去。” “怎么办?” “帮我找个语言学校。” “我走了,你会不会把我忘了?” “我就怕你把我忘了。” “我怎么会忘了你?” “我怎么会忘了你?” 他临走前的那段时间,云珠不时找个理由诓过爹妈,到他的寝室来过夜。他的室友回家了,寝室就是他和云珠的天下。两个人挤在他的单人床上,疯狂地做爱。 第二节 宇文忠发现自己真不能想云珠,尤其不能想那些疯狂的细节,一想就会欲火焚身,但隔着千里万里的,就算把身焚成黑炭也没用啊! 出国之前,枕席之间两个人也探讨过这个问题,云珠大智大勇地说:“没事儿,我们可以视频。” 他还从来没跟人视频过,少不得要劳烦云珠手把手教了一通才学会。两个人就在他寝室里视频了一回,自然是视频了一半就笑滚了,直接滚到了床上。现在,他连网都上不了,怎么视频呢?不知道美国有没有网吧?就算有,也不能在大庭广众上演十八禁吧?再说中美两国有十几个小时的时差,他的下午就是云珠的凌晨,他也不能现在把她叫醒来视频呀。 淡定!淡定!他做了几个深呼吸,然后找出一支圆珠笔,取下上面的笔套,开始掏耳朵。这是以前寝室的大拿们传授的“淡定法宝”,用于欲火焚身但又没外援而且不能自力更生的情况下,比如上课的时候,或者其他公众场合。 他现在虽然不是在什么公众场合,但他决定不搞小动作,一是因为他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不知道这屋子里装没装摄像头。听说美国人大多有怪癖,而这格蕾丝又是中年丧偶的单身女人,怎么知道她没偷窥的怪癖?说不定老杨的出尔反尔就是她一手操纵的,目的就是把他骗到这个大宅子里来,而她此刻正躺在某高级宾馆里,打开电脑,拿着遥控器,等着看他表演呢。 第二个原因,是他不想浪费炮弹。这段时间经常跟云珠通宵达旦地奋战,已经有点儿力不从心,如果明天问过老杨,知道了上网的方法,那么明天就可以跟云珠视频了,若不留一手,到时可别出洋相。他边掏耳朵,边把注意力转到“猫儿子”身上去。 经过刚才一番忆苦思甜,他对“猫儿子”的阶级仇恨已然化解。现在还谈什么两个社会两重天?咱们都到了一个社会了,都在一重天下,确切地说,是在一个屋檐下,那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他看见地上有两个精巧的小圆盘子,两寸来深,一个里面装着一些深色的小颗粒,另一个里面装着水,知道这是“猫儿子”的饭碗和水碗,旁边不远处有个长方形大塑料盒子,里面装着半盒子绿豆状颗粒物,还有几段香肠状条形物。他无师自通地断定这就是所谓的垃圾箱,通俗地说,就是“猫儿子”拉屎的地方,他给那玩意起了个名字叫“猫厕”。搞清了“猫儿子”的厨房和厕所,他心里舒展了许多,至少不会把人家的猫给饿死脏死了。 猫碗里还有猫食,应该不用添加,但猫厕里有粪便,不知道是不是该换一下。他想,小心无大错,多清理一次猫厕总不是坏事,于是拿起猫厕,找到一个垃圾桶,把猫厕里的东西倒进垃圾桶,返回“猫儿子”的卧室,往猫厕里换上新的猫砂。那猫像是专等着他换猫砂一样,刚换好就跳了进去,但却不急着方便,只警惕地看着他,仿佛有点儿不好意思。他心里一乐,这小子,咱俩谁跟谁啊?都一个性别,你还怕个啥?但那小子冲他“喵喵”几声,仿佛在叫他赶快避开。他想起美国是个重视个人隐私的国度,于是退了出去。 把“猫儿子”安置好了,他才发现肚子很饿,想起刚才还在老杨家吃了一顿的,怎么就饿了呢?在老杨家吃的那顿是老杨亲手擀的面皮,特意给他盛了一大碗,而老杨两口子都只盛了一小碗,合起来都没他的多。他相信老杨家不会缺粮,可能就这么大饭量。听说美国是菜比肉贵,美国人吃肉多,肚子里油水就多,油水多就吃饭少。他一碗面皮下肚,感觉有了七分饱,如果再吃老杨那么一小碗,就刚刚好了。但老杨没问他还吃不吃,而老杨的老婆已经惊诧地看了他好几眼,他不好意思再吃,只好说“饱了,饱了”。 现在这么一番折腾,他又饿了,幸好旅行袋里还有几包方便面。他对着厨房里的微波炉琢磨了一阵儿,终于搞明白了怎么用,便把面盒装上水,放进微波炉里。一连吃了两盒方便面,才觉得肚子不那么饿了。于是上楼去倒时差,发现那床铺得像宾馆里的一样,一层一层的,又是单子,又是毯子,都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也不知道该睡在哪层之上,哪层之下。 以前他出差开会时住过旅馆,床也是这样铺的,但他们那时是好几个人合住,不怕单子多,一人扯了一床,地上床上横七竖八地睡了,走的时候也没给人家还原,反正是旅馆嘛。但这里就不同了,这是私人住房,如果不能还原,还不如不弄乱。好在现在是夏天,地上又铺着地毯,他自己还带了床薄被子,如果铺在地上,半垫半盖,应该不冷。如果在女主人回来之前就找到住处搬走,可能根本看不出他在这里住过。他倒不是想逃避付房租,就是觉得不该破坏这高贵豪华的氛围。 他打开箱子,拿出自己的旧被子,铺在地上,躺上去试了一下,很好,一点儿也不觉得硌人,也不冷。但他睡不着,浑身疲倦,眼皮发沉,大脑却像一台失控的发动机,一直在那里呼哧呼哧地运行。 回想他的“爱情屎”,真可以用上“不堪回首”几个字。 读本科的时候,他还有颗豹子胆,竟敢去追外语系的系花林芳菲。当然,他做了很久的准备,不光猛学外语,还猛读小说,猛背诗词。那林芳菲是本地人氏,每个周末都要回家,星期天晚上才回校。他就是利用了这个规律,经常等在校门附近,看到林芳菲回来,就装作也刚进校的样子,不远不近地陪着林芳菲走一段。 林芳菲是冰雪聪明之人,某一天,便停下来直截了当地问:“怎么我每次回校都在这里碰见你?你是不是故意在这里等我?” “是。” “为什么?” “想追你。” “难道你没听说过我绝不在这个二流大学找男朋友吗?”<strike>http://rike> “听说了。” “那你干吗还想追我?你不怕被拒?” “拒了也没什么嘛,不是因为我的原因,而是因为学校的原因。” 林芳菲忍不住一笑:“为什么是学校的原因?你不是这个二流大学的学生?” 他骄傲地说:“我是这个二流大学的学生,但我的分数是够上一流大学的,只是因为我不是A市人,才被扫到二流大学来。” 林芳菲似乎被触动了,愣了一下才问:“那你干吗不导演一场英雄救美的好戏?” “想过,但没找到好演员。” “没哥们儿愿意给你帮忙?” “他们都想扮英雄,不想扮打劫的。” “哈哈哈哈,说明你人脉不广。” “不是人脉的问题,是我知道你不会上当。” “为什么?” “你这么聪明,什么花招看不出来?” 这个马屁拍得好,两个人就这么谈起了恋爱。 说起来也算有缘分。林芳菲从小就想读A市的广播学院,高中成绩一直很好,模样端正,嗓音又清亮,简直就是她父母比着广播学院的招生条件生的,大家都说她已经有一只脚踏进广播学院了,但却因为高考期间感冒发烧而考砸了,不得不进了二流大学。 都是高考沦落人,相爱何必曾相识? 不过,林芳菲很忙,不光要上学,还在A市某个电视台兼职,经常要去录节目,或者外出采访,两个人见面机会不多。有过拥抱接吻等小把戏,但没突破最后一道防线。 毕业前夕,宇文忠像没头苍蝇一样,在A市到处求职,到处碰壁,最后只能去B市,而林芳菲却顺利进了她兼职的那家电视台。 他担心林芳菲会抛弃他,想试探一下:“我们就要两地了,也许我们还是分手的好?” 林芳菲没反对:“嗯,这对你我都有好处。” 他心如刀割,沉痛地说:“只怪我在A市没后台。” 林芳菲很不赞同他这个说法:“这跟后台不后台没关系,我在A市也没后台。” 他无话反驳,因为林芳菲的父母都只是A市一所中学的老师,的确可以称得上没后台。 他改口:“只怪我没本事。” 林芳菲没反驳。 没几天,就传出林芳菲另有新欢的消息,是电视台的一位男主播。 宇文忠忘了两个人已经吹掉的事实,跑去找林芳菲兴师问罪,结果被林芳菲好一顿臭骂:“难道家里没后台是你的一个优点?难道你没钱就说明你别的方面一定比他强?告诉你,我看上的是他的才能,不是他的钱。” “像他这样的人,靠不住的。” “为什么?” “因为他各方面都很强。” “各方面都很强的人就靠不住?像你这样各方面都不出色的就靠得住?” “我肯定比他靠得住。” “别忘了,是你自己提出分手的。” 他哑巴吃黄连:“我……” 林芳菲嫣然一笑:“你是真的爱我?” “当然是真的。” “你是真的怕他靠不住?” “当然是真的。” “那好啊,等他靠不住的时候,我再来找你,你会不会接受我?”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厚颜无耻的女人。 林芳菲又嫣然一笑:“看见没有?你做不到的,但他做到了。” 临走,林芳菲甩给他一句格言:“爱情和金钱不是仇敌。” 有段时间,他经常守在电视机前,等着看A市某台的英语新闻,因为林芳菲会出现在屏幕上。其实他对那些新闻的内容没有半点儿兴趣,都是从中文的新闻节目翻译过去的。 他只爱听最后那句:“这里是二频道英语新闻,我是芳菲。” 爱上初恋对象可以是一分钟的事,但忘掉初恋对象却可能要一生。宇文忠跟林芳菲分手之后,至少花了半年时间纠结于“如果我不提分手,她会不会与我分手”这个问题上。 是啊,两个人处得好好的,干吗要无事生非提出分手呢?人家是女孩子,脸皮多薄啊!不管你是出于什么理由提分手,都是对人家一记响亮的耳光,谁受得了?你一个堂堂男子汉,不也接受不了分手的结果吗?况且人家对你还仅仅是同意分手,并没主动提出要和你分手!他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林芳菲肯定是因为自尊心受到伤害,才出重拳报复他的,不然的话,她同意分手就同意分手,干吗说那些伤人的话呢?这太不像林芳菲的为人了。他想到自己把这百年好合的事给搞砸了,真是阉了自己的心都有了——如果他能证实的确是自己搞砸了的话。 于是,他给林芳菲写电邮打电话,诚惶诚恐地询问是不是自己伤害了她,诚心诚意地道歉,又把心迹表白一番,说那时提出分手只是为了试探一下。刚把“试探”的意思说出来,他马上就后悔了。爱情是能试探的吗?你对人家连最起码的信任都没有,人家甩了你不是天经地义的吗?于是他又给林芳菲写电邮打电话,本着“三十六计,坦白为上”的原则,彻底交代自己的不良动机:主要是太爱面子了,怕你率先提出分手,所以我就试探性地提出了分手。但我心里是不愿意分的呀!难道你连这也看不出来? 一连写了若干封信,林芳菲那边都没反应,打电话也不接,其他联系方式更是让他连边儿都没摸到。那时他真是悔思如泉涌啊!几乎每天都会发现自己昨天做错了事,不该那样说的,怎么能那样说呢?那不是弄巧成拙了吗?结果他又写了一封信,试图改正昨天信里的错误,但到了第二天,又会为刚发出去的那封信后悔。 最后,林芳菲终于回了他一封信:你不用自我检讨了,我早就跟我男朋友相爱了,只是怕你受不了,一直没告诉你,所以我要谢谢你提出分手。 原来如此!他妈的!你跟人家好上了,倒是早说啊!至少不能哄得我写了这么多忏悔信才吭声吧?难道你想把我培养成中国的卢梭?接下来的半年,他开始期待林芳菲跟男朋友吹掉。他的心有一半愿意接受被男主播背叛或者抛弃的林芳菲,另一半则渴望看到林芳菲被命运惩罚。他专门写了一封信给林芳菲,表达自己愿意接受被抛弃的她。如果说男主播能接受一个被假抛弃的林芳菲,那么他就能接受一个被真抛弃的林芳菲。 他那时真贱啊!但还没到至贱的地步,因为至贱的人据说是无敌的,而他还有敌:林芳菲警告他说,请你自重,不要再来打搅我,不然的话,我会让公安来对付你——我男朋友的舅舅的姨妹的爸爸的老战友是A市公安局的局长。他终于认命了。 林芳菲成了他“恋爱-屎-”上最大的那一坨,后来的都是一“屎”不如一“屎”。他自己是不敢追人了,但还是有热心人搭桥牵线,只不过女方一听说他家在农村,又是家中唯一的儿子,就打退堂鼓了。后来,终于碰到一个没打退堂鼓的,是B大的一个本科生罗玉琇,不是B市人,而是B市下面某乡村的人。小罗长得中等,不美,也不丑;学习也中等,不好,也不坏;个性也中等,不温,也不火。 这次开篇不错,知道他家是农村的,小罗仍然愿意交往下去。他也比较放心,应该不存在小罗留在B市、而他分到更小的城市的可能吧? 跟小罗的交往,主动权完全在他手里,他手里不仅有恋爱经验,还有票子——相对于小罗而言。小罗比他还穷,每学期都要为学费伤神,平时更是过得紧巴巴的。 他带小罗上餐馆,看到她吃得那么欢快,那么贪婪,他总是有流泪的冲动,也尽他所能多带她去几次餐馆。不管去哪家餐馆,他总是买两份,但只吃半份,其余的都给小罗。 小罗总是贪婪地问:“你真的吃饱了?” “真的吃饱了。我出来之前吃过饭了。” “那我把你剩下的吃了,不然浪费了。” “你吃吧。” “嘿嘿,我今天都不用吃晚饭了,又省了一顿。”他看着小罗吃得香甜,比他自己吃了还惬意。 跟小罗在一起,他有种很高大的感觉,估计那些慈善家们做了善事就是这种感觉。有钱救济穷人,那感觉真好啊!可惜他钱不多,只能救济比自己更穷的人,而且只能救济一个。小罗很愿意亲近他,不知道是出于感恩,还是出于爱情。 他对小罗也不是完全没冲动,但每次看到她那有点儿油腻还散落着头皮屑的黑发,他就失去了亲吻她的热情。还有几次本来是想吻她脖子的,但一眼看到她衬衣领上一道长长的污垢,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后来他放弃了她的头脸部分,专攻躯干,但却发现她身上有很重的气味,说不清是什么味,肯定不是狐臭,而是一种带酸腐的气味。如果是在例假期间,他甚至能闻到血腥气,陈旧的、腐臭的血腥气。他旁敲侧击地提过,但小罗好像听不懂一样,没什么改进。 一直到他忍无可忍,提出分手,并滔滔不绝地把这些不满都说出来之后,小罗才低着头解释说:“可能是我卫生巾换得不勤吧。我看还没浸透,就没换,少换几次可以少浪费几块钱,现在卫生巾都涨价了,很贵的。”他目瞪口呆。 小罗泪汪汪地保证说:“我以后保证多换几次。”他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把身上的钱都掏出来给了小罗。 后来,他争取每个月都给小罗一些钱,他有奖学金,还有做家教的收入。他父母那段时间也挺争气,没病没灾,不需要他给钱。他扎扎实实品尝了一把慈善家的伟大崇高感。 在他的慈善光辉照耀下,小罗变得干净了,没气味了,头皮屑也洗净了,衣领也没污垢了。他们在他寝室做了第一次爱,他的第一次,也是她的第一次。然后,小罗以一种可疑的速度整洁且时尚起来,有一次居然摸出一百块钱,让他找个好点儿的理发店理个时尚点儿的头。他没接那钱,狐疑地问:“你告诉我,你这些钱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你给我的呀。” “瞎说,我给你的钱我没数?” 小罗看了他几眼,大概知道他的钱他的确有数,只好说:“是我劳动挣来的。” “什么劳动?” “做家教。” “给谁做家教?” “你不认识的人。” “做家教能赚这么多钱?我也做家教,我还不知道家教的行情?” “他要给我这么多,我有什么办法?” “他为什么要给你这么多?”他厉声问,“你一定做了什么家教以外的服务吧?” 小罗不吭声了。 他悲怆地问:“你为什么要这样?一个女孩子,为什么这样不知羞?” “谁说我不知羞?不知羞我会想尽一切办法穿干净点儿来见你?” “但是你不能用这样的方式去挣钱啊!” “那我还能以什么方式挣钱呢?” “我可以给你钱啊!我不是一直在给你钱吗?” “你有多少钱给我?你给得起我的学费吗?我妈为了给我凑学费去卖血,感染上了艾滋病,你给得起钱让她诊病吗?我弟也要上大学了,你给得起他的学费吗?” 他被问哑了。原来慈善家这么难当啊? 小罗诚恳地说:“阿忠,是你救了我,你让我变干净了,变漂亮了,别人才愿意雇我,我才有机会挣到钱,我一辈子都感谢你,只要你不嫌弃,我永远都过来为你服务。” 他差点儿吐出来:“你走吧,不用到这儿来了,我不需要你的服务。” “我知道你嫌我脏,但我不脏,我每次都让他用套子的,我就是跟你的时候才不用套子。” 他又差点儿吐出来,半晌才说:“你自己当心,别染上你妈那种病。” “不会的,我不是你想的那种女人,我只跟他一个人。他是真心爱我的,等他离了婚,就会娶我。” “你别听他糊弄你了,男人在这个时候是什么愿都可以许的。” “不是糊弄,他是真的喜欢我。” “你怎么知道他是真的喜欢你?就因为他给你钱用?” “不是的,这不是钱的问题。”小罗不好意思地说,“女人都能感觉到的。他每次那个的时候,都用嘴为我做的。你就从来没用过嘴,你嫌我脏,我知道,所以他比你爱我。” 他再也忍不住了,丢下小罗,跑到走廊尽头的厕所里去了。 等他从厕所回来,小罗已经走了,给他留了一张字条: 哥:我走了,不再来找你了,因为你不要我来找你,但是我永远都感激你,就当你是我亲哥。不要为我担心,我会好好的。等我结婚的时候,一定来请你喝喜酒。你自己也要抓紧时间给我找个嫂子。 妹玉琇 他第一次发现小罗的字写得很漂亮。 虽然两段爱情都已经成了“屎”,但他想起来还觉得很受伤。怪谁呢?只怪他太穷了。 如果他有钱,他走门子找路子也能留在A市,甚至可以进电视台,就不存在跟林芳菲两地分居的问题,也就不会让电视台那小子钻了空子;如果他有钱,就可以多多资助小罗,付她和她弟的学费,养她的父母,修她家的房子,供她妈妈看病,让她全家不再为金钱发愁,那她就不用去做家教,也就不会沦落为小三了。但他有这些钱吗?没有!他连养自己都紧紧巴巴,还谈什么养别人? 第三节 经过了这些不堪回首的“恋爱-屎-”,宇文忠彻底明白了什么叫做“哀莫大于心死”。如果说初恋的失败只是让他丧失了一颗豹子胆的话,那么后面一连串不成功的“介绍-屎-”则让他心灰意冷,明白了一个硬道理:没有钱,他什么也不是,没哪个女人愿意跟着他穷一辈子。虽然他并不是很爱小罗,但小罗的离去伤他伤得最深。 林芳菲甩了他,他还可以安慰自己:两个不同世界的人,怎么可以走到一起?保尔·柯察金和冬妮娅也没走到一起呢。但小罗难道不是跟他一个世界的人吗?同一个世界的人都甩了他,他还能到哪个世界去寻找爱情?最令他无奈的是:他也想不出更好的出路来。 如果小罗不去做小三,而是跟他结婚,那么他俩的后半生怎么过?就算他俩都能顺利找到工作,但也不会是赚大钱的工作,那点儿死工资能养活自己的小家和双方的大家吗? 以前他家乡流行着一种说法:“大不了去卖血!”那时他以为卖血是个很赚钱的勾当,思想上一直把卖血当成最后的法宝。听了小罗妈妈的故事,他才知道血价其实是很便宜的,而且国家已经通过了《献血法》,提倡无偿献血,卖血成了不合法的买卖,得通过“血霸”才能卖血。那些地下血站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黑心站,不仅多抽血少付钱,而且卫生条件很差,搞不好就像小罗的妈妈一样染上了疾病。 他知道艾滋病是治不好的,只能头疼医头脚疼医脚,但艾滋病人的免疫系统遭到破坏,头疼脚疼的事经常发生,也就不时需要医头医脚。虽说小罗的家乡也有所谓“合作医疗”,但有重重限制,她妈妈诊病的费用大部分不能报销,都靠自己掏。 现在他已经不觉得小罗“不知羞”了,他很同情小罗,只希望那个包养小罗的男人能履行自己的诺言,离了婚来娶小罗,然后一如既往地好好待她,帮她撑起她的家庭。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结局。 他惊奇地发现,他竟然为小罗能做小三而感到庆幸了,并由此生出一点儿自豪:是我让她干净起来,漂亮起来,她才有机会找到这么一个赚钱的路子。 他曾经在某本书上看到过这么一句名言:女人比男人多一个摆脱贫困的方法,那就是结婚。也许这句格言到了今天就应该稍稍改动一下——女人比男人多三个摆脱贫困的方法:结婚,做鸡,当小三。但这三个方法也可以说是同一个方法的三个变种,而这同一个方法就是——卖身。 女人的身体可以卖到钱,他真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对小罗来说,应该算是一件好事,不然小罗和她全家都没有出头之日。但对于他这样的穷男人来说,似乎又是坏事,因为女人都去卖身了,谁来给穷男人做老婆? 以前他老家把女儿叫“赔钱货”,养也是白养,最终都是要嫁到别人家去的,所以很多人家都不让女孩子读太多书。这话现在应该倒过来说,儿子才叫“赔钱货”,因为同样是性关系,女人做了就可以赚钱,而男人要做却必须付钱,不付钱就没得做。 没有女朋友,也没有老婆,却有生理欲望,这大概是上天给他这种穷男人的惩罚吧。好在读本科时就从寝室的大拿们那里知道了A片这回事,而现在网上A片比那时多,管理比那时松,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能下载到A片,足以解决问题。 平心而论,看A片打飞机得到的生理满足并不比跟小罗做爱差多少,但你无法跟A片女主角有任何精神交流,不能带她出去吃饭,不能跟她对话,你知道她的搔首弄姿和扭动呻吟都不是因你而起,完事之后,你也不能搂着她睡个好觉,更不能与她建立家庭生儿育女。这些都是缺憾啊!可见谈恋爱也好,结婚也好,更多的是为了心理上的满足。如果仅仅为了生理上的满足,有一堆斑斓的A片,有一双勤劳的手就够了。 经过了一连串的“恋爱-屎-”之后,他对现实生活中的女人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看她们打扮得漂漂亮亮在路上行走,他心里就涌起这样一个想法:又到哪里去卖呀?他甚至有种冲动,想走上前去,拦住每个女人,问她们这个问题,看她们怎么回答。 有时他都有点儿搞不清自己是不是真的这样问过了,因为在他印象里,好像不止一个女人这样回敬过他:你想卖还卖不出去呢!他估计自己没真正问过谁这个问题,不然他不可能还这样安安稳稳读着他的学位,肯定被闹到学校去,学校把他开除了。但他真担心有朝一日会做出这种疯狂的事来。 认识老杨,给他灰暗的前途带来了一丝光明,因为老杨的出身跟他非常相像,乡下的,在城里上了大学,但终究是穷男人一个。 他和老杨是在一个论坛上认识的,那里有个“D省同乡会”,上那儿发言的全都是他们D省的人,但D省下面的县市多得很,语言和风俗习惯都不相同,虽然都在谈D省,给他感觉跟谈外省没什么两样。有一天,他发现了一个名为“搬运工”的网民,应该是他真正的老乡,因为那人用的一些方言很多人都不懂,只有他懂。 “搬运工”就是老杨,海外留学生,发了一个不长的连载,先讲自己在国内的一段段“恋爱-屎-”,然后讲了自己的“出国史”,最后就讲到了自己的“搬运史”。 那是他第一次听说“搬运”这个词,或者说第一次听说“搬运”这种恋爱方式,就是海外留学生回到国内来找对象,找到之后结婚,把对象办到国外去。由于有很多女人只是为了出国才跟海外华人学生结婚,所以一到美国就这山望着那山高,找到了更好的就跳“巢”了,而这些到国内找老婆的人等于帮别人搬运了一个老婆过来,遂有“搬运工”之雅称。 不过这个老杨称自己是“搬运工”完全是赤裸裸的炫耀,因为老杨搬运的结果是娶到了一个漂亮媳妇,截至老杨发帖之时,还没有迹象表明他的漂亮媳妇只是拿他做跳板。老杨为了证实自己故事的真实性,特意发了一张合照在网上,虽然是“闪奔”(贴一会儿就删掉),也让很多D省SN(猥琐男)狠狠“鸡冻”(激动)了一把。估计那几天老杨的短信匣子都被SN们挤爆了,老杨很快就在网上发了一篇“海外SN如何成功搬运”的技术大拿贴,并抱歉说:“这几天短我(给我发短信)的人太多,我就不回复了,写个帖子供大家参考。”最后,老杨还煞有介事地注明:“搬运”市场风云莫测,成败在命,风险自担。 宇文忠没为“搬运”的事短老杨,但发了个短信请教出国的事,特别标明了自己的老家是D省的E县。结果发现两个人的出生地只隔着一座大山,正宗一疙瘩的老乡。最有意思的是,他这个只想出国没想“搬运”的人,却突然遇到了一个“搬运对象”。 他一直都不明白,云珠到底是看上了他哪一点。每次问云珠,她都笑着说:“你没听说过-猿粪-二字?你踩着猴子屎了呗!”他踩着的那泡猴子屎,应该就是那个到他们学校来访问讲学的美国教授伯格曼,开始是他导师王教授在陪同,但伯格曼教授在讲学之余想到B市的景点去看看,王教授走不开,就叫他去陪同。他觉得自己的英语太烂,竭力推脱,但怎奈别人的英语更烂,而他好歹还是考过托福口语的,死活没推掉,被王教授赶上了架,只好硬着头皮去陪伯格曼教授。 后来他每每想到这一点,都虔诚地感谢王教授的固执和强迫,如果不是王教授坚持,他不就把那趟美差给推掉了吗?如果推掉了,他又怎么可能认识云珠呢? 云珠刚好就是他们那个旅游团队的导游,长得眉清目秀,脖子又长又直,浑身上下各种比例都恰到好处,举手投足都让人赏心悦目。 不过,这些都是他后来才注意到的,不是云珠的外貌没引起他的注意,而是他这些年来不幸的“恋爱-屎-”给他造成了内伤,使他看见年轻漂亮的女人就有一种距离感,甚至厌恶感、仇恨感,避之不及。既然终归都是别人的,又何必多此一举看她们呢?把自己看得跌入情网有什么好处?把自己看得热血沸腾又有什么好处?但云珠好像很在意他们,经常走过来跟他们说话。他那时想,可能是来跟伯格曼教授说话的吧。现在的女孩子,都想嫁老外,虽然伯格曼有一把年纪了,但热爱运动,保养得不错,看上去也就四十来岁。再说想外嫁的女孩子也不在乎对方多大年纪,年纪越大越好,最好是年纪又大,又有心脏病,还是亿万富翁,刚一结婚办好绿卡,就呜呼哀哉,女孩子得了身份和遗产,再去跟年轻的帅哥结婚。心里有了这样一番鄙视,云珠的面貌在他眼里自然就黯淡下去了。 景点游完,伯格曼先生就打道回府了,宇文忠也把这事忘到了脑后。 突然有一天,一封电邮飞到了他的信箱,标题是“XX旅游公司云珠求救”。他立即想起那个漂亮的女导游,忙不迭地点开电邮,很短的几句话,大意是说宇文忠上次陪同旅游的那位美国教授有东西忘在车上了,麻烦宇文忠通知他某日某时到某处来领取。 他急忙回了信:“伯格曼教授已经回国了。东西重要吗?如果重要,我就来帮他取一下,然后给他寄过去。” 那边也很快回了信:“啊?这么不凑巧?你把他的地址给我,我给他寄过去,免得你破费。” 他看到“破费”二字,有点儿不自在,难道导游小姐看出自己经济拮据了?为什么想着为他省邮费? 他回信解释:“不破费,我可以给他带过去。” “你最近要去美国旅游吗?” “不是旅游,是留学。” “哇!太厉害了,恭喜啊!那你过来拿吧。” 宇文忠按照云珠给的地址找了过去,却发现所谓伯格曼教授忘了带走的东西,就是一份打印出来的科技文章,大概是伯格曼教授带在旅途中读的,不过他记忆中的伯格曼教授没勤奋到这个地步,不知道这文章是怎么忘在车上的。 他把论文还给云珠,解释说:“这就是一篇论文,无所谓的。” “论文怎么能无所谓呢?” “这是从网上打印出来的,如果他需要,随时可以从网上打印。” 云珠把手里的论文颠来倒去看了一通,有点儿失望地说:“哦?是这样?那算我多事了。” 他心一软:“不过我没仔细看,也许很重要。这样吧,我先拿去仔细看一下,如果重要的话,我可以扫描了给他传过去。” “你有他的邮箱地址?” “我导师应该有。” 云珠把论文递给他:“对不起啊,让你白跑一趟。” “怎么是白跑呢?这个也许很重要的,真的,谢谢你了。” “一个谢谢就算完了?” 他觉得云珠的声音里有戏谑的成分,不由得抬眼看了看她,这是他第一次不以游客看导游的眼光来看她,立即看出了不一般的东西来。 他嗫嚅道:“那你要怎么样?” “要你请客!” 他本来想说:“你怎么耍赖?你自己不懂行情,大惊小怪,害我空跑一趟,还要我请客?”但美女的无赖是那么甜蜜,他以令自己起鸡皮疙瘩的腔调说:“美女要我请客,我是求之不得啊!” 美女则用一种令他骨头发酥的腔调说:“帅哥请我客啊,我也是求之不得哦!” 他昏头昏脑地说:“去哪儿?你点。” “去星巴克吧。” 可怜他这个老土,只从“星巴克”门前走过,还从来没进去过,总觉得一本正经地花钱进去喝杯糊锅巴熬出来的浆汤子有点儿不合算。但现在美女要去,那就不同了,哪怕是喝泥巴浆子,他也愿意陪同。不过他不知道价钱如何,也不知道身上带的钱够不够,又不好意思说出来,只好硬起头皮,厚起脸皮,陪美女去了“星巴克”。 云珠点了一杯卡布奇诺,问他要什么。 他老实坦白:“没上这儿来过,不知道该点什么。” “那就也来杯卡布奇诺吧。” “行。你喜欢的,肯定好。”云珠笑着看了他一眼。 他发现自己若干年前情场上的那点儿小聪明和油嘴滑舌又慢慢捡回来了。如果说以前油嘴滑舌是因为心里有点儿小把握的话,那么这次则不同,是因为完全没存任何指望,所以破罐子破摔得十分洒脱。 他好奇地问:“你怎么知道我的电邮地址?” 云珠抿嘴一笑:“猜的。” “这个也能猜出来?” “一下就猜出来了。” “真的?” “假的。” 他被云珠绕糊涂了:“假……假的?” 云珠饶有兴味地看着他,解释说:“不是一下猜出来的,是两下。” “两下?” “嗯,先试ywzhong,不对,发的信被退回来了,然后试yuwenz,这次对了。” “怎么没试yuwz或者ywenzhong?” “怎么会那样组合?那不是把名和姓搅在一起了吗?” “搅在一起?” “是啊,-宇文-不是复姓吗?” 他老家那个村有不少姓“宇文”的,所以那里的人都知道“宇文”这个姓,据传是炎帝神农氏的后裔。但自从他来到城市读大学之后,就几乎没有人知道他姓“宇文”了,大家都以为他姓“宇”,听了他的自我介绍,至少有一半的人会大惊小怪:“什么?还有姓宇的?” 很多人直接叫他“老宇”或者“小宇”,套近乎的还叫他“文忠”。他起先还竭力申述,时间长了,误会多了,他也懒得声明了,老宇就老宇,文忠就文忠,不都是一个符号吗?知道是在叫他就行了,又不会把他哪里叫短一截。没想到这个年纪轻轻的女导游居然知道“宇文”是复姓! 他对云珠的敬佩直线上升:“你知道的还挺多呢。” “什么挺多?” “-宇文-是复姓啊,很多人都不知道的。” “这有什么呀?我自己就是复姓。” “是吗?你姓……” “我姓欧阳,最常见的复姓。” “这么巧?我们都是复姓?” “万里挑一吧?” “百年不遇吧?” “看来我们有缘分哦。” 他红了脸,但发现云珠并没什么异样,知道是自己想歪了。为了掩饰,他没话找话地说:“你爸爸他姓欧阳啊?” “嗯,我妈就是因为这个嫁给我爸的。” “因为复姓?” “嗯,我妈她以前很小资的,特别喜欢复姓,说复姓优美动听,独具一格。” “你妈妈也是复姓?” “不是,为这她遗憾了一辈子。” 他开玩笑说:“遗憾一辈子?太夸张了吧?干吗不改成复姓呢?” “呵呵,我妈妈真的想过改姓呢,那是-文革-的时候,大家都在改名,她也想改。人家都改成-红-啊-革-啊什么的,但她不是,她跑派出所去,要人家把她的名字从-晏美玲-改成-上官美玲-” “上官?” “对呀,上官不是复姓吗?” “为什么选-上官-呢?百家姓里很多复姓的。” “我妈那时最喜欢上官云珠了,就是《一江春水向东流》里的那个女演员,你听说过吧?” 他其实没听说过,但为了套近乎,撒了个谎:“当然听说过。” “你觉得她漂亮吗?” 他想起不能在一个女人面前夸奖另一个女人的漂亮,否认说:“不觉得。” 云珠吃惊地问:“她不漂亮吗?” 他赶快见风使舵:“嗯,还不错吧。” 云珠的舵突然一转:“其实我不觉得她特别漂亮。” 他换拍马屁的速度赶不上云珠的舵转得快,于是暗下决心再不拍了,实话实说,诚实是上策。 云珠说:“但我妈觉得她漂亮,名字也很美。” 他决计逃离这个上官云珠美不美的危险话题:“你妈妈改名改成了吗?” “没有,改成了可能就没我了。” 他大吃一惊:“为什么?” 云珠咯咯笑道:“如果她改成复姓了,就不会跟我爸爸结婚了,怎么还会有我呢?” “她改成复姓就不跟你爸爸结婚了?为什么?” “呵呵,说来话长,先从我妈改名说起哈。派出所的人问我妈:你爸姓上官吗?她说不是;人家又问:你妈姓上官吗?她也说不是。人家搞懵了:你爸妈都不姓上官,你怎么能姓上官呢?” “难道非得跟爸妈姓?听说现在就有很多人既不跟爸姓,也不跟妈姓。” “现在当然可以,但那时不行啊,特别不能姓-上官。那时真的姓-上官-的都被人勒令着改名呢,她怎么能特意改姓-上官-呢?” “为什么姓-上官-的要被勒令改名呢?” “因为那时的人都认为-上官-就是-高高在上的官-,而那时不兴做官那一套,革命工作没有高低贵贱之分,都是人民的勤务员。” 他觉得不可思议:“你怎么知道那时候的事?” “听我妈讲的。我妈最爱讲那时候的事了,我都能背下来了。” “那你妈妈没改成名?” “没有,所以她找对象一定要找复姓的。” 他觉得简直是天方夜谭,怎么会有这样幼稚可笑的人?脑子没烧坏吧?他试探地问:“你骗我的吧?” “我骗你干什么?是真的,我妈为这事把婚姻都耽搁了好几年,后来总算遇到一个复姓的,就是我爸爸,所以他们就结婚了。可惜我爸爸长得不好,影响了我。” 他看了她一眼,见她满脸是揶揄的笑,不由得又问:“你骗我的吧?怎么影响你了?” “我就没我妈长得好啊!” “你在说反话吧?” “才不是呢,是真的,等你看到我妈妈你就知道我是不是说反话了。” 他见一个女孩子这么肆无忌惮地跟他谈自己的长相,还提到“见妈妈”的话题,胆子也大起来:“是吗?那等我什么时候亲自去你家考证一下?” “行啊,你输了怎么办?” “输了?你说呢?” “我要你自己说。” “我自己说?行,输了就给你卖身为奴,怎么样?” “哈哈哈哈,那太好了,我天天使唤你,什么累活脏活都让你干。” “没问题,如果你输了呢?” “我输了?不会的。” “万一输了呢?” “输了我也给你卖身为奴。”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他没想到一下就谈到这么火热的地步,咒也赌了,誓也发了,不管谁输谁赢,两个人都是一主一仆,注定黏一起了。 他觉得一定是在做梦,哪里会有这么好的事?这不是天上掉馅饼,这是天上掉媳妇了!他不由得在桌子底下掐了自己的大腿几把。嗯,疼!不是做梦,是真的。 云珠突然不说话了。 他生怕这玩笑开大了,小姑娘后悔了,担心地问:“你怎么了?” “没怎么呀。” “那怎么突然不说话了?” “怕你嫌我话多。” “我怎么会嫌你话多呢?我喜欢听你说话。” “真的?” “当然是真的。” “可是你们男生都不喜欢女生话多的。” “谁说的?我就喜欢。” “你喜欢女生话多?” 陷阱来了,陷阱来了!他避过陷阱,大胆说:“我喜欢你话多。” 云珠又沉默了。 他解释说:“我不是说你话多,我是说我喜欢听你说话。” 云珠看了他一会儿,说:“我最喜欢卡布奇诺了,你知不知道为什么?” 他没想到会出这么技术的题,张口结舌答不上来。 云珠给他解了围:“因为它有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独特魅力。” “是吗?”刚才那口泡沫状物质,他是咬着牙关吞下去的。 “它闻起来有股奶香味,像我们的童年,天真烂漫,甜蜜快乐;喝第一口时,满嘴都是泡沫,像我们的年轻时代,华美,但有点儿虚,太多的幻想,很快会破灭;第二口,可以品尝到苦涩和浓郁,那是我们的中年时代;喝到最后,你会感觉到一股醇香和甘甜,那是我们的老年时代,回味无穷。” 第四节 宇文忠没想到这么年轻的女孩儿可以说出这么富有哲理的话来,顿时佩服得五体投地,由衷地夸奖道:“说得太好了!” 云珠笑着问:“你喝到哪个阶段了?”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咖啡,发现不知不觉之中竟然已经把这杯“人生哲理咖啡”喝得见底了。再看看云珠的杯子,人家还在从青年向中年过渡呢,看来咖啡不是他那个牛饮式喝法。 他苦笑了一下:“哎呀,我已经把一生都挥霍光了!” 云珠咯咯笑起来。 他见自己的小幽默有人欣赏,越发上劲:“唉,到了生命的尽头了。” “那就回味一下?”他装模作样地咂摸着。 云珠好奇地问:“回味出来没有?什么味道?” “糊锅巴味。” “哈哈,什么糊锅巴味?” “涩味。” “就是一个涩味?” “嗯,就是一个涩味。” “怎么可能呢?从少年到老年,就是一个味道?” “涩也可以是不同的涩嘛。” “少年时代?” “青涩。” “青年时代呢?” “羞涩。” “中年?” “艰涩。” “老年呢?” “苦涩。” “哈哈,你的一生全都是涩味!” “说了是糊锅巴味嘛。” “不是那个-涩-,是色迷迷的-色-吧?” “不是,是糊锅巴的涩。” “怎么你的一生会是糊锅巴味呢?” “可能是我火候掌握得不好,把一生给烧糊了吧。” 云珠笑得更欢快了,引得邻座的人投来好奇的目光。她急忙掩住口,压低嗓子说:“你太有意思了。” 他满心欢喜,但装得不甚明白的样子:“是吗?我怎么有意思了?” “说不清楚,就是太有意思了。” “还从来没人说过我有意思呢。” “我不相信,难道那些人是瞎子?” “可能他们不是瞎子,是我跟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就没意思。” “为什么你跟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就没意思呢?” “因为我不想有意思。” “你是想有意思就有意思,不想有意思就没意思的?” “当然了,谁不是呢?” “那为什么我觉得你很有意思呢?” “一定是因为你很有意思。” “为什么?” “我只有跟有意思的人在一起才会变得有意思。” 不知道是不是他一句话里用了好些个“意思”,把云珠搞得不好意思起来,盯着自己的咖啡杯不说话了。他借机大胆地打量她,只见她一侧的长发垂到前面来,但另一侧则拢在耳后,有一种不对称的美。她垂着眼皮,睫毛显得又浓又长,还带卷儿,鼻子不算太高,但很端正,嘴唇大概是因为喝咖啡的缘故,湿润润的,红艳欲滴的样子。他突然觉得血液流动速度快了起来,吓得不敢看了,也低头望着自己的咖啡杯。 望了一会儿,他感觉两只眼珠不听使唤地往中间靠,知道不能再望了,再望就要望成斗鸡眼了。这是他以前调皮留下的后遗症,那时不知道谁起的头,班上突然流行玩斗鸡眼,方法是竖起食指,放在鼻尖下方不远处,然后两眼使劲盯着食指,就能把两只眼珠都盯得往中间移动,最后就成了斗鸡眼。他那时勤学苦练,终于练成全班第一斗鸡神眼,达到了招之即来、来之能斗鸡的地步,不用竖食指,只要盯着低于眼睛水平线的某个点,就能成功地将两只眼珠移到鼻梁边去。 这会儿好像又快成斗鸡眼了,他急忙抬起眼睛,眨巴了几下,低声问:“怎么又不说话了?” “你不也没说话吗?” “我是看你不说话,我才没说了。” “非说话不可吗?” “当然不是非说不可。” “那你怎么老问我-怎么不说话-?” “我怕你不高兴。” “你怎么老怕我不高兴?” “我也不知道。” 云珠又活泼起来:“说什么呢?我的生活经历很简单,几句话就可以说完,还是说我妈妈吧。” 他有点儿失望,非常想听她自己的生活经历,但怕她真的几句话就说完了,然后就吆喝着“拜拜”,只好表现出极大兴趣:“就说你妈妈,她一定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她真的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她的生活经历都可以写本书了。” “是吗?她是干吗的?” “现在?现在她已经退休了,办了个舞蹈班教小孩子跳舞。” 他听到“退休”二字,眼前就自然而然地浮现出一位头发银白、满脸皱纹的女性形象,不禁一下想到自己的母亲,虽然才五十多岁,但背已经累弯了。他完全想象不出一个比他母亲还老的女人怎么还能教小孩子跳舞,难道是君子动口不动手那种教法? 他心情复杂地感叹:“你妈妈真不简单,这么大年纪了还能跳舞。” 云珠朗声笑起来:“这么大年纪?你知道我妈妈多大年纪?” “这个可以推算的嘛。你多大?” “我?你猜!” “十八?” “别瞎说了,我十八连高中还没毕业。” 他开玩笑说:“十八还没高中毕业?你留级了?” 她很认真地回答说:“不是留级,是重读。” “是吗?” “嗯,我小时候被我妈送去练芭蕾舞,耽搁了上学。后来人家都劝我妈,说现在跳舞没出息,就算跳进中央芭蕾舞团去,也是个穷单位,得靠走穴赚钱。而且芭蕾舞演员谁不是一身的伤?还不敢结婚,不敢生小孩儿,一辈子都耽搁了。我妈看我也不像个能跳到中央去的样子,就狠了狠心,放弃了,但是我的学业就受了影响,比别人晚毕业一年,还没考上好大学。” 他急忙从这个令人沮丧的话题中逃离:“那我猜你妈妈五十岁?” “比那还是要大一点儿,我妈很晚才生我。” 他还是不明白,难道五十多接近六十岁的人还跳得动舞?但他不好再问,再问就显得他不相信云珠的话了。 云珠说:“她办的班可受欢迎呢,B市很多家长都把自己的孩子送到我妈班上学跳舞。我妈教的学生当中,有的得过全省舞蹈比赛的大奖呢。” “真的?太了不起了。那她年轻的时候一定很会跳舞吧?” “当然了,她是省歌下来的。” 他不知道省歌是个什么玩意儿,但相信一定是很大的来头,很不容易进的那种单位,不然云珠不会满脸仰慕的表情,于是冒充内行说:“省歌啊?那很难进的呢。” “就是啊,不过我妈进省歌还是因为受了名字的牵连,不然的话,她就去总政文工团了。” “是吗?怎么会受名字的牵连?” “-文革-那会儿嘛,什么都可以受牵连。我妈在学校就很会跳舞,长得又漂亮,被总政文工团看上了,要招她去跳舞,但填表的时候发现她的名字叫-晏美玲-,就叫她改个名字,说-美玲-这样的名字不革命,我们中国是反美的,怎么能叫-美玲-呢?” “这也太荒唐了吧?” “就是啊,但那时候就是很荒唐的。” “你妈妈不肯改名?” “嗯,所以她就没去成总政文工团。” “去省歌也不错啊。” “嗯,但是没有总政文工团名气大,而且总政是军队编制啊,如果我妈去了总政,那她就是军人了。” “你妈妈她想当兵?” “不是想当兵,而是从军队转业到地方,待遇要好很多。” 他好奇地问:“干她这行的还要转业?” “一般来讲,搞舞蹈的到了一定年龄就得转业。” “那倒也是。” “不过我妈不是因为年龄问题转业的,而是得罪了领导,被整下来的。” “是吗?” “嗯,她本来是很有前途的,人长得漂亮,舞又跳得好,在团里很出色。但她被省里一个领导的儿子看中了,想娶她,她不肯,组织上怎么给她做工作她都不答应,那个领导就给她小鞋穿,逼着他们团把她送回原籍,下放到我们B市的纺织厂做了个宣传干事。” 他气愤地说:“这太不公平了!不能告那个领导吗?” “上哪儿去告?又没证据。” “为什么你妈妈不愿意嫁给那个领导的儿子呢?是因为他不是复姓?” “不光是因为这个,我妈眼光很高的,一般人都瞧不起。你知道她那时中意的是谁?” “谁?” “是一个前苏联芭蕾舞演员,我妈也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在《列宁在一九一八》里面跳芭蕾舞《天鹅湖》里的王子。你看没看过《列宁在一九一八》?” 他老实回答:“没有。好看吗?” “说不上好看,很老的电影了,但在我妈那个年代就算是很好看的电影了,因为那个年代没什么电影看,国产的都是样板戏什么的,只有外国进口的电影还比较好看,但那时进口电影少,只有前苏联的,阿尔巴尼亚的,还有朝鲜的。苏联的电影其实没有阿尔巴尼亚的电影好看,但这部《列宁在一九一八》里面有一段芭蕾舞《天鹅湖》片段,所以那时的人都爱看,很多人都是去看女演员光屁股的,但我妈是去看那个男演员的。” 他本来想问为什么女演员光屁股,但有点儿问不出口,怕云珠认为他只对光屁股感兴趣,便压下这个话题,改问别的:“但是前苏联的男演员——那不是外国人吗?” “是啊,是外国人啊,高鼻子凹眼睛,很帅,舞也跳得很好,我妈一看就迷上他了,到处追着看《列宁在一九一八》,就为了看那个芭蕾舞片段。” “那她眼界真的很高,在中国恐怕找不到吧?” “肯定找不到。那时不像现在,连我们B市都能看到这么多外国人。那时中国对外联系少,根本看不到几个外国人。” “那你妈妈怎么办?” “呵呵,从梦想的高空慢慢往地下降呗。但那个领导儿子看中她的时候,她还在半空中,没全降到地上来,所以想都不想,就回绝了。” “有没有后悔?” “嘴里没说过后悔,心里就不知道了。不过我要感谢她没嫁给那个领导儿子,不然就没我这个人了。” 他在心里说:我也感谢她没嫁给那个领导儿子。 “星巴克”一聚,宇文忠感觉极好,那么亲切,那么融洽,完全没有“第一次”的感觉。大概就因为感觉太好了,分别的时候他忘了留下一个“第二次”的火种,就那么乐呵呵地互道“再见”,然后就跑回来了。 回来之后,还傻乐了半天,把两个人从见面到分别的整个过程都在脑子里过了几遍,过到精彩之处,还陶醉微笑,窃笑,甚至笑出了声。这种痴迷状态持续了好几天,直到周末同屋的老蔡回家去了,他才惊觉原来地球仍然在转动,时光仍然在流逝,而他和云珠的事好像没了下文。 看来“再见”这个词太误人子弟了!当听见对方说“再见”,就以为真的可以再见,但等你乐呵过了,才发现人家根本没诚意跟你再次相见。那干吗不直接说“永别”?太虚伪了! 云珠自“星巴克”一别后就没再跟他联系,他也没主动跟云珠联系,不是他不想联系,也不是他拿架子,实在是因为他感觉太好了,简直就是热恋的感觉,而热恋中的情人是不需要特意定下每次约会的时间的。这就像同屋的老蔡每个周末回家一样,到了时候回去就是,不用通知谁。如果特意发个通知,那就是有事不回去。 刚从“星巴克”回来的那几天,他就是这种“老蔡心态”,但现在老蔡回去了,而他却没地方可去。他有点儿坐立不安了,难道云珠只是拿他当路人?那怎么会跟他去“星巴克”,又怎么会对他推心置腹呢?但那是推心置腹吗?那不是推心置腹还能是什么? 现在这么复杂的社会,谁会第一次见面就对你推心置腹?她又没说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为什么不能推心置腹?既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那就不叫推心置腹啊!难道心和腹装的就是见不得人的东西?如果不是见不得人的东西,干吗装在心和腹里?摆脸上得了! 是啊,是啊,云珠对他说什么了?都是些可以对任何人说的话,没什么特别之处,她妈妈的故事,多么光荣浪漫,又多么遥远,对谁不能讲?完全应该写成一本书,拿去出版。还有关于卡布奇诺的那番话,写本书是太单薄了点儿,但可以拿到杂志上去发表,说不定就是从杂志上看来的。 天知道她那些话对多少人说过!搞旅游的人,不健谈能行吗?再说,他还一次又一次地问人家“为什么不说话”,那人家有什么办法?只好说话。可人家并没说自己,只说了老妈和卡布奇诺。老妈和卡布奇诺,永恒的话题,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话题,只有他这个老土才以为人家是在对他推心置腹。 他越想越沮丧,越想越绝望,很想把这事永久性搁置算了,反正也快走了,就算两个人真能发展点儿什么,过不了几个月也会被大洋隔断,还不如根本不发展为好。但他发现,这事越想搁置越搁置不了,特别是他现在出国手续都办了,也无心向学,更没心思干别的,想找个事转移一下注意力都不行。原来还雄心万丈,准备暑假期间回老家陪陪父母,顺便帮家里干点儿活,现在好像谁把他的魂魄钉在了B市一样,生怕回了老家会错过什么。 他又进入了他那著名的“卢梭死循环”,开始写自己的了:从“星巴克”回来,我就应该给她发个电邮,表达一下感激之情,然后定个下次见面的时间地点,就算她拒绝,至少也能死了心,老老实实回老家去了。也许等到回来再写电邮不是上上策,电邮这种东西,多被动啊!你写过去,人家看不看都成问题,更不能指望人家一定会回复,还是应该在分别的时候就问清楚云珠的意思,看她愿意不愿继续交往。也许等到分别时再问还是太晚了,应该在席间相谈甚欢的时候就含蓄地提到下一次的。 就这样,他一路忏悔过去,一直忏悔到应该待在娘肚子里不出来了,才猛击自己一掌,他妈的!光在这里胡思乱想有什么用?倒是拿个行动方案出来呀! 他把那篇所谓伯格曼教授遗忘的论文找出来看了一下,希望论文对伯格曼教授至关重要,遗失了就可能葬送一个诺贝尔奖,那样他就有理由以伯格曼教授的同行的曾经的学生的名义设宴感谢云珠了。但结果很令人失望,那篇文章根本就不是伯格曼教授的研究方向,只能算沾点儿边,完全不值得兴师动众寄给伯格曼教授,更没理由为此设宴答谢云珠,总不能邀请她出来,专门告诉她这文章没什么用,不必寄给伯格曼教授吧? 想来想去,都没想到一个接触云珠的借口,最后他想烦了,干吗非得找个借口不可?难道不能大大方方地追她?就对她说,我喜欢你,想跟你交往。她说行就行,不行就拉倒,何必遮遮掩掩?这点儿担当都没有,还算什么男子汉大豆腐? 真是心有灵犀一邮通啊!他正准备给云珠发电邮,就看见了云珠的来信,标题为“hi,阿Sir!”他来不及细想为什么叫他“阿Sir”,就慌忙点开来看,只一句:“这几天忙吗?” 他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放松,甚至能听到一坨什么东西从嗓子眼落到肚子里去的声音:哈哈,终于来了,我还以为你再也不理我了呢! 他立即回信:“忙,你呢?”然后把千言万语都掐掉了。他按了“发送”键后就开始后悔,就这么几个字?不提提下次见面的事,不是白白浪费了一个机会吗? 还好,云珠那边来信了:“我也很忙,带团出去了一趟,刚回来。你在忙啥?忙签证?” “不是,证已经签了。” “那还能忙啥?” “瞎忙。” “那篇论文仔细看了没有?重要不重要?” 他字斟句酌地写了封回邮:“论文我仔细看了,还是很重要的,不过不用扫描后传给他,因为从网上就能找到。” “你问你导师拿到伯格曼先生的通讯地址没有?” “还没,应该不用问吧,实在需要的话,从网上就能查到。” “网上能查到?怎么查?” “就查他的名字,肯定能查到。” “我试了的,不行,同名同姓的很多,我点开了几个,都不是他。” “那就查他的学校,查到学校的网页,再查他们系。” “如果他们系没这么个人呢?” “不会吧?” “我查过的,他们系没有姓伯格曼的。我还查过他们学校的黄页,也没有这么个人。会不会是个骗子?” 这个他倒不敢确定了:“应该不会是骗子吧?他来访问讲学,是我们这边出的钱,我想学校发邀请函之前,总要先调查落实一下吧?” “那怎么在他们学校网页上查不到他呢?” “也许他不想把自己的信息放在网上?” “嗯,有可能,还是问问你导师吧。” “你等等,让我到他们学校网页上查一下。不是不相信你哈,只是好奇,说不定真是个骗子。” 他上网一查,一下就查到了伯格曼的网页,埋得比较深,同名同姓的也多,但从学校主页查到系的主页,点击“教师”链接就能找到伯格曼教授的网页。他从上面拷贝了伯格曼教授的电子邮件地址,粘贴到电邮里,写上一句“这就是伯格曼教授的电邮地址”,然后给云珠发了过去。 那边很快回了信:“哇,谢谢!你怎么找到的?” “就在他们学校找到的呀。” “我为什么没找到呢?” “你是不是跑别的学校找去了?” “不是F州立大学吗?” “是啊,但是F州好几个州立大学的,有一个叫F State University,还有一个叫University of F State……” “哦!原来如此!受教了。orc.” 他一看到那个匍匐在地向他道谢的小人儿“orc”,心就慌了,大概云珠又要跟他“再见”了。情急之中,他快速发了封信过去:“这是我的手机号:XXX-XXXXXXXX,可以把你的手机号给我吗?也许我能通过我导师联系上伯格曼教授。” 他也不知道自己提伯格曼干啥,但他没别的诱饵,只好用这个了。但云珠没回信,没把自己的手机号码给他,也没给他打电话。他彻底泄气了,转来转去,还是当了人家的上马石,人家云珠是冲着伯格曼教授来的,他还当人家是冲他来的,真是没有自知之明! 这个年代原本就是个只认钱不认人的年代,况且他这人也没什么值得认的,难道他有什么地方超过伯格曼的吗?身高?体重?风度?学识?一样都比不上伯格曼,凭什么说人家云珠是只认钱不认人呢?如果要说他有什么优势,那就是他比伯格曼年轻一点儿,但现今的女孩子找丈夫,谁还管年纪大小?云珠大概二十五岁,而伯格曼教授顶多五十五岁,只相差三十岁,那算个什么?人家翁帆不是以二十八岁的妙龄嫁给了八十二岁的杨振宁吗?那中间相差多少?不做算术也知道比云珠和伯格曼相差大。他想起网络上那些人对杨翁恋的议论,说老杨这把年纪,怎么满足自己的娇妻呢?话虽然说得龌龊,但也是事实啊。但伯格曼肯定没这个问题,瞧那身肌肉,那抖擞的精神,最少是个“一夜三次郎”。 他的初恋林芳菲早就谆谆教导过他:爱情和金钱不是仇敌。 现在他的末恋欧阳云珠用实际行动告诉他:爱情和国籍不是仇敌。 他将初恋和末恋的教训结合起来,得出结论:爱情和谁都不是仇敌——除了他宇文忠。 第五节 正当宇文忠准备把自己和云珠这段也归进“恋爱-屎-”的时候,云珠打电话来了:“hi,阿Sir。你最近忙不忙啊?” 云珠的声音就像一道灿烂的阳光,把他心中的阴霾一扫而光,他所有的猜测担心,所有的愤世嫉俗,都在这甜美的声音中消弭于无形。 他控制着激动的心情,竭力平静地说:“嗯,很忙,你呢?” “也很忙。旅游旺季啊,刚带团出去了一趟。” “你跟伯格曼教授联系上了吗?” “联系上了,谢谢你。” “干吗谢我?” “是你帮忙找到他的联系方式呀。” 他很想问“你找伯格曼教授干什么”,但终于没问出口。 云珠似乎知道他想问什么,主动说:“你知不知道我找伯格曼教授干什么?” “我怎么会知道?” “你没瞎猜一通?” “猜什么?” “当然是猜我想外嫁呀。” 他见云珠自己这么说,就“呵呵”了一下,承认说:“嗯,是这么猜过。” “你也太小看我了吧?” “怎么是小看呢?人家伯格曼教授多了不起啊,又是美国人,还是教授。” “老得都可以做我爹了。” 他一点儿不觉得云珠嘴损,反而听得很受用,恨不得她更损点儿,直接说伯格曼教授可以做她爷爷更好。他开心地问:“那你费那么大劲儿找他干什么?” “不告诉你,你知道了肯定觉得我八婆。” “怎么会呢?你做的事肯定不八婆。” “你这么看好我?” “当然啦。” “那我就告诉你了哈,你可别对外人讲,免得被人骂崇洋媚外。是这样的,我有个小姨,就是我妈妈的妹妹,人长得跟我妈一样漂亮,但是命没我妈好,下农村,进工厂,厂子倒闭,提前退休,买断工龄,什么都让她撞上了,嫁了个丈夫也很穷,还得了癌症,早早就过了世。我小姨一天福都没享过,现在一个人孤苦伶仃,以前过年过节都是上我们家来过,现在她也不愿意来了,说怕打搅我们。我觉得她越来越自闭……” “所以你就想帮她找个老伴?” “嗯,但她跟我妈一样,清高得很,那些暴发户啊贪官什么的,她都瞧不起,嫌他们脏。离婚带孩子的她也不喜欢,怕后妈难当。” “那伯格曼教授……” “她跟我妈一样,从年轻的时候起就喜欢老外。” “但是伯格曼教授是单身吗?” “还不知道呢。” “你连他是不是单身都不知道就……” “不了解一下怎么知道他是不是单身呢?” “那他跟团旅游的时候,你怎么不打听一下?” “刚接触,怎么好打听?不过他没戴结婚戒指。” “哦,那现在……” “现在刚联系上,还没好意思提这事呢。慢慢聊着,等时机成熟了再提。” “哇,你这媒做得!都跨国了,够得上-国际红娘-的称号了。” 云珠撒娇地说:“你说了不笑我的!” “我没笑你啊,我这不是表扬你吗?” “这事也别在我妈面前提哈,不然她怪我把家里事到处乱说。” 他本来想开句玩笑“你是不是准备领我回家拜见你妈妈”,但自认火候还没到,别把人家女孩子吓跑了,遂诚恳地回答:“不会的,你放心。” “对谁都别说。” “知道。”他自我感觉现在成了云珠的心腹,两个人有了共同的秘密,就彼此知道、对谁都不能说的秘密,不由得心情大好,“正想请你帮忙呢。你搞旅游的,肯定知道像我这样出远门的要带些什么才好。” “你要出国采购啊?” “是啊,想请你当导购小姐。” “行啊,等我哪天有时间带你去采购。” 现在他已经有点儿习惯云珠的交际作风了,知道这次电话打过,她又会无声无息几天,写电邮不回,打电话不接。但过那么几天,她会突然出现,打电话过来,绝口不提他打过的电话和写过的电邮,就那么亲亲热热地谈起话来,好像两个人就是这么约定似的。 他估计那些二奶们就是他目前这种境况,成天无所事事,就是等那个人的电话和出现。而那个人总像忙得脚不沾地似的,平时是杳无音信,而要来的时候则仿佛从天而降,也不事先通告,就老鹰抓小鸡似地俯冲下来。 果不其然,过了几天,云珠俯冲下来了:“喂,阿Sir,什么时候出去购物啊?” “呵呵,你怎么老叫我阿Sir?我又不是警察。” “我不是叫你阿Sir呀,我是叫你-阿涩。你不是青涩羞涩艰涩苦涩的吗?难道你想我叫你-糊锅巴-?” “哦!原来是这个意思,那就叫我阿Sir吧。” “你不是说要我带你出去购物的吗?” “是啊,你……你给个时间,明天行吗?” “行,你有-居-吗?” “居?什……什么居?你是说……房子?” 云珠呵呵笑起来:“我问你房子干吗?” “我也这么想,那你问的是什么?” “就是车啊!” “哦,车。有个自行-居。”他马上意识到云珠问的不是他那个“居”,“打个出租-居-行不行?” “我有-居-,你说个地方,我来接你。”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世界上居然有这等好事?年轻漂亮的女孩子亲自开着“居”来接他去购物?这怎么搞得像被人包养了一样啊?管它!包养就包养,只要不是被又老又丑的富婆包养就行。 他急忙把自己的地址说了一下,生怕云珠找不到,补充说:“我住的地方不好找,我到校门那里等你吧。” “你是住在博士楼里吧?” “是啊。” “那就没什么不好找的了,你到楼下等我就行了。” “你能把车开进学校来吗?” “当然能。” 那天晚上,他自然没睡好,酸甜苦辣各种滋味都搅和在心头。伯格曼教授的事澄清了,他心里很甜。但他一个大男人,还得让女生开车来接,又让他心头酸酸的。如果真的是被包养,那还好一点儿,至少可以在床上施展浑身解数,把富婆侍候得舒舒服服,也算不枉人家包养一场。可他现在连这点儿力都不能尽,真是报国无门啊! 唉,好在马上就要出国了,按老杨说的,出了国就能买“居”,也算个“潜力股”吧。 第二天,他精心打扮了一番,当然,对他来说,所谓“精心打扮”也就是换了身干净衣服而已。他把所有浮财都带上了,可惜寝室不是他自己的,不然他会卖了寝室换成现金带去购物,不能让云珠看出他的寒酸。一切准备停当,他就到楼下去等车。 不一会儿,就见一辆白色的轿车向博士楼驶来,他凭直觉觉得那就是云珠的车,顿时诗意大发,满脑子都是古人吟诵白云的诗句,还夹杂着自己胡诌的几句:“一个叫云珠的女孩儿,开着一辆白云般的轿车……”可惜,除了这两句,就想不出别的句子来了。 白色轿车在他面前平稳地停下,向着他那边的车窗缓缓下落,云珠在车里叫:“上来吧!”他急忙拉开车门,只见云珠正坐在驾驶座冲他微笑,鼻梁上是一副超大墨镜,嘴唇好像刚舔过一样,珠光玉润,一身短打扮,上面是黑色的小背心,下面是一条牛仔短裤,修长的腿没穿长袜,只见一大段光腿从座椅上伸出,向车刹探去,性感得惊心动魄。他下意识地一摸鼻子,生怕有鼻血喷涌而出。 云珠对他招手:“上来呀!” 他坐进车里,云珠又说:“阿Sir,关上车门啊。” 他急忙关上车门。 “安全带。” 他手忙脚乱地摸索一阵,系上安全带。云珠一踩离合器,车奔了出去,把他吓了一跳,生怕这孩子在校园飙起车来。 其实云珠的车技很老道,车速并不快,启动加速都很平稳,两肩还跟着音乐有节奏地扭动,也不时哼一两句,但这一切都没耽误开车,显然车龄不短了,已经达到了人车合一的天然境界。 他从侧面打量着她,发现她今天把头发束起来了,扎了个高高的马尾辫,更显得年轻美貌。她放在方向盘上的手,美极了,修长的手指,根根都是那么玲珑剔透,用来开车好像是太暴殄天物了,用来弹弹古筝描描眉毛还差不多。这只怪他太没用了,如果他会开车,这时自然要接过手来,为女士开车,让女士坐在旁边,对着车上的镜子,描眉画眼什么的。 车里放着一首英语歌,他没听过。想当初为了追求林芳菲,他还特意买了一些英语歌曲来学唱,但那些歌显然太老了。从旋律就可以辨别出来,云珠放的这首,有很强的节奏感,而且有一种激荡人心的作用,令人一听就想随着节奏扭上几扭。 他忍不住问:“这是什么歌呀?” “《夏日之爱》,听过没有?” “没……没有。” “贾斯汀·汀布莱克的。” 说着,云珠就跟着音乐唱起来: “I can't to fall in love h you (我迫不及待要爱上你) You can't to fall in love h me (你迫不及待要爱上我) t can't be summer love, you'll see(瞧着吧,这爱不会转眼即过) t can't be summer love. (这爱不会转眼即过)” 这位贾斯汀大爷他还是听说过的,据说是美国的知名歌手,但这歌唱得真是令人不敢恭维,简直就是吐词不清,不知道他在唱什么,还不如云珠唱得好,云珠唱的那几句,他就听清歌词了,不由得在心里咂摸了一会儿,好像很像他们现在的状况呢。 Summer(夏天),love(爱),fall in love h me(爱上我),这几个词,个个都很可爱,合在一起就更可爱,虽然不太明白整首歌唱的什么,但只要有了这几个词,就是一首好歌。大赞一个! 那天说的是去购物,结果搞成了“购无”。倒不是宇文忠舍不得花钱,他做好了大手大脚的准备,哪怕把身上带的钱全部花光,他也在所不惜,就当花钱旅游了,旅游不就是把钱花光但什么也没买回家吗?但云珠没让他把钱花光,确切地说,是除了一顿晚饭钱之外,云珠没让他花任何钱。 云珠说:“你们要出国的男人,一定要多备一些衬衣和t恤,因为外国人不兴一件衬衣穿两天的,都是一天一换,还不兴换下就洗,一般要放一两个星期才洗。” 他正在考虑放一两个星期的原理是不是跟发酵有关,就听云珠解释说:“外国人都是用洗衣机,怎么好一两件衣服就洗一次呢?当然要积攒多了才洗。” “哦,是这样。” “男人的衣服不讲颜色式样花哨,而讲质量讲牌子,千万别买地摊上的东西,那个一看就知道质量不好,别人会瞧不起你的。” 他的衣服大多是从地摊上买的,前几天还在担心美国没地摊,正准备多从国内带些地摊货去美国呢。听了云珠这番话,不由得羞惭万分,打定主意以后就是光膀子也不到地摊上买衣服了。 云珠带他进了几家名牌店,但没让他买:“别买,像这种名牌货,美国比中国便宜多了。就说这个CK吧,这里一件要卖几百块,但在美国几美元就能买到。” 他在心里换算了一下,吃惊地问:“真的?美国卖这么便宜?” “当然啦,特别是那些折价啊,处理价啊,便宜到不可思议的地步。你去了那里,碰到这样的机会就多买几件,每天换着穿。” 外国货在外国卖得便宜,他还是可以理解的,至少运费就少得多嘛。但中国货云珠也不让他买:“中国货别买!” “为什么?质量不好?” “不光是质量不好,价钱也比美国贵。” “怎么会呢?自己的产品在自己国家卖,又不用漂洋过海,运费总要低很多吧?” “我说了你不相信,那你买吧,我保证你去了那边会发现自己买亏了。” 他不敢再坚持。云珠解释说:“中国就是靠廉价产品赚外汇的,你不卖便宜点儿,谁愿意要呢?而咱们国内吧,有钱的人多得很,你卖多贵也有人买,而且越贵越有人买。” “为什么?” “身份的象征啊!像那些动辄成千上万的东西,你以为真的是一分钱一分货?才不是呢,都是所谓奢侈品,就是为那些有钱人制造的,谁买得起,谁就有身价,质量好坏倒在其次。”就这样一路观摩一路讲解,最后发现什么都不必在中国买。 他由衷地夸奖云珠:“你知道得真多!” “我们搞旅游的,接触的是天南地北来的人,各处的行情都知道。” “你有没有带团去过海外?” 云珠有点儿遗憾地说:“没有,我们公司目前还没这样的业务。” 他急忙安慰:“以后肯定会发展这种业务的。你没去过海外,对海外的情况这么熟悉,真不简单。”但云珠没答话。 他知道自己触着了云珠的痛处,后悔万分,竭力弥补,虚心请教说:“那我应该带些什么呢?” “药是必须要带的,特别是抗生素,国外轻易买不到,得有医生处方才能买。” “我从来不用抗生素。” “还是要带的,谁知道出国之后生不生病?听说很多人在国内从来不生病,去了美国就开始生病了,不服水土嘛。” “是吗?那是要带一点儿抗生素。还有什么要带的?” “方便面是一定要带一些的,刚到的时候,还没条件开火做饭,就靠吃方便面。” “有道理。” “牙病要在国内诊好,美国看牙最贵了,拔个智齿就要几百上千美元,最好在国内就拔掉。” 他心疼地说:“我有四颗智齿呢。” “出国前全拔掉。” “从来没疼过,也需要拔掉吗?” 云珠坚定地说:“拔!全拔!不然的话,拔四颗智齿要花四五千美元,你拔得起吗?” “还……还有些什么……要带的?” “再就是带钱了,有了钱,那边什么都能买到。” 说到钱,他就有点儿郁闷了,光是一个机票钱,他都觉得够戗,听说还得带足第一个月的生活费和一部分学费,因为奖学金说不定要到第二个月才能拿到,自己得先垫付。 云珠见他沉默了,关心地问:“怎么啦?是不是钱不凑手?” 他老实坦白:“是有点儿不凑手,连机票钱都还没着落呢。” “是吗?那你父母不给你凑点儿?” “我父母?他们都是农村的,我还想给他们留点儿钱呢。” 他担心自己坦白得早了点儿,搞不好云珠现在就丢下他跑了,那就糟糕了。但云珠没有,而是很热心地说:“等我帮你想想办法,看能不能找到一个赚钱的路子。” “赚钱的路子?比如说……” “比如说做家教之类的。” “我是在做家教啊,但是做家教能赚多少钱?一节课最多二三十块,还不是天天教,就剩这么几个月了。” “我说的当然不是你现在做的这种家教。” “那你说的是什么样的家教?” 云珠不肯细说:“等我找好了再告诉你。我这个人,没把握的事不爱乱吹。” 那天他们去了“必胜客”吃晚饭,点了个“温馨两人餐”。他见邻座的都拿着刀叉在切割,也拿起刀叉,但云珠低声对他说:“别老土了,比萨是用手抓着吃的。” “是吗,但他们怎么……” “别管他们怎么,他们都是土老帽,人家外国人吃比萨都是用手抓的,没谁用刀叉。” “你怎么知道?” “我接触的老外和海外留学生都是这么说的。” 他正求之不得,拿着钝刀切烙饼,还真有点儿不得劲,切出十分刺耳的声音,还未必能切开。他环顾一下四周,发现除了云珠,没谁用手抓着吃,但他决定哪怕众叛亲离也要跟随云珠,于是也抓起一块吃起来。不难吃,但也不好吃,酸不拉叽的,没家里的烙饼好吃,又没葱没酱,逊色不少。 云珠看了他一眼,笑着说:“吃不惯啊?那怎么办?等你出了国,就得天天吃这个。” “不会吧?我可以自己做饭吃。” “那多麻烦啊。” “其实你倒应该出国,喜欢喝咖啡,吃比萨,听英语歌曲……” “开外国车。”两个人都笑起来。 云珠说:“其实我无所谓出国不出国,但我妈特想出国。” 他好奇地问:“为什么你妈想出国呢?” “你忘记了?我妈年轻的时候就喜欢外国人。” “但是现在她不能嫁外国人了啊。” “她不能嫁,我还可以嫁啊。” 他心一沉:“她想让你嫁个外国人?” “嗯,确切地说,是嫁给白种人。黑人也是外国人,还有些黄种人也是外国人,但她不喜欢。她只喜欢白人,高鼻子凹眼睛那种。” “为什么非要嫁给白人不可呢?” “我妈说黄种人跟白种人生的孩子漂亮,她一辈子都想生个混血儿,可惜生不逢时,没生成,现在就指望我了。” “难道人种比爱情还重要?” “都重要。” 他的心继续往下沉:“那你呢?准备怎么实现你妈妈的愿望?” 云珠调皮地一笑:“我?还没想过。你父母呢?他们希望你娶个什么样的媳妇?” “他们没什么特别希望……” “只要是个女的,能传宗接代就行?” “哪里,也没那么粗俗。他们都是农民,没读过多少书,也没见过多大世面,就希望我一辈子平平安安就好。” “如果你给他们娶个洋妞回来,他们也不介意?” “洋妞?我到哪里去娶洋妞?” “美国啊,你不是要到美国去了吗?” “去美国就能娶洋妞?” “怎么不可以呢?听说中国男人在那边可受欢迎呢。” “我不相信,如果中国男人那么受欢迎,那些留学生干吗跑回国来搬运?” “搬运?” “你没听说过?” 云珠笑起来:“还真没听说过呢,什么叫搬运?” 他把“搬运”这个词的来历讲了一下,顺便也把老杨的故事讲了出来。 云珠听完后评价说:“老杨那不叫搬运吧?他老婆不是没跳-巢-吗?” “现在没跳,谁知道以后跳不跳?” “都怀孩子了,还往哪里跳?” “是不是女人怀了孩子就老实了?” “应该是吧,如果她不准备定下来过日子,她就不会怀孩子。” 那天云珠把他送回学校,他恋恋不舍地说:“天气真好,到校园里走会儿吧。” 云珠答应了,把车停在他们楼下,甜言蜜语地请门卫帮忙看着点儿,然后就跟他到校园散步。两个人在校园里漫步,时常会受到对面行人的注目礼,他知道人家是在看云珠,看她坚实挺立的双峰,看她笔直修长的玉腿,他吝啬地专选那些人迹稀少的路走,决计把云珠带到学校最偏僻的地方去,摆脱那些觊觎的目光。 但云珠似乎并不在意人们以贪婪的目光看她,边走边说:“我以前很想考到这里来读书,但是分数不够,不然就是你的校友了。” “是吗?那是几年前啊?” “五年前吧。” “哦,那我已经到这儿来了。” “记得高考之后,我就已经预料到我进不了B大了,还偷偷跑到这里来,洒泪祭奠了一番。” “祭奠?” “是啊,祭奠我的梦想啊。” 他觉得心里有块地方被触动了。 云珠问:“你是不是觉得我的梦想很好笑?一个B大,还谈什么梦想。” “我能理解。” “是吗?” “我也有过梦想,我的梦想是进G大,但是——虽然我的分数够了,但他们没录取我,因为我是农村人。” “是吗?那太不公平了!” “记得我也曾偷偷去过G大,没有洒泪,只是想看看梦中的大学是什么样。看见那些进进出出的学生,真的很羡慕他们。” “你比我强,你是怀才不遇,而我是太没本事了。” “怎么能这样说呢?你有其他方面的本事,比如跳舞……” “如果我不半途而废,而是一直跳下去,兴许也能跳出成绩来。最怕的就是这样试试,那样试试,结果就把每样都耽误了。” 两个人默默走了一会儿,云珠突然说:“来,抱我一下。” 他吃了一惊,像被人点了穴道一样,呆在那里了。 第六节 云珠指指上方,催促道:“来呀,抱我一下。” 宇文忠顺着云珠的手望去,是一棵树,树叶很茂密,绿叶丛中似乎开着一团一团浅色的花,暮色之中看不太清楚。他愣了片刻,才醒悟过来,云珠是要他助一臂之力,抱她采花。他知道自己定力不够,不敢去抱云珠,便走上前去,跳起来试了几下,抓到了几把树叶子,但没够着花。 云珠也跳了几下,连树叶都没够着,于是又招呼他:“你抱我一下,肯定够得着。” 他只好走到她跟前,半蹲下去,抱住她的双腿,一使劲,站了起来。两条光光的玉腿抱在怀里,云珠的小腹正对着他的脸,他嗅到一股女人的气息,感觉身体上某个无组织无纪律的家伙像箭一样弹了出去,如果不是被牛仔裤挡住,肯定会露出“马脚”来。 他浑身的血液都在突突奔涌,而云珠还在往他脸上挤,嘴里嚷着:“往前!往前!” 他挣扎着往前走了两步,云珠又叫:“搞错了,是我的前,你的后。往后退,往后退一点儿。” 他挣扎着往后退了两步。 云珠嚷道:“好,到了。往上!往上一点儿!” 他把云珠往上耸了两下,实在坚持不住,一个踉跄,两个人差点儿滚倒在地。 云珠落到地上,有点儿懊丧:“就差一点儿了!再来!” 他不肯“再来”了:“算了,够不着的。” “够得着!” “这花有什么用啊?一点儿香气都没有。” “人家喜欢嘛。” “当心别人看见。” “看见了怕什么?” “校园的花卉,怎么可以乱采呢?” 云珠放弃了:“算了,你胆子太小了。” 两个人打道回府,云珠迈着两条长腿走在前面,步履轻松,弹性十足,但他却十分尴尬,刚才还令他感激不尽的牛仔裤,此刻觉得像铁裤衩一样,紧紧箍着他,每走一步都把他挤磨得很不舒服。他估计这款牛仔裤是女性设计的,要么是没考虑到男性会有他现在这个状态出现,要么就是故意这样设计了来折磨男人的。他就不明白,男人为什么不能像女人那样,让自己男性的部位正大光明地突出来。他想用意念让那玩意儿偃旗息鼓,但前面晃动着两条又长又直的光腿,还有一个被牛仔短裤绷得紧紧的翘屁股,他的意念完全不起作用。 云珠毫无察觉,边走边转过身来催促:“快点儿走啊,怎么那么慢?” “走那么快干什么?这么好的景色。” “天都黑了,有什么景色啊?” “暮色苍茫,正是好景色嘛。” “暮色苍茫,正是蚊子吃人的好时光。”云珠说着就在自己腿上猛拍几掌,“哇,好多蚊子,光咬我,不咬你。” 他一听说蚊子在咬她,就顾不得自己了,马上加快步伐,恨不得一步回到她车里。 还没到云珠的车跟前,他就看见好几个人围在车边评头论足,其中一个还把脚蹬在车胎上,另一个干脆半坐在车前盖上。门卫看见他们回来,马上摆出卫兵的姿势,叫那些人离车远点儿。云珠走上前去,甜言蜜语地谢了门卫,打开车门坐了进去。他还想跟她聊会儿,但她已经发动了车,连车窗都没放下,只从车里对他做个“拜拜”的手势,就把车开走了。 一朵白云在夜色里越飘越远。 他听见那几个围观的人还在旁若无人地议论云珠和她的车: “一看就知道是日系的车。” “得好几十万吧?” “反正不便宜。” “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二奶车?” “呵呵,不是二奶车,就是-机(鸡)车。看看开车那女的打扮就知道了。” “嘿嘿嘿嘿,咱们B大出人才啊。” “你怎么知道她是B大的?” “不管她是不是B大的,至少她拉的客是B大的,那不也是咱们B大的人才吗?” “哈哈,叫个自己开车出私钟的妹妹,开价肯定不低呀。” “你肯定开不出那个价。” “看她这么匆匆忙忙的,是不是还要跑下家啊?” 他狠狠地横了那几个人一眼,但不知道是没看到他的眼神,还是不在乎他的眼神,那几个人照旧在那里议论。他很想上去教训教训那几个家伙,但自觉底气不足,只好作罢。 那天夜晚,本该就着白天的浪漫顺势吃顿自助餐就睡觉的,但那些人的议论像坨水银一样,压在他心上,无比沉重,搞得他连吃自助餐的兴趣都没有了。 按云珠的年龄,她顶多才工作了一两年,这么短的工龄,哪来的钱买车?据她自己说,她父母都退休了,妈妈开班教舞蹈,可能还可以赚点儿钱,但没听说她爸爸在干什么赚钱的营生,好像就在家赋闲。这样的三口之家,想买辆几十万的车,似乎不是那么现实吧?还有云珠对海外情况那么熟悉,对B大的地形地貌也那么熟悉,难道她真是传说中的那个? 他完全想象不出来,像云珠这么活泼可爱、天真纯洁的女孩子,怎么会是干那种营生的。但听说现在干那种营生的女生多得很,白天都是再正经不过的女学生、女白领,到了晚上就摇身一变,成了风骚性感的“那个”。听说有些女生根本不是被生活所迫,也不是为了钱,就为了寻求刺激。他不愿相信云珠是那样的女生,但他仍然忍不住问自己:如果她是呢?我还要不要跟她交往?这个问题真难回答。 最后,他只能自我安慰:算了吧,人家又没说要跟你谈恋爱,只不过向你打听一下伯格曼教授的通讯地址而已,打听到了,人家陪你购一次物,算是谢你,你还以为人家赖上你了?说不定人家从此就不会理睬你了,真是杞人忧天! 结果没过两天,云珠打电话来了:“hi,阿Sir,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 “我帮你找到家教的活了。” “是吗?辅导谁呀?” “一个漂亮的女学生。” “别开玩笑了。” “不是开玩笑,是真的。你不是想赚钱买机票吗?这个学生保证能让你赚到机票钱。” “辅导哪门课呀?” “英语口语。” 他“噗嗤”笑出声来:“我?辅导英语口语?你有没有搞错啊?” “没搞错,就是你,辅导英语口语。” “我又不是学英语的,怎么辅导口语?如果是辅导语法词汇什么的,我还凑合。” “不是学英语的怕什么?你能办成留学,还不能辅导入门阶段的英语口语?我都可以辅导。” “那就你辅导吧。” “我哪有时间做家教?再说,人家也不要女家教,要男的。” 他越听越狐疑:“到底是谁呀?怎么还有只要男家教不要女家教的?从来都是女家教更受欢迎,不管是男学生女学生,家长都更愿意请女家教。” “但这个不是为孩子请家教,是为家长自己请家教。” “不是辅导中学生?” “不是,是成年人,成年女人。” “成年女人?” 云珠咯咯笑道:“你是不是怕我把你骗到富婆家做鸭?哼,就你那身板!” 这话太伤他的自尊了,他辩驳:“我这身板怎么了?” “你那身板一看就不是做鸭的料。” “做鸭得什么料?” “反正不是你这样的身板。算了,不跟你说做鸭的事了,反正你也做不了鸭。人家是正儿八经请人辅导英语口语。” “成年女人学什么英语?” “就学些日常生活必需的英语,因为她正在办加拿大的投资移民。” “她连日常英语都不会,移民到加拿大去干什么?” “这个你就别管了,她愿意出钱学英语,你需要钱买机票,何乐而不为呢?” 说到机票钱,他就心动了,虽然老蔡答应过借钱给他买机票,等他拿了美元奖学金再还,但如果自己能挣到机票钱,那又何必问人借呢? 他回答:“行,我试试。” “呵呵,别忙着拿架子,人家也要试试你呢。” “试我?怎么试?” “当然是面试。” 面试家教不稀罕,他刚开始当家教的时候,也是跟B市那些想做家教的大学生一样,跑到市中心邮局门口去,打个牌子,写上自己辅导的科目,等家长来挑。那些家长也是要面试一下家教的,不过也就是问问个人情况而已,专业知识方面,家长很少有能力面试家教的,能面试的话,也就不用请家教了。 他问:“面试些什么内容?英语口语?” “哪能啊。是这样的,她老公不放心她请男家教,要先过个目,如果对你放心就批准。” “既然她老公不放心她请男家教,她干吗不请个女家教呢?” “她不想请女家教,就想请男家教,怎么着,你干不干吧?” 他犹豫不决,直觉告诉他这事有点儿蹊跷。 云珠说:“你别怕,有我呢。我会陪你去面试,我们就装成男女朋友的样子,那样她老公就放心了。” 他一听说跟云珠装成男女朋友的样子,马上就不犹豫了:“好啊,有你陪着就没问题了。” 云珠说了时间地点,又交代:“别穿牛仔裤,也别穿拖鞋,要正规点儿。到时候别夸夸其谈,但也要才华横溢。记住,-低调的奢华-,这就是你今晚的风格。还有,眼珠别乱转,别盯着人家的胸看。” 他抗议:“我什么时候盯着人家的胸看过了?” 云珠嘻嘻笑:“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你的跟屁虫,不过我能证明你没盯着我的胸看就是了。” 真是不得了,云珠那边才提了个“胸”,而且是在电话上,他就感到自己身上那最无组织无纪律的自由分子又在躁动了。 云珠调侃他:“我们B罩杯,叫你看你都懒得看,但人家是D。” 他见话已经说到这地步了,不跟风白不跟风,便大着胆子说:“我就喜欢B罩杯。” “真的?” “当然是真的。” “嘿嘿,刚才骗你的,我可是正宗的C。” “那我就喜欢C。” “我刚才没说完,我是C+。” “我刚才也没说完,我就喜欢C+。” “C+就是D。” “那我喜欢。”他发现自己快掉陷阱里了,马上悬崖勒马。 “哈哈哈哈,你这个见风使舵的!待会见了你的女学生可别这样油嘴滑舌。” “肯定不会,我待会儿扮太监。” “扮太监不行,女的那里通不过。” “那我扮流氓。” “扮流氓也不行,男的那里通不过。” “那怎么办?” “你只有扮我男友,才能在男的女的那里都通过。” 他装傻:“你的男友要怎么扮啊?要不要接吻啊?” “你什么都不用干,只要不跟我拧反劲就行了。” 面试的地点选在一家大商场里,这是宇文忠始料未及的,他以为会去辅导对象家里面试,或者去“星巴克”之类的洋地方,边喝咖啡边面试,毕竟是请英语家教不是?但云珠直接把他带到商场四楼珠宝柜旁边的顾客休息处,有桌子椅子,还有一个小喷泉和一些花花草草,环境很不错,但毕竟不像个面试的地方。 他们到那里的时候,对方还没来,云珠在一个双人长椅子上坐下,他正想坐到对面去方便跟云珠说话,但云珠把他拉住,让他坐在她身边。 他估计这是在扮男女朋友,但现在人家面试官还没到,演戏给谁看呢?莫不是云珠想借此机会亲近亲近他?一想到这种可能,他的心情就激动起来,脸都有点儿发烧。但云珠很自然,好像两个人是多年的老恋人一样,她轻轻靠在他身上,两只手把玩着他的右手,在他的生命线爱情线事业线上画来画去。 他生怕自己经不住这种耳鬓厮磨,小声说:“现在人家还没来,不用这样吧?” 云珠在他的手臂上拧了一把,低声说:“叫你不要跟我拧反劲的。” 他不敢再拧反劲,只在心里念他的“淡定经”。 过了一会儿,走来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云珠立即放开他,起身打招呼:“慧敏,你来了!” 那个被称为“慧敏”的女人淡淡一笑,在他们对面坐下:“对不起,来晚了点儿。” 声音有点儿暗哑,跟清秀的外貌有点儿不配套。 “没关系,我们也刚来。”云珠介绍说,“这位是王慧敏,即将移民加拿大的成功人士;这位是宇文忠,即将赴美留学的成功人士。” 两位“成功人士”互道了“你好”,就没话说了,倒是两个女人叽叽呱呱地说起来,说的都是女人逛街购物的事,大概因为坐在珠宝柜附近,后来两个人又谈起了珠宝。他插不上嘴,眼睛也没地方搁。由于先前云珠特别交代过别看王慧敏的胸,他不由自主地看了两眼,发现是挺高的,但其他部位都很瘦,让人怀疑这胸是垫出来的。这就像整个县都很贫困,唯有县长一个人很富有,就会让人怀疑这县长的钱来路不明。他很快收回眼光,侧身看着云珠,立马感觉出两个女人的区别,虽然两个女人的身高体重应该是差不多的,五官也都生得挺端正,但一个是青春年少,充满活力,浑身上下都挺饱满;另一个则有点儿凋萎的感觉,浑身上下都很苗条,当然你也可以说“很瘦弱”。云珠给人的感觉,仿佛她马上就要开始跑步或者蹦跳;而王慧敏给人的感觉,则是马上就要躺下休息或者睡觉。一个充满朝气,另一个则带了点儿暮气。不知道是年龄的关系,还是性格的关系。 坐了一二十分钟,王慧敏的老公还没露面,他正在疑惑,就听王慧敏说了声“对不起”,然后走到一边去讲电话。他有个不详的感觉,这事肯定黄了。果然,王慧敏接完电话,把云珠叫到一边,嘀咕了几句,对他挥挥手,做个“拜拜”的姿势,飘然而去。 云珠回到他身边,说:“咱们走吧。” “不面试了?” “刚才不是已经面试了吗?” “刚才那就是面试?” “是啊,你以为要怎么面试?让你唱首英文歌?我说的是面试,不是口试哦。” “他老公说了要来,怎么没来?” “谁说她老公要来?” “你不是说他们两口子都要面试我吗?” “我说了他们两口子要面试你,但我没说她老公要坐在你对面来面试你呀。” “他不坐在我对面怎么面试我?面试面试,就是要面对面地试嘛。” 云珠一路笑着,没有回答。一直到坐进车里,云珠才说:“你刚才没注意到商场有监控器?” 他以为自己干的坏事被监控器抓住了,急忙声明:“我不是故意往那儿望的,完全是下意识的。有时人就是这样,好像有强迫症一样,越说不能干的事,越是忍不住要干。” 云珠不解:“你干什么了?” “不是那个望了一眼吗?” “望什么?” 他觉得云珠是真不知道,而不是装糊涂,马上就地打住,不往下说了。 云珠不肯放过他:“快说,快说,你干什么坏事了?为什么怕被监控器抓住?” 他怕越躲闪云珠越起疑,只好坦白说:“不就是那个……望了她的胸一眼吗?” “哈哈哈哈……”云珠放肆地笑起来,“做了亏心事,藏不住了吧?以后还是少做亏心事为好。” “你提到监控器……不是在说这?那是在说什么?” 云珠忍住笑:“我是在告诉你,慧敏的老公就是通过监控器面试你的!” “她老公通过监控器面试我?” “不可以吗?” “不是不可以,干吗搞这么神秘呢?” 云珠答非所问:“我得先去接我妈,把她送回家后再送你,行不行?” “你有事啊?那你去办事吧,我自己搭车回去。” “不用,稍稍绕点儿道而已,不耽搁你的约会。” “我有什么约会?” “我怎么知道?我看你这么急着回去,心想你肯定有约会。” “真的没约会,我只是怕给你添麻烦。” “不麻烦,顺道的事。” 云珠把车开到一个单位门前,有门岗,但门大开着,她很自觉地在门岗那里停下,打开车窗,熟络地对门卫说:“刘伯伯,我来接我妈。” 门卫笑眯眯地挥挥手:“去吧,你时间掐得正好,马上就下课了。” 云珠把车开到里面,在一幢楼房外停下,招呼他说:“在楼上,我们上去等。” 他问:“这就是你妈妈教舞蹈的地方?” “嗯,租的总工会的地方,他们没什么收入,就靠出租房子赚钱,所以把租金喊得很高,我妈开班的钱,最少有一半都付了租金了。” 两个人说着来到三楼的一个大厅外,可能正赶上下课,里面人声鼎沸,他从窗子往里望去,只见里面灯火通明,比教室还大,地上是木地板,四面墙上都有大镜子。学舞蹈的都是些小女孩儿,一个个穿着体操服,红色的,腿上穿着白色的长袜子,脚下是红色的鞋,头发高高地挽在脑后,还绑着红色的缎带,像小天鹅一样——如果天鹅有红色的话。 很多小孩子都是父母陪着来的,一左一右地牵着,嘘寒问暖,而小女孩们的头都昂得高高的,真像公主驾到。 他感叹:“城里的孩子真幸福,这要是在乡下,光这一套体操服就买不起。” 云珠纠正他:“是练功服,跳舞的穿什么体操服?” 他有点儿尴尬。 云珠说:“城里的父母都只能生一个,当然要花心血培养。” “难道这么多人将来都能当舞蹈明星?” “当明星的人毕竟是少数,但女孩子从小学点儿舞蹈,受点儿形体训练,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这些练过舞蹈的小女孩儿,将来无论是身材还是气质,都比那些没练过的人强。” 说话间,家长已经带着自己的孩子离开了教室,外面操场上热闹起来,摩托声、汽车声、呼儿唤女声、夫妻埋怨声,混在一起,像一首交响乐曲。他又往教室里看去,发现教室里只剩下了四个人,一个小女孩儿,躺在地上,两脚踏地,两个手臂反撑在地上,正努力把肚子往上拱,大概是在做什么指定动作。不远处站着一个中年女人,可能是小女孩儿的妈妈,一手提着一个包,另一只手里拿着个冰激凌样的玩意儿,嘴里在指点什么。小女孩儿身边是一个穿黑色练功服的女人,但不是小女孩们穿的那种,而是上面有半截袖子,下面有半截裤子的那种,紧身的,显出标准舞蹈女性的身材。见小女孩儿完成不了那个动作,就躺下去做示范,也是两手两脚撑地,一抬身,就做成了一个“拱”。他不敢相信那就是云珠的妈妈,因为隔着一段距离,看不清脸,光从身材和身体的柔韧度来看,顶多就是云珠的姐姐,他小声问:“那是你妈妈?” 云珠往里望了一眼:“穿黑色练功服的那个?是啊,那就是我妈。” “你妈她保养得真好,我还以为是你姐姐呢。” “我一定要把你这话告诉我妈,她听了肯定开心死了。她最喜欢别人误以为我俩是姐妹了。” “怎么就这个小女孩儿一个人没走?” “因为她跟不上,她妈老想我妈给她女儿开小灶,又不舍得多花钱。” 他看见那个小女孩儿躺在地上哭,而她妈妈在旁边数落:“叫你练,你不好好练,来了总是跟不上,让我跟着你丢人。” 云珠小声说:“最烦这种妈了,也不看看自己的女儿是不是学舞的料,就硬逼着女儿学。你看她女儿,腰背长得像根扁担,根本就没腰,怎么起得了腰呢?” 他不由得看了云珠两眼,发现她腰那里的弧线很明显,绝对不像扁担。 那小女孩儿已经哭哭啼啼走出教室了,当妈的在后面边走边数落。 云珠叹了口气,没说什么,领着他走进教室。走到跟前了,他发现云珠的妈妈脸上还是写着一些沧桑的,但身材那是没得说,保养得像年轻女孩儿一样,穿着紧身的练功服,也是该突出的突出,不该突出的绝不突出。尤其那手臂,真长,黑袖子包着的上臂,和露在外面的小臂,还有十指修长的手掌,三段连在一起,比一般人的平均值肯定要长几寸。 云珠介绍说:“妈,这就是我对你说过的宇文忠,马上就要到美国留学去了。阿忠,这是我妈,我对你讲过的。” 他刚打了个招呼,云珠就把话头接过去了:“妈,他刚才在外面看见你,说你好年轻,像我的姐姐一样。” 云珠妈果真很开心地笑了,嘴里谦虚地说:“隔得远,看不清我脸上的皱纹。” 他马上恭维说:“现在隔这么近,还是觉得你们像两姐妹。” “呵呵,你这孩子可真会说话。” 旁边还站着一个中年女人,完全是云珠妈妈的反义词,虽然腰背不像扁担,但浑身上下都圆滚滚的,像个大冬瓜,不禁让人感叹这人与人的差别怎么就这么大呢? 第七节 云珠指着胖女人向宇文忠介绍说:“这是崔阿姨,她女儿也在美国留学。” 崔阿姨骄傲地说:“我女儿两年前就到美国读书去了,上的名校,是硕博连读。” 他一听是“名校”,马上想到那几所“常春藤”学校,顿生敬佩之心。 崔阿姨问:“你要去哪个学校啊?” 他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C州大学。” “C州啊?我女儿也在C州呢。你是C州哪个大学啊?” “C大。” “C大?C州有好几个C大呢,你是哪一个?” 他把自己学校的全名用英语说了一下,崔阿姨脸上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那你跟我女儿是一个学校?” 云珠插嘴问:“到底C大是不是名校?” 他如实回答:“不算什么名校,在全美排名前三十吧。” 崔阿姨显然很不喜欢这个答案,但也没反驳,只问:“你读什么专业?” 他把自己的专业说了一下,崔阿姨脸上的表情已经成了匪夷所思的二次方:“你跟我女儿的专业一样?你是公派的吧?” “不是,是自费。” “考上的?” “也算考上的吧。” 崔阿姨露出“原来如此,我说呢”的神态。 云珠急了,问他:“你不是考上的吗?难道你是访问学者?” “我不是访问学者。” “那你怎么说你不是考上的呢?只要考了托福,就算是考上的吧?” “美国的大学跟中国有点儿不一样,没有我们中国的那种高考,他们就是考托福和GRE,再就是看平时成绩和推荐信就行了。” 云珠斩钉截铁地说:“你是考上的。只要不是公派的,不是访问学者,那就是考上的。” 崔阿姨问:“你也是硕博连读?” 云珠代替他回答:“不是,他是去读博士的。他硕士早毕业了,博士都读了一半了。” 云珠妈好奇地问:“博士都读了一半了?那怎么不干脆读完呢?” 崔阿姨有点儿鄙夷地说:“国内的硕士博士有什么读头?国际上根本不承认,都是那些出不了国的人才去读。” 云珠说:“那也很不错啊,还有很多人连国内的硕士博士都读不上呢。” “你是说像你这样的吧?”崔阿姨不吝指教说,“你都是你妈害的,如果她那时不让你去学跳舞,你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个下场。你看我女儿,也是吵吵着要学跳舞,但我及时给她停了,让她专心致志读书。结果怎么样?现在她高你就不是一两个级别了。” 这话真刺耳!他一下有了想抽这个胖女人两耳光的冲动。但他看了一眼云珠,发现她好像并不生气,仍然是一脸笑容,云珠的妈妈也是一脸笑容。 他自惭形秽,看来自己心胸太狭小了,虚荣心太强了。 崔阿姨问:“你什么时候去美国啊?” “准备八月份去。” “到时候一定提前告诉我一声,我托你给我女儿带点儿东西去。” 云珠说:“美国什么买不到?还从这里带去?” 崔阿姨辩解:“美国能买到抗生素吗?”云珠不响了。 云珠妈妈说:“人家阿忠第一次出国,自己要带很多东西的。” 崔阿姨说:“我也不是叫他带米带面,只是请他带点儿抗生素过去,那能占多大个地方?” 他解围:“没关系,我东西不多,可以帮崔阿姨带抗生素过去。” 崔阿姨满意了:“这孩子挺懂事的,不像有些80后,自私得很。” 几个人上了车,云珠妈提议:“我来开吧。” 云珠不让:“还是我开吧,今天载这么多人,你别开出事来。” 云珠妈不服气:“我什么时候开出事来过?” “但你也没开几回啊!” “你不让我开嘛。” “我不让你开是爱护你。” 他见两母女说话真的像两姐妹一样,不由得笑起来:“你们真像两姐妹。” 云珠吹嘘说:“不光是像两姐妹,我还像姐姐呢,好多事都得我管着她。” 崔阿姨说:“现在的孩子啊,真不得了,没老没少的,都是家长从小惯坏了。我们家女儿,我从小就不许她回嘴,到现在她也没回嘴的习惯。”这下一车的人都不说话了。 他发现崔阿姨就像个潲水桶,不管多热闹多温馨的场面,只要崔阿姨一张嘴,就可以整个浇灭,还带股酸味。但崔阿姨还不识趣,老跟他说女儿美国留学的事,云珠两母女都没怎么插话,他只好哼哼哈哈地应付。 云珠先送崔阿姨回家,到了门前,趁下车之前的一点儿空当,崔阿姨说:“我不知道今天这么多人,不然就开我的车了。你们家这车太小,人坐多了,手脚都伸不开。”三个人都没应声。 等到崔阿姨下车了,云珠才透了口气,小声嘀咕:“最烦这个崔阿姨了,每天都对人吹她的女儿。吹就吹呗,还总是拿我当垫背的,一说她女儿留学,就要说我跟她女儿差多少个级别。” 云珠妈说:“你别怪人家吹女儿,人家的女儿的确很出色。” “出什么色啊!骗骗别人可以,骗我?没门儿!我跟她女儿一起长大的,我还不知道?” “你知道什么?” “她女儿当初学跳舞的时候笨得要命,比今天那个小女孩儿还笨,也是个没腰的,长得像根扁担。” 云珠妈说:“唉,如果你干脆长成那样反而好了,我根本就不会起心让你去学跳舞,就让你一门心思读书,说不定现在也到美国留学去了。” “我可不愿意长得像根扁担,去美国留学又怎么样?留学完了,找不到对象,当剩女。” “听说中国女孩儿在美国好找对象,长再丑都嫁得出去。” “那要看嫁什么样的人,如果连歪瓜裂枣的也肯嫁,当然嫁得出去。” “美国男人再歪瓜裂枣也比中国男人强。” 云珠不快地说:“如果她女儿找到美国对象了,那我就更倒霉了,她肯定一分钟都不停地吹,还要拿我做垫底的。” 他斗胆建议:“她吹她的,你过你的,不理她就是了。” “哼,你说得轻巧!如果你们那里有个跟你一起长大的,现在出了国,而你没出,他妈每天在你妈面前夸自己的儿子,贬低你,而你妈就每天逼着你出国,你烦不烦?” 云珠妈声明说:“我哪里有每天逼着你出国?” “我是打个比方。” 他想了一下那个情景,虽然想象不出很生动的画面,但也能估计到会是很烦人的,马上转弯说:“我刚才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崔阿姨这么爱吹嘘,的确很烦人,惹不起就只能躲了。” 云珠妈解释说:“她是我的娃娃朋友,两个人一起长大的,她想跟我一起,我好意思拒绝她?” 他不解:“崔阿姨也不像是个会跳舞的人,她能做什么?” 云珠说:“她只能打杂。” 云珠妈说:“我需要一个人帮我打理舞蹈班,报名啊,收钱啊,分班啊,买练功服啊,联系场地啊,很多的杂事,没个人帮着打理,我根本腾不出时间教孩子们。” 云珠建议:“你不能找个不这么爱攀比爱吹的?” “不爱攀比不爱吹的,说不定又有别的毛病。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再说,我也不敢把钱交给不熟悉的人管。” “我说我帮你管,你又不肯。” “不是我不肯,你成天忙得脚不沾地,哪里有时间帮我打理舞蹈班?” 两母女都不吭声了,大概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 云珠把车开到一幢楼房跟前,停了车。云珠的妈妈推开车门,做个顺水人情:“阿忠要不要上去坐坐?” 云珠代替他回答说:“今天太晚了,我现在送他回去。” “开车小心!早点儿回来!” “我知道。” 车里只剩下两人,云珠埋怨说:“你怎么对那个赵云那么好?” 他摸不着头脑:“哪个赵云?” “就是你的同学啊!” “我的同学?我的同学哪有叫-赵云-的?” “崔阿姨不是说你跟她女儿是同学吗?” “哦,你说崔阿姨的女儿?我连她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哪里谈得上好不好?” “那你干吗巴巴地要帮崔阿姨带东西过去?” “我哪里有-巴巴地-要帮她带东西?不是她提出来的吗?” 云珠气呼呼地说:“她这个人,只要能占的便宜肯定不会放过,不管谁去美国,她都要请人带东西过去。但是我和我妈都已经替你挡掉了,你干吗还要提出帮她带东西过去呢?” “你们替我挡掉了?” “不是吗?我说美国什么都有,不用带,我妈说你第一次出国,自己要带很多东西。” “哦,我以为你们在代表她讲客气呢。我想,既然崔阿姨是你们的朋友,我怎么能不帮呢?” 云珠似乎消了点儿气:“原来你是在帮我啊?” “不是帮你还能帮谁?我又不认识崔阿姨,也不认识她女儿。” “现在不认识,等你去了美国不就认识了吗?正好,帮她带了东西,就有了个借口认识她了。” “呵呵,一根扁担,我干吗费那么大劲儿去认识她?” 云珠笑起来:“哈哈,你把-扁担-记住了?” “不是把-扁担-记住了,是把这个说法记住了。” “她真的长得像根扁担,我一点儿都不骗你。你只要看看她妈,就知道她今后会长成什么样了。” “她今后长什么样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的意思是她现在长什么样跟你有关系?” “也没关系。” “你们是同学哦,抬头不见低头见。” “那有什么?不就是一根扁担吗?” 云珠伸出手擂了他一拳。 他心里喜滋滋的,但嘴里却警告说:“当心啊!开车时可别搞暴力活动。” “放心,我开车技术高得很。” 车开到他楼下,云珠停了车,但没熄火。他磨磨蹭蹭地不想下车。 云珠交代说:“慧敏这两天会给你打电话,你们自己敲定时间地点和价钱,我就不每次陪着你了。” 他没听懂:“什么时间地点和价钱?” “做家教的时间地点和价钱啊。” “做谁的家教?” “当然是慧敏的。” “可她不是把我毙掉了吗?” “谁说把你毙掉了?” “我看她什么也没说就走掉了,还以为……” 云珠警告他:“你给她当家教就当家教,千万别打什么歪主意,也别过问人家的私事。不然的话,把小命丢了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哇,这么恐怖?” “你不相信?她老公可是B市的人物。” “什么人物?黑社会的人物?” “黑社会算什么呀!” “那还有什么比黑社会更恐怖?” “没有吗?同学啊,你太天真了!” 宇文忠追问道:“她老公到底是什么人?” 云珠偏不告诉他:“你问这么清楚干什么?想到网上去爆料啊?” “他有料可爆吗?” “现在当官的谁没一点儿料爆爆?” “她老公是当官的?” 云珠好像觉得自己说漏了嘴,开始闪烁其词:“现在谁不是当官的?” “我就不是当官的。” “你是珍稀动物,濒临灭绝的种类。” “那你是当官的吗?” “我怎么不是?我是你们旅游团队的领队呢。” 他开玩笑:“我到网上去爆你的料吧。” “你爆我什么料?” “我就爆你收取游客的贿赂。” “哈哈,那个呀?那不叫贿赂,叫小费。国内游客小气得很,觉得你拿了旅行社的工资,就该为他们服务,而他们出了旅游费,就一切付清,不用给你小费了。但人家老外就比较懂行,对那些为他们提供了服务的人,都会给百分之十到十五的小费。” 他暗中算了一下,自己那次肯定没给到百分之十,不由得心生惭愧,转移话题说:“你搞这么神秘,不肯告诉我王慧敏的老公究竟是做什么的,搞得我越发想知道了。” 云珠郑重其事地说:“我不告诉你,是爱护你,你知道得越少就越安全。” “听你的口气,我这是要去闯龙潭虎穴了?” “也别想得那么可怕,你本本分分地当你的家教,我包你什么事都没有。但如果你不听我的话,一定要花花你的女学生,或者东打听西打听,那我就不负责任了。” “我肯定不会花谁,也不会东打听西打听,但如果她要告诉我,那怎么办?” “那你就直接告诉她:你别告诉我这些事,我不关心,我只关心教你英语的事。” “那多没礼貌。” 云珠挑战他:“如果你不敢接这个活的话,就干脆算了吧,趁着还没开始。” “这有什么不敢接的?不就一家教吗?还没听说谁做家教把命送掉的。” 第二天,王慧敏就打电话来了:“宇老师,我听云珠说你同意了?” “嗯,我听云珠说你也同意了?” 说完这话,他不由得一乐,怎么听上去像是刚相过亲的两个人,等不及介绍人安排,自己偷偷接触起来一样啊? 那边似乎也有这种感觉:“我说的是家教的事。” “我也是在说家教的事。” 接下来更像相亲了,两个人约好第一次见面的时间地点,就是当天,在王慧敏家。 王慧敏住的地方离B大有点儿远,他倒了两次车才到,后面那趟车半小时才有一趟,耽搁了他不少时间,幸亏他出发得早,不然就迟到了。到了目的地一看,是个有院墙有门岗的小区,他通名报姓,又出示了证件才让进去,进去后又走了好一会儿才到王慧敏住的楼房前。他不知道那算是什么格局,只知道不是B市以前大量修建的那种五六层高的旧楼房,也不是最近几年大量修建的高层住宅,而是两层楼的房子,但又不是单家独院,而是好几家连在一起的。 小区很安静,外面没什么人。可能这个小区修了没几年,树都还没长大,连个阴凉的地方都没有,一切都在阳光下暴晒,加上到处都是水泥地,显得格外炎热。 他核对了一下门牌号码,谨慎地敲了敲门。王慧敏亲自来应门,穿得很清凉,上面是件小背心,下面是一条长裤,很飘柔的感觉,像是正在练功。她把他让进门,里面很凉快,与外面完全是两个世界。屋子装修得不错,客厅里摆着红木家具,墙上挂着字画,很古色古香的感觉。 她让他在客厅坐下,客气地问:“宇老师喝茶还是喝咖啡?” 他慌忙说:“快别叫我宇老师,我既不是老师,又不姓宇。叫我宇文或者阿忠都行。” “好,阿忠喝什么?” “给我一杯水就行了。” 她从冰箱拿了一瓶冰镇的矿泉水,倒在一个玻璃杯里,加上冰块,递给他,然后在他对面坐下:“听云珠说,你已经办了留学,马上就要去美国了,她说你的英语很棒。” “哪里,哪里,我的英语不行,我不是学英语专业的。” “教我肯定是绰绰有余。” “王……” 他正在“大姐”和“小姐”之间犹豫,王慧敏提议说:“就叫我慧敏吧。如果觉得不合适,叫小王也行。” “我还是叫你王大姐吧。” “随你啦。” “王大姐学英语的目的是什么?” “云珠没跟你说?我在办投资移民,很快就要去加拿大,总不能一句英语都不懂就跑过去吧?” “王大姐以前学过英语吗?” “读中学的时候学过,后来没机会用,都还给老师了。” 他舒了口气:“中学学过就好,总是有底子的。王大姐去加拿大准备做哪方面的生意?我好准备那方面的对话。” “还没考虑好,想先读点儿书,看能不能拿个美容方面的执照,开个美容店。” “大姐是搞美容的?” “哪里呀,我以前是做会计的,但已经辞职好几年了。我家先生说他能养我,不用我工作,我就辞了职。” “那很好啊。” “好什么呀!有手有脚的,待家里不工作,憋得慌。” “那就再回去工作啊。” “哪有那么容易?工作这事儿就像乘公车一样,你上车早,就能占个位置。一旦你让出座位,人家就占去了,你再想挤进去,就没那么容易了。” 这话让他十分共鸣,想当初他也在B市这辆“公车”上占了个位置,但当他离开那个位置读了几年硕士后,他反而连原来那个位置都进不去了。如今的工作市场,就像一辆挤满乘客的公车,每个位置都有好些人在觊觎。你离开原位,想换个好点儿的位置,结果却发现不光好点儿的位置没弄到,反而连原有的位置都失去了。 他安慰她:“你先生愿意养着你,不工作就不工作吧。” “如果哪天他不愿意养了呢?” “那怎么会?” “怎么不会?现在的男人……唉,算了,不说了,说了也没用。一个人如果没有一点儿危机意识,到了大难临头的时候,就只能束手无策了。” 他发现她虽然在家待了几年,但还不像个家庭妇女,说出话来都挺有见地,不由得赞许地点点头:“那你学英语也是因为这个危机意识吧?” “嗯,你想想看,他把我支到那么远的地方,如果我自己没有谋生的本事,万一哪天他不给我经济援助了,我有什么办法?” “那你可不可以不办这个移民呢?” “这个也由不得我。他叫我先过去,说他把这边的事处理好了,就到那边跟我会合。但是谁知道呢?” 他估计这个王慧敏是个正在失宠的大奶,感觉到丈夫有了外心,但一是没证据,二是有证据也没办法,只好趁现在还能捞一笔就捞一笔,以后混得如何,就全看自己的了。 他顿生恻隐之心,决定要好好辅导她的英语,让她在加拿大能立住脚。 她问:“你愿意给我做家教吗?” “当然愿意,不愿意我就不会来了。” “报酬方面你有什么要求?” “你出个价吧。”不知为什么,说了这个“出价”二字,他的脸突然发起烧来。 好在王慧敏似乎没注意,开了个价,问他:“你看可不可以?如果你觉得少了,我可以加一点儿。” “没问题,我们先上一课,你根据情况决定要不要继续下去。” 他拿出当天临时准备的几个最基本的日常会话句子,一句一句教她,结果发现她果然有点儿英语基础,至少发音不是怪腔怪调的,捡得也挺快,以前学过的东西多少都能回忆起一些来。一节课下来,师生双方都很满意,于是决定继续下去,每周三次,一直教到他出国为止。 为了对得起王慧敏付的学费,他很认真地备课,争取教些确有实用价值的东西,一分钱一分货,不能糊弄人家。 教了三次课后,他还一次都没碰见过王慧敏的丈夫。前两次不是周末,他还不觉得奇怪,但第三次课是周末上的,也没见到她丈夫,他就觉得有点儿奇怪了,估计很可能在外面有了“彩旗飘飘”,顾不上家里的“红旗”了,连周末也不着家。更奇怪的是王慧敏似乎并不介意,仿佛知道丈夫周末不会在家一样,安排上课时间也没避开周末。而王慧敏跟他的谈话内容越来越多地偏离上课内容,有时还打听他跟云珠的事,搞得他很不自在,但也拉不下面子叫她住口。如果不是舍不得那五倍于平常家教的工钱,他可能会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跑掉了。他给云珠打了几次电话,想跟她谈谈这事,但云珠照例是没接电话,也没回电话。 过了几天,云珠打电话来了:“hi,阿Sir,忙不忙啊?” “忙,你呢?” “我也很忙。你的新学生怎么样?” “挺好的。” “她出的价钱你满意吗?” “很满意,比我的教学价值高多了。就我这个英语水平……” “你的英语水平怎么了?能办成留学,英语还能不好?她能请到你这样的家教,是她的荣幸,别人只能请到在校大学生,而她请的是出国留学生。再说,如果她把价钱出低了,她自己也没面子啊。” “哦?是这样?那我该把价抬高点儿的。” “没关系,教段时间还可以让她给你涨工钱。” “你最近没跟她联系?” “有啊,她对你也很满意。” “是吗?” “她说你英语很棒,比她以前的几个家教都棒。” “她以前也请过英语家教?” “当然请过,难道你以为你是她的第一个?” “那他们都是你介绍的?” “有的是,有的不是。” 他有点儿酸酸地问:“你介绍的那几个是不是都是像我这样通过面试的?” “像你这样通过面试的?像你哪样?” “就是你扮他们的女朋友呀。” 云珠笑起来:“哦,你说这个呀?有的是,有的不是。” “为什么有的不是?” “有的有女朋友嘛,就不需要我扮了。” “那还有一些没女朋友的呢?” “嗯,也没一些,就一个。” “那一个是你扮的女朋友?” “是啊,怎么了?” 他想到云珠那天靠在他肩头,玩他手掌的情景,强忍着酸水说:“没什么。你怎么认识他的?” “谁呀?王慧敏?” 他本来是想问那个男家教的,但突然发现这样做有点儿孩子气,只好顺水推舟:“嗯。” “旅游的时候认识的,就像我认识你一样。” “你肯定认识不少人吧?” “那还用说。” “你跟他们都成为好朋友了?” “怎么可能呢?有的成了点头之交,有的成了一般朋友,有的成了好朋友。” “难怪你总是这么忙。” “我忙也不是在忙着交朋友啊。” “那你在忙什么?” “忙工作啊。” 他踌躇片刻,问:“今晚有没有空?” “怎么啦?” “想请你吃顿饭。” “怎么想起请我?” “谢你呀。” “谢我?谢我什么?” “谢你帮我找到了这么赚钱的家教啊。” 云珠爽快地说:“好啊,你现在发了,应该敲你一顿,请我吃西餐吧。” 第八节 西餐厅是云珠选的,据说是一家法式餐厅。餐也是云珠点的,据说是该店最受欢迎的套餐,每位150元起价。但如果让宇文忠讲实话,他得说这西餐巨难吃! 刀刀叉叉地摆了一大排,搞昏了他的头,前前后后七八道菜,但不是一下全端上来的,而是一道一道地上,吃完了一道,撤掉用过的盘盘盏盏,才肯端下一道给你。有时一道还没吃完,就被收走了,收走了又老不端下一道菜来,给他一种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感觉。他最烦的就是那个侍应生,特好为人师,不管端什么上来,都要详细解说怎么个吃法,好像人家都是乡巴佬似的。 从头吃到尾,他就觉得那个“蒜香面包”还不错,跟他老家的烙饼有得一比。再就是“百香雪酪”喝起来还挺爽口的,可惜只有一小杯,两口就喝光了。最后上的那道“毁灭地球”,名字挺震撼,其实就是冰激凌外面罩着一层巧克力,甜得发腻,地球没毁灭,只把他的胃口彻底毁灭了。最难吃的就是那个主菜“菲力牛排”,真是名副其实,一坨死板板的牛肉,烤得外焦内生,切开一看,里面还有血水,如果不是怕浪费了自己名下那150块钱,他是打死也不会吃那玩意儿的。 那天云珠穿的是条黑色连衣裙,没领没袖子,连细细的带子都没一根,就那么岌岌可危地挂在胸上,露出大片的前胸后背,连乳沟都露出一段,让他饱餐了一顿秀色。当然也让那个不自觉的侍应生沾了不少光,这使他好不懊恼,恨不得发明一种裙子,只有他能看见云珠的秀色,而那侍应生看不见就好了。 趁侍应生离桌的空当,他由衷地赞美云珠:“你真不简单,连西餐都会吃。” “这有什么?中餐西餐不都是用嘴吃吗?” “我是说你会用那些刀刀叉叉的。” “那有什么难的?吃几次就知道了。” “你以前吃过西餐?” “西餐谁没吃过?” “我就没吃过。” “我已经说了嘛,你是珍稀动物。”云珠嘻嘻地笑,“说明白点儿,就是老土!” 他辩驳:“不是老土,是我早就听说西餐不好吃。你看这牛肉,根本没做熟,一切开,还是红的。” “你个老土,这才叫嫩啊!” “嚼着也没味道。” “你可以往上抹调料嘛。” “生肉吃了不拉肚子?” “怎么会拉肚子呢?我吃过好多次了,从来没拉过肚子。” 他完全搞不懂,这么优雅漂亮的女孩子,怎么偏偏爱茹毛饮血呢?居然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把那么大一块还没熟透的带着血色的牛肉吃到肚子里去了,那两排秀气洁白的牙齿,怎么咬得动那么难嚼的牛肉?还有那窈窕的腰腹,装下这么一大块没煮熟的牛肉,会不会膨胀?不管怎么说,云珠吃得那么津津有味,他也很开心,觉得这几坨银子砸对了地方。 吃完西餐,云珠直接把车开回到他楼下,他舍不得就这么让她走,竭力邀请她在校园散散步。云珠没有推辞,把车停好后就跟他在校园里逛。他特意把云珠往那棵开花的树下带,想在那儿再抱抱她。 但她今晚似乎对花儿没兴趣:“不想散步了,我们往回走吧。” 他不敢勉强她,只好往回走。 她抱怨道:“不该跟你来散步的,我今天穿着高跟鞋,走得好累。” 他提议:“我背你吧。” “算了吧,背着走太慢了。” “走那么快干啥?又有蚊子咬?” “嗯。” “你今天不是穿着裙子遮住腿了吗?还有蚊子咬?” 她坦白说:“是我肚子不舒服,要上厕所了,这附近有吗?” “教室楼都锁门了,只能回到博士楼那边去。” “那就快走吧。” 终于来到他们楼前,他几步冲进楼里,到一楼的厕所检查了一下,里面没人,遂冲出来对她说:“就一楼吧,里面没人。”等她进去了,他便守在门前,免得有男生闯进去。 守了一二十分钟,才听到她在里面叫:“阿Sir,有没有手纸啊?” 他不敢走开,只好大声向门卫求救,许诺会还一卷全新未开封的手纸,终于从门卫那里讨到半卷手纸,递进厕所里去。又过了一会儿,她总算从里面出来了。 他担心地问:“要不要上医院?” “应该不用。不过我现在不能开车,恐怕过一会儿还要拉。” “那就去我寝室休息会儿,拉好了再回去。” “你寝室没别人吧?” “没,同屋的老蔡回家了。” “那就去你寝室吧。” 到了寝室里,他找出几粒黄连素,倒了杯热水,递给她:“拉肚子吃两粒黄连素就好了。这是我体检的时候医生推荐我买的,百用药盒,里面有好多种药,怕路上用得着。” 云珠吃了药,躺了一会儿,又去了两趟厕所,才觉得舒坦些了。一看表,已经快半夜十二点了。 他劝道:“今天别走了吧,这么晚了,你又不舒服,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开车回去。我可以睡老蔡的床,你睡我的床。” “井水不犯河水?” “当然,这个你放心好了。” “车停你们楼下不要紧吧?” “应该不要紧。放暑假了,很多人都离校回家了,楼里没什么人。” “那就明天再走吧。你帮我找件长点儿的t恤,我穿着睡觉。” 他翻箱倒柜找了件最长的t恤给她,又提了瓶开水送到走廊尽头的洗手间,让她去那里冲凉,他自己还是站在门外当卫兵。等她收拾停当回到寝室,他才跑去冲了个冷水澡。冲完凉回来,他去关寝室门,赫然看见门背后挂着一个衣架,上面晾着一个黑色的乳罩和一条黑色小内裤。他急忙一个逆时针方向90度大转身,却看见云珠面朝里躺在他床上,长发披散下来,铺了一枕,身上穿着他的白色t恤,盖住了屁股,但两条长腿光溜溜的,让人浮想联翩。他急忙一个180度大转身,背冲着云珠,把老蔡的床拾掇了一下,在那里躺下,准备过一个“战斗”的夜晚。 关了灯,房间里暗下来,窗外有月光洒进,四周静得出奇,只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他躺在床上,尽量不辗转反侧,免得惊动对面的云珠,但他完全没法入睡,数羊数到五千都没把瞌睡数来。他干脆不数了,就这么醒着吧,明天云珠走了他再补觉。云珠一直没翻身,他以为她睡着了,但突然间听见她说:“吃黄连素是不是伤胃?” 他急忙坐起身:“你……胃痛?” “不是痛,就是有点儿不舒服。也可能是刚才又吐又拉,把胃清空了,饿的。” 他赶紧开灯,找到半盒饼干:“吃几块饼干压压?” 她从床上坐起来,接过饼干,吃了起来。他到桌边端起一杯凉白开,走过来递给她,发现她晚上的模样跟白天不大一样,可能是因为卸了妆,眉眼都细了很多。他不禁暗中赞叹她的化妆技巧达到了鬼斧神工的地步,如果不是有现在这个模样做对比,他根本看不出她白天化了妆,还以为她天生就那样呢。不过他觉得她卸妆后的模样更可爱,像个邻家女孩儿。白天的模样太漂亮,仿佛是为了让人顶礼膜拜似的,而现在这个模样很可亲,让人想搂在怀里。 她边吃饼干边喝水,肚子竟然发出一阵咕咕的响声。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说:“你别笑我,我这是空腹进食的自然反应,你看看你自己吧。” 他低头一看,短裤很不雅地隆起一块。但他记得刚才不是这样的,不然他不会开着灯给她端水送饼干。 他故作镇静:“我这是空腹不进食的自然反应。”说完,便急转身走到桌边,从窗台上捡起一支圆珠笔,可惜没笔帽,又在抽屉里翻了一阵儿,终于找到一支有笔帽的,卸下笔帽,专心致志地掏起耳朵来。 她问:“你用什么掏耳朵?” “没什么,就一个笔帽。” “我的耳朵也好痒,借我掏一下。” “这个不卫生吧?” “但是我耳朵好痒!” 他灵机一动:“你指甲长,就用小指掏掏?” 她不吭声了,大概在掏耳朵。过了一会儿,很惬意地说:“嗯,真管用。我也帮你掏掏吧。” 他吓得不敢转身,连声谢绝:“不用了,不用了,我好了。” 她已经下了床,走到他身后,把他手里的笔套夺过去,扔在一边,伸出又细又长的小指,伸进他耳朵里。他浑身酥软,差点儿倒在她怀里,哼唧着说:“别……别这样……” “掏痛了吗?” “没……没有……” “痒止住了吗?” “嗯……止住了。” “止住了就不帮你掏了。我得再去刷个牙,刚吃了饼干的。” “我去帮你站岗。” “不用了,这么晚了,人家早睡了。” 等她离开房间,他赶快捡起笔帽,躺到床上,边掏耳朵边运气,心中默念:“淡定,淡定。” 云珠刷完牙,回到房间躺到自己的床上。他把灯关了,又是一地月光。 她在黑暗中说:“睡不着?我讲个故事给你听,给你催眠。有一天,一个在外地出差的女的到处找旅馆,但都住满了,最后只有一家旅馆还剩一间房,但有个男的先到那里,已经定下了那个房间,旅馆就让那个女的和那个男的合住那间房。那个房间里只有一张床,那一男一女只好同床睡。睡觉前,女的在床中间画了一条线,并对男的说:-今晚你要是过了这条线,你就是禽兽!-” 讲到这里,她就不讲了。 他问:“怎么不讲了?” “讲完了。” “这就讲完了?后面不是还有吗?” “后面还有?有什么?” “天亮了,男的真的没过那条线。女的醒来之后,给了男的一个耳光,大骂:-你……禽兽不如!-” “哈哈,你也知道这笑话?” “碰巧听说过。”他从床上下来,向她床边走去,“你的那条线在哪里?指给我看看。” 她连连摆手:“我没线,我没线,你别过来!” 他几步走到她床边,坐上床去,点点她的鼻子:“你太调皮了!” “我在给你讲故事嘛。” “再给我讲一个,就讲个井水不犯河水的故事。” “不讲了,讲了你也睡不着。” “你在这里,我怎么睡得着?” “这还差不多。” “为什么?” “要是我在这里你都睡得着,我真的要骂你禽兽不如了。” “那现在你满意了?” “呵呵,满意了。” “你真是个调皮鬼。” “我回去吧,好让你睡觉。” “这么晚了,回哪里去?” “那怎么办呢?太晚了我回不去,我不回去你又睡不着。” “睡不着就睡不着吧,陪你。”他在她身边躺下。 云珠钻进他怀里,问:“我今天很雷人吧?” “什么雷人?” “还不雷人?这下你有笑话讲了。” “什么笑话?” “我的笑话啊。吃西餐吃到拉肚子。” “那是西餐的问题,不是你的问题。再说,谁没拉过肚子?” “你也拉过?” “当然了,小时候拉裤子里的事都有过。” “真的?讲我听听。” 他随口说了个小时候的糗事,听得她咯咯笑:“想不到你也有这么雷人的糗事!今天算我幸运哈,没听你的走太远,不然就要拉裤子里了。”两个人都笑起来。 他伸出一只手,顺着她的光腿伸进她的t恤下面:“让我检查一下,看有没有拉到裤子里。哇,根本没有穿裤子啊?” “你没借给我,我拿什么穿?” “你没问我借嘛。” “我叫你找件t恤,那不就是问你借了吗?” “但你没叫我找条内裤啊。” “那还用我说?想也能想到嘛。”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呢?” “你故意不借我的。” “你故意不问我借的。” “你故意不借我的。” 他不跟她辩了,只温柔地抚摸她。 她警告说:“今后不许你说-拉肚子-几个字。” “好,不说。我说-拉稀。” “不行,更难听了!连-拉-也不许说。” “好,不说。” “那你怎么说-拉关系-呢?” “我说-搞关系。” 她咯咯笑:“也不许你说-西餐。” “好,不说。我说西式饭菜。” “连-西-都不许说。” “好,不说。” “那你怎么说-太阳向西边落去-呢?” “我说-太阳向美国那边落去。” 她笑得更厉害了:“你太好玩了!” “你还没玩我呢,就知道我好玩不好玩?” 他拉起她的手,教她“玩”他。两个人的呼吸都急促起来,他吻住她的嘴,去脱她的t恤。她开始很配合,但脱到一半,她突然挣脱了他的嘴,问:“有tt没有?” “什么tt?” “你连tt都不知道?” 他猜到了tt的意思,但有点儿不悦:“你不是说我老土吗?老土当然有很多东西都不知道,不能跟你们老洋比,你们什么都知道。” 她似乎没听出他话里的讽刺,只问:“怎么连tt都没备一个?” “我没事备那玩意儿干吗?” “你没女朋友吗?” “没有。” “从来没有过?” “很久都没有了,有的时候也不用那玩意儿。” “就那么打真军?” “打真军”这个词他还是从色情网站上看来的,现在从她嘴里说出来,听得他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她问:“你跟她打真军,不怕得病?” 他本来想为自己辩护几句,但想到小罗之前的脏和之后的脏,便哑口无言了。 她教训他:“你真的是太老土了,人家外国人都用这个的,连夫妻之间都用,这不光是为了避孕,主要是为了安全和健康。” 他几乎能听见自己身体里退潮的声音。 她坚定地推他:“去买tt吧。” “到哪儿去买?” “学校没小卖部?” “这么晚了,小卖部还没关门?” “你们学校没卖tt的自动售货机?” 这个他还真不知道:“没听说过。” 她拉开他的手:“没tt就算了。” 两个人沉默着躺了一会儿,她说:“去那边床上睡吧,这样挤在一起,睡不好的。”他只好回到老蔡床上。 那一夜,真是无限的漫长。他是一点儿睡意都没有,但云珠很快就睡着了,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声声都像猫爪子一样,挠得他心里又痒又疼。第二天一大早,云珠就起了床,到洗手间去了一趟,大概是去梳洗,然后回到房间,换上自己的衣裙,就蹑手蹑脚地走了。他一直都醒着,时不时偷偷睁眼看她在干什么,但他没说话,装睡着了,避免尴尬。 那几天,他一直都在想云珠的事,她好像太成熟太世故了,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经历过,连tt的事都那么老练,可见绝不是第一次。这一点让他心里很不舒服,忍不住要去猜想她跟谁做过,是跟一个人,还是跟多个人;是一次,还是多次;是因为爱情,还是因为别的。不管答案是什么,都令他不舒服。他又想起那些人对她的议论,还有她对B大的熟悉,也许她不是第一次来B大博士楼了,也许她真的像那些人说的那样,接过B大的“客”。他越想越难受。 也许当今这个社会,真的像人们说的那样,但凡有点儿姿色的女人都做二奶做小三做鸡去了,没做的就是条件不够。像小罗当初那样,太穷太脏太丑,所以没人要,也就保持了处女之身。一旦条件许可,打扮得光鲜点儿了,马上就去做二奶做小三了。 他被这种思想折磨了几天,情绪低落,连王慧敏都觉察到了:“怎么回事?好像生病了一样。” “没事儿。” “有什么事可以对我说,我是个很好的听众,也还有些路子,说不定能帮你一把。” 他很想向她打听一下云珠的事,但总是问不出口。 王慧敏猜测说:“是感情方面的问题吧?” 他不置可否。 “是不是跟云珠之间有了什么误会?” “没有,我们只是一般朋友。” “真的是一般朋友?” “真的。” 过了几天,云珠打电话来,约他去看电影,还规定他不得穿牛仔裤拖鞋,要穿正规点儿。 他一听到她的声音,就前嫌尽释,完全忘了自己曾经有过的那些猜测和疑惑,连声答道:“好的,好的,去哪家电影院?” “你不知道的一家,我待会儿开车过来接你,七点,你到楼下等我。” “什么电影院啊?还有着装的要求?” “不是一般的电影院。” “特殊的?” “嗯,特殊的。” “怎么个特殊法?” “小众的。” “小到什么程度?不会就我们两个吧?” “刚好就我们两个。” 他一听就激动起来,莫非云珠对上次的事心怀内疚,今天要特地补偿? 下午六点半,他怀着不可告人的激动心情洗了个澡,穿上干净衬衣和长裤、双皮鞋,到楼下去等云珠,差点儿捂出痱子来。 所谓“小众”电影院,其实就是云珠的家,在一幢旧楼房的第四层,进门就是客厅,不大,但收拾得挺干净,布置也别具一格,满墙都是镜框,里面是一些剧照。云珠指着客厅一幅很大的黑白照说:“看,那就是上官云珠,《一江春水向东流》的剧照。” 他仔细看了一下,发现上官云珠脸上的妆很浓,眉毛画得又弯又细,嘴唇上涂着很厚的口红,看上去很俗气。但她天生一个高额头,大眼睛,挺直的鼻梁,五官十分端正,淡然高雅,让人感到俗气只是剧情的要求,而不是演员本身的气质。 云珠问:“你觉得她怎么样?” “不好说。” “我妈最欣赏黄宗英对她的评价,说她-俗到极处,反为不俗。” 他不由得赞道:“这个评价真的很到位,我有这种感觉,但说不出来。” 云珠又指着另一幅黑白照说:“那就是我妈年轻时最崇拜的偶像。” 他走近看了一下,大概是《天鹅湖》里的场景,王子与白天鹅在缠绵,只见“偶像”穿着一条紧裹躯体的裤子,那个玩意儿清晰可见。他不太相信地问:“这是《列宁在一九一八》里的剧照?” “嗯。” “-文革-能放这种片子?” “稀奇吧?那时凡是沾点儿爱情边的影片都被禁掉了,但这部电影是关于列宁的,没禁,不过被剪掉了很多镜头,听说有的地方把里面的《天鹅湖》全部剪掉了,真可惜。” 云珠指着另一张剧照说:“再看这张,能不能猜出是谁?” 也是一幅黑白照,上面是一个披着满头白发的女人,穿着一身褴褛的白色衣裤,腾空跃起,两腿绷得笔直,在空中划了一个斜着的“一”字,像条对角线,大概是传说中的《白毛女》。 他猜测:“这是你妈妈?” “对了。漂亮吧?” 他其实看不清照片上人的面目,但他见过云珠妈的真人,所以评价说:“嗯,比上官云珠漂亮多了。” “真的?我待会儿告诉我妈妈,她一定高兴死了。” “你爸妈今天都不在家?” “我妈给舞蹈班上课去了。” “你今天不用接她?” “今天该崔阿姨出车。” “你爸呢?” “他在书房看书。你想见他?” 他慌忙推脱:“不用,不用,不打搅他了。” 云珠也不逼他,只把碟机弄好,还用微波炉爆了一袋爆米花,倒了两杯可乐,就拉他在沙发上坐下:“来,坐这里看。《魂断蓝桥》,我从网上下的,看过没有?” “看过。” “你还看过这么老的电影?” 他本来想说“我看的还是英文版的呢”,但他没说,因为那样一说,云珠肯定会追根究底,而他不想把那个已经烂掉的根底挖出来示众。这部电影,他是跟林芳菲一起在A大的语言实验室看的,那里有些老掉牙的原文片子,供外语系学生练听力用的。那时他正跟林芳菲热恋,为了投其所好,总是装出一副对原文电影很感兴趣的样子,陪着她看了这部英文片,虽然大多数对话没听清楚,但剧情还算是搞明白了的。 他撒谎说:“可能我搞错了,这部应该没看过。” “就是,你们男生怎么会看这种电影?” “难道现在我变成女生了?” “现在是被我抓来看的嘛。” “你怎么爱看这种老电影?” “女生都爱看,老电影里的爱情很美很美。” 这部《魂断蓝桥》有中文配音,但他还是没怎么看进去,身边坐着个云珠,小嘴吧唧吧唧地嚼着爆米花,有时还碰碰他的腿,抓抓他的手,搞得他心猿意马,神情恍惚。 《魂断蓝桥》放完了,云珠打开客厅的灯,他惊异地发现她两眼红红的,还不停地抽着鼻子。他急忙从茶几上的纸巾盒里抽出一张纸巾递过去:“你哭了?” 云珠边擦鼻子边感叹:“他们的爱情太伟大了,太感人了!喂,你是男人,你说说看,男人会不会真的爱上一个妓女?” “他爱上她的时候,她应该还不是妓女吧?是芭蕾舞演员。” “但她后来成了妓女,他仍然爱她呀!” “呃,如果她是被生活所迫,男人还是可以理解的。” “当然是被生活所迫啦,难道还有谁无缘无故去做妓女?” “当然有啦,不是说现在有些大学女生也不缺钱花,就是为了寻求刺激吗?” “有这样的人吗?” “报纸上都登了。” “切,报纸!还不都是那些记者为了赚人眼球瞎编出来的。谁会为了寻求刺激去做妓女啊?肯定是被生活所迫。” 他附和说:“那倒也是。” 第九节 两个人正在探讨“男人会不会爱妓女”的大问题,云珠的妈妈回来了。 宇文忠急忙起身打招呼:“阿姨下课了?” 云珠妈看到他似乎并不惊讶,很热情地说:“坐下,坐下,站起来干啥?我家不讲究那些。”然后问女儿,“你爸爸呢?一直躲在书房里没出来?” “我没叫他。” 云珠妈不满意地“哼”了一声,亲自走到书房去把丈夫驱赶出来见客人。云珠爸其貌不扬,戴着眼镜,两鬓斑白,看上去比妻子至少老个十几二十岁,而且相当腼腆,貌似比女儿带回来的客人还局促不安。看他从房间走出来的样子,不知道内情的人肯定以为他腰上顶着一把上了膛的手枪。 云珠妈介绍说:“这是我丈夫欧阳谦,这位是云珠的朋友宇文忠,马上就到美国留学去了。” 两个男人握了个手,云珠爸就尴尬地站那里搓起手来。云珠妈把丈夫按到沙发上坐下,无可奈何地说:“他就是这样的人,只适合在实验室摆弄他那些瓶瓶罐罐,一出实验室简直就像婴儿一样,完全不适应。” 宇文忠听说“实验室”几个字,很感兴趣地问:“欧阳伯伯是搞化学的?” “纺织化学。” 云珠妈骄傲地说:“他是七七年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大学生,中学是老三届的,基础很扎实,一考就考上了,像我们这样中学阶段只跳舞的人,根本考不上。” “欧阳伯伯这么早就退休了?” “哪里是退休啊?是厂子垮了,人都遣散了。” “没到别处去找工作?” “怎么没找呢?”云珠抢着说,“但像我爸这么不擅交际的人,又一把年纪了,哪个单位愿意要啊?现在超过35岁就没人愿意要了。” 云珠妈说:“其实他们厂里也不是每个人都遣散了,有些跟厂领导关系搞得好的,都跟着厂领导到别的单位去了,但是像他这样不会搞关系的……” “这真是太不珍惜人才了。” 云珠妈问:“你看像云珠爸这样的,在国外能不能找到工作?” 他如实汇报:“纺织化学我不知道,但我听一个在美国读博的老乡说,我们这个专业能找到工作,但大多是做博士后,工资很低,也许纺织化学跟我们的这个专业差不多吧。” 云珠妈说:“其实工资什么的,都不是最重要的,他就想能够继续干他自己的本行,像这样待在家里,真是度日如年,我真怕他憋出病来。” 云珠说:“等你出去之后,帮忙留心一下,看看有没有适合我爸的位置。” 他虽然觉得这事太玄,但还是答应下来:“好的,我一定留心!” 那天晚上,还是云珠开车送他回校。但不知为什么,他没有邀请她到校园散步,也没有邀请她上楼坐坐,两个人就在楼下道了别。 他怔怔地看着她那辆白色的车消失在夜幕里,恍然觉得车里坐的是《魂断蓝桥》里那个漂亮的女主,耳边响着云珠的提问:“男人会不会真的爱上一个妓女?” 他发现自己看了两遍《魂断蓝桥》,但从来没有像云珠这样感动过,当年的林芳菲也没这么感动,看完之后跟他讨论的都是英语方面的问题。他那次都没怎么意识到女主做过妓女,一是片中似乎没有女主接客的情节,二是因为看的是英语片,他根本就没怎么搞懂。这次如果不是云珠问起男人会不会爱妓女的事,他仍然没怎么意识到女主做过妓女,是云珠一问,他才猛然把前前后后的剧情串在一起了,原来女主是因为做过妓女才觉得配不上男主,因而自杀的。为什么这部片子让云珠这么感动呢?他真是很难把云珠与“妓女”二字连在一起,但他同样也很难把《魂断蓝桥》的女主跟“妓女”二字连在一起,她们看上去都是那么清纯,那么高洁,完全不像是做皮肉生意的样子。 他尤其搞不懂的,就是这两个女人到底是被什么样的生活所迫,《魂断蓝桥》的女主自始至终都打扮得漂漂亮亮,抹着口红烫着头,从来没有衣衫褴褛、食不果腹的镜头。云珠也一样,虽然住的房子没王慧敏的高级,但也没穷到家里揭不开锅的地步。如果说小罗是被生活所迫,他还勉强能同意,但这两个女人怎么能叫被生活所迫呢?难道现在“生活”二字已经是“富豪生活”的代名词了? 这事一直烦扰着他,使他终于斗胆向王慧敏打听起来:“你怎么认识云珠的?” “旅游的时候认识的。那次我跟我家先生去旅游,不想搞得太张扬,也不想去那些太大众化的地方,就选择了云珠那家旅游公司,刚好是她带的那条线。我们两个一接触,就很谈得来,后来就一直保持联系,成了朋友。我先生对我交朋友很挑剔的,但他也很喜欢云珠,说她很懂事,为人处世很有分寸,所以不反对我跟她交往。她跟你也是旅游的时候认识的吧?” “嗯,做导游一定能挣很多钱吧?” “要看是做哪方面的导游吧。我听云珠说要做外语导游才赚钱,小费很好。会讲粤语的也不错,可以带香港那边来的团。但云珠这样说普通话的导游,可能赚不了什么钱吧?” “那她哪来钱买车?” “那我就不知道了,这种事不好打听,”王慧敏想了一下说,“她家里人不可以凑些钱吗?” “她父母都退休了。” “云珠开的那个车不贵,丰田花冠的,大概十几万就能拿下。一家人凑吧凑吧,还是买得起的。她妈妈办舞蹈班,应该能赚不少钱。一个孩子就算一节课30块钱,一个班招个三十五十的,也不少啊。” “但她说租场地就要用掉一半的钱,她妈还雇了个人帮忙,也要开工资吧?” “具体开销我就不知道了。” “我听人说那个车是-二奶车。” “不会吧?养得起二奶的都是家底不薄的人,不然干脆叫鸡算了。连我这种年纪的二奶开的都是丰田皇冠的车,如果我是云珠那个年纪,肯定不止开个丰田花冠了,男人都是好嫩口的。” 他听王慧敏说自己是“二奶”,以为她在开玩笑:“你怎么是二奶呢?” “那你说我是什么?” “我觉得你应该是大奶。” 王慧敏似乎并没因为他提高了她的“级别”而开心:“为什么说我是大奶?难道我年老色衰到那个地步了吗?” 他没想到“大奶”居然成了贬义词,赶紧声明:“不是,不是,是因为我听云珠说过你有老公,你自己也说过你家先生什么的。” “当然是我家先生,不然怎么叫-二奶-呢?那不叫小三了?” 他愣了:“哦,-二奶-和-小三-还有这个区别?” “当然有了,小三要上了位才能叫二奶。我和我家先生是正正规规办了酒的,也在他父母面前挑明了的,连他大老婆都点了头的。” 他更愕然了:“哦,那挺好的啊。” “好什么呀!中国不允许三妻四妾,你再怎么办酒挑明,也是枉然。” “不是有什么事实婚姻吗?” “事实婚姻得是两个人以夫妻身份公开同居,邻里乡亲都知道都承认的。” “那你们没公开?” 王慧敏摇摇头:“他狡猾得很,从一开始就算计好了,从来没跟我公开同居过,说等我为他生了儿子就离了婚正式娶我,但我这个肚子不争气。唉,现在即便我想告他重婚,都没有人为我作证。” 他越来越同情她了:“那可不可以干脆离开他?” “离开当然可以,但我就一分钱都得不到了。” “那就不要他的钱?” “我当然想硬这个气,但是不要他的钱,我到哪里去挣钱呢?再说,我为他把什么都抛弃了,我的家庭,我的丈夫,我的工作,我的青春年华,难道就这样空手离开他,让他再找比我年轻的女人?我咽得下这口气吗?” “那怎么办?” “我准备先让他帮我把投资移民办好,我去了那边,如果混得好,那就彻底不靠他了,如果不行,我还得问他要钱。” “如果他不肯给怎么办?” 王慧敏机智地一笑:“我会有办法让他不得不给我钱的。” “你要小心。我听云珠说,你老公很厉害的。” “我知道,不然我老早就离开他了。” 他愕然地坐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什么,怎么一切都像网络八卦一样啊?生活太没有独创能力了!都是你抄我的,我抄你的。 王慧敏淡淡一笑:“可能在你心目中,二奶都是些破坏他人家庭的妖精女人,但我不是,我跟他是出于真正的爱情。想当初他也是很爱我的,真的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有一次,我和我丈夫出去旅游,几天没见他,等我回来之后,发现他人都瘦了一圈。他那时很浪漫,不管到哪里出差,都会给我打电话,给我带贵重礼物回来。” “可能刚开始都这样吧。” “后来我跟我丈夫离了婚,但是他不能跟他妻子离婚,因为他妻子掌握了他的很多秘密,如果他跟她离婚,他妻子可以让他身败名裂。” “也许这只是一个不离婚的理由?” “也许吧。不过我并不恨他的妻子,她也是一个可怜的女人,知道丈夫包了二奶,也不敢声张。但我可没她那么好说话,现在他又想包三奶,哼,没那么容易!” 他突然觉得她那娟秀的脸上似乎有了一股杀气。 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问:“如果我给你一大笔钱,叫你帮我除了他,你敢不敢?” 他吓了一跳:“我是个没用的人,百无一用是书生,手无缚鸡之力。” 他把凡是能想到的贬低书生的话都用上了,只差说“秀才造反,十年不成”了,考虑到实在是不沾边,才及时打住。 她解释说:“不是叫你杀人,是叫你帮我写检举揭发信。” “那个……你……不能自己写吗?” “我文笔不行,再说如果我自己写的话,恐怕还没引起公众的注意,已经引起他的注意了。我活在他眼皮子底下,他要除掉我,真是太容易了。” “但是我……” “你不同,你马上就要出国了,他就算知道是你检举揭发的,又能把你怎么样?难道还能追到美国把你抓回来?他那点儿权力,出了B市就减掉了一半。如果出了国,他就彻底没权力了。” “但我还有爹妈在国内。” “你爹妈都是农民,还怕他整治?能整到哪儿去?再说你爹妈也不在B市。” “但是云珠……我不想连累她。” 王慧敏专注地看着他:“云珠真是你女朋友?我以为她装给我老公看的呢。” “不管是真的还是装的,在你老公眼里不就是我女朋友吗?我出国,她还在B市,我可不想给她带来麻烦。” 宇文忠还是第一次发现自己这么孬种,人家王慧敏一个女人,都能脸不变色心不跳地说出“除掉”两个字,而他一个大男人,居然吓成那样,真是太丢人了! 他安慰自己:我并不是怕谁,只是认为不值得而已。如果是为了自己心爱的女人,或者父母家人,就算抛头颅洒热血也值得。但为了几个钱,去“除掉”另一个人,值得吗?但是从王慧敏介绍的情况来看,她那个“老公”应该是个贪官,那是不是应该本着“为民除害”的精神检举揭发他呢? 他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又没什么证据证明王慧敏的“老公”是贪官,他连那人是谁长什么样都不知道,怎么可以听信王慧敏的一面之词去搞什么揭发检举呢?万一王慧敏的老公不是贪官,那他不是害了人家?最最重要的是,他不想因此连累父母和云珠。 他在第一时间把这事向云珠汇报了,等着她来骂他多事。但她没骂,很谨慎地说:“这事在电话里谈不方便,我们约个地方谈吧。” “好啊,在哪里谈?” “就在你那里吧,你那里安静。” 说定了时间,他急忙到小卖部去买些女孩子爱吃的小东西,还鬼使神差地买了一盒tt。可怜他在这个世界上活了二十多年,打飞机也有了近十年的历史,但还没用过tt呢。印象当中有男人因为戴tt戴到阳痿的传说,让他感觉这事很恐怖。 为了不至于因为戴tt而在云珠面前献丑,他本着“实践出真知”的原则,亲自试戴了一回。还行,不难戴,比实验室那些橡皮手套容易多了,毕竟套一根比套五根要容易。他泡了多年实验室,有很强的动手能力,只要有实验步骤,特别是有示意图,再加上实验材料齐全,没有他做不出来的实验。他私下做着实验,又觉得很滑稽,如果待会儿云珠来了,骂他不该多管闲事,然后就怒冲冲开车走掉,从此不再理他,那他这些准备工作不都付诸东流了?但不做准备工作的危害,他是已经尝过了的。 古人云,“有备无患”,说得太好了!估计这个古人也像他一样,有过“无备有患”的遭遇。他好奇地想,不知道云珠来之前会不会做些准备工作?女生应该做些什么准备工作呢?于是他想到,自己这么辛苦地做准备工作,是因为以前没戴过套,怕初次使用出洋相,而云珠显然不是第一次跟tt打交道,肯定不用这么辛勤地练兵。他不无遗憾地想,她肯定不是处女。但他又想,那有什么?自己也不是处男,为什么她不要求他是处男,自己却要求她是处女呢?看她多坦然,根本不去装什么“第一次”,不然的话,她不提tt的事,自己就什么都不知道。这么光明磊落的女孩子不去爱,难道想找个往那地儿抹鸽子血的冒牌处女?他觉得自己在这个问题上想通了,今后肯定是吃嘛嘛香。 约会时间快到了,他才想起他刚才的“实践”不仅让自己出了“真知”,也让刚买的tt盒子上出了“真缺”,云珠看见撕开的盒子会不会怀疑他刚跟人做过呢?她应该还没开放到完全不吃醋的地步吧?忠子云,“只许女人放火,不许男人点灯”,就是这个意思。于是他飞奔下楼,又到小卖部去买tt,这让卖货的大妈非常惊讶:“小伙子,一盒有五个呢,你是不是当气球吹了?”他红着脸没搭腔,把那个小盒子塞进裤兜里,飞快地逃跑了。 刚准备停当,云珠就到了,还是一身短打扮,不过今天穿的是一件袖子短短的t恤,上面印着个淘气的娃娃头,被她胸前的高地一撑,娃娃头有一半躲在阴影里,显得更淘气。 他把刚买的零嘴拿出来招待她,两个人一本正经地坐下讨论王慧敏的阴谋诡计。他生怕云珠会责怪他多事:叫你不听不听的,你又听了,听出事来,你就来问我,一个大男人,怎么这么唧唧歪歪的? 还好,她没责怪他,反而比他还多事:“你怎么不先答应下来,让她把检举揭发的内容都告诉你呢?” “你不是叫我少管闲事的吗?” “我是叫你少管闲事,但闲事已经找到你身上来了,你不拿点儿把柄在手里,怎么保护自己?”他没听懂。 她解释说:“现在她老公已经见过你,肯定也调查过你了,掌握了你的根根底底,如果你有什么事犯在了他手里,他可以把你整个底朝天。但你对他却一无所知,手里没王牌,那不是干等着他整治你?” “我应该不会犯在他手里。” “那谁能保证?如果慧敏在她老公面前夸奖你,就等于你犯在他手里了。” “她干吗要夸奖我?” “她觉得你不错嘛,对我就夸过几回了。” “但是她说她老公已经准备包三奶了。” “那又怎么了?他自己可以包三奶包四奶,但他绝对不会允许他包下的女人看上别人。” “她老公到底是个什么人?有那么可怕吗?” “现在这个年代,干啥都得防着点儿。” “我一不偷二不抢,也没得罪他,难道他无缘无故就整治我?” “那你以为那些被整治的都是偷了抢了?” “我不做这个家教了,马上就打电话辞职。” 她急忙劝阻:“别别别,慧敏也是得罪不起的人。你得罪了她,不跟得罪了她老公一样吗?她现在在她老公面前还说得上话,如果她吹吹枕头风,肯定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他哑口无言了。 她安慰他:“没事儿,你接着做你的家教,就当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我估计慧敏不会再提这事了,她是个聪明人,既然你不愿意干这事,她也不会勉强你,免得你狗急跳墙,跑她老公面前去告她一状。如果她老公知道她有这种心思,肯定不会放过她。” “我怎么会到她老公面前去告她?我连她老公是谁都不知道。” “她怎么能确定呢?当然也是小心无大错。” “她以前请的几个家教是不是都是为这辞职的?” “哪能啊。那些人都是贪财的主儿,如果有这么捞钱的事,他们会不干?不要说写个检举揭发信,就算慧敏拿笔钱出来买他们的灵魂,他们都会欣然同意。” “灵魂这么虚无的东西,不卖也没见着在哪里。” “呵呵,不说灵魂,就算有人出钱买他们的女朋友,只要价钱出得够高,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同意。” “你把他们说得这么不堪?” “不是我把他们说得不堪,男人嘛,就是这么不堪。你没听说过这样一件事?有个富人,要出五百块买人家的女朋友,结果没一个人愿意,他就把价钱往上提,等提到五十万,就有人愿意卖了,等提到五百万,个个都愿意卖了。” “也不是个个男人都这样。” “至少那几个家教是这样的。” “那几个人是为什么辞职的?” “不是他们辞职,是慧敏把他们辞退了。” “她为什么辞退他们?” “她觉得他们靠不住,见钱眼开的人,谁出的价高就把灵魂卖给谁,保不住拿了慧敏的钱,又到她老公面前去要更高的价。”天啊,比反贪小说还复杂! 沉默了一会儿,云珠问:“我听慧敏说,你不答应帮她的忙,是因为怕连累我?” 他怕云珠笑他自作多情,声明说:“主要是怕她老公以为你真是我的女朋友。” “嗯,有这种可能,特别是在他不知道你有女朋友的情况下。” “我哪有女朋友啊?” “你上次不是说你有女朋友吗?” “我哪里说过?” “咦?你没说过?你不是说跟她打真军吗?” 他发现在这种时刻提到小罗,而且是提到这种事,真的让他有种想吐的感觉,就像一桌都是美味佳肴,突然有人端上一锅隔夜馊汤一样,让人倒足胃口,把别的菜的色香味全污染了。如果这段历史能用“刮骨疗毒”的方式去除,他愿意把自己全身的骨头都刮遍。 他不想谈论这碗馊汤,但发现云珠专注地看着他,明显是在等着他坦白,他只好避重就轻地讲了一下,没讲小罗身上的气味,也没讲小罗做了小三,只强调说:“只怪我太穷了,没办法撑起两边的家庭。” “男生太穷了是不行,尤其当女生也穷的时候。穷上加穷,两个人一辈子都翻不了身。你只有过小罗一个女朋友?” 这个“只”字让他有种被鄙视的感觉,不由得吹嘘说:“哪能啊。” “还有谁?” “以前A大的一个同学。” “初恋?” “嗯。” “一定很漂亮吧?” “系花,外文系的。” “哇,外文系的系花啊?难怪你现在谁也看不上。” “哪里呀,以前觉得她很漂亮,现在觉得也没什么。” 这话真不是撒谎,曾经林芳菲在他心目中是一等一的美女,肯定也是A大外文系很多人心中一等一的美女,不然就不会夺得“系花”的称号了。但现在看来,其实很一般,只能说那时的A大学生(包括他自己)见识太少,目光短浅了些。 跟云珠一比,他发现林芳菲败在脖子太短。可能林芳菲自己也知道这一点,所以总爱向上仰着头,好像那样就可以让脖子变长一样,但结果只是显得目中无人。而云珠的脖子天生就长,虽然她跟林芳菲相反,不是仰着头,而是微微收着下颌,仍然显得脖子很长,有鹤立鸡群、傲视群芳的气质。 他很坦率地把自己的这一感觉告诉了云珠,她显然很高兴:“我脖子是有点儿长,这是我妈的遗传,如果遗传我爸的脖子,那就差远了。你有她的照片吗?给我看看。” “没有,我没她的照片。” “谈一场恋爱,连照片都没落下一张?” “那时的人很老土,谈恋爱也就是偶尔见见面,一起去自习教室,帮忙打打饭什么的。” 她有点儿难以置信:“真的?这么纯洁?” “真的,不骗你。难道你谈恋爱不是这样的吗?” “我没谈过恋爱。” “我不相信,你这么出色。” “就因为我太出色了,所以我谁都瞧不起。” 他拿不准她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她笑着解释:“主要是我妈眼光高,她说我那些同学都是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缩着个脖子,弓着个腰,有的还罗圈腿,气质一点儿都不高贵。” “你妈说你那些同学不行,你就觉得你那些同学不行?那你是个乖乖女?” “也不是什么乖乖女,而是觉得我妈说得对。唉,我们搞舞蹈出身的,看见那些从来没受过舞蹈训练的人,就是不入眼,真的是坐没坐相,站没站相。” 他又听见自己身体里退潮的声音。 第十节 宇文忠好奇地问:“在你们练过舞蹈的人看来,要怎样才算有站相有坐相?” 云珠一挺身,站了起来,还把他也拉起来站着:“来,我教你怎样才算有-站相。” 她把他的两肩扳正,头扳直,两脚并拢,嘴里讲解:“一般人只知道挺胸收腹,但那只顾到了身体的中段,没顾到整个身体。光注意身体的中段是显不出气质来的,更重要的是-上长下压-,整个人都要尽力往上长,对,长,往上长,好像要长进云天里去一样。但两肩要往下压,不是往前压,是往下压,垂直的。对,就这样,一长,一压,站相就完美了,气质就出来了。” 她蹲下去,调教他的腿:“你的腿还不错,不X,也不O,但你的腿站立时太松弛,没有绷紧。对了,两腿绷紧,夹紧,要能夹住一张纸,还要刀砍不进。” 她说着,就用右手掌做成一把刀,在他两小腿之间砍起来,才砍一刀,就砍进去了,手从他两腿间穿过,从另一边钻了出来,她也一个趔趄,扑到他腿上。 她哈哈大笑:“没绷紧啊!被我一刀就砍进去了。” 他被她砍砍杀杀的,已经有点儿把持不住了。 但她没觉察到,仍然专注于自己的调教:“来,两腿靠拢点儿,绷紧点儿。” 他把两腿尽量贴近,尽量绷紧。她又抡起掌刀,砍他的小腿缝,这回没那么容易砍进去了。 她夸奖了几句,向上砍去,一刀砍进了他的大腿缝:“不行,没夹紧没绷紧,再来。” 等她再次举起掌刀准备砍下去的时候,突然停住,叫了一声:“叫你两腿夹紧不留缝,但你也不能往中间塞东西啊!”他再也忍不住了,一把将她搂住,不让她再砍了。 她在他怀里吃吃地笑:“你干什么呀?人家教你怎么样才有站相,你倒好,搞夹带,还熊抱老师,严重违反校规。”他吻住她的嘴,不让她说话。 她挣脱开,嘻嘻地笑:“你太不经碰了,如果你去跳芭蕾,肯定天天被老师骂。” 他好奇地问:“真的呢,那些跳芭蕾的哥们儿,他们是怎么经受得住挑逗的?” “谁挑逗啊?专业点儿好不好?都是正常的舞蹈动作。” “但总要跟女生肉搏吧?难道他们一点儿都没反应?” “刚开始有,练多了就没了。” “练什么练多了就没了?” “练功啊。天天肉搏,就习惯了。你知道我们以前是怎么训练的吗?男女换衣服都不避讳的。男生看多了女生的裸体,就见惯不惊了。” 他一愣:“原来你们是这样换衣服的?那不是被人把什么都看去了?” “我们也把他们的什么都看来了呀。” “但看去和看来是不同的。” “有什么不同?男生女生不都是那点儿事吗?” “但那总是……自己的那点儿事吧?” 她宽慰他说:“我胸前平平的,也没什么给人家看的。” “你怎么会平平的呢?” “我那时还小,在中班,跟我们配舞的男生都是低班的,傻不拉叽的,还没发育,什么都不懂,看了也白看。” “那到了高班呢?” “跟高班女孩儿配舞的是中班的男生,一般比女生小两三岁,也是小屁孩儿。不过有的人营养好,发育得早,十二三岁就能勃起,特别是那些新来的男生,还不习惯跟女生亲密接触,所以一看一碰就成你这样了。” “是吗?那怎么办?” “呵呵,肯定要挨骂。” “挨谁的骂?” “挨老师的骂。” “骂能解决问题吗?” “有的能解决,一骂就骂下去了。” “骂不下去的呢?” “骂不下去的老师就叫他们下去-自行解决-,十分钟之内再回练功房。” “那要是十分钟之内解决不了呢?” “那就要挨罚了。” “罚什么?” “各种各样的罚,看是哪个老师了,有的罚多练功,有的罚跑步,还有些变态的老师罚的花样就更多了,罚拖地的,罚下跪的,什么都有。” 他像听天方夜谭一样,惊讶得不得了:“那你们女生……” “女生一般没这种问题,但练得不好也要受罚的。” “女生罚什么?” “跟男生一样。有的变态的老师还罚女生帮男生打飞机。” “还有这种事?” “当然了,特别是比赛的时候,为了让那些参赛的男生不在舞台上出丑,我们老师都会叫他们事前做好准备,有的男生太紧张了,怎么也没办法弄好,老师就叫女生帮他们。” “怎么帮?” “各人有各人的帮法。” 他忍不住问:“那你帮过没有?” “没有,我每次都超额完成老师布置的任务,从来不受罚。” 他松了口气:“你妈妈知道这些事吗?” “知道,我什么都告诉她的。” “那她放心你上那种舞蹈学校?” “当然不放心,所以让我停学了。她说这太邪门了,她们那时从来没有这样训练过。” “她那时的男演员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呢?” 云珠嘻嘻笑起来:“她们那时可好玩呢,都是从政治思想的角度来抓这个问题,如果哪个男演员在练功时出现了这种反应,就给他办学习班,让他深挖思想根源,是不是资产阶级思想没肃清。” 他觉得这比现代的方式还荒唐:“那能解决问题吗?” “你还别说,还真能解决问题呢。我妈说他们那时就很少遇到这样的事,即便遇到了,也是一办学习班就给办好了。只有少数人,办几次学习班还办不好的,那就让他转业。” “哦,我知道了,不是办学习班给办好了,而是转业把他们吓坏了,说不定很多人都落下了病根。” “不知道有没有落下病根,反正那时管得很紧,这种事就少。” “恐怕也不是管得紧的原因吧?是不是那时跳舞穿的服装不同?我看你家那张剧照,你妈妈穿的服装就跟《天鹅湖》不同。” “那是演出的时候,但练功的时候还是要穿练功服的。” “那怎么回事?难道那时的男人比较麻木?” “可能是比较麻木吧,我妈说她跟我爸谈恋爱的时候就没见过我爸有过反应。” “只是她不知道而已。” “不是的,她后来问了我爸的,我爸说没有。” “你妈把这也告诉你?” “我们两个人无话不谈。” 他把她抱到床上,低声问:“像我这样思想不好的,老师怎么罚我呢?” “罚你去面壁!” “面壁没用的。” “那就给你十分钟,自己解决,解决好了再回来练功。” “你舍得让我自己解决?” “为什么舍不得?” “你不想尝尝做爱的滋味?” 她嘻嘻笑了一阵儿,问:“你有tt了?” “还敢没有?”他放开她,起身到抽屉里拿来那个还没开封的tt盒子。 她拿着盒子翻来覆去地看,吃吃笑着问:“你特意准备的?” “嗯。” “你知道我们今天会用上?” “有备无患嘛。” 她推开他:“我要去洗个澡。” “现在?” “当然啦,人家外国人做爱前都要先洗澡的。” “你管人家外国人干吗?” 云珠不理会他,自顾自走进浴室去了。 他听见冲水的声音,透过玻璃门看见一个朦胧的女人形体,冲动得不能自已,从床上跳起,向浴室走去,想去跟云珠同浴。 浴室的门开了,他看见一个裸体女人走了出来,但他不明白那么苗条的云珠,怎么变成了一个大胖女人,难道浴室的热水有膨化作用?女人的头发乱蓬蓬地耷拉下来,看不清脸。他下意识地用两手遮住自己的下体,语无伦次地问:“你……你是……谁?怎么在……这里?” 那女人笑着说:“你问我?我还要问你怎么在这里呢。” 听声音,很像王慧敏,有点儿低沉,语速很慢,中气不足,总让人担心她一句话没说完就会咽气。他突然意识到这不是他的寝室,但拿不准到底是在哪里。他边往后退边说:“你是谁?别过来!” 那女人步步紧逼:“你怎么像个小女生一样?” “我叫你别过来!”他也觉得自己有点儿像个小女生,但大男生在这种情况下应该如何表现,他还真不知道。他已经退回床上,抓起床单遮住自己。那女人坐在他对面,跷起二郎腿,拿出一包烟,很老练地磕出一根。 他突然想起这是格蕾丝的家,急忙制止:“别别别,这是人家的房子,别在这吸烟,不然留下烟味,我没法交差。” 那女人笑道:“交什么差?这房子是我的。” “你是格蕾丝?” 那女人笑而不答。只见她手指白白的,根部很粗,但指尖很细,像被水泡过的竹笋一样,泛着一种不健康的死白,指甲涂得血红,嘴唇也涂得血红,从撩开的浴袍缝里能看见她那黑压压的私处,湿淋淋的,不知道是洗澡水没擦干净,还是性欲高涨时的分泌物,反正就是给他一种肮脏的感觉,就像小罗做了人家小三之后给他的感觉一样,真恶心。 他觉得应该找机会穿上衣服,总不能赤身裸体逃到大街上去吧?他竭力让自己显得镇定自若,想稳住胖女人,手却在床单下到处摸索,寻找自己的衣裤,但摸了半天都没摸到,想到箱子里去拿一套,又怕自投罗网,因为胖女人刚好坐在交通要道上。他竭力回想其他男人在这种情况下都是怎么处理的,但除了一个007,别的都想不起来。007遇到这种情况,好像是见货就收,来者不拒。但人家007遇到的“货”都是多么漂亮的妞啊!哪像这种肥胖油腻的中年女人! 胖女人的烟快抽完了,他知道她要出手了。他豁出去了,掀开床单跳起来,几步抢出房门,奔下楼梯,还差点儿被大黄猫绊个趔趄。 他心中暗骂:“你凑个什么热闹?我待你不薄,你怎么可以在关键时刻害我?” 大黄猫喵地叫着,不知道在说什么。他发现大门锁上了,怎么拉都拉不开。他到处寻找突破口。格蕾丝家的门真多啊!简直搞不清哪个门通向哪里,没办法,他只能一个个试,见到一个门就跑过去,抓住门把手使劲摇一通,但都打不开。 不知道谁开了客厅的灯,但一点儿都不亮。朦胧之中,他看见沙发上横七竖八躺着一群人,一看见他就像被谁踩住了尾巴一样,跳将起来,直愣愣地看着他。那些家伙都是黑人,一个个膀大腰圆,身上的肌肉圆鼓鼓得恨不得滚下地来,浑身黝黑发亮,只有两排白牙闪闪发光。他仔细一看,才发现那些人都是一丝不挂,赤身裸体,剑拔弩张。他暗叫一声“妈呀”转身往楼上跑,听见那群黑鬼在身后叫嚣,是外语,听不懂,有的还在往楼上爬。 胖女人从楼上喝道:“站住!” 那几个黑人站住了,胖女人叼着烟,笑着问:“怎么样?你是愿意下楼还是上楼?”他别无选择。 宇文忠从梦中惊醒,好一会儿才明白自己身在何处。但他已经有点儿搞不清回忆和梦境的分界点了,只记得刚躺下时还辗转反侧睡不着,想东想西来着,怎么突然一下就睡着了,还做了梦。这个梦可真够荒唐!不是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吗?但他白日里没思过这么荒唐的事啊,怎么会做这么荒唐的梦呢?后来他想起这梦还是有点儿影的。 还在国内的时候,就已经讲好租住老杨家的房了。这事是老杨提出来的,老杨租的是个二居室的房子,夫妻俩住一间卧室,还空着一个卧室,老杨想租给他,说这是个双赢的办法,他一到美国就有地方住,房租又便宜,而老杨也能当回二房东,每月收几百美元的租金,寄回去给乡下的爹妈,那就是一大笔钱啊! 他刚开始觉得这样住不大方便,但后来查了一些出租房的情况,就接受了这个安排,因为那些出租房,租金都比老杨出的价高几百美元。他到美国是去赚钱的,不是去花钱的,当然是能省就省。于是他接受了老杨双赢的建议。 但云珠知道后,不是很赞成:“怎么跟老杨一家合住?” “老乡嘛。” “但人家是夫妻俩啊。” “他们夫妻住一个卧室,我住另一个。” “但你们一个门进出,还要共用厕所厨房。” “但是我已经答应了。” “也不跟我商量一下。” “那时还不认识你嘛。” 好在云珠是个讲道理的人,没有逼他改变决定,只警告他说:“你住那里可以,但别打人家老婆的主意。” 他感觉受了侮辱:“你把我当什么人了?你没听说过-朋友妻,不可欺-?” “你那是什么朝代的事了?现在是-朋友妻,最好欺,不欺白不欺。” “你总是把男人说得这么不堪。” “本来就很不堪。”云珠嫣然一笑,“其实跟朋友妻偷情还不是最变态的,你知道什么才是最变态的吗?” “什么?” “最变态的是你跟你朋友偷情!”云珠哈哈大笑。 也许这可以部分解释他的梦境,但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把格蕾丝扯进梦里来。借住格蕾丝的房,完全是刚发生的事,怎么这么快就进入了他的梦?这事要是让云珠知道,非得给他分析出个思想根源不可,还是不告诉她为妙。 后半夜,他有很长时间都没法睡着,好不容易睡着后,他又做了个梦,这次倒没什么色情镜头,但也够惊险。他梦到半夜三更楼下有人在撬门,撬得砰砰响。他想都没想,就条件反射地一跃而起,冲下楼去,看见几个头上蒙着袜子的劫匪,个个手里都有刀枪。他想到自己手无寸铁,急忙逃命,又是到处找门,又是每个门都打不开。绝境中,他听到了乡音:“阿忠!宇文忠!开门呀!” 好像是老杨。他愣了一阵儿,猛然清醒过来,下楼打开门,真是老杨。 老杨一闪身进来,返身把门关上:“别让-猫儿子-又逃掉了。” “不会的,我把它关在楼上那屋子里。” “你可不能把它老关在那屋子里,要放它出来运动。它已经有点儿超重了,不运动会得糖尿病的。” 他第一次听说猫还会得糖尿病,生怕关一夜关出问题来了,赶紧跑到“猫儿子”房间门口,打开房门,把猫放了出来。那猫几步就跑到楼下去了。 他担心地问:“它会不会到处拉屎,把房子搞得脏兮兮的?” “不会的,它训练有素,不会到处拉屎。”老杨抱怨说,“你怎么不接电话?” “我……我没听到啊。” “按门铃怎么也不开呢?” “也……也没听到。” “你睡得可真沉,如果有人把你连同这房子一起抬跑了,你可能都不知道。” “你还别说,我梦见有人在撬门,想进屋打劫。” 老杨呵呵笑起来:“你听到的可能是我在敲门吧?我又敲又喊,搞得那么响,把隔壁的都敲出来了,还没把你敲醒。你也真能睡,一般刚到美国的人,前几晚还在倒时差,都睡不着的。”他不好意思说什么,只呵呵地笑。 老杨吩咐说:“快收拾一下,我带你去学校参加迎新会。” “迎新会不是下午吗?” “是下午,但我下午要陪你嫂子上医院,现在先把你送学校去,你也可以趁机在学校办些手续。” 他慌慌张张漱洗了一下,就到箱子里去找崔阿姨给赵云带的东西。 老杨催促说:“还没搞好?” “在找东西,一个熟人让我给她女儿捎来的。”他从挂衣间拎着一个大包出来。 “什么东西啊,这么大一包?” “一些药,还有一些零食。” “这都什么人呀,这么远让你拎一大包零食过来?” “是我女朋友的一个熟人。” “她女儿在咱们学校?” “我们系的。” “谁呀?” “赵云。” 老杨说:“那你不用拎去了,她今天未必会到系里去。” “不是系里开会吗?” “系里开会也不是个个都会参加的,主要是教职员工和你们新生参加,再就是一些男生,因为有免费饭吃。她们女生都是减肥的主,才不稀罕那顿饭呢。” “那我怎么把东西给她?” “你给她带这么大一包东西过来,该让她表示表示。先把这包东西押这里,给她发个E-mail,让她请你吃顿饭,再把东西给她。” 他倒不想混这顿饭吃,云珠警告过他的,不许他跟赵云来往,但既然赵云今天不一定去系里,他就不好把这一大包东西提到学校去了。 两个人上了车,开了一段,老杨指点说:“喏,这里有个车站,你在这里可以坐公交,五路车到咱们学校,凭学生证坐车不要钱,咱们学校集体交了费的。” “早知这里有车,就不用麻烦你来接我了。” “我打电话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事,但你不接电话,我只好亲自跑一趟。不过公交车一小时一趟,你从格蕾丝那里走出来也得半小时,还是开车带你去方便。” 老杨把他送到学校门口,就让他下了车:“你去办手续,办完了就在实验室玩会儿,等着下午开迎新会。今天我就先闪了。” 他站在那里,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流,有点儿茫然。好在美国人都挺热情的,他的英语也没烂到粉身碎骨的地步,问个路人家还是能听懂的,只不过人家指路,他就有点儿听不懂了。但人家很耐心,一定要给他讲懂,讲不懂就画图,画图还不懂,就亲自领他去,把他塞进校车,还让司机到地儿叫他下车。 到中午的时候,他已经办好了校内的各项手续,还找到了自己系的实验室,迎面看到一个中国人,可把他乐坏了,直接跨入“他乡逢故知”的极乐境界。 那个中国人也在第一时间确定了他的国籍,绝不客套,开口就用汉语打招呼:“嗨,中国来的?我也是,叫我-老人-好了!” 他一愣,这人不老啊,看上去也就二十七八,怎么就让人叫他“老人”呢?但他想起入乡随俗的古训,只好叫了声:“你好,老人。” “老人”热情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宇文忠。” “那我叫你老宇吧。” 他已经“被老宇”惯了,也不去纠正:“叫老宇挺好的。” “从哪儿来的?” “B市。” “哦,听说那边发展挺快的。” “嗯,发展挺快的。”他觉得这是个以一当十的说法,用在哪个城市都不会错,而且寓意深远,遂决定以后也用这个跟人寒暄。 “住哪里?我是说在这边。” “还没找好。本来说跟杨润发合住的,后来出了些情况,现在正在找呢。” “你认识老杨?” “网上认识的。” “老人”噗嗤一笑:“你说-网上认识的-,我听着怪怪的。” 他没听懂,但假装懂了,陪着笑了两声。 “老人”提醒他:“千万别住校南面,那里老黑多,嗑药的窝子,警察三天两头在那儿逮人,有时两边打起来,子弹飞得嗖嗖的,搞个误伤可不划算。” “啊!这么惊险?哪些地方比较安全些?” “呵呵,最安全的当然是富人区了,往北,一二十英里,都是有门卫把守的小区。但你刚来没车,住那里不方便,只能在学校附近找房子。学校附近就没那么安全了,不过相对而言,北面比南面稍微好一点儿。” “北面的房子好找吗?” “现在可能不太好找,晚了点儿。不过,别担心,在你没找到房子之前,老杨不好意思把你踢出去,他这个人我知道。” “我现在也不是住在老杨家,他帮我找了个地方暂住。” “老人”很感兴趣地问:“是不是那个格蕾丝家?” “你知道她家?” “嘿嘿,怎么不知道呢?C市有名的富婆嘛。” “哦,这么有名?” “其实她有名也不光是因为她有钱,主要是因为她富得很传奇。老杨没对你讲?” “讲什么?” “格蕾丝的传奇啊,C市的华人都知道。不过,老杨跟她关系挺好的,可能不愿意破坏她的形象。” “可能是没时间吧,他夫人昨天身体不大舒服,他把我送到格蕾丝那边就急赶着回去了。” “老人”很理解地一笑:“他那个夫人,恨不得把他拴在裤带上,离开三分钟就要打电话的。” “感情挺好的。” “老人”对他的评价不置可否,只嘿嘿笑了两声,然后猜测说:“让你去格蕾丝那儿住,肯定是她的主意吧?” “不知道。” “肯定是。老杨这个人我知道,最讲义气,最好客了,为了朋友,连裤子都舍得分一半给人的。他答应跟你合住,肯定就会跟你合住。但他现在结了婚,很多事就做不了主了,都得听老婆的。把你搞到格蕾丝那儿住,唉……” “怎么了?格蕾丝她……” “呵呵,说了你别怕,那个格蕾丝啊,就是人们所说的黑寡妇。” 他有点儿吃惊:“她是黑人啊?我还以为她是华人呢。” “黑人?哈哈哈哈,你太搞了!” 他估计这个“黑”就像“黄色书刊”里的“黄色”一样,是不能就字面意思理解的,自己肯定是望文生义,闹了笑话,不免有点儿尴尬,好在“老人”似乎没特别在意。 两个人聊了一会儿,又一起到学校一个摊点上吃了个热狗,再转悠了一会儿,就到了系里迎新会的时间。系里老师学生真不少,肯定没到全,因为老杨就没来,但还是坐了满满一阶梯教室,他粗略估算了一下,大概有五六十人,中国面孔不少,可能有三分之一。 迎新会也没什么花样,就是大家轮流发言,自我介绍,姓甚名谁,哪来的,哪校毕业的,在C大的研究方向、导师等。他仔细听了一下,发现有从A大来的,还有从他的梦中大学G大来的,“老人”就是其中之一。 他找到了一点儿心理平衡:哼,原来你们也就这个水平,那为什么你们在中国能上G大,而我就不能上呢?现在好了,大家到了美国,谁都没路子,谁都没后台,大家都拼实力,我要是拼不过你们,那活该我倒霉,但如果你们的实力只跟我一个级别,那你们也只能跟我上同样的学校。 第十一节 整个一场迎新会,宇文忠只记住了一个男生两个女生。男生就是“老人”,听了自我介绍他才明白过来,不是什么“老人”,而是“老任”。老任是国内G大毕业的,是他做梦都想进却没能进去的大学,但现在老任跟他一个学校,让他有种复了仇的快感。 他发现做自我介绍的时候,没有人对老任的G大发出仰慕的声音,同样也没对他的B大发出不仰慕的声音,就那么淡定地接受了,这让他非常惬意。看来美国真是一个自由平等的国度,出身、地位、毕业学校在这里都是浮云。 他记住的两个女生都是华人,一个是赵云,也是自我介绍时发现的,这让他很后悔听信了老杨的话,没把崔阿姨的那包东西拿来;另一个是台湾女生,中文名字没听清,但英文名字听清了,叫Pearl(珍珠,珠儿)。 云珠曾经告诉过他,说本来想给自己起个英文名叫Pearl的,但她妈妈不喜欢,说Pearl不好听,硬让她改成了Vivien(薇薇安,《魂断蓝桥》中女演员的英文名)。 迎新会结束后,系里果然有饭吃,还是中餐呢,让他宾至如归,受宠若惊。 他跟着老任去排队,排到那几个装食物的长方形大盘子跟前,拿个一次性纸盘子,还有塑料刀叉,自己动手取食物。他见男生一般都盛一大盘,他也不客气地盛了一大盘,因为他没吃早饭,中午又只吃了一个热狗,现在已经很饿了,不多吃点儿,晚上又得吃方便面。 虽说是中餐,但看上去跟他熟悉的中餐不同,原材料他认识,无非是米饭、鸡翅、肉块、芹菜之类,但做成了成品,就都变了样。 老任介绍说:“美国的中餐就是这样的,都已经变异了。” 变异后的中餐不难吃,跟B大食堂的饭菜不相上下,可能还干净点儿,但考虑到这不是食堂饭菜,而是从餐馆点来的,那就有点儿不尽如人意了。不知道是点餐的人不懂,瞎点,还是本市中餐就这个水平。 正吃着,一个华人女生端着盘子来到他面前,盘子跟他的一样大,但人家盘中只点缀着几块食物,像浩瀚的海面冒出来的几个小小珊瑚礁。来人是赵云,但却用英语发问:“你是宇文忠吧?” 这超出了他的期待值,他一下子答不上来了,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B市话:“你是赵云吧?” 赵云像被他吸进了乡音的黑洞,也说起了B市话:“是啊,我听我妈说她请你带东西给我了?” “对,带了一大包呢。” “在哪儿?” “我今天没带来。” “没带来?” “老杨说你可能不会来开会。” “哪个老杨?” 老任插嘴:“就是润发兄。” “哦,杨润发。我知道他家,我可以跟你去拿。” “但你的东西不在他家,因为我不住那里。” 老任代替他回答:“他住格蕾丝家。” 赵云脸上立即现出“如雷贯耳”的表情:“哇,你住她家呀?你是她家亲戚?” “不是啊。” “不是怎么住她家?” “老杨带去的。” “怎么样?她家是不是特金碧辉煌?”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呵呵傻笑。 赵云问:“她在家吗?” “不在,听说出去旅游了。” “我待会儿送你回去,顺便去拿我的东西。” 老任开玩笑说:“老宇,她不请你吃饭,你就不把东西给她。” 赵云说:“请吃饭算什么?只要他吃得下,我现在请他都没问题。” 他慌忙说:“不用了,不用了,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那我带你去买菜,算是报答吧。” 赵云不食言,真的开车带他去买菜,也是一辆白车,连牌子都跟云珠的一样,丰田花冠。但赵云的长相跟云珠就大不相同了,虽然不像崔阿姨那么圆那么胖,但浑身上下都看得到崔阿姨的影子,五官尤其像,都是很集中地排列在脸中央,周围是大片的留白,好像一个大操场中间砌出的一个花坛。从崔阿姨的现状,他可以推断出赵云的发展趋势,只要把脸往外扩大几圈,把身体向周围扩张几圈,赵云就是一个活脱脱的崔阿姨。从赵云的现状,他也可以推断出崔阿姨年轻时的样貌,虽然不漂亮,但还是看得过去的,比现代版崔阿姨那是强得太多了。 遗传真是一个复印机,时间真是一把杀猪刀! 赵云开车姿势很特别,座位拉得老前,好像怀抱着方向盘一样。他估计这是因为赵云腿太短的缘故,不由得想起云珠曾经说过,赵云是上身比下身长,不适合跳芭蕾。跳芭蕾的人要“三长一小”,脖子长,腿长,臂长,但脸要小,而赵云刚好是反的,脖子短,腿短,臂短,而脸却很大。 跑了一趟食品店,他只买了些面包、牛奶、鸡蛋、火腿肠、水果之类,全都是微波炉可以搞定的东西,因为他不太会做饭,也没带炊具,准备先对付几天,等搬了家再从长计议。 赵云一路有惊无险地把车开到了格蕾丝家门前,停了车,他从后车厢拿出刚买的东西,掏出钥匙开了门,但只把门拉开一道小缝,对赵云说:“快进来!” 赵云很不开心:“你干什么呀,门都不肯打开?” “怕猫跑掉了。” “什么猫?” “格蕾丝养的猫,听老杨说她是当亲儿子看待的,如果弄丢了,那就等于要了她的命了。” “富婆的怪癖还不少呢。” 两个人很小心地进了门,他把刚买的食物往冰箱里放,赵云则到处打量,评价说:“也不觉得多么豪宅嘛。” “还不豪宅?” “这算什么呀?真正的豪宅比这豪多了。” “你在这坐会儿,我上楼把你的东西拿下来。” 等他把崔阿姨带来的东西提到楼下时,却没看见赵云。他到处找了一通,都没找着,只好跑楼上去找,终于发现格蕾丝的卧室门被打开了。他急忙走过去,站在门口往里一看,发现赵云正在卧室里到处张望。他不好责备她,只说:“出来吧,老杨叫我别进她卧室的。” “他是叫你们男生别进吧?我是女生。” “女生进也不好吧?” “我又不动她的东西,就是看看,怕什么?” “卧室有什么好看的?” “卧室当然有好看的了。瞧,看我找到什么了,她的照片!” “谁的照片?” “格蕾丝啊。” “你没见过她?” “见过就知道她长什么样了,还找她照片干吗?” “为什么一定要看她长什么样?” “好奇呗。”赵云指着门后的那面墙说,“其实长得又不漂亮,怎么会把那个有钱的白老头迷住呢?” 他的好奇心被调动起来了,又看到赵云已经进去了,也没遭雷打,便跟进去看了一眼。那面墙上挂着两个大镜框,一个可能是格蕾丝,四五十岁的样子,皮肤很黑,人很瘦,眼睛挺大,嘴唇略有点儿突出,不太像中国人,确切地说,是不太像汉族人。的确算不上漂亮,有点儿土。但他听云珠说过,美国男人娶的中国女人都是不怎么漂亮的那种,有的甚至奇丑无比,可能他们跟中国人的审美观不一样。另一个镜框里显然就是格蕾丝那已经作古的丈夫,高鼻子,凹眼睛,标准的外国人,但长相也很一般,怎么看都看不出是富翁。 赵云说:“总听人说她是黑寡妇,还以为她天姿国色呢,今天才知道她就长这样。” “黑寡妇是什么?” “你连黑寡妇都不知道?那你还敢住这里?” “就是因为不知道才敢住这里。” “呵呵,那倒也是。黑寡妇就是专门谋杀男人的女人。” “啊?是这个意思?那为什么要叫黑寡妇呢?难道黑是-心肠黑-的意思?” “哪里呀,黑寡妇本来是一种蜘蛛的名字,传说会在交配之后杀掉交配对象,吸取它的营养,供自己孕育小蜘蛛。有部美国电影就叫《黑寡妇》,里面有个女的,长得很漂亮,她专门迷那些单身富翁,离了婚的,或者死了老婆的,总之就是很孤独的那种。她把别人迷得跟她结婚,然后就让他们改变遗嘱,等到人家在遗嘱里写明把一切家产都留给她之后,她就下毒把人家毒死,然后继承大笔遗产。” “哦,是这样。” “黑寡妇一般都是连环杀人犯,不会干一次就住手,要真的只干一次,说不定就混过去了。她们都是越干越上瘾,干掉一个丈夫,拿到他的遗产,就离开那个地方,到别处去,改名换姓,再寻找新的对象。反正美国又没户口制度,想到哪里去都可以。” “格蕾丝是从别的地方搬到这里来的吗?” “那还用说。”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呢?” “坛子里听来的。” “什么坛子?” “坛子你不懂?难道你从来不上网?” “我的意思是什么坛子会讲这些事?” “水坛,专门灌水的地方。” 他狐疑地问:“水坛里说的事能信?那些人又不是警察,怎么会知道这些事?” “人肉啊!现在网络这么发达,什么样的秘密人肉不出来?” “是你人肉出来的?” “我哪有那个本事啊,都是她以前那个城市的人爆的料,近水楼台先得月嘛。” “他们说她丈夫到底是怎么死的?” “车祸。” “可你不是说黑寡妇是投毒的吗?” “是投毒啊!你说好好的一个人,怎么突然就出了车祸呢?” “车祸可不就是突然出的吗?” “哎呀,我说你这个脑子真是锈透了,她投毒,也不会当你面投啊。也许她投的是某种延缓发作的毒,或者是天长日久逐渐增加分量,等到把你五脏六腑全都毒坏了,你不就出车祸了吗?她以前学化学的,肯定知道哪些毒查得出来,哪些毒查不出来。” “她以前学化学的?” “嗯,还有哦,她还是h省那边的人。你知道的,那里的人可是制毒高手啊!东邪西毒南帝北丐,说不定她就是西毒的传人。”赵云说得眉飞色舞,“我以前一直以为她长得像程灵素一样呢,哪知道完全是程灵素的反义词。如果我把她的照片发到坛子里去,肯定把坛子里的人下巴惊掉。” 他一听赵云说要把照片发坛子里去,就慌了:“你怎么能发到坛子里去呢?要是格蕾丝发现是我让你进来的,肯定跟我没完。” “难道我们不应该让这种黑寡妇伏法吗?” 宇文忠发现自己又孬种了,人家赵云一个女生,单枪匹马闯进黑寡妇的盘丝洞都面不改色心不跳,而他一个大男人,站旁边还吓成这样,真是太丢人了。 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在怕什么,就算格蕾丝知道了,也无非就是骂他几句而已,总不能因为他让赵云进了这屋子,就把他杀了吧!说不定格蕾丝根本就不会发现他让赵云进了这屋子,只要他和赵云不说出去,格蕾丝怎么会知道?但他就这么个德性,如果觉得自己做了不该做的事,不管人家发现没发现,都会心情沉重,惴惴不安。 这使他越发后悔今天早上听了老杨的话,没把赵云的东西带到学校去,不然就不会惹出这些麻烦来了。其实一包东西能有多重?就算赵云不去开会,那又能是多大个事?他提回来不就得了?说不定还可以搭老任的便车,把东西送到赵云的盘丝洞去,那就该赵云担心他到处乱转了。可惜,世界上没有后悔药卖。还是得想个办法才行。他以“请跟我来”的姿势走出卧室,站在门外,希望这样能感染到赵云,让她自觉地跟出来。但赵云好像根本没发现身边竖了这么光彩照人的一个榜样,仍然在屋子里这里看看,那里瞧瞧,还把挂衣间的门一个个拉开,探头往里看:“哇,好多衣服啊,到底是富婆!” 他忍不住问:“还没看够?” “你忙你的,不用陪着我。” 他感觉如骨鲠在喉,恨不得对她大喊一声:“你有病呀你?”但他知道自己肯定喊不出这句话,从来就没喊出来过。这世界真是奇怪,有的人什么都说得出来,什么都做得出来,但有些人就总是该说的不敢说,该做的不敢做。最奇怪的就是越胆小谨慎的人,越讨不到好,总是挨人骂,而那些胆大妄为的人,骂了人也没少根骨头。怎么人家骂他的时候就一点儿也不犹豫呢?怎么他骂人家的时候就这么难开口呢? 他暗示说:“我把你妈妈带给你的东西提到楼下去了。” 赵云理都没理,仍在继续她的观察,还用手机拍了几张照片,自言自语说:“也不全都是名牌,无名之辈也不少。哇,她还买tJMaxx(一家经常卖折价名牌货的连锁商店)的东东啊?还是刚买的呢,连牌子都还没拿掉。$640减到$29.99,这也太白菜了吧!我怎么没撞上过?不过呀,要是我有她这么多钱,肯定不会去tJMaxx淘货了,多掉份啊!” “她到底有多少钱?” “多得很。” “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那个白老头的前妻和几个儿女都雇了大牌律师告她。” “你连这都知道?” “都被人肉出来了。” “那你怎么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呢?” “她这个人很狡猾的,从来没让人拍到过她的照片。再说,她还可以易容啊,得了那么多钱,整个容不是区区小事吗?”赵云倒是不那么容易生气,仍然很热情地为他扫盲,“你想想看,美国的律师费多贵啊,如果不是天价遗产,谁会花钱雇天价律师打这个官司?” “官司谁赢了?” “肯定是她赢了,不然她就不会在这里,应该蹲监狱去了。” “既然她赢了,那不就说明她丈夫不是她毒死的吗?” “哇,你这是什么逻辑啊?你真以为美国的司法那么公正?别开玩笑了,逍遥法外的罪犯多得很,只要你请得起好律师,你就能打赢官司。” “但是她打官司的时候,还没拿到遗产,怎么会有钱请好律师呢?” “可以预支啊!再说,如果律师打赢她的遗产官司,是要提成的,那也是天价啊!” “律师还没打,就知道自己能打赢?” “律师当然知道能打赢,因为美国是讲证据的,哪怕你知道她谋杀了她丈夫,甚至看见她谋杀了她丈夫,但如果你拿不出证据来,就不能定她的罪。” “但如果是她谋杀的,怎么会没证据呢?” “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她以前是学化学的,肯定知道下什么毒查不出来。嘿嘿,你当心点儿哟。” “我当什么心?” “当心她对你下毒。” “她对我下毒干什么?我又不是富翁。” “那谁知道?如果你什么地方得罪了她,她随便下点儿毒就把你收拾了。” 他有点儿不耐烦:“我看我得罪她的最大可能就是让你进了她的卧室。” “你不告诉她,她怎么会知道我进了她的卧室?” “难道她不会在家里装个监视器?” 赵云紧张地到处望了一阵儿,松了口气:“应该没装监视器。” “但你不是说要把照片发坛子里去吗?你一发,她不就知道了?” “我发也不会用真名发呀,谁那么傻?” 那倒也是,她不用真名,谁知道她是谁?但他心里仍然不踏实,总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会惹出大麻烦,所谓“一步错步步错”,肯定就是说他的。 他心急火燎,又催促:“走吧,我们到楼下去,看看你妈妈给你带什么来了。” “我不用看就知道她带了什么。” “是吗?” “电话里就问过她了。” “哦。”他真是束手无策了。真是请神容易送神难!这世界上的事就是这么不遂人心,你想的人请也请不来,你不想的人赶也赶不走。越请不来的人你越想,越赶不走的人你越烦。 赵云又在卧室里看了一阵儿,终于满足了好奇心,关灯走出来,带上门,又推开其他几个房间的门,朝里望:“这间谁住啊?” “猫住。” “哇,连猫都有自己的房间啊?太奢侈了。这间呢?你在这里住?” “暂住。” “你要搬别处去?” “不搬别处去难道还在这里生根?” 她似乎没听出他声音里的不耐烦,很感兴趣地建议:“你干吗要搬走?就在这里住不好吗?” “我住这里干什么?” “这里条件多好啊,如果你搬去跟那些中国男生合住,那不跟住狗窝一样?” “为什么是狗窝?” “男生都不兴打扫房间的。” “那也比住这里强。” “为什么?” “你刚才不还说我住这里不好,怕她下毒吗?” “哦,开玩笑的啦。她对你下毒干什么?你又没遗产让她继承。就住这里吧,我还可以不时跑来搞点儿信息。” “你别开玩笑了!” 赵云大方地说:“你要是想自己爆料,也可以啊,我不介意的,反正也就是挣点儿网币,又不是真钱。” 他发现跟这人说话真是鸡同鸭讲,你说东,她扯西,完全没法说到一个路子上去,他干脆不说了,只催促说:“走,我们下楼去。” 她终于跟着他下了楼。 他把崔阿姨带的大包交给她:“这是你妈托我带给你的。” 她接过包,把里面的东西一样样掏出来,往桌上放。 他急忙推脱:“我不要,我不要,这是你妈妈带给你的,你都带走吧。” 她头都不抬:“我放桌上照个相。” 他知道自己又自作多情了,不禁面红耳赤。还好赵云没心思欣赏他脸颊的桃花云,只顾着忙自己的,先给一大堆零食照个合影,再把所有的袋子都扫到一边,只放一袋到桌子中间,照特写。 他好奇地问:“你拍这些干什么?” “展示给坛子里的人看呀。” “这也要给坛子里的人看?” “当然要啦,我们坛子里不管谁买了什么,都会拿去展示一下的。” “你可以带回家去拍。” “我那个桌子没这个漂亮。” 赵云拍完照,心满意足地收起手机,把零食一袋袋往包里装,很热情地问:“你喜欢哪种?我留一袋给你吧。” “我不要,男生哪兴吃零食的?” “男生不吃零食?比女生吃得多多了!” 最后赵云挑出一包蜜饯:“这包给你吧,太多糖了,最容易增肥。” 他推脱:“你留着自己吃吧。” “送给你了,你不吃可以给格蕾丝吃,就说你从国内带来给她的。”赵云装好包,掂了掂,“我妈也真是,带这么多零食给我,多高的卡路里啊,我不吃对不起她一片心意,吃了又胖,减都减不掉。她这不是害我吗?!” 就这句话,让他觉得她跟一般女生无异,还不是那么太令人讨厌,不由得笑起来:“你们女生啊,真是太怕长胖了,吃点儿零食都要算计半天。” “还不是因为你们男生!” “怎么是因为男生呢?” “不是你们喜欢瘦女人,谁会花那个心思去减肥啊?” “也不是个个男生都喜欢瘦女人。” “别撒谎了,你不喜欢瘦女人吗?不喜欢干吗找晏美玲的女儿做女朋友?” 他差点儿忘记了云珠的妈妈叫晏美玲了,平时都是以“云珠妈”指代,真正遇见了就叫“阿姨”,只在刚开始的时候听云珠说过她妈妈叫晏美玲。不知道为什么赵云不称呼自己的朋友为“云珠”,却要叫她“晏美玲的女儿”。 他顺口说:“听说你和云珠是发小?” “也不是什么发小,很小的时候在一起玩过,后来就分道扬镳了。” 他撒谎说:“她挺惦记你的,叫我向你问好。” “我不相信,她最恨我了,还会向我问好?” “她为什么要恨你?” “嫉妒呗。” “因为你成绩比她好?” “不光是成绩,还有很多方面我都比她强。她是个智商很低的人,上学读书都是我比她强,各方面都超过她,每次开家长会老师都表扬我,教室后面贴的成绩排名,总是我在第一,她都是排在靠尾巴的地方。我们两家的妈妈是发小,她妈老爱跟我妈比,又总是比不过,所以她妈不喜欢我,她也不喜欢我,总在背后说我的坏话。” 他又一次目瞪口呆,不明白为什么他就没胆量用云珠的外貌来打击赵云,而赵云却能这么肆无忌惮地用自己的成绩来贬低云珠。这个世界,真是谁脸皮厚谁得意啊! 他暗示:“谢谢你送我回来。” 赵云好像完全没领会他这是在逐客一样,接着说:“她这个人很烂的,你可能不知道。” “谁很烂?” “晏美玲的女儿啊。她在舞蹈学校的时候,不知道有过多少男朋友,那时她才十二三岁啊,就很滥交,最后她妈没办法了,只好不让她上舞蹈学校了。” “舞蹈学校的事,我听她讲过,不是那样的。” “不是那样是哪样?” “她说她从来没谈过恋爱。” “我又没说她谈恋爱,我说的是滥交。你有没有问她开的车是哪里来的?有没有问过她在旅游公司的职位是怎么拿到的?有没有问过她妈是怎么租到总工会的教室办舞蹈班的?” 他没问过这些,但他佯装自己知道:“这些我都问过,都是正当来路。” “你这个人也太好哄了,你问她,她会把实话告诉你吗?但她那片的人都知道她的底细,你随便找个人问问,保证跟我说的一样。” 第十二节 幸好赵云后来接到了一个电话,告辞走了,不然的话,宇文忠真不知道自己会干出什么事来。他就是不明白,世界上怎么有这么令人讨厌的人?又不是你家的事,管那么宽干什么?别人找什么样的女朋友,碍着你了?要你在这里信口开河地乱讲,讨打呀你?才第一次见面,就跟着男生跑人家住所去,还赖那里不走。这种女生,不被流氓奸杀都说不过去。 不过,这让他想起一个笑话,说的是有个极丑的女生,很老了还嫁不出去,想男人想得发疯,听人说某个小巷经常有女生被流氓绑架,就每晚到那个小巷去转悠。结果有一天,真的被几个流氓绑架了,蒙着她的头,把她带到流氓老大那里。老大打开面罩,差点儿昏死过去:“这样的货色,你们也下得了手?赶快给我送回去!”几个流氓只好开车送那个丑女回去。到了那个小巷,他们让丑女下车,但那丑女坚决不下,一定要流氓把她带走。几个流氓无奈,只好自己下车:“算你狠!我们走,车归你了。” 这是当初他逗云珠时讲过的笑话,那时云珠老在他耳边念叨:“你可不可以换个学校?我不放心你到C大去念书,那个赵云也在那里。” “她在那里怎么了?” “我怕她……我怕你跟她好上了。” “怎么会呢?” “你们在一个系,天天见面,肯定会日久生情。” “别开玩笑了!这个青年版崔阿姨?给我都不要。” “现在有我,你当然不要她,但等你到了海外,我不在你身边,你又寂寞又孤独,性饥渴了怎么办?” “性饥渴也不会拿这种人来解渴啊,我这点儿底线还是有的。” “你没听说过-当兵三年,老母猪赛貂蝉-?” “我们哪里会分开三年呢?你不是马上就要去读语言学校了吗?” “那谁说得准?” “你不是说可以跟你视频吗?” “是可以视频,但视频哪里比得上真刀真枪呢?赵云一张嘴很会说的,肯定会把你哄得神魂颠倒。” “我是那么好哄的吗?” 云珠仍然不放心:“我不在你身边,她要把你哄走,真是太容易了!” 于是他就把这个丑女的故事讲给云珠听,她听得咯咯直笑,然后就忘了赵云的话题。现在他发现赵云不仅丑,还特烦人,真恨不得扇她几耳光。如果他把自己的这个感觉讲给云珠听,肯定能博得云珠一笑,让她更放心。但他再一想,决定还是不要把今天的事告诉云珠,因为云珠本来就不愿意跟赵云待在一个学校,如果知道赵云这样肆无忌惮地攻击她,可能更不愿意来了。 云珠曾经说:“我还是到别的学校去读书吧。赵云在你们学校读博士,如果我也跑到你们学校去读语言学校,那差的真不是一个级别的。” 他力劝云珠到C大来:“你管她干什么?如果你到C大来读书,我们就可以在一起,干吗跑到别的学校去?” “你也可以到别的学校去啊!你成绩这么好,转个学校不是很容易的吗?” “但能不能拿到奖学金呢?” 这件事从来没讨论出结果来,每次都是以“到时候再说吧”结束。如果他现在告诉云珠,说赵云第一天见到他就对他说云珠那么多坏话,云珠肯定死都不肯来C大了。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先别把这事告诉云珠。 第二天,他自己坐公车到学校去,参加系里召开的助教和助研会议。这个会议大概很重要,因为连老杨都露面了。两个老乡坐在一起,听系里管研究生的人讲话,主要是给各位分配任务,分配信箱,分配办公室,分配实验室等,再就是一些注意事项。他没怎么听懂,但他不怕,有老杨在,就等于随身带了高级翻译和秘书,待会儿问老杨就知道了。会开完后,老杨带他去了趟他老板的实验室,告诉他:“这就是你的实验室,以后你就要在这里埋葬你的青春了。” “你的呢?不跟我在一起?” 老杨指指另一个门:“我的在那边,跟你是邻居。”然后老杨把他带到一间办公室,“我走了,你在这里等她吧。” 他不明白:“你上哪儿去?” “我去我的实验室等你。” “那我在这里干吗?” “等她呀。” “等谁?” “你刚才完全没听啊?等朱洁如啊,嘿嘿,我们私下里都叫她-朱八戒。” “我等她干吗?” “你是她的助教,她会来给你安排工作。” 他一听说是“助教”就慌了:“我不是助研吗?系里给我的信上就是这么写的。” “你是助研,但你有一部分时间是分给她做助教的。” “但是我……你也要做助教吗?” “我不用做,刚来时已经做过了,轮到你们新生了。” “为什么新生要做助教?” “这是系里盘剥新生的一种方法,你每周可以少干几小时助研的工作,但助研做的都是你自己的研究项目,不管做助教用掉多少小时,你都得花时间把实验做出来,所以你做助教的这部分时间就算白贡献给系里了。” “我倒不怕贡献时间,但我英语不行,怎么能做助教?” “你放心,不会让你上讲台的,连朱洁如都不是上讲台,只是带实验课,你给她打下手,为她和学生准备实验用具,就算是助教的助教吧。” 他听说是准备实验用具,才放了心:“哦,是这样。” 老杨有点儿愤愤不平地说:“我们大陆来的就是受歧视,系里让欧美人上讲台,让-湾湾-带实验,让我们大陆人为-湾湾-准备实验用具,这不是欺负人吗?” “-湾湾-是谁?” “-湾湾-就是台巴子,台湾人。” “这个朱八戒是台湾人?” “嗯,这个人很反共的,你要小心点儿。” 他不太明白,朱洁如很反共,为什么他得小心?他连共产党员都不是。 老杨给他演说了一段历史:“以前有个大陆来的,姓李,也是给她当助教。这个-湾湾-呢,最爱说中国的坏话,而老李呢,最听不得人家说中国的坏话,两个人经常为大陆的计划生育政策什么的争论不休。这本来是吃饱了撑的,跟教学无关,但这个-湾湾-怀恨在心,期终的时候给老李的评语写得很糟,还发动学生给老李打低分,结果系里就把老李的助研取消了。” “那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你没助研,就不能享受州内学费,就要交国际学生的学费,那就高得很了,一年好几万。老李跟你我一样,农村来的,根本交不出这笔学费。” “那老李他……” “老李后来又熬了一学期,是我们学生会帮他募的捐,但学生会也不能年年为他募到那么多钱啊,再说像这种被系里取消助研工资的,你要募捐都找不到名目,最后他只好回国去了。” 他没想到国共两党的斗争到现在都还没结束,而且延伸到美国来了,还殃及他这种非党员,真是冤枉。 老杨说:“她快来了。我到我实验室去了,你跟她开完会了,到实验室来找我,我帮你分析分析当前的形势和任务。” 老杨闪了,他坐在办公室里,忐忑不安地等待反共专家的到来。过了一会儿,反共专家来了,他一看,不是别人,正是那位Pearl小姐。这回肯定是踩到猪粪了! “湾湾”个子不高,长得小巧玲珑,模样也还过得去,脸蛋儿比赵云强,但跟云珠那是没法比了。 “湾湾”很客气地跟他打招呼:“你好,我叫朱洁如,你可以叫我洁如,也可以叫我Pearl。” 他只好自我介绍了一下,总感觉英语说得磕磕绊绊的,回想起在国内时还做过英语口语家教,恨不得找块豆腐撞死。他问:“我能说汉语吗?” 朱洁如用台湾味很浓的国语回答:“现在当然可以啦,但是跟学生不可以说的。” “我也要跟学生接触吗?” “当然要啦,我上课的时候,你都有出席的。我们都要辅导学生,回答学生的问题,如果学生的实验用品有问题,你要为他们搞好的。” 他跟朱洁如谈了一会儿,发现她除了国语讲得实在靡靡之外,还没其他反共言行。当然,这才是第一天,计划生育再重要也不会在第一天就提上议事日程。他决定吸取老李的教训,莫谈国事,她要反共,让她反好了。朱洁如给他介绍了工作要求,然后问:“你有带便当吗?” “什么便当?” “就是午餐啊。” “哦,我没带。系里规定要带便当吗?” 朱洁如笑起来:“当然没有规定啦。但是我们都有带的,你们大陆人也有带的。如果带了,就一起到午餐室去吃呀。” “我没带。” “没带也可以去的呀,我有带葱油饼,要不要尝一点儿?” 他听到“葱油饼”几个字,立即满嘴生津,几乎都能闻到那股葱香了,但考虑到老李的悲剧,担心葱油饼是“朱八戒”的一个诱饵,可别从葱油饼扯到中国人民的生活水准之类的政治问题上去了,急忙推脱:“不用了,不用了,我跟老杨约好了的。” “朱八戒”没再坚持,很友好地跟他告了别。他到老杨的实验室去,找到老杨,见实验室里没别人,就把刚才的经过全都汇报了,让老杨帮他分析分析是祸是福。 老杨说:“这是她的老一套了,开始对你好得不得了,带便当给你吃,带你去买菜,搞得像两岸统一了似的。但后面就慢慢现出獠牙来了,动辄攻击中国,如果你跟她争论,那就得罪了她,她会背后下手,把你整得很惨。” “她攻击中国,我不理她就是了。” “但你是一个中国人,听到有人攻击自己的祖国,你能做到不理吗?” 他也觉得不理好像太不爱国了,便问:“我可不可以要求系里给我换个人?” “换谁?换那个德国人?更反共了。” “德国人也反共?” “德国人最反共了,你不知道?” “那可不可以要求不做助教,只做助研?” “那你还不如直接要求系里把你的助研收回去算了。” “她在系里有后台?” “后台倒没有,但系里这么安排,还算是在照顾你,至少你们之间没有语言障碍。如果你一来就这么不服从分配,挑挑拣拣的,系里对你印象会好?” “那怎么办?” “你小心点儿就是了。” 到美国来还没几天,他就发现自己的美国梦在一点点儿破碎了。 那天中午,宇文忠还没从“前途莫测,命运多舛”的悲愤中解脱出来,就被老杨拉着去买床,因为老杨的岳父岳母要来了,得做点儿准备。老杨请他去麦当劳吃了个丈把高的巨无霸,两层肉饼,三层面包,还有些夹七夹八的生菜西红柿之类,又喝了一大杯可乐,再加一袋薯条,吃得很饱,待会儿抬双人床不成问题了。然后老杨就开着车沿着一条叫“华盛顿”的小街慢慢寻找,路两边全都是卖床的小店子,很多都堆在外面露天地里,坐在车里就能看到。 老杨介绍说:“这里卖的都是以旧翻新的席梦思床,式样跟大商场的一样,甚至连商标都一样,你要不说是在这里买的,保证没人能看出来。这里价钱便宜多了,商场里卖几千的,这里几百就可以买到。” “那挺合算的呀,到时候我也到这里来买床。” “你还用得着这么豪华?到外面捡个床垫就行了。” “外面能捡到床垫?” “多的是。你来之前,我给你捡了好几个,都堆在我屋里,等你找到住处了,就给你送过去。” 他感激不尽,心情又好了许多,美国连床都可以捡,这也太有“遍地是黄金”的感觉了。他好奇地问:“还有什么可以捡到?” “什么都可以捡到。床啊,沙发啊,桌子椅子啊,都有。我刚来的时候,家具全都是捡的。后来娶了老婆,不好意思用捡的家具了,就到这种二手店去买。其实捡的家具不比买的差,但女人就是爱面子、爱牌子。” 老杨开了一会儿,就找个地方停了,拉着他到店里去看床。他听到老杨用英语跟人讨价还价,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瞧,这才叫英语学得好!不过老杨砍价砍得太凶,没几个商家能接受得了,总是两手空空地出来,到下一个店里接着讨价还价,看个十家八家了,再折回停车的地方,接着往前开。看了个把钟头,还没看到合意的床。质量和样式看得上的,价钱就超出老杨的预算;价钱合适的,质量和样式又低于老杨的期待。老杨抱怨:“如果是我爹妈来,我把那几个捡的床垫子往地上一放就得了,怎么都比家里的床要强。但来的是我岳父岳母,那就不同了,人家都是当官的,睡惯了好床,可不能在咱这里受了委屈。” “那就买个好点儿的,让嫂子高兴。” “我也想买个好点儿的呀,谁不愿意睡好床呢?像格蕾丝家那种床,最新的科技产品,NASA(美国航天航空局)研制的,技术保密,没谁能仿制。那床可是一根弹簧都没有,全都是特殊材料制成,能随着你的体型改变形状,睡过的人都说好。但一个床就要几千上万,我哪来那么多钱呢?”老杨推心置腹地说,“我算是悟出来了,这娶老婆呀,就不能娶太漂亮的。” “为什么?” “漂亮了你养不起啊!你看我们楼上老陆,也是搬运,搬来的老婆长得是有点儿歪瓜裂枣,但人家那小日子过得多顺!床啊家具啊都是捡的我不要的,一分钱没花。人家老陆在家从来不干活,老婆把什么都包了,做饭洗衣带孩子,周末还到餐馆打工。就这样,老陆还成天发脾气,说周末看孩子耽误了他的学业,恨不得老婆背着孩子打工。” 他觉得这种夫妻关系也不令人向往:“歪瓜裂枣的,晚上看着多寒心啊。” “也是哦。我老婆吧,就是脾气娇了点儿,生活方面要求高了点儿,但人长得好啊,要盘子有盘子,要条子有条子,晚上搂着,睡着了都能笑醒。” 他附和:“嫂子是当地一枝花吧?” “那还用说!就是到了美国,也是我们C市华人里的第一枝花。” 他心想:等我的云珠来了,你老婆就要降为第二枝花了。当然他不会说出来,但仅仅是在心里幻想一下被C市华人艳羡的场景,也很滋润啊。 老杨问:“房子找到没有?” “还没有。” “不怕,一时找不到,就先在格蕾丝那儿住着,她人挺好的,不会赶你走。” “我听好几个人都说她是什么黑寡妇。” 老杨貌似对这些说法并不陌生:“你别听那些人瞎说,那都是因为嫉妒,人家嫁了个有钱人,得到一笔遗产,就有人眼红,瞎编乱造,说人家是为钱结婚的。为钱结婚怎么了?有本事你也为钱结婚啊,又没谁拦着。” “他们主要是说她丈夫是被她害死的。” “瞎说!如果真是那样,她能安安稳稳地在这里上班?还不抓牢里关起来了?” “他们说警方还没拿到证据。” “切,没证据怎么能说人家害死了丈夫呢?美国是法制国家,在没有证实人家有罪之前,就要假设人家没罪。那些人啊,就是法盲,来美国多少年了,都改不过来。” 正说着,老杨看中了一张床,急忙找地方停车,上前去讲价。这回总算成交了,当即付款,然后几个人七手八脚把床绑在老杨的车顶上,像个大蘑菇,摇摇欲坠。一路胆战心惊地开了回来,还好,没被警察抓住。 老杨庆幸地说:“省了四十块钱运费。” 他帮着老杨把床抬进屋去,支好了,看上去还挺不错的,至少他从来没睡过这么好的床。 但老杨的老婆不太满意:“叫你买床,你怎么就买了一个垫子?” 老杨解释:“不光是垫子,下面还有床架,不然没这么高。” “我知道,我是问怎么没床头?” “哦,那个……” “没床头像什么呀?我爸妈的头不是直接撞墙上去了?” “呃……我们那个床不也没床头吗?” “你还好意思提我们那个床。我跟着你漂洋过海到这破地方来,连个像样的床都没睡过,都是在这个猪圈里打滚。” 他见老杨对老婆使劲儿使眼色,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赶快告辞:“我得走了。” 老杨挽留:“吃了饭再走。” “不了,我去坐车,晚了没车了。” “那我不送了,以后得空来玩。” 一路上他心情很压抑,为老杨,为老杨的老婆,也为他自己。其实老杨的老婆要求也不高,就是一个床头而已,自己的床没有就算了,但爹妈的床总不能太寒酸。老杨也有苦衷,一个穷学生,租房子,养老婆,马上就要养孩子,还要在岳父岳母面前充能人,能不苦吗?他自己跟老杨的情况一样,不知道云珠会不会计较。从目前情况来看,云珠是不计较的,因为他寝室的床比老杨家的床糟糕多了,又是单人床,云珠从来没抱怨过。但如果云珠的父母要来探亲,他就不敢担保云珠不会像老杨的老婆那样要强了。女孩子嘛,自己跟丈夫住猪圈没什么,只要两个人感情好就行,但在父母面前,怎么也得要点儿面子吧?他回想以前在网上看老杨写的搬运文章,那时感觉老杨的生活真是一步登天啊,到了美国,什么问题都解决了。现在近距离一看,才知道老杨并没登天,还在人间,还有人间的各种烦恼。 那天晚上,他一直焦虑着,马上要和“反共专家”共事,搞不好会丢掉助研位置;眼看着格蕾丝就要回来了,但他发的几个找房的信都没回音;给云珠写了几个E-mail,云珠也没回。而这些事,他好像都无能为力,只能听天由命,那感觉尤其不好。正烦躁呢,“猫儿子”也来凑热闹,在他脚边拱来拱去,还挠他的脚背。他不解,大声问:“什么事呀?没吃的了?” “猫儿子”往自己房间跑,他也跟过去,发现“猫儿子”的饭碗水碗都还有货,但猫厕里多了几个小丘,有的还能看出条形状,看来该换猫砂了。他急忙找个塑料袋,把猫厕里的猫砂倒出来。但当他拎起猫砂袋往猫厕里倒新砂时,才发现剩下的猫砂不多了,他全倒出来才把猫厕铺了薄薄的一层,不够“猫儿子”堆小丘。他到处找了一阵儿,没找到新的猫砂,心里有点儿慌。 他给老杨打电话,是杨夫人接的,他生怕杨夫人挂他的电话,赶紧声明:“是很重要的事,猫砂没了,你给老杨一说,他会明白的。” 老杨一听,也很着急的样子:“那糟糕了。猫是很爱清洁的,猫砂放少了,盖不住它拉的屎,它就不在猫砂里拉。” “那怎么办?” “如果是别的猫那还好说,也就是到处拉屎而已,打扫一下就行了,但格蕾丝的这个-猫儿子-啊,特别爱干净,它不会到处拉,它会憋着。” 他松了口气:“那就好,先让它憋着,我明天就去买猫砂。” “就怕它憋久了会憋出问题来。” “憋一夜久不久?” “谁知道呢?我从来没让它憋过。” “那我现在就去买吧,哪里有卖的呀?” “宠物商店有卖,综合商店也有卖,但你没车,怎么去买?” “我坐公车去买。” “你那里的公车早就停了,七点是最后一趟,现在都快十点了。” “那怎么办?” 他听见老杨在向老婆请示,过了一会儿,老杨回复:“我现在也走不开。这样吧,我打个电话给老任,看他能不能载你去一趟。” 过了一会儿,老任的电话来了:“老宇啊,要出车啊?我这就过来。” 他还没来得及告诉老任地址,老任就挂了电话。他正着急老任找不到地方呢,老任已经到了,在按门铃。他赶快去应门,老任连门都没进,直接带他去了一家通宵营业的沃尔玛,那里有好多种猫砂,但他想不起格蕾丝用的是哪个牌子的了。 老任说:“选个最便宜的吧,如果到时候格蕾丝不提钱的事,你也不好问她要。买个便宜点儿的,还可以少赔几个钱。” 但他的考虑不同:“人家格蕾丝的猫是当儿子一样看待的,怎么能用便宜猫砂糊弄人家呢?我还是买最贵的吧,人不识货钱识货。” 买了猫砂,老任提醒他:“你不买别的了?你没车,来一趟不容易,把该买的都买了吧。” 他急着回去:“今天就算了吧,我得赶快回去把猫砂换上,免得-猫儿子-憋出问题来。” “呵呵,这搞得像你儿子一样了。” 回到格蕾丝家,他第一件事就是给“猫儿子”换好猫砂。那猫也真神了,好像一直在那憋着似的,猫砂一换好,就跳进猫厕里,睁大眼睛看着他,大概是在等他自觉回避。他笑着摇摇头,走出房间,关上了门。 路过格蕾丝卧室时,他发现里面有灯光,不由得纳闷:“真是出鬼了!怎么灯会亮着?” 他推开门,伸手去按门边的灯开关,却发现老任在里面,吃了一惊:“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老任招呼他:“进来,进来!” 他不肯进去:“老杨交代过,要我不进她卧室的,人家女生……” “什么女生啊,老太婆了。” “老太婆也是女的呀。” “怕什么?” “你快出来吧。” “没事儿。” “快出来吧,如果她回来发现屋里有什么异样,叫我怎么交代?” “我又不动她的东西,怎么会有异样?” 他诱惑老任:“我们下楼去搞点儿东西吃吧。” “你先下去搞,搞好了叫我。” 他见老任不肯出来,无可奈何,只好把心一横,自己下楼去了。 第十三节 过了一会儿,老任终于下楼来,笑嘻嘻地说:“你太胆小了,她那屋里又没老虎,进一下怕什么?” “主要是老杨交代过。” “嘿嘿,老杨又不在这里,你进去一下他知道?”老任把一张字条放到桌上,“我是帮你抄号码去了。” “什么号码?” “路由器的啊。没那个号码,你上得了网吗?” “还真上不了呢。我这两天打开电脑也能看到好几个无线网络,但就是上不去,都问我要密码。我问老杨,他说他也不知道密码是多少。我在这屋里到处找都没找到。” “你没到她卧室里去找,怎么找得到?” “你怎么知道路由器在她卧室里?” 老任见他满脸迷惑,开心地说,“嘿嘿,搞不懂了吧?老杨没告诉你?我以前也在这里住过,当然知道。” “你也在这里住过?” “是啊,跟你一样,刚来,没地方住,老杨就让我在这里借住几天。这里是老杨的根据地,只要是新来的没地方住,他都往这里带。” “哦,是这样。” “她这里不错,房子好,还不收房租,就是离学校远了点儿。” “不收房租?” “她是富婆,你那点儿房租对她来说算什么?” “对她来说是不算什么,但我们不交也不太好吧?” “反正在这里借住的人都没交过房租。你也别交,别坏了规矩,搞得以后来这里借住的人都得交房租了。” 他总觉得这样不大好,但也不敢坏了大家的规矩,只好说:“我到时候看吧,如果她问我要房租,我还是要交的。” “她不会问你要房租的。” “是吗?她怎么这么好?” “因为她是富婆之意不在钱啊。” “那在什么呢?” “嘿嘿,不要把自己说得这么无知好不好?” “不是把自己说得无知,是真无知。” “好了,好了,小伙子,你懂的。作为过来人,我只提醒你一下,小心点儿。” 他估计又是什么黑寡妇之类的事,为了表示自己并非不懂黑寡妇的意思,特意说:“我又不是富翁,还怕她黑寡妇?” “黑寡妇不光找富翁,还爱找年轻男人。” “是吗?包括年轻的穷男人?” “黑寡妇自己有的是钱,根本不在乎年轻男人穷不穷。她从老男人那里搞那么多钱干什么?就是为了养年轻男人。” 他开玩笑说:“那你干吗叫我小心?不是可以财色兼收吗?” “就怕是人财两空,小命难保哦。” “没钱的穷光蛋她也杀?杀了干什么?” “不一定是她想杀,而是艾杀了啊。” “-爱-杀?” “是啊,她有艾滋。” 这下他紧张起来了:“她有艾滋?你怎么知道?” “她自己说的。” “她自己会说自己有艾滋?” “不说不行啊。” “为什么?” “在美国如果你有艾滋,但你不告诉你的伴侣,那就是犯法的呀。” “那老杨怎么还把人往这里带?” “喂,你是不是有-恐艾症-啊?怎么谈艾色变?有点儿知识好不好?艾滋这玩意儿只要没有性接触,不共用注射器,根本不会传染的。同住一幢房,同吃一桌饭什么的,都没事儿,肢体接触也没事儿,连亲吻都不要紧。就是上她的时候要记得戴套,免得中招。” 他一阵儿恶心,想吐。 老任问:“咦,你不是说搞东西吃的吗?在哪里呀?” 他更恶心了,勉强回答:“我只有牛奶面包。” “培根有没有?” “培根?我没买。” “鸡蛋呢?不会连鸡蛋也没有吧?” “鸡蛋有。” “那就煎几个鸡蛋吃吧。我现在每天早上都是鸡蛋、培根、牛奶、麦片,吃得很舒服。” “我还不会用这个炉子。” 老任热情地说:“不会我教你。”说罢就啪啪打燃了炉灶,然后问,“锅呢?你的锅呢?” “我没锅。” “那就用她的锅。”老任从墙上取下一个挂着的有柄煎锅,放在火上,“油呢?” “我没油,还没买。” “那就用她的油。”老任从柜子里拿出一瓶油,倒了一些在锅里,“鸡蛋呢?你的鸡蛋呢?” 他从冰箱里拿出鸡蛋。 老任很老练地磕了几个在煎锅里,然后撒盐倒酱油,正做得情绪高涨呢,屋子里突然响起警报声,呜呜的,很尖利。 他吓坏了:“怎么啦,怎么啦?出什么事了?” 老任见多识广,临危不惧,指挥他:“把桌上报纸拿来!把椅子搬过来!” 他慌忙搬来一把椅子,又拿来报纸,只见老任站在椅子上,用报纸对着屋顶一个小圆盒子使劲儿地扇。扇了一阵儿,响声终于停了。老任跳下椅子,解释说:“是个烟雾报警器,特别讨厌,屋子里有一点儿烟雾就会呜呜叫。咱们中国人炒菜,哪能没点儿油烟呢?这么个叫法,顿顿都得报警。” “那怎么办?” “没事儿,我来帮你搞一下。” 只见老任又站到椅子上,把那个报警器捏住了转啊转的,就把盖子给卸下来了,然后从里面摘下一个电池模样的东西来,递给他:“好了,把它的胆掏了,再不会叫了。” “会不会出事?” “这能出什么事?炒菜都是人守在炉灶边,谁还会让火烧到外面来?” “这是别人的房子。” “你要是怕格蕾丝说,在她回来之前把电池装回去就行了。” 老任吃了煎蛋,又闲聊了一会儿,就告辞了。 宇文忠收拾了一下碗筷,就上楼去,按老任教的方法上网,果然一下就上去了,还贼快。他在第一时间给云珠发了个信,说自己能从住地上网了。过了一会儿,他收到了云珠的回信,说昨天才回来,现在正在家补觉。两个人当即打开视频聊天。 云珠问:“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富婆的家?” “对呀,怎么样?” “挺不错的,你拿着摄像头到处走走,让我看看她家怎么样。” 他拿着摄像头在他住的那间房里到处走了走,包括洗手间挂衣间什么的,都没漏掉。 云珠看得很兴奋:“哇,好大的挂衣间啊,走近点儿,走近点儿,让我看看她的衣服都是什么牌子的。” 貌似很多牌子云珠都认识:“哇,都是名牌啊!这肯定都是她不怎么穿的衣服,常穿的肯定挂在她自己卧室里。连不常穿的都是名牌,她也太有钱了吧?” “富婆嘛,当然有钱。” “她长什么样?” “不怎么样,挺老的,四五十岁了吧,又黑又瘦,又老又丑。” 说“又黑又瘦”是事实,但“又老又丑”是他自己加的,他不知道为什么要加这么一句,大概潜意识里觉得这样说云珠会更放心。 云珠感叹:“看来美国人的口味真的很诡异,富翁怎么会喜欢这种人呢?” 他很想跟云珠来个视频做爱,但云珠的兴趣总在格蕾丝身上盘旋:“她是怎么遇到那个富翁的呢?” “不知道。” “她老公是不是真的是她谋杀的呀?” “我也不知道,反正他们都这么说。” “她到底得了多少遗产啊?” “不知道,很多吧。” “那她现在是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了?真爽!” 他开玩笑说:“看你这么羡慕她,是不是也想嫁个富翁啊?” “如果嫁给一个老不死的富翁,那不把自己的一生蹉跎了?” “那如果有个又老又快死的富翁,你是不是就愿意嫁了呢?” “还要看他婚前协议怎么写。听说美国人把钱看得挺紧的,动不动就要来个婚前协议,写得清清楚楚,让你一分钱都得不到。像你房东那么好运气的,实在太罕见了。” “如果他写的是把钱都给你呢?” 云珠兴奋了:“那还不嫁?这么好的机会还不嫁,等什么呀?” 他很有点儿心寒:“那你就为了钱放弃爱情了?” “我哪有说放弃爱情?我嫁这样的富翁,还不是为了咱们的爱情吗?你没钱,我也没钱,那日子怎么过?如果我能赚一笔钱,干吗不赚呢?” “用结婚的方式赚钱?” “但是你已经说了,他马上就要死了呀!结婚不就成了形式了吗?”云珠抱怨,“人家为了你,什么都愿意牺牲,你还不满意,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他估计云珠一辈子也不会遇到一个老得快死且愿意把所有遗产都留给她的富翁,觉得没必要因为一个天方夜谭式的假设就把关系搞坏,马上停止这个话题,改说别的:“我恨不得你今天就到美国来!” “我是在努力啊。” “我前天问了一下老杨,好像C大的语言学校一学期的学费是五千多。” “那也不便宜啊,我请人打听的I大,只比这多一点儿,但I大地理位置多好啊,大城市,你们C大在大农村。” “读书又不是逛街,去大城市干什么?” “也不能从早到晚读书啊,总得有点儿社交生活吧?在一个大农村能有什么社交活动?” “很多的,听老杨说,学生会每年都组织春节晚会、国庆晚会什么的。” “那有什么意思?春节国庆,都是老中的玩意儿。” “那你要跟什么人社交?跟外国人?” “出了国,总不能老跟中国人混吧?要那样,还出国干什么?咱这里中国人还少吗?” “但是我在C大呀,如果你跑到I大去读书,我们不是分居两地了吗?” “现在科技这么发达,分居两地怕什么?一下就飞到了。” “那得多少机票钱啊?” “还可以视频呀。” “云珠,我们现在就视频吧。” “我们不是在视频吗?” “我的意思是……” 云珠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哦,你说那个呀?现在我这里是大白天哦。” “大白天怎么了?” “我爸我妈都在家,我爸倒不要紧,他待在书房就不动窝,但我妈不是叫我吃饭,就是叫我上街。” “那怎么办?” “等一下,我去把门关好。”他也趁机跑去把门关上,拴好。 云珠回到镜头前,开始跳舞,边舞边脱衣服,一直脱到只剩胸罩和小裤衩,然后就抱着床架子,又劈腿又下腰的,十分敬业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身体不是那么冲动,很可能不适应这种画饼充饥的方法,但他还是在努力,怕云珠想别处去了。 云珠边舞边吃吃地笑,不停地催:“好了没有?好了没有?” 他抱怨:“哪里有这么催的?” “怕被我妈发现。” “你想快?那你再做点儿更刺激的动作。” “怎么才更刺激啊?” “全脱了。” “不行,待会儿我妈敲门,我穿都来不及。” “那你就叫叫。” 云珠果真凑到电脑前小声叫起来,但他没有平时真正做爱时听到她呻吟的那种冲动,只有一种滑稽可笑的感觉。还没完工,云珠妈就在敲门,云珠急忙穿上衣服,啪一下把电脑合上了。他等了一会儿,也不见云珠回来,发信也没人理,只好关上电脑,想接着把后续工作完成了,但突然没了兴趣。 他很慌张,这是怎么了?人好像很虚一样。身体上的,精神上的。他躺在黑暗里,有种恐惧感,眼前不断出现格蕾丝那又黑又瘦的面容。他当时看到那照片时,就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总觉得那不是一个血肉之躯,只是一个空壳。现在想来,应该就是艾滋了,免疫系统出了问题,人就失去了抵抗力,什么病痛都能把你放倒。他仿佛看到无数的艾滋病毒在空气中漂浮,虽然他知道艾滋病毒不是通过空气传播的,但他仍然觉得恐怖。科学的事,每天都有突破,每天都有新发现,说不定此时此刻,某个实验室的某个研究生刚好有了一个突破性研究成果:当条件A条件B条件C成立的时候,艾滋病毒也能通过空气传播。 他决定明天就从这里搬出去,哪怕去住旅馆,也得搬。艾滋咱可惹不起。 睡到半夜,宇文忠又朦朦胧胧听到撬门声,不知道是不是又做梦了。他条件反射地跳起来,跑到楼梯口,发现大门洞开。 他冲下楼梯,追到大门边,见门前有一辆车,车头冲着大路,车灯大开,已经发动了,引擎在突突突地响,好像正要逃走。他立即意识到这不是做梦,是真的遇到打劫的了! 他正在张皇,“猫儿子”已经从他身边擦过,蹿出门,朝那辆车奔去。真是义猫啊!难怪格蕾丝拿它当儿子!他也几个箭步冲到门外,对着那车大喝一声:“站住!” 那车仍然在突突地响。他意识到这是在美国,劫匪们十之八九没受过正规汉语训练,他的吆喝根本没起到应有的威慑作用,于是改用英语大喝一声:“Stop!” 他发现英语就是没汉语好使,就说这“站住”吧,你可以想拖多长就拖多长,但这Stop就不行,最后的p是个辅音,不来劲,一p就把自己给p熄火了。 他又吆喝了几声,那车还是没有停下来,引擎仍然突突地响着。他跑到车跟前,发现后车厢盖子半开着,往里一看,不得了!塞满了箱箱包包的,一定把格蕾丝家值钱的细软全都打劫了。 他奋不顾身地跑到车前,伸开两臂拦住,发现车里有个人在向他挥手,大概是叫他闪开,但他像生了根一样站那里不动。那人从车里走了出来,是个女孩子,上面穿着云珠爱穿的那种小t恤,下面穿着云珠爱穿的那种短裤,如果不是个子没云珠那么高,头发没云珠那么长,他真以为是云珠自己开车跑来了。那女孩子抱着大黄猫,问:“喂,你是那个什么语文……或者数学吧?” 声音很特别,比慧敏的中气足,比云珠的嗓子亮,像个唱歌的。 他放下两臂:“你……你是谁?” “你以为我是谁?” “我以为你是打劫的。” “哈哈哈哈,你不简单哟,以为我是打劫的,还跑出来拦我的车,不怕我从你身上碾过去?” 他答不上来,说不怕是假的,但好像也别无选择,只能这样做。 她教训他:“在美国就别耍这种英雄主义了,真要是遇到打劫的,你首先应该报警,而不是想着自己搞定。美国人的东西都是上了保险的,偷走了可以赔回来,但你把命丢了,就赔不回来了。命是最值钱的,懂不懂?” 他觉得她是在玩缓兵之计,很可能在为她的同伙赢得时间。他向屋子里张望了几下,没看见同伙,但有可能躲在什么地方。 他问:“你……你到底是谁?” “我是格蕾丝。” 他不敢相信:“你是……你是……她?” “不像?” “不像。” “为什么?” “格蕾丝不是……那个什么……富婆吗?” “我哪点儿不像富婆?不富?还是不婆?” “不……不婆。” “那就叫我富姐好了。来,帮我把箱子提进去,我们俩站这里喊话,惊动了邻居,真的就要报警了,那时就不是抓我,而是抓你了。” “为什么抓我?” “呵呵,你看你的样子,衣冠不整的,又在我的领地上,不抓你抓谁?” 听她这样说,他有点儿相信她是格蕾丝了,至少不是劫匪,因为劫匪不会叫他把箱子往屋子里提。当然也不排除这只是一个计策,等他走到后车厢那里提箱子时,她就把车开跑了。他很警惕地看着她,慢慢往车后厢那里退。她看得咯咯笑,几大步抢在他之前到达车尾,掀开车厢盖,开始往外面提东西。他急忙上去帮忙,把两个箱子都提了出来,一手一个拎进屋去。然后又返回来,去拎剩下的东西,而她就一直站在那里看他,抱着大黄猫,像个贵妇看佣人忙碌一样。 这使他起了另一种疑心,难道她此次行窃的目的,就是这只大黄猫?这个办法很刁呢,大黄猫是格蕾丝的命根子,她只要劫持了大黄猫,就等于搞到了猫质,到时候还不是想要多少赎金就要多少赎金! 他迟疑着把东西拎进门,突然听到身后汽车开动的声音,他暗叫“不好,上当了”,急忙放下东西,转过身。但他看见车在往后倒,一直倒进车库里去,车库门慢慢关上了。他总算放了心,如果他这样谨慎还中了人家的缓兵之计,那只能说劫匪太狡猾了。他关上前门。 过了一会儿,格蕾丝拎着个手提包从车库通屋内的门里走进来,一直走进厨房。 他听见她在跟“猫儿子”叙旧:“宝贝,宝贝,妈妈回来了,想死你了!”猫也喵喵地叫着,真像在叫“妈妈”一样。 他站在那里手足无措,不知道该进厨房还是该上楼去。她跟猫亲热了一阵儿,招呼他:“帮我把那个大包拎过来。”他赶紧把大包拎到厨房里。 她一边从包里往外拿些花花绿绿的袋子,一边问:“刚从中国来的?” “嗯。” “中国哪里呀?” “B市。” “B市呀?你是B大的?” “嗯,B大的。你回国度假?” “嗯。” “父母还在国内?” “我妈已经去世了,我爸再婚了。” “哦。” 她似乎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你在这里住得还习惯吧?” “习惯。”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光着上身,只穿了条短裤,急忙说,“我去穿件衣服。” “别走!”她叫住他,“报警器是你拆的?” 他顺着她的手看过去,看到老任拆下的那个报警器盖子,还有那个“胆”,不禁暗叫“糟糕”,忘了装回去了,没想到她会提前回来。 她很严肃地教训他:“你真是瞎搞!这是烟雾报警器,你把它拆了,发生火灾怎么办?这在我们这个州是违法的。快给我装回去!” 他不敢说不是他拆的,也不敢说不会装,只好提了把椅子到报警器下面,站了上去,先试着把“胆”装进去,然后往上旋盖子。 “当心点儿。” 他顺着声音往下一望,看见她正仰着脸在看他安装,他想起自己的短裤很宽大,不知道会不会走光,赶紧旋了两旋,就跳了下来。 她问:“装对了吗?” “应该装对了吧。” “让我看看。”她说着就爬到椅子上,他慌忙扶住椅子,在下面保护,怕她摔下来。她的两条腿也很长很匀称,但比云珠晒得黑,也可能是天生就黑。 她拆开报警器的盖子,不满意:“盖子都没旋紧。还有电池,装反了。” “对不起,我……” 她装好了报警器,从椅子上下来,看了他一眼:“你刚才已经睡了?” “嗯。” “对不起,把你吵醒了。” “没……没关系。” “饿不饿?想吃儿东西吗?” “不饿,不吃了。” “那就上去接着睡吧。帮我把箱子拎上去,谢谢。” 他拎着两个箱子上楼,听见她跟在后面。上楼后,他把箱子放在她卧室门前,而她走到“猫儿子”屋里去了。他回到他住的那间房,坐在他的地铺上,拿不定主意是不是现在就搬出去。如果搬,搬哪去?怎么个搬法? 正在犹豫,听见她在敲他开着的门:“还没睡吧?” “没有。” “咦,你在哪里呀?” 他站起来:“我在这儿。” “你刚才干吗躲在床后?” “我没躲。” “猫砂是你买的吧?” “嗯。” “奇怪了,我计划好了的,怎么会不够?” “可能我每次换得太多了吧,一下就用完了,只好再买一袋,但是忘了你买的牌子,就随便选了个牌子,不知道行不行。” “没问题,这牌子挺好的,在哪儿买的?” “在沃尔玛。那天太晚了,只有沃尔玛还开着门,就去了那里。” “干吗晚上跑去?可以第二天白天再去呀。” “听老杨说你的猫挺爱干净,猫砂不够,它就不拉,我怕它憋坏了。” 她没说什么,抱着“猫儿子”走进来,看见了他的地铺:“你在地上睡?” “我怕把你床上搞乱了,还不了原。” 她不解:“还什么原啊?” “我看到好多层床单,不知道怎么用。” “那你睡地上……不冷?” “一点儿不冷。” “不硬?” “一点儿不硬。” “你真是个怪人。” 她把猫递给他,让他抱着,自己很迅速地把床理了理,把被子掀开:“喏,就睡这层上,很简单的,早上起来把被子翻回去盖上就行了。地上凉,睡了伤筋骨。你现在年轻不觉得,等到老了,就什么病症都出来了。” 她走进浴室,打开洗脸池的水龙头,流了一会儿水,用手试了试:“热水上来了。你这几天都洗的冷水?” “嗯,我不知道怎么才能弄出热水来。” “我把下面的热水开关关掉了,怕琥珀(猫的名字)烫伤自己。你不打开下面的开关,在上面是放不出热水来的。老杨没告诉你?我电话里专门跟他说过。” “他这段时间挺忙的,岳父母要来。” “你也不知道主动问问他?” “我不知道他知道水管的事。” 她转过身看着他:“那如果我不回来,你就一辈子用冷水?” “我马上就搬走的。” “房子找好了?” “还没有。” “那往哪儿搬?” “想先搬到旅馆去。” 她没说什么,走到他跟前,从他手里把猫接过去:“你跟琥珀还搞得挺熟的呢,它一般不让别人抱它的,看到生人就跑。” “难怪我来的那天,它跑屋外去了呢,原来是怕生人。” “它跑外面去了?那怎么弄回来的?” “老杨把它抓回来的。” 她像听到什么煽情的故事一样,一下激动起来,跟她的猫亲个不停,边亲边说:“哇,你这么调皮啊?妈咪不在家,你到处跑?你要是跑丢了怎么办?还让妈咪活不活?” 他听得鸡皮疙瘩乱冒,这也太雷人了吧? 她亲够了猫,转身对他说:“现在可能不太好找房,你可以就在我这里住,夏天你负责割我前后院的草,冬天你负责铲我门前的雪,我出差的时候,你帮我照看猫,我不收你房租。” 他想起艾滋的事,推脱说:“但是这里离学校远,我没车。” “没关系,我有辆旧车,卖了很久没卖出去,你可以先开着。” 他继续推脱:“我得跟我女朋友商量一下。” “女朋友在哪里?” “在中国。” “那有什么好商量的?” “但是她过段时间也会来美国的。” “什么时候来?” “我在帮她联系这里的语言学校,录取了就可以签证过来了。” “语言学校?那个挺容易的,只要你愿意交学费,都能录取。” “是吗?” “当然啊。那你在这里住正好啊,可以省下房租做她的学费。” 这令他心一动。 她大方地说:“她来了也可以在这里住,同样不收房租,反正她也不用多住一间屋,肯定是跟你合住。” 第十四节 云珠对租住Grace家的房间一点意见都没有:“好啊,好啊,我喜欢住她那里!那房子多好啊!那么大的浴室,那么大的挂衣间,那么好的梳妆台,还不收房租,真是太合算了!如果我们在那里长住,她应该把我们房间的那个挂衣间腾出来给我们用吧?” 他没问过这么细节的问题,只好猜测说:“应该会吧。” “那太好了,我可以买好多好多衣服了。我现在不敢买太多衣服,就是因为没地方挂。我们中国的这种老房子,都没挂衣间的,家里就一个挂衣柜,那能挂多少衣服啊?” 他警告说:“但是别忘了,她可是有名的black widow(黑寡妇)哦。” “怕什么?难道还怕她为了你那点奖学金把你谋杀了?嘿嘿,我连奖学金都没有,更不怕她谋杀。” “可是人家说她有——艾滋病。” “艾滋病是性传播疾病,我们又不跟她有性,怕什么?” “你不怕她——把我拐跑了?” “怎么会呢?你不是说了吗,她又老又丑又黑又瘦——” “那个可能不是她,说不定是她妈——” “你见过她妈?” “我没见过她妈,只见过一张照片,开始我以为是她,但——现在看来不是她。” 云珠沉默了一会,问:“你是不是觉得她比我漂亮?” “她怎么可能比你漂亮呢?只是没照片上那么老而已。” “你觉得她哪些地方不如我?” “各方面都不如你。” “说具体点。” “我又没仔细看。” “这还用仔细看吗?身高体重五官皮肤,一眼就看出来了。” 他想了想,说:“她没你高,脖子没你长,皮肤——很黑——” “五官呢?” “五官?真没怎么注意,但肯定没你好看。” “她有多少岁了?” “不知道,看上去有——三十多岁吧。” “那就行了。既然她比我老比我黑比我丑,你干嘛要被她拐跑?你有病啊?” “她有钱啊。” “我相信你不是爱钱的人。” 他也觉得自己不是“爱钱的人”,最多只能算个“省钱的人”。 “爱钱的人”和“省钱的人”还是有很大区别的。“爱钱的人”不管是谁的钱都爱,都想据为己有,哪怕是用不正当手段也在所不惜;而“省钱的人”爱的是自己的钱,他们只用自己的钱,也只省自己的钱。 Grace给出的条件,对他这个“省钱的人”来说,真的很有诱惑力,因为他也找过房,知道本地的行情。如果住Grace这里,不用交房租,他每年就可以省出云珠一学期的学费来,然后省吃俭用,还可以从奖学金里挤出另一学期的学费来,这样就解决了云珠全年的学费问题。 如果他能付出云珠的学费,那么云珠就铁定会到C大来读书了。不然的话,云珠自己掏钱读书,干嘛到C市这个大农村来读呢?还不是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他觉得可以在Grace这里住,但前提是云珠到这里来,不然就没什么意义。 他恐吓说:“你还是尽快来美国吧,盯着我一点,免得我被富婆拐跑了。” 云珠哈哈大笑:“我不怕你被富婆拐跑,只要你不被赵云拐跑就行。” “为什么?” “你被富婆拐跑,是我的光荣。看,连富婆都看上了我的男朋友,说明我有眼光吧?但如果你被赵云那样的人拐跑,那我就真的没脸面了,一个一无所长的女人我都斗不过,还有什么脸见人?” 他忍不住笑起来:“你的理论太——诡异了。” “难道你不这样想吗?” “哪样想?” “如果我被富翁拐跑,那是你的光荣啊。” “我才不这样想呢!” “那你是怎样想的?” “我?我不要这份光荣,我只要你!” “哈哈,宝贝你太会说话了!你的嘴这么甜,可以去哄总统女儿了。” “我哄总统女儿干什么?我只要你。” 云珠更开心了:“你呀——你呀——” 他很得意于自己制造的效果,故意装着不懂地问:“我怎么了?” 云珠笑够了,说:“我就是上了你这张嘴的当,明明知道你是哄我的,还是喜欢听。” “怎么是哄你的呢?是真心话么。” “好,我相信你是真心的,那就赶快把我办到美国去吧。我对这个Grace太感兴趣了,跟这个富婆住在一起,肯定很有意思。她一定认识很多——美国上层社会的人,可以带我见识见识。” 他有点受伤,听云珠的口气,她到美国来更多的是为了Grace和那些可能见识到的美国上层社会的人,而不是为了他。 但他知道女孩子是很爱言不由衷的,明明是为男朋友来的,但她们偏要装出是为别的事别的人来的,好像那样就能提高身价一样。不管怎么说,他不想为这事生气,免得跟云珠闹僵,她根本不来C市了。 第二天,他想把自己和云珠的决定告诉Grace,但等他起床后却没找到她,只好先按下不提。 那天中午,他跟老任一起吃午饭,就把昨晚的笑话讲给老任听了。 老任听得哈哈大笑:“老宇啊,你太有喜感了!忠诚得像条看家狗,是不是准备在美国搞个烈士当当?” “哪里啊——” “美国可不兴这一套。银行都是教导自己的员工遇到打劫的不要反抗,乖乖把钱交出来。” “为什么?” “因为美国的人命值钱啊!牺牲一个员工,银行赔老鼻子了,还不如让劫匪把钱抢去,银行可以到保险公司去索赔。” 他发现自己的价值观在美国这么不值钱,觉得有点窝囊,咕噜说:“Grace也说美国人的财产都保了险的——” “就是啊,你浪费表情了。不过你这种德性倒很适合做保镖。” “是吗?” “保镖就要舍得为雇主献身啊。当年有人行刺里根,一群保镖就冲上去替他挡子弹。” “但你不是说美国人命值钱的吗?” “是值钱啊,总统的命也是人命,肯定比保镖的命更值钱,对不对?” “那到也是。” “Grace没请你做保镖?” “没有。不过她让我就在她那里住,说不收我租金,只要我帮她割草铲雪养猫。这不算保镖吧?” 老任略一思索,分析说:“她很可能是想让你做个替死鬼吧。” “替死鬼?” “你想啊,她是个富婆,肯定有人打她的主意。” “打她什么主意?” “打她钱的主意啊。她和她老公没孩子,也就是说,如果她死了,没孩子继承他们的遗产。但她老公有一大帮子女,如果没有她的话,她老公的那些钱本来是该那些子女继承的,现在却被她搞跑了,难道那些人不恨得牙痒痒的?” “你的意思是——” “那些人肯定想置她于死地嘛,如果她死了,那些人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得到那笔遗产——” “难道他们还敢——杀了她?” “切,当钱多到一定地步的时候,谁都敢杀人。不然她干嘛躲到这里来?” “他们说是因为她——害死了她丈夫,才躲到这里来的。” “那不是一回事吗?她害死了她丈夫也好,没害死她丈夫也好,反正都是她得到了遗产。只有把她除了,她丈夫的那些子女才能得到遗产,就这么简单。” “那她怎么让我做替死鬼?我又不是女的,难道还能冒充她?” “做替死鬼就是冒充?又老土了吧?”老任很老练地说,“很多方法啦,比如突然跟你换个卧室,这样杀手来的时候,就把你给杀了。” 他觉得这倒有可能。 “再比如吃东西都先让你尝尝,开车先让你试开,跟你换车开之类——” 他立即想起她说过要把她的旧车借给他开的话,越听越觉得这事玄乎,看来这富人也不那么好当啊!还不如就像他这样,穷得叮当响,谁也没兴趣取他性命。 但话也不能这么说,像他这种穷得叮当响的,又可能被富人看中当替死鬼。 看来富人穷人都不好当。 老任透露说:“其实我在她那里住的时候,她也是这么留我来着,但我没答应,就是不想当替死鬼。反正我也不缺那几个钱,我自己住个房子不好?干嘛呆那里帮她顶子弹?” “有这么危险?” “切,就算没人来暗算她,你在那里长住,最终也会死在她手里。” “为什么?” “她有艾滋病啊!住几天没什么,注意点就行了,但在那里长住——你能担保你100个condom(避孕套)里没个把有裂缝?” “但我看她——挺健康的,不像有艾滋病的样子。” “切,开玩笑!有艾滋病应该是什么样子?艾滋病的潜伏期可以长达10年!在这10年里,她可以完全没症状,但仍然可以传播病毒。” “但你不是说只要没有性接触——” “但是同学,你长住在那里,怎么可能没有性接触呢?没性接触她把你留那里干什么?把你当祖宗供着?” “我觉得这事只要自己把持得住——” “你把持什么呀!她很有手腕的,保证不出几天就把你勾上床。” 他半开玩笑地问:“哇,什么手腕啊?说了我也可以防着点。” “第一件事当然就是留你在那里免费居住啰,有了这一条,才有后面的各条。第二件事呢,就是笼络你的胃——” “做好吃的?” “对了。她挺会做饭的。” “你吃过她做的饭?” “当然吃过,住她那里的时候,顿顿都是她做给我吃。” “那你——怎么报答人家?” “报答?男人还能怎么报答?当然是日后再说。” 他突然不想跟老任继续聊下去了,心里很替Grace抱屈,也许Grace是真心喜欢老任,饭也做给老任吃了,人也让老任享用了,结果却被老任以这么轻蔑的口气谈论。 女人啦,生活真该检点些才好。 一天还没完,系里已经有好些人知道他住富婆家的事了。 赵云逮住他问:“听说你家那个富婆回来了?” 他一听赵云说话就心烦:“怎么是我家那个富婆呢?” “怎么不是呢?你不是住她家吗?” “那也不是我家的富婆。” “好,不是就不是。你看,我先前建议你就住她家,你还假惺惺地不愿意。结果怎么样?完全被我说中了。” “我先前也没假惺惺地不同意,现在也没同意,还在考虑。” “考虑什么呀,这么合算的交易还不同意?多少人想都想不到呢!真不知道你是哪一点投了她的趣味——” 他想起一件事:“你没把那天拍的照片发到坛子里去吧?” “怎么了?” “快别发了,那照片上的人根本不是她。” “不是吗?那是谁呀?” “我也不知道,但肯定不是她,也许是她妈妈。” 赵云咕噜说:“是她妈?真怪了,怎么把自己的妈和自己老公的照片并排挂在卧室墙上?” 他猜测说:“我听她说她妈妈已经过世了,是不是挂个照片做纪念?” “做纪念也不应该跟自己老公的照片并列吧?这个女人挺怪异的。算了,不是就不是吧,等哪天有机会我再跑你那里去拍她自己的像。” 他吓了一跳:“你还要去拍照?” “怎么了?你不是准备在那里长住吗?” 他想说“我在那里长住关你屁事!”,但硬是没法说出口,不带“屁”都说不出口。 “你跟晏美玲的女儿商量过了?” “嗯。” “她同意你住那里?” “同意。” “看,我说了吧?她这人只爱钱,只要能捞到钱,你叫她干什么她都愿意。如果black widow给她一大笔钱买你的性命,她肯定会毫不犹豫地卖掉。” 他不愿意跟赵云多说,每多说一句,他就多一分心烦,但又不知道怎样才能堵住她的嘴,只好来个“三十六计走为上”: “我要给学生准备实验用具去了,今晚有实验课。” 还不到半天辰光,老杨也风闻了这事,跑来找宇文忠:“听说Grace留你长住?” “呃——她是这么提了一下。” “你答应了没?” “今天还没碰见她。” “她可能上班去了。听说她让你给她割草铲雪照看猫儿子,不收你房租?” “嗯——她是这么说的——” “其实割草铲雪就抵得了房租了。我们C市割草费挺贵的,如果请专职的,一个月得几百块。请老墨的话,得看季节,春夏季每个月可能得一两百块,冬季少点,一年下来也得一千多。铲雪的人工更贵,请老墨都得几百块一次。” 他不明白老杨算这通帐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觉得Grace还应该倒找他一点钱才好?这好像太贪了吧? 他连忙声明说:“我觉得她给的条件已经很优惠了,就算像你说的,割草一个月一两百,铲雪一次几百,但平均下来,也还是比我的房租便宜啊。” “但是她还让你照看她的猫,这个就有点——过了。你知道她的猫多难侍候的,不能送到宠物托管所去,因为她那猫认生,不愿挪地,非得呆自己家里不可,每天都得换猫砂猫食猫水——” “我照看了几天,还行,没觉得很难侍候。” “那是因为时间短,我前面又给你安排得好好的了,你根本没尝到难侍候的滋味——” 他突然想到是不是老杨不愿意把照看猫的差事让出来啊?不知道Grace付给老杨多少钱,但不管多少,总是一笔额外收入,现在Grace要他来照看猫,那不等于把老杨这笔收入给断了吗? 他马上说:“那我不在她那住了吧,让她还是请人割草铲雪,请你帮她照看猫。” 老杨声明说:“我不是那个意思,你误解了,你误解了——” “我是真不想在那儿住。” “为什么?” “不想惹麻烦——” “什么麻烦?” “老任说——Grace是想让我给她做替死鬼——” “什么替死鬼?” 他把老任的分析说了一下,老杨说:“这种话你也相信?Grace在这里几年了,如果有人要杀她,不早就杀了?” “但是老任还说——她可能有——那方面的意思——” “哪方面的意思?” “就是——怎么说呢?男女方面的意思吧。” “老任这么说的?” “他在那儿住过,肯定知道得比你我清楚——” “我也在那儿住过,怎么没见她有——男女方面的意思?” “也许她不是对每个人都有那个意思——” 老杨一梗脖子:“你的意思是Grace对老任有那意思,对我——反倒没那意思?哼,就他那小白脸?” 这个他就不懂了。 老杨说:“说实话,那时Grace对我还是很有一点意思的,我对她也不是没好感,如果我放开了追她,肯定能成。但我知道我父母都是很老脑筋的人,肯定不会同意我娶一个比我大七八岁,又结过婚死过丈夫的寡妇,多晦气啊,把祖上一点风水全都败坏了。而且我们那块的风俗你知道的,特别不喜欢黑瘦的女人,娶媳妇都得娶白胖的,因为黑瘦的不会生养。” 他想到云珠白倒是白,但绝对不能算胖,不由得说:“呵呵,如果都照我们哪块的风俗做,那只能娶相扑女人了——” “还不光是我们那里的风俗,你知道我们海外华人圈也很忌讳娶一个——外F女的——” “什么外F女?” “你不知道?就是跟老外——fuck(性交)过的女人——” “为什么?” “嫌她们贱啊!中国的女人,送去给老外干——太有损国格了。” 他开玩笑说:“那你把她娶过来,不就把国格挣回来了吗?” “挣回来什么呀!如果是抢过来的还差不多,也算为国增光。等老外死了你捡过来的,你挣什么国格?只能是再损一次国格!而且女外F也实在没什么好娶的——你想她们被老外那种size(尺寸)干过,还不松成——面口袋了?” 他感觉有点恶心,勉强说:“这些都是缘分,有缘分,不管她是什么人你都不会嫌弃。如果还有点嫌弃的,那就是没缘分。” 老杨感叹说:“也是,好好的一个人,正儿八经找个中国人也不是找不到,怎么就想到去外F呢?而且还外F一个老头子,把一生都毁了。唉,真不知她是怎么想的。” “也许是看上了人家的钱?” “看上了钱也不能这么自轻自贱啊!说实话,她别的方面我还是很欣赏的,就这一点,特别让人瞧不起。” “你不娶她,娶了嫂子,那不正好吗?” “好个什么呀!后悔死了。” “为什么后悔?” 老杨悲愤地摇摇头:“没什么可说的了,婚也结了,娃也怀上了,扯什么都是瞎掰。” 他安慰说:“嫂子挺好的呀——” “好什么呀!娶了这个女人,我就变孙子了,朋友也不能交了,父母也不能孝敬了,只能成天守着她,听她的指挥,还天天挨她骂——” “这都是一时的事,女人怀孕了,脾气不好,等她生了——” “哼,等她生了,我的日子更难过了。她已经说了,她家爹妈是不会来侍候我的孩子的,她爸还没退休,她妈离不开她爸,她爹妈到美国来,是来游山逛水的,不是来做仆人的,所以他们赶在现在过来,趁她身子不太重,可以陪他们到处玩。等她坐月子的时候,我得给她请保姆。你知道我们这里请月子保姆得多少钱?说出来吓死你!比我一个月的工资还多,我哪里请得起?” “不能让你妈来照顾吗?” “她不要我妈照顾,说我妈是乡下的,脏,不讲卫生,不懂怎么侍候她坐月子。网上天天报道城里媳妇和乡下婆婆不和的事,她可不想月子里吵架受气,落下个病根。” “那就你自己照顾。” “我是说自己照顾啊,但她说我一个人肯定照顾不了。” 他发现家务事说不得,一说就是此题无解,只好“和稀泥”:“嫂子已经很不错了,有些搬运过来的,一来就跟美国人跑了——” 老杨也想横了:“跑了更好!像这样供着,我真的供不起了。”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如果嫂子像老陆的夫人那么丑——” 这招也不管用了,老杨坚持说:“我现在宁可娶个老陆夫人那样的,丑妻是个宝,家和万事兴,人过的是日子,不是脸蛋。一天24小时,只有多大一点时间在床上干?其他时间不都是吃喝拉撒吗?” “嫂子也没碍着你吃喝拉撒呀。” “她就是碍着我吃喝拉撒了,成天绷着个脸,你做什么她都不中意,都要挑剔,都要吵闹,你还吃喝拉撒个屁呀?” “她挑剔也是挑剔你呀,总比Grace那样的好,也许不挑剔,但见一个收一个的——” “谁说她见一个收一个?” “老任——的话就是这么个意思——” 老杨有点激愤了:“老任是在瞎编排人家,指不定是他自己有那意思,被人Grace拒绝了,就在外面散布流言蜚语吧?反正我也在她家住过,人家那是一等一的正经人,对你好那是没说的,但绝对没那些——非分的想法。老任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人家Grace结交的都是美国的成功人士,白人,人家看得上他吗?老任家是有点钱,但那也是他爹妈的钱,而且是中国钱。人家Grace见过的钱还少吗?怎么会看上他?” 他赞同说:“我也觉得Grace是个正派人。” “就是,人家就是行个善,积个德,但现如今行善积德的人太少了,有些人就看不惯,总要给人家分析出点坏水来——” “嗯,你说的有道理。” 老杨建议说:“你应该吸取我的教训,趁早跟你国内那女朋友吹了,就在海外找,这里的女生长的可能不咋地,但人家都有一技之长,今后总能找个工作,挣份工资,不像国内搬运出来的女生,搬出来就得你养着她,搞不好还得养她的爹妈。你看看我的今天就明白我说的是至理名言了。” “你的今天也不错啊!我就是看了你搬运的帖子才决定到美国来读书的。” 老杨的脸上现出恍若隔世的表情:“也不知那时脑子里哪块烧坏了,怎么想起写那些个破文——” “不破啊,挺好的,太鼓舞人心了。肯定有很多人像我一样,正在国内熬得要死要活的,看了你的文,才找到了一线生机。” 老杨沉吟片刻:“嗯,也是哈,如果我还呆在国内,恐怕连个老婆都娶不上。” “就是,所以要珍惜啊,不知道有多少人正拼了命想达到你的今天呢。” “也只能这么想了。” 那天晚上有实验课,是他第一次给美国学生上课,虽然不用他上讲台,但还是把他焦虑了好几天,因为朱洁如说他也得给学生说几句开场白。 他事先写好了讲稿,又偷偷练习了多遍,最后总算没结结巴巴。但学生没什么反应,既没笑他,也没热烈鼓掌。 因为是第一节课,其实也没做什么实验,师生互相介绍了一下,朱洁如就给学生发了个大纲,讲解了一下,又给了几个网站链接,让学生去买白大褂什么的,就下课了。 朱洁如很关心地问:“听说你住得很远,有人车你回去吗?” 他如实相告:“没有。我准备就在我实验室睡一晚。” “那怎么行啊?我车你回去吧。” 他再三推脱,朱洁如一定要车他回去,他只好从了。 两人上了车,他说了地址,朱洁如似乎对那块不陌生:“那是很好的小区耶,但是好远的呀,如果你没车,会很不方便的,因为我们lab(实验)课都有在晚上的。你怎么想到住那里?” 他把住房的事简单说了一下。 朱洁如说:“如果她有车借给你,就很好啊。你有驾照吗?” “没有。” “很好考的,我可以教你开车。” “谢谢。我还没最后决定在那里长住。” “那里很好的呀,干嘛不在那里长住?” “你觉得像她这样——免费让我住她的房子,是不是——有点——太——” “too good to be true(太好了,好到难以置信的地步了)?” “呵呵,就是这个词。” “没有啦,你住不住那里,她都要付那么多mortgage(房贷)的啦。她让你住那里,还可以省掉剪草和扫雪的钱,也满合算的呀。我刚来的时候,住在一个教友家里,也是免费的,我都不用给他们剪草铲雪的——” 莫非美国真的有活雷锋? 朱洁如说:“你们大陆来的人,可能受过很多欺骗,都爱把心门关得紧紧的,不相信别人的善意,总是把人想得很坏。” 他嘴里嗯嗯哪哪地支吾,心里却想:开始了,开始了,台湾开始反攻大陆了。忍住,忍住,小不忍则乱大谋。 朱洁如建议说:“你应该到我们教会来走走,你会有很大改变的。我们每个星期天都有活动,还有午饭吃,如果你想参加,我可以来车你。” 他慌忙推脱:“目前我还没有——这个打算。” “不慌呀,你可以慢慢考虑,什么时候想去,告诉我一声就好了。” 他好奇地问:“你们教会是不是给你们分配了——招募教友的任务?” “没有啊。” “那你为什么这么——热情地要车我去教会呢?”他说完这话,就发现自己真的被朱洁如说中了,遇事总爱往坏处推测别人的意图和用心。 但朱洁如并没利用这个事实来进一步反攻大陆,只说:“我想让你找到主啊。” 他赶快声明:“不用了,不用了,我已经有女朋友了。” 第十五节 宇文忠跟朱洁如道了别,看着她的车消失在黑夜里,才转过身,走到门前,掏钥匙开门。 但门已经开了,是Grace开的,她把他让进门,说:“刚问老杨要了你们实验室的号码,正要打给你呢。” “是吗?有——事吗?” “看看需不需要去接你呀。” 他受宠若惊:“真——真的?为什么?” “你没车嘛,公车也停开了。谁送你回来的?” “一个同学,我给她做助教,刚一起上完课,她送我回来的。” “怎么不叫她进来坐坐?” “她——呃——没说要进来坐坐——” “还没吃饭吧?” “吃了,带面包去学校吃的。” “吃面包也叫吃饭?再吃点,我做了好多菜。” “不用了,我不饿。” “讲什么客气啊?来来来,先上楼洗手宽衣,然后下来吃饭。我一个人吃没意思,就当陪我吧。” 他一边洗手一边挣扎,想到艾滋病和勾引之类的事,他是真不想吃这个饭,但她发出了邀请,他又拿不下面子拒绝,只好下楼去,准备坐那里陪她。不吃,干陪。 但他一下去就把艾滋病忘到脑后去了,那满桌的色香味啊,太勾引人了! 他已经好些天没正儿八经吃过饭了,都是面包牛奶火腿肠地瞎对付,那哪叫“吃饭”啊!现在看到这满桌珍馐,他肚子里的馋虫全都苏醒过来,蠢蠢欲动,哪怕吃完这顿就死,他都愿意。 Grace做的菜还真不错,中西结合,有一个西式的生菜沙拉,像是手撕的,不知放了什么作料,挺好吃的,她说这是她的独创;还有一个西式的浓汤,有点酸味,有点奶油味,也挺好吃,她说这是她老公的独创;有一盘中式炒菜,大概放了很多干辣椒,满盘都是红星星,她说这是她老家的菜;另有一个带甜味的菜,她也说是她家乡的菜。 他好奇地问:“你家乡在哪?怎么你的家乡菜又甜又辣?” “其实是我父母的家乡。我爸是J市人,支边的时候去了我妈的家乡h省,他以为会在那儿呆一辈子,就在那里结了婚,生下了我。但后来政策改变了,支边的都开始返城,他也有了回城的机会,但我和我妈都没有J市户口,不能进J市,他就要跟我妈离婚,说是假离婚,等他把户口迁回J市就想办法跟我妈复婚,把我们娘俩接到J市去享福。” 他几乎能猜到下面的结局了,不禁替她难过。 但她好像并不在乎,像讲别人的故事一样:“后来他们就离了婚,我爸就回到了J市。” “但他没跟你妈复婚?” “没有。” “也没把你——接到J市去?” “没有。我爸以前在J市就有一个女朋友,他支边后,那个女朋友就嫁人了。等他回到J市的时候,正好,那女人离婚了,他们就又在一起了。” “你妈妈她就是为这事——积郁成疾的?” “也不算是为这事。这事当然是个很大的打击,但我妈是得癌症去世的。” “癌症也有很大的心理因素的。” “的确是,但更多的是——基因问题。你爸爸妈妈呢?他们都——好吧?” “他们都是农民,一辈子都很苦,也没什么——传奇。” “没病没灾就是福了。” “也是。希望他们一辈子没病没灾。你——恨你的爸爸吗?” “小时候恨过他,但长大了就——无所谓了。后来我上大学的时候,他到学校去看我,说他跟他妻子关系不好,想离婚,一心一意抚养我。呵呵,我都上大学了,还要他抚养什么?” “那他离婚了吗?” “没有。他是个很怕孤独的人,总得要个伴才行,哪怕成天吵架,也比他一个人过要好。” “那时你妈妈已经——” “嗯,已经过世了。” “癌症真是可怕。” “她得的是乳腺癌,如果早点查出来,是不会这么早去世的。但我们那里医疗条件不好,我家经济条件也不好,有病都扛着不去看医生的,等查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晚期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她说:“我妈查出晚期癌症之后,我爸表现还不错,我写信告诉了他,他背着他的老婆来看了我妈,又留下一些钱给我妈诊病。所以说,他还是很爱我和我妈妈的,但架不住回城的诱惑更大,也许他当时说假离婚,是真的那么想的,但回去之后,遇到从前的恋人,就放弃了我们娘俩。他知道要把我们娘俩办到J市去,是太难了,两地分居更难,而在J市再找个老婆就容易多了。人嘛,都愿意选择容易的道路走。” “但是责任和义务呢?” 她笑起来:“你好像很重视责任和义务哈?” “为什么这么说?” “昨晚啊,你跑出去拦我的车,不是因为责任和义务吗?” 他想起昨晚的冒失,很窘:“其实当时没想那么多。” “那就更了不起了,条件反射,可见责任感和义务感已经融化到你血液中去了。”她开玩笑说,“这下明白那些英雄人物在关键时刻是什么样的心理状态了吧?” “嗯。” “什么状态?” “就是一片空白。” “哈哈哈哈,一片空白!但在一片空白之中仍然选择了牺牲自己保护国家财产,那就更加可歌可泣啊!” “那到也是。” “但我的财产不是国家财产,你对我的财产并不负有任何责任和义务。” “我一看到连‘猫儿子’都冲出去拦截抢匪,就受了感染,咱总不能连只猫都不如吧?” 她的眼睛都笑得眯缝了:“哈哈哈哈,猫儿子,你说Amber?它是出去迎接我的。” “但我哪里知道啊?还以为它横躺在车前,誓死保卫你的财产呢。” “你怎么不也横躺在车前呢?” “我站着不是比躺着更难逾越吗?” 她笑得更厉害了。 他坦白说:“主要是看到猫被抢跑了,就慌了,因为那是你的命根子,如果你回来发现你的猫没了,那不是要了你的命?” “但如果你遇到的真是劫匪,那他们不要了你的命?” “那时——没时间想那么多——” 她很温情地看着他:“你很能替他人着想的。”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勾引”,但他没有被勾引的感觉,也没有欲火焚身的感觉,只觉得不好意思,有点像读小学的时候被老师表扬一样。 她意味深长地说:“有时太替人着想也不一定是件好事。” 他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只觉得话锋转了,便跟风说:“嗯,你说得对——” 她突然问:“那个跑我卧室里去的女生是谁?” 他吓了一跳:“什么——女生?” “就是那个跑到我卧室里去,还用手机拍照的女生?” 他觉得脑子不够用了,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她是从谁那里听说的?是谁告诉她的?难道赵云是她的同伙,那天故意来考验他的? 有可能,太有可能了,不然真没办法解释赵云的奇怪行径。 他结结巴巴地说:“我——呃——这个——” “是不是不愿意供出她来?” “你——认识她?” “我认识她还会问你?” 他听说她不认识赵云,就不想招供了:“她——呃——” “你不说我也能查出来的,因为我有录像证明。” 他听说她有录像,就知道这事赖不掉了:“她是我——女朋友的——妈妈的——一个朋友的——女儿。” “拐这么大的弯啊?她跑这里来干什么?” “她妈让我捎了点东西给她,她到这里来拿的。” “我听她说要把拍的照片发到坛子里去,你知道不知道她说的那个坛子?” “我——没问,只听她说是个——口水坛子。你房子里装了——监视器啊?” “怎么了?” 他想到自己昨晚跟云珠的那一幕,羞愧得要死。 她看了他一会,哈哈笑起来:“是不是你也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他有点愠怒:“那我不能在这里住了,这——像什么话?你不是随时可以监视我的一举一动吗?” “哈哈,别害怕,你那屋没安摄像头,你想干什么都可以。” 但他不敢相信:“不可能吧?难道你只在你卧室安了摄像头?” “嗯,只在我卧室安了。” “干嘛在你卧室里装——监视器?” “不装的话,怎么知道你带女生到我家来偷窥拍照呢?” 他有苦说不出。 她安慰他说:“我都听到了,你几次三番叫她出来,但她不肯出来。这不是你的问题,是她的问题。你帮我带个话给她,就说我已经录下了她在我家到处乱闯私自拍照的全过程,叫她当你面把拍到的东西都删掉,不然的话,我会告到你们学校去,还可以起诉她trespassing(擅入私人领地)。” 他觉得传这个话肯定是个得罪人的差事,但怎奈因他而起,只好应承下来:“好吧。” “你跟你女朋友商量过了吗?” “商量什么?” “住房的事啊。” “哦,商量过了,她——没意见。” “是个爽快人。那就这样定了?” 他犹犹豫豫地说:“但是老杨——我不想把他的生意抢了。” “他什么生意?” “就是你不在的时候,帮你照看猫的事。” 她恍然大悟:“哦,是这样。行啊,我到时还是请他帮我看猫。他帮我照看几年了,一直都照看得很好。” “他也很——维护你。” “我知道,老杨是个好人。他现在——很缺钱吧?” “嗯,他老婆怀孕了,岳父母也要来了。”他满怀同情地把老杨的困难讲了一下。 “哦?他怎么不早说呢?可以把我这里的床拿去给他岳父母睡呀。” “你——自己不睡了?” “我自己有床啊。Amber房间里不是还有一张床空在那里吗?” “但他已经买了床。” “买了可以退的。让我给他打个电话。” 她说着就给老杨打电话。 他起先还生怕老杨会怪他多事乱讲,但从通话情况看,老杨应该没怪他,过了一会,就开车过来了。 老杨没搬Amber房间的那张床,只把床架子借去了:“我那床是在华盛顿街上买的以旧翻新的二手货,不能退,我只借个床架就行了。谢谢,太谢谢了。” 他跟着老杨的车过去帮忙搬运和安装,然后老杨又送他回来。他看见Grace还在楼下看电视,忍不住对她说:“谢谢你,你帮了老杨的大忙了,他老婆很喜欢那床架子。” 她答非所问:“你在国内开过车吗?” 他一愣:“没有。我没车。” “你女朋友也没车?” “她有。” “不给你开?” “没机会,我们刚认识不久。” “我教你开吧,自动的,简单,你开会了就不用搭公车去学校了。我知道你们专业都是要泡实验室的,等你泡到半夜三更,就没公车了。” “我准备买个睡袋到实验室睡。” “那个我也干过。” “你也干过?” “当然了,刚来美国的时候,没车,又要做实验,就买个睡袋在实验室睡。” “那你——还吃了不少苦呢。” “留学生都这样。” “但是你——这么有钱——干嘛不买个车呢?” “我刚来美国时哪里有钱呢?那时候还只是个穷学生,不是所谓富婆。” 他看她已经说到嘴边来了,顺便问了一句:“那你是怎么成为——富婆的呢?” “你很感兴趣啊?” “呵呵,随便问问。” “告诉你吧,我不是富婆。” “那为什么人家都说你是富婆呢?” “那是因为我有可能成为富婆。” “什么叫有可能成为富婆?” “就是我有可能继承我丈夫的遗产,但现在还没拿到。” “为什么?” “还在打官司。”她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所以我很希望你能在这里住,可以帮我壮胆。” 他马上想起“替死鬼”的说法:“怎——怎么壮胆?” 她笑起来:“壮胆么,就是你住这里,我就胆子大一些,不用你特意做什么的。” 宇文忠第二天就把Grace的话带给了赵云,但赵云完全不相信:“她都录下来了?你看到录像带了吗?” “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真有录像带?” “如果没录像带,她怎么知道你去过她的卧室,还知道你拍了照?” “是你告诉她的吧?” “我绝对没告诉她。” 赵云想了一下,说:“好吧,我把那些照片删掉。看着,这张,删了哈。还有这张,也删了。好了,我都删了。你也帮我带个话,叫她把跟我有关的录像带销毁掉。” “为——为什么?” “现在我把她的照片都删掉了,如果她不把我的录像销毁掉,那她不还是可以——告我吗?” 他想想也是,就老老实实把赵云的话带给了Grace。 哪知Grace完全不买账:“我为什么要销毁她的录像?我在我自己家里录的像,她有什么资格叫我销毁?” “但是上面——有她啊。” “那就要问她了,我在我自己家里录的像,上面怎么会有她。” 他觉得Grace说得也有道理,但好像有点太强硬了,于是劝说道:“这次肯定是她错了,但她已经把那些照片都删掉了,你就——把她的录像也——销毁了吧。咱们不能得理不让人,是不?你得罪了她,她以后说不定还要想办法——人肉你。” “我以前没得罪她,她不是一样人肉我吗?她就是这样的人,得罪不得罪都一样。” 他说不服Grace,只好自我闭嘴。 她建议说:“走,我们去开车,我教你。” C市的驾照不难考,他在她的带领下,趁黑夜在他们自己的小区练了几次,到C大的停车场去练了一次,到考试场地去试开了一次,就参加考试。 一次过,拿到了驾照。 有了驾照,就真是如虎添翼了,想去哪就可以去哪,那种感觉真是太爽了! 不过自从有了驾照,他跟Grace就基本不打照面了,因为他早上起得比较晚,等他起来的时候,她已经上班去了。晚上他一般要在实验室呆到很晚,回来的时候,她早就进入了梦乡。 但他一直都吃着她做的饭菜,因为他不怎么会做饭,也没炊具。他曾说起要去买炊具,但她劝他别买,说即便要自己开火,也可以用她的炊具,反正只一套炉灶,不可能两人同时做饭。再说她做一个人的饭也是做,做两个人的饭还是做,有个人帮吃,她做的还带劲一些。 他每晚回家,都会在饭桌上看到一个纸条,是她留给他的,说做了哪些菜,哪些可以凉吃,哪些要热吃,哪些要配什么吃,哪些可以明天带学校去吃等。 他开始还有点担心艾滋,但看到她很健康的样子,就觉得她不可能有艾滋,再说艾滋也不是通过食物传染的,只要口腔没伤口,接吻都不会传染艾滋,更别说一个锅里搅搅勺子了。 吃了她做的饭菜,他总是有种欠债感,总想着报答她,恨不得每天都把她家的草坪割一遍,还盼望早点下雪,天天下雪,那样他就天天铲雪,还清欠她的人情。 但C市老是不下雪,而草却越来越不需要割了,即使要割,也是一下就割完了,让他感觉对不起每个月几百块的房租,更对不起她每天做的饭菜。 他也想过坚决不吃她做的饭菜,坚决自己做了吃,但又觉得那样很做作,而且他也不可能半夜三更回到家里还在厨房做饭,搞得玎玲咣啷响。 慢慢的,他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所谓“要抓住男人的心,必先抓住他的胃”恐怕真有道理吧,而且把“胃”换成任何一个部位都讲得通。 像他这样,不管胃被她抓住没有,但歉疚感总是有的,总觉得受了人家的好处,就得报答人家。如果她现在倒在他怀里,要跟他做爱,恐怕他还真没勇气推开她。不一定是因为爱上了她,就是有种欠了她的情因此不好拒绝她的感觉。 他估计很多男人都是这样出轨的。 但如果他真跟她做了爱,事后肯定会内疚万分,觉得对不起云珠,也对不起她,肯定会把几方的关系都搞糟。 他估计很多出轨男人都落入了这种糟糕的处境。 好在她从来没倒在他怀里的意思,倒是经常倒向别人的怀里。 有个周末,他因为跟云珠约好视频,所以晚上回家早一些,正碰上她从外面回来,是一个男人送回来的,白人,长得高高大大的,很帅气的样子。 他的车开到门前的时候,被那人的车挡住,进不了车库,只好停在那车的旁边,下车来看究竟。结果看见那两人在车边吻别。那人比她高一两个头,不得不弯下腰去吻她,虽然有点别扭,但也屈尊俯就到深情的地步。 他想躲开,退回车里去,但两人都已经看见了他,停止了拥吻。 她对他“嗨”了一声,介绍说:“te,Yue John.(这是我的室友,宇文。宇文,这是我的约会对象,约翰。)” Joo meet you!(嗨,有万(宇文),见到你很高兴)” 他也只好回应:“Nice to meet you,too(见到你也很高兴)。” 而那人又抱着她亲吻开了。 他有点不耐烦地回到车里,不知道他们要吻到什么时候,想把车扔外头算了,又有点不忍。虽说是辆旧车,也是他开的第一辆车,还是很有感情很爱惜的,为了这么个人把车扔外头,好像太不服气了。而且他现在停在车库外面右边空地上,正挡住车库里她的车,如果她明早要出车,他还得起来移车才行。 最后那两人终于觉悟了,结束了漫长的告别仪式,那男人把车从车库前的水泥地上倒出去,对她挥挥手,开走了。 他急忙把自己的车倒出去,占据那男人刚才的位置,用遥控打开车库门,把车开进车库。 等他关了车库门,走进屋内的时候,发现她正站在通道里等他,看见他进来就说:“今天回来这么早?” “嗯。” “吃晚饭没有?” “带饭到学校吃了的。” “冰箱里有今天我做的菜,再吃点?” 他一点胃口都没有,推辞说:“算了,今天不吃了。谢谢你。” 她又邀请说:“喝点酒?” 他不明白她今晚兴致为什么这么高,咕噜说:“啥事没有,喝什么酒啊?” “没事就不能喝酒?” “没事喝什么酒?” “那得有什么事才能喝酒?” “总要有点什么值得庆祝的吧?” “哦,那就庆祝我找到一个date(约会对象)吧。” “date是什么?” “你不知道date是什么?” “我只知道date是——日子。” 她格格笑起来:“你太搞笑了。你不喝算了,我一个人喝。” 他闷闷地上楼去了。 那晚等云珠也等了半天才出现,他有点不快地问:“不是说好十点的吗?” “是十点啊,这不才十点过——二十八吗?” “差不多过了半个钟头了。” “怎么了?耽误你大事了?” 他不吭声。 她问:“大周末的,你有什么大事呀?” “没什么大事。” “那我迟点怕什么?” “人总要讲信用吧?” “又不是别人,搞那么严肃干什么?”云珠有点不高兴了,“我跟你在一起,是为了开心,你别搞错了。” 他意识到自己刚才有点过分,马上做检讨:“对不起,是我的错。” 云珠原谅了他,关心地问起语言学校的事来:“怎么样啊?有没有希望?” “就是钱还没凑齐,等钱一凑齐,肯定能办好。” “要等多久才能凑齐啊?” “我现在一个月能省下一千来块——” “那得省到哪天去啊?我一学期的学费是五千多块,你不得省五个月?那就搞到明年去了,办签证还要花点时间,那就只够进明年秋天那个班了——” “那怎么办呢?” “你不能问——老杨他们借点钱先交上?” “老杨哪里有钱借给我?他岳父岳母来了,很花钱,他都恨不得问我借钱呢。” “那就问Grace借点?” 他相信Grace肯定拿得出这几千块钱来,但他不愿意向她开口,便推脱说:“我正在找餐馆工,如果找到的话,很快就能把你的学费挣出来。” “那你也可以先借了再还啊。” “我总觉得——不好意思开口问人借钱。” “又不是不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不好意思,我自己对她说吧。” 他一听就慌了:“别别,你别找她借钱,那样更不好。” 云珠不痛快了:“这样也不好,那样也不好,你是不是——有了什么别的打算,根本不想把我办到美国去了?” “怎么会呢?我这不是在想办法吗?” 那晚的视频就那么疙疙瘩瘩地结束了,虽然云珠还说要给他跳脱衣舞,他也没什么兴趣了,推说那样也不能给她带来什么快感,免掉了。 不知道是不是比平时睡得早了点,那晚他老是睡不着。一旦睡不着,就觉着肚子很饿,但又不好意思下楼去吃东西,只好硬挺着,只挺得肚子咕咕叫,越发睡不着。 最后,他没办法了,硬着头皮下去吃东西,发现Grace还没睡,端着杯酒在那里看电视呢。 他自嘲地说:“有点饿,下来找点东西吃。” 她没理他。 他到冰箱里找了些食物出来,在微波炉里热了,坐在饭桌前吃。 她好像刚发现他,端着酒杯走过来,坐在他对面,说:“我也饿了。” 他看了她一眼,发现她有点喝醉了的样子,两眼微醺,两腮泛红。 他急忙到冰箱去端出几盘菜,拿到微波炉里热了,端上桌来,又给她拿副碗筷。 两人对坐着吃,开始都吃得很斯文,过了一会,也不知道是谁开的头,就都放开吃起来了。 她哈哈大笑:“原来你也饿极了啊?” “嘿嘿,你也是?” “我也很饿。” “那你怎么不吃点东西呢?” “我晚上八点过后一般不吃东西。” 这个说法他太熟悉了,便老练地问:“为了保持身材,怕长胖?” “哈哈,你也知道?那么你呢?刚才怎么不吃东西?” “我也是八点之后不吃东西。” “别开玩笑了,我知道你每晚回来都超过八点,每晚都吃了东西的,就今晚没吃。” 他撒谎说:“今天跟云珠约了时间,怕晚了,所以没吃。” “云珠节食不节食?” “怎么不节?女孩子都怕长胖,都节食,什么八点之后不吃东西,就是听她说的。” “她胖吗?” “一点都不胖。” “你喜欢她胖点吗?” “我?嗯——胖瘦都喜欢。” “只要是她?” “嗯,只要是她。” 她赞赏说:“很难得啊。” “什么很难得?” “对自己的女朋友胖瘦都喜欢的男人很难得啊。” “美国人不在乎女人胖瘦吧?” “怎么不在乎?才在乎呢。” 他鬼使神差地说:“我刚到这里的时候,做了一个梦,梦见你是个——大胖女人——” “真的?多胖?” “很胖——” “哈哈哈哈,你在梦里是不是觉得我很恶心?” “嗯——是有点恶心——” “那是因为我不是你女朋友啊,如果是你女朋友,你不会觉得恶心的——” 第十六节 听Grace说到大胖女友,宇文忠努力想象了一下云珠变成大胖女人的样子,但想象不出来,只好老实承认:“想象不出来云珠会那么胖。” Grace好像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说:“说明她妈妈不胖,如果她妈妈胖,你肯定能想象出她长胖的样子。” “嗯,她妈妈一点也不胖,以前跳芭蕾舞的,到现在都是很好的身材。” “那你女朋友也不会长胖的,叫她别那么担心。” “你妈妈也不胖,你也不会长胖的。” “但我爸胖啊!我有些地方很像我爸——” 他看了她一眼,觉得这话有道理,因为她跟照片上她妈妈的像不太一样,除了皮肤有点黑,眼睛很大之外,其他都不像。而皮肤也没她妈妈那么黑,只是比云珠黑些而已。 灯光之下,喝了点酒的她显得很年轻,一点不觉得是三十多岁的女人,更看不出是嫁过人死过丈夫的寡妇。 她也正看着他,眼神有点高深莫测,吓得他立即低下头去吃饭。 两人放开肚皮饱餐一顿后,他去洗碗。 她问:“你女朋友到美国的事办好了吗?” “正在办。” “办签证?” “还没到那一步,要先让C大的language program(语言项目,语言班)录取她才行。” “很难录取吗?” “不难,交钱就行。” “那就交啊。” “但是我现在——还没那么多钱交。” “她的学费为什么该你交?” 他还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好像天经地义就是他的事一样,被她问起,才认真想了一下理由,回答说:“她本来可以去I大那边读书,是我想她到这里来读,所以我觉得——该我交这笔钱。” “你考虑得很周到,但你到哪里找这么多钱交呢?” “我正在几个中餐馆找工,找到了就可以凑齐这笔钱。” “我先借给你这笔钱吧,你打了工还我。” 他很不好意思:“那怎么好?” “有什么不好?又不是不还。” “你真是——太好了。” “我就见不得相爱的人不能在一起。” 她当即就上楼拿了支票本下楼来,问了数目,开了个六千美元的支票给他:“快去给你女朋友报名吧,早点拿到录取通知,早点签证,还可以赶上明年春天那个学期。” 他感激不尽地收下了,发誓说一挣到钱就还。 她问:“她读完了语言学校,准备干什么呢?” “呃——读完了就考托福GRE。” “要是考不过呢?” 这个他还没考虑过,只在想着怎么把云珠弄进语言学校呢。 她安慰说:“我不过是从最坏的角度考虑罢了,也许她人聪明,读一学期语言学校,就把托福GRE考过了,那时她就能读个学位,说不定还能拿到奖学金什么的。万一考不过,还可以继续读,一直读到考过为止,或者跟你结婚,就变成了F2(留学生家属签证),身份就没问题了。” 他听了她这番话,很受鼓舞,回到卧室就给云珠打电话报喜。 云珠也很高兴:“真的?她自己主动提出借钱给你的?” “完全是主动的。” “我说她会借的吧,你还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是不好意思嘛。不过这样不是更好吗?是她自己主动借的。” “主动借被动借,都是要还的。” “我知道。” 云珠感叹说:“有钱真好啊!不光可以实现自己的心愿,还可以帮助别人实现心愿。六千块钱,对她来说算个什么呀!但对我们来说,却是雪中送炭。世界上这种好心的富人多些就好了。” “她现在还不是富婆,因为她还没拿到遗产。” “还没拿到啊?那什么时候才能拿到?” “我也不知道,只听她说还在打官司。” “也许是怕别人贪她的财产才这么说的吧?” “也有可能。” “你说,如果我们有了这么多钱,该怎么用啊?” “呵呵,我就不操这个瞎心了,根本不可能的事嘛。” “怎么不可能呢?难道我们就没这个福气吗?” “这不是福气,是运气。” “难道我们就不能有这个运气吗?” “我们怎么有这个运气?难道也去找个富人结婚?” 云珠想了想,说:“我们去买彩票怎么样?” “有人买了一辈子都没中到大奖。” “但有人买了几次就中了大奖呢!Grace的丈夫说不定就是买彩票买成富翁的。也许刚开始并不富,穷光蛋一个,所以看上了她,娶了她,但后来中了头奖,暴富了——” 他拗不过她,答应从明天起开始买彩票,她说她也会在中国那边买,无论哪边中了,都是两人有份。等他们成了富翁富婆,他们也像Grace一样,慷慨帮助那些没钱的人。 那段时间,还真有中大奖的兆头,他请老杨帮忙找的餐馆工有了回音,就在老陆的老婆那个餐馆,是个送餐工,每周只干两个晚上,但因为都是周末,生意也挺不错的,点餐的人多,小费也还可以。他第一天送餐,路不熟,带着GPS都找错了好几回,有一次还把带去的饮料忘了拿出来给点餐的人,结果人家打电话到餐馆来,老板只好叫他再跑一趟。 就这样笨手笨脚,他那天还拿到了几十块钱小费,再加上餐馆发的基本工资和汽油补贴,总共有七十多块钱。 他兴高采烈地回到了家,刚好Grace还没睡,在看电视,听到他回来,就过来问他:“怎么样?没撞车吧?” “没有,没有,就是走错了几次路。” “不是有GPS吗?” “但是有点听不太懂。”他拿出当天赚的钱,“有七十多呢,都交给你。” “交给我干什么?” “还你呀。” “你这么一点一点地还?那我还得给你记个帐才行。你收着吧,等凑齐了再还我。” 他想了想,把钱收下:“也行。” 她交待说:“学生打工是非法的,别搞得你那些同学都知道。” “他们不会说出去的。” “没事就不会说出去,等到哪天你得罪了他们,他们就会说出去了。” “那倒也是。” 他那天晚上就迫不及待地给云珠打电话,汇报打工赚钱的事。 云珠也很兴奋:“哇,送餐都能赚这么多钱啊?那要是我到美国来办个舞蹈班,不是可以赚更多钱啊?” “不知道这里兴不兴办舞蹈班呢。” “怎么不兴?我们以前舞蹈学校的一个人就在美国办了个舞蹈班,专门教幼儿芭蕾,才赚钱呢。我现在是不能来美国,只要我来了,肯定能赚到钱。” 他想想那个前景,的确很鼓舞人心,至少比老杨老陆他们强多了。老任虽说家里比较富,但老任还没对象啊,那不等于白有钱了吗? 他的美国梦又渐渐明媚起来。 打了几次工,他觉得钱包有点鼓了,腰杆子有点硬了,就想实现以前对云珠许下的愿,给她买名牌鞋。 那次是他出国之前,慧敏请他们俩吃饭,然后云珠开车送他回寝室,在车上谈起慧敏,他感叹说:“很不错的一个人,怎么就走错了这么一步,做了二奶呢?” 云珠不同意:“做二奶就叫走错了路?” “可不是走错了路么?” “对有的人来说,可能叫走错了路,但对慧敏来说,也不算走错了路。她以前那个丈夫,又穷又小气,慧敏跟着他肯定是一辈子受穷。” “但是——她做这个二奶——多下贱啊!” “有什么下贱的?你要是真认为她下贱,你干嘛拿她的钱?” “我——我拿的是我的劳动所得。” “她拿的也是她的劳动所得啊。嘻嘻,只不过你们的劳动场所不一样而已。” “那你是不是也愿意做二奶呢?” “我?没那个必要。” “为什么?” “我老妈又没生重病,我干嘛要做二奶?” “如果——我哪天生了重病呢?” “生了再说嘛。” “那你的意思是如果我生了重病,你还是有可能做二奶的?” “喂,如果你生了重病,我给人做二奶是为了给你治病,你还想怎么样?” 他咕噜说:“我宁可病死。” “你们男人真奇怪,宁可病死,也不愿意老婆给人做二奶赚钱来治好你们的病。难道女人的贞操比你们的命还重要?” “那样把病治好有什么用?还不如死了算了。” “呵呵,随便你,你要宁愿死,就预先告诉我一声,我就不淘神费力去救你了,就怕你到时候哭着闹着求我救你哦。” 他咬牙说:“我肯定不会。男人不能活得这么窝囊。” “但是慧敏的妈不是男人啊。” “唉,她也算是为了救她妈才——跳这个火坑的。” “干嘛说得那么悲壮?什么火坑不火坑的,慧敏也过得不错嘛,你看她吃的穿的住的,都多好啊。” 慧敏吃得好住得好,他是能看见的,但穿得好他倒不觉得:“她穿得很好?” “你没发现?” “不觉得。” “呵呵,你是个时尚盲嘛,当然不觉得。但你没发现我今天都没敢背我那包?” 他的确没发现,但他不愿意承认:“为什么不敢背?” “因为我那个是A货,她的是真品啊!平时没人背真品的时候,我背背A货没什么,反正也没几个人懂。但碰到她这个背真品的,我就不敢背我的A货了。” “什么A货?” “就是仿制品啊。” 他豪气上来了:“什么包这么稀奇?等我挣了美元给你买一个真品。” “哈哈哈哈,别吹了,那个是小香2.55,几万块钱一个,折合成美元也要几千,你一个穷学生,买得起?” 他想了想,自己每月的奖学金也有一千多,存几个月,还是买得起的,便咬牙说:“买得起,我给你买个3.0的,超过她!” 她笑昏了:“哈哈——,你以为这是电脑游戏?她有2.55,你就升级买个3.0?你这个时尚盲!2.55代表的是年份,55年2月的式样——” “55年?这么老了还是时尚?” “说明她家的产品吃香嘛,几十年经久不衰。” “那就买2.55。” 她开心了:“有你这句话我就满足了。几千美元的小香就不指望你一去就能给我买了,等你攒够了钱再买吧,你先给我买双慧敏今天穿的那种鞋吧。” “她穿的什么鞋?” “CL的。” 这个牌子他倒不陌生,那次云珠给他做导购的时候提到过,好像是说在美国打折时只要几块钱,便一口答应:“好的,我一拿到工资就给你买两双寄过来。” “买两双?这么豪华?” “不就十几块钱吗?这点钱我还是拿得出来的。” “十几块钱?你当成什么鞋了?” “你那次不是说CL的鞋在美国几块钱就能买到吗?” “我哪里有说过?” “就是那次啊——” “哦,你肯定搞错了。Cian Louboutin的鞋最少都是几百美元一双的,好的都得上千。慧敏穿的那双,是人家从美国带回来孝敬她老公的,听说上千美元呢——” “什么鞋呀,值这么多钱?难道是金子做的?” “是不是金子做的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这鞋是好莱坞影星的最爱,几乎人脚一双,能不贵吗?” “穿了这么贵的鞋,不得把脚扛肩上走路?” “穿的人不用扛,但看的人就会把他们的脚捧得高高的——” 他始终不明白什么鞋能值这么多钱,但他知道云珠的开心能值这么多钱,那就不管了,买了再说吧,就算云珠穿一天,那鞋就豁口了,只要那一天云珠穿得高兴,也值啊。再说,如果那鞋穿一天就豁口,云珠也就不会再让他买了,那就等于买断了那鞋在云珠脚上的专利权,也值啊。 为女人买鞋,这在宇文忠还是第一次。他虽然知道鞋的牌子,也知道云珠穿多大的鞋,还知道云珠要哪个颜色,但他不知道C市哪个店才有那种鞋卖,更不知道在哪里买才合算,他得请个懂行的陪着去才行。 Grace在这方面肯定是内行,但她太忙了,平时忙上班,周末忙约会,他很少能逮得住她。赵云他是不敢请的,可别让她暗中使坏,唆使他买个假货或者什么上当货。 他想来想去,还是决定求助于朱洁如。 通过这段时间的共事,他发现朱洁如这位传说中的“反共专家”其实也不算反共,从来没跟他说过计划生育的事,也没攻击过党和政府,倒是很热爱祖国的样子,经常讲她去过大陆的哪里哪里,那里的风光多么多么美之类。 当然,朱洁如也爱说台湾的哪里哪里多么美,但他觉得这个不叫反共,台湾不是中国的一部分吗?说台湾美,那不就是说中国美吗?应该算爱国吧? 有时老杨问起,他就如实汇报。 但老杨总是严肃地告诫他:“你可不能麻痹大意,老李就是这么掉进她的陷阱的。只要学期末对助教的评分还没搞,你就不能高枕无忧。” 现在他想请朱洁如带他去买鞋,还是有点忐忑不安的。但他安慰自己说,我请她帮我女朋友选个鞋,与政治完全无关,应该不会掉进她的陷阱吧? 朱洁如很高兴帮这个忙:“给女朋友买鞋?好温馨耶!周末我陪你去吧。” 周六早上九点多钟,他就起了床,漱洗了一下,穿好衣服,下楼去吃早点。 他正在往面包上抹花生酱,Grace下楼来了,穿着一件毛绒绒的浴袍,腰里系着根同花色的带子,很大的翻领,露出里面带花边的睡衣。 她在家时,除了做饭,其他时间都是这身打扮,不同颜色的浴袍,不同颜色的睡衣,但基本都是睡衣+浴袍。 他刚开始看她这种打扮的时候,心里还有点犯嘀咕,以为她是穿了勾引他的,但天天看她这样打扮,就知道她不是勾引他了,哪有天天穿这身勾引人的道理?如果一次勾引没成功,也会换个装束再试了吧? 他曾跟云珠说起Grace在家的穿着,云珠笑他老土:“人家外国人在家都是那样穿的,里面那个才是睡衣,外面的是浴袍,比穿t恤短裤正规多了。你也去买件浴袍在家穿吧。” “我才不穿那玩意呢!” “那你就光胳膊光腿在她面前晃悠?” “哪能呢?我都是回到卧室才脱外衣。” 不过Grace今天这件毛绒绒的浴袍他还是第一次见她穿,看上去很像云珠床上放的那个毛公仔,绒绒的很可爱。 他跟她打招呼:“Morning(早上好)!” “Morning(早上好)!今天起这么早,要去哪儿呀?” “去outlet mall(奥特莱斯,厂家直销中心)。” “你还逛outlet mall?” “嗯,给我女朋友买鞋。” “哇,你不简单呀,还会给女朋友买鞋?你知道她爱穿什么鞋?” “知道,她想要‘萝卜丁’的鞋。” 她一愣,随即笑起来:“哈哈,Louboutin,还真像‘萝卜丁’呢。这是谁想出来的?” “我听云珠说的。” “你知道outlet mall里有‘萝卜丁’的鞋卖?” “呃——我也不知道,是系里一个女生说的。” “我记得我们这个outlet mall里没‘萝卜丁’卖。” “没有?那怎么办?” “可以到市里的mall(购物中心)里去买呀。” “但是我已经跟她约好了去outlet mall——” “那就先去outlet mall啰,逛完了再回市里买就是了。” “如果outlet mall里没‘萝卜丁’,我去那里逛什么?” “那里没‘萝卜丁’,但有别的东西啊,你可以在那里给你自己买点名牌衬衣什么的。” “名牌多贵呀。” “那里的名牌不贵,比零售店里便宜多了,像polo(波罗)的t恤,五十块钱就可以买一件——” 他一炸:“50块一件还不贵?我在沃尔玛都可以买五件了。” 他还真在沃尔玛花五十块钱买过五件t恤呢,因为云珠交待过,在美国天天都得换衣服,但不要每天都洗衣服,要攒多了一起洗,所以他一次性买了五件t恤,加上他从国内带来的两件,总共是七件,正好一天一件。 刚开始他是老老实实地一天一件,七件都穿完了,就用洗衣机洗一次。但后来他越想越觉得这样很亏本,他一次性买的那五件t恤,有两件是黑色的,两件是蓝色的,一件是白色的。那么就算他穿完一件黑色的换上另一件黑色的,人家怎么知道他换了呢? 再说到处都有空调,他根本就不出汗,到处都很干净,衣服也不沾灰,换下来都是干干净净的,闻着也没怪味道,用得着天天换每周洗吗?于是他自我调节了一下,有时两天才换一次t恤,有时换下来挂几天再穿,好像还没人说他不讲卫生。 Grace说:“一分钱一份货嘛。沃尔玛卖的t恤,是不是放洗衣机里洗几次就没用了?” “没有啊。”他扯扯身上的t恤,“这不还能穿吗?” 她笑了一下,说:“你对自己这么省,对女朋友倒是很大方呢。一双‘萝卜丁’的鞋,够你买几十件沃尔玛的t恤了吧?” “但是我要几十件t恤干嘛呢?” “那她要双‘萝卜丁’干嘛呢?买个几十块钱一双的鞋,不也一样穿吗?” “但她一个好朋友就有‘萝卜丁’的鞋呀,她们一起出去,人家穿‘萝卜丁’,她穿——茄子丁,那不就——很失落吗?” 她摇摇头:“她太爱跟人攀比了,人家有什么,她就问你要什么,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你会满足不了她的。” 他有点不高兴:“她并没问我要什么,是我自己提出要给她买‘萝卜丁’的鞋的。” 她撇撇嘴:“好了,快点吃完去赴约会吧,当心迟到了。” 他看看微波炉上的钟,不早了,便几大口吃完面包,喝掉牛奶,把杯子拿到水池里冲干净了,放进洗碗机里,说:“不早了,我走了。” “走好!” “你今天——不出去?” “出去干嘛?” “我看你每个周末都——出去的。” “谁说我每个周末都出去?” “我每次周末都没看见你么。” “你没看见我就是出去了?” 他觉得她今天的无名之火有点大,赶快逃跑:“不早了,我走了。” “这话你说了几遍了。” “对不起。” 有GPS导航,他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朱洁如住的地方,是一幢两层的公寓楼,看上去环境不错。 朱洁如给了他房间号码的,但他没上去,在楼下打电话。 她接了电话:“哎呀,你来了?我就好,就好,你上来吧。” “不了,不了,我就在下面等。哦,我想起一件事,我听人说outlet mall里没有‘萝卜丁’卖,要到市里的mall里才有卖,你看我们是不是——” “谁说outlet mall没有‘萝卜丁’卖呀?有的,有的——” “有就好。” “你等会啊,我马上就下来。” 他知道女生出门都得磨很久,便把座椅放低了,躺那里听音乐,准备等它个半小时。 但很快就听到有人敲车窗,是朱洁如。 他一见她,不由得小小吃了一惊。 他平时看到的朱洁如,都是t恤衫牛仔裤之类,而那个打扮可能不是很适合小巧玲珑的女孩子,所以朱洁如平时很不起眼,基本可以被忽略。她给那些人高马大的美国人上课,尤其搞笑,就像个小孩子在煞有其事扮大人似的。 但今天的朱洁如,换成了裙子和高跟鞋,头发也不知道怎么捯饬了一下,脸上好像也抹了点什么,看上去成熟多了。 他有点不安,去个mall还打扮啊?这要是让系里人看见,还不造成误会? 更让他不安的还在后头,朱洁如不是一个人下来的,她后面还跟着一对老夫妻,看样貌应该是她的父母,都在冲他微笑。 朱洁如介绍说:“这是我的爸霸(爸爸)和妈骂(妈妈),你不介意他们也去吧?” 他骑虎难下,只好说:“不介意,不介意。” “他们不会开车,我又很忙,没时间车他们出去玩,他们每天呆在家里,都好寂寞的,今天就让他们也到outlet mall里去看看——” “好的,好的。” 他很想就此退出,让朱洁如陪她父母去逛outlet mall,而他自己请Grace帮忙,去市里的mall里买鞋,但他怎么都说不出口,只好殷勤地照顾两位老人和一位小姐上车。 那天outlet mall里真是热闹,他刚下高速公路,就开始堵车了,一直堵到mall的入口处,进去后接着堵,离得近的停车场都停满了,他只好按着箭头所示往比较远的停车场开。 好不容易停了车,四个人一起往mall里走。两位女士都穿着高跟鞋,走不快,他也只好跟着蜗行。 到了那一排排商店跟前,朱洁如提议说:“阿忠,我们先去sex(性,性活动)吧。” 他吓了一跳,张皇地问:“你说什——什么?” “去sex啊。” “谁?我们?” “是呀。你不是要给你女朋友买‘萝卜丁’吗?要去sex才有卖呀。”朱洁如对父母说,“阿忠要给他女朋友买鞋,我们先去sex。” 两位老人都没像他那样大惊小怪,很淡定地同意了。 他完全懵了,糊里糊涂地跟着朱洁如一家走进一个店子,糊里糊涂逛了一通。朱洁如跟一个售货员说了一会话,就过来告诉他:“这里真的没有‘萝卜丁’唉,怎么办?我知道这个mall里就这一家有可能卖‘萝卜丁’,如果他们不卖,那就没得买了。真是对不起啊——” “没关系,没关系,我们可以回到市里去买。” 从店里出来后,他回头看了一下店名,发现是“Saks Fifth(萨克斯第五大道折价店)”,于是猜出刚才朱洁如说的是Saks而不是sex,不由得笑了起来。 朱洁如问:“你笑什么呀?” 他脱口而出:“呵呵,刚才不知道这个店名,差点闹笑话——” “什么笑话?” 他不好意思说出来,只呵呵笑。 朱洁如也回头看了一眼店名,突然明白过来:“哇,我的英语有这么糟糕吗?” “不是,不是,你的英语挺好的,是我——听力太差了。” 朱洁如格格笑了一阵,又讲给她父母听。 两个老人都很保守,没有放肆大笑,只东张西望,做没听见状。 他正想问下一步去哪里,忽听有人叫他的名字:“宇文忠!” 他一听这声音,脊背就一阵发凉。真是天有绝人之路啊!他最怕的就是被别人看见了起误会,还真就被别人看见了,而且不是别的别人,正好是这个包打听别人! 人生终于完整了! 朱洁如在跟来者打招呼:“赵云,你好!” 但赵云只“嗯哼”了一声,算是答复,马上返过来审问他:“宇文忠,你怎么也到这里来了?” “我怎么就不能到这里来?” “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给云珠买鞋。” “那你怎么跟她——” “我不懂鞋,请她来帮我——” “那两个人是谁?” 他真的服了赵云,就这么当着“那两个人”的面问“那两个人是谁”。 朱洁如介绍说:“这是我的爸霸和妈骂。爸霸,妈骂,这是我的学妹赵云。” 赵云把右手举到太阳穴旁边,弯着手指对两个老人招了招,配着脸上调皮的表情和嘴里的“hello(你好)”,还算可爱。 几个人站一起却没什么话说,有点尴尬。 赵云指指前面:“我妈要我给她买个coace(室友)在那边排队,快排到了。你们要不要买?要买可以跟我一起进去,省得你们排队。” 几个人都说“不买,不买”,赵云便跟他们“bye–bye(再见)”,蹦蹦跳跳地往coach店去了。 第十七节 一行四人随便逛了几家商店,什么都没买,只在food court(美食广场)吃了顿快餐,就折回市里去买“萝卜丁”的鞋。 这次还是去Saks,不过这家的店名叫Saks Fiftlet mall(奥特莱斯,厂家直销中心)里那家少了个“Off Fifth”,但店面却大多了,有好几层楼,卖鞋的就占了一层,其中大部分是女鞋,各种款式,各种色彩,把宇文忠看晕了头。 “萝卜丁”的鞋显然是鞋中翘楚,当然这只是从价格来说,而他除了价格,也看不出别的区别,所以他看鞋只看价格,其他的留给朱洁如操心。 一路看下来,他的价值观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早上的“五十美元一件衣服太贵”,变成了“几百美元一双鞋实在是太便宜了”,因为在“萝卜丁”专柜里,几乎看不到五百美元以下的鞋,偶尔看到一双,就会有赶紧抓过来交钱走人的冲动,生怕一念之差,就被别人抢走了。 最后,他在朱洁如的参谋下,从那一大排标着clearance(清仓大折价)的鞋架上选了一双由八百多折价到五百多再折价到三百多的“萝卜丁”高跟鞋。 商店的售货员撺掇他开一个店里的卡,说还有10%折扣。 但等他费尽周折填了表,又等售货员打了十多分钟电话后,人家遗憾地告诉他:他信用史太短,还不够格开卡。 于是朱洁如美救英雄,用自己的名字开了个卡,帮他拿到10%折扣,又省了几十美元。 买完鞋后,他把朱洁如一家送回住处,就兴冲冲往家赶,他今晚要打工,但他不想带着“萝卜丁”的鞋去餐馆,怕一不注意给弄丢了,还是放家里保险。如果不是因为周末邮局关门,他肯定当场就把鞋给云珠寄去了。 回到家,他发现Grace还是他早上看到的那个样子,穿着睡衣和浴袍,抱着大黄猫,坐在沙发里看电视,见他回来就问:“你回来了?” “回来了。” “买到鞋了?” “买到了。” “让我看看。” 他把那个装着鞋盒子的大纸袋递给她。 她把鞋拿出来看了看,赞许说:“挺不错的,经典款式,价格也很合算。是你选的,还是你那同学选的?” “是我同学选的,但颜色是云珠定的,跟她朋友那双一样。” “在哪儿买的?” “mall里买的。你说对了,outlet mall(厂家直销中心)里没有,是回到市里的mall(购物中心)里买的。” “吃饭了吗?” “在外面吃了快餐。” “那是午饭吧?现在已经是吃晚饭的时间了,我炒了几个菜,要吃点吗?” 他在这里住了这段时间,已经摸出了她的规律,知道最讨好她的方式,就是贪婪地吃她做的饭菜,那比什么都让她高兴。作为回报,他总是抢着买米买面买菜,那样吃起来心里也安然一些。 他雀跃地说:“好啊,好啊,你也吃点吧?” 两人坐下吃饭。 她问他今天的购物经历,他一一讲给她听,讲到sex(性,性活动)的插曲,她格格笑起来:“还好你没把她领到你车里去。” “领到车里去干嘛?” “去have sex(做爱)啊。” 他想到那个情景,脸有点发烧:“哪能啊。” 她擦擦笑出的眼泪,说:“You make my day!” 他愣了。 她又笑起来:“哈哈哈哈,你没把这句话听岔吧?” 他坦白说:“压根没听懂。” “这句话的意思是You make my day——wonderful,你让我今天开心了。” “哦,是这个意思,又学了一句。” “还没完全学到手。这句话的含义是:本来我今天一天都不开心,但现在因为你说的某句话或者做的某件事,终于让我开心了。” “你今天一天都不开心啊?” “是啊。” “为什么不开心?” “因为今天是我的生日。” “生日是好事啊,为什么不开心呢?” “因为没有人祝我生日快乐。” “谁说没人祝你生日快乐?我这就祝你生日快乐!” “现在说已经晚了。” “但是我现在才知道啊,不知者不为罪嘛。”他说着站起身,“我去给你买生日蛋糕。” “到哪儿去买?” “商店里——没有吗?” “商店里有,但是——不好吃。” “那怎么办?” “我做了个生日蛋糕。” “真的?你还会做生日蛋糕?” “生日蛋糕有什么难做的?简单得很。”她站起来,走到正餐厅里,叫他,“到这里来,看我做的生日蛋糕!” 他跟过去,看到长条形的大餐桌中央放着一个大蛋糕,还插着蜡烛,只是没点燃。 他走跟前一看,白色的奶油层上,有粉红色的字:“hday,Grace(格蕾丝,生日快乐)!”蛋糕周边是一圈水果,红的黄的绿的紫的,花团锦簇,很漂亮。 他大赞:“蛋糕做得太漂亮了!你要不说是你自己做的,我还以为是买的呢。” 她怏怏地说:“有什么意思?自己过生日,自己做蛋糕,自己吃,吃多少天都吃不完,然后自己扔掉——”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今天过生日——” 她噗嗤一笑:“你道个什么歉啊?我是在伤感那些知道我生日的人都没给我说声‘生日快乐’,你又不知道我的生日,有什么要道歉的?” “还是要道歉的,为什么我就不知道呢?为什么我不能先知先觉呢?为什么——” 她拍他一掌:“卖嘴!” 他没想到她会拍他,有点尴尬。 她伤感地说:“其实这个世界上也没几个人知道我的生日,我husband(丈夫)知道,但他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我妈知道,但她也去了另一个世界。我爸知道,但他给我打电话都得偷偷摸摸的。有几个同学知道,但人家忙得很,哪里顾得上我?还有几个——恨我的人知道,但他们才不会对我说生日快乐呢,他们巴不得我死掉——” “没这么——坏的人吧?” “没有吗?哼哼,是你没见过吧?” 他想把她从坏情绪里拉出来:“说说你想怎么庆祝你的生日。” “怎么庆祝?像我小时候那样庆祝。” “你小时候是怎么庆祝的?” “说了也没用。” “怎么会没用呢?你告诉我你小时候是怎么庆祝的,我们待会就那样庆祝。” “好,我告诉你。我小的时候,生日可热闹呢,我是我们村里唯一一个村里人跟外面大城市里来的人生的孩子,所以很稀奇的。我过生日的时候,我们村的人都会聚在一起,点堆篝火,围着火堆跳舞唱歌——” 他提议说:“待会我们也在门前点堆篝火——” 她一笑:“呵呵,可以啊,但是请谁来唱歌跳舞呢?” “我们自己跳啊。” “你会跳舞?” “我不会跳,但我可以围着火堆蹦一蹦啊。” “你说真的?” “当然是真的。” “待会不跳的是小狗?” 他本来是不敢跳的,但说到这个份上,也只好狗熊充英雄了:“不跳的是小狗。” “哇哈哈,那太好了,我们家有很多木柴,点个篝火不成问题。” 他突然觉得两个人围着个火堆蹦跶很搞笑,便提议说:“我们把老杨他们也请来吧?” “不要。” “为什么?” “不想惊动太多的人。” “就我们俩?” “嫌少了?嫌少了我可以把邻居请几个来。” 他有点不太敢跟美国人交往,主要是怕自己语言不过关闹笑话,急忙说:“不嫌少,不嫌少。” “但是你今晚不是要打工吗?” “我不打了,在家陪你过生日。” “算了吧,可别损失那几十块钱。” “几十块钱跟你的生日比算什么?” “但人家餐馆怎么忙得过来呢?” “这倒是个事实。” 她建议说:“你还是去打工吧,等你晚上回来,我们再来点篝火跳舞,搞晚点没关系,反正明天是星期天,不用早起。” “可以等到我打完工吗?” “怎么不可以?太晚了在外面点篝火跳舞可能不大好,但我们可以在屋子里点上壁炉跳舞啊。蜡烛嘛,本来就应该晚上才点。蛋糕呢,现在刚吃了饭,也吃不下,还是等你打完工回来再吃吧。” “好,那我先去打工,你在家等我。” 他说完这话,感觉有点不对味,怎么搞得像老公老婆似的?但他又不好意思纠正,怕越描越黑,只好讪讪地回到饭桌边,几口把饭吃完了,开车去打工。 那一晚,他都沉浸在一种特别的情绪里,冲动地想,以后不管走到哪里,都要记得在每年的今天给她打个电话说声“生日快乐”。这在他不过是举手之劳,但在她却是一件大事,可以让她每年的这一天不再感到孤独。 他由她的生日,想到家里几个人的生日,妈的生日,爹的生日,姐姐的生日,他都记得,就是不记得姐夫和小侄子的生日,立即感觉很内疚,决定尽快向姐姐打听了记住,到时候都要记得对他们说“生日快乐”。 他又想到这些年来,爹妈的生日他也没怎么庆祝过,就是提前寄一点钱回去,真到了生日那一天,反而没什么表示,现在想来真是不妥,也许爹妈更希望他回家去一起吃顿饭呢?现在是越离越远了,跟爹妈吃顿饭是越来越难了。 他还想到云珠的生日,是在夏天。今年她过生日的时候,他还不认识她,而现在她已经是他的女朋友了。也许明年这个时候,她就是他老婆了,至少是他的同居女友了,因为他已经把云珠入学的事搞好了,学校发了录取通知书,云珠正在办护照和签证。 他不由得在心里设想了一下应该如何给以上各位过生日,如何让他们惊喜,让他们开心。 打完工之后,他弯到沃尔玛去了一趟,想给Grace买点生日礼物。他知道她瞧不起沃尔玛,但现在别的店都关门了,只有到沃尔玛去碰运气。 进门的时候,他还没想好要买什么,总不能把十美元一件的t恤买了送给她吧?但进门后没走太远,他就看见了那个电子相册,立即决定就买那个。她家挂着很多镜框,但都是油画之类的,只在她卧室挂着两张照片,但从来没看见她挂过她自己的照片。 也许她不挂自己的照片是有原因的,比如不想被赵云那样的人看见。如果他送她一个电子相册,就比镜框方便,里面可以放很多很多照片,还便于摆放和收藏,平时可以摆在卧室里,出远门的时候可以带在身边,或者收到抽屉里去,那么即便遇到赵云这样的偷拍者,也不会被发现。 他挑了个中意的电子相册,又挑了个花纸袋,还挑了一张生日贺卡,到前面去付了钱,掏出随身带的用来记小费的圆珠笔,在卡上写了几个字,然后把卡和电子相册都装在花纸袋里,开车回家。 一进门,就看见Grace站在通道里,不开心地问:“你不是11点下班吗?怎么到现在才回来?” 他扬扬手中的花纸袋:“给你买礼物去了。” 她转怒为喜:“什么礼物啊?” “你打开看就知道了。” 她接过花纸袋,先从里面掏出那张卡,边看边说:“你的字写得不错。” “哪里呀,站在沃尔玛写的,写得乱七八糟。” “站那里都写这么好,那如果坐下来写,更不得了啦!” “呵呵,别讽刺我了。” 她从花纸袋里掏出电子相册,惊喜地说:“digital po frame?我太喜欢了!” “喜欢就好,生怕你嫌沃尔玛档次太低呢。” “怎么会呢?把你今天打工挣的钱全花掉了吧?” “呵呵,差不多。” 他正弯着腰在脱鞋,她突然勾住他的脖子,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 宇文忠突遭袭击,差点晕倒,但Grace却没下文了。等他直起身,发现她正聚精会神地拆那个电子相册的包装,遂知道是自己想多了,像她这种外嫁过的人,已经从骨子里西方化了,在人脸上啄一下真不算什么。 她好像觉察到他愣在那里看她,头也不抬地命令道:“快上去洗澡换衣服,然后我们开生日party(聚会)!” 他遵命上楼去洗澡换衣服,心情很靓,因为她很喜欢他的礼物,没有嫌是在沃尔玛买的,也没嫌价格便宜。他看见她像个小女孩一样欢天喜地,想到这里面至少有百分之六十是他的功劳,就觉得很自豪,很开心。 等他洗了澡出来,发现她已经把生日蛋糕拿到楼上来了,壁炉也已经点着了,电子相册放在壁炉台上,正在风驰电掣地更换图像。 他走到跟前去看相册里的那些照片,大多是她的,也有她父母和丈夫的,还有大黄猫的。 照片更换的速度太快,他还没看清一张,就换到下一张去了。他正在琢磨怎么把速度调慢点,屋子里突然响起音乐声,背后有人在叫他:“hello(喂),别看照片了,看真人吧。” 他转过身,看见面前站着一个身着少数民族服装的女生,头发盘了上去,还插着一大嘟噜粉红色的花,脸上也化了妆,很漂亮。 他定了定睛,才认出那是Grace:“哇——,你打扮得好像——少数民族的人啊!” “本来就是少数民族么。” “你是少数民族?” “你不是吗?” “我不是,我是汉族。” “汉族在这里就是少数民族。” 他发现她在钻他空子,声明说:“我说的是——你好像中国的少数民族。” “本来就是么。” “你是中国的少数民族?” “我有一半是,另一半是汉族。” “这是——你妈妈那个民族的服装?” “嗯。好看吗?” “太好看了。怎么你妈妈照片上——穿的不是这种服装呢?” “这是节日服装,平时谁穿成这样?而且这也是近几年才有的,面料和做工都比以前的漂亮多了,这身是我今年回去刚买的。” “你今年回——老家去了?” “嗯。” “有亲戚在那里?” “没亲戚就不能回了?” “当然能回。” “来,我们跳舞吧。” “可是我不会跳你那个民族的舞啊!” 她格格笑:“好像你会跳别的民族的舞一样。” “我哪个民族的舞都不会跳。” “那就跟着蹦蹦吧,你不是答应过吗?” 他无奈,只好豁出去了,跟在她身后走动。 她跳得很忘情,很娴熟,很美,尤其是腰弯得好看,屁股扭得好看,裹在紧身的裙子里,曲线毕露,看得他眼花缭乱,心慌气短。 她一个人跳了一会,转过身来围着他跳,跳了一会,还拉着他的手跳起来。 他被她拉着手,越发心慌气短,提议说:“我给你照相吧,你跳得太好了。” 她立即跑到卧室去拿出照相机,教他怎么用:“这个是照相用的,这个可以摄像——” 她忙着跳,他就忙着照。 一直到跳尽兴了,她才停下,说:“现在吹蜡烛,吃蛋糕!” 他把蜡烛点燃,对她说:“先许个愿。” “好,许个愿:我希望早日得到我husband(丈夫)的遗产。” 他吃了一惊:“不是说——许愿不能说出声的吗?” “你只说‘许个愿’,没说‘不出声地许个愿’么。” “我以为你知道呢。” 她笑起来:“我当然知道,但我不相信那一套。遗产嘛,拿得到就拿得到,拿不到就拿不到,跟我许愿出声不出声没关系。” “你怎么——许这么个愿?” “怎么,这个愿不好吗?” “你们女生不是爱许一些——关于爱情婚姻的愿吗?” 她耸耸肩:“我爱也爱过了,婚也婚过了,还许那些愿干什么?” 他开玩笑说:“怎么没许个世界和平的愿?” “我许的就是世界和平的愿啊。” “你许的怎么是世界和平的愿呢?” “怎么不是呢?”她分析说,“我拿到了我丈夫的遗产,就把工作辞了,到世界最贫困的地方去,帮助那里的人们,那不就是为了世界和平吗?” 他笑起来:“还真是呢。” 但他想到她会辞职离开这里,去到一个遥远的地方,又觉得有点失落:“一定要辞了职去别处吗?不可以把钱捐给——世界最贫困地方的人?” “捐只能捐钱,亲自去还可以捐力嘛。” “那你——捐什么力呢?” “我可以去那里教书,还可以推广卫生和保健方面的知识,预防艾滋病和癌症之类——” “你还懂这些?” “我一直在修这方面的课呀。我丈夫是医生,我跟他去非洲做过志愿工作,我们还去过中国,我的家乡——” 他一听就知道她不是一时兴起乱讲,而是真有这个打算,且是由来已久的打算。他感觉很惶惑,好像她马上就要到非洲到中国去了一样。 她好像觉察到了,问:“怎么了?不喜欢我许的这个愿?” “不是,只是在想,如果你明天就拿到遗产了,那不是马上就——离开这里了?” “我离开这里不好吗?” “可是我——还没找到住的地方呢。” 她呵呵笑起来:“原来是在替自己考虑啊?我还以为是舍不得我呢。” 他红着脸说:“也是舍不得么。” “真的?如果你舍不得,那我就不走了。” 这又让他为难了,如果她因为他的一个“舍不得”就放弃她的远大理想,而他已经有了女朋友,再怎么舍不得也不能怎么样,那不是会让她失望吗? 他想声明一下,但看到她那么高兴,实在不忍在这种时候泼她冷水,只好等以后再说。 她亲自切蛋糕,特意切了两块带字的,一块有“birthday(生日)”,另一块则有“Grace”。她把蛋糕装在两个盘子里,递一盘给他:“这个给你。” 他一看,发现他那块蛋糕上写着“Grace”,便推脱说:“这块有你的名字,应该给你自己。” “我是birthday归我,Grace就归你了。” 他不敢深究她这话里的双关意,只用叉子叉起一块没字的放到嘴里:“嗯,很好吃!” 她也吃了一口:“嗯,很好吃!” 两个人的party(聚会)一直开到快凌晨两点才结束。 回到卧室,他发现手机里好几个没接的电话,都是云珠打来的,他慌了,马上给她打过去。 她好像很意外:“是你呀?这么晚还没睡?” 他不知为什么撒谎说:“睡了,起来上厕所,看到你打过电话——” “我打电话时你没接,是不是睡着了?” 他只好继续撒谎:“应该是睡着了。你找我——有事吗?” “什么话呀?没事就不能给你打电话吗?” “我哪里是这个意思呢?是怕你有急事。” “你不是说周末去给我买鞋的吗?” “已经买了。” “买了怎么也不尽快告诉我一下?” 他不敢说因为给Grace过生日,把这事忘了,只好装作没听见这个问题:“你等一下,我去把鞋拿来你看。” 他从楼下把鞋提上来,对她说:“我们视频吧,看得清楚些。” 两人换成视频,他一边向云珠展示今天刚买的萝卜丁鞋,一边讲今天买鞋时发生的事。 她指挥他把鞋从各个角度秀给她看,看了刻把钟,才算看够了,动情地说:“这鞋太好看了!老公,谢谢你!” 这还是她第一次叫他“老公”,把他听得骨头一酥,肉麻麻地回应道:“老婆,你喜欢就好!” 接下去,是水到渠成的视频做爱,十分火热,十分尽兴。 第二天,他睡到快十点才醒,还是被云珠的电话搞醒的:“老公,我想起一件事!” “什么事?” “你不是说在那个茂(购物中心)里碰到了赵云吗?” “是啊。”他告诉云珠这事,还是有一点用意的,怕赵云会对云珠瞎说一气,所以来个先下手为强,早早地就告诉云珠他是跟台湾女同学朱洁如一起去买鞋的,那样的话,如果赵云对云珠说看到他跟一个女生在逛茂,云珠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不然肯定会大发雷霆。 现在云珠突然提到这事,他有点不明就里,担心他的先下手为强变成了无事生非自讨苦吃。 云珠问:“赵云是说给她妈妈买包吧?” “是啊。她就是这么说的。” “她说的是买coach(寇奇)包吧?” “我觉得是。” “她还问你买不买?” “是啊,她说她朋友在那边排队,如果我买的话可以去——加塞。” 他使劲琢磨他跟赵云的这段对话有没有可以让云珠误解的地方,如果有,该怎么解释。 云珠问:“你怎么不去呢?” 他以为云珠在诱供,便坚定地说:“你又没说要买那包,我去干什么?” “你可以给我妈买一个呀。” “你妈——她想要那个包?” “怎么不想要呢?coach包在国内可有名呢,但卖得很贵,听说美国那边比国内便宜多了,所以他们那些去美国旅游的,都是十个八个地往国内带,还有的就托人从美国买了寄过来——” “哦,是这样。” “现在赵云给她妈买了coach包,她那个老妈不又得在我妈面前大秀特秀了吗?” 他没想到敌情这么复杂,看来暗战是无处不在啊! 他问:“那怎么办?” “你可不可以再到那个茂里去一趟?” “又去?” “你说昨天人很多,coach门前要排队,那肯定是coach包在大减价,如果你今天去的话,还赶得上。” 他昨天一天没干活,今天正准备去实验室卖命呢,但他知道云珠也不是每天都给他下达任务的,难得下达一次,推三阻四不完成就不好了。今天就豁出去,用来讨好云珠吧,谁叫他是她老公的呢? 他抖擞了精神说:“好的,我这就去。你妈妈想要什么样的包呢?” “我已经查好了,图像发到了你手机里,你带去做参考。” “好的。”他边回答边往洗手间走。 云珠交待说:“我妈和我姨的,可以买老气点的,那几个tote(带子较短的大号手提袋)里面的任何一个都可以,但一定要有拉链封口的,不然会被人偷东西。我的那个,一定要我说的那个satchel(横向手袋,书包),又能斜挎又能肩背那种。” 他完全搞糊涂了:“怎么听上去不止买一个包啊?” “是不止一个呀。” “总共要买几个?” “就三个。” 他有点慌:“三个啊?那得多少钱?” “coach包在美国很便宜的——” “多便宜?” “听说打折的时候,一两百块钱就可以买到一个。” “那三个也得——五六百吧?” “你攒这么久,还没攒到五六百?” “我不刚给你买了双‘萝卜丁’的鞋吗?” “你说那双鞋才三百多——” 他觉得再为价格说下去就难听了,他也的确攒了不止五六百块钱,虽然那是用来还Grace的,但总不能撒谎说根本没攒出那些钱来吧?与其为了还云珠的学费得罪云珠,还不如拿云珠的学费讨好了云珠再说。他马上表态:“没问题,我马上就去。” 云珠开心了:“谢谢你,老公!” “不用谢,老婆。” “我怎么听到一种——嘘嘘的声音?” “你连这也能听到?” “哈哈哈哈,你边拉尿边给我打电话?” “不可以吗?又不是别人,老公老婆嘛。”他怎么觉得这两个称呼就那么好听呢?一有机会就想用上。 “可以,可以,只当心别把手机掉马桶里去了。” “我们又来视频吧。” “现在?” “谁叫你把我搞兴奋起来的呢?” 云珠不肯:“今天就算了吧,你尽快去茂里买包,当心去晚了被人抢光了。” 第十八节 这次宇文忠准备就自己一个人去,现在他知道outlet mall(厂家直销中心)在哪方了,又在美国的名牌店里买过了东西,底气比以前足多了,知道在美国买东西不是看英语流利不流利,而是看钱夹子鼓不鼓。你有钱,语言再差也能沟通;但如果你没钱,你再会沟通也不能把商品沟通成你的。 再说他有云珠传过来的照片,按图索骥还是不难的。 他刚下楼,Grace也下来了,他连忙打招呼:“Morning(早上好)!” “Morning(早上好)!今天又准备去哪儿?”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还是去outlet mall。” “昨天刚去了,今天又去?” “嗯。” “去干啥?” “去给我女朋友——的妈——和姨妈——和女朋友自己——买包。” “呵呵呵呵,看你绕的!怎么昨天不一起买了呢?” “因为昨天——还没接到任务。” “上级今天才下达任务?” “嗯,刚下达的。”他把上级下达这个任务的前因后果简单说了一下。 她笑他:“你倒挺乖的,上级指哪你打哪。” “做下级的嘛,服从是天职。” 她用两个盘子盛了昨天的生日蛋糕,端上桌来:“从今天起,每天早饭都吃生日蛋糕,一直到吃完为止,不然又得扔掉。” “遵命!”他接过盘子,大口吃起来。 “我又不是你的上级,你也这么听我的指挥?” “男人嘛,服从女人是他们的天职。” “呵呵,如果每个男人都像你这样想就好了。” “那样的话,世界和平早就实现了。” 他去倒了两杯牛奶,递一杯给她。 她坐在他对面吃蛋糕喝牛奶,问:“买什么包呀?” “coach(寇奇)包。” “coach包很多种的,你知道她妈妈——和姨妈——和她自己——要什么样的?” “她发了图像给我。” “哇,购物技术还挺先进呢。给我看看。” 他找到图像,调出来,把手机递给她。 她看了看,说:“outlet mall里未必有这样的包。” “那怎么办?” “怎么办?还是像昨天那样办,回到市里的mall里去买。” “那还不如直接就去市里的mall里买,干嘛白跑一趟outlet mall?” “因为outlet mall的价格便宜很多嘛。像你这三个包,如果去outlet买,可能只要五六百块,如果在市里的mall里买,那可能一千都不止。” “比‘萝卜丁’的鞋还贵?” “你那‘萝卜丁’的鞋也是撞上了,不然你想三百来块买到?别做梦了!原价不是八百多吗?” 他不吭声了。 “我昨天就说了,你女朋友这样见一样要一样,迟早会有你应付不了的一天。现在她不仅自己攀比,连妈妈和姨妈也拉进来一起攀比——” 他觉得这话很刺耳,不由得辩解说:“她没有把她妈妈和姨妈拉进来一起攀比,是我自己告诉她赵云买包的事的。如果我不说,她根本就不知道。” “但是等赵云把包寄回去给她妈了,她不就知道了吗?不是照样会叫你买?她要攀比,怎么着都会攀比——” “其实她根本不和赵云攀比,她对赵云是能躲就躲,还叫我别理赵云。但你不知道那个赵云和她妈有多烦人,总是——跟云珠一家攀比——” “怎么攀比?” “她妈总是——对人炫耀她女儿在美国读名牌大学什么的——” “那你女朋友怎么不争口气,也到美国来读名牌大学呢?” 他被问住了,咕噜说:“到美国读大学也不是想来就来的。” “呵呵,要攀比,就该在这些方面攀比,光跟人比吃的穿的,有什么意思?” “那你的意思是我女朋友学习不如人,就该穿差点吃差点,各方面都被人瞧不起?” “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 他闷闷地说:“那你说怎么办?” “直接对她说:我没这么多钱。” “我说不出口。” “或者告诉她:你要买这个包,我可以给你买,但我不能连你妈妈和姨妈也代管——” “我——也说不出口。” “这有什么说不出口的?她是你的女朋友,但她妈妈和姨妈不是,她干嘛叫你给她们买包?” “因为她——把我当自家人,我怎么好——拒绝?” “你不好拒绝?那就该你掏腰包。” 他顶撞说:“是我掏啊,我又没叫——别人掏。” 他说了这句话就很后悔,生怕她会说“你自己掏?你不是还欠着我六千块学费和几千块车钱吗?那不等于是我在替你掏吗?” 还好她没这么一针见血,只担心地说:“但你哪里有那么深的腰包可掏呢?等你掏不出来的那一天,你怎么办?去偷去抢?” “谁会为了这个去偷去抢?” “为了满足女人的物质欲望铤而走险的男人还少吗?” “但我不会的。” “你不会?我看你这么一根筋,到时候连命都舍得送掉,还别说去偷去抢了。” “送命可以,但我绝对不会去偷去抢。” “就怕你愿意送命,而她还瞧不起你的命呢。命有什么用?又不能当鞋穿当包背。” “反正我是有底线的,有钱就给她买,没钱了——就不买了,绝不偷绝不抢。” “等你没钱不给她买的时候,她屁股一拍走掉了,你前面掏的所有腰包都白掏了。” 他觉得吃下去的蛋糕有点哽在了胸前,喝了几大口牛奶也没冲下去,坐那里连连拍胸。 她着急地问:“怎么了?怎么了?” 他哽了一阵,回答说:“吃哽住了。” “怎么会吃哽住?” “可能吃太快了吧。” “对不起,是我不该在吃饭时说这些——惹你生气的事。” “我没生气。” “没生气就好。” 两人默默地坐了一会,她建议说:“先去outlet mall里买吧,也许那里就有她要的包,那就要不了多少钱。万一没这几个式样,就跟她商量一下,看可不可以用其它他式样代替,或者先等一等,等到这几个式样进了outlet mall再买。” “这几个式样会进outlet mall?” “有可能,一般新式样刚出来时,只在正价店里卖,等到样式不那么时兴了,会拿到outlet mall去卖。” “原来outlet mall卖的都是不时兴的式样?那我还是别去那里买了吧。” 她安慰说:“outlet mall里也不全是过时的式样,也有新式样,有些式样本来就是为outlet mall造的,根本不进正价店。再说你昨天是在outlet mall里碰见你那同学的,那说明她就是在那里买的,你去那里买,只要不买那些太过时的,肯定不会比她买的差。” “但我怎么知道哪些是太过时的呢?” “我知道,我跟你去,帮你把关,免得你花了钱还落不下个好。” 他真心诚意地说:“谢谢你,不然我真要抓瞎了。” “你打个电话给你女朋友,叫她先别睡,等你的电话,把包的事搞定了再睡。” 他看看钟:“这么晚了——” “没她的指示,你怎么买包?” 他只好按她说的给云珠打了个电话。 云珠很兴奋:“行啊,行啊,我不睡,我等你电话,反正我现在要睡也睡不着。” 打完电话,他和Grace出发去买包,但她不让他开车:“你现在情绪不稳定,还是我来开车吧。” “我没情绪不稳定啊。” “你自己不觉得。但如果你现在量量你的血压,肯定升高了不少。” “没这么严重吧?” “不管怎么说,今天不能让你开车。情绪不稳定的人,开车容易出事。” 他想起她丈夫是车祸去世的,说不定就是情绪不稳定才出的车祸,她可能留下了后遗症,在这方面特别敏感。于是他不再争着开车,乖乖坐到右边,让她开车。 她边开车边说:“我知道你不喜欢别人说你女朋友坏话,但是——我是把你当——弟弟看待的,我觉得你——现在被爱情冲昏头脑,很多事情都——看不见,或者看见了也不以为意,我怕你会上当——落个人财两空。” 他想了想,说:“其实你说的我都懂,但是——现在说好说坏都无法证实。我不能因为云珠今后有可能——离开我,就断定她一定会离开我,更不能因此就——离开她。如果我现在连她几个小小的愿望都不帮她实现,那我今后肯定会后悔,觉得她离开我是我现在没努力的结果。” 她叹了口气:“也是,还是现在把一切该做的能做的都做到、做足、做好。如果什么都做了还是留不住她,那就是——没那个缘分了。唉,太重感情的人容易受伤。” “其实我看得很开,真的。我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初出茅庐,我经历过——很多次——爱情的。” 他把自己的“爱情屎”源源本本讲了一遍。 她感叹说:“世界上的事就是这么奇怪,你这么好的男人,偏偏没遇到一个好女人。”说完这句,她赶紧声明,“我的意思是不包括云珠在内的,云珠——应该是个好女人。” “呵呵,说不定她就是个坏女人呢,不是说‘女人不坏,男人不爱’吗?” “那个‘坏’不是真正的‘坏’,只是风骚狐媚的意思。男人是不是更喜欢风骚狐媚的女人呢?” “我不知道什么叫风骚狐媚。” “就是像云珠那样,人生得漂亮,爱使点小性子,发点小脾气,提点小要求,耍点小手腕之类的。” “呵呵,我觉得云珠不是那样的——” “不管怎么说,女人太——成熟,太稳重,太替男人考虑,太照顾男人,男人就——不爱她们了。” “不会吧?这么好的女人,男人怎么会不爱呢?” “事实上男人就是不爱,要爱也是当妈来爱。” “我不相信,你举个例子出来。” “呵呵,我就是这么说说,你真要我举例子,我就举不出来了。” “呵呵,举不出例子来就说明根本不存在。” “不存在最好。” 两人来到outlet mall里,发现盛况不减昨天,coach店门前还得排队,但队不长,二三十人的样子。从店里面出来的人都是一人提着好几个大纸袋,沉甸甸的,感觉每个大纸袋里都装着很多coach包,就像店里面是在派包不是在卖包一样。 美国人排队倒是很守纪律,安安静静地站那里,该挪动的时候就跟着往前走一段,然后又安安静静站那里。 他和Grace两人都站在队里,跟着人群往前挪。 轮到他们进去的时候,有个站在门边的工作人员发给他们一人一张折价券,上面印着additional 20%off(再加20%折扣),他很开心,好像领到了一张大面额美元一样。 看来昨天一天没白逛,彻底让他脱胎换骨了,不仅让他对上百上千美元一双鞋不再大惊小怪,还让他对off(降价,折价)这个词有了特殊的好感。 店里人很多,都像猴子掰玉米一样,看中一个,就抓在手里,把先前选的放下。过一会,又看上另一个,于是就抓在手,放下先前选的那个。他和Grace不同,他们是有备而来,所以不像别的人那样乱抓,而是努力寻找云珠指定的式样,但找来找去都没找到。 Grace帮他找了几个类似的,让他当场拍照,马上传给云珠,请示可不可以用这几种替换,如果能替换就当场拍板成交,如果不能替换就打道回府,等哪天有了钦定的款式再说,但那可能会等到猴年马月去。 云珠批示:可以替换。 于是他买了三个包,花了不到六百美元。 提着coach店的花花纸袋走出店门,他马上给云珠打电话:“包买了,你可以去睡觉了。” “谢谢你,老公!mu——a(模仿亲嘴声)!” 有Grace在跟前,他不好意思回吻,只小声说:“不用谢,老婆!这是我应该做的。” 但Grace还是听见了,等他一挂电话,就开他玩笑:“呵呵,早上出门的时候,还听你说是给女朋友买包的,刚一买到,就变成老婆了?” 他有点不好意思:“这是我和她之间乱叫的。” “几百美元就买到一个老婆,这趟跑得很值啊!” 宇文忠寄给云珠的一双“萝卜丁”鞋和三个coach(寇奇)包还在空中飞,有关他和朱洁如的绯闻已经在C大华人中传开了。 先是老任拿这事打趣他:“老宇啊,一个black widow(黑寡妇)还不够你折腾啊?怎么又向我台湾同胞伸出了魔掌?” “什么魔掌?” “你跟我还藏猫猫?系里人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 “知道你跟湾湾——和平统一了。” “谁说的?” “甭管谁说的了,先对哥们透个口风,现在已经到第几垒了?” “什么第几垒?”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啊?这么给你说吧,第一垒,牵牵小手;第二垒,亲亲小口;第三垒,摸摸——小胸,呵呵,她那个只能算小胸吧?最后是全垒打——这个不说你也知道了。” “我们一垒都不垒,因为根本没那事。” “那怎么人家都说你陪着湾湾逛商店?” 他把请朱洁如带他买鞋的事讲了一下,声明说:“我在国内有女朋友,怎么会跟——湾湾统什么一?” “我知道你国内有女朋友,但架不住两地啊。将在外,还军令有所不受呢,更何况男人在外?经受不住野花的诱惑,犯点男人都会犯的错误,那是天经地义的事。不采野花的男人不是好男人,你女朋友懂的。” “我哪有时间采什么野花,天天忙得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 “你不采野花,野花可以采你呀!主要是湾湾太——寂寞孤独了,快三十的老姑娘了,见到个男人就流哈喇子——” “你别瞎说了,人家挺正派的一个人。” “挺正派?那我怎么听人说她主动要你跟她去车里——have sex(做爱)?” 他差点跳起来:“什么,什么?你听谁说的呀?” “都这么说。” 他不知道是谁在造谣,朱洁如肯定不会对外人讲sex的笑话,而他只对Grace讲过,难道是她传出去的?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他赶快把有关sex的笑话讲了一遍。 老任呵呵大笑:“老宇,Saks听成sex,真有你的!” 他觉得老任真没资格嘲笑他,因为老任说的Saks跟sex也没什么区别,但他不想驳老任的面子,只交待说:“如果你再听到那些——流言蜚语,请帮我——辟谣。”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了。” 他不知道老任会不会帮他辟谣,只希望再不传谣就好。 然后老杨也神色严肃地跑来找他,劈头盖脑质问道:“你谁不好搞,偏要去搞她?” “我搞谁了?” “你怎么跟朱八戒——搞到一起去了?” “我哪里有跟她——搞到一起?” “你没有?那怎么都跟人家二老见过面了?” 他哭笑不得:“那哪里是跟她二老见面呢?是我请她陪我去买东西,她父母刚好也想去转转,就一起去了。” “那也算变相地——相女婿了吧?” “相什么女婿啊!我跟她只是同学,请她帮个忙,怎么就成了——相女婿呢?” “你需要人帮忙,谁不好请,怎么请她去——帮忙?” “我只认识这么几个女生,除了赵云就是她。” “请赵云帮忙也比请她强啊!赵云怎么说都是我们大陆人,但姓朱的——” “干嘛呀?你不是老想着两岸统一的吗?怎么又不让我请台湾人帮忙呢?” “我这是为你好。你知道我们这里的华人在这些问题上都是分得很清的,那些爱跟老外和湾湾交往的人,我们都——不怎么搭理的。不跟自己的同胞交往,那还算中国人吗?” “我就是请她帮了这一次忙。” “那怎么人家都说你要上朱家倒插门去了呢?我可给你摆明了,如果你非搞这个湾湾不可,也只能你娶她,不能上台湾去倒插门。” 他一听“倒插门”几个字就非常反感:“你这都是听谁说的?” “都在说。” “到底是谁都在说?” “你们的照片都被人拍下来贴在网上了,还有假?” 他一听说照片贴在了网上,首先就想到了赵云,马上气冲冲地去找她:“你怎么总是偷偷摸摸拍人照片?” 赵云很无辜:“我什么时候偷偷摸摸拍人照片了?” “你那次在Grace家——” “那是偷偷摸摸吗?我不是当着你的面拍的吗?” 他被噎住了,半晌才说:“那么这次呢?” “这次?什么这次?” “这次不是你拍了照贴到网上去的?” “拍什么照呀?我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拍我——和朱洁如——还有她爹妈的照。” 赵云大声嚷起来:“你有没有搞错啊?我什么时候拍了你和朱八戒的照啊?你有证据吗?没证据就别在这里瞎说。” 他突然发现他还真没证据呢,虽然心里明白肯定是赵云拍的,但却拿不出证据来。 赵云还没完:“就因为我在mall里跟你说了几句话,你就怪到我头上?那么我问你,我站那里跟你说话的时候,我拿手机出来了吗?我拍照了吗?” “你说话的那当口是没拍照,但你不可以在说话前或者说话后拍照吗?” “什么叫‘可以’?到底我拍了还是没拍,你要说清楚,不能用个‘可以’就栽我的赃。你也可以用手机拍我呢,但我能不能就此指控你拍了我?” 他知道这次没证据,没法证明照片是赵云拍的,只好作罢。 后来他跟Grace说起这事,她倒是一点也不在乎:“这有什么呀?只要你女朋友不相信,别的人想说什么就让他们说好了,学校又不会因为绯闻开除你。” 他见她这么轻描淡写,越发怀疑这事是她传出去的:“这事我只告诉过你——” “那你的意思是我给你传出去了?” “我没这么说。” “你没这么说,但你心里是这么想的。哼,我跟你们C大的人根本没接触,我到哪里去传你的绯闻?” “但是他们怎么会知道——去车里have sex的事?” “你跟她到车里——have sex了?” “当然没有,但是你说过到车里——have sex的话。” “是个人就会这么想嘛,你们那时是在mall里,如果要have sex,不到车里还能到哪里?难道去公厕?” “但他们怎么会知道我把Saks听成sex的事呢?” “也许你那个同学自己讲出去的?” “她怎么会对人讲这些呢?” “她为什么就不会对人讲这些呢?这不过是个笑话,而且是你的笑话,她讲讲有什么不可以?她不是当场就讲给她父母听了吗?” “她只是讲给她父母听,但我觉得她不会讲给其他人听,她不是个——爱八卦的人。” 她生气了:“那你的意思是说我是个爱八卦的人?” 他不敢啃声。 她一旋身就上楼去了。 他不知道该不该把这些流言蜚语告诉云珠,不告诉,怕她从别的渠道知道了会信以为真;告诉她,又怕无事生非多此一举,也许她根本不会知道这些流言蜚语。 最后他决定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请朱洁如带他买鞋的事,云珠已经知道,虽然他没把朱洁如爹妈也跟去的事告诉她。 还好,过了一段时间,就没什么人提这事了,大概是发现他和朱洁如实在是没什么私人接触。 流言嘛,一旦失去新料做养分,就慢慢死掉了。 云珠收到了鞋和包,很喜欢,马上穿上鞋背上包,视频给他看。他虽然不懂时尚,但看见自己亲手买的东西穿在云珠身上,而她又是那么喜欢,也觉得心里像蜜糖一般甜。 云珠还让妈妈和姨妈都背上各自的包,照了相传给他看,并告诉他,说赵云为了省钱,寄包没用快件,现在还不知道在世界的那片海上漂呢,最终能不能寄到都成问题,这段时间崔阿姨天天都在抱怨女儿不会办事。 听到这消息,他有一种打了胜仗的欣喜,发现攀比赢了竟是这样一件令人兴奋的事,难怪人们爱攀比,不由得夸口说:“呵呵,买得起包,还出不起快件邮费?如果为了省这几个寄费把包寄丢了,那不亏大发了?以后你要是听说她在美国给她妈买了什么,你就告诉我,我给你们买,保证超过她。” 他打工打得更带劲了,攒钱也攒得更带劲了,想象着有一天,他会买一个钻石的戒指,装在一个漂亮的盒子里,找一个特别的机会,把戒指拿出来,单膝跪下,向她求婚:你愿意嫁给我吗? 而她就像电影里那些女生一样,先是一愣,然后就搂住他,像小鸟一样叽叽喳喳地回答:“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 这个场景令人心醉啊! 没过多久,云珠签到了证,并找熟人订了机票,说在家陪父母过完元旦就到美国来。 他从网上打印出12月和1月的挂历,在云珠抵美的那个日子上画了个大大的五星,用透明胶把挂历贴在床头边,开始每天划日子。 不过划了没几天,他就把这事给忘了,因为已经期末了,各方面都比以前更忙,还没来得及划呢,日子就过去了。 不知不觉的,他和Grace已经很久没打照面了,不知道是因为忙,还是上次得罪了她,她在故意回避。 有一天,他开车去学校的时候,遇到了大雾,浓得化不开,隔着几米就什么也看不见了,感觉就像是在一大团棉花里开车一样,而棉花的四周都是悬崖峭壁,不论棉花团朝那边滚,最终都是掉进万丈深渊。 他打开应急灯,让车灯一闪一闪的,免得被后面的车撞上,又开了雨刷,扫除前面玻璃上的雾气。 正紧张万分地开着,他的手机突然响了,他索性让车停下,专心接电话。 是Grace打来的:“阿忠,你在哪里呀?” 他怕她担心,撒谎说:“我——在学校啊。” “在学校就好,有雾的时候别开车到处跑。”说完,她把电话挂断了。 他继续开车,开出一身大汗,终于安全抵达学校。他停了车,直奔教室,发现一个人都没有。 回实验室的路上碰到老任,他才知道C大学生有天气不好不上学的传统。 老任说:“这种天气,美国人肯定不会来上课了。” “是吗?早知道是这样我也不来了。雾太大了,一米之外就什么都看不清了。” “嗯,你那条路最糟糕,因为要经过g valley(鬼谷),那里的雾特别大,没事的时候都是妖气重重的,遇到这种天,那里简直就是云遮雾罩。” “为什么那里雾特别大?” “谁知道?可能是那里鬼多吧。今早上那里出了车祸,你不知道?” “不知道啊。” “那你运气好,没碰上。” 他突然想起Grace的电话,声音好像很嘶哑,很气息奄奄,不知道是不是出了车祸?他问老任:“你怎么知道今早那里出了车祸?” “电台播了么,我来的时候在车上收听到的,现在网上肯定有了。” 他马上到网上去查,果然有报道,但只说有几辆车连环相撞,有七人受伤送院,没具体说伤者是谁。 他马上给她打电话,但没人接。 这下他更慌了,不顾自己英语蹩脚,打电话到医院去查询受伤人姓名,才发现自己连Grace姓什么都不知道,只好说是个亚洲人。人家帮他查了一下,说受伤者当中没有亚洲女性。 他放心了一点,但马上又想起她丈夫是车祸去世的,她会不会也听说了今天早上的车祸,于是触景生情,病倒了? 他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于是跑到停车场,钻进车里,不顾一切冒着大雾往家里开。 回到家,他发现她的车在车库里,说明她没去上班,肯定是病倒了。他急忙跑上楼去,看见她卧室的门关着,他犹豫了一下,轻轻敲了敲门,没人回答。他想了想,推开她卧室的门,看见她躺在床上,头发散乱,双眼紧闭,脸好像有些浮肿。 他轻声叫道:“Grace,Grace,你没事吧?” 她没回答,只有蹲在她枕头边的大黄猫对他“喵”了一声,神色凝重地看着他。 第十九节 宇文忠四面一望,发现Grace床头柜上有一个药瓶,还有一杯水。他拿起药瓶看了看,有药名,但他不认识,只看见one tablet(每次一粒)的字样,但瓶子是空的。 他慌了,她吃安眠药自杀?为什么?难道今天是她丈夫的忌日,她要追随他而去? 他提高声音叫道:“Grace!Grace!你怎么了?你没事吧?” 她还是没回答。 他不敢迟疑,摸出手机就拨了911。 等到电话接通了,他才想起自己连“吃安眠药自杀”都不会说,到美国来后就没摸过词典,更没背过单词,以前记的那些托福GRE单词,都快忘光了。 最后他结结巴巴说了个sleeping medicine(安眠药),又说不能wake her up(叫不醒她),人家就懂了,问他要地址。他本来一直都只知道开车怎么走,但不知道地址写出来是什么样的,幸好前段时间他因为给云珠寄鞋特意向Grace要了个地址,才算有点印象,这时可派上了用场,一口气背给了对方。 对方说救援人员马上就到,叫他不要放下电话,先把药瓶上的药名报上来,然后叫去看看他的partner(伴侣)有没有呕吐。 他看了一下,Grace嘴边和枕头边都干干净净的,便回复说没有呕吐。 对方又叫他open your partner's mouth(打开你伴侣的嘴)看看口腔里有没有呕吐物,因为呕吐物会堵塞气管造成窒息。 他只好把手机放在床头柜上,用两手去掰她的嘴。 嘴没掰开,倒把她的眼睛掰开了,他吓得放开手,莫非是传说中的诈尸? 她迷茫了一会,嘶哑地问:“阿忠,是你吗?” “你——你——” “你活着还是死了?” 这是他想问的话,却被她问了出来,益发令他相信她是吃了过量安眠药。 但她缓缓地说:“啊,原来是场梦,吓死我了。” “你——你怎么了?” “我没怎么呀,就是做了个噩梦。” “我以为你——吃了安眠药呢——” “我是吃了安眠药呀。” “为什么?” “睡不着么。” “我以为你——” “以为我什么?” “以为你——自杀——我已经打了911。” 她无力地一笑:“真的?打911了?你是该打的时候不打,不该打的时候乱打,怎么这次不自己搞定了?” “这——怎么自己搞定?” “做个人工呼吸嘛——” “我——不会——” “你都没查一下我有没有呼吸吧?” “我叫你——你不应——” “那也得先看看我的脉搏和呼吸啊。” “对不起,我不懂这些。”他尴尬地说,“那我打电话叫救护车别来了吧。” “来都来了。” 他果然听到门外有声音,然后就听见有人在按门铃。 他紧张地问:“他们来了,怎么办?” 她从床上下来,披上浴袍:“我去对他们讲清楚。” “你——能下去吗?” “没问题。” “要付钱吗?” “我有医疗保险。” 他抢在她前面下了楼,打开门,看见几个穿制服的人站在门前,看上去不像救护人员,倒像是警察,他愈加忐忑不安,难道接电话的人知道他搞错了? Grace用英语向来人解释,说是她roommate(室友)误会了,她只是吃了两片安眠药帮助睡眠。 但那几个人一定要进来,还要上楼,四处看过之后,拿了张表格出来,让Grace填写。 他非常过意不去,一直跟在旁边说“I'm sorry(对不起)”。 折腾了一阵,救护车终于离去。 他对她抱歉说:“对不起,我太——老土了。” 她疲倦地笑了一下:“你今天最少说了100个对不起了。” 他脱口而出:“是吗?那对不起了。” 她叫道:“101个了!再说我就要——揍你了。” “你揍我吧,给你——添这么多麻烦。” 她一边退着上楼,一边看着跟在后边的他:“你没有给我添麻烦,我已经被你感动得要死了,你再多说一个‘对不起’,我就要——倒在你怀里了——” 他尴尬地笑着,不知道她倒下来的话,他接不接得住。 她转过身,背对着他说:“终于不再说对不起了。哼哼,看来你最怕的是我倒在你怀里。” 上楼之后,她站在卧室门边说:“现在我要睡一会了,药效还没过,我已经撑不住了。你——现在干嘛?” “我?回学校去吧。” “现在?” “怎么了?” “雾散了吗?” “应该散了吧?” “我们这块的雾散了,但g valley(鬼谷)那块不见得散了——” “没事,我早上就从那里开过——两次了,现在的雾肯定没早上那么浓——” “你不怕我——长睡不醒了?” 他一惊:“会——会吗?” “我怎么知道啊?我吃了安眠药的——” “你不是说——只吃了两片吗?”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骗你的?” 他急了:“你——你可别骗我,这不是小事情——” 她挥挥手:“跟你开玩笑的,你要去学校也等到雾散了再去,听话。” 她说完就进了卧室,躺上床去。 他愣了片刻,决定不去学校,就呆家里,怕她万一有什么不测。已经中午了,又经过这么一番折腾,他有点饿,但他怕下楼去吃东西的时候,她发生什么意外,决定就守在她卧室外面,有什么紧急情况就冲进去救她。 他帮她把卧室门关上,在她卧室外的地上坐下,过了一会,他的睡意也上来了,就和衣躺在门外地毯上,一下子就睡着了。 下午的时候,他被她叫醒了:“喂,你怎么在地上睡啊?” 他揉揉眼睛:“啊?我睡着了吗?” “呵呵,你今天真的呆掉了。你没吃安眠药吧?” “没有。” “那你干嘛在这里睡?” “我?我本来没想睡的,哪知道——” “去你床上睡吧,在地上睡当心感冒。” “你——不会有事吧?” “不会的,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 “哦,那我就去床上睡了。”他回到自己卧室,倒床上就又睡过去了。 晚上是她把他叫醒的,她系着做饭的围裙,站在他床边。 他伸个懒腰,惊叹道:“哇,天都黑了?我这一觉也睡得太长了。” “冬天,黑得早。饭做好了,下去吃饭吧。” “你今天——身体不好,还做饭?” “我不做谁做呢?你又不会做。” “我会煮面条。” “面条有什么好吃的?”她指指墙上的挂历,“每天划掉一个日子?是不是盼星星盼月亮盼着你女朋友来呀?”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哪里呀,划着玩。” 她突然说:“我想搬到别处去住。” “为什么?” “你们两个太——恩爱了,我怕我看了会受不了。” “为什么?” “因为那会显得我一个人——太孤独啊。” “为什么?” 她一笑:“你又呆掉了,上午老说对不起,现在就光说为什么。” 他认真地说:“如果要搬,也应该是我——搬走,怎么能让你——搬?这是你的房子——” “这不是我的房子,我也是租的。” “真的?” “嗯。” “这样的房子也能租?不是只有公寓才能租吗?” “谁说的?不管什么房子,只要有人出租,只要有人付钱,就能租。美国很多人都有几套房子,冬天住南方,夏天住北方,还有的专门买了房子出租。不过我这房子是一对老夫妇的,他们老了,住这里不方便,就搬到养老院去了。现在房屋市场很糟糕,卖不出好价钱来,就没卖,留着出租。” “原来是这样。” “所以我搬走没问题的,你可以把租约从我手里接过去。” “租金一定很贵吧?” “也不算太贵,如果你租个三卧室的公寓房,可能比这便宜不了多少。” 他黯然地问:“你——想搬哪儿去?” “搬到非洲去。” “你——拿到遗产了?” “还没有。” “那你——去非洲干什么?” “很多事可以做的——” 他愣了。 她叫道:“来来来,下楼去吃饭。” 他跟着她下了楼,看见她已经把饭菜都摆上桌了。他坐在她对面,吃了几口,觉得没胃口:“我好像——还没饿。” “还没饿?还是早上吃了东西的吧?” 他想了一会,才点点头:“好像是的。” 她格格笑起来:“你真是呆掉了!” “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我——脑子太小,盛不下——” “早上把你吓坏了?” “嗯。” “没什么啦,昨天是我husband(丈夫)的忌日,我夜里没睡好,刚好今天又有大雾,我就没去上班,怕你开车出事,给你留了个条子,告诉你今天有大雾,你不用去学校,但你没看见我的条子,还是跑去了。我给你打电话后,知道你到学校了,就吃了两片安眠药睡觉。结果被你——” “对不起。” “看看,又来了。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你做得很好,我很感动,真的,我觉得我已经——被你感动坏了,除了我妈妈和我丈夫,你就是对我最好的人了。” “你丈夫他——” “他也是一个很好的男人,我们很相爱,但是——情深缘浅啊——” “他是怎么——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他是车祸去世的,也是一个有雾的日子,我没去上班,但他是医生,癌症外科,那天他刚好有一台手术。他是一个——开车很小心的人,从来没出过交通事故——” “那他怎么会——” “那天雾太大了,他遇上了连环撞车,就这样——去了——” 他茫然地望着她,发现自己在安慰人方面真是太没用了。 她放下筷子:“唉,我也不饿。” 她离开饭桌,走到沙发上坐下,开了电视。 他在饭桌前呆坐了一会,也走到沙发跟前,发现她并没看电视,而是在流泪。 他低声说:“Grace,对不起,我不该——问这事——” 她沉默了一会,说:“没什么,昨天是他的忌日,你不提我也会想起这事——” “你昨晚——哭了?” “嗯。你听见了?” “没有,但我见你嗓子哑了——” 她咳嗽了两声,清了清嗓子:“不知道怎么搞的,我一哭就会哑嗓子,其实我也没大声哭——” “哭出来了,心里会好过些吧?” “嗯。”她无力地一笑,“你早上报警的时候,我正在做噩梦,跟很多死人在一起,有我的妈妈,还有我丈夫,还有一些——我做志愿工作时看到的——死人。我知道他们都是好人,但我还是很怕,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死了,所以我得谢谢你,撬我的嘴把我撬醒了——” “接电话的人叫我open你的嘴看看你——嘴里有没有呕吐物——” “我一睁眼看到你,还以为你也——死了呢——不然怎么会跟我在一起?” “我正在想你是——死了还是活着,结果你还先问我是死是活——” “把你吓坏了吧?”她的情绪似乎好了点,走回到饭桌边,“来,我们吃饭吧。” 他也走回饭桌边,接着吃饭,小心地问:“你——不是真的要搬走吧?” “你不喜欢我搬走,我就不搬走。” “这事不是由得我喜欢不喜欢的,主要是看你——事业上——” 她笑了笑:“我没什么事业,只是在打发生命。” “但是你有那么崇高的——理想,要去帮助世界上最穷困的人。” “那也不是什么崇高理想,没别的可干么。如果我能在打发生命的同时,也帮到其他人,那就比白白打发有意义一点,日子也过得快一点。” “你还这么年轻,怎么能说是——打发生命呢?” “因为我什么都经历过了,剩下的生命不是打发还能是什么?” “怎么能说什么都经历过了呢?你不是还没——做过妈妈吗?” “嗯,是没做过,但我不准备生孩子了。” “为什么?” “因为——年龄大了。” “不是还有五十六十生孩子的吗?” “生当然可以生,但这么大年龄生孩子,对孩子——不利。再说,我——家的基因有问题,生的孩子容易得乳癌,我不想——连累孩子。” 宇文忠听到“我家的基因有问题”几个字,不由自主地朝Grace的胸前望了几眼,但没看出名堂来,因为她穿着一件毛绒绒的浴袍,好大个领,在胸前重叠交叉,使他看不清庐山真面目。 但他的印象里她的胸是很高的,不像得过乳癌切掉了乳房的样子。 他问:“这个——是隔代传啊?” 她刚开始没听懂,但很快就明白过来了:“家族史。” “哦。” “但是乳癌并不可怕,如果发现得早,治疗彻底,可以活很久的。” “怎么发现呢?” “有条件的可以查一下基因,不过最简单的方法是自查。作为女性,要养成每月自查的习惯,发现得越早,存活率越高,早期乳癌如果治疗得当,可以活到自然老;但晚期乳癌——就只有几年存活率。” “差别这么大?” “当然啦,所以尽早发现很重要。我今年回老家,就是去给我们那里的人科普这个。” “原来你暑假回国是干这个去了?我还以为你去度假呢。” “这也是度假嘛。” “但是这——多有意义啊,造福乡亲。” “主要是我妈妈的教训太——惨痛了,老早就觉得胸前不舒服,但从来没想到过癌症上去,等到疼得受不了去医院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他突然想到自己的妈,从早到晚家里家外操劳,有病都舍不得看医生吃药,总是能扛就扛过去,会不会搞得跟Grace的妈妈一样? 他问:“家里没人得过乳癌的,是不是——就不会得这病?” “谁说的?没家族史的只不过比有家族史的风险小一些,但不等于没有。你应该提醒你的妈妈和家里的女亲戚,还有你女朋友——和她的妈妈——和她的姨妈——都应该经常自查。” “男的不用自查?” “男的得乳癌的比较少。” “为什么?男人不是也有——那玩意吗?” “跟体内激素有关,女性体内的激素水平是不断变化的,例假啊,怀孕啊,哺乳啊,绝经啊,都使体内的激素发生变化,但你们男人就没这些事。” 她说着就解开浴袍腰带,露出里面的睡衣,讲解说:“自查其实很简单,先脱掉衣服,站在镜子前,观察一下两边乳房是否对称,是否有变化,是否有溢乳啊,乳头下陷啊,皮肤打皱等现象。这个叫做‘视查’。” 他认真看着她,觉得自己是在学知识,心里也很平静,甚至有种神圣的感觉。但不知怎么的,身体却起了反应,不是那种嗖地弹出式的反应,而是一种闷烧,像他老家沤的肥料堆一样,永远不会烧起明火来,但一直冒着烟。 他不敢看她胸前了,但视线又没处放,只好闪闪烁烁的,自己都觉得太下作。 她敲敲桌子:“喂,人家在给你科普,你学会了好教你家的女亲戚,你在——干什么?” “我——在听啊。” “干嘛东张西望的?看这里!第二步,叫‘触查’,可以站立,也可以躺下,躺下要更好一些。”她做个往后躺的姿势,接着说,“抬高左臂,用右手查左边乳房,三个指头,轻轻触摸,可以转圈,可以垂直上下,也可以由中间往四边辐射,但都要把整个乳房都查到——” 他看见她的右手的三个指头并在一起,隔着缎子的睡衣在左边乳房上转圈,垂直上下,往四边辐射,他本着虚心求学的精神认真观摩,但他的小弟弟仍然在那里闷烧。 “如果发现乳房里有硬块或什么反常现象,就要尽快就医。”她很严肃地科普着,“美国这边要求四十岁以上女性每年或者每两年做一次mammogram(乳房X光照片),但是国内有些地方没这个条件,所以自查特别重要。你说过你家在乡下,那你一定要嘱咐你妈妈经常自查,每个月都要自查一次。” 他为难地说:“我怎么好跟我妈——说这些?” “这有什么不好说的?这是基本的健康知识,你想哪里去了?” “我没想哪里去呀。” “没有?撒谎了吧?” 他吓得不敢跟她眼神相碰。 她让步说:“如果你不好跟她说这些,你可以——叫你女朋友跟她说呀。你总不会连跟女朋友也——不好说这些吧?其实你们这些做男朋友做丈夫的,应该负起替女朋友或者妻子检查的责任,反正你们总是要——碰那块的,可以把娱乐和检查结合起来。据说很多乳癌都是丈夫最先发现的——” 他越听越不好意思。 她交代说:“你要向你家的女亲戚宣传,记住了没有?” “记住了,记住了。” 他果真向云珠宣传了这事,云珠脱掉衣服,对着摄像头站好,按他说的做起自查来,边做边问:“是不是这样啊?是不是这样啊?” “嗯,是这样。” “她——教你的?” “嗯。” “那你看了——有没有反应呢?” 他撒谎说:“有什么反应啊?这是科普,又不是——” “不管是不是科普,毕竟是女人的——肉包子嘛——你们男人都是属狗的,见到肉包子会——不摇尾巴?”云珠凑到镜头前,头一下变得好大,“你看到我这样,有没有反应啊?” “你说呢?” “我不知道才问你嘛。” 接下去,自然是查明正身,就地法办。 他挺担心母亲,因为乡下医疗条件差,肯定不会定期做mammogram(乳房X光检查),全靠自己了。但他实在不好意思对母亲讲这些,只好在电话上含含糊糊给姐姐说了一下,托姐姐回乡下的时候转告给母亲。 学期快结束的时候,老杨跑来找他,向他下达了一个任务:“马上就要进行教学评估了,我们得抓住这个机会,不成功便成仁。” 他莫名其妙:“什么事呀?” “干掉朱八戒!” “干掉——?什么意思?” “我们系里的教学评估是这样搞的:两个助教之间互换着分发和收集评估表。以前是让助教自己拿到班上去发,然后叫随便哪个学生把表收上来交到系里,后来系里发现有的助教搞假,还有的学生不负责任,把填好的表格搞丢了,或者忘了交给系里,所以就改变了方式,让助教之间互相监督,你负责我的评估,我负责你的评估。” “哦,这么复杂?” “就是很复杂啊,不然怎么老李吃那么大亏呢?那个朱八戒,一直都对老李怀恨在心,趁着期末评估的机会,就动员学生给老李打低分——” “不知道她会不会这样整我?” “肯定会,她对我们大陆的仇恨不是一般的深。” “但是我——平时也没跟她争论过啊。” “争论不争论,只是一个现象问题,本质问题是你跟她一大陆一台湾,永远都是对立的。她整走一个大陆人,就是她的一份成功,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她是不择手段的。” “那怎么办?” 老杨机密地说:“我们也来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这回发评估表的时候,也动员学生给她打低分。” 这个可真是mission impossible(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了,他真不知道怎么动员学生给朱洁如打低分,那些美国学生都是自我得不得了的人,爹妈的话听不听都成问题,怎么会听他一个助教的助教的话? 难道他往讲台上那么一站,说声“你们都给朱助教打低分”,人家就给朱助教打低分了? 真是异想天开! 他把自己的处境说了一下,老杨很不以为然:“你一个泱泱大国的男儿,怎么还斗不过一个弹丸之地的女流之辈?她搞你的评估的时候,肯定不会手软,该怎么动员学生,就怎么动员学生。” 他已经产生了听天由命的想法:“随她去吧,就算我动员得了学生,给她打了低分,也不过就是系里把我们两个人的助教都取消了,并不能保住我的助教职位。” “但是你不能光想着你自己啊!你怎么不为老李想想?他被朱八戒搞走,难道我们不应该为他报仇吗?” 他大着胆子说:“到底老李是不是朱洁如搞走的?你有证据吗?” 老杨火了:“你怀疑我的诚信?” “我不怀疑你的诚信。” “那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呢?” “不是我不相信你,而是觉得这事——基本是个无头案,你也没到班上去参加评估,你怎么知道朱洁如对学生说了些什么?” “我是没到班上去参加评估,但有人参加了啊!是她班上一个华人学生亲口说的,那还能有错?” “是吗?学生怎么说?” “她到班上去发评估表,然后把老李的名字写在黑板上,说这次是评估这位助教的。学生就问老李是谁,她说就是每次上实验课的时候坐在门角落的那个人。学生说我们根本不了解他,怎么评估啊?为什么李助教不到我们中间来辅导我们呀?朱八戒就说,因为他觉得自己英语口语不那么好。你想想看,她已经一锤定音了,学生还能给老李什么好果子吃?” 这真是让他很纠结,想说朱洁如不过是在解释老李为什么不到学生中去辅导实验,但似乎的确有一锤定音的效果。怪谁呢?只怪老李面皮太薄了,管它英语口语好不好,就冲到学生中去辅导,难不成谁还把你吃了?实验课嘛,主要是动手,讲不清楚就做给学生看,做总是会做的吧? 他咕噜说:“这个应该怪系里,一点也不考虑老李是外国人,不是生下来就讲英语的——” “系里才不管你是不是外国人呢,既然你到美国来读书,那么就suppose(假设)你的英语达到了在美国读书的标准,如果你达不到,就别到美国来读书。” “如果系里觉得老李英语没达到标准,干嘛要录取他呢?” “录取是录取的学籍,又不是录取的助教资格。学籍老李还是有的,系里又没把老李开除掉。” “但是系里不给老李助教钱了,那不跟开除一样吗?” “系里不拿助教钱的学生多了去了,老任刚来时就没拿系里的钱,人家自费了一年多,才开始拿助研的钱。只怪老李家太穷了——” 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也许应该怪老李自己不争气,如果刻苦练习英语口语,也不至于搞成这样。但他知道这话说不得,说了肯定把老杨气死,也会把老李气死,搞不好还说到自己头上来了。 过了一天,老杨又来找他:“上次你说你不敢动员学生给朱八戒打低分,我想了一下,也是太难为你了。现在我们构思了一个新的方法,更简单易行——” “什么方法?” “不靠学生,你自己来搞定。” “我自己怎么搞定?” “一般来讲,美国的本科生都是很懒散的家伙,上课都懒得出席的,评估就更懒得出席,所以搞评估那天,班上有一半的人出席就不错了,这样就会有一半的空白评估表。” 他听不明白。 老杨接着说:“评估表上是不写评估人姓名的,属于无记名评估,防止任课教师打击报复。如果你把那一半的空白表格都填上低分,那朱八戒就够受了。如果你有时间,把学生填了的那一半表格都改一下,那朱八戒就肯定完蛋了。” 他目瞪口呆:“可是——我的笔迹——” “你别担心笔迹,都是选择题,2B的铅笔一涂就行了。虽然最后有半张纸是让学生提建议的,但也没谁规定非提不可,大多数学生都懒得提建议,所以你只做前面的选择题就行。” “这——这这——怎么行?” “怎么不行?你把表拿到你实验室去填,门一关,谁知道?” “但是这——不是——陷害吗?” “但你怎么知道她不会这样陷害你呢?她肯定是这样陷害老李的。” “我——我不敢,这要是让人知道——” 老杨殷切地注视着他:“想想老李吧!他现在工作没找到,人都快疯了,我们能看着自己的同胞贫困潦倒吗?” “但是——即便我们把朱——八戒——搞倒了,也不能——拯救老李啊!” “但如果我们为老李报了这个仇,他一定会振作起来。” 第二十节 宇文忠没想到美国的人际关系也这么复杂,以前在国内的时候,他最头疼人际关系了,总是尽力躲避,宁可不升官发财不得奖,也不参与任何一个帮派,免得被卷进是非之中。 他原以为美国的人际关系会比中国的简单,哪知道一来就被卷进了大陆和台湾的斗争之中。 他肯定是不敢执行老杨的指示的,想到要偷偷摸摸把评估表拿到实验室去,关上门在里面做手脚,他就心里发毛,万一让系里发现了,那肯定是吃不了兜着走,可能不光是助教职位保不住,连学籍都会保不住。 就算系里不发现,他那样做了,怎么对得起朱洁如? 这半年来,朱洁如对他很好,做了好吃的带给他吃,他没车的时候送他回家,还跑那么远陪他去买鞋,平时教学上也很帮助他,他刚来不了解行情,都是朱洁如带他这里那里领实验用具和材料,还教他怎么准备实验。每次实验课上,朱洁如都鼓励他到学生中去转转,看学生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助的。 他觉得朱洁如的实验课也上得不错,准备很充分,讲得很清楚,工作很负责,每次课都记录学生的出勤,每次实验报告都仔细批改,不仅打分,还详细写出批语。有的学生因事因病漏掉一节实验课,她都会抽时间让学生补上。 这么好的助教,他怎么忍心用造假的方式诬陷? 但如果他不按老杨说的做,又觉得对不起老杨。可以说,他能有今天,有一大半是老杨的功劳,如果不是老杨在网上晒“搬运经”,他恐怕到现在还在国内读他那暗无天日的博士,也不知道读完了找不找得到工作,即便找到了,也不知道每个月有几颗颗钱,买不买得起房子,娶不娶得到媳妇,养不养得起老老小小。 他到美国后,老杨也待他不薄,去机场接他,又亲自做饭招待他,还替他找了这么好一个住处。他这半年来,住得舒服,吃得舒服,还省下了几千美元,这不都是老杨的功劳吗? 俗话说“知恩图报”,连狗都知道报答恩主呢,何况是个人? 他跟云珠说起这事,云珠也很着急:“那怎么办?如果你丢了助教钱,不是跟老李一样,也得回国了吗?” “丢了当然就得回国了,一年几万的学费,我哪里交得起?” “那我怎么办?” “你下学期学费都交了,证也签了,当然是到这里来读书啰。” “但是你都回国了,我一个人跑那去喝西北风啊?” “那你也干脆不读这个语言学校了?” “但那五千多美元不是白交了?” “应该可以退回来吧?至少能退一部分。” “那我的护照签证不是白办了?” “那你就还是过来读啰。” “但你都回国了——” 这样原地转了若干个圈后,他有点不耐烦了:“那你说怎么办呢?不来读,你说浪费学费,护照签证白办了;来读,你又说我都回国了——” 云珠也烦了:“我就是在问你该怎么办嘛。” “我哪里知道该怎么办?” “你一个男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又怎么知道?” “我这不是在跟你商量吗?” “我也是在跟你商量嘛,你发什么脾气?” 他知道是自己率先发火不对,便检讨说:“对不起,我刚才也是急糊涂了。其实这事也只是在担着心,并没真正发生,我们就别预先吵架了吧。说不定一切都能顺利解决,那我们的架不白吵了?” “我没跟你吵架,是你在跟我吵架。” “对不起。” “本来我签到了证,马上就要去美国,正高兴着呢,结果你搞出这么点事来烦人。” “对不起。” 他很后悔把这事告诉云珠,她又不能解决这个问题,告诉她干嘛呢? 后来他跟Grace谈起这事,她倒是泰然自若:“没事,到了评估那天,你请个病假就行了。” “请病假?” “对呀。” “真的呢,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上头去呢?” “你中国历史书看少了。” “是吗?中国历史书上有这些?” “当然有啦。我们中国的历史嘛,勾心斗角奸猾狡诈的事儿多了去了,像你这种明哲保身的人,遇到这种进退两难,或者两边都不敢得罪的事,最好的办法就是称病不上朝。” 他高兴了:“就这么说,到时候请病假不去就行了。” “就是要搞准了,别搞得请假那天没评估,评估的那天没请假。” “哈哈哈哈,你真是太聪明了!” “我觉得这不是聪明,而是无奈。老杨来美国这么久,还没开窍,成天卷在这些勾心斗角的不正之风里,浪费自己的精力,也浪费别人的精力。” 他又想起一事:“但是我到哪里去搞医生证明呢?” “什么医生证明?” “请病假不要医生证明吗?” “要什么医生证明,又不是小学生。你就打个电话给系秘书或者给她发个电邮,说你病了,不能去学校,让她找个人顶替你就行了。” “我说我生了什么病呢?” “就说你痛经?” “别逗了,说正经的,美国人一般生什么病才请假?” “精神病?” “算了,我都精神病了,哪里还会打电话请假?还是你帮我打电话吧,相信你诡计多端,肯定能想出个好名目来。” “那就我帮你打吧。” 期末评估前一天,Grace打了个电话到系里,替他请假,系里很爽快地答应了,说会派个秘书去收发评估表,还祝他早日康复,搞得他怪不好意思。 这么复杂的宫廷斗争,就被他称病不上朝给躲掉了。 但老杨也不是省油的灯,当天晚上就打电话来了:“你小子今天溜号了?” 他只好撒谎:“病了。” “什么病?这么严重?学生评估顶多二十分钟,你连这么点时间都坚持不住?” “拉肚子,一天跑厕所十几次。” 老杨不高兴地说:“你不要以为你这是在糊弄我,我告诉你,你害的是你自己!” 他知道老杨什么意思,他逃脱了栽赃陷害朱洁如这一关,但朱洁如可能已经在期末评估上栽赃陷害他了。 他把这担心一说,Grace绝不相信:“不会的,她那么喜欢你,干嘛要害你呢?” “她——喜欢我吗?” “怎么不喜欢呢?带你去买鞋,还把爹妈都拉上,又替你开个Saks卡,让你节约几十块钱。你要知道,Saks只有开卡那一天有10%折价的,她让给你了,她自己享受不到这个10%的折价了。” “真的?我不知道啊!” “现在知道也不晚嘛,所以你放心好了,她不会在期末评估上整你的。” “万一她会呢?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她——,那么她知道我有女朋友,会不会——” “因爱生恨?那我就不知道了。她知道你女朋友快来了?” “知道。” “她怎么说?” “没说什么呀。” “嗯——,我觉得她不高兴是会有点的,但不会在评估问题上整你。其实系里选助教,也不是只听学生一家之言的,还有很多别的考虑。学生评估嘛,有时就是公报私仇,哪个助教严格一点,他们不喜欢,就给人家评低分,系里要是全听学生的,那就把好助教坏助教一锅端了。我也做过助教,也被学生评估过,我知道没那么可怕,只要你不是太糟糕,系里不会取消你的助教职位的。” “但是学生的评估肯定是很重要的。” “重要当然重要,但你平时干得不错,学生怎么会诬陷你呢?如果到时候学生对你的评估真的很差,你可以要求系里复查,或者重评,让秘书去收发评估表格。” “可以这样吗?” “为什么不可以?” “就怕重评学生还是给我评很低。” “如果真是那样,那也怪不得朱小姐了,因为那说明你的确很差。” “我本来就很差么。” “万一到了那一步,也不是绝人之路,你还可以到别处找助教或者助研的位置。” “到哪里找?” “至少可以到自己老板那里找钱啊。” “自己老板?” “就是你导师啊。一般来讲,导师手里都有科研经费的,主要用来资助自己的学生。像你这样新来的,可能拿的是系里的钱,但后面几年,可能主要靠你导师支持。” 他咕噜说:“我都不知道我导师手里有没有钱。” “如果你导师手里没钱,那你也——不用跟着他做研究了,连科研经费都申请不到的人,你跟着他能做出什么来?趁早重新找导师。” 他听了Grace的分析,感觉心情开朗了很多,看来也不用在一棵树上吊死。 那几天,他每天都在网上搜寻,看看还有哪些树可以吊死人,结果发现他导师手里真的有钱,是国家级的科研基金,还有些教授也有科研经费,就是不知道一旦这些教授知道他是被系里炒掉的,还会不会让他去他们的树上吊死。 那段时间,他过得比较忐忑,没心思搞学习做实验,还不知道下学期在哪儿呢,有啥好学的?但他也不敢跟那些有钱的教授们联系,怕万一系里的助教职位没黄掉,而他却私自找了下家,那就麻烦了。 人用不着在一棵树上吊死,但也不能同时在两棵树上吊死,只能一棵一棵地吊。 新年夜,他去参加C大中国学生会搞的party(聚会)。学生会发了好多次email(电邮),请大家一定参加,且请带上朋友和家属,说有很多节目表演,还有美食招待。 他问Grace去不去,她说她不想去:“老了,不爱凑这些热闹了。” “你哪里老呀?” “不老也不想去了,以前读书的时候,参加过太多这样的party。你刚来,去玩玩吧。” 他按时去了学生活动中心,刚进大门,就看到一些人站在门边欢迎来宾,其中就有朱洁如,又打扮起来了,穿着裙子,比平时光鲜数倍。 她一看到他就打招呼:“阿忠,到这边来!” 他走过去:“你也来了?你爸爸妈妈呢?” “他们都来了,在里面。” 他正在想待会进去后要不要先跟两位老人打个招呼,就听到另一边老杨在叫他:“阿忠,这边!怎么跑那边去了?” 他一愣,四处张望了一下,才发现左右两边的活动厅都装饰起来了,但左边是“中国学子迎新年”,右边是“台湾学子迎新年”,一批批新到的与会者很熟络地往不同的厅里走去,只有他个老土,站在那里不知道该去左边还是去右边。 老杨威严地叫了一声:“宇文忠,到这里来!” 他的脚像听到党的召唤一样,自动向老杨那边迈去。 老杨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故意大声说:“呵呵,想跟我们斗,没门!” 他迷茫地问:“这——怎——怎么回事?” “哼,湾湾跟我们玩心眼,我们今天开新年晚会,他们也选在今天开,我们到市里贴广告拉客,他们也到市里贴广告拉客,我们通过校学生会发通知,他们也通过校学生会发通知。但怎么样呢?还是我们中国来的人多!一个弹丸之地想跟我们泱泱大国打擂台?去死吧!” 那边朱洁如也在叫他:“阿忠——” 老杨拉住他一只手,另一只手放在他背上,把他往中国厅里推:“进去吧,进去吧,快开始了。” “你不进去?” “我还要在这里坚守战场,不能让他们把我们的人都骗那边去了。呵呵,你看朱八戒那脸色,失落之极啊!” 他回头看了一眼,没看到朱洁如脸上的表情,因为她已经转过身迎接来宾去了。 系里真是一点不体谅宇文忠的心情,迟迟没有把学生评估的结果通知他,害得他度日如年。 Grace分析说:“肯定是评估没问题,不然早就通知你了。你要是不放心,可以到你们学校网上查一下你下学期学费是多少。” 他立即去查,发现学费还是跟上学期一样,只几百块钱。 Grace说:“看见没有?这说明你拿到下学期的助教钱了,不然你的学费肯定得上万。” “会不会是系统还没更新?” “呃——也有可能,但我相信你肯定没事,no news is good news(没消息就是好消息)。” 他也只能这么想了,反正云珠签到证了,至少让她到美国来逛逛吧。万一他下学期没钱读书了,两个人再一起回去也不迟,就是云珠的学费可能退不回来了。 云珠抵美那天,他去机场接人,Grace在家做饭。 当他看到云珠的那一刻,几乎认不出她来了。他从来没看过她穿冬装的模样,这半年虽然经常视频,但她都是卧室里的打扮,只在半裸和全裸之间徘徊。 现在看到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女孩向他走过来,他都没意识到那就是云珠,还在越过她的肩头往她后面望,心想这人怎么这么讨嫌,我望哪边,她走哪边,好像故意要挡住我的视线一样。 她走到他跟前,叫了一声:“阿sir,在望谁呀?” 她说的是B市话,把他听得鸡皮疙瘩一冒。他来美国半年了,基本没听见过谁说B市话,刚来时听赵云说过几句,但好像是改良过的B市话,比较接近普通话。现在猛地一听地道的B市话,有种土得拐弯的感觉。 而她的穿着打扮也显得格格不入,机场里的人都穿得很宽松,很轻薄,穿毛衣的都不多,大多是单衣,而她却全副服装,长大衣,长筒皮靴,脖子上还挂着个围巾。 她脸上化了很浓的妆,眼圈抹得黑黑的,嘴唇也涂得亮亮的,像刚往上舔了口水一样。头发在脑后扎成一个高高的马尾,扎得太紧,把眼皮都吊了上去。 可能她以前也是这样化妆的,但他那时一点不觉得有什么不妥。现在不知道是看惯了化了妆像没化妆的白妹妹,还是看惯了不化妆的黄妹妹,或者是看惯了化妆不化妆都看不出来的黑妹妹,总之就是觉得云珠的妆化得太明显了,有种不自然的感觉。 他愣了一下,才用B市话回答:“我——我差点认不出你来了。” “我一眼就认出你来了。” 她放下手里的行李箱拉杆,大方地走上来,抱住他。 而他倒像没见过世面的小妞一样,羞红了脸,东张西望一阵,悄悄挣脱了,拉起她的两个箱子,带着她来到自己的车前。 她一看那车,就很老练地评价说:“美国车啊?很耗油的。还是换个日本车吧,比较省油。” “这车的钱都还没付呢。” “那不正好吗?干脆不要这辆车了,买辆日本车。” “这车都开了半年了,当初也讲好有钱了就买下的,怎么好——不要呢?” “但是这车多费油啊,以后我们两人都要开这车,你还要送餐,一个月得跑多少路啊,现在油价这么高——” 他不想一见面就为辆旧车吵架,敷衍说:“以后再说吧。” 开车上路,景色也不那么取悦云珠:“真的是大农村啊!我还以为你谦虚的呢。” “本来就是大农村么。” “感觉好荒凉哦!开了这么久,我连一幢超过十层的楼房都没看见,比我们B市还不如。我们还是要想办法到大城市去,在这种大农村呆四年,非得把人呆出毛病来不可。” 他心说,四年?我这个博士可不是四年就能读出来的。但他没敢说,不想这么早就把云珠吓跑了。也许她在这里呆上一段时间,就会喜欢上这里了。他就是这样的,刚开始来的时候很陌生,觉得还不如B市热闹,但住了一段时间,就喜欢上这里了。 又不是马戏团,要那么热闹干什么? 回到家,他忙着搬箱子,云珠自己走到厨房去见Grace,接着就听到两个女人在寒暄:“是云珠吧?阿忠等你可等苦了,每天在挂历上划日子呢。” “Grace阿姨!老早就听说你了,好想来看你啊!” 云珠说的是普通话,让他释然了一点,他生怕她跟Grace也一口B市话,那听着多土气啊。 他小声对云珠说:“怎么叫她阿姨啊?” 云珠一吐舌头,也小声说:“你不是说她奔四了吗?我小姨也就四十出头。” “我哪里说过她奔四?我说的是——三十多岁。” “三十多岁不就是奔四吗?” Grace笑呵呵地说:“没事,本来就是奔四嘛,就叫我阿姨吧。” 云珠乖觉地改口:“我叫你Grace姐姐吧。” “也行,随你。” 屋子里热,云珠脱下大衣,露出里面穿的紧身高领毛衣。这个他也有点不习惯,来美国之后,好像还没看见谁在室内穿紧身高领毛衣的,箍那么紧,连看的人都觉着不自由。 三个人坐下吃饭,两个女人谈得很带劲,天南地北,有很多共同话题。他坐在旁边插不上嘴。 吃完饭,他要去洗碗,但被Grace拦住了:“我来,我来,她坐这么久飞机,一定很累了,你陪她去休息吧。” 云珠问:“Grace姐姐,你家没洗碗机吗?” “有啊。” “那怎么不用洗碗机呢?是不是嫌费电啊?” Grace解释说:“费电还只是一方面,主要是洗碗剂挺麻烦,不带pe(磷酸盐)的洗碗剂吧,又洗不掉碗上的油污;带pe的洗碗剂呢,又很难从废水里清除掉,会污染环境,对鱼类和农作物都有害,所以我们一般都是手洗,用热水洗,尽量少用洗碗剂。” “是吗?我听别人说好多中国人都把洗碗机当碗柜用,因为他们还没融入美国社会。” “真的?还有这种说法?那我肯定没融入美国社会。” “不会吧?你都嫁给美国人了,还没融入美国社会?” “可能是在洗碗的问题上没融入?” 他对Grace说:“碗放这里,我待会来洗。” 上楼之后,云珠第一件事就是跑到挂衣间去:“哇,好大的挂衣间啊!哈哈,你看你才挂了几件衣服啊,空空荡荡的。” “留着给你挂的呀。” “帮我把箱子提过来。” 他把箱子提进挂衣间,搂住她:“待会再挂——” “不行的,衣服放在箱子里,都压皱了——” “已经压皱了,现在提出来挂上也没用了——” “早一分钟挂上,少一点皱——” 他无奈,只好站旁边看她挂衣服。 她把箱子打开,拿出一个精美的纸袋子:“这是给Grace姐姐带的丝巾,好看不好看?” “好看,我拿给她吧。” “不用,等我亲自给她。这是给你们那个老杨带的一盒茶叶——” “你还给老杨带了礼物?想得真周到。” “这是给你导师带的一幅苏绣,徐悲鸿的《奔马》。” “我还不知道能不能给导师送礼呢。” “当然能送,哪有连礼都不能送的道理?还有这一大包,是崔阿姨带给赵云的——” “你也没逃出她的魔爪?” “还不是怪你?连你都给她女儿带了东西,我怎么好意思不带?怎么说我也比你跟她们近一层吧?哼,带这么多,占了我好多地方,不然我可以多带点淘宝的衣服过来,听说这里不方便买淘宝的衣服,寄费很贵。” 一个箱子的内容还没挂完,已经没有衣架了。云珠支使他:“去问问Grace姐姐还有没有多余的衣架——” “我明天去买吧。” “你去帮我问问嘛,有多余的就问她拿几个过来,没多余的就算了。” 他只好下楼去找Grace,看见她正在厨房的水池边洗碗,连忙抢过去:“哎呀,不是给你说了吗,等我来洗。” “我是等你来洗,等半天没见你下来,我就——洗了。你不抓紧时间——跟女朋友温存,跑这里来干什么?” “她在——挂她的衣服,叫我来问你有没有多余的——衣架。” “有,衣架我有,我去拿给她。” Grace洗了手,用纸巾擦干,上楼去找衣架,他借机把剩下的碗筷洗掉了,再把厨房的台面和饭桌饭厅打扫干净。 等他上楼来的时候,发现战场已经转移到了Grace卧室里,两个女人正在里面叽叽咕咕交谈甚欢。 云珠看见了他,招呼他说:“快进来呀,来看Grace姐姐的名牌!” 他站在门外说:“你们两个慢慢谈,我就不打扰你们了,反正我也不懂名牌。” “就是因为你不懂,才叫你进来学习学习嘛。” “你先学吧,等你学会了教我。” 他回到自己的卧室,洗了澡,躺在床上等云珠,不知为什么有种梦幻的感觉,一切都不像是真的,兴奋不像是真正的兴奋,激动不像是真正的激动,连勃起都不像是真正的勃起。 这好像不是他想象中的场景。 但他自己回想了一下,发现其实也没想象过什么,大概这段时间太忙了,又有评估的事压在心头,没空想象与云珠见面的情景。再说两人经常视频,根本就不觉得是分隔在两个半球上,现在相见也就不那么震撼了。 云珠终于回来了,洗了个澡,又兴奋地谈论起Grace的名牌来:“她可真有钱啊!连爱马仕的白金包都买得起。” “白金的包?那得多重啊?” “又老土了吧?白金就是Birkin,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是金子做的?那有什么不得了的?” “包中之皇啊!国内国外的影星都爱那包。” 他不敢再往下问,怕问得太详细云珠会叫他给她买一个,或者他自己英雄豪气一上来许诺给她买一个。 云珠问:“你知道她是怎么认识她那个富翁老公的吗?” “不知道。” “呵呵,你在这里住了半年都不知道,我一来就知道了。” “她告诉你的?” “我问的。” “你问她这个干什么?” “这有什么不能问的?” “这是人家的隐私——” “隐私怎么了?如果她不想告诉我,她可以不说嘛——” “你问了,人家怎么好不说呢?”他好奇地问,“她是怎样认识她丈夫的?” 云珠笑起来:“你说我不该问,结果你自己却来问我。” 他狡辩说:“我问你跟你问她不同嘛。” “哼哼,如果我不问她,你怎么会问我呢?告诉你吧,她和她丈夫是在酒吧认识的。” 这个他可没想到:“在酒吧认识的?她跟你开玩笑吧?” “不是开玩笑,是真的。” 不知道为什么,他对酒吧的印象不那么好,觉得出入那种地方的人不是酒鬼就是妓女,要么就是黑社会。 云珠说:“过几天我让她把我也带到酒吧去玩。” “去那儿干什么?” “去融入美国社会呀!” “你的意思是融入美国黑社会吧?” “哈哈,那你的意思是Grace姐姐和她老公都是黑社会的人?” 他走过去搂住她,吻住她的嘴。 她没反抗,让他把她抱到了床上,问:“有tt(避孕套)吗?” 他一愣:“没有。” “你没买?” “没有。” “你知道我要来,怎么不买tt呢?” 他答不上来。 真的,怎么没想到这上头去呢? 她打发说:“去问问Grace姐姐有没有。” “这怎么好问?” “这有什么不好问的?都是成年人了,难道她还有什么不知道?” “她知道也不好问。” “那怎么办?你开车去买?” “就这一次不用tt不行吗?” “那怎么行?万一搞出人命来——” “那就生下来。” “我现在怎么能生小孩?” “为什么不能生?” “我刚到美国来,脚跟都没站稳,就忙着生小孩,我这一生不完了?” 他有点不开心:“怎么会完了呢?” “我还想在美国办舞蹈班的。” “生孩子就不能办舞蹈班了?” “大着个肚子怎么办舞蹈班?” “生完了再办不行?” “那得等到什么时候去了?还不知道生完孩子能不能恢复到我现在的身材呢。” “那我——体外吧。” “不行的,体外一点都不保险。” 他很扫兴,那玩意也蔫了下去。 第二十一节 第二天早上,宇文忠被云珠打电话的声音搞醒了。 云珠打完电话,兴奋地对他说:“起来吧,起来吧,我们给赵云送东西过去。” “你跟她约好了?” “嗯。” 他起了床,漱洗一下,便到楼下去准备早餐。早餐准备好了,他上楼来叫她,发现她正在化妆,便提醒说:“你的妆——是不是化得太浓了?这里的人好像都——不是那样化的。” 她对着镜子照了又照,说:“我觉得不浓啊。” 他见时间不早了,只好说:“不浓就好,下去吃早点吧。” 吃完早点,两人拿上礼物出发。 她向他伸出手:“给我。” “什么给你?” “车钥匙啊。” “你能开车?” “我不能开车吗?我驾龄比你还长呢。” “但你没有美国的驾照啊。” “我有中国的驾照。” “中国的驾照在美国能开?” “当然能开啊。” 他不太相信:“算了吧,还是别冒险了,等你拿了这边的驾照再开吧。” “中国驾照可以在美国开车的,你怎么不懂呢?” “但是——你对这个车也不熟悉啊。” “你这是自动的,我那辆是手动的,我能开手动的还开不了你自动的?” 他无奈,只好把钥匙给了她。 两人坐进车里,她很老练地把车倒出车库,抓过他手里的遥控,把车库门关上,欢呼说:“哇,自己有车库,真是太棒了!我的车都是停在外面,风吹雨打,心疼死个人了。” “现在你那车谁在开?” “还能有谁?当然是我妈在开,难道我爸爸还学得会开车?” “你不是说你妈妈开车——不老练吗?” “那怎么办?总不能放着一辆车不开吧?开车这事嘛,就是要开,开得多,自然就老练了。” “她还是跟崔阿姨轮换着出车?” “嗯,不过崔阿姨很狡猾的,总是找这个借口那个借口不开自己的车,老开我们家的车。我在家的时候,还好一点,因为有时我把车开走了,她想揩油也揩不到。现在我走了,她肯定次次都要我们家出车了。” 云珠开了一段,开心地嚷嚷:“哇,在美国开车太过瘾了,街上简直没人嘛!” 他叮嘱说:“小心点,小心点,不出事就没什么,万一出事就麻烦了。” “这车没保险吗?” “有啊,不保哪能上路?” “保了险你怕什么?” “但是——不知道保了你没有。” 云珠哈哈笑起来:“你真是太老土了,车险车险,保的是车嘛,又不是固定保某个人。无论谁开,出了事保险公司都是要赔的。” “但是保险公司赔了钱,就会涨保险费啊。” “那倒是真的。你放心,我开车老练得很,肯定不会出事。中国那么拥挤的路上我都开过了,还怕美国这种没人的路?” 一直到顺利抵达赵云的家,他才略略放了心。 他生怕赵云和云珠会吵起来,结果出乎他意料之外,两个女生非但没吵,还亲热得不得了。如果他不是昨天还听云珠抱怨过赵云,今天又听她抱怨过赵云的妈,他肯定以为云珠和赵云是至爱亲朋了。 他发现女生的兴趣都差不多,今天的项目又是参观挂衣间,还到网上去看人家奔(在网上贴自己照片)的照片,十分和谐。 从赵云家出来,坐进车里,他开玩笑说:“我还以为你会和她吵起来呢。” “吵什么?” “你们不是——死对头吗?” “谁说我跟她是死对头?” “呵呵,不是就好。” 两人顺便到老杨家撞运气,刚好老杨和夫人都在家。老杨的夫人已经大腹便便了,脸色也比较蜡黄,简直不能跟云珠相比,他相当自豪,也比较理解云珠不愿马上生孩子的想法了。 老杨好像也感觉到了,看云珠的眼神比较复杂,有种“你得意个什么?过两天跟我老婆一样”的成分在里面。 两个女人又是一下就成了至爱亲朋,躲到卧室去叽叽咕咕,他和老杨则坐在客厅闲聊。 老杨问:“这就是你国内那个女朋友?” “嗯。” “是搞旅游的那个吗?” “呵呵,我就这么一个女朋友。” “人长得不错,但是——看上去不踏实。” “怎么才叫踏实?” “踏实嘛,就是踏踏实实跟你过一辈子。” “还早呢,婚都没结——” “这样的女生,要抓紧点,该办的就要办了,免得夜长梦多。平时盯紧点,不要让她跟美国人接触。” 他笑了一下:“这种事,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盯紧了也没用。” “话可不能这么说。你看我老婆,如果不是我盯得紧,肯定跟美国人跑了。” “是吗?那要怎么才算盯得紧?” “首先就不要教会她开车,她不会开车,就寸步难行,到哪去都得叫你送她,你就知道她的行踪,而且时刻跟着她,那就杜绝了很多的——诱惑。” “她开车不用我教,在国内就有驾照。” 老杨一愣,马上又生一计:“有驾照不怕,车不给她开就行了。” “她今天已经开过了。” “那你完了。” “怎么了?” “她有驾照,会开车,又这么年轻漂亮,那你不完了还能怎么样?她可以开着车到处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你还管得住她?” “那我怎么办?把她关在家里?现在科技这么发达,我把她关家里都没用,她不可以上网——搞网恋?” 老杨警惕起来:“你说起网恋,还真提醒了我,我在这方面还没怎么控制你嫂子呢,她一天到晚都挂在网上——” “算了吧,她孩子都有了,还跟谁网恋啊?” “那很难说,这里带着孩子私奔的,抛夫弃子改嫁的,又不是没有。” 老杨说着就讲了两个例子,听得他也很心寒。 两个男人为家庭不稳定唏嘘了一阵,老杨问:“你知道期末评估的结果了吗?” “不知道,系里到现在都没通知我。” “早通知了,在你信箱里。” “是吗?我没收到系里发来的email(电邮)啊。” “不是电邮,是信件,放在系办公室外的信箱里。” 他想起系办公室外的确有一大排信箱,敞口的,每个小格子上都贴着信箱主人的姓名,他印象里都是系里老师的名字,他导师也在其中,但他从来没想到自己能跻身教授行列,在那里占一席之地:“那不是系里faculty(教工,教职人员)的信箱吗?” “助教的信箱也在那里,在最下层。” “是吗?那我得赶紧去看看,正在担心,不知道下学期命运如何呢。” “你得了那么高的分,还担个什么心?” “你知道我的得分?” “嗯。” “你怎么会知道?” “我看到你信箱里有那封信,知道是评估结果,就打开看了一下。” 他很想说“你怎么能私拆我的信件?”,但硬是说不出口,只问:“多少分?” “3.6。” 他放心了,系里对助教的要求是3.0。 老杨感叹说:“老李只得了1.8,你却得了3.6,都double(翻倍)他了。所以人哪,太耿直了就是不行。像老李那样一针对一线跟湾湾作斗争的,就落得个——被炒鱿鱼的下场。而——” 老杨的“而”没“而”出下文来,但他心里明白,意思就是像他这样不耿直的人,就没被炒鱿鱼。 他声明说:“我也不是不想一针对一线地跟湾湾作斗争,实在是她在我面前——没说什么攻击党和政府的话。” “那怎么可能呢?攻击党和政府的话,她是一直都在说的,这是她的本性决定的,问题是你听不听得见,听见了敢不敢斗争。你看新年晚会那天,她多猖狂啊!硬是守在门前把我们中国人往台湾那边拉——” “她也只是想自己搞的晚会热闹些。” 老杨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我总觉得啊,一个人要对得起自己的祖国。我们的祖国是有很多问题,但这个不关外人什么事,我们不能由着外人骂我们的祖国。” 他半开玩笑地说:“湾湾也不能算外人吧?” “为什么不算外人?” “台湾不是中国的一部分吗?” 老杨一愣。马上辩解说:“台湾是中国的一部分,但那不等于朱——八戒也是中国的一部分,她就相当于国民党,你能说国民党跟共产党是——一家人吗?” “我也不是共产党。” “你只能说你不是共产党员,但你不能说你不是共产党。” 他不明白这是个什么逻辑:“呵呵,不是共产党员也算——共产党?” “共产党员,那是个——你参没参加组织的问题,但是不是共产党——主要是思想感情问题。没有共产党,能有你的今天?我还是那句话,一个人要对得起自己的祖国。” 他知道老杨的逻辑有问题,但不知道问题在哪里,也不想多探讨这个问题,就催促云珠说:“不早了,我们走吧。” 老杨的老婆热情地挽留:“就在这里吃了饭再走吧。” “不了,不了。” 两人告辞出来后,他开玩笑地问云珠:“你到底是什么法宝啊?一来就跟所有人都搞得这么亲热。我刚来的时候,老杨的老婆恨不得一脚把我踢出去——” 云珠很开心:“真的?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回事,反正走到哪里都很受人欢迎。” “老杨提醒我把你盯紧点,怕你跟美国人跑了。” “哈哈,她老婆也要我把你盯紧点,怕你去花别的女生。” “你会不会跟美国人跑啰?” “你会不会花别的女生啰?” “我这种穷光蛋,花谁呀?给人家都没人要。” “我这种——语言学校的学生,跟谁跑呀?给人家都没人要。” “我不许你给人家。” “我也不许你给人家。” 两个人在打情骂俏中开车来到他系里,他先去自己的信箱拿学生评估结果,看见信已经被撕开了,心里十分不满,总听说美国人保护隐私,这保护的啥呀?信箱上连个门都没有,隐私都让人看完了。 他拿出信,看到自己的总分的确是3.6,有的单项4.0,有的单项3.1,但没有一个3.0以下的,心里很开心,赶快递给云珠看:“这是学生对我的评估。” “肯定评得很好,我一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了。” “嘿嘿,3.6,系里只要求3.0就行。” “我早就叫你别为这事发愁,你不信——” 他导师的信箱也在那块,但他不知道该不该把《奔马》放到导师信箱里去,如果让老杨那样的人看见,肯定又会传得满城风雨面目全非。 云珠建议说:“你等开学之后亲自交给他不好吗?” “我真的不好意思。” “为什么?” “我不会搞这些。” “那你把我带到他家去,我亲自给他。” “好像美国学生不兴给导师送礼,可别让他当面拒绝,还训我们一顿。” “我不相信世界上有不收礼的人。” “也许就有呢。” “不收那是嫌礼太少。但我买的这个苏绣很有名的,我对他提提徐悲鸿,他肯定知道。” “我总觉得——不那么好。” “这有什么不好的?” 他搔搔头:“不瞒你说,我跟他一点私交都没有,他家更是没去过,在哪个方向都不知道。我和他就是每周开lab(实验室)会议和one-on-one(单独会面)的时候碰个面,谈的都是学业方面的事——” “你太不懂美国的交际了。” “我在哪里都这样。” “这样就不行。” “为什么不行?” “你不会交际,就没有人脉,很多事情你就干不了。” “这里又不是中国。” “美国中国都一样,都是人的社会,都要建立人脉。” “反正我在这方面不行。” “那你就混不开。” “混不开就混不开啰。” 他生怕她会生气,但她没有,而是很有信心地说:“不要紧,现在我来了,我来帮你建立人脉。” 两人从系里出来,换成宇文忠开车,逛校园,最后把车开到语言学校那边,在楼前停了车,带云珠进去转了转。 她对C大的印象还不错:“学校还是挺大的,教学设备也挺好,就是城市——荒凉了点。” 他干脆开车把她带到mall(购物中心)里去逛,终于让她改变了看法:“哇,好多名牌店啊!我们B市都没这么多呢。” 但这一招也有副作用,就是差点把他看破产了,因为云珠对那些衣服啊首饰啊包啊鞋啊什么的,都很感兴趣: “哇,这个包真好看!” “快看这双鞋,减价百分之七十,真是太合算了!” “这里还有施华洛世奇(Swarovski)啊!听说连北京上海都没有呢。” “哇!这里的化妆品怎么这么便宜?看,这个牌子的洗面奶,才二十五美刀啊?国内都卖到好几百人刀了!” 对她的所有惊叹,他都只礼节性地“嗯嗯”两声,不敢附和,更不敢主动提议“我给你买吧”,因为他知道自己能力有限,而云珠看得上的名牌无限。 好在云珠也是个乖孩子,他不主动说买,她也不提买的事,看一通就算了。 最后两人空着手从mall里出来了。 但他很难受,心想要是我有大把的钱该多好,就不用这么装聋作哑了,她说什么好看,我就给她买什么,让她高高兴兴进去,高高兴兴出来。 他决定这个周末就跟餐馆的老板谈谈,要求周末做全天,他知道这样就会把另一个送餐的人挤走,那人叫老张,五十多岁了,腿脚不太灵便,视力又不大好,只能做白天,不能做晚上,白天也跑得比较慢,老板已经有炒掉老张的意思。 如果他去向老板要求周末做两个全天,老板肯定会炒掉老张,让他做全天,那样他每个周末可以多拿一百多块钱。 他对云珠说到这个打算,她很赞成:“能做全天怎么不做全天呢?难道怕钱多了咬手?” “但是如果我做全天,老板就会把老张炒掉。” “那又怎么样呢?” “主要觉得老张挺可怜的——” “那有什么办法?生活就是竞争,适者生存,能者成功,他能力不行,竞争不过你,就只有自认倒霉,甘拜下风。” “我也明白这个道理,但就是觉得心里过意不去。” “如果你在什么方面竞争不过他,我相信他不会让着你。” 他实在想不出他有什么方面竞争不过老张的,所以也没办法想象出老张对他当仁不让的场面。 那天他和云珠还去华人超市买了些菜,准备做顿丰盛的大餐犒劳Grace。以前他总是吃她做的饭,用买菜买米洗碗来抵消。现在云珠来了,就算他抢着买菜买米洗碗,也不能多补偿Grace什么,怎么好意思让她多侍候一个人呢? 他问云珠:“你会不会做饭?” “我不会,我家的饭都是我妈做的。” “那怎么办?我也不会做饭,总不能两个人都坐着等Grace做饭我们吃吧?” “我们学着做吧。” “只好这样了。” 他开始回忆平时吃的菜是什么样的,以便决定什么菜应该切成什么样。 云珠也积极想办法:“西芹应该切成长条条吧?我看我妈就是切长条条的。” 两人正在厨房手忙脚乱瞎搞一气,Grace回来了,看见他们的成果就哈哈大笑:“哈哈,你们两个,从来没做过饭吧?” 两个人都挺尴尬。 “放下,放下,还是我来吧。” Grace上楼去换了衣服,下楼来到厨房,系上围裙,开始做饭。 他和云珠都站旁边观摩。 Grace说:“你们不用站这里学,以后还是我做饭吧,我八小时工作制,下了班就没什么事了,你们都是读书人,八小时内外都有事干,哪里有时间做饭?这几天你们是放假,等你们一开学,都忙得影子都见不着了,我要是等你们做饭吃,肯定饿瘪了。你们俩就别操心做饭的事了,负责洗碗就行了。” 晚上,他掏出当天买的tt(避孕套),举到云珠眼前:“看,这是什么?” “你什么时候买的?怎么我一点也不知道?” “让你知道还算本事?” 那天晚上,他们在美国的土地上做了第一场爱。 但经过了半年的视频做爱,现在这样面对面地动真格反而不习惯了。考虑到Grace的房间离得不远,两个人行动都很小心,像演默片一样。 开学之后,交通工具成了问题,云珠的课都在白天,上到下午三点就结束了,而他除了上课还要做实验,下班时间没个准稿子,经常会搞到半夜三更。<kbd>http://</kbd> 经过商量,决定还是他开车,早上他和云珠一起去学校,下午如果他有空,就开车送她回家,吃了晚饭再去学校做实验。如果他下午没空的话,她就先把车开回去,等他半夜三更做完实验了,她再到学校来接他。 这样接啊送的没几天,云珠就对他说:“以后你不用送我了,免得你来来回回跑好几趟。” 他以为她决定自己去坐公车,感动地说:“还是我送吧,坐公车要走那么远——” “我才不坐公车呢。” “那你下午怎么回家?” “我同学可以送我。” “你同学?有车?” “当然有啊!我们班好些中国人,都有车,有几个就住在我们这个方向,我可以坐他们的顺风车回家。” 他这个人最怕求人,所以也不愿意她去求人:“算了,我们还是坐自己的车吧,无非就是多跑几趟,总比求人强。” “求什么人啊?” “你要搭别人便车回家,不求人行吗?” “这有什么好求人的?顺路的事——” “那好吧,如果哪天没便车搭,你就打电话告诉我,我开车送你回家。” “行。” 云珠和Grace处得很好,晚上多半是两个女人在一起聊天,他要么在学校做实验,要么就在楼上做学问。周末也是两个女人一起出去逛街,他去实验室干活。 他从来没见云珠在家学习过,便提醒说:“你上语言学校,是为了考托福GRE的,要不要找几本这方面的书来看?” “你帮我找吧。” 他去找了几本托福GRE备考的书来,让她有空了就做做里面的题。但他每次回来都看见她在上网,或者在跟Grace聊天,有时还穿上自己或者Grace的衣服,一套套对着镜子拍了照,拿到网上去“奔”。 他问:“你做了托福题了吗?” “没有。” “怎么不做呢?” “太难了,我还没达到那个程度,以后再做吧。” “那就把英语学习抓紧点。” “我还抓得不紧?我每节课都去上了——” 他一听就笑了:“难道还有人不是每节课都去上?” “当然有啊,我们班好多人都不去上课的。” “真的?那他们花几千块钱交学费干嘛?” “人家只是要个录取通知好办签证,哪里是真的来读书的?” 他有点惊讶:“你们班学习风气——这么不好?要不要——换个班?” “换什么呀,都是一样的,上语言学校的人,没几个是为了考托福GRE的,要真想考那个,也用不着到这里来上语言学校,在国内上新东方就行了。要说应考,肯定是新东方厉害,这里的老师懂什么应考?我们班就我一个是土老帽,借钱拉账来读什么语言学校,其他人都是大款的子女,爹妈赚了太多的钱,没处花了,让子女拿着到美国来打水漂。” “你可不能学那些人,你得好好学英语,争取尽快把托福考过,在美国读学位。我们——家里都不是大款,我们没那些钱打水漂的。” “我知道。” 但他发现云珠的英语不是一般的差,如果让她说几句英语,听上去还像模像样的,貌似比他的英语还好。但一说到语法啊,词汇啊,那就差老鼻子了。 他很着急,这样下去,得读多少学期的语言学校啊?一学期五千多,一年就是一万多,他省吃俭用外加周末打工,刚好够她的学费和两个人的生活费,如果她要买点什么名牌,或者两边家里出一点事,他就惨了。 但他不敢逼她逼得太狠,知道英语这事也不是逼就逼得出来的,学语言需要时间,尤其是词汇,不日积月累,就是到不了那个数量级。 他对Grace说到自己的担心:“云珠太贪玩了,在家从来不摸书,你以后别陪她玩了。” “她跑来找我玩,难道我把她轰出去?” “你就说你——有事。” 她呵呵笑起来:“你拿她没办法了,就让我做恶人?我告诉你,如果她不想学习,我陪不陪她玩,她都不会学习的。” “那怎么办?总不能读一辈子语言学校吧?” “你放心,她不会读一辈子语言学校的。她根本没读学位的打算,这个语言学校顶多念个一学期两学期,肯定就不会再念了。” “又不读学位,又不念语言学校,那她干嘛呢?” “跟你结婚生子做家庭主妇啰。” 他仔细想想,觉得那倒也不坏,也就不为云珠的不学习担心了。 有一天,云珠对他说:“明天周末了,我跟Grace去酒吧玩,行不行?” “去那干什么?融入美国黑社会?” “又老土了吧?我们去的是高级酒吧,不是黑社会打架闹事的那种酒吧。” 他跑去向Grace求证:“云珠说你要带她去酒吧?” “不是我要带她去,是她要我带她去,说了很多次了,我只好叫她去问你。” “你都答应她了,还问我干什么?” “我也没全答应,如果你不同意,我就不带她去。” 他咕噜道:“她又不是小孩子,我有什么权利不同意?” “你要不放心,就跟我们一起去啰。” 云珠马上提要求:“你跟我们一起去可以,但你不要说是我的BF(男友),我们要装作不认识的样子。” 他很不开心:“为什么?” “单身女生在酒吧才会有人帮忙买酒啊,带个男朋友,还有谁给你买酒?” “我给你买不行吗?” “那多亏本啊!自己掏钱买酒喝,谁还跑那里去?明知道那里的酒比外面贵十倍。” “那我还是不去吧,不然我还得给别的女生买酒。” 云珠立即嚷起来:“不许你给别的女生买酒!” “那你怎么允许别的男人给你买酒呢?” “我——我那是赚了,你给别的女生买酒就是——赔了。” “那我就一个人在那里傻坐?” “你又不是女生,你一个人在那里傻坐怕什么?” “我总得给自己买杯酒吧?如果我空坐那里,人家不把我赶出去了?” “我不要你去了,你就呆家里,我和Grace姐姐去。” 他想到有Grace在旁边,应该不会有什么事,就答应了:“你们去吧,我不去了,我要做实验。Grace,我就把她交给你了,你帮我——盯着点。” Grace笑着摆手:“她一个大活人,我盯得住?到时候我自己都喝得人事不省了,哪里还顾得上她?” “如果你们两个都喝醉了,谁来开车?” 云珠说:“她吓唬你的,我们不会喝醉的,只是去开开眼界。” Grace说:“你怕我们喝醉了不能开车,那你做我们的司机吧,送我们去,接我们回来,如果你要呆那里等我们,也行。” 他怕她们真的喝醉了被人占便宜,或者开车出事,便说:“我跟你们去吧。” Grace说:“行,不过你得打扮一下,那酒吧档次不低的,你穿沃尔玛的衣服可不行。” 他又退缩了:“我只有沃尔玛的衣服,要么就是国内地摊上买的衣服,要是你们觉得我不够档次,那我还是不去了吧。” Grace说:“没关系,我可以把我husband(丈夫)的衣服借给你穿——” 她打开挂衣间,指着一排男人的衣服让他挑。 云珠当仁不让帮他挑了一件衬衣和一套西服,还有一条领带。 他不肯穿:“这多——拘束啊,我不去了,我不去了。” Grace说:“你不去?她被人拐走了我可不负责任。” 第二十二节 最后宇文忠还是决定舍命陪君子,做个隐形人,去保护两位女士。 第二天吃过晚饭后,两位女士都化了妆,穿了袒胸露背的裙子,还逼着他换上Grace丈夫的衣服,结上领带,又给他头发上喷了些香香的东西,用手把他额前的头发都提得竖了起来。 这下两位女士都满意了:“哈哈,完全变了个样!” 去的时候是Grace开车,因为她知道路,而且开的是她的车,但在停车场停了车后,她就把车钥匙交给他,好像打定了主意,今晚要直着进去横着出来似的。 酒吧不是他想象的一个墙壁上涂得乱七八糟的大平房,而是一幢豪华的高楼。他们绕到楼后面去停了车,从侧门进去。看门的问他们要身份证明,他和Grace都有美国驾照,顺利过关。但云珠却遇到了麻烦,因为她没美国驾照,中国驾照人家又不认识,而她又没带别的身份证明,差点就进不去,还是Grace交涉了半天,才让云珠进去了。 酒吧果然很高雅,没有电影上那种光怪陆离锣鼓喧天的感觉,进去后就看见一个很大的圆圈形吧台,中间是酒柜,放着各种各样的酒,琳琅满目。再往里走就是一个餐厅样的地方,摆着古雅的餐桌,白色的餐巾折得像花儿一样,开放在各个餐桌上。最里面是乐队,几个穿黑西服白衬衣打黑蝴蝶领结的男人在演奏很优雅的曲目。 他低声问Grace:“这就是酒吧?” “应该说这也是酒吧。” “我以为是那种——群魔乱舞的酒吧呢。” “我怎么会带你的宝贝儿去那种地方?” 他走进餐厅,很老实地选了一个角落的位置,而两个女人则在吧台边的高凳子上坐下。 不一会,有个侍应生给他拿来一个装饰华美的大本子,像本大杂志,大概是菜单,但他两眼一抹黑,一个也不认识,不敢瞎点,只拿在手里做研究状。 过了一会,一个侍应生给他送来一杯酒,他正想说我还没点啊,侍应生指了指吧台的方向,用英语说:“是那位女士为您点的。” 他一看,Grace在吧台边向他挥手致意,他也向她挥挥手。 因为待会还要开车,他不敢多喝,也怕一下子喝完了又得花钱买,只把酒杯端在手里消磨时间,偶尔抿一小点。 他看见吧台边那两位女士手里也有酒,但他没看见是哪位绅士为她们点的。 他就坐那里看酒吧里的各色人等,发现都是些有钱有闲人,穿得很漂亮就不说了,动作也都很优雅,女人全都是袒胸露背的晚装,男人都是衬衣领带,有的还穿着西服。 男人占一大半。 中年男人又占男人的一大半。 最奇怪的是有些人还带着手提电脑,这就让他搞不懂了,如果是来社交的,为什么又带着手提电脑呢?难道现在酒吧变成了做学问的地方?早知道如此,他也该带着自己的手提电脑来这儿写作业的,这么干坐着,多浪费时间啊! 乐队前面的空地上有人跳舞,他想那空地大概就是所谓“舞池”吧,一个没水的池子。 舞池不大,跳舞的也不多,只几对,不是他在电影上看到过的那种乱蹦乱跳,而是很平稳很缓慢的舞步。 坐了老半天,都没故事发生。 他百无聊赖地去了趟洗手间,结果回来就发现形势起了变化,Grace下了舞池,被一个白人帅哥搂着在跳舞,但云珠还坐在吧台前,面朝着舞池这边,很失落的样子。 他也很失落,为什么没人请云珠跳舞?难道美国人不觉得云珠很漂亮?他想过去英雄救美,邀请云珠跳舞,但他不会跳,可别搞成“狗熊揪美”了,再说云珠预先告诫过他,不能暴露身份的,他只好坐那里干着急。 又过了一会,云珠终于被人请去跳舞了,就是刚才跟Grace跳过的那个白人帅哥。 他感到松了一口气。 Grace端着酒杯向他走来,他急得想对她喝一声“别过来,别过来”,但终于没发出声。 她在他对面坐下:“酒还没喝完?” “没敢多喝。” “为什么?” “待会要开车。” “还早得很呢,这酒不浓,个把小时就——化成了水,上趟洗手间就没了。” “你跑这里来坐着,不怕别人发现?” “我怕什么?你女朋友是怕人家知道她有男朋友就不敢追她了,我又不要人追,怕什么?” “你不要人追?” “我要人追就不跑你这里来坐着了。” “那个白人——在追云珠吗?” 她往舞池看了一眼:“是我叫他陪云珠跳舞的。” “为什么美国人不来追云珠?他们觉得她——不漂亮吗?” 她笑起来:“怎么?你希望老美来追云珠?” “呃——也不是希望,就是——好奇。” “你这个男朋友太没劲了,居然希望老美来追自己的女朋友。” “我说了不是希望,只是——好奇。真的,你说是为什么?” “我又不是老美,我怎么知道?” “你不是老美?你应该是美国公民了吧?” “我是美国公民,但我不是美国的公的民,怎么知道男人心里怎么想?” 他被她的“公的民”逗笑了:“我听云珠说,你和你husband是在酒吧认识的?” “嗯。” 他不太相信:“是真的,还是你骗云珠的?” “是真的。” “怎么会是在——酒吧认识的?” “怎么不会呢?” “你以前就——经常去酒吧?” “嗯,天天去。” 他越发觉得她是在开玩笑了:“哪里有天天去酒吧的人?” “怎么没有呢?我就是一个。” “借酒浇愁?还是去——物色结婚对象?” “都不是。” “那你天天去酒吧干什么?” 她一笑:“打工。” 他差点笑出声来:“呵呵,去打工,我怎么没想到这上头去呢?” 她也抿着嘴笑,大概觉得自己的包袱抖得很好。 他问:“你husband不会也在那里打工吧?” “不是。他是去我们那个城市开会的,住在我打工的那个酒店,晚上没事就到楼下的吧里来喝点东西。”她指指几个正在用电脑的人,“喏,跟他们一样,带着手提电脑,边喝边上网。” “我刚才还在想怎么有人在酒吧用功呢。” “他们都是住在这个酒店的人。” “你husband刚好住在你打工的那个酒店?” “嗯,他第二天有个presentation(报告,汇报),正在那里修改他的Po slides(幻灯片),想往里面加个短片,但总是弄不好,我就自告奋勇帮他弄好了。” “你是电脑高手?” “也不是什么高手,在大学读书,经常要做presentation,谁不会整整Po?而他是个医生,平时都是跟手术刀打交道的,当然没我会整。” “那你们是美救英雄,不是英雄救美嘛。” “应该说还是英雄救美。” “为什么?” “他不是老美吗?” “呵呵,是这个意思。” 她喝了口酒,说:“我帮他加短片的时候,发现他的presentation是关于乳癌的,就问他是干嘛的,他说他是医生,癌症外科,专治乳癌的,来参加一个乳癌研讨会。我就说我妈是乳癌去世的——” “就这样认识了?” “嗯,就这样认识了。” 他感觉她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大概是提到去世的母亲有点伤心,便很自觉地打住了。 跳舞的老白已经把云珠送回到吧台边,她正在东张西望。 他催促说:“快回那边去吧,她在找你。” Grace端起酒杯,往吧台那边走去,云珠向她迎过来,两人站住了说话。 他远远望去,看着两个穿袒胸露背长裙的亚洲女人,身材差不多,就是云珠比Grace高一点,但Grace的胸好像比云珠高一些,衬托得云珠有点单薄。灯光下,云珠的皮肤显得有点惨白,而Grace的黑皮肤却显得很健康。最大的差别应该是在神态和气质上,云珠给人的感觉很不自信,满脸都写着“为什么没人来追我,为什么啊,为什么”,而Grace却显得很淡定,有种“世界崩塌于面前又与我何干”的冷艳。 那天的形势一直持续到他们离开时都没怎么改变,有人请Grace跳舞,但没人请云珠跳舞,也没人为她俩点酒。他一气之下,把侍应生叫来,点了两杯酒,送给吧台边的两位亚洲女士。 十点多的时候,两个女人结账走人,他也赶快向侍应生招手,准备结账走人。 但侍应生告诉他,吧台边那位女士已经替他把帐结了。 他走出酒吧,看见两位女士在门边等他。 云珠一见到他,就埋怨说:“怎么搞这么半天才出来?”然后夺过他手里的车钥匙,大步向停车场走去。 坐进车里,他不放心地问:“你能开车吗?” 云珠没好气地说:“怎么不能开?我又没喝醉。” 他不敢多说,只好让她开。 开了一会,云珠抱怨说:“你搞什么搞啊,还点两杯酒送给我们,害Grace姐姐掏了那么多钱——” “我——是看到——” “看到什么?看到没人为我们点酒?你坐那里不停地往我们这边望,还对我们挥手,早就暴露了我们的关系,谁还会为我们点酒?” 他被抱怨烦了,顶撞说:“下次我不来了,你们两个来吧,免得没人请你喝酒跳舞,你把脾气发在我身上。” “我早就说不要你来,你偏要来!” “是我偏要来吗?” Grace打圆场说:“算了,算了,都是我不好,是我叫他来的,也是我先对他挥手的,不怪他。” 三个人回到家,云珠一言不发,嗵嗵嗵上楼去了。 他对Grace苦笑一下,也跟上楼去。 云珠还穿着她那袒胸露背的长裙,正站在浴室的大镜子前搔首弄姿,大概在研究自己的哪个姿势最好看,最有魅力。 他好心提醒说:“在酒吧那种地方,你不要露出急于等人来追的表情,你越急,人家就越不会来追——” “我哪里有露出急于等人来追的表情?” “反正我从旁边观察,有这么个感觉。” “那是因为你知道我们去酒吧是——等人为我们买酒的。” “你何必到那里去——等人为你买酒呢?家里又不是没酒——” “土老冒,你以为我真的是想喝酒啊?” “那你是想什么?” 她一笑:“就是想过过被老外追的瘾。” “只怕不仅仅是过个被追的瘾吧?是不是想找个老外嫁了?” “老外是那么好嫁的?” “这么说你没嫁老外是因为不好嫁?如果好嫁你早就嫁了?” 她跑过来搂住他:“你今天已经看见了,老外根本就不理我,你还担个什么心?” “你不是说了吗,今天是因为我在那里,又不断往你们那里望,已经被人发现了——” “我觉得就是这么回事,等我下次单独跟Grace姐姐去,看看到底怎么样。” “你还要去?” “怎么不去呢?难道我就让这么一个失败的记录跟随我一辈子?” “你这失败的记录有谁知道啊?” “怎么没人知道呢?你知道,Grace姐姐知道,还有酒吧里那些老外知道。就算你们谁都不知道,我自己也知道啊!我一定要洗刷这个耻辱,不然死不瞑目!想我在国内的时候,去哪里不是众星捧月?什么时候这么失落过?” “如果下次去酒吧,有老外追你呢?” 她耸耸肩:“那就喝几杯不花钱的酒啰。” “就只喝个酒。” “还跳几只不花钱的舞啰。” “只跳个舞喝个酒?” “那你说还干什么?难道还跟老外去开房间?” 他闷闷地说:“哪里还用得着开房间?那些老外本来就在那里开有房间,你只要跟他们上楼去就行了。” “不会的,我和Grace姐姐两个人去,怎么会跟人上楼去呢?我就是想试试自己的魅力,没别的。” 下一个周末,云珠真的跟Grace两人去了酒吧,但回来之后还是闷闷不乐。 宇文忠有点幸灾乐祸:“今天我可没去啊,别又怪我头上。” “不怪你怪谁?你上次已经把局面搞糟了,现在挽都挽不回,那个酒吧的人都知道我是有BF(男朋友)的人了,谁还会来给我买酒?” “我觉得美国人根本不在乎你有没有男朋友,他要是想追你,就算你有丈夫他也会追你。” “你被美国人追过?” “我没被美国人追过。” “那你乱说个什么?” 他笑了笑,建议说:“那下次去另一个酒吧好了。” “哼,还用你说!我已经跟Grace姐姐约好了。” 第三个周末两个女人果真去了另一个酒吧,但云珠回来还是闷闷不乐。 这次他不好意思打击她了,装作不知道的样子,根本没问她情况如何。 但她自己忍不住,抱怨说:“我觉得美国人有病!看上的都是那些中年大妈,又老又丑的那种。姑奶奶我再也不去酒吧了!美国男人都是他妈的变态!” 他附和说:“美国男人真的不懂得审美,尤其是亚洲女人的美。” 哪知道云珠不吃他的马屁:“你别幸灾乐祸,我这是刚到美国,还没摸着门路。总有一天,我会让美国男人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你等着瞧好了。” “他们拜倒在你石榴裙下了,你就怎么样呢?” “我?我就用我的鞋尖踢踢他们的鼻子,说:喂,起来吧,老娘不需要你们跪在面前。” 这话说得他也忍不住笑起来。 后来他问Grace:“你是不是专门把云珠带到那些——不会欣赏她的酒吧里去?” “我干嘛要这样?” “让她对老外死心啊。” “我干嘛要让她对老外死心?” “因为你想帮我嘛——” “我干嘛要这样帮你?” “你——怕她跟老外跑了,所以——” “呵呵,你别想得美了。我还巴不得她跟老外跑掉呢,所以才带她去比较高雅的地方,找个可靠的老外,你也放心些。” “那怎么连去几家都没人追她呢?” “我正想问你呢。” “为什么问我?” “你是男人嘛。” “男人就知道答案?” “不是说‘天下男人一般黑’吗?” “呵呵,我不黑,我是黄种人。” 云珠不去酒吧了,又想起另一个去处:“你去过脱衣舞俱乐部没有?” “没有。” “我不相信,你来美国这么久了,还没去过脱衣舞俱乐部?别人说中国的男生都是一到美国就去那里看脱衣舞。” “那我可能不是中国的男生吧,反正我没去过。” “为什么你不去呢?” “忙得要命,哪里有时间去看那玩意?再说,有你为我跳脱衣舞,我还用得着花那个冤枉钱?” “那我们现在去看吧,看看是人家跳得好,还是我跳得好。” “哪有女生看脱衣舞的?” “怎么没有呢?你以为看脱衣舞的都是为了看人家的光屁股?” “那是为了什么?” “脱衣舞也是一种舞蹈艺术嘛,像那个钢管舞,很难跳的,不光要有舞蹈基础,还要有臂力才行,对身体的柔软度要求也很高,不是谁都能跳的。” “你跟我视频的时候,抱着那个床架子跳的,是不是就是钢管舞?” “哈哈哈哈,就是就是,跳得好不好?” “好倒是好,就是太——撩拨人了——” “要的就是那个效果嘛。” “那个只能在卧室里跳跳——大庭广众之下——” “老土了吧?那个就是要在大庭广众之下跳,才够热辣——” 云珠是个有了想法就要付诸实践的人,很快就说动了Grace,然后两个人一起来说服他:“去吧,去吧,也算一种生活体验嘛。” “又要花不少钱吧?” Grace大方地说:“我请你们。” “那怎么行?上次也是你花钱,这次又让你花钱?” “那有什么?我工作了,你们还没工作嘛。” “但这都是——我们提出来的——” “是你们提出来的,但我也跟着享受了嘛。” 他好奇地问:“这对你来说是一种享受?” “至少是一种消磨时间的方法,成天呆家里,多无聊啊。” 他坚持说:“这次说什么也不能让你花钱了,你不答应这一点,我是不会去的。” 云珠抢白他:“好像是谁在求你去一样,你不去算了,我和Grace姐姐两个人去。” 他很不放心:“脱衣舞就不会是像上次那种高级酒店了吧?” Grace回答说:“是nightclub(夜总会)性质的。” 他对夜总会也没什么好印象,貌似各种罪恶都跟夜总会相关,于是说:“那我还是舍命陪君子吧,去给你们当保镖。” 云珠嘲笑他:“当什么保镖,难道你不想去看看别的女人的光屁股?” “光屁股有什么好看的?” Grace说:“呵呵,还不见得有光屁股看呢。” “为什么?” “因为有的州规定只能topless(无上装),不能fullynude(全裸)。我不知道我们这个州是什么规定,上网查查就知道了。” 几个人立即上网查询,发现本州真的不允许fullynude,还不允许触碰脱衣舞娘。 云珠说:“哇,这么严格啊?” Grace说:“这还不是最严格的,有的地方规定观众必须离stripper(脱衣舞娘)六英尺远。” 云珠敬佩地说:“你看美国的法律多严明,要是在中国,只要你掏了钱,还不是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就是带去开房,又有谁敢说半个不字?” Grace说:“在美国就看stripper自己的了。有的stripper愿意跟客人发展其他——关系,那是另一回事,但从职业的角度来讲,她们只是跳舞,可以用舞蹈动作挑逗客人,让客人冲动,甚至——高潮,但她们原则上不触碰客人,更不卖身。” 他说:“照你这么说,跳脱衣舞的还——挺正派的呢。” 云珠说:“本来就是么,你以为人家都是鸡?” 他开玩笑说:“你这么敬佩stripper,是不是想去跳脱衣舞啊?” “我是想去跳啊。” 他差点跳起来:“什么?你当真想去跳啊?” “为什么不?你刚听Grace姐姐说了,跳脱衣舞的很正派的。” “再正派也是把——身体露给别人看。” “又不是fullynude!” 他最佩服的就是云珠对这些英语单词真是达到了过耳不忘的程度,听一遍就知道读法和用法,如果把这点天分用在托福上,可能早就考过了。 他坚持说:“再怎么不fullynude,也是脱得只剩——三点式了。” “那又怎么了?夏天游泳不都是穿着三点式的吗?” “那怎么相同?” “有什么不同?” “当然不同啦。” “要说不相同,那就是穿游泳衣让人看了还赚不到钱,跳脱衣舞让人看了还可以赚到钱。” 他觉得这个逻辑真的很胡搅蛮缠,但又说不出错在哪里。 云珠说:“我听人说跳脱衣舞很赚钱的,一晚上可以赚到好几百,甚至上千!” 他不相信:“跳脱衣舞——这么高的工资?只怕是靠——歪门邪道赚的钱吧?” “才不是歪门邪道呢!” Grace解释说:“跳脱衣舞的一般是不拿工资的,有的还要倒交钱给夜总会才能上台。” “那她们怎么赚钱?” “主要是靠小费。你说这次你掏钱,那你最好换几百美元的小票子,给我们三人一人分一点,我们到时好给小费——” “那里不收信用卡?” “收当然收,你点几杯饮料什么的,可以用信用卡支付,但你给小费呢?难道把你的信用卡塞到stripper(脱衣舞娘)的小裤裤里去?” 他想到那个塞钱的场面,有点脸红。 云珠不屑地说:“真是老土,连这都不懂,就算没去过,想也想得出来了嘛。” Grace笑着对他说:“特别是你,得多带点现金,如果人家给你跳lapdance(膝上舞),你出手小气了可不行——” “我才不要谁给我跳lapdance呢。” “也是,像你这种没定力的,最好别让stripper(脱衣舞娘)给你跳lapdance,不然的话——呵呵——可能会当众出丑。” 两个女人都笑起来,把他搞了个大红脸。 还别说,他虽然是去当保镖,但内心深处还真有点躁动不安呢,毕竟是个新鲜事,还没经历过的,说不好奇那是假的。他最担心的是会像Grace说的那样,经不起脱衣舞娘的挑逗,在大庭广众出乖露丑。 他决定去夜总会之前先做点准备工作,云珠好像心有灵犀似的,提出先在家里给他跳一通脱衣舞,说待会好有个比较。 当云珠穿了三点式在他面前扭来扭去的时候,他一把抓住她,滚倒在床上。 云珠吃吃地笑:“干什么,干什么?不是说了只能看不能碰的吗?” “谁说的?” “本州法律说的。” “本州法律管得着我碰不碰自己的老婆?” “当然管得着,如果我不同意,你就不能碰我,不然我告你强暴。” 他热烈而深入地抚摸她,小声问:“你同意不同意?同意不同意?” 她扭动着,吃吃地笑:“我不同意——” “嘴硬!都泛滥成灾了,还不同意——” “谁泛滥成灾谁同意,我就是不同意——” “谁同意我就碰谁——” 完事之后,两人穿好衣服,叫上Grace,一起驱车去看脱衣舞。 也许是事先做了准备工作,也许是那晚的几个脱衣舞娘都不那么漂亮,反正他没觉得有多兴奋,只觉得几个女人大腿好粗,腰也不细,屁股又肥,舞姿也一般,真的不如云珠跳得好。 脱衣舞娘跳完一曲,就走下台来,在观众席里扭来扭去,观众就往她三点式里塞小费。 他们三个人都预备了一些小面额钞票,等脱衣舞娘扭到跟前,他们也学着其他观众的样,往脱衣舞娘的三点式里塞小费。 有个脱衣舞娘扭到他跟前的时候,把他吓了一跳,脸上的粉都泥成了墙,还掩盖不住眼角的皱纹,胸前也有好多晒斑,也是泥墙一样泥了一层粉都遮不住,体积更是宏大,可能比他还重,隔远看还凑合,离近了看真的很吓人。 他有点悲哀地想,这也是为了生活啊!如果有别的办法,谁会在这个年纪还来卖这种命? 有个脱衣舞娘走到他附近一个男人面前,开始跳舞。Grace告诉他,那就是lapdance。他看了好一阵才明白,原来所谓lapdance并不是真的在男士lap(腿)上跳,只是离得很近而已。 那个脱衣舞娘跳得很卖力,不是让乳房在那男人眼前晃,就是让大腿根在那男人眼前晃。看那个男人的样子,很兴奋,但不知道兴奋到什么程度,至少从外部看不出来。 最后那男人往脱衣舞娘的小裤裤里塞了一张卷起来的钞票,脱衣舞娘飞给他一个吻,拍拍他的脸,施施然而去。 还有一个脱衣舞娘是在几个男人面前的一张桌子上跳舞,弯腰啊,踢腿啊,搞得不亦乐乎,而那几个男人有的仰着脸,盯着看,有的似乎不那么好意思紧盯着,故意东张西望的,最后都塞了钱在那个脱衣舞娘的三点式里。 他认真地看了半天,还真没看到有人动手动脚的,都挺规矩,给小费的动作也很礼貌,一手拉起小裤裤的腰边,一手把钱放进去,如果脱衣舞娘还穿着有吊袜带的长袜子,大家就把小费塞在长袜子里,但没有谁借机摸一把捏一把偷窥一把。 回到家后,三个人一对账,发现总共用掉了两百来块钱,除了喝饮料的几十块钱外,其他的都给了小费了。 云珠兴奋地说:“哇,跳脱衣舞太赚钱了!光我们三个人,就给了一百多小费!而我们还不算最大方的,想想看,那几个stripper今晚该赚了多少钱啊!” 他半开玩笑地对云珠说:“这下完了,你肯定要去跳脱衣舞了。” “如果赵云不在这里,我就敢去跳。” “为什么要赵云不在这里?” “她在这里我哪敢跳?传回B市去,我妈不气死了?” 第二十三节 后来云珠就没再提出去酒吧或者去夜总会了,但也没心思学英语:“英语太难了,我肯定学不会。你也别指望我考托福读学位了,我还是发挥我的特长,教舞蹈赚钱吧。” “到哪里去教?” “我听说C市的华人协会就开了个少儿芭蕾班,现在请的一个老师根本就不是科班出身,只是一个文艺爱好者,到这里来陪读,没事干,就在那里教舞蹈赚钱。C市真是太缺人才了,像她这样的人都能开班教舞,真是误人子弟。你去跟老杨说说,让他介绍我去那里教舞。” “舞蹈班是老杨办的?” “不是他办的,但他是C市华人协会的,说得上话。” 这让他很为难,他本来就是一个不愿求人的人,更何况他上学期还拒绝过老杨的请求,没在老李的事上帮忙,现在他怎么好意思去求老杨把云珠塞进舞蹈班去? 他支吾说:“这事——我觉得——” “你觉得怎么了?” 他把自己的顾虑说了一下,云珠不以为然:“这有什么呀?你是病了,又不是故意不给他帮忙——” “但我并没生病呀!” “你不说,他怎么知道你没生病呢?你不要做贼心虚嘛。” 他没办法了,只好硬着头皮去找老杨,把云珠想到C市华人协会办的舞蹈班教学的事说了一下。 老杨没他想的那么坏,根本没提上学期的事,而是很热情地说:“好的,我帮你问问看。” 过了两天,老杨回话说:“你女朋友教舞的事,我帮你问了,那边说不行,因为他们已经请了人,不好中途把人家辞掉。” 他觉得这很合情理,就像他始终没勇气向餐馆老板提出周末做全天一样,毕竟老张还在他先到那家餐馆,他一个后来的人,怎么好把人家赶走呢? 他把老杨的回复转告给云珠,她有点不服气:“怎么可以这样呢?既然开了班,收了钱,那就要保证那些孩子能学到东西。我问了的,别人都说她教的什么呀,根本不是芭蕾舞,都是一些民族舞蹈的花架子,一点都不正规。他们像这样办芭蕾舞班,肯定会办垮——” “但是他们已经请了人家,总不能中途——赶走吧?” 没过几天,云珠气咻咻地告诉他:“你被老杨骗了,舞蹈班的那个老师已经被录取到C大教育系,人家拿到了助教钱,根本不打算在舞蹈班教课了,华人协会那边正在找人顶替她。老杨知道这事,他是故意不帮这个忙的。” “为什么?” “因为你上学期没帮他的忙。” “但是他对我不是这么说的呀——” “你快别管他对你是怎么说的了,我这是从他老婆那里听来的,难道他对他老婆说的话还不如对你说的话真实?” “他老婆这样说的?” “当然了。” “他老婆怎么会对你说这些——”他很不明白为什么云珠在他后到美国,后到C大,但认识的人却比他多得多,而且都是铁哥们铁姐们,人家什么话都告诉她。 “她为什么不会对我说这些呢?” “我的意思是——你刚来美国不久,怎么一下就跟她成了——无话不过的好朋友了?” “什么叫无话不过?” “她把他丈夫的秘密都告诉你了——” 云珠骄傲地说:“因为她信任我!一个女生,怎能没有几个闺蜜?如果连闺蜜都没有一个,那还不被老公欺负死了?哼,交朋友啊,不能像你这样,平时不努力,急时抱佛脚。人家平时叫你帮忙做个什么,你都不愿意做,而到了你需要别人帮忙的时候,你就巴不得别人都舍命帮助你,那怎么可能呢?” “不是我不帮他,而是他要我帮的那个忙,是——我不能帮的。” “有什么不能帮?” “我怎么能污蔑人家朱洁如?” 云珠沉默了一会,说:“我正在想这个朱洁如的事呢。为什么你这么向着她?” “我哪里有向着她?” “那你怎么不愿意帮老杨的忙呢?” “难道你希望我造假,被学校抓住?” “我没说希望你——被学校抓住。但是你至少可以试试,看能不能光明正大给学生分析分析,为什么朱——老师只能得那么多分?” 他没办法解释,因为云珠完全不懂他们系里的事,不知道朱洁如教书的情况,不知道班上学生的情况,甚至不知道美国的学生评估老师是怎么回事。他咕噜说:“你以为美国人会听我的?我叫他们给谁打多少分,他们就给谁打多少分?” “为什么他们不听你的呢?我们在学校不是都听老师的吗?” “但是我这个老师——只是一个助教的助教——” “反正我觉得一个人做事要留条后路,不能太做绝了。你怎么知道今后不会求到人家头上去?这不就现世报了吗?” 他不想再为这事争下去,云珠心里肯定认为她教舞蹈的事是被他搞黄了的,他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还好云珠不是那种只抱怨不行动的人,她埋怨了一阵,就开始想别的办法:“我们不稀罕他们办的那个舞蹈班,我们自己来办一个,收的学费还不用跟华人协会分成,更合算。我相信凭我的实力,一定会把他们那个班的学生抢过来。你说对不对?” “你办班的能力我是绝对相信的,但办舞蹈班不需要地方?” “当然需要地方。” “我们到哪里去找地方呢?如果租学校的地方,还不知道要多少租金呢。” “当然不能租学校的地方,那太费钱了。我妈办的那个舞蹈学校,最少有一半的钱都花在租地盘上了。” “不租学校的地方,还能到哪里去租地方?” “Grace姐姐有个地下室,里面只放了一点健身器材,可以收拾出来做练功房。” 他知道那个地下室,因为Grace很早就告诉过他,叫他去那里健身。但他功课比较忙,没时间去,总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他说:“我知道她有个地下室,但她经常去那里健身,我们怎么好意思占用?” “我们又不是从早到晚占用,上舞蹈课的时候就把健身器材搬到角落去,课上完了又搬回来不就得了?” “那些玩意都不轻的,你搬得动?” “我当然搬不动,但你是干嘛的?” “Grace会同意吗?” “她这人特nice(好),肯定会同意。” “就算Grace愿意让你在她地下室办舞蹈班,你怎么把这个班办起来呢?” “这还不简单?打印一些广告,拿到外面去张贴。” “美国可不像中国,美国不能随便在外面张贴广告的。你看见哪里乱贴广告了?” “怎么没有呢?学校就贴了很多广告,像那个学生活动中心里,墙上不都贴着广告吗?” 他知道活动中心那些广告,因为他刚来时经常到那里去找房,便解释说:“那里不是随便都能贴的,要到学生活动中心去登记申请,填好了表,活动中心的人帮你贴出去。那里的广告你看着乱,其实都是有安排的,比如租房,找房的贴在一面墙上,出租的贴在另一面墙上,都是按时间顺序贴的。” “那我就去登记申请啰。” “但是贴那里有什么用呢?你是教小孩子跳舞,去那里的人既不是小孩子,又不是小孩子的家长,都是C大的学生,未必你还教成年人跳舞?” “你这一说,倒提醒我了,其实我也不是非得教少儿芭蕾不可,我可以办个健身舞班,美国这么多胖子,肯定有很多人想健身减肥。好,就这么说,我不办少儿芭蕾舞班了,我就办成人健身减肥班,或者我两种班都办,一个班收二十个人,每人一节课收二十块钱,一个星期上三次课,那就是——多少啊?” 他还在心里默算呢,云珠已经给出了答案:“四十个人,每个人六十,一个星期就是两千四!一个月就将近一万了!哇,我们发财了!” “一节课收二十是不是太多了?” “多什么呀?二十是最便宜的了。” “一个班收二十个人是不是太多了,地下室装得下吗?” “可以错开嘛,十个人一三五,另外十个人二四六。” “那你不是得天天开课?” “那怕什么?一节课顶多一个小时,天天开课也没多少时间。要赚钱嘛,不辛苦点还行?” “那你去活动中心试试发广告吧。” 结果云珠乘兴而去,败兴而归:“那里不让贴。” “为什么?” “说我没有办班的许可。” “要谁许可?” “我也不知道,但是办班肯定是要许可证的,我妈在中国办班就要去工商局申请执照才行,但我不知道美国应该去哪里申请执照。美国有没有工商局?” “我们问问Grace,她可能知道。” Grace一听就连连摇头:“不用申请了,肯定不会批准的。” “为什么?” “你是外国学生,F1签证,到美国是来读书的,不是来工作的。” “那怎么阿忠可以工作呢?他也是F1。” “他是oncampus(校内)工作,做助教,那个是允许的,F1可以在校内受雇,但不能在校外工作。” “他送餐不是校外吗?” “那个——他打的是黑工,被移民局知道是有可能递解出境的。你千万别偷偷办黑班,不然的话,就是违反移民法,抓到了会送你回去,永远不许你进美国。” 云珠不甘心地问:“那如果我不当学生了,跟阿忠结婚,做他的家属,可不可以办班呢?” “也不行,他是F1,你做他家属就是F2,F2是到美国来陪读的,连校内的工都不能打,更别说校外的工了。” 云珠不响了。 但过了一天,云珠又兴奋地告诉他:“我找到一个办法了,可以开个舞蹈学校。” “是吗?怎么开?” “我看网上说,F1可以开公司,做老板,那我就来开个舞蹈学校,自己做老板,不就行了?” 他有点不相信:“网上哪里说的?你指给我看看。” 云珠找到那个网页,指给他看:“喏,就是这里,这不明明白白说了F1可以投资开公司做老板吗?” 他大致看了一下,说:“但这里说了F1只能投资,不能受雇。” “什么意思?” “我的理解就是你不能在你自己开的舞蹈学校里——任教。” “什么?我自己开的舞蹈学校,我还不能在里面任教?那要谁才能任教?” “我也不知道,反正这里就是这么说的。大概还是跟学生签证有关,你是来读书的,就应该安安心心读书,怎么可以在公司里任职呢?” 云珠灵机一动:“我有办法了,那就你开个舞蹈学校,你做老板,然后雇我来教舞蹈,那不就行了吗?” 他跟着欢喜了一阵,马上就发现了问题:“不行吧?我F1开舞蹈学校也许没问题,但你F1在我的学校任教,那不又成了受雇了吗?既然F1是不能受雇的,你又怎么能在我的舞蹈学校受雇呢?” 云珠不信邪,又去问Grace,但Grace的回答是跟他一样的:“不行的,F1不能受雇,你不能在他的舞蹈学校教舞,他也开不了舞蹈学校,因为他没资金。外国人在美国开公司,是要有一定数量的资金的。” “多少?” “我不是很清楚,几十万吧。” 云珠嚷嚷起来:“我要有几十万美元,谁还开舞蹈班啊?早就买辆好车周游世界去了!” 沉默了一阵,云珠沮丧地问:“那就是说我永远都不能在美国办舞蹈班?” “也不是永远,等你拿到绿卡了,你就可以办班了。” “那要怎么样才能拿到绿卡?” “等阿忠毕业了,找到工作,就能申请绿卡。” 云珠叫起来:“那还要等多久啊?他说他这个博士可能要读五六年!难道我这五六年就这么闲呆着?” Grace笑着说:“如果你嫌等他办绿卡太慢,可以找个老美结婚,很快就能拿到绿卡。” 云珠充满希望地问:“Grace姐姐,有没有什么路子可以让我现在就办班呢?” “我不知道你说的路子是指什么。” “比如——送点礼什么的——” “那不行的,美国对这些事管得很严,不像在中国,你找个熟人去说说,或者送点礼给办事的人,就能把事情玩转,美国——基本不可能。你要是给那些政府官员送礼,说不定会定你个贿赂罪。” “办不成舞蹈班,我还呆在美国干什么?” 宇文忠安慰说:“你就安安心心读书吧,我多打一点工,就把你办班的钱赚回来了。” “你多打工能挣到每月一万吗?” Grace说:“就算你能办舞蹈班,一个月也赚不到一万。” “为什么?”云珠把那笔帐又算了一遍,“两个班,每个班二十个人,每周上三次课,每次课二十块钱,那一个月不就是上万美元吗?” “你招不到那么多人,招到了也不可能一星期就收人家六十块钱。我知道C市有很多健身减肥班,设施都很齐全,人家也才每周二三十块钱学费,有的每个月才二三十块钱。” 云珠不相信。 Grace马上到网上搜索给她看,果然看到C市有很多健身减肥班,什么瑜伽,pilate(普拉提),zumba(尊巴舞),等等,等等,真是五花八门,价钱都很便宜,还有不少折价促销手段。 “那少儿舞蹈班呢?” “也一样。”Grace在网上搜了一下,证实了自己的说法,并解释说,“华人协会办的那个,可能主要招华人小孩,跟中文学校绑在一起,周末的时候,家长送孩子去上中文学校,就顺便让孩子也上一下舞蹈班。如果一周三次送去跳舞,家长哪有那个时间和精力?又不指望孩子长大了吃跳舞这碗饭,谁会投那么大的资?” 云珠不响了。 第二天,云珠惊慌地对他说:“快来看一下,这个帖子说的是不是你?” 他到她电脑跟前去看了一下,发现是一篇题目叫“我该不该举报他?”的网文,发帖人是一个叫“看不下去”的人,说有个中国大陆来的学生Y在某餐馆当送餐工,而Y是F1签证,在C大领着一份助教工资,但又利用周末之际在中国餐馆打黑工赚钱。 下面的跟帖五花八门,有的说“看不下去”管得宽,有的叫“看不下去”别这么恶毒,也有的怂恿“看不下去”去举报。 然后“看不下去”自己也跟了个贴,声明这不是因为自己恶毒,而是这个打黑工的人太汉奸了,胳膊肘向外拐,对自己的阶级兄弟见死不救,对台湾来的反共老女人却无耻巴结。 这个帖子一跟,下面的帖子就变了风向,除了有几个人叫“看不下去”拿证据出来之外,其他跟帖都是咒骂Y或者插科打诨的,有的说Y大长了大陆男人的志气,把湾湾干掉了,有的说大陆男人的精血不能用来滋润台湾老处女。 他气得发抖:“你——你是怎么——翻出这么个帖子来的?” “我听Grace姐姐说F1不能打工,我就到坛子里来查查,看是不是这么回事,我一搜‘F1’和‘打工’,就搜到这个了。这个帖子说的是你吗?” “肯定是。” “难道C大只有你一个人在餐馆打工?” “打工的可能不止我一个人,但这个帖子里提到台湾女人,那不就是在说朱洁如吗?” “就你一个人跟姓朱的有——瓜葛?” “我跟她没什么瓜葛,但上学期只有我给她当助教——” 云珠慌了:“真的是你?那糟糕了!” “怎么了?” “因为——这个‘看不下去’已经向移民局——报告了。” “是吗?他哪里说已经报告了?” “是另一个帖子,在——这里。” 云珠点出另一个帖子,他一看,题目是“谢谢各位建议,已经向移民局举报了”,他慌忙看了一眼帖子内容,大意是说上次贴出“我该不该举报他”后,得到大家热烈反应,虽然有一些吹冷风说怪话的,但也有很多觉悟高的群众,支持举报,所以“看不下去”已经向移民局举报了,现在就等着移民局来收拾那小子了。 他一看那帖子发表的时间,是去年十二月底的,也就是说,已经几个月了,移民局可能早就接到了举报。 他六神无主地看看云珠,发现她也正六神无主地看着他,一跟他眼神对上号,就问:“怎么办呢?” “我也不知道。” “说不定移民局正在调查你。” “很可能。” “都是因为那个姓朱的。” “这怎么能怪她呢?” “不怪她怪谁?如果你不是因为保护她,怎么会得罪老杨?” “你觉得‘看不下去’是老杨?” “那还能是谁?你还得罪过别人吗?” “我觉得我谁也没得罪。” “你自我感觉别太好了,现在已经有几件事都说明你得罪了人,你还说谁也没得罪。” 他无可奈何:“这只能怪他太——难讨好了——” “如果你把什么事都怪在别人身上,那就永远都不会吸取教训。我这个人从来都是从自身找原因——” 他懊丧地说:“Grace老早就叫我不要把打工的事告诉别人,我也的确没告诉别人,但是——我的工就是老杨帮忙找的,又跟他楼上老陆的老婆在一个餐馆,瞒得了别人也瞒不了老杨。” “老陆的老婆能打工吗?” “她是学生家属,应该也不能打工。” “老杨怎么不举报她呢?” “老杨跟她无冤无仇,干嘛举报她?” “所以我说是因为你得罪了人嘛。你跟那个姓朱的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这么拼死保护她?” 他很无奈:“我跟她什么关系都没有,我也不是什么拼死保护她,只是不想干昧良心的事情而已。如果换了是你,你会无缘无故陷害你的同事吗?” “我不会陷害她,但我也不会公开抗命。我会先答应下来,然后对老杨说——我动员了学生的,但我不能捉住学生的手打分。” “那他会问你‘怎么不拿到自己办公室去改一下呢?’” “那我就说‘我拿到办公室去了的,但办公室有人’。” “你有这么好的主意,为什么我那时问你这事的时候,你不说出来呢?” 云珠烦了:“我那时哪里知道事情会弄成这样呢?” “那我又怎么知道会弄成这样呢?” “算了,我们两个人在这里吵也没用,还是去问Grace吧。” 两人找到Grace,把这事讲了,云珠问:“你说‘看不下去’举报的到底是不是阿忠啊?如果是的话,怎么移民局到现在都没来找他的麻烦呢?” “我也拿不准,也许他举报的不是阿忠,也许移民局动作没这么快,也许——这种事多了,移民局管不过来。” 云珠欢呼起来:“我希望是因为这种事太多了,移民局管不过来!” “不过,我觉得阿忠还是不要打这个工了,免得被移民局抓个现行。” 云珠也同意:“先别打了吧,等这事过去再说。” 他想到要辞去这份工,真的是心疼肚疼,但想到再打下去可能会被移民局抓住遣送回国,也只能辞工了。 Grace安慰说:“如果你想打工,可以在学校找点工打,你们F1是可以oncampus(校园内)受雇的,但可能工钱比送餐少——” 有了这个退路,他心情稍微好了点,工钱嘛,少总比没有好。 第二天,他到店里去辞工。 老板很惊讶:“做得好好的,怎么要辞工呢?” 他把事情原委讲了一下,老板说:“那还是辞了好,如果被移民局抓住,我也要被罚款的。” 他心情沉重地离开餐馆,感觉像有谁硬生生地把大把的钞票从他口袋里抢走了一样。 回到学校,他立即打听oncampus打工的事,结果发现他不合格,作为fulltime(全职)学生,他每周只能工作20小时,而他现在的工资已经是按20小时发的了,所以他不能再受雇于任何其他地方。 那段时间,他情绪非常低落,一到周六周日的晚上,他就坐立不安,想到如果没辞工的话,现在他就开着车在餐馆周围方圆五英里地里飞奔了,一手递出客人的餐,另一手就接过客人付的小费,收工的时候不仅领到当日的工钱,还能从餐馆拿些食物回家。 但现在这一切都成过去了,他每个月只有学校打进他账号的那几个死钱。 云珠也情绪低落了几天,但很快就好了起来,有一天兴冲冲地对他说:“我们班周末要出去郊游,你去不去?” “去哪里郊游?” “我们州里的那个国家公园。” “那里有什么玩的?” “听说可以钓鱼,还可以烧烤打球什么的。” “那有什么意思?” “怎么没意思呢?难道像你这样天天泡在实验室里就有意思了?” “当天去当天回?” “不是,要在那里camping(露营)一夜。” “要两天?我这个周末很忙,有实验要做。” “那我就自己跟班上同学去吧。” “你自己去吧,当心点。” “知道。把你的信用卡给我一下,我要买camping的东西,放心,我不会乱用钱的。” 他把信用卡给了她。 她一下买了几百块钱的东西。 他心疼地问:“camping的东西这么贵?” “还买了一点郊游穿的衣服鞋袜什么的,总不能穿平时的衣服去camping吧?” “其实这些camping的东西——用一次就没用了——” “怎么会呢?难道我们今后永远都不camping了?” 他没再往下说,知道说也不能把钱说回来,而且她的用度也不算过分,来美国几个月了,就这么一次计划外花钱,也算很节省的了。 周六早上,他开车把她送到学校去跟郊游的同学汇合,到那里一看,我的天,全都是些小毛孩,开的都是跑车,一共六辆,一辆比一辆漂亮。他那辆旧车停在旁边,真像是丐帮的打狗棍摆在太空飞船旁边一样——不是一个档次,也不是一个时代。 有个瘦高个男生迎上来,客气地对他说:“大叔,Vivien就交给我了,我保证星期天晚上把她完好无损地给你送回家来。” “大叔”差点晕倒!真是后悔同意让云珠去郊什么游,还以为至少也是云珠这样年纪和层次的人,哪知道全是一帮小屁孩。 他小声对云珠说:“咱不去了吧。” “为什么?” “这——全都是小毛孩——” “才不是小毛孩呢,有的都跟我差不多大了。”她指指那个刚跟他说过话的高个男生,“Justin就只比我小几个月——” “那怎么叫我大叔?” “我怎么知道?我走了,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他眼睁睁地看着六辆跑车上了路,每辆里都是一男一女,除了云珠,其他人头发都染成乱七八糟的颜色,看着就不舒服。 他一腔的迷茫,只有向Grace倾诉:“那帮家伙,居然叫我‘大叔’!” 她幸灾乐祸:“呵呵呵呵,真解气,谁叫你们叫我阿姨的呢?” “我哪里有叫你阿姨啊?是云珠叫的。唉,现在的孩子——真是不懂事,逮住人就瞎叫——” “听多了就习惯了。” “其实他们顶多比我小几岁,怎么感觉就像——两代人一样呢?” “本来就是两代人嘛。” 他差点跳起来:“都是80后,怎么是两代人呢?” “他们都是富二代,你是穷二代,怎么不是两代人呢?富二代穷二代之间也有代沟的,比老一代新一代之间的代沟更深。” “我就是怕他们飙车出事。” “不会的。你要是不放心,就不时打个电话给云珠,看看他们怎么样。” 他果真不时地给云珠打电话,刚开始还能打通,听到云珠开心的唧唧呱呱,但到了下午,就打不通了,一打就叫他留言。他留了言,云珠也没打回来。 第二十四节 那两天,宇文忠真是度日如年,提心吊胆,生怕过一会电话铃声就会响起,一个陌生人用英语向他报告云珠他们一帮人飙车出事了,请他去料理后事。然后云珠的妈妈来问他要人:我女儿是为你才到美国去的,你是怎么照顾我女儿的?你明明知道那帮人都是小毛孩,爱飙车,为什么要让我女儿跟他们去郊游? 天,他拿什么话来回答呀? 他焦虑不安,心神不定,对Grace唠叨说:“早知是这样,我就应该跟云珠他们一起去了。” 她一笑:“呵呵,你去了就怎么样?是不是像上次拦我的车一样,站在车前,伸开两臂,大喊一声:站住!不许飙车!” “他们六辆车,我怎么拦得住?” “那你跟去有什么用呢?” “怎么没用呢?如果他们飙车出事,我也就出事了嘛。” “呵呵,难道你出了事就能换回云珠一条命?” “换当然换不回,但我也死了,就没事了。” “为什么你死了就没事了呢?” “如果云珠出了事,我还活着,那她妈妈不是要骂死我?” 她大笑起来:“你呀,你呀!我还以为你是感情深到了那个地步,没有她你就不想活了呢,搞半天是怕被人问责!” 他被她笑得很尴尬:“这——有什么区别吗?” “怎么没区别呢?一个是因为感情,一个是因为责任,区别大着呢。如果是因为感情,那么无论你有没有责任,你都会为她的——不幸难过;但如果是因为责任感,那就看你对这事有没有责任了,如果没责任,你——就不会难过。” “但我有责任啊!” “你有什么责任?她是成年人,应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但她事先问了我的啊!如果她没问我,自己偷偷跑去了,或者我没答应,她自己偏要跑去,那就不是我的责任——” “说来说去,烦恼你的只是责任,而不是感情。” 他半晌才说:“你觉得我是——这样的人?” “不是我觉得你是这样的人,事实表明你就是这样的人。” 他哑口无言。 她说:“别担心了,她不会有事的,他们那么大一帮人,不可能全部都在同一时间出了事,总会有几个活着,会报告的,没报告就说明没事。” “万一就是全部人马都——” “如果真是那样,现在可能都上了电视新闻了。” 他急忙打开电视,但没看到相关新闻,又上网去搜寻,也没看到云珠那帮人出事的消息。 一直到星期天晚上了,云珠还没回来,打电话也没人接,他已经忍无可忍了,对Grace说:“再等五分钟,如果还不回来,我就报警了。” “当心搞得跟上次一样——谎报军情——” “上次不同,是我没仔细检查——” “难道你这次仔细检查了?” “这次他们在路上,我怎么检查呢?” “就是啊,你根本都没检查落实,报什么警呢?我记得失踪跟生病这种事不同,不是你一报警,人家就派人搜救的。如果你拿不出失踪的证据,警局一般要等一天或者几天才能确认为失踪,然后才会开始调查。” “警察局怎么能这么草菅人命?” “这不是草菅人命,而是对纳税人负责,不然会浪费大量人力物力。” 两人在那里为报不报警扯来扯去,也没扯出个结果。 晚上十点多钟的时候,终于听到了汽车开近的声音。他跑到楼下,从大门的玻璃往外一看,是一辆红色的跑车停在门前,就是Justin(贾斯丁)那辆,但司机位置上坐的是云珠。 他打开门,跟车里的两个人打招呼,贾斯丁帮云珠把东西提到车外,放在旁边地上,笑嘻嘻地对他说:“大叔,我没食言吧?” 他恨不得说“你他妈的还没食言,搞这么晚才回来,差点把你大叔我吓死”,但他自然是说不出口,只很客气地招呼说:“进来喝点水吧?” “不了,我回家了。” 红色的跑车一个华丽的转身,嗖地一下,就不见了。 他一手提起云珠的包,一手搂住她:“终于回来了,差点把我急死!” “急什么呀?” “怕你们飙车出事啊。” “你这个乌鸦嘴,幸好我们出发时你没说这话。” “郊游好玩吗?” “太好玩了!我把他们的车都开过了,真是一辆比一辆过瘾!” 她说着就数出一串车名,精确到几几几的地步,而他像听天书一样,只逮住几个不太陌生的“保时捷”“尼桑”“奔驰”之类的名字,还听到“911”什么的,其他的连风都没摸到。 两个人进了屋,Grace已经把饭菜摆桌上了,招呼说:“云珠,饿了吧?快吃饭吧。” 云珠说:“谢谢Grace姐姐,我先去换个衣服。” 他提着东西,跟着云珠上楼,又跟进浴室。云珠脱衣服,他就凑上去,从后面搂住她。 她掰他的手:“干什么呀?人家肚子饿了——” 他只好放开手:“快下去吃饭吧。” 他跟Grace已经吃过晚饭,此时只陪在桌边,象征性地吃点。 云珠很兴奋,边吃边讲郊游的事,但听来听去,也没讲什么别的,主要是讲车,谁的车是什么牌子的,多少钱,多少缸,多少马力,可以开多快,等等。再就是飙车的经过,在哪里,开多快,差点被警察抓住之类,听得他十分后怕。 他对车没什么知识,插不上话。Grace似乎也不内行,或者没什么兴趣,所以只有云珠一个人在讲,他和Grace两人就像两个乡巴佬父母崇敬地听着城里回来的女儿讲着他们一窍不通的城里风光一样。 听了一会,Grace问:“这些人都哪来这么多钱啊?刚来美国,又都还没工作,就买得起这么好的车?” “他们家里有钱。像那个贾斯丁吧,他爸爸是搞房地产的,不知道赚了多少钱,给他们全家都办了加拿大移民——” “那他怎么不在加拿大上语言学校呢?” “他以前是在加拿大上语言学校,但他嫌那边太冷了,又没美国好玩,就过来了。” “那他准备就这么——读一辈子语言学校?” “哪里呀,他爸爸叫他在海外读个学位,以后好接他爸爸的班,但是他不想读学位——” 他问:“难道就这么瞎玩一辈子?” Grace说:“人家有这个家底,瞎玩一辈子也不愁没饭吃没钱花。” 云珠说:“他不会瞎玩一辈子的,他今年夏天就回国跟他爸爸学做房地产。” Grace问:“这个贾斯丁,他有没有女朋友啊?” 云珠笑着说:“他嘛,想有就有,不想有就没有。” “这么拽?” “人家有钱嘛,人也长得帅,想做他女朋友的人多得很。” 他忍不住问:“他那样子也叫帅?” “他不帅吗?” “小白脸一个。” “人家脸白,但身上肌肉比你多多了,天天上健身房的。” 晚上,做完爱后,他想起那个贾斯丁,打听道:“你没对他说明我们之间的关系吧?” “说了呀。” “你知道我说谁呀?就说‘说了呀’?” “你不是在说贾斯丁吗?” “你怎么知道我说的是他?” “不是他还能是谁?你又不认识别的人。” “他怎么叫我大叔?” “开玩笑的啦。” “怎么会开这种玩笑?” “他说我是萝莉,你当然就是大叔了。” 他不懂:“什么萝莉?” “就是小女孩。” “小女孩就小女孩,为什么说成萝莉?” “唉,代沟真是可怕呀!” “我才比你大几岁?就有代沟了?” “这就要问你了,为什么你不比我大几岁,却听不懂我说的话,样样都要问,样样都要解释。” “我哪里样样问了啊?就问了个——萝莉。” 云珠无可奈何地解释说:“萝莉就是小女孩,是一个小说里的人物,才十二岁,那里面的男主是个中年男人,大叔,他爱上了小女孩,他为了跟小女孩在一起,就娶了她的妈妈,很丑的一个女人,后来他妻子发现了他跟继女萝莉之间的不伦之恋,就发疯了,从家里跑出去,被车子碾死了。后来萝莉跟一个男人跑掉了,因为她很早就喜欢那个男人。她跟那个男人怀了孕,没钱用,写信问大叔要钱,大叔给了她钱,但她不愿意跟大叔再续前缘,大叔一气之下,就把萝莉的情人杀死了,自己坐了牢,后来死在狱中。” “那萝莉呢?” “萝莉?好像是生孩子的时候难产死了吧,我也记不太清楚了——” 他觉得这个故事真是晦气,人都死光了,而贾斯丁说云珠是萝莉就更晦气,他生气地说:“但是你不是12岁的小女孩呀,贾斯丁怎么说你是萝莉?” “喂,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一根筋?我不是12岁,但是我看上去很小嘛。” “看上去再小也不能叫你萝莉,因为萝莉的下场——不好。” “他要叫我萝莉,我有什么办法?难道我把他嘴缝起来?” 他还想说什么,但云珠说:“我累了,睡觉吧。” 他睡不着,还在想这个萝莉和大叔的事。如果云珠是萝莉,他是大叔,那么贾斯丁就是萝莉的情人了,估计这个贾斯丁不是在开玩笑,而是正在照着小说做,生活模仿艺术。 从那以后,贾斯丁就成了他的敏感词,一听到这个词从云珠嘴里蹦出来,他就忍不住要打听一下,发现每次送云珠回家的就是这小子。 他很不满意:“以后你别让他送你回家了。” “为什么?” “我觉得他——是在追你。” “他追我不好吗?” “你——喜欢他?” “不讨厌。” “那你——把我放在哪里?”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呢?你总不能同时交两个男朋友吧?” “怎么不能呢?你是我的boyfriend(男友,恋人),他只是我的boyfriend——a friend who is a boy(男性友人)。” 他发现云珠在这些方面倒是把英语学得挺好的。 云珠大咧咧地说:“你放心好了,他喜欢的是小萝莉,对我没那意思的,只不过班上其他人都比他有钱,所以他愿意跟我在一起玩,因为我比他穷,他跟我在一起才有优越感。” “你不是说他爸爸是搞房地产的,很有钱吗?” “他爸爸是很有钱,但对他手很紧,不像其他人的父母,孩子要多少就给多少,他爸爸给钱都是有条件的。” 他还是不太放心,有几次特意在云珠下午放学的时间开车跑回家,看看这个贾斯丁有没有借开车送云珠回家的机会,赖在家里跟云珠玩。 有一次还真让他给逮住了,看见贾斯丁的红色跑车停在自家门前。 但他开门进去之后,只看见两个人坐在客厅沙发上打电子游戏。 见到他回来,贾斯丁很礼貌地打招呼说:“大——哥回来了?” 他很诧异:“怎么不叫我大叔了?” 云珠憋不住笑说:“我对他说了,你不喜欢他叫你大叔,所以他叫你大哥了。” 两个人跟他说了这几句,就又全神贯注打游戏去了。 他站在那里十分尴尬,又不好意思马上开车回学校,只好动手做饭。 过了一会,Grace也回来了,马上换了衣服,接过他的勺子来掌厨,而他则在旁边打下手。 于是家里呈现出一派和谐景象:大叔和阿姨做饭,小萝莉和小——萝卜打电玩。 那天贾斯丁留下来吃饭,席间交谈了一番,使他觉得这小子还不是太傻,如果出身在穷人家庭,说不定会靠着自己的奋斗考上大学,但因为父母有钱,这小子学习就没动力,荒废了学业,只知道飙车泡女打电玩。 等贾斯丁走了之后,宇文忠语重心长地对云珠说:“你可不能像他那样,一心只顾着玩,他有老爹的房地产公司可以接手,你没有的——” “我知道,我这一生,绝对靠我自己,从来没想过靠别人——” “但是如果你不好好学英语——” “世界上也不是只有学英语这一条路。” “还有哪条路?” “多得很,我可以回国去做旅游,也可以像我妈一样,开个舞蹈学校——” 他有点慌了:“你想——回国去?” “不回国怎么办呢?我又考不过托福,在这里又没身份开舞蹈班,呆这里干嘛?” “老杨的老婆不就是这么呆家里的吗?” 云珠撇撇嘴:“我才不愿意像她那样呢!有什么意思?” “只是暂时的嘛,等我毕了业,找到了工作,就可以办绿卡了,那时你不就可以——办舞蹈班了?” “那还得多少年啊?我不如先回国去做我的旅游,等你给我办好绿卡了,我再过来办舞蹈班。” “那这几年我们就——两地?” “两地怕什么?我们可以视频啊。” “人家老杨的老婆——” “你别提老杨的老婆了,人家的老公马上就毕业了,她也算熬到头了,但你还才刚开始,最少还得熬四五年,我窝在这个地方四五年不上班,又没什么朋友交往,肯定长霉了。” “只怪我太没用了,如果你想——找个美国人帮你改变身份,我——不会阻拦你。” “我还是等你慢慢熬绿卡吧。” 他很感激云珠的忠诚,表态说:“我一定争取尽快毕业,早办绿卡。” “谁知道你那时还记不记得我?” “怎么会不记得呢?你是我的老婆,不是吗?” 云珠摸摸他的脸:“只怕等我一回去,你就忘记我了。这里有这么多女生喜欢你——” “谁喜欢我?” “多着啦!Grace啊,朱——什么啊,还有很多我不知道的。” “瞎说!除了你,谁都不喜欢我,说不定你都不喜欢我。” “都喜欢你,都喜欢你,你别装样了。” “但我不喜欢别人,只喜欢你,希望你——别回去。” “到时候再说吧,还早呢,要回去也得等到这学期结束。” 刚还在羡慕老杨快熬到头了,却传来老杨被警察铐走的消息。 是老任告诉他的。 老任以一种听不出是欣喜是兴奋还是同情的语调告诉他:“老杨进局子了,你知道不?” “什么局子?” “还有什么局子,当然是警察局。” “出了什么事?” “打老婆。” “他——打老婆?不会吧,他那么怕老婆,还敢——打?” “物极必反嘛,老是被人骑在头上拉屎,到头来能不反抗反抗?” “但是他老婆都快生了,他怎么会在这种时候——” “就是因为他老婆快生了,才闹了这么一出。” “是吗?究竟怎么回事?” “这事啊,还得从CNN(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那事说起。” “CNN怎么了?” “你不知道?网上嘈翻天了——” “是吗?到底是什么事?” “你可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啊,这么大的事你都不知道?就是那个CNN主持人辱华的事呀。” 那事他倒是听说过,但他只听说CNN主持人辱华了,但不知道那人究竟是怎么辱的,不由得问:“CNN那人说什么了?跟老杨打老婆有什么关系呢?” “怎么没关系呢?太有关系了!就因为CNN那事,老杨这些天忙得不亦乐乎,发动大家上网签名抗议,还组织人到K市去游行示威——” “到K市去游行?CNN在K市?” “CNN不在K市,但K市是我们州的capital(州府,省会)嘛,我们C市这么个破地方,就一个大学,游给谁看啊?当然要拉到K市去游,本州各大学的中国学生都到那里去集会游行,那样才能造成声势。怎么,老杨没来动员你去?” “没有。” “呵呵,说明他已经把你从中国人里踢出去了,归入汉奸类。” 他感到很受伤:“你呢?他动员你了?” “我又不是汉奸,他怎么能不动员我呢?” “你去了吗?” “我才懒得去呢,为了三十块钱补助,坐一天的车,跑那么远去摇旗呐喊,我疯了啊我?” 他猜测说:“是不是老杨要去K市游行,而他老婆不让他去,才闹起来的?” “正是如此。” “那她也有道理,她都快生了,老杨还跑K市去干嘛呢?” “但老杨不这么想啊,他是学生会的头,平时又是爱国爱到骨头里去了的人,这种事他能不去吗?” “别的情况下可以去,但现在是特殊情况,老婆要生了——” “他说他老婆的预产期还有一两个星期,他只到K市去一天,当天去当天回,有什么不可以?” “这个——好像也有道理。” “但他老婆就不这么想了,为了个不相干的事,你把我丢在家里,那还得了?” “就这么闹起来了?” “主要他老婆平时都是呼风唤雨惯了,说不许他去哪里,他就不敢去哪里,所以这次以为老公还会这么听话,哪知道这次不同了,这次是政治问题,不是家庭问题,老杨可不含糊,坚决要去,还说他老婆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不懂国家大事。他老婆就烦了,说如果他敢去K市,她就把孩子打掉,跟他离婚,让他跟国家去过日子。” “老杨就动手打人了?” “他哪敢啊,是他老婆先动手,老杨一向是打不还手的,但这次可能被CNN那厮气昏了头,国仇家恨一起涌上心头,就还了老婆一巴掌——” “他老婆就报警了?” “可不是就报警了么?” “那老杨可不可以向警察说明一下,是老婆先动手的呢?” “肯定说了的,但有什么用?他老婆一个女人,又是一个大肚子,能把他打成什么样?而他那一巴掌,可就在他老婆脸上留下证据了。” “那也是打得太狠了点。” “还算老杨运气好,没把老婆打流产。” “他被警察铐走了,谁来侍候他老婆生孩子?” “你问我,我去问谁?唉,他那个老婆也真是傻,自己一个housewife(家庭主妇),吃的喝的穿的住的全靠老公,还这么骄横,一个电话把自己老公送局子里去,这不是自己害自己吗?老杨留下这么一个记录,今后找工作都难了,老杨找不到工作,她和孩子不也跟着喝西北风?又只有走老李的路,回国去。” 回到家,他把这事告诉了云珠。 她说:“你才知道?我早就知道了。” “那怎么没听你说?” “你到学校去了么,我怎么跟你说?” “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到网上去看吧。” “都上了网了?” “嗯。” “谁放到网上去的?” “我放到网上去的。” 他一惊:“你怎么能把人家的私事放到网上去?” “是她叫我帮她放到网上去的。” 他有点不相信:“为什么?” “因为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发到网上听听大家的意见。” “是吗?那大家怎么说?” “说什么的都有,你自己去网上看吧。” 他按云珠说的地址找到那个帖子,发现已经有好多跟帖了,他大致看了一下,真是说什么的都有,有批老杨不懂得爱护老婆的,有骂老杨脑子进水愚忠愚孝的,有说老杨的老婆心肠太狠的,有笑老杨的老婆自作自受的,有建议两人离婚的,有劝告两人和好的,有唆使老杨的老婆回国的,有叫老杨的老婆到警察局去翻供的,应有尽有。 但不管持哪种意见,有一点很统一,都认为老杨经此一劫,留下案底,在美国的前途是很暗淡的了。 他问云珠:“我们要不要去他家看看?” “我已经去过了。” “情况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乱七八糟。老杨也真是的,老婆都快生了,还跑外地去抗个什么议嘛,真是吃饱了撑的,美国人骂中国,关他屁事啊?他又不在中国,人家又没骂他——” “老杨是个——很爱国的人。” “切,爱国?爱国怎么不回中国去,要赖在美国?” 这个他就答不上来了。 云珠说:“像老杨这种政治动物,要是我的话,早就跟他拜拜了。” “他老婆说没说——离婚的事?” “肯定离婚。现在是要不要这个孩子的问题——” 他吓了一跳:“不是说快生了吗?还能不要?” “在美国是不能——不要了,但如果回中国,还可以做掉。” “到了这个份上了,还——做掉?” “那怎么办?难道一辈子拖着老杨的油瓶子过日子?” “如果她实在不想养,生下来——交给老杨养也比做掉好啊。” “你说得轻巧,一旦生下来,就成了一个牵挂,她舍得交给老杨养?” “那她舍得做掉?” “我怎么知道?反正她这么说的。” 他担心地问:“她都快生了,还能坐飞机回中国?” “她就是很担心这事,所以她要我陪她回去。” “你答应她了?” “还没有,不过我很想帮她这个忙,反正我读完这学期是要回国去的,如果现在她真的需要一个人陪她回去,我提前一点走也没什么——” 他愣了:“这——这多大的责任啊!” “是啊,我也是觉得责任太大了,所以还没答应她。不过我觉得她是铁了心要回国的,不管我陪她不陪她,她都会回去。不回去又能怎么样?是她把老杨送监狱里去的,等老杨从牢里出来,还不恨她一头包?别等到月黑风高的时候把她给掐死了,回国还可以保条命。再说老杨有了这个案底,以后找工作也难了,恐怕最终还得回国去。” “回去是可以,但把孩子做掉——那太——残忍了吧?” “但如果不做掉,她这一生不是完了?” “我们要不要问问Grace的意见?” “问她干什么?” “你不是有什么事都跟她商量的吗?” “跟她相关的事就跟她商量,这事跟她又不相关,有什么要跟她商量的?我们要是跟她商量,她肯定不赞成老杨的老婆把孩子做掉,但她不赞成是不赞成,又不会负担起抚养那孩子的责任,还不就是嘴巴说说而已,有什么用?” 那天晚上,云珠一直挂在电话上跟老杨的老婆说话,最后把商议的结果告诉了他:“我决定了,陪商小小回去。” “谁是商小小?” “老杨的老婆啊。你们平时总是叫人家‘老杨的老婆’,连人家名字都不知道吧?也太大男子主义了。你说,我们这种人呆在这里有什么意思?最终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了,只剩下老杨的老婆,老宇的老婆。”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过完暑假再说吧,我先在国内找找工作,如果能回原单位,那是最好,如果不行的话,我就跟我妈一起办舞蹈学校。” “你都没准备回来了嘛。” “也说不定,如果我在国内打不开局面,我还会再回来。” “那你下学期的学费到底是交还是不交呢?” “先不慌交,等下学期快开学时再交也不迟。” “那你的票是买单程还是买来回?” 云珠想了一会,说:“先买单程吧。你把信用卡给我,我自己买,因为我得跟小小买同一个航班的才行。” “她的票已经买了?” “还没有,在等我的回答呢。我今晚到她那里去陪她。” “我也跟你去吧。” “你去干什么?我们两个闺蜜说话,你在那里不方便。” 第二十五节 云珠开车去老杨家了,宇文忠惶惶不安,忍不住把一切都告诉了Grace。 她安慰说:“别担心,云珠是个有主见的人,她会把一切都安排好的。” “就是觉得——很内疚,没本事让她在美国过得——开心一点,害她把国内的工作也辞了,现在回去还要重新找工作。” “别内疚了,好好读书,抓紧时间多搞点科研成果出来,多发些paper(论文),尽早申请绿卡,那时就可以把她接到美国来过开心日子了。” “你说老杨这事——会怎么发展?” “过两天就会把他放出来的。” “放出来就没事了?” “怎么会没事呢?可能会定个开庭的日子,那时就看法官怎么判了,也许得坐几天牢,也许判个社区劳动之类的,反正总是有个案底了。” “真没想到他会打老婆——” “我也没想到。老杨可能很公私分明,平时老婆不许他到处跑,他都认了,但这次不同了,老婆干扰了他的爱国运动,他就忍不住,所以动了手。” “他们都说老杨这下只能回国去了。” “回国也不是坏事,说不定还可以因为这个受到政府嘉奖呢,封个一官半职也未可知。” “但他对我说过,他就是不喜欢国内官场那一套,才谋求出国的。” “这些事,谁说得准?也许以前他觉得自己在官场混不出人样来,所以不喜欢国内官场,如果他发现自己能在官场飞黄腾达,也许就喜欢国内官场了。” 那天睡到半夜,他被云珠的电话叫醒了:“小小可能要生了,肚子疼,还破了水,我已经打了911,救护车马上就来,你可不可以想办法联系一下老杨,叫他马上赶到医院去?” 他一头雾水:“老杨——不是在——坐牢吗?我怎么联系他?” “我要是知道怎么联系还找你?我自己就搞定了。” 云珠说完就挂了电话,他一筹莫展,只好跑去敲Grace的门。 她披着浴袍给他开了门:“出什么事了?” “老杨的老婆要生了,云珠叫我赶快联系老杨,但老杨在坐牢,我到那里去联系?” “老杨现在还不算坐牢,因为还没开庭,没判他的罪,他应该在我们市里的jail(拘留所)里。等我打个电话问问。” Grace打了一通电话,告诉他说:“我问过了,老杨在jail里,交了保释金就可以出来。” “交保释金?” “不交保释金就把人放出来,如果老杨逃回中国去了怎么办?” “保释金要交多少钱?” “十万。” 他吃了一惊:“十万?美元?” “这是美国,不是美元难道还能是人民币?” “这么多?” “这不算多,那些罪名重的,都得百万千万保释金了。” “但老杨到哪里去搞十万美元?” “明天可以找一家保释公司,他们会出面为老杨担保,让法庭把老杨放出来,老杨只要交给保释公司一笔手续费就行了。” “手续费要多少?” “保释金的10%左右吧。” “10%?十万保释金,百分之十就是一万美元,老杨到哪里去找这么多钱?” “所以一般穷人就宁可坐在jail里等开庭,也不愿去找保释公司。但老杨没办法,他老婆生孩子了,那就只好交保放人。我们先去医院吧,明天等保释公司上班了再去联系。” 两个人赶到医院,老杨的老婆已经进了产房,云珠也在里面,Grace一到就跟了进去,他没好意思进去围观,只在产房外面等候,听到老杨的老婆大呼小叫的,而其他人都在七嘴八舌安慰。 一直折腾到第二天早晨,孩子才生了下来。他进去看了一下,是个儿子,脸上红红的,额头上还有皱纹,像个小老头。而老杨的老婆披头散发,脸庞浮肿,两眼红得像樱桃,简直不能看。 经过商议,云珠留在医院照顾母婴,他和Grace去跑保释老杨的事。 他们好不容易找到一家手续费只要保释金5%的保释公司,Grace当场签了张五千块的支票,又留了信用卡号和驾照号码做保证,保释公司才同意接这个活。 他担心地问Grace:“我们要不要先问一下老杨再做决定?” “问他干什么?” “如果他不愿意花这么多钱被保释出来呢?” “他不愿意,他儿子肯定愿意,他老婆也肯定愿意。这种时刻,怎么能让老婆一个人面对?” “那万一他不肯付钱——” “本来就没准备他付钱。” 当天下午,老杨就被放出来了。 他让Grace回家休息,自己开车到city jail(市拘留所)去接老杨。 猛地一见,差点认不出来了,就关了这么几天,老杨就瘦了许多,老了许多,一身沧桑,满脸憔悴,见到他就拉起他的手,唏嘘不已:“阿忠,这次多亏你了!” “没我什么事,我完全不懂,都是Grace操办的,保释公司是她找的,钱也是她付的。” “Grace真是太好了!真不知道怎么谢她。我老婆——还好吧?” “挺好的,已经生了,是个男孩,长得跟你一模一样。” 老杨热泪盈眶:“说好了我去剪脐带的,没想到——我成了这样。都怪我,预产期还有一个多星期呢,肯定是我那一巴掌,把我儿子打得早产了——” “以后可再别干这种事了,多危险啊。” “这是终生教训,我这辈子都不会——弹她一指头了。” 到了医院,老杨看到老婆和儿子,泣不成声,哭得抖抖索索的,连孩子都没法抱了。 老杨的老婆也哭成了泪人儿。 但这两人并没抱头痛哭,而是一个站地上哭,一个躺床上哭,所以他不知道这两人哭的是一回事,还是两回事。 云珠把他拉到外面,坐在一个长条椅子上,说:“我好累啊!” 她靠在他身上,一下就睡着了。 他看着她疲惫的脸,怜爱地抱紧她,就是这么个小姑娘,昨天晚上临阵不乱,果断地打了911,挽救了母子两人的性命,真是太伟大了! 他又想到Grace,也不简单,大将风度,运筹帷幄,一下就把老杨解救出来了。 算来算去,还就是他没本事,只能跑龙套。 那天晚上,他们就把母子两个都交给老杨了,自己跑回家去补瞌睡。 一觉睡到大天亮,他问云珠:“你们昨天买了回国的机票了吗?” “还没有,正在到处找便宜点的票呢,她就开始肚子痛了,刚开始以为是什么东西吃坏了,但后来连水也破了——。” “没买票就好,不然还得去退票。” “嗯。” “她现在肯定是——不会回国去了,你呢?” “我?等这学期结束再说吧。” 他如释重负。 下午,他从学校回来,看到家里两个女人已经把饭做好了,在等他。 他一边吃饭,一边把两位女将好好夸奖了一番,两人听了都很受用。 云珠说:“如果不是我在那里,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呢。” Grace说:“老杨应该给儿子起个名字叫杨云,纪念一下。” 他补充说:“英语名字就叫Grace吧,如果不是Grace帮忙,老杨还呆在牢里呢。” “Grace是女生的名字,人家是个男孩,怎么能叫Grace?” “那就等生了女孩的时候叫Grace吧。” 云珠说:“算了,我不稀罕那些虚玩意,只要老杨今后别在背后给我使绊子就行。” Grace问:“他对你使绊子了?” “怎么没使呢?华人协会办的那个舞蹈班,不就是因为他我才没能去教舞的吗?” 他说:“那事也不怪他,反正你没有工作许可,也不能受雇。” “那怎么苏菁可以在那里教舞呢?她那时还是F2呢,现在才转成F1。” 他被问住了。 Grace说:“这种事,没人揭发就没事,万一有人揭发,就麻烦了。” 云珠恨恨地说:“我一想到老杨向移民局告阿忠的状,就恨不得让他关在牢里,一辈子不放出来——阿忠好好一份送餐工,被他搞得不能做了。” 他打圆场:“不做了也好,心里太平,不用担惊受怕。” “真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老杨遭此一劫,也是他自作自受。” Grace好奇地说:“不知道他会不会从这件事里吸取教训?” 他回答说:“他会的,他已经说了,这是他终生的教训,他以后再也不会打老婆了。” “我说的不是他打老婆的事,而是他——爱国的事。” “哦?那个呀?我就不知道了。” 云珠问:“那阿忠可不可以再干回那份送餐工呢?老杨现在肯定不会揭发了。” Grace说:“还是算了吧,你也不能确定那就是老杨告发的,更不能确定今后不会再得罪老杨,或者不会得罪别的人。小心无大错,自己不干违法的事,就不怕被人告发。” 晚上回到卧室,云珠说:“我觉得你现在可以干回你那份送餐工了,那事肯定是老杨告发的,现在他肯定不会再告发了。他这人是很讲恩怨的,你以前得罪了他,他就报复你,但现在你成了他的恩人了,他肯定会报答你。” “还是算了吧,Grace说——” 云珠打断他:“别动不动就是Grace说Grace说了,她又不是美国总统,我们干嘛什么都听她的?” “她在美国呆的时间长,比我们有经验。” “但她自己以前不也是在酒吧里打黑工的吗?” “她打的是黑工?” “不是黑工,难道还能是白工?她说外国学生在美国不能打工,她自己那时不也是外国学生吗?” “但这种事,不出事就没事——” “你胆子太小了!前怕狼后怕虎的,什么都干不成。” 过了两天,云珠打电话向他报告:“我找了个餐馆工,现在已经开始上班了,要上到晚上11点,车我开走了,你在实验室等我下班了来接你。” 他大吃一惊:“你——找了个餐馆工?干嘛?” “ress(餐馆女侍)。” “你怎么要去——” “你不敢打餐馆工么,那只好我去打了。” “算了,还是我去干回我的送餐工吧,我马上打电话给我老板——” “你干回送餐工也不妨碍我干ress。好了,我来客人了,要干活了——” 云珠说完就挂了电话,他连她在哪个餐馆打工都还没问到,马上打电话回去,但云珠已经关了机。 他在实验室一直呆到快十二点,云珠才来接他,兴致勃勃地对他说:“很简单耶,我一学就会了,厨房的几个老墨都很照顾我,我的单子一送进去,他们就先做我的单子,搞得那几个ress都很嫉妒——” 他担心地说:“当ress很累的,你吃不吃得消啊?” “吃得消,比我以前当导游轻松多了。我的老板也很好玩,我打电话去找工的时候,他还犹犹豫豫的,说已经有个女生讲好去试工了,等我一去到店里,他就被我迷倒了,马上就叫我上班——” “美国男人终于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了?” 云珠开心地说:“呵呵,这个还不是我心目中的那种美国人,虽然是美国公民,但是个华人——” “慢慢来嘛,先从美籍华人征服起,再过渡到美国白人——” “呵呵呵呵,你是不是在吃醋啊?” “是在吃醋就怎么样呢?” “不怎么样。我继续征服,你继续吃醋。” “其实我不吃醋,我看到你在美国过得开心,我也开心。” 又过了几天,云珠兴高采烈地对他说:“哈哈,真是不来就不来,要来一起来。华人协会那边也叫我去他们的芭蕾舞班教课。” “真的?” “嗯。” “肯定是老杨给他们说过了。” “肯定是。”云珠高兴地在房间里旋转,“乌拉拉——,我终于要去教芭蕾了——” “那餐馆工还干吗?” “怎么不干呢?教舞才几个钱啊?一个星期两节课,一节课二十五块钱,还抵不上我当ress一天的小费。” 现在云珠最感兴趣的就是盘点每天挣的小费,经常是等不到回家,就在宇文忠实验室里点起钱来了。把一大把皱巴巴的钞票掏出来摊在桌上,然后一张一张捋开了,叠成一堆,慢慢点数。 云珠每天收入不等,但都有好几十块。这还只是小费,餐馆给的每小时两块工钱是两个星期发一次。她每周做四天,每天从上午十一点到晚上十一点,也有几十块工钱。 每天开车回家,云珠总有很多餐馆的小故事讲给他听: “今天太好玩了,来了两个军人,一坐下就跟我套近乎,说他们去过中国,说中国的女孩子都没我长得好看,结果说了半天才知道是去过台湾——” “今天有个老黑,带了好多小屁孩来吃饭,把桌上地上都搞得脏乎乎的。但我还是忍着脾气,跟几个小屁孩套近乎,把他们都逗得很高兴,最后那个老黑给了我六块钱小费。要知道,老黑一般是不给人小费的——” “今天碰到几个JP(极品)老中,一块钱小费都没给。不过我事先就料到了,因为他们没要饮料,只要了er(水)。哼,点er的人都不爱给小费,这话真没说错,所以我上水的时候,就选了几块不新鲜的柠檬给他们,呵呵,谁叫他们极品的呢?” “今天生意真好啊!忙得我上厕所的时间都没有,如果天天这么好的生意就好了!” 她的快乐情绪很有感染力,总是让他做实验做麻木了的心情豁然开朗。 他唯一担心的就是她的学业:“你现在一星期有一半时间不去上课,跟得上吗?” “这有什么跟不上的?又没考试。” “不是有托福考试吗?” “那个也不是统考,随你自己的便,你想考就考,不想考就不考。” “那你——就完全不考托福了?” “我考托福干什么?” 他想想也是,既然她根本不想在美国读学位,考那个托福干什么? 他问:“那——下学期呢?还注册不注册?” “不注册了,学费这么贵。” “那你的身份——怎么保持?” “跟你结婚啰。” 他喜出望外:“真的?” “不是真的还是假的?不结婚我怎么呆在美国?” 他心一沉:“你跟我结婚——只是为了呆在美国?” “你这个人真是一根筋,我呆在美国还不是为了你?” 他咕噜说:“我就是希望听到你说结婚是因为——爱我。” “本来就是因为爱你嘛。” “但你不是这么说的。” “这还要我说?你自己不知道?” 他不想把本该很甜蜜的谈话搞成吵架,便就此打住,改问:“那我——应该给你买个戒指吧?” 她仍然有点气鼓鼓的:“你看着办啰。” 于是他开始关心戒指的事,先查一下自己的老底,来美不到一年,已经还掉了Grace的六千块钱,算很不错的了,但也没攒下什么钱,账上有几千块钱,是用来付Grace的车钱的,还没攒够,所以没付出去,也许可以先用这个钱给云珠买戒指。 他到网上去查询了一下,看订婚戒指一般得多少钱,结果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几个论坛里谈论的订婚戒指一般都在一万美元左右,还是小得像耳屎的一粒钻石,隔远了都看不见的那种。 他知道云珠经常上这些论坛的,还经常在那里奔照片,如果他买个几千块的戒指送她,肯定很丢她的人,都不好意思拿到那些坛子里去奔。 现在他有点明白为什么有人铤而走险抢银行了,因为他就很想去抢一大笔钱来,只是因为连银行的金库在哪方都不知道,才没有动手。 他跟Grace说起这事,她笑着说:“你愁什么?现在是她需要跟你结婚才能保持身份,你不管送她多便宜的戒指,她都会接受。” “但这——多不地道啊!这不是用身份——拿捏人吗?” “那你怎么办呢?难道真的去偷去抢?” 他开玩笑说:“我还以为你会借钱给我呢。” “我到哪里找这么多钱借给你?” “人家都说你是富婆。” “我这个富婆还是将来时态。你耐心等着吧,等我拿到遗产再借钱给你买戒指。” “行啊。” “就怕你等得,云珠等不得,可别我还没拿到遗产,云珠已经跑掉了。” “如果她要跑,迟早是要跑的。” “你这种说法就不对了。如果你时时抓紧,她怎么会跑?” “我只能尽力而为。” 晚上,他跟云珠说起这事,云珠说:“你别指望她了,她拿到了遗产也不会借钱给你买戒指的。” “为什么?” “哪个女人这么傻?借钱给自己的情敌买订婚戒指?” 他搞糊涂了:“谁是她的情敌?我吗?” “呵呵,看你傻的!你一个男生,怎么会是她的情敌呢?” “那你怎么说她不会借钱给情敌?” “我的意思是她不会借钱给你,让你给她的情敌买戒指。” “谁是她的情敌?” “就是我呀!” “你怎么是她的情敌呢?” “我怎么不是呢?她那么喜欢你,难道你看不出来?” 他真没看出来:“不会吧——” “别装傻了。” “真不是装傻。” 她不肯多说:“没看出来就没看出来吧,我无所谓的。” “你什么无所谓?” “我什么都无所谓。” “到底是什么无所谓?” 她懒洋洋地说:“我已经说了,我什么都无所谓。她喜欢不喜欢你,我无所谓;你喜欢不喜欢她,我无所谓;你知道不知道她喜欢你,我无所谓;你知道她喜欢你,故意装不知道,我还是无所谓。” “也就是说——你对我无所谓?” “那你要我怎么样?成天吃你的醋?搬到别处去,把你和她拆开?” 他嘟囔说:“我们什么事都没有,谈得上拆开不拆开?” 她转过身去,背对着他:“感情的事,我看得很透,他喜欢你就喜欢,不喜欢你的话,你怎么努力都没用。” 他又糊涂了:“他是谁?” “不是谁,就是一般说说。” 他突然发现自己一点都不了解云珠,一直都觉得她很透明,很容易理解,但眼下这几句话又让他觉得她一点也不透明,很不好理解。 好在云珠不好理解的时候是少数,大多数时候都是明白易懂,为什么喜,为什么乐,清清楚楚摆在脸上,说在嘴里。 打了将近一个月的工,云珠赚了一千多块钱,给父母寄了点钱回去,还给他和Grace都买了点小礼物,剩下的给自己买了个名牌包。 那天他一回家,云珠就拉他去看她买的包:“看,LV(路易-威登)的Neverfull,好不好看?” 他定睛一看,是一个棕色的大包,看上去也不像是皮的,好像是某种合成材料,上面有些暗黄色的花纹和LV字母,整个包要形状没形状,要质地没质地,花色也又老又土,如果她不说,他真不知道这就是名牌包。 云珠得意地说:“没见过吧?我就知道你这个老土肯定不会欣赏。来,到网上来看看,人家好莱坞明星都背这个包的——” 她把他拉到电脑跟前,指了些图片给他看:“看见没有?这都是电影明星,背的都是我这个包。” 那些人的确是背的她那种包,但那包也没因为背包的人而生色多少,那些人啊,如果她不事先告诉他是电影明星,他还以为是大街上一抓一大把的路人呢。 云珠当即背上了包,把相机交给他:“来,帮我拍几张,我拿到网上去奔。我自己对着镜子拍,相机总是挡住脸,有些角度也拍不出来。” 她换了好几套衣服,以各种姿势背上包,让他拍照,然后就把刚拍的照片转到电脑里,发到网上去了。 不一会,他就听她兴奋地叫:“阿忠,快来看,大家都说我的包好看!” 他凑过去一看,真的有了好些个跟帖,都是赞扬性的,有的“赞美包”,有的“赞美腿”,有的惊呼“太美了!”,还有的感叹“是我的菜!”,有几个说“被种草了!被种草了!”,还有几个“赞贴心BF(男友)”。 他不解:“什么叫是我的菜?” “就是她们也喜欢这样的包。” “那什么是‘被种草了?” “这还不懂?就是她们爱上我这个包了,我在她们心头种下草了,她们也想去买个这样的包,那叫做‘拔草’。” 她这么一解释,让他发现“种草”这个说法还真形象呢,想想看,心头种着一棵草,那不是痒痒得慌吗?不拔掉还真是不能安生。 他感叹说:“哇,这么深奥?简直像黑社会的切口一样。” “哈哈,只能说你太孤陋寡闻了。” “那怎么还有人赞贴心BF呢?” “因为我说是你给我买的。” “为什么说是我给你买的?” “自己给自己买大牌包,多没意思啊!” 他一看云珠的主贴,果然是说BF提前送的生日礼物,不禁满面羞惭:“这——真不好意思,这包我——付钱给你吧。” “为什么?” “本来就该我买给你嘛——” “真的?” “真的,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包,不然——早该买了——” “哇,有你这句话,我就开心死了。钱你就不用给我了,留着给我买钻戒吧。” 这下钻戒指成了他的一块心病,贵的买不起,便宜的又拿不出手,搞得他又想去打工了,但云珠不同意:“你现在怎么能去打工?你一打工,就把车开跑了,我怎么办?” “我可以接送你。” “算了吧,你还是别打了吧,当心移民局抓住把你遣送回去。” “那你呢?” “我?一个我没得罪人,没人会告我;二个我也不怕被遣送回去。” “为什么你不怕被遣送回去?” “你嘛,是因为在读学位,遣送回去就完不成学位了。我又没读学位,把我遣送回去怕什么?还省掉我一趟路费。我就在这里猖狂打工,如果移民局没发现,那我就继续打;如果移民局发现了,就该他们买机票送我回国,我就省掉一趟路费了,又可以拿来买个大牌包。” “但是如果移民局把你遣送回去,你就再也来不了美国了。” “来不了就来不了,谁稀罕啊?” “但是我——还在这里呀。” 她拍拍他,安慰说:“放心吧,不会被移民局发现的。万一发现了,也不要紧,我可以在国内换个身份再进美国。” “怎么换个身份?” “搞个新的身份证,新的护照啰。” “能那样搞?” “怎么不能呢?现在好多人都是凭假护照偷渡进来的。”她开玩笑说,“那你就赚大发了,又娶一个新老婆。” “我不要新老婆,我就要你。” “那是我呀,只不过换了个护照而已。嘿嘿,不过你不会等到我换新护照的,如果移民局把我遣送回去,你肯定马上就找新老婆了。” “我到哪里去找新老婆?” “就在你身边找啰。其实你要是娶了Grace,还是很合算的,马上就成了富翁——” “别瞎说了。” “Grace是太老了点,那就娶那个朱——什么吧,但她可能没Grace这么富有,相貌也差些——” “你怎么尽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她转过身,钻到他怀里,伸手往下探:“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才让我兴奋——,你呢?是不是听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才兴奋?哇!真被我猜中了,还不承认!” 他辩解说:“这是因为你——抓住它了嘛——” “才不是呢,我还没碰到它的时候,它就是这样了!” “那还不是因为跟你——在一起吗?” “算了,算了,不用解释了,我无所谓的。” 第二十六节 除了订婚戒指的事之外,宇文忠的生活可以说非常滋润,云珠有工打有钱赚,没再提回国的事,还决定下学期不继续上语言学校了,一心一意打工,这样又省掉了他五千多美元学费的烦恼。 他展望了一下未来,觉得前景还是很灿烂的,就这么上学的上学,打工的打工,等他博士毕业的时候,很可能已经结了婚,生了孩子,积下一小笔钱了。再等他工作一找,绿卡一拿,云珠就可以自己开班教舞,两个人就算在美国安下身来。 那年的五月份,国内发生了大地震,死了很多人,整个世界都震惊了。 很多人来募捐,他是来者不拒,不管谁来募捐,只要说是为中国地震灾民募的,他就捐钱。虽然每次捐得不多,但也算尽了一份力。 但他一直没看到老杨来募捐,感觉很奇怪,不知道是老杨没募捐,还是老杨仍然把他当汉奸。 他和云珠说起这事,她笑他孤陋寡闻:“人家老杨已经辞职了,还募什么捐?” “辞职了?” “嗯。” “谁说的?” “他自己说的。” “但他前不久还把你搞到舞蹈班教课去了。” “可能那是他最后一次使用手中的职权吧。” “他干嘛要辞职?” “肯定是因为打老婆的事。” “打老婆的事——不是解决了吗?” “是解决了,但总还是判了probation(缓刑)的,污点总是落下了。” “他就因为这个——辞职了?” “辞职也是他自己说的,谁知道?也许是人家把他炒掉了。” “算了,他都快毕业了,也是该辞掉那个学生会主席的职了。” “他好像准备推迟毕业吧。” 他没想到老杨学业方面的事也是云珠比他更消息灵通:“是吗?” “我听小小说的。” “干嘛要推迟?” “工作的事还没搞好。” “是不是因为——打老婆的事影响了找工作?” “不知道,我只知道小小准备带孩子回国去——” “回国去?” “不回国怎么办?老杨还没找到工作,推迟毕业又不知道能不能继续拿助研的钱,如果老杨没收入了,拿什么养他们娘俩?” “但是回国去——老杨就能养他们娘俩了?” “回国去肯定是靠父母了,还靠什么老杨!”云珠感慨地说,“唉,小小真可怜,漂洋过海,折腾了这么一大通,却落得这么个下场,这不是让人看笑话吗?如果是我的话,在外面死撑也不会回国去。像这样回去,有什么脸面见那些亲戚朋友?” “我肯定不会让你——落到这种地步。” “那谁知道?我这是没打你,平时也没管束你,如果我像小小那样成天管着你,你还不是跟老杨一样?” “怎么会呢——” “怎么不会呢?你跟老杨不是一个村里出来的吗?” “一个村出来我也不会——打你。老杨他是因为——别的原因打老婆的——” “你不打我,还可以有别的——事呢。” “什么别的事?” “谁知道?” “别瞎操心了,我什么事都不会。商小小她没说——叫你陪她回去吧?” “说是说了,但我——怎么走得开?少做一天就少一天的钱,再说机票也不便宜——” “那就叫老杨送她回去?” “干嘛?钱多了烧的?老杨送回去,不又得花一笔钱?” “那怎么办呢?” “我怎么知道?” 云珠跟Grace说起这事,本来只是茶余饭后的闲谈,哪知Grace说:“正好,我也准备回国,我可以陪她回去。” “你要回国去?休假啊?” “救灾。” “救灾?救什么灾?” “当然是救地震的灾。” “你能——救什么呢?” “回去再说,能做点什么就做点什么。反正我每年都会利用休假时间回去一下的,今年不过是提前一点而已——” 商小小听说Grace愿意陪她回去,很感激:“太好了,太谢谢你了。我在这里,吃没吃的,喝没喝的,月子里想吃点可口的都想不到,他什么都不会做,就会做他家乡的那些东西,我吃不惯,请保姆又请不起,不请保姆他连出去面试都走不开,眼看钱就要用光了,我还是趁早回去吧。” “你刚生孩子不久,能不能坐飞机呀?” “有你陪我,没问题的。” “孩子呢?这么小的孩子能不能坐飞机?” “我在网上查了的,能坐。” 老杨也同意老婆儿子先回中国休养:“我没能力照顾好他们娘俩,只好请岳父岳母代劳了。等我在这里站稳脚跟了,再接他们回来。” 等Grace他们一走,云珠就兴致勃勃地对他说:“Grace走了,我们请些人来家开party(聚会,派对)吧。” “开party?什么party?” “就算是我的生日party吧。” “你的生日——不是还没到吗?” “是还没到,但学期快结束了,我们班很多人都要到别处去了,有的下学期就不回来了——” 他很怕那帮人来了会瞎搞一通,把Grace的家搞得乱七八糟,于是阻拦说:“我们是借住在别人家,怎么好趁房东不在的时候开party呢?” “怕什么?又不是杀人放火,毁屋拆墙——” “我总觉得不好。” “你觉得不好就不参加吧,反正我是要开的。” “要开——我们到——公园里去开?” “那有什么意思?” “那我们打电话给Grace说一下,征得她同意再说。” “要打我来打。” 他知道Grace会同意,云珠开了口,Grace还好意思不同意? Grace果然同意了,于是两人开始准备party的事。 客人名单是云珠定的,有华人协会的,有C大的,有语言学校的,有一块打工的,还有舞蹈学校的,等等。他只提供了老任和老杨两个名字,其中老杨还已经包括在云珠拟定的名单中了。 云珠笑他:“你看你,到美国混了快一年了,还只交了两个朋友,其中老杨还只能算半个。我还在你后来美国的,已经交下这么多朋友了。” 他不得不承认在交友方面云珠的确比他强。 云珠提醒他说:“你那个姓朱的朋友呢?怎么不请她?” “请她干什么?” “她不是你的朋友吗?” “算不上朋友,只是一起——工作过。” “人家还带你去买过鞋呢,怎么不是朋友?” “那就请她吧。” 云珠还把她餐馆的大厨都请动了,人家专门换休一天,来他们家里帮忙做party大餐。 开party那天,可真是热闹,小区里好像还从来没那么热闹过,他们家门前和草地上都停满了车,后到的只能停在路边上,一直停出去老远,形成了一个车的长龙。那六辆跑车的主人都来了,五颜六色的跑车停在小区里,引来许多惊诧的眼光。 赵云也来了,看得出来是精心打扮过的,但比平时不打扮还难看。 刚开始,他一直盯着赵云,怕她又到处拍照片。但盯了一会,就被老任打了岔。 老任在聚会里有点掉单,因为客人大多数是云珠那边的人,老任大多不认识,只好缠着男主人说话:“呵呵,你可得防着点那个贾斯丁——” 他其实也有这种感觉,但被老任说出来就有点不开心:“为什么要防着他?” “当心他把你女朋友夺走了。” “为什么?” “他看你女朋友的眼神有问题。” “是吗?有什么问题?” “呵呵,你自己看吧。” 他向贾斯丁的方向望过去,没看出什么异样,不过就是跟一群小屁孩坐在家居厅的沙发里,听人家唱卡拉OK而已。 他说:“我没看出什么,云珠根本就不在那里。” “是不在那里呀,所以小贾才那么郁闷嘛。” 他又看了一眼,觉得小贾是有点郁闷,但他仍然反问道:“他郁闷吗?” “当然郁闷啦。刚才你女朋友在那里的时候,他可活跃呢。” “要对比着看呀?” “当然要对比着看,全面地看。”老任转了话题,“给你女朋友说说,让她把班上的女生介绍一个给我。这些女生都是富二代,找一个来做老婆可就大发了。” “你看上了谁,自己去追不是更好?现在正好有机会——” 老任嘻嘻笑着说:“你允许我去追?” “这还要我允许?你想追就追。” “那我就去追了。” “去吧,去吧。” 他好不容易把老任摆脱了,转身就去找赵云,免得她到处拍照,但他找来找去都没找到,只好去问云珠。 云珠正在楼上卧室陪几个客人聊天,他走过去,小声问:“看见赵云没有?” “刚才吃饭的时候看见过,现在——没注意。怎么了?” “怕她又在到处乱拍照。” “不会的,她知道Grace家有监视器,怎么还会拍照呢?” “也就是主卧室里有监视器,别处并没有。” “但她怎么知道呢?可能以为到处都有呢。” “但愿如此。”他压低嗓音说,“怎么不把客人带到楼下客厅去玩?” “她们要看我的挂衣间。” 他没再多说,下楼去找赵云,最后终于在地下室找到了,正跟几个男生在那里玩健身器材。他放了心,地下室没什么可拍的,就是一些健身器材和一些杂物。 赵云看到他,招呼说:“喂,来试试,看你能举多重。” 他没过去,谦虚说:“我不行,还是别丢丑了,你们接着玩吧。” Party结束后,客人一拨拨离去,他和云珠一拨拨送行。 等客人都走光了,他打扫战场,云珠则清点礼物。 礼物可真不少,大大小小,红红绿绿,琳琅满目,数贾斯丁的礼物最贵重,是一个大红的Chanel 2.55 reissue(香奈儿包)。 幸好他曾经被云珠扫过盲,不然肯定以为这是个旧被子缝成的小包。 云珠开心地大叫:“哇!这可是我的千年心头草啊!终于拔掉了!红色配金链,我的大爱!reissue没有那两个背靠背的C字,低调的奢华;荔枝皮的,比小羊皮经磨,嘿嘿,看来他知道我这人用包大大咧咧——” 他不快地说:“咱们不能收这个礼。” “为什么?” “这么贵的礼品,咱们还得起礼?” “还什么礼啊?” “难道人家送礼给你,你今后不还的?” 云珠调皮地一笑:“他的不用还。” “为什么?” “他马上就回国去了,我到哪里去还?” 他咕噜说:“那也不能收,不然欠下一个人情,你不还礼,人家老念叨着。” “算了吧,你以为人家都像你一样这么小气?这点钱对于他来说算个什么?人家就是凑个热闹,过几天早就忘记了。” “凑热闹干嘛送这么贵重的礼物?” “这对于他来说不算贵重。” “你不是说他爸爸不爱给钱他用的吗?” “人家是富翁,再不爱给钱,一出手也万儿八千的。” “但别的人都没送这么贵重的礼物,就他一个人——” “他要送,我有什么办法?” “那我们就不能收。” “你的意思是让我把这个包退还给他?别脑残了,这不是驳人家的面子吗?如果你给谁送了礼,人家不收,退还给你,你什么感觉?” 他想起送导师徐悲鸿奔马图被拒绝的事,不吭声了。 云珠又穿戴起来,背上包叫他帮忙照相:“来来来,帮我照几张,发到网上去。” 他很不情愿地帮忙照了几张相,云珠又是立马就发到网上去了。 这次比上次的LV包更受追捧,下面的跟帖赞美声如潮,他已经比较熟悉那些黑社会切口一般的跟帖用语了,什么“拔草”啊,“种草”啊,都已经不再陌生。 当他看到几个“赞贴心BF”“楼主BF真可爱”的跟帖时,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云珠的主贴,发现这次又是“BF送的生日礼物”。 他不快地问:“这次不是在撒谎吧?” “什么撒谎?” “BF送的包啊。” “呵呵,这次没撒谎。” 宇文忠本来还想追问几句,但看到云珠脸上顽皮的表情,就知道她是在调戏他,不禁来了个反调戏:“又是你那个张开的BF(男性友人)吧?” “啧啧啧,说得难听死了!” “什么难听死了?” “你自己说的自己不知道?” “我没说什么难听的呀!” “你说‘张开的’,还不难听?” “‘张开的’有什么难听的?是你自己想歪了吧?” “你脸厚,不跟你说了。” 他搂住她,附在她耳边说:“你不跟我说,但是我想跟你说,怎么办?” 两人顺理成章地翻云覆雨去了。 放暑假之后,贾斯丁开车回加拿大,再从那里回中国,其他几个开跑车的富二代也都相继离开了C市这个大农村。云珠很难过,走一个人就感叹一次:“又走了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 过了几天,云珠的情绪又高昂起来,因为她成功地挤走了一个ress(餐馆女侍):“哈哈,她跟我斗,有她的好吗?三十多岁的大妈了,怎么斗得过我?最终还是该她走路。” 他不赞成地问:“非得挤走一个不可吗?” “不挤走她,我怎么可以做满七天?C市这种鬼地方,中餐馆不多,想打工的人倒不少,都是你们C大那帮学生的配偶,全都盯着这几家餐馆——” “你干嘛非得一周做满七天呢?” “不做满七天,能赚几个钱?” “你赚那么多钱干什么?” “拔草啊!我还有好多草都没拔呢!” 他摇摇头:“你的草啊,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今天拔一棵,明天又被人种几棵,永远都拔不完。” “拔不完才好嘛,拔完了,就没有奋斗目标了,生活还有什么意思?” “你一周七天都在餐馆打工,买了名牌包也没时间背。” “我可以在网上奔啊。” “买了名牌就为了在网上奔?” “放心,名牌不过时,我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慢慢背。” “我就怕你一周打七天工太累了。” “你怕我累?那就把家务活都包了。” “我是都包了呀!” “你包的啥呀?什么都没干!” “但是我也没要你干啊!” 这个属实,他们俩都没干什么家务活。他就是割个草,喂个猫,洗个衣服,吸个尘。自从Grace回国之后,他们就很少开伙,两人都不会做,也懒得做。云珠从早到晚都在餐馆吃,有时还从餐馆带东西回来给他吃。 他呢,除了吃云珠带回来的东西,就吃点快餐面啊面包牛奶什么的,经常是一连几天都不开煤气炉。 云珠见他总是吃快餐面,便许诺说:“今天下班的时候,我让我老板给你炒两个菜吧。” “要钱吗?” “要钱谁还让他炒菜啊?” “不要钱怎么好意思叫他给我炒菜?”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餐馆的东西,一抓一大把,哪里省不出你那一口来?” “但还要花时间啊,你老板忙一天,到头来还要为我炒菜,他不烦死?” 云珠得意地说:“我叫他炒,他敢不炒?” 他狐疑地问:“你老板这么——听你的?” “当然啊。” “是不是——在追你哦?” “不知道。” “肯定是在追你,不然怎么这么——讨好你?” “呵呵,人家是有老婆的人——” “现在不是兴包二奶吗?” “你想让我给他当二奶?” “这不是我想不想的问题——” 云珠嘻嘻笑着说:“放心吧,我才不会给他当二奶呢。他是福建乡下偷渡过来的,中学都没毕业。你没看到他写的那手字哦,真的像鸡扒的一样——” “那怕什么?人家有钱啊。” “开餐馆能赚多少钱?做死做活,一个月也就赚个几千块钱,还成天守在餐馆里,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不放假,有什么意思?不过他有美国身份,万不得已的时候可以考虑,但只能做大奶,不能做二奶,做二奶对办身份没用。” “他是美国公民?” “就是啊,人家英语认不得几个,又是偷渡过来的,都拿到美国公民了。你怎么搞的?正儿八经考出来的,还要熬五六年才能拿到绿卡,然后再熬五年才能拿到公民,还不如一个偷渡的——” “他偷渡过来怎么能拿到美国公民?骗你的吧?” “才不是骗我的呢,他都给我看过他的美国护照了,不是公民能办护照?” 他咕噜说:“早知这样,我也去偷渡了。” “就是,偷渡过来,再申请政治避难,一下就办好了,比你考出来读博士快多了。” “他这么喜欢你,你可以把他挖过来给你办身份嘛。” “呵呵,如果我想挖,肯定能挖过来。他那个老婆我见过,太难看了。不过我还没到挖他的地步,他就是有个美国身份,但没多少钱。如果他像贾斯丁的爸爸那么有钱,我还可以考虑把他挖过来。” “贾斯丁爸爸有多少钱?” “很多很多钱。” “他没老婆?” “当然有老婆,如果没老婆,我还等到今天?早就扑上去把他拿下了。” 他有点厌恶地说:“他儿子都跟你差不多大了,你还——扑他怀里去?” “男人老怕什么?越老越好,我还嫌他不够老呢——” “那么老了,还能——干什么?” “不能干什么没关系啊,我可以用他的钱包帅哥嘛,那时你就来求我包养你吧。” 他开玩笑说:“好啊,等我傍上你了,我就用你的钱去包个二奶。” “你要是包二奶,肯定会包Grace。” “别瞎说了。” 云珠严肃地说:“不是瞎说,是真的,我知道你想——包她。” “开玩笑,我这么穷,她这么有钱,我还包她?” “那就她包你吧。反正你包她,她包你,都是一样的。” “又在瞎说。” “你不相信?我把话说了放这里,你们俩迟早是会——在一起的——” “那可能是你把我甩了之后吧——” “肯定不是因为我甩你。” “那还能是因为什么?” “也许——某一天,你需要大把的钱,你没别的地方弄到钱,只能找她,于是你们就——” 他笑起来:“为什么我需要大把的钱?我又不买名牌,又不长草——” “不买名牌还有别的用钱的地方——” “比如说?” 云珠眼珠子一转:“比如说你爸爸妈妈生了重病,需要医疗费——” “快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了!” “好,不说这。那就假设我被绑架了,你怎么办?” “这不还是不吉利吗?” “说说怕什么?难道一说就变成真的了?你说,如果我被绑架了,你怎么办?” “我——报警。” “不能报警,报警我就被人撕票了!” “那我就借钱。” “别人都不借,只有Grace肯借,你怎么办?” “我就问她借。” “但她有条件,要你做她的——面首,你答应不答应?” “呵呵,你想给人做二奶就大大方方说出来,别拉我做挡箭牌,好像你做二奶是因为我先做了——二爷一样——” “嘿嘿,不敢往下说了吧?我就算准了,你肯定会借势一歪,倒她怀里去了。” “Grace不是这样的人,她不会趁人之危——” 云珠想了一会,说:“嗯,我也觉得她不是那样的人。你我是信不过的,但我信得过Grace,不然也不会让你在这里住了。” “为什么你信不过我?” “哼,男人啊,都是不值得信任的。你敢说你不想多尝几个女人?你敢说你不想拿下Grace?你敢说你现在心里没——想念她?” 多尝几个女人,他还真的没想过,太复杂了,没有可操作性。拿下Grace?也没想过,根本就不沾边的事,吃错药都不会往那上面想。想念Grace,他自认还算不上,但挂念还是有一点的,毕竟是朝夕相处了这么久的人,没有感情也有了习惯。 Grace回国之后,不仅是没人做饭了,还有很多方面都觉得不方便。他来美国这段时间,好像已经形成了一种习惯,有问题就去问她,有困难就去找她,有烦恼就去向她倾诉,有喜讯就去跟她分享。现在她突然不在身边了,还真是不习惯。 她刚回去的时候,还和他通过几次电话,到中国了,把商小小平安送到家了,出发去四川了,她都打了电话过来。但后来就没音信了,他没有她那边的电话,没法打给她。 时间一天天过去,他越来越担心,听说地震灾区经常会有余震,还有瘟疫什么的,又听说灾区正好是核工业基地,有些地方被核污染了,不知道她会不会遇上危险? 他到处寻找联系她的方法,但也没什么路子,只有去问老杨。老杨手里有个Grace的号码,但那还是她去年给老杨的,好像是充值的电话卡,已经打不通了。老杨的老婆也没Grace的电话号码,因为那时刚到中国,还没开通手机,Grace拿了商小小父母家的号码,说会跟她联系,但一直没联系。 他急得要命,还不敢在云珠面前流露出来,怕她误会。 有一天,是个周末,他和云珠还在睡懒觉,电话铃响了。他以为是Grace,翻身就去拿电话,但云珠近水楼台先得月,已经拿到了。 他不好跟云珠抢电话,只好闭着眼睛听,看Grace跟云珠讲完之后会不会跟他讲几句,但结果发现不是Grace打来的,更不是找他的,是找云珠的,谈的是国内舞蹈班的事。 云珠打完电话,半天没吭声,他小心地问:“谁呀?” “赵云。” “我怎么听见是——国内舞蹈班的事?” “是国内舞蹈班的事,总工会把我妈开课的房子收回去了。” “她怎么知道?” “她怎么不知道呢?她妈告诉她的——” “但是你妈——我是说晏阿姨——怎么没跟你说起这事呢?” “我妈肯定是怕我担心,所以瞒着我。” 他能体会当妈的一片苦心,他父母也是报喜不报忧,家里出什么事都不会在第一时间告诉他的。 云珠焦急地说:“舞蹈班没有了教室就办不成了,工商局已经给我妈发了通知,给了半个月时间,如果找不到新的地方,就吊销执照了。” “那怎么办?” “我妈她们正在到处找地方,但这么短时间,到哪里去找地方?” 他想起她妈开车不那么老练,便叮嘱说:“这种时刻,她们肯定都很着急,一定要嘱咐——晏阿姨开车小心——” “谢谢你提醒,我来给崔阿姨打个电话,让她这段时间代劳一下。” 云珠说着就给崔阿姨打电话,听得出来,那头也很着急。 云珠很大将风度地安慰说:“崔阿姨,你别着急,我马上去找路子,看能不能让总工会改变主意,同时你们也抓紧时间找教室。我妈开车不行,这段时间,就靠您了。” 不知道那边回答了什么,就听云珠说:“当然是开我家的车,我家车小,省油一些。” 又过了一会,云珠叮嘱说:“您别对我妈说我知道这事,她不想让我着急,我就装作不知道的,等这事过去了再告诉她。” 给崔阿姨打完电话,云珠沉吟说:“这事太奇怪了,合约期还没满,总工会怎么就要收回练功房呢?” “也许想派别的用场?” “但那也不能连合约都不遵守了吧?” “合约上有没有写明——对违约的惩罚措施?” “写是写了,但主要是惩罚我妈那一方的,如果中途退租,要罚很重的款。至于总工会那方,倒没什么很重的惩罚,就是赔几百块钱而已。” “合约怎么可以这么定?太不合理了!” 云珠有点不耐烦地说:“签约的时候,谁会料到发生这种事的呢?” “是不是有人出更高的租金?” “谁出更高的租金啊?那破房子,除了跳舞,还能用来干什么呀?” “那是不是有别的舞蹈班在挖墙脚?” “没谁挖墙脚,我已经问过了,总工会的房子还空在那里。” “那是怎么回事?” “肯定有鬼。” 第二十七节 接下来的几天,可真让宇文忠大开眼界,发现云珠的公关能力真不是盖的。 那段时间,两人每天都是午夜才回到家,因为云珠上班要上到十一点左右,下班后在餐馆吃晚饭,再到他实验室来接他。等他们回到家,一般都过了十二点了。 他总是草草冲个澡就上床睡觉,但云珠的公关大战才刚刚开始。 他躺在床上听云珠公关,发现对方都是叔叔阿姨伯伯婶婶之类,电话打通了,就开始寒暄,常常是家长里短地一扯好久,都没听到“舞蹈学校”或者“总工会”几个字,大多数情况下,都把他直接扯进了梦乡。 但等他第二天醒来问起昨晚公关的情况,云珠总能报出一些成果来: “王阿姨答应帮忙。” “张伯伯说他明天就跟他儿子提这事。” “李叔叔这两天很忙,他说最迟下星期会去跑这事。” 他好奇地问:“我怎么没听见你跟他们谈舞蹈学校的事呢?” “怎么没谈呢,不谈他们怎么会答应帮忙?” “那可能是我睡着后才谈的,反正我醒着的时候没听见你提舞蹈学校的事。” 云珠教训说:“谁会像你那么傻,一上来就单刀直入要人家帮忙?难道你没听说过warming up(热身)这个词?” arming up他倒是听说过,也知道中文的意思是“热身;做准备”,但他不知道请人帮忙也要先warming up。经云珠一提醒,他才悟出了一点道道,难怪云珠给那些人打电话总要先谈谈彼此之间的深厚友谊,或者巧妙地提到曾经给对方帮过的忙,或者跟对方的某位家庭成员是好朋友之类呢。 原来这就叫warming up,又学了一招。 但他发现云珠找的那些人,基本都跟总工会八竿子打不着,不禁好奇地问:“你怎么不直接找总工会呢?” “直接找总工会?我怎么说?难道我能劈头盖脑地对他们说‘你们撕毁合同是不对的,请你们立即给我改正过来’?那肯定是行不通的嘛,得找一些管得着总工会的,或者跟他们的谁有关系的、说得上话的人才行。” “但你找的那些人好像——也不是管总工会的人——” “他们不直接管总共会,但他们都认识某个管总工会的人,或者认识总工会里的谁。” 于是云珠就列出那些人与总工会之间弯弯绕绕的关系,谁的老公以前是总工会的头呀,谁的弟弟在交通局、而总工会某位负责人的贵公子刚好也在交通局啊,谁的儿子在市委开车、侍候的市委领导刚好管总工会啊,等等。 他惊叹道:“你怎么认识这么多人啊?” 云珠得意地一笑,不作答。 他问:“这些人都是你自己——亲自认识的?” “有的是自己直接认识的,有的是通过别人认识的。” “B市的人——你恐怕全都认识吧?” “我认识那么多人干什么?只要认识几个关键性的人就行了。” “但是你认识这些人的时候,还没发生总工会毁约的事,你怎么知道这些人会是——关键性的人呢?” “这就需要远见卓识了。你没听说过,在中国,只要交对了朋友,那么最多通过六个人,你就可以到达中央那里。” “我就是懒得花时间精力去认识人。” “中国这种社会,不认识人还办得成事?” “所以我跑到美国来。” 云珠断言:“你不要以为美国就不靠人际关系,你现在是在读书,还看不出来。等你开始找工作的时候,你就会发现美国一样靠人际关系。” “但是我听说——” “你听谁说?你结交的都是一些不擅交际的人,你要听也只能是听他们说,他们自己就不擅交际,还能对你说什么?当然是说美国不讲人际关系之类的废话了——” 他嘟囔说:“但人家也都找到工作了——” “那是他们运气好。就我所知,美国也兴内部推荐的,如果你有内部人推荐,那跟没人推荐就绝对不相同——” “你听谁说的?” “我认识的人都这么说。像我们班那个甜甜吧,她爸爸就认识纽约那边一个公司的头,那家公司已经答应让甜甜去那里实习了,但不知有多少拿着硕士博士学位的人,连去那公司面谈的机会都求不到一个——” 他猜测说:“那是家华人公司吧?” “开在美国,就是美国的公司。” “那公司的头儿肯定是华人。” “华人怎么了?公司开在美国就行了。” “如果不是华人,肯定不会放着那么多硕士博士不录用,偏偏录用一个语言学校的学生——” 他说了这半句,就意识到可能会引起云珠误解,以为他瞧不起语言学校的学生,便解释说:“我的意思是——什么学位都没有的人——” 但他马上意识到这么解释还是有可能被理解为瞧不起云珠,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能不产生误解,干脆不说了。 还好云珠没追究他的话,只找了个例证来反驳他:“你们系里的老杨找的都是美国的公司,但他也说在美国找工作得有关系才行,像他这种没关系的,要想找个工作——难得很。” 他怀疑老杨是因为家暴的事受影响还没找到工作,但又爱面子,所以把责任推在“关系网“上。但他没把这话说出来,毕竟他还没在美国找过工作,不知道行情,而他以前那个送餐工都是老杨帮他找到的,也算是靠的“关系网”吧,所以他底气不足,不说为妙。 晚上睡得晚,第二天就起得晚。好在他暑期里选的课都在十一点以后,早上不用早起。 但现在云珠早上也起得很早,利用上班前的时间往国内打电话。 他关心说:“你晚上睡那么晚,早上又起这么早,可别把身体搞坏了。” “就这几天,等这事处理好了,就可以像从前那样睡懒床了。” “有眉目了吗?” “有了些眉目,好几个人都在帮忙,总有一个能帮成。” “会不会几个帮忙的人之间互相干扰?” “怎么会呢?我都安排好了的,每个人从不同的方向发力,不会互相干扰。” “你真的是巾帼英雄啊,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用电话就可以玩转国内那帮人。” 他的马屁换来一堆板砖:“哼,这种事情本来是应该你们男人来干的,但你不会搞人际关系,我有什么办法?只能靠自己。” 他灰溜溜地下楼去准备早餐。 云珠以前不在家吃早餐,到餐馆去吃。但最近起得早,有时也在家里吃,他就为她也准备了一份,无非是牛奶面包煎蛋之类。 他把早餐准备好了,就上楼去叫她,见她还在电话上,正想下楼去先吃,但被她一个手势制止了。 他等在那里。 她结束了电话,冲他发火说:“你这人才真是吃饱了撑的呢!” 他莫名其妙:“我吃都还没吃,怎么就撑了?” “你不是吃饱了撑的,干嘛到网上去揭发吴政纲?连累我妈舞蹈学校的练功房被总工会收回。” 闹半天,他成了罪魁祸首?这可真是活天的冤枉!他问:“吴政纲?谁是吴政纲?” “别装糊涂了!” “我是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吴政纲是谁?” “慧敏的老公,你不知道?” “慧敏的老公?我怎么会知道呢?” “我没告诉过你吗?” “你什么时候告诉过我?” 云珠想了一阵,大概没想出所以然来,又问:“难道慧敏没告诉过你?” “没有。” “那你怎么会跑到网上去写那篇文章?” “什么文章?” “揭发吴政纲的文章啊。” “我从来没在网上写过文章。” “那篇文章是‘北美阿忠’写的,不是你还能是谁?” “为什么‘北美阿忠’就是我?北美大着呢,叫阿忠的也肯定不是我一个。据我所知,凡是说人在‘北美’的,实际上就是在加拿大,如果是在美国,就直接说‘美国’了,不会说‘北美’。” “是吗?还有这种说法?但是知道吴政纲那些臭事的,除了你还有谁?” “什么臭事?我不知道吴政纲的臭事。” “你不知道?慧敏没告诉你?她不是指望你出国之后把她老公扳倒的吗?” “那你就要去问她了,因为她并没告诉我她老公有什么臭事。” 云珠又回头去打电话,他催促说:“你今天不上班了?都快十一点了——” 她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砰地合上,冲进洗手间。 他到楼下去等她来吃早饭,结果看见她提着一个包就往车库奔去。 他在后面叫她:“云珠,云珠,你不吃早饭了?” “哪里还有时间吃早饭——” “那你也得等等我啊,你把车开走了,我怎么到学校去?” 她不耐烦地说:“那就快点!我要迟到了。” 他连碗筷都顾不上收拾,蹬上一双运动鞋就跑进车库里去。但她已经把车倒出了车库,他又追过去,坐进车里。 她一路上都一言不发,他想再问问“北美阿忠”的事,都是刚一开口就被她叫停:“别烦我,我在想事呢。” 他大着胆子声明说:“‘北美阿忠’真的不是我,我从来不在网上发言——” 她不耐烦地说:“知道了,知道了,说一遍就行了,老说个什么?我又不是聋子——” 她没像往常一样把他送到实验室附近,而是隔老远地就把车开到路边停了,催促说:“就在这里下吧,我要迟到了——” “这里不能下车——” “你就下一回,看有没有人把你吃了。都放假了,谁还管你呀!” 他只好下了车,一肚子委屈地往教室走,觉得她虽然说“知道了知道了”,其实心里可能还觉得他就是“北美阿忠”,不然不会对他态度这么恶劣。 上完课,他吃了几片面包,就开始做实验,等到把实验做上了,才有机会到网上去搜寻“北美阿忠”和“吴政纲”,但搜到的都是不相关的消息,没看到什么揭发材料。他想打电话问问王慧敏,但知道现在是国内的凌晨,不好吵醒人家,只好按捺住,等国内白天了再说。 好不容易捱到晚上八点多,他给王慧敏打电话,号码还是以前他给她当家教时的那个,出来后一直没联系过,也不知道她换了号码没有。 打了好几次,都没打通,说他拨打的号码不对。 他只好给云珠打电话,想问她要慧敏的号码。 但云珠关机了,他想到她现在可能正忙,只好作罢。 又是快十二点的时候,云珠才来接他。 他问:“你有没有慧敏的号码?” “怎么了?” “我想给她打个电话?” “你给她打电话干什么?” “问问‘北美阿忠’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问她?” “不问她还问谁?知道我叫阿忠的,还知道我在北美的,又知道吴政纲那些臭事的,除了她还有谁?总不会是你在网上发个贴栽赃我吧?” 她沉默了一会,说:“会不会是Grace搞的?” “怎么会是她?” “怎么不会是她呢?如果她想把我们搞散,这就是一个方法。” 他没问为什么这就是一个方法,也没问Grace为什么要把他俩搞散,只说:“但她怎么会知道吴政纲呢?” “你没告诉过她?” “我已经给你说了,在你今天告诉我之前,我根本就不知道慧敏的老公叫吴政纲。” “但你可能提到过给慧敏做家教的事,还提到过慧敏是二奶。Grace这么聪明的人,还不一下就悟出个子丑寅卯来了?她对B市又不是完全陌生,打听到吴政纲几件臭事易如反掌。” 他回想了一下,坚定地说:“我没告诉过她慧敏的事。” 云珠说:“不管‘北美阿忠’的帖子是谁发的,反正吴政纲肯定相信是你干的了,不然他不会拿我妈开刀。” “吴政纲是总工会的?” “他不是总工会的,但他是工商局的。我早就对你说了,叫你不要过问他的事——” “我是没过问啊!” “慧敏对你讲她老公的事,你也不要听。” “我是没听啊!再说她也没给我讲她老公的事。” “她一点都没讲?我不相信。” “她真的没讲,不信你可以问她。” “但她不是说让你出国之后替她揭发吴政纲吗?” “她说过,但我没答应,她就没再提这事。” “反正这事——都是因你而起——没有你这么个人,就不会牵扯到我妈头上。” 他顶撞说:“照你这么说,这事应该是因你而起,你不介绍我去给她做家教,我怎么会被牵扯到这事里去?” “你——这个——白眼狼!我介绍你给她做家教,不是为了让你赚够机票钱吗?你还倒打一耙?” 他按捺着自己的情绪,没有再顶撞,知道云珠当时是一片好心,谁也没长后眼睛,不可能在那时就预料到事情会这样发展,现在情急了互相乱责怪也是人之常情,但没有什么作用,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会离散两人的关系。 他打圆场说:“算了,我们不要你怪我,我怪你了,这不是你我的问题,只怪世事太凶险了。我们还是想办法——解决——舞蹈班教室的问题吧。晏阿姨她们找到新的地方没有?如果找到了新地方,总工会那边的路子走不走得通就无所谓了。” “到哪里去找新地方?就算找得到,吴政纲也会把事情搅黄。” “你肯定这事是吴政纲在捣鬼?” “不是他还能是谁?总工会的人已经对张伯伯的儿子透了口风,说肯定是我们得罪了工商局的人——” 他不太相信地问:“工商局叫总工会终止合同,总工会就终止合同?” “吴政纲当然不会把事情办得这么明目张胆,他是通过税务局去施加压力的。” 他更糊涂了:“税务局施加什么压力,可以让总工会终止租房的合同?” “好像是说总工会漏了什么税吧。” “总工会漏税跟租房合同有什么关系呢?” 云珠被问烦了:“他们具体怎么办的,我怎么知道?” “张伯伯的儿子——没说?” “人家帮我打听到这些,已经很不容易了,难道我还能逼着他一次又一次地去挖掘细节?” 他想想也是,既然总工会说了吴政纲是幕后抄手,事情就算弄清楚了,至于吴政纲究竟是怎么操盘的,知道不知道都无关紧要。 他转而问:“那‘北美阿忠’的事——你是听谁说的?” “是王阿姨打听到的。” “但我在网上搜了,没搜到那篇文章。” “切,吴政纲会让那篇文章放那里等你搜?老早就删除了。” “是什么网站?难道他说删人家就删?” “国内的网站,谁愿意惹这些麻烦?得罪了工商局,难道不怕网站被关?” “这个吴政纲真是没脑子,他也不想一想,如果那篇揭发文章真是‘北美阿忠’发的,怎么会发在国内网站上?不是应该发在北美的网站上吗?” 云珠讥讽说:“他怎么会想到‘北美阿忠’的脑子这么一根筋呢?说了是北美的阿忠,就一定要发在北美的网站上?发在北美的网站上有什么用?国内根本看不到,当然要发在国内的网站上。国内的人也许不能在北美网站上发帖,但北美的人在国内发帖还是很容易的。” 他犹豫着说:“我觉得如果真有‘北美阿忠’的揭发文章的话,说不定是——慧敏自己写的——只有她才知道吴政纲那些臭事,也只有她才知道我的名字和我出国的事实。即便是别的人写的,也肯定是她授意的——” “这个你不说我也想到了。” 他不解:“那你怎么还怪我?” “我哪里有怪你?” “你说我——吃饱了撑的——” “那是刚开始嘛。你一声明不是你,我就知道是她了。” “你知道是她?” “不是她还能是谁? “真没想到她是——这样的人。” “你没想到?那是你不懂识人,我早就知道她是这样的人。” “那你怎么还跟她——做朋友?” 云珠教训说:“这样的人就不能做朋友了?那你来美国的机票钱从哪里来?我妈舞蹈学校的执照又从哪里来?” “舞蹈学校是她帮忙办的执照?” “不是她还能是谁?” “不能自己去办吗?” “可以呀,但人家可以拖延你呀,还可以不批呀。” “他们凭什么不批?” “不批就是不批,什么都不凭,就凭他们不想批。” “怎么可以这样?” “切,国内的事,全看你有没有路子,你有路子,不该批的也能批;你没路子,该批也可以不批你,随便挑你几个毛病,就可以把你拒了。” “但是她这次——” “这次是这次。俗话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不管什么样的人,都会把自己的利益放在朋友的利益之上。当彼此的利益不冲突的时候,那就可以做朋友,如果利益有了冲突,谁都会首先维护自己的利益。难道你不是这样?” 他想说“我就不是这样”,但觉得也只是一个做人的原则,拿不出具体的例证来,干脆不吭声。 云珠分析说:“慧敏想扳倒吴政纲,但她又没把握,当然要用别人的名义先试一下,如果她的帖子引起了注意,在网上热传,B市政府开始调查吴政纲,那她就可以出面提供更多证据。如果她的帖子还没引起注意就被吴政纲发现了,或者没人出面调查吴政纲的事,那她也没危险——” 他气愤地说:“她是没危险,但我呢?” “你远在美国,有什么危险?” “我是没危险,但这不连累到——晏阿姨了吗?” “可能她也没想到会连累到我妈,她以为你人在国外,吴政纲拿你没奈何,你父母又在外省,而且是农村,也没什么好整的——” “但她又不是不知道你是我女朋友。” “我也在国外嘛,吴政纲也奈何我不得。” “但你妈妈还在国内啊!” “可能她没想到吴政纲这么——卑鄙。” “你倒很能替她开脱。我就不明白,她干嘛要用‘北美阿忠’这个名字呢?随便用个马甲不就得了?谁都不连累。” 她耸耸肩:“谁知道?也许用马甲会让吴政纲怀疑到她头上,而用个确凿的‘北美阿忠’,吴政纲的注意力就被固定到‘北美阿忠’头上去了。你不觉得她这一招很聪明吗?” “但吴政纲的那些臭事,不是只有她才知道吗?被谁揭发都是从她那里传出去的——” “谁说只有她才知道?她又没写两个人床笫之间的事,只写了他贪污受贿的事,怎么只有她才知道呢?行贿的人知道,跟着受益的人也知道。” 他彻底服了慧敏。 但云珠不这样想:“但她还是不够聪明,既然她不想让吴政纲联想到她,干嘛要用‘北美阿忠’这个名字呢?就用他们工商局某个人的名字不是更好?吴政纲知道你给慧敏做家教的事,如果你出面揭发他,那不就等于承认是她自己把吴的秘密透露给你了吗?” “也许吴政纲以为是你透露给我的呢?” 云珠一愣,随即狠狠地说:“如果是这样,这个女人也太——不够朋友了。” “不到关键时刻,还真看不出来。” “等我收拾了吴政纲,再来找她算账。” “怎么收拾吴政纲?” “我自有办法。切,一个工商局的小头,就以为自己能在B市一手遮天,真是自不量力。我不把他扳倒就不是人!” “你怎么扳倒他?” “把他那些臭事都揭发出来!” “他的臭事你都知道?” “我不知道的,慧敏知道。” “但她愿意不愿意揭发呢?” “她肯定愿意,现在吴政纲不仅找了三奶,还说话不算话,把她的加拿大移民也停办了,她恨他恨得一头包——” “但你不是说她不会暴露她跟吴政纲之间的——那些事的吗?” “她暴露不暴露,要看情况。如果她没把握扳倒吴政纲,她当然不会暴露自己;但如果她有把握扳倒他了,她干嘛不暴露?你没听说过吗?现在贪官都是被他们的情妇扳倒的。” 他担心地说:“这会不会进一步——激怒吴政纲呢?” “进一步激怒他又怎么样?他已经搞垮了我妈办的舞蹈学校,这还不够狠吗?难道他还敢把我妈暗杀了不成?” “他们这种人——谁说得准?” “但现在不跟他斗也不行啊,他手里有权,想把我们怎么样就怎么样,只有把他扳倒了,他才会失去手里的权力,我妈的舞蹈学校才能顺顺趟趟办下去。不然的话,不管我妈在哪里找到教室,他一个电话就能让人家毁约。” 他仍然很担心:“我总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没见过你这么胆小的男人。” “不是胆小,我是为你担心——” “你放心,我肯定不会让他知道是我把他扳倒的,我要让他死得既难看又糊涂。” 他开玩笑说:“呵呵,你真狠,我可不敢得罪你了。” 她也开玩笑说:“知道我的厉害了吧?如果你今后包二奶,我不用动一根指头就可以要你们两人的命。” “那你放心好了,我不会让你有用武之地的。” 那几天,云珠除了打工,就是往国内打电话,还叫他写了几篇文章发在国内的论坛里,又找了个搞电脑的朋友帮忙写了个程序,可以自动搜寻电邮地址,自动生成电邮地址,自动往那些地址发电邮,都是揭发吴政纲的臭事的。 他那几天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好像在策划和参与什么重大历史事件一样,跑到各个论坛去注册,然后发表揭发吴政纲的帖子,还恳求广大网民代为传播,希望能让帖子在网上串红,引起B市政府的注意。 但不知道是他的文笔不行,还是吴政纲这个名字不够响亮,或者是吴的臭事还不够臭,总而言之,他的帖子就如汪洋大海中的一滴水,刚冒个泡就淹没在帖海里了,连网站删帖的兴趣都没引起。他不停地到各网站去查自己的帖,发现都幸存着,但都被压倒若干页之后去了,点击不多,跟帖更是寥寥无几。 他很惭愧地向云珠汇报说:“不行,我写的帖子一个都没蹿红。” “这段时间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地震和奥运上,顾不上一个小小的B市,一个小小的工商局长。再说我们爆的料里又没有色情方面的东西,吸引不了眼球。” “那怎么办?要不要让慧敏提供几张——艳照?” “她现在不会提供的,一提供就把她自己暴露出来了。” “但她不提供一点猛料,怎么可能扳倒吴政纲呢?” “她呀,就是太贪心,巴不得既能扳倒吴政纲,又不用暴露她自己。”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算了,她的担心也可以理解,毕竟她跟我们不同,我们躲在美国,而她就在吴政纲眼皮底下。” “那怎么办?” “我们可以自己搞几张艳照放上去。” 他吃惊地问:“我们两个人的?” “放我们两个人的艳照干什么?” “那到哪里去找艳照?” “难道你没听说过PS?” “PS?” “算了,你是个老土,不懂这些玩意,我已经叫赵云帮忙搞几张艳照了——” 他又吃一惊:“你怎么能把这事告诉她?” “为什么不能告诉她?她妈和我妈一起办舞蹈学校,难道还能瞒得过她?” “但她那个八卦嘴,还不一下就传出去了?” “放心吧,她不会传出去的。传出去对她有什么好处?” 第二十八节 赵云很快就传来几张“艳照”,男主角的脸没做处理,女主角的脸上打了格子,两人“赤果果”的躯体都很高清,估计是采用了移花接木大法,把男主角的头安到不知什么人的身上去了。 如果不是事先就知道是PS的,宇文忠还真看不出破绽来,脖子那里没有拼接的痕迹,与身子的色彩也很一致,角度更是掌握得好,浑然一体,毫无别扭之感。 他指着男主角问:“这就是吴政纲?” 云珠看了一眼:“不是他还能是谁?” “比我想象当中的贪官——强多了。” “你想象当中的贪官什么样?” “总是有点——脑满肠肥的吧?” “呵呵,人家吴政纲是B市有名的‘帅官’,不然慧敏也不会跟他了。” “在哪儿搞到他的照片的?” “网上就有。” “说明把照片放网上是很危险的,看你今后还在不在网上奔。” “我怕什么?我从来不奔我的脸,都用大头娃娃遮住了——” “但你别的部位没遮住。” “别的部位有谁认得出来?” “至少我认得出来。” “别吹了,像我这样身材和打扮的女生多得很,遮住脸你能认得出来?” “你不穿衣服我就能认出来了。” “呵呵,我怎么会把不穿衣服的照片拿到网上去奔?” 他开玩笑说:“什么时候等我偷拍一张你的‘果体’拿到网上去奔。” “所以说,就算我不在网上奔,别人要偷拍或者PS一个我出来,照样可以。” 他觉得是这么个道理,只能说PS太可怕。自从有了PS,世界上可信赖的事物就更少了。 云珠得意地指指艳照:“这下好了,有图有真相,贴出去肯定轰动。” 但这次他有点不敢去坛子里发帖了,明知道艳照是PS出来的,要拿去张贴,怎么都觉得底气不足。虽然扳倒贪官是为民除害,但用这样的方法扳倒,还是不太符合他的处事原则。 云珠也不勉强他:“你不敢发,我去发,把你密码给我就行了。” 他把密码给了云珠,觉得自己有点假。让别人用自己的ID去发帖,良心上就安逸了,这不是假是什么? 但他发现有时只能满足于这种“假“,不然没法平衡良心与爱情的矛盾。 帖子发出去之后,的确吸引了一些眼球,比他发的那几篇强多了。但读者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艳照”上,评头论足,越说越黄,却没谁对男主贪污受贿的事实表示义愤。 他仍然不时地去查看,发现点击数还算可以,但也没达到蹿红的地步。慢慢的,也被冲到好几页之后去了。 他算是搞不懂这个网络了,到底什么样的帖子才能在一夜间蹿红,赢得百万千万的点击? 答案似乎是“被置顶的帖子”。 但什么样的帖子才能被置顶呢? 他还没看出道道来。 云珠似乎还比较满意艳照的效果,笑嘻嘻地告诉他:“吴政纲后院起火了。” “是吗?” “他老婆跟他闹开了。” “为什么?” “因为我把那些艳照传到他老婆信箱里去了。” “你有他老婆的信箱地址?” “慧敏帮我搞到的。” “慧敏知道这事了?” “知道了,我也传了一份给她。” “她怎么说?” “她开始很生气,说这样会毁了她。但我给她解释之后,她就想通了。照片上的人又不是她,谁知道那是吴政纲的哪个情人?” “那倒也是。” “不过我不该告诉她照片是PS的,应该当成真照传给她,那样肯定能把她激将得跳起来揭发吴政纲。” 他担心地问:“她会不会把这些事都告诉吴政纲?” “什么事?” “PS的事,还有这事都是你——我们在幕后操盘——” “不会的。如果她把这些事告诉吴政纲,我就把她的事全都抖给吴政纲和他老婆,那时就该她吃不了兜着走,两边的炮火轰死她。” 他仍然有点担心慧敏会告诉吴政纲,因为有些人做事欠考虑,会干出一些损人又不利己的事来。但事已至此,担心也没用了,只好静观事态。 接下来的几天,云珠主要跟慧敏联系,不时有新料爆给他: “吴政纲和他老婆打起来了,因为他老婆威胁要去告发他。” “吴政纲跟他老婆又和好了,他答应跟所有情人断绝关系。” “吴政纲的三奶跟他闹起来了,因为他要跟她断绝关系。” 他好奇地问:“那慧敏呢?有没有跟吴政纲闹起来?” “她当然不会闹,要表现得特别体贴,让吴政纲知道她才是真心爱他的。” 他感叹说:“真不明白人为什么要搞这么多情人,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惹麻烦吗?” “他搞的时候,哪里想到会有今天呢?还不是以为自己有本事,可以把各方面摆平的?” “怎么可能摆平呢?世界上没有不漏风的墙,现代社会的通讯又这么发达,怎么可能一辈子把这几房太太都藏在黑地里,让她们彼此之间不知道对方的存在呢?这又不是旧社会,允许三妻四妾,这不明摆着会搞出麻烦来吗?” “你明白这点就好,别想着搞什么二奶三奶。” “我才不惹那个麻烦呢。”他关心地问,“舞蹈学校的房子怎么样?总工会那边松口了吗?” “这段时间没去找总工会,先把吴政纲的事搞定再说。不扳倒吴政纲,总工会松了口也没用。扳倒了吴政纲,还愁总工会不跟我妈恢复合同?” 但事情不像他们想象的那么容易,吴政纲的几房太太闹腾了一通,一个都没去告发,全被吴政纲用甜言蜜语赌咒发誓安抚下去了。 云珠骂道:“都他妈的贱女人!明知道自己男人在外面花三花四,还不敢起来反抗,真是天生的贱命!” “可能她们知道扳倒了吴政纲,对她们也没好处,失去了经济来源,又得过回自食其力的苦日子去——” “也是,几个都是残花败柳,年老色衰,离了吴政纲,她们还到哪里去找男人?” “那我们怎么办?” “只有靠自己了。” “靠哪个自己?” “还有哪个自己,当然是我这个自己,难道还能靠你?” 他特别不喜欢云珠用这种轻蔑的口气谈论他,但他又没本事把事情搞定,只好装作没听见。 云珠当即以吴政纲第N个情人的名义起草了一封检举信,又列了个B市纪委市委这办那办负责人的电邮地址,交给那个搞电脑的朋友Jack(杰克),叫他一个一个地发,别搞群发,免得收件人觉得不够尊重。 他不解地问:“怎么交给他去发?” “不交给他发,还交给谁去发?” “你要没时间,我可以帮你发。” “呵呵,难得你能违背自己的做人原则,主动提出帮我发冒名的检举信。但你这个老土,要发不还是从你电脑上发吗?那有什么用?懂行的一查IP就知道是从国外发的了。” “但你请他发——他不还是在国外吗?” “人家是搞电脑的,自然会用个国内的IP发出去。” “他在国外,能用国内的IP发出去?” “怎么不能?他只要写个程序,想用什么IP,就可以用什么IP发出去。” 他佩服地说:“你虽然不是搞电脑的,但懂得的也很多啊。” “都是Jack告诉我的。” “你跟他又是怎么认识的?” “在图书馆认识的,我在那里用电脑,他也在那里用电脑,就来找我说话。虽然他长得有点猥琐,但我的朋友里还没有电脑专家,就跟他做了个朋友。这不,马上就派上用场了。” “他帮了你的忙,你怎么回报他?” “呵呵,请他到我餐馆吃几顿啰。” “他会满足于这样的回报?” “为什么不满足?他发几个电邮,只是举手之劳,而我请他吃几顿,都是实惠。” “我就怕他想要的不止这些。” “你别把所有人都想象得那么——猥琐,人家有老婆。” 检举信发出去几天了,但仍然没听到反响。 云珠颇有大将风度地说:“没反响也不是世界末日,我还有别的方法。” “什么方法?” “走上层路线。” “向中央汇报?” “呵呵,你一想就想那么奢华。你向中央的谁汇报?中央谁有闲心管你B市的一个小贪官?不到千万亿万的,你想惊动党中央?做梦去吧。” 他不明白:“那你走什么上层路线?” “B市还有上层嘛,只要比吴政纲高的官,就是上层。” “但你不是跟他们都发过检举信了吗?” “那些当官的很老土的,不是很会用电邮,说不定查都没查。再说那都是他们的工作电邮,可能都是秘书查查,然后就把我的检举信扔到垃圾箱里去了。我得亲自跟他们谈谈。” 于是云珠又开始电话攻势,打了好几天电话,终于有了一点进展:“好了,周伯伯同意过问这事了,他说先让《B市晚报》登篇文章,透露一点吴政纲的受贿问题,试探一下各方面的反应。” “周伯伯是报社的?” “报社的谁敢做这种决定?上面不点头,报社屁都不敢放一个,只敢转载党报的文章和八卦新闻。” “那周伯伯是什么人?” “纪委的。” “你把纪委的都搬动了?” “这次是不惜血本了。” “你怎么认识纪委的人呢?” 云珠想了一会:“我都忘记是怎么认识周伯伯的了。” 这个他不是很相信,认识这么大的官,也不是件小事了,不可能连方式都忘记了。但他也不想再追问,既然云珠不想说出来,那追问也不会有结果,还会把她惹恼。 《B市晚报》以报道网络花边新闻的方式报道了B市工商局长吴政纲贪污受贿的事,还登了几幅艳照。 他和云珠看到的是《B市晚报》的网络版,下载很慢,他都等得快没耐心了,网页才终于冒了出来。 云珠开心地说:“哈哈,这下吴政纲要气死了!” “不知道他看到这几幅艳照会作何感想?” “也许他自己也闹不清这是跟哪个情人一起照的了。” “但如果他从来不跟情人拍这种照片,他肯定知道这是——PS的。” “那又怎么样?他怎么能证明这是PS的?除非你去爆料。” “知道这事的又不止我一个人。” “但傻到会去爆料的只有你一个。” 从他的角度来看,《B市晚报》这篇报道也就是个昙花一现,因为他没再看到后续报道。听说《B市晚报》的销量也不大,网络版下载又这么慢,应该没多少人看见。 但云珠得到的反馈却不一样: “周伯伯说火力探索有成效,吴政纲的后台搞清楚了,是市委的林副书记。” “现在怎么办?” “等周伯伯搞清楚了林副书记的后台,就可以决定是否动手了。” 探查这些盘根错节的“后台”花掉了一些时间,最后终于传来喜讯: “吴政纲被双规了!” 一直到那之前,他都不敢相信云珠真能扳倒吴政纲,虽然云珠一直是信心百倍,但他总以为那是年轻女孩子不懂社会的缘故,现在听到吴政纲被双规的消息,他仍然不敢相信:“他真的被双规了?” 云珠神气活现地说:“不是真的,难道还是我骗你的?” “怎么没在《B市晚报》上看到?” “双规是党内的事,根本不见报的。” “但怎么报上经常见到谁谁被双规的消息呢?” “那是报社鼻子长闻出来的。” “你的意思是除了报纸上披露的那些,还有很多被双规的案子没让广大人民群众知道?” “广大人民群众不知道的事多了去了。” 吴政纲被双规,宇文忠以为这下舞蹈学校的事迎刃而解了,但却发现并非如此。由于没在限定时间内找到校舍,舞蹈学校的营业执照已经被吊销,现在得重新申请。而申请办舞蹈学校的先决条件,就是要有开班的地方。 于是云珠让妈妈先去找总工会,恢复租房合同,然后再申请营业执照。 哪知总工会仍不同意,说自己的地盘已经被划入城市改造计划内,马上要拆掉改建成商贸区,总工会已经开始搬往新址,在老远的东城,地盘很小,没房子出租。 他听到云珠在电话上发脾气:“为什么他们早不说清楚呢?” 不知道对方答了什么,云珠又说:“要改造,肯定是那一片都在改造范围内,不可能刚好改造总工会一家,你到总工会隔壁左右去问问,看他们是不是也在改建范围内——” 对方又是一通解释。 云珠说:“如果是这样,那就没办法了。” 打完电话,云珠懊恼地对他说:“我们可能被慧敏玩了。” “为什么?” “总工会是因为搬迁才提前终止合同的。” “以前他们没说?” “说是说了,但我们都不相信,以为他们是在找借口。” “难道是慧敏在利用这件事?” “肯定是。吊销执照的事肯定是她搞的——” “她能——吊销执照?” “她不能,但她的老公能嘛,不然工商局不会这么雷厉风行,一下就知道总工会把房子收回去了,而且一下就把营业执照吊销了——” “她为什么要吊销晏阿姨的执照呢?” 云珠哼了一声:“难道你没听说过‘逼上梁山’?” 他想了一会,说:“逼上梁山当然听说过,但那不是百姓被官府逼着造反的意思吗?” “也不完全是官府逼的,梁山的人想把谁拉入伙,就扮作官府杀了那人的妻儿子女,最后那人就只能上梁山了。” “你的意思是——‘借刀杀人’?” “就是。慧敏自己不想出面扳倒吴政纲,想叫你帮忙,但你又不愿意,于是她就想办法把我妈的舞蹈学校搞垮,然后栽到吴政纲头上,逼着我们使出浑身解数扳倒吴政纲。” “难怪她要用‘北美阿忠’这样的ID。” “她到底发没发那篇文章都成问题。” “没发?” “用不着发嘛,只要告诉吴政纲有那么篇文章就行了,或者随便找个借口,让吴政纲把我妈的舞蹈学校封掉就行了。” “现在她的目的达到了,她一定很得意。” “是啊,她是这件事的最大受惠者。” “但是吴政纲倒了,对她有什么好处?” “吴政纲倒了,就不能找三奶了。” “但她自己也就没——老公了。” “这是必要的牺牲,舍不得孩子打不着狼,再说吴政纲已经厌倦她了,不扳倒吴政纲,她也等于是没老公,说不定哪天她把吴政纲惹恼了,还会加害于她。” “但她扳倒吴政纲,经济上的来源不就断了吗?” “她这些年已经从吴政纲那里搞了不少钱了,都存在海外。吴政纲以前是准备把钱赚足了,就跟她一起到海外享福去的,后来遇到了三奶,才改变了主意。这次扳倒吴政纲,肯定又让她搞了不少钱,因为吴政纲知道自己的事暴露了,肯定会转移赃款,她肯定又得了一笔。” “如果她在最近这件事上表现得特别忠于吴政纲,可能吴会特别信任她,把钱都转到她账号里。” “是啊,所以说她这次肯定捞足了。” “那现在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我们不是——扳错了人吗?” “什么扳错了人?吴政纲本来就是一个贪官,难道不该把他扳倒吗?你放心,现在的官呀,十有九贪,闭着眼睛扳倒几个,都不会扳错,就看我们愿意不愿意花那个气力了。” “我们好像是白花气力了。” 云珠坚持说:“也不能说是白花气力,至少搞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还扳倒了一个贪官。至于我们嘛,无非就是打了些电话而已——再就是欠下一些人情,也不算损失惨重。” “舞蹈学校的事怎么办?” “再找别的地方啰。” 一切好像回到了最初,还是要从找校舍开始。 他脱口而出:“早知道是这样,直接找校舍不就得了?” 这话让云珠很不高兴:“你的意思是我多此一举?” “我没这个意思,只是觉得——慧敏太狡猾了。” “如果我们不把吴政纲扳倒,就算找到新校舍,还是办不了执照。” “但现在吴政纲被双规了,工商局没人了,我们能办到执照吗?” 云珠很有信心:“只要有校舍,肯定能办到。” 校舍仍然是不好找,主要是舞蹈学校的练功房还得做些特殊处理,地上要装地板,墙上要安大镜子等,而一般事业单位的房间都不愿意让别人做这些改造,不然的话,把上课时间安排到晚上和周末,还是有很多单位能匀出房间来出租的,比如学校的教室,就是很好的选择。 最后好不容易打听到市文化宫可能有房间出租,以前租给别人办展览,生意不好,连租金都收不回,现在刚刚利用法律手段把租户赶走,可以转租了。房间大小还比较合适,但需要装修,要花一笔钱,再就是地处闹市,交通比较拥挤,经常塞车,学生家长可能会有意见。 但有房总比没房好,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晏阿姨和崔阿姨马上赶过去谈租房的事,云珠也找了熟人从中斡旋,终于签了租约。 接下来就是装修了。 云珠跟他打商量:“你账上不是还有几千块钱吗?能不能先取出来给我妈拿去装修练功房?” 他有点犹豫:“那钱是用来还Grace车钱的。” “她人都不在这里,你要还也没地方还。” “她是利用休假时间回国救灾的,肯定很快就会回来。” “不见得吧?美国公司一年有多少时间休假?她都去了几个月了,肯定早就被公司除名了吧?” “被公司除名也没什么,她是美国公民,回来可以到别处找工作。” “但也许她不准备回来了呢?” 他心一沉:“不回来?为什么?” “她不是早就说过要到非洲啊中国啊那些落后地区去扶贫的吗?这不正好是个机会?” “要去也应该——打个招呼吧?” “跟谁打招呼?” 他犹豫了一下,说:“她跟你这么好,如果她决定留在中国,难道不跟你打个招呼?” 云珠笑起来:“哪里是她跟我好?应该是她跟你好,她应该跟你打个招呼。但你有女朋友,她可能早就死心了——” “其实这跟好不好没关系,大家总还是——roommates(室友)吧?” “呵呵,关系好不也是你自己说的吗?” 他哑口无言,但总觉得Grace不会就这么无声无息地留在中国,再也不回美国了,这房子是她租的,她总要回来办个交接吧? 云珠说:“即便她回来也没什么,她也不缺那几个钱,早一天还,晚一天还,没什么区别,不如先拿出来周转一下,借给我妈搞装修,等舞蹈学校一办起来,学生交了学费,马上就可以还给你了。万一招生情况不好,一时凑不齐那么多钱还你,还有我呢,我打一个月工也有两千多,几个月就把你的钱还掉了。” 说到这个地步,他不好再犹豫:“好的,我马上去取钱。” “你不用取出来,就从银行电汇就行了,我把我妈的银行账号给你,你直接汇到她账上去。” 他按云珠给的账号,把钱汇了过去。 云珠也把自己打工攒下的钱汇了回去。 他问:“像这种装修的事,崔阿姨一点钱都不掏?” “舞蹈学校又不是她的,她掏什么?我只要她管钱的时候不做手脚就心满意足了。” “但她也是舞蹈学校的一份子,也从舞蹈学校拿钱的——” “她只拿工资,不分红。” “哦,是这样。” “她为这点很不满意,想参与分红。” “那就让她做个股东,投点资搞装修,也让她分点红。” “问题是她不愿意投资,当初她怕学校办不起来,坚决不肯投资装修,都是我和我妈到处筹措来的钱搞的装修。后来她看到学校办起来了,就想来分红。现在也一样,你叫她投资,她是绝对不肯的,说她家穷,拿不出钱来搞装修,但等到一切都搞好了,学校开始赚钱了,她却想着要分红——” “不投资,却想分红,那怎么可能呢?” “就是啊,现在她连自家的车都不肯开了,天天都开我家的车,油费都该我妈出——” “这人也太会算计了。” “等我妈找到合适的合伙人了,就把她一脚蹬掉。” “是该蹬掉!” 装修的事,进展还算顺利,两位阿姨每天都到现场去督促,人虽然辛苦,但可以防止装修工偷懒或者偷工减料。 与此同时,云珠也抓住慧敏这条线不放:“办执照还是要请你帮忙哦。” 慧敏大概在推脱。 云珠笑哈哈地说:“你呀,就别谦虚了,我知道你路子广,跟了老吴这些年,工商局里认识的绝对不止老吴一个——” 慧敏大概还在推脱。 云珠绵里藏针地说:“反正这事我交给你了,现在我们已经投入这么多钱搞装修,如果装修完了办不了营业执照,我问你要钱还账。” 慧敏大概在哭穷。 云珠笑着说:“别人哭穷,我还相信一下,你哭穷,我是绝对不信的。老吴这些年肯定往你海外的账号转了很多钱,这次肯定转得更多,如果上面知道了,连你一起双规。” 这招估计起了作用,慧敏没再推脱,两个女人亲亲热热地拉起了家常。 最后,云珠许愿说:“等你加拿大那边的投资移民办好了,我去那边给你作伴。” 电话打完后,他忍不住说:“你真厉害啊,又打又拍又摸,就这么把她给收服了。” “哼,我这算是客气的了,如果不是还需要她帮忙办执照,我现在就可以把她送去双规。” 云珠的判断一点不错,慧敏在工商局还有后台,装修还没完全结束,营业执照已经办下来了。 两个女人恢复了亲密无间的关系,经常煲电话粥。 就在舞蹈学校开张的前一天,出了一件大事。 又是一个早晨,又是赵云那个乌鸦嘴来报信。 他听见云珠大惊失色地叫道:“出车祸了?怎么回事?” 他只觉背上一凉,但手心脚心却都出汗了。 云珠打完电话,沮丧地对他说:“完了,我妈她们跟人撞车了!” “人没事吧?” “没有生命危险,但我妈腿断了,崔阿姨头受了伤——” “谁开的车?” “崔阿姨开的车,她们上了左转道,本来想停下等左转绿灯,但后面的车都在按喇叭,嫌他们红灯没亮就不敢转了,崔阿姨就想抢过去,结果时间没算好,撞上了直行的车——” “那——咱们肯定是过错方了?” “左转的撞了直行车,还有什么话说?” 他安慰说:“人伤得不重就好——” “但车全报废了。他妈的日本车真不经撞,听说对方是德国车,只把车头撞凹进去一块——” “咱们的车买保险了吧?” “当然买保险了,不买保险能上路吗?” “保自己的车了吗?” “保了,是按新车价保的。” “保对方的车了吧?” “保了,但保的不多。但愿对方不是宝马奔驰保时捷,不然就麻烦了——” “保车里的人了吧?” “保了。” “那就好。” 第二十九节 云珠生气地说:“好什么呀?都是你,说我妈开车不老练,要让崔阿姨开。这下开得好,开得跟人撞上了,车撞得稀巴烂,还差点出人命。如果是我妈开车,肯定不会撞上,她胆子小,不管人家怎么按喇叭,她都会慢慢开。” 宇文忠很不服气:“怎么是我叫崔阿姨开的呢?不是你自己打电话叫崔阿姨这段时间代劳的吗?” 云珠愣了一下,马上反击说:“电话是我打的,但如果你不说我妈车开得不好,我会打电话叫崔阿姨代劳吗?” “你,你你你——” “我怎么了?我说的不是事实吗?” 他忍气吞声地说:“我看我们还是不要你怪我,我怪你了吧,这样怪来怪去,也解决不了问题——” “肯定是吴政纲搞的鬼!” “吴政纲不是已经双规了吗?” “他双规,他那些走狗还没双规呢。”云珠生了一阵气,说,“要不就是慧敏搞的。” 他劝说道:“算了,别乱想了,这不像是人为造成的,谁能算得那么精确,刚好那时就有一辆车开过来?” “也许那人就是故意等在那里的,如果崔阿姨不拐弯,他就不开过来,如果崔阿姨拐弯,他就猛冲过来死撞,反正他是德国车,不怕撞——” “他是直行的,能躲在哪里?” “那谁知道?我又不在现场——” 两个人发了一阵呆,云珠说:“我要回国去。” “回国去?现在?” “嗯。” “你去——干什么?” “照顾我妈。” “家里不是有——欧阳伯伯吗?” “他一个书呆子,能干什么?现在看病动手术住院,哪样不要找熟人?还有保险公司理赔的事,你以为我爸爸能搞得好?我宁愿是我爸爸受伤,那样我就不用回去,就在这里坐阵指挥,我妈还能把事情办下来。但既然受伤的是我妈,那就没别的办法了,只有我回去。” 他想了想,觉得她说得有道理:“我跟你一起回去吧。” “你回去干什么?你比我爸爸强不了多少,也帮不上什么忙——” “怎么帮不上忙呢?如果晏阿姨要上医院,我至少可以帮忙背下楼吧?” 云珠似乎受了感动:“难得你想这么周到,但你这学期的课还没结束,下学期又要开学了,你怎么能回去?” “中间有几天假期。” “回那么几天有什么用?” “帮一天是一天。” “但你的签证过期了,你回国还得重新签证——” 他大吃一惊:“我的签证过期了?不是五年有效吗?” “五年肯定是I-20上写的,不是你签证上写的。I-20上表明的是你的学生身份有效期,签证是你进美国的有效期,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他还是有点不明白:“那我现在要不要去签证啊?” 云珠不耐烦了:“你无缘无故签什么证?签证是为了让你能进美国,你现在已经在美国了,只要你不出美国,就不用再签证。算了吧,你连这么简单的问题都搞不清楚,跟我回去也帮不上忙,搞不好还得我找路子帮你去签证。如果签不到证,你就回不了美国了。你就呆在美国读书吧,也可以省掉一笔路费。” “那谁帮忙把晏阿姨背上背下?” “花几个钱请人背就行了。” “赵云回去吗?” “她不回去。” “为什么?她的课应该都修完了吧,怎么不回去照顾她妈?” “就是因为课都修完了,所以她不敢回去,怕回去后签不回来。谁知道?也许她舍不得那笔路费,也许她不想讨这个麻烦,反正她还有个爸爸在家可以顶一下,不像我们家的爸爸——” “但是自己的妈妈出了车祸——” 云珠有点鄙夷地说:“要是我养了这么个闺女——哼!早就不认她了。把你信用卡给我一下,我马上到网上订票。” 他想到自己现在已经是两手空空,银行账号里一点钱都没有了,如果云珠用他的信用卡买机票,他真不知道拿什么钱来还。但他想到云珠也跟他一样,两手空空,而且没有信用卡,只能用他的卡买票,于是不声不响地把信用卡摸出来给了她。 云珠匆匆忙忙赶回中国去了,只带了电脑和夏天的衣服,再就是她的那些名牌包啊名牌鞋之类,其他的东西都留在美国,说应该用不了多久就会回来。 但事实证明云珠估计得太乐观了,回国没两天就打电话给他,让他帮忙借点钱:“Grace回来没有?回来了就问她借点钱——” “怎么了?” “保险公司赖账,不肯赔钱。” “他们怎么能赖账呢?” “他们说我的车没有年检。” “什么年检?” 云珠有点不耐烦地说:“年检都不懂?亏你还开了这么久的车。” 他更糊涂了,他是开了这么久的车,但还从来没听说过年检的事:“好像没听说过啊。” “Grace没说过?” “没有。” 云珠想了一下:“可能是因为你开车还不到一年吧,不过也快了,她没叫你到时候送去年检?” “没有啊。到底是怎么回事?没年检,保险公司就不赔钱?这是谁规定的?” “保险条例上写了,没年检的车出了车祸,不在公司赔偿范围内。” “那你的车——是不是没年检呢?” “今年没有,因为我出国了,忘了这回事,我妈也不懂这些,所以没送去年检。” 他是个循规蹈矩的人,一听说车是没年检,就绝望了:“那恐怕是不会赔偿了。” 云珠嚷起来:“你怎么像个乌鸦嘴?尽说一些泄气话。” 他嗫嚅道:“是你说条例上写了——” “条例上写了怎么了?条例是死的,人是活的,我就不信我一年交五六千的保险费,出了车祸却得不到赔偿,哪里有这么不讲道理的事情?” “但是条例上——” “你别跟我说条例了,我对条例比你更清楚,但是中国的事,关键是看路子——” “那就找找路子吧,不然,到哪里去找那么多钱?” “当然要找路子,这还用你说?不过找路子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搞好的,现在得先把钱垫出来才行。Grace还没回来?” “没有。” “你有没有办法跟她联系上?” “我——哪里有办法?” “那你问问你那个姓朱的朋友,看她能不能借点钱给你。” 他万般为难:“找她借钱?我从做完她的助教起,就跟她没什么来往了——” “为什么不来往呢?” “我——没什么事情需要来往嘛——” “你这个人就是这样,平时不打好基础,到了需要的时候才想起人家来——” 他想说“又不是我想起她来”,但他知道云珠现在肯定心急如焚,他就别火上浇油了。 云珠又提议:“还有那个姓任的呢?他好像家里挺有钱的,对我印象也不错,你就对他说,是我妈妈出了车祸,现在保险公司正在理赔,需要先自己垫些钱过渡,看他能不能借点钱我们周转一下——” 他硬着头皮答应了,然后硬着头皮去找朱洁如借钱。 朱洁如倒是很同情他:“哎呀,怎么出了这么大的事呀?需要多少钱?” 他也不知道究竟需要多少钱,估摸着说:“几千吧——” “我也没有多少存款,因为我爸我妈一直在美国跟着我,我爸有点退休金,但我妈没有——” 他不好意思地说:“那就算了吧,你一个人的奖学金养活一家人——” “我可以借点给你的,就是不太多,可能帮不了你多大忙——” 朱洁如开了张两千美元的支票给他,他实在不好意思接受,拼着命推脱了。 他又硬着头皮去找老任借钱,但老任一口咬定自己没钱:“老宇啊,我跟你不同啊,你一来就拿助教工资,我可是自费了一年多才开始拿钱的,那一年当中,欠了不少帐,现在都还没还清呢——” 他二话没说,找了个借口告辞走掉了。 他生怕云珠责怪他没用,但云珠似乎根本没做他的指望:“借不到就算了吧,早就听说海外留学生人情淡漠,小气吝啬,果不其然。” “需要多少钱?” “少说要几十万。” 他吓了一跳:“几十万?怎么要这么多?” “自己的车完全报废,这就是十几万。对方的车修了八万多——” 他忍不住嚷起来:“修个车要八万多?你不是说只撞凹进去一块吗?” “那是听赵云说的,她肯定是听她妈说的,她妈当然要往轻里报。但车主自己到4S公司去定的损,定损单上说车左边的引擎盖、雾灯、大灯、钢圈及轮胎等,都撞坏了,材料费就要六万多,人工一万左右——” “这——这也太贵了吧?” “宝马嘛,有什么办法?人家买来就要一百多万,修个七八万还是客气的了——” “那还有些什么——需要赔偿的?” “还有人啊!真要说起来,赔车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赔人,那车里坐了个老人,说被撞伤了,还受了惊吓,现在住在医院做各种检查,还不知道能不能一次性了断。你不知道现在有些人多卑鄙,遇上车祸,就吃定了你,说撞成了终身残废,让你养他一辈子——” “但是不是终身残废,也不是他自己说了算的——” “现在让医院开证明还不容易?给医院一点回扣,什么证明都开得出来。” 他已经感到手脚冰凉了,但想到云珠现在一定更着急,只好鼓足勇气安慰说:“别怕,等保险公司那边搞好了——” “保险公司那边搞好了也没用,人身伤害保得很少的,一个人顶多一万——” “只一万?那如果对方一定要说成了终身残废怎么办?” “那就该咱们自己掏钱赔,赔一辈子。我现在正在找人走对方的路子,要么笼络他,要么威胁他,反正不能让他敲诈我们一辈子——” “能不能问慧敏——借点钱?” “她早就溜了。” “溜哪去了?” “我也不知道,反正现在找死都找不到她了。” “说不定真是她捣的鬼。” “就算是她捣的鬼,现在也拿她没办法。”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云珠讥讽说:“我就知道你会问这句话,你除了问我怎么办,自己从来没拿个主意出来过。” 他无力辩白,只能道歉:“只怪我太没用了。” “其实你也不是完全没用,但有用的地方,你不愿意用。” 他满怀希望地说:“不是我不愿意用,而是我不知道怎么才能——有用。你告诉我了,我一定照你说的办。” “你真的愿意照我说的办?” “只要我能办到的。” “肯定是你能办到的。” “什么事?” “跟Grace结婚。” 他不明白:“跟她结婚?这跟车祸的事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呢?你跟她结了婚,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让她支援我们——支援你一点钱——” “她哪里有这么多钱支援我们呢?” “她有遗产嘛。” “但她的遗产还没拿到啊,还不知道能不能拿到呢。” “你听她哄你,肯定拿到了,不然她去中国这么久,哪来的钱?” “她也不是我们说结婚就能跟她结婚的。” “只要你提出来,她当然会答应,问题是现在她也是毫无踪影。唉,还是靠自己吧。” 这次他不用她解释就知道这个“自己”是谁:“你找个有钱人结婚?” “我也想这样啊,但现在这么短的时间,到哪里去找个有钱人结婚呢?” “贾斯丁,他家不是搞房地产的吗?” “呵呵,听你的口气,好像人家都等在那里要跟我结婚一样,别做梦了,人家是豪门,怎么会找我这么一个年老色衰的穷光蛋?” “他不是一直都很喜欢你的吗?” “我已经跟你说过了,他那不是喜欢我,而是看我穷,所以愿意跟我在一起,给我一点施舍,听我崇拜他几句,他自我感觉好一些。” 他发誓说:“云珠,我们还是靠自己吧,你把保险公司那边抓紧一点,如果保险公司能赔偿修车钱和一部分人身伤害,我们再借些钱,还是能把这事对付过去的——” 宇文忠所有的指望都在保险公司身上,但保险公司却像吃了扁担横了肠子一样,一口咬定车没年检,不符合赔偿条例,坚决不赔。 云珠把这消息告诉他后,他死也不信:“你不是说找熟人走路子的吗?找了没有?” “怎么没找呢?难道我不比你着急?” “那你找的人——跟保险公司的人谈了没有?” “谈了,没用。保险公司的朱老板说我们的招呼打得太晚了,他手下的办事人员已经立了案,报告都写好交上去了,现在想改也改不了。他说如果车祸刚一发生我们就给他打招呼,那么他可以把这事先压下,等我们搞到了年检证明再让办事人员去处理——” “但车祸刚一发生的时候,人都吓糊涂了,谁会想到——先打招呼的事上去呢?” “也不是吓糊涂了,而是不知道没年检的车出了事不赔,我妈也不知道车没年检,还以为保险公司笃定会赔呢。都怪我,忘了提醒我妈把车拿去年检——” 他还很少看到云珠这么虚心认错,不由得脱口说道:“真奇怪,你那些熟人平时办什么都很有门路,怎么这次连一个保险公司都摆不平?” “这有什么奇怪的?中国的门路,虽说都是钱权交易,但人家拿钱出来,是为了换取更大的钱。如果换不到更大的钱,人家凭什么跟你做交易?我请的这几个帮忙的人,虽然官不算小,但手里都没有能让保险公司获取更大利益的实权。人家只能尽个心,找保险公司的人说说,说成功了最好,说不成也只能拉倒——” “但你以前请人帮忙,事情基本上都办成了——” “是啊,那都是些不用花钱的事嘛,打听个消息啊,发篇文章啊,处理个贪官啊,谁也不用掏一个子儿,说不定还能赚一笔。但是车祸理赔就不同了,几十万块钱,是实打实的东西,谁愿意拿出来?保险公司都是能不赔就不赔,非赔不可都还要赖一阵才赔,现在他们抓住了没年检这一条,难道会凭谁一句话就赔偿?” 他也不敢问“那我们怎么办”了,还能怎么办,肯定是自己掏钱赔呗。 云珠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天打几遍电话过来问Grace回来没有:“她什么时候回来?你到她单位去问过没有?” “还——没有。” “怎么还没去问呢?” “我不知道——该问谁。” “问人事处的人不就行了?” “人事处的人会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 “难道她走的时候不向单位请假的吗?难道她请假的时候不说清楚自己什么时候回来吗?难道她这么久不回来上班,单位不扣她工资的吗?你一个博士,连这么简单的事都办不好,真是白读几十年书了。等我自己去问吧。” 但云珠也没打听到Grace回来的时间,因为人事处的人说Grace修完自己积存的十几天年假后,要了一个月的留职停薪时间,那一个月满了之后,Grace就辞职了。 他吃了一惊,Grace辞职了?那她还回美国来吗?如果不回的话,他得赶紧把房子退了另找住处,不然他的工资只够每个月付房租。但他连房东都不认识,要退房都不知道去哪里退。 云珠说:“你到我餐馆去一趟,看我老板能不能先借给我四万块钱,我以后打工还给他。” “你打工的那家餐馆?” “不是那家,还能是哪家?”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去了餐馆。 但他刚一开口,老板就断然拒绝了:“云珠已经找过我了,我也已经对她说了,我有钱肯定借给她,但我没钱啊,你不知道现在中餐馆多难做——” 他支吾了几句,匆匆离开餐馆,不明白为什么云珠自己开过口被拒绝了,还要让他来碰个钉子,也许真的是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每根稻草都要当成救命绳,拉一次又一次,不彻底拉断不罢休。 再往后,云珠就很少打电话来了。他打过去,也很少能找到她,只好打到她家里,但一般都是晏阿姨接电话:“多谢你关心,我人还好,就是腿断了,上了石膏,什么都干不成。唉,还不如一下撞死了好,撞得这么不死不活的,成了废人,一辈子拖累我的云珠——” 他赶紧安慰一番,然后问:“云珠——她还好吧?” 晏阿姨只顾着自责:“都怪我,车开得不好,又不懂年检的事,才惹出这么大的祸来。现在追债的成天堵上门来,保险公司又死不肯理赔,云珠爸是一点忙都帮不上,到了现在这种情况,还成天呆在他那间书房里做学问,也不知道他怎么做得下去。我这一辈子啊,算是栽在他身上了。真不知道年轻时是怎么想的,放着好好的高干子弟不嫁,偏要嫁这么一个百无一用的书生。只怪那时候追求的东西太虚无缥缈了,为了一个复姓就嫁了他,结果自己受苦一辈子,什么都得自己打理,他什么忙都帮不上。还连累了我的女儿,可怜的云珠,什么事都得她来操心——” 每次跟晏阿姨打完电话,他的心情都无比沉重,感觉晏阿姨每次责怪丈夫其实都是在旁敲侧击责怪他,他不也一样吗?除了一个复姓,其他方面百无一用,他再也没胆量往云珠家里打电话了。 现在他就一心盼望Grace早日回来,如果她真的像云珠说的那样,拿到了丈夫的遗产,她一定会借给他几万美元救急,她是个乐善好施的人,遗产也是准备拿来救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的,现在他和云珠遇到这么大的困难,也应该在需要帮助的人之列了吧? 但Grace一直没回来,他不知道她是忙着救灾,还是出了什么事,只能用她的理论安慰自己:no news is good news(没消息就是好消息)。她一个美国人,专程跑回国去救灾,也算个白求恩式的人物了吧?如果出了事,不说国家领导人写文章悼念,上个电视总还是有资格的吧?只要上了电视,网上肯定传遍了。 既然还没在网上看到Grace壮烈的消息,那就说明她没事。 那段时间,他一门心思都在钱上,做梦都梦见在赚钱借钱捡钱抢钱。 最后是赵云这个乌鸦嘴把他从钱梦里唤醒了:“你知道晏美玲的女儿去哪里了吗?” 他不知道云珠去了哪里,觉得很没面子,支吾说:“不是在B市吗?” “已经不在B市了。” “不在B市?那到哪里去了?” 赵云见他不知道云珠去了哪里,就摇身一变,成了知情人士:“肯定是去L市了。” “她去那儿干什么?” “那个贾斯丁不是在那里吗?” 他猜测说:“那她可能是去那里——借钱去了吧。” “钱不是已经借到了吗?” “借到了?” “你不知道?你这个男朋友是怎么当的,这么大的事儿都不知道?” 他被她说得很烦,但又驳不倒她,只好咕噜说:“难道你不知道我这个男朋友——是个没用的人吗?” “你真是个没用的人,什么忙都帮不上——” “我一个穷学生——” “穷学生?别找借口了,你没钱还可以出力嘛,你女朋友家出这么大的事,你都没跟她一起回去处理,如果是我,我也不要你了——” 他的气不打一处来,在心里狠狠地说:“你卖什么嘴?你自己的妈出了车祸,你都没回去看一眼,你还有脸说我?哼,哪里轮到你不要我?我压根就不会要你!” 赵云可能从来没想到过会有人在心里骂她,大概以为自己是如何如何受欢迎呢,继续信心百倍地说:“现在她去了L市,每天跟贾斯丁呆在一起,你肯定没戏了。呵呵,我早就知道他们俩有一手,那时我说了你还不信,现在看看怎么样?我说的一点没错吧?。不过她这个人的人品是太糟糕了,就算不要你了,也总得告诉你一声吧?不然你还在那里自作多情,这多坑人啊。” “她对你说过她是去L市跟贾斯丁——在一起?” “这还用她说?有脑子的人都可以推导出来嘛。” “为什么?” “她不给点好处,贾斯丁会借钱给她?” “钱是贾斯丁借给她的?” “那你还以为是谁借给她的?” “你怎么知道她借到钱了?” “我妈亲口告诉我的,晏美玲的女儿已经把姓沈的宝马钱赔了,也把一万块人身伤害赔偿费给我妈了,还把那个沈老太的医疗费一次性付清了。那个姓沈的也太恶心了,一口咬定他老妈受了内伤,要长期治疗,这完全就是讹钱,一个七老八十的人了,不撞车也满身都是内伤,现在撞了这么一下,就赖到人家头上。要知道,这一下就讹走了十万啊!是我妈赔偿费的十倍了。要说内伤,我妈才真的有内伤,撞的是头,肯定有脑震荡,脸上还落下那么大个疤,整容也得不少钱。但我妈这人太好说话,什么都没要,就要了那一万块钱——” 他忍不住说:“是你妈开车出的事,她怎么好意思问云珠要人身伤害赔偿?” “车是我妈开的,但如果不是晏美玲的女儿叫我妈开车,我妈怎么会开那个破车呢?再说那一万块钱又不是我妈自己想出来的,是保险公司本来就应该赔的——” “但是保险公司没赔呀!” “那怪谁呢?只能怪晏美玲的女儿,谁叫她不记得把车送去年检的?” 他忍无可忍:“我觉得你们一家太不讲道理了!” 赵云无辜地叫起来:“喂,我们一家人跟你无冤无仇,你凭什么乱骂我们?” 他砰地挂了电话,发誓再也不理这个女人了,人丑,心也丑,这种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干什么?一脚踢死才好! 他给云珠打电话,打了不下十次,总算打通了:“你现在在哪里?” “在家里呀。” “别骗我了,你是在L市吧?” 云珠没否认,狡辩说:“L市也有我的家嘛。” 他单刀直入地问:“你跟贾斯丁在一起?” “为什么这么说?” “贾斯丁不是在L市吗?” “他在L市我就得跟他在一起?” “你的钱不是问他借的吗?” 云珠笑了一下:“你消息还很灵通呢,是不是听赵云说的?” 他没否认。 “我就知道她第一时间就会告诉你,我还知道她肯定会对你说我和贾斯丁的坏话——。你别在那里瞎猜了,我的钱是问贾斯丁借的,我也是在L市,但我没跟他在一起,我是到这里来工作的——” “你到那里工什么作?” “贾斯丁的爸爸让我在他公司里上班,工资比较高,我就接受了,想尽快把钱还清——” 他略含讥讽地说:“那恭喜你呀,找到这么好的工作。” “我想先在国内呆段时间,方便照顾我妈,过段时间再回美国——” 他没好气地说:“你还回美国干什么?就在那里陪着贾斯丁,然后嫁入豪门,不比在美国打工强?” “贾斯丁才不用我陪呢,愿意陪他的女生多得很。不过我也的确不想回美国打工了,美国绿卡太难拿了。我想移民到加拿大去,然后把我爸妈都办出去,那边医疗保健和养老条件都很好,他们去了那里,我就不用为他们的老年操心了——” “那你干嘛不早点告诉我呢?” “还只在这样想呢。” “你倒是稳打稳扎哈,一条船没踩稳,是不会轻易放弃另一条船的。” 云珠豪气地说:“别把我说的这么没魅力了,第一,如果我想踩某条船,那就肯定能踩稳;第二,万一的万一,某条船没踩稳,我也不会回到前一条船那里去,好马还不吃回头草呢——” “我好草还不给回头马吃呢。” “谁吃你呀?别以为自己是多大一坨糖——” “你今天才知道我不是多大一坨糖?” “早就知道了,但我没想到你是这么大一缸醋——” 他也豪气地说:“你放心,我根本不吃你们的醋,我只是想把事情真相搞明白——” “你搞明白了又有什么用?” “至少不被人欺骗。” “谁有心情欺骗你?” “你自己心里清楚。” 两个人就这么气鼓鼓地结束了电话。 他以为自己又会像前几次失恋那样,遗憾,后悔,自责一阵子呢。但这次没有,反而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也许潜意识里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早就在做着准备了。 但他还是在心里骂骂咧咧了几天,主要是骂云珠不坦诚,没有在第一时间告诉他事情的真相。 骂过了,他的气就消了。发生了这么大的事,都是云珠一个人在操持,他又帮不上忙,还要求人家时时处处照顾到他的情绪,遇事在第一时间通报他,这也太难为她了吧? 他消气之后,还给云珠打过几次电话,主要是想道个歉,但她已经把原来的电话销掉了。 第三十节 宇文忠没想到世界上还有比他更关心云珠去向的人,他作为云珠的Ex——Or Not Ex,tion(前任?或者不是前任?这是一个问题)——男朋友,也就是给云珠和她家里打了几次电话,无果,就没再打了,无言地接受了这个无言的结局。 他估计这是因为他的心在一次次失恋之中已经死掉了。被林芳菲抛弃,他的心死了一半,那一半里居住着他对爱与美的追求;被小罗抛弃,他的心又死了一半,那一半里居住着他对自己前途和事业的追求。现在云珠也抛弃了他,但他的一颗心已经没什么可死的了。 一口干涸的古井,充其量也就剩点泥巴浆子,还能翻什么波澜? 但赵云好像打定了主意要往他的泥巴浆子里扔几块臭狗屎,开学没多久就找到他实验室里来了:“你知道不知道晏美玲跑哪儿去了?” 他习惯成自然地听成了“晏美玲的女儿”,不耐烦地回答说:“你不是说她到L市去了吗?怎么又来问我?” “我问的是晏美玲,你瞎扯些什么呀?” 他愣了一下:“你们两家不是在一个城市吗?你妈不知道?” “我妈知道我还问你?” “你妈都不知道,我就更不知道了。” 他一说“不知道”,赵云就又成了消息灵通人士:“肯定是到外面躲债去了。” “债不是还清了吗?还有什么好躲的?” “谁说还清了?我们家的就还没还清。” “她家欠你家的钱?” “怎么不欠呢?这次舞蹈学校装修,我妈也投资了五千块钱的,说好到时候分红。这下倒好,他们全家都跑了,舞蹈学校肯定是办不起来了,我妈投的资不是打了水漂了?” “云珠不是给了你妈一万块吗?” “但那是车祸赔偿的人身伤害啊。” “是你妈开车出的车祸,你就当那一万里面有云珠家还你妈投资的五千不行?” “怎么可以这样?投资是投资,赔偿是赔偿,两回事嘛。现在我妈要到上海去整容,不要钱啊?” 他想说“你妈那张脸还配整容?已经丑到极致了,再怎么整也没用了”。但话一出口,就变成:“怎么你妈整容也要云珠家出钱呢?” “我妈的脸是车祸撞坏的,不要她家出钱,还要谁家出钱?她们自己肯定承认这一点,不然不会躲到外面去。” 他气得心脏发疼,只恨手里的吸管不是一把瑞士军刀,不然就对着她那张嗡动的嘴扎过去了。 不知道是他太能不露声色了,还是赵云根本不会察言观色,总之赵云似乎一点没觉察他的愤怒,继续说:“我早就料到她们会来这一手的,所以我对我妈说了,她们赔你钱,你就拿着,但不要跟她们签任何形式的协议,不能让她们一笔小钱就把你打发了——” 他烦躁地说:“我现在跟她们家一点来往都没有,我不知道晏阿姨去了哪里。你这么有本事,干嘛不自己去人肉?” “我这不是在人肉吗?难道你以为只有在网上搜寻才叫人肉?你也太书呆子了!” “我就是个书呆子,你从我这里人肉不到什么的。” “我知道从你这里人肉不到什么,但我还是要把能想到的线索都查到。”赵云得意地说,“我觉得晏美玲肯定躲在哪个亲戚家里,我已经让我国内的朋友去人肉了——” 过了几天,赵云又来找他,这次是来报喜的:“看见没有,我说的没错吧?晏美玲就是躲在她妹妹那里,我一下就把她人肉出来了。” “那云珠呢?” “她去加拿大了,过段时间会把晏美玲两口子也接过去。哼,幸亏我抓得紧,不然就被他们溜掉了——” “人家去妹妹家休养几天,有什么溜掉不溜掉的——” “同学,你别天真了,像这种不声不响就脚底板抹油的人,肯定是有案底的。像那个Grace,就是这样。” “Grace又怎么你了?也欠你家钱了吗?” “她不欠我家的钱,但她欠了别人家的钱,不然她为什么要隐姓埋名逃到我们C市来,现在又逃回中国去呢?” “人家是回去救灾的。” “你别听她说得好听了,中国政府是吃干饭的?还要她去救灾?她能救什么灾?” 他灵机一动,打听道:“你消息这么灵通,那你知道不知道Grace现在在哪里?什么时候回来?” “这个我目前还不知道,但我肯定会打听出来的,到时候该你请客——” “我请什么客?” “我帮你把Grace人肉出来了呀!” “怎么是帮我人肉?” 赵云诡异地笑着说:“哈哈哈哈,别不好意思了。” 但赵云还没把Grace人肉出来,Grace自己就打电话来了,说已经到了C市机场,问他能不能去接她一下。 他的心兴奋得咚咚直跳,连刚做上的实验也不管了,马上开车去机场。 见面的那一刻,他几乎认不出她来,又黑又瘦,满脸疲惫。他关切地问:“你怎么了?没生病吧?” “没有。” “那怎么这么瘦?” “瘦吗?我一直都是这样啊。” “你一回去就没消息了,真把人担心死了。” “有什么好担心的?” 然后两人异口同声地说: “No news is good news(没消息就是好消息)!” 车开在路上,他好奇地问:“你回去怎么救灾啊?是不是到废墟里去挖人出来?” “别说得那么震撼了,我回去的时候,从废墟挖人的阶段早就过了。” “那你在那里干什么?” “很多事可以干啊,不过我主要是对灾民进行心理辅导。” “是吗?你还会——心理辅导?” “当然哪,我有trauma counseling(创后心理辅导)的证书嘛——” “心理辅导对灾民有用吗?” “要看怎么说了,美国人是很服这玩意的,不管出了什么事,身体的创伤也好,心理的创伤也好,都会去找人做心理辅导。但这个在中国还不是很普遍,有的人觉得很需要,有的人就觉得这是浪费时间,还不如发点钱或者救济物质来得实惠——” 回到家里,他主动打炉子做饭:“我煮面条你吃吧——” 她打开冰箱一看,呵呵笑着说:“冰箱里空荡荡的,我不在家的这段时间,你们一直都没在家做饭吃吧?” “没有。” “太懒了,连做给自己吃都不愿意。好了,现在我回来了,不会让你们过这么可怜的生活了。今天你做一次,从明天起,我就接手过来做饭。” 他满心欢畅地在厨房忙活,而她则跟“猫儿子”诉说衷肠,仍然是满嘴的甜言蜜语,但他已经不起鸡皮疙瘩了,反而有种家的温馨感。 面煮好后,他盛了两碗,端上桌来。两人坐在饭桌边,就着她从国内带回来的咸菜卤菜牛肉干之类,狼吞虎咽地吃面。 她问:“云珠这学期是上课还是打工?” 他把这几个月发生的事讲了一下,但没说想问她借钱的事,更没说跟她结婚的事。 她感叹说:“这几个月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云珠真不简单,一个人把车祸的事摆平了,换了是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办呢。” “别谦虚了,你也是个不简单的人,换了是你,肯定也能把这事摆平。” “摆什么平啊!云珠年轻漂亮,有大把的人愿意借钱给她,像我这样年老色衰的,给人家当佣人都没人要——” 他半开玩笑地说:“切,你是富婆嘛,哪里用得着跟人当佣人?” “我不是说了吗?我这个富婆是将来时态的,现在还算不上富婆。这次就是因为钱用光了才赶紧跑回来挣钱的。” “但是我听说你辞职了。” “辞职了再找嘛。” “能找到吗?” “找不到就只好靠你养活了。” “没问题,我有两口吃的,肯定匀给你一口——” 她叫起来:“你只匀给我一口啊?我以为你把两口都给我呢!” “你要两口,我就都给你。” “算了,你还是留一口吧,把你饿死了,没人养活我了。” 两人笑了一阵,他问:“你——还没拿到——那个钱?” “哪个钱?” “就是那个——遗产啊。” “还没有。” “怎么这么难弄?” “几家都扯着我打官司,有什么办法?” “你丈夫有——好几个前妻?” “他前妻倒只有一个,但还有孩子啊,而且他的钱主要是一个癌症病人死后留给他的,那人的前夫和丈夫也来找麻烦——” 他还没听说过有这样的致富法,不禁惊叹道:“钱是他的病人留给他的?” “嗯,是个富婆,患了乳腺癌,一直是我丈夫给诊的,她对我丈夫印象很好,在世的时候就捐了很多钱给我丈夫,让他研究根治乳腺癌的方法。但医院有规定,病人捐款都要上交医院,放在医院的foundation(基金)里,由医院决定拨给哪个研究项目,真正拨到我丈夫头上的并不多。富婆觉得那样没意思,就没再往医院捐款了,但她修改了遗嘱,把钱留给了我丈夫。” “她是不是爱上了你丈夫?” “也许吧。” “你不吃醋?” “我丈夫又没爱上她,我吃什么醋?” “她可能没想到钱会——转到你手中——不然她就不会这么大方了——” “你别把人家想得那么小气。人到了生死关头,很多事情都看开了。” “但他们的家属怎么——这么不讲道理呢?” 她开玩笑说:“可能他们觉得我不是癌症医生,怕我把钱乱用了——” “但他们有什么理由——不让你获得遗产呢?” 她耸耸肩:“确实没什么理由,只好捕风捉影,牵强附会——” 过了几天,Grace问他:“你知道云珠的下落吗?” “我不知道,怎么了?” “如果你知道的话,我可以凑几万块钱,帮你把她赎出来——” “赎出来?” “你不是说她因为借了贾斯丁的钱,只好嫁给他吗?我可以帮她把这笔钱还了,贾斯丁就没什么理由霸占住她了。” “你不是说你还没拿到那个钱吗?” “那个钱是还没拿到,但我还有别的办法嘛。我工作了很多年,存了一些退休金,可以拿一些出来给云珠赎身——” 他觉得“赎身”这个词很刺耳:“我只说了贾斯丁借钱给她,但我没说她用自己抵债,他们两人本来就很相爱,以前上学的时候,每天都是贾斯丁送云珠回家,后来云珠开生日party,贾斯丁又送她一个很贵的名牌手袋,借钱这事只是一个借口——” “你看到他们两人在一起不难过?” 他想了想,很中肯地说:“说不难过就是撒谎了,但主要是内疚,这场祸事,我应该付很大责任。如果不是因为慧敏曾经让我帮她扳倒吴政纲,可能吴政纲就不会拿晏阿姨的舞蹈学校开刀。如果不是我说晏阿姨开车不老练,云珠也不会叫崔阿姨开车——” “像你这样爱负责任,你还可以说云珠忘了年检的事,也是你的责任。” “嗯——本来我没想到这上头去,不过你一提醒,我觉得的确是我的责任,如果云珠不是因为出国来跟我在一起,她也不会忘记年检的事——” 她摆手制止他:“好了,好了,都是你的责任。既然你这么罪孽深重,你更应该拿钱把云珠赎出来了——” “但她又不是卖身青楼,而是跟她自己喜欢的人结婚,我干嘛要强行把她‘赎出来’?” Grace追问道:“You sure(你有把握吗)?” “Yeah,I'm sure(有,我有把握)。前不久贾斯丁把晏阿姨——借我的几千美元装修费——还给我了——” “是吗?你肯定是贾斯丁还的?” “肯定是他,是他的个人支票,memo(备忘)那里写着‘谢谢你借钱给我妈搞装修’。” 她想了一会,说:“那可能是真的了,我起先还以为云珠——在骗你呢。” “骗我?怎么骗?” “我也不知道,只是觉得有这个可能。不过既然他们真的在一起了,也不是坏事,两个人有感情基础,兴趣爱好也很相投,尤其是这次,贾斯丁在危急关头拔刀相助,英雄救美,也算是烈火见真金了。如果谁这样救了我,我也会爱上他。但是你——没事吧?” “我?我有什么事?” “呵呵,女朋友跑了,你会没事?” 他坦率地说:“真的没事,我替他们高兴,只要她过得比我好——比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好,我就替她高兴。” “哇,心胸真是宽广啊!” “也说不上宽广。” “那是因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只是说说我的真实——感受。” “可能是你自尊心太强,既然自己没钱帮她还账,那还不如干脆不做她男朋友,也就不用负这个责了。但你自己是不好意思在她危难的时候离开她的,只好硬撑着。现在有人把她这个热山芋从你手里接了过去,你当然如释重负。” 但她的分析在他听来很刺耳:“我在你心目中——就是这样的人?” “这样的人怎么了?也没什么不好的呀。” “我觉得不好。” “为什么不好?” “这不等于说我是——临阵脱逃的——懦夫吗?” “但是你没临阵脱逃啊!是——友军部队赶来支援了嘛。” 一个“友军部队”让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他的生活又恢复了原样,是云珠来美国之前的那个原样。 Grace被原单位hireback(聘回),他仍然做他的博士,两人作息时间仍然是不同步,她早起早睡,他晚睡晚起。但每天他都会看到她留给他的小条子,告诉他饭菜在哪里,汤在哪里,甜点在哪里,哪个菜要热吃,那个菜要凉吃,等等。 他就像一条因舵手睡着而在大海上瞎漂了一阵的渔船,幸运地被同村的渔民发现,领回了港湾。他生活得很安逸,很少去回忆在大海上瞎漂的日子,也很少去展望再次出海的未来,就那么懒懒地窝在港湾里,织织渔网,晒晒太阳。 但他很快就觉察到了一些变化,确切地说,是他的变化,而不是别人的变化。 他发现自己变得下作了,有时在厨房里看Grace炒菜,从背后看见她那被围裙带子勾画出来的腰臀曲线,他眼前会冒出一个大逆不道的镜头,是他,从背后抱住了她,嘴吻在她脖子上,下面顶着她的屁股。每当这时候,他不得不赶快逃走,害怕自己一时失常,把镜头里的场景付诸实践了。 还有的时候,他听见她上洗手间冲水的声音,会莫名其妙地在脑子里幻化出她内裤褪到小腿上的情景,也是把自己搞得冲动异常。 最变态的是有时他从学校回来,很晚了,她已经睡觉了,他从她卧室门前经过,居然想象自己破门而入,把她吓得惊叫起来,而他则压了上去,用嘴封住她的嘴,伸手去她睡衣里抚摸她,终于让她归顺。 如果他脑子里冒出的画面是些浪漫优雅的风花雪月,他还不至于这么羞愧,但偏偏都是些粗鲁不雅的镜头,简直就像色狼一样。如果她知道他的这些想法,肯定会彻底改变对他的印象,从心底里鄙视他。 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以前又不是没跟她在一幢屋子里住过,也不是没见过她做饭,或者没听过她上洗手间冲水的声音,更不是没从她卧室门口经过,但那时从来没有过这么下作的想法。 常言道“饱暖思淫欲”,但他以前也不是过着饥寒交迫的日子呀! 难道是因为现在很久没做爱的缘故? 很可能。 刚来美国的时候,虽然也是单独跟她同屋居住,但那时经常和云珠视频做爱,体内的里比多都得到了释放,心理自然比较正常。现在没机会做爱了,体内的里比多没有正常渠道释放,于是就生出这么多变态想法来。 于是他又过回自力更生的日子,其实也是一种视频做爱,只不过对象换了,不是云珠,而是一些A片女主。 连着一个星期,他每晚都做,每晚都把自己搞得精疲力竭,然后倒头大睡。 但他发现这并不能彻底驱散他那些下作想法,而且越搞越糟,不管他面对的是哪个A片女主,做着做着,那人的脸都会变成Grace,也只有在变成Grace之后,他才异常激动,不然的话,做半天都不能达到爆发的地步。 于是他不做了,免得不敢正视Grace,好像自己已经玷污了她似的。 但不做也没用,他脑子会不断冒出那些下作的场景来,越是对自己说“不许想这些”,“这些”越会跑到他脑子里来。 他感觉得找个地方搬出去了,不然迟早会出事。 如果真做出那些下作事来,那他真的是无脸见人了。那不就像一头没有人性的野狼一样吗?主人好心收留了你,养在家里,喂你吃喝,是因为同情你,可怜你。但你倒好,吃了人家的,喝了人家的,等你养壮了,养肥了,就把主人——糟蹋了。 千古骂名! 但一想到要搬出去住,再也见不到她了,他又万般不舍,找出种种理由来证明其实不用搬出去。 就这么犹犹豫豫的,一直都没搬走。 但这些暗中的纠结也写在了他的脸上,Grace不止一次地问他:“你是不是病了?怎么人也瘦了,精神也不好?” 他支吾说:“可能是——实验太忙吧。” “你晚上回来晚,白天就多睡会。你这个年纪,不睡足八小时对身体有害的。” “嗯。” “你想吃什么?说了我做给你吃,如果你在我这里饿瘦了,你爸妈肯定要怪我了。” 他急忙说:“不会的,不会的,我吃得很好很饱——” “那就约个医生,做个全面检查——” “不用,不用,我没事,真的——” “真的没事?那怎么会越来越瘦呢?你看,这里,还有这里——” 她说着在他胳膊上捏了几把,在他脸上摸了一下,正准备去摸他的胸,他跳开了,气喘吁吁地说:“没事,没事,我没瘦,跟原来一样重呢,是你的感觉问题——” 她定睛看着他,幽幽地问:“是得了相思病吧?” 他吓了一跳,连声否认:“没有,没有。” “都相思成疾了,还不承认。” “真的没有!” “别针的线的了,老实坦白,是不是还没getover(遗忘,了结)云珠?” 他松了一口气,撒谎说:“你要说是,那就是吧。” 她着急地问:“要不要去加拿大找她?” “不用,不用。” “那怎么办?就这么——郁郁寡欢,相思成疾?” “你是搞心理辅导的,怎么不帮我——辅导辅导?” “我又不是搞失恋心理辅导的。” “我还以为搞心理辅导的人——对无论什么人的什么事都可以辅导呢。” “哪里有那么神通广大?不过我觉得——治疗失恋的最好方法是——开始一场新的恋爱。” 他咕噜说:“到哪里去开始呢?” 她建议道:“那个朱——同学怎么样?我觉得她对你挺好的,如果她还没男朋友,你完全可以试试——” 他撒谎说:“她已经有男朋友了。” “那——还有谁呢?让我想想——这样吧,你说个大概的要求,我帮你留心——” “我现在没这个心情——” “一旦开始了,就有心情了,不开始永远都没这个心情。既然你不肯说,我就比着云珠帮你找吧。” “真的不用。” 虽然他坚持说“不用”,但Grace还是固执地在帮他“比着云珠”找对象,有时会拿张照片给他看,有时会指个网页给他看,但他都没什么感觉,觉得那些人好奇怪,好陌生。这都谁呀?跟我有什么关系? 快到Grace生日了,他开始寻找生日礼物,经过了这一年,尤其是经过了云珠的熏陶,现在回想去年送Grace一个几十块钱的电子相册,感觉好寒酸啊! 但这次连电子相册这样的灵光都不闪一下了,绞尽脑汁都想不出送什么好,一直到离她生日只两天了,他还没想出一个好主意来。 那天晚上,他正在实验室一边等实验结果,一边在网上搜寻“女性朋友过生日,送什么礼物好”,突然听到手机响,打开一看,是Grace打来的,他hello了一声,就听到她嘶哑的哭声:“呜呜——Amber——死了——” 他愣了一下才意识到Amber就是“猫儿子”,着急地问:“今早上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就——死了?” “我也不知道——” 他急忙说:“我马上就回来,你别哭啊——” 他挂了电话,扔下已经做了90%的实验,开车直奔回家,把车停进车库,咚咚咚地跑上楼去,看见Grace坐在Amber那间屋子的地上发呆,眼睛红肿,头发散乱。 他走过去蹲在她跟前,问:“Amber呢?” “警察带走了——” “警察来过了?” “嗯,我叫他们来的,因为地下室的气窗被人砸烂了,肯定有人进来过——” “偷东西了吗?” “没有,但Amber肯定是被人——谋杀的。” 他有点毛骨悚然:“那现在地下室的气窗——” “警察已经帮忙钉上了。” “你觉得这会是——谁干的?” “还有谁?肯定是某个跟我抢遗产的人干的,他们想吓唬我,让我自动放弃遗产继承权,那样钱就归他们得了——” “你对警察说这事了吗?” “说了,他们会立案调查的。但我不懂的是,那些人怎么会知道我搬到了这里呢?还知道我地下室有个气窗?我的气窗外面都是爬墙虎,不知道的人根本看不见。” 他想到有可能是赵云在网上抖露过这些细节,但他不敢吱声。 她无神地坐在那里,头靠在床架上发呆。 他劝说道:“猫死不能复生,你还是要节哀才好,起来吧,我做点——面条你吃——” 她像没听见一样,一动不动。 他小心地碰碰她:“喂,别这样,要节哀啊,我们明天再去买只猫来养吧——” 她嚎啕大哭起来:“我不要买只猫,我要我的Amber!它跟了我这么多年,比我的亲人还亲,自从我丈夫去世后,它就是唯一关心我爱我的人,现在连它也——去了,我在这个世界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他拿了些面巾纸来给她擦眼泪,安慰说:“谁说只有Amber关心你爱你?不是还有我吗?难道我还抵不上一只猫?” 她睁大泪眼看着他:“你也——关心我——爱我?” “不是吗?” “我不相信。” “你不信也得信,因为这是事实。” 她仍然睁大眼睛看着他。 他开玩笑说:“如果你只喜欢猫,那就——把我当猫养吧。喵——喵——” 她破涕为笑。 他松了口气:“好了,起来吧,别坐地上了,又硬又凉——” 她向他伸出双手。 他很乖觉地抱起她,放到床上:“你躺会,我去煮面。” 她嗔道:“你就会煮面。” “煮面快嘛——” “你煮的面不好吃。把我抱下楼去,我来煮,我煮的面好吃些——” 他吭哧吭哧地把她抱下楼,她到炉子前去忙碌,他站在她身后,仿佛漫不经心地说:“有件事说出来肯定要被你骂死——” “什么事?” “你答应了不骂我,我才说。” “我答应了,不骂你。” 他把自己的“下作”思想说了一下,她非但没骂,还高兴地转过身:“真的?你真的有过——那些想法?” “嗯。” 她很高兴地转回去,背对着他说:“其实我也有很多——下作想法——” “你也有?你们女生——也会有——下作想法?” “这些根本就不叫下作——” “那叫什么?” “叫——上作——” “你也把你的——上作——想法说给我听听——” “现在不能说。” “为什么?” “说了连面都吃不成了——” “吃不成就吃不成——” “你真的现在就要听?” “嗯,我现在就想听。” 她把炉火关了:“好吧,我现在就说给你听。” 第三十一节 宇文忠见Grace关了火,以为她下一个动作就是扑进他怀里,含羞带笑地诉说她那些“上作”的想法呢,哪知道她却拿出两个大碗,装上鸡汤,又把切好的葱啊蒜啊姜啊之类的作料放进碗里,然后开始往碗里盛面。 他满腔热情顿时化作煮面水,虽然在滚着,但无油无盐无滋味,注定是被倒掉的命。 她见他呆在那里,指点说:“把面端到饭桌上去。” 他机械地端起一碗面,放到饭桌上;然后返回来,再端起一碗,再放到饭桌上,但他食欲全无,只想逃到楼上去躲起来。 刚才他是不是被鬼驱使被神差遣了?怎么会那么厚的脸皮,把那些“下作”的想法都对她说出来了呢?虽然他省掉了那些最具图像感的部分,但她那么聪明的人,肯定能从他说出的部分猜想到他省略了什么。 也许他不是鬼使神差,而是误解了她的那句话和那个姿势。是的,她是向他伸出了双手,但那不是因为她在地上坐久了,把腿脚坐麻木了,需要他搭个手才站得起来吗?还有紧跟着的后来,她叫他把她抱下楼去,那不还是因为腿脚坐麻木了吗? 而他就是受了这一“伸手”和一“请求”的蛊惑,以为她在向他示爱呢,哪敢怠慢,稀里糊涂就把那些“下作”想法说出来了。 他一边强作镇定地吃着面,一边在心里筹划挽救的措施。 就说刚才那是开玩笑的? 但她听到他那些“下作”想法后,好像没生气,而是很高兴啊! 她当然高兴,看他献丑了嘛。 那怎么办?豁出去了?干脆把心底那些秘密都告诉她? 但好像也没什么心底的秘密啊! 他正在那里暗中筹划呢,就听她问:“怎么吃得这么——纠结?是不是味道不好?” “哪里呀,味道好得很!” “是吗?你吃出番茄酱的味道了吗?” “吃出了,吃出了。难怪今天的面这么好吃,原来是因为放了番茄酱!” 她哈哈笑起来:“哈哈,撒谎了吧?我根本没放番茄酱。你老实坦白,到底是什么事?为什么突然一下就变了个样?” 他装傻:“什么叫突然一下变了个样?瘦了?还是胖了?” 她笑了一下:“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他抱怨说:“我哪里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太聪明了,我太傻了,总是被你——调戏得找不着北。” “你被我调戏得找不着北?那是你自己找不着北吧?我还没开始调戏你呢。” 他觉得话题又慢慢转回他想要的方向了,不由得说:“是吗?那什么时候开始——调戏?” “先吃饱了再说。我今天一下班回来就——遇到Amber那事,然后连水都没喝一口,快虚脱了。你也一样,可能还是中午吃了饭的吧?咱们不是小毛孩了,不能为了贪一时之欢把人饿死了——” 他听到“一时之欢”几个字,又觉得自己先前的理解应该没错,胆子又大了起来:“哦,是这样,我还以为——我表错情了呢。” 她惊讶地扬起眉毛:“你——表情了吗?表什么情?” 他又懵了,难道先前的理解还是错了? 她严肃了一阵,呵呵笑起来:“懵了?逗你的呢!” 他夸张地呻吟说:“哦——哦——,快别逗我了,再逗就要把我——逗死了。” 她格格笑起来,没再逗他。 两人吃完面,坐了一会,他起身去洗碗。 她说:“今天我来洗吧,你到各处检查一下,看门窗关好了没有,再就看看有没有什么——异常现象。” 他壮起胆子,以“小事一桩”的口气说:“好的,我去检查一下。” 他到各处看了一下,门窗都关好了,也没发现什么异常,就是地下室的气窗加了栅栏式的铁条。他把家居室通地下室的门关好拴上,回到厨房,汇报说:“都检查过了,应该没什么事。” 她已经洗好了碗,手也洗好了,正在抹护手液:“你想不想听我‘上作’的想法?” “想。” 她指指楼上的方向,说:“上作的想法,应该到上面去说。” 他笑了一下,伸出两臂去抱她。 她闪开了:“别逞能了,你抱不动的。” “谁说我抱不动?刚才不是我把你抱下来的吗?” “那时我还没吃面嘛,多轻啊。” “一碗面能有多重?” “但抱下来容易,抱上去就难了。” 她从后推着他往楼上走,经过她的卧室的时候,两人不约而同地说:“我们就别去这间了,还是去我(你)卧室吧。” 他这样说的原因,是想到了那个监控器:“你查了你房间的video(录像)没有?也许能找到一点线索?” “我看过了,没录到什么,已经交给police(警察)了。” 但她不愿去自己卧室的原因显然跟他不同:“police叫我今晚最好到朋友家去住——” 他一下紧张起来:“是吗?那你——准备去哪儿住?” “去你那里呀。” “但police的意思是叫你——离开这个房子吧?” “你怕了?” “我不怕,我是——为你担心。” “只为我担心?一点也不为你自己担心?要知道,一顿乱枪打来,你也逃不掉的。” 他耸耸肩:“逃不掉就逃不掉,不就是一死吗?” “我也是这样想。其实如果我们两人同时死掉了,对我来说也不失为一个——美好的结局。” “只要你不怕,我更没什么好怕的了。” 她好奇地问:“为什么你要‘更’呢?” “因为我是男生,你是女生嘛。” “为什么男生就‘更’不怕呢?” “女生不是比男生多一个害怕吗?” “你的意思是——rape(强暴)?难道男生就没人rape了?” “但是男生不怕rape呀。” 她擂了他两下:“你别搞错了,要真是rape,那就不会是由着你翻云覆雨的,肯定是——很残酷的——” 两人说笑着走进他的卧室,方才的一点害怕似乎烟消云散了。 但他有点尴尬,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只好坐在床边看着她。 她走到他面前,说:“知道我的‘上作’想法吗?就是这样,趁你睡着了或者喝醉了,闯入你的房间,剥下你的衣服——” 他笑着说:“哪里用得着你剥我衣服?我自己剥好了等你。” 他脱下t恤和牛仔裤,问:“然后呢?” “然后?就这样——”她边说便脱掉自己的上衣。 虽然她没做出脱衣舞的那些夸张动作,但他毕竟从没看见过她的身体,效果比每次云珠跳脱衣舞还刺激,他赶紧遮住某些要害部位。 还好,她没注意他那里,只盯着他的眼睛,伸出一只手到背后,解开乳罩,取下扔到一边,露出两个坚挺的半球,真的比云珠大,而且比云珠挺。云珠穿着乳罩的时候看上去还算挺,但像这样脱掉乳罩就会有点无精打采。他以前曾以为女性的乳房就是那样,抗不过地心引力,总是有点下垂的,但没想到真有这样坚挺的乳房。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脱口说:“哇,真的很大呀!” “什么叫——真的——很大?” “真的很大就是——真的——很大。” “你的意思是——假的——不大?” “哪里呀,我的意思是——以前猜到你——很大,现在亲眼一看——得到证实,所以叫——真的很大——” 她笑了:“我还以为你的意思是说‘如果是真的,就算很大;如果是假的,就不算大了’。” “当然是真的,难道还能是假的?” “怎么不能是假的呢?现在假波波不要太多。” “但你的不是假的。” “你怎么知道?我的刚好就是假的。” “肯定不是假的,越是说自己是真的人,越有可能是假的;敢说自己是假的人,肯定是真的。” “还有这个说法?那我可能是个例外吧,我说自己是假的,刚好就是假的,因为我不想骗你。”她往上托起两个乳房,露出一边一道横着的伤疤,“看见没有?” 他凑上去仔细看了一阵:“你——隆过胸?” “嗯。怎么样?觉得——恶心了吧?” “为什么要觉得恶心?我觉得挺好看的。听说现在很多女生都隆胸——” “是很多,美国可能有一半的女性都隆过胸。” “不影响——哺乳吗?” “不影响,是避开了乳腺管的。” “疼不疼?” “不疼。” “重不重?” “不重。” “哇,今天才知道原来你们女生隆胸就是这样隆的。技术很高超呢,不抬起来根本看不见刀疤。” “这就算技术高超?比这高超的多了去了。” “是吗?还能怎么高超?” “还可以从肚脐那里开刀,从腋下开刀,从乳晕附近开刀,刀疤更不容易看见。” “那你怎么不选择——肚脐那里开刀呢?” 她放下两个乳房,在他身边躺下:“因为我不是单纯隆胸,而是——乳房再造。” “再造?为什么要——再造?” “因为我做了乳癌手术。” 他惊得翻身坐了起来:“你——乳——乳癌?” “嗯。” “怎么会?你——这么年轻——又——这么健康——” “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乳癌是——基因的问题吗?人体有两个基因,BRCA1和BRCA2,是抑制癌症发生的,如果这两个基因出了问题,就容易得乳癌和卵巢癌——” “那你的基因——出了——问题?” “嗯。我的late husband(过世的丈夫)是癌症医生,他听我说到我妈是乳癌去世的,就建议我去做乳房检查和基因检查,结果就查出乳癌——” 两人沉默了一会,她接着说:“那时真有——天塌下来的感觉——” “你丈夫——肯定给了你很多安慰和鼓励——” “嗯。” “他建议你做手术?” “嗯,但我那时还很年轻,不愿意失去——女性的第二性征,觉得没乳房就不再是女人,就再也没男人喜欢了,活着也没意思,所以不肯做手术。他给我讲了很多道理,找来很多资料,把他的临床数据和研究成果给我看,告诉我有乳房再造手术,就像美国很多女生做的隆胸手术一样。他还告诉我,不是每个男人都要女人有乳房才爱她的——” “比如他就不是?” “嗯,我们就是那时开始恋爱的。” “真是一段——很美的爱情。” “是啊,幸亏我听他的话,及早做了手术,如果拖下去,癌细胞会侵蚀到淋巴,那就糟糕了,不仅需要切除乳房,还要清扫腋下淋巴,那会影响乳房再造,还有生命危险。” “你丈夫是你的救命恩人。” “他是很多人的救命恩人。他一生的愿望,就是普及乳癌防护知识,让更多的女性知道如何保护自己,尽可能地挽救生命。其实这是很简单的知识,如果我早知道,我妈就不会——” 他搂住她:“快别这么想了,你不知道,也不是你的错——” “我知道不是我的错,但世界上还有很多人——不知道这些简单的知识——” “所以你要到那些贫穷地区去普及这些知识?” 她凝神看着他:“以前是这样想来着,但现在——” 他觉得自己看懂了她的眼神,既骄傲又内疚地问:“现在是我拖了你的后腿?” 她没正面回答:“我回国救灾的那段时间,老是——想你,想得不敢跟你联系,怕听到你的声音会克制不住跑回美国来——” 天啦!这辈子好像还没谁这么眷恋过他,他感动得无以复加,紧紧搂着她,喃喃地说:“Grace,Grace,你对我——真是太好了——。那段时间,我也很——想你呢——” 她笑起来:“别撒谎了,那时你还跟云珠在一起,你有心思想我?” “不是撒谎,是真的,我每天都在想着你为什么不打电话来,是不是出事了——” “你那种想跟我这种想是不一样的。” “为什么不一样?” “你只不过是像对一个远行的朋友一样担一下心——。而我不同,我是——像一个恋人一样想你。看到你和云珠那么亲热,想到你跟云珠关在屋里干什么,我就——很难受,很难受——。我想呆在中国再也不回来了,但我又想见到你——” “我的想跟你是一样的呀!也是像一个恋人一样想你——我那次看到你跟那个老外帅哥在一起,难受得想——废了他!” 宇文忠还是第一次发现谈情与做爱相比,完全是有过之而无不及,那种把心掏出来奉献在对方面前的感觉,那种看到对方把心掏出来放在你面前的感觉,真是像醇酒一样,滴滴香浓,令人醉醺醺。 虽然两人已经是半赤裸相见,又搂得紧紧的,但做爱的要求并不那么急迫,谈情的要求更强烈,好像不彻底表白就匆忙做爱,会给做爱染上一层不清不白的颜色一样。 两人像比赛一样,争着挖掘对对方的爱情,争着诉说对对方的思念,越挖越深,越诉越真,都有猛然醒悟豁然开朗的感觉: 原来你也是这样啊?我还以为就我是这样呢! 然后便有相诉恨晚的感觉: 你怎么不早说呢? 再然后便有革命不分早迟的感觉: 现在说也不晚啊! 这种情景,在他和云珠之间好像还没发生过,云珠似乎从来没诉说过对他的思念,他也从来没说过对云珠的思念,现在也搞不清究竟是两人之间没思念,还是有过思念但没表白。 一直到最后,他都没搞清楚云珠为什么爱他,或者说有没有爱过他。每次想探讨这一点,都被云珠用“猿粪”二字带过去了。 一直到最后,他也没搞清楚自己为什么爱云珠,或者说有没有爱过她。云珠没问过他这一点,如果问到,他可能也只有“猿粪”对付。 但跟Grace就不同,她能说出一串串爱他的理由,还能说出是从什么时候起爱上他的。而他呢,虽然没她那么雄辩,但也能说个八九不离十出来。 也就是说,他经历了数个女人,谈了数次恋爱,直到现在才真正体会到“恋”和“爱”的感觉。 两人相拥着说了半夜的话,Grace说:“我累了。” 他把她往怀里再搂搂:“累了就睡吧。” “这样睡得安吗?” “怎么睡不安?有我在这里保护你呢。” “但是你——不想?” “想什么?” 她伸手去握住它:“这个。” 他刚意识到它一直处于亢奋状态,不由得笑了一下,问:“你呢?” 她很坦率地说:“想。还没上床就开始想了。” 他抚摸她:“怎么不早说呢?” “没机会,你老在说话么。” “怎么是我老在说话呢?我是看到你一直在说话,才——陪着你说的。” “呵呵,原来是这样!我一直觉得奇怪,难道这人真是柳下惠吗?还是我太没吸引力了?” “不是柳下惠,也不是你没吸引力,而是我——太想听你说话了,你说得太好了,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听到——” “你也说得很好啊。” “没你说得好。” “我们是不是——光说话就够了?” “呃——如果二者必居其一的话,那么我选择说话。” “怎么会二者必居其一呢?” “你呢?光说话够不够?” “不够。” “还想要什么?” “想要——你。” 他像对待一个瓷娃娃一样,小心轻放地爱抚着她,尤其是乳房,不太敢碰,只在周边地区游荡。 她看出来了:“别怕,不会捏破的。” “真的不会?” “真的不会。如果这么容易破,那谁还隆胸啊?” 他轻轻按住一个乳房,小心地抚摸着乳头,她呻吟起来。 他受到了鼓励,连嘴也用上了。 她的呻吟声更大了,令他心旌荡漾。 亲耳听到女生呻吟,在他还是第一次(戴耳机听A片上女生呻吟不算)。他经历的女人不多,在Grace之前,总共就两个,小罗和云珠。跟那两个做爱的时候,都是既无“天时”又无“地利”,总是偷偷摸摸,生怕女伴呻吟,恨不得也能整个耳机戴上就好。 现在整幢房子里就他和Grace两人,真可谓“天时地利人和”,自由,舒心,弄出什么声响都没关系。 她的呻吟声就是对他的肯定和鼓励,让他越做越带劲。 最后,他把她送上了高潮,真正的高潮,并因此让他意识到跟云珠做了那么多次,其实从来没把云珠送上高潮,因为他跟云珠在一起时,从来没有过此刻这种钻进了真空吸尘器、连灵魂都要被吸走了的感觉。 这个发现让他既兴奋又郁闷,兴奋的当然是发现自己也能让女伴获得高潮,郁闷的是发现过去的那一年,云珠一直都在对他曲意逢迎,她自己并没获得过高潮,但还要在他面前装得无比激动,大喘气啊,扭动啊,无非是想让他以为她高潮了,好让他快点完事。 也许每次做爱,云珠都在暗中骂他:你有完没完? 他觉得这种可能性非常大,因为云珠虽然很少拒绝他的要求,但也很少主动提出要求。也许对她来说,这事就像打工一样,在那个位置,就要做那个事,按照云珠好强的个性,还得把那个事做好才行。但做的原因不是因为喜欢做那事,而是那事带来的——收益。 问题是云珠跟他做爱能带来什么收益呢? 出国? 现在这么多语言学校,只要肯出钱就行,云珠根本用不着为了读语言学校而找他这么个男朋友。如果说是为了第一学期的学费,也说不过去,因为在他出国之前,云珠怎么知道他愿意并且能够付出她第一学期的学费? 那么云珠是为了什么? 他答不上来。 好在事情已经过去了,也就不用答了。 那天晚上,他和Grace忙着谈情和做爱,完全忘了白天发生的intruder(侵入者)事件。 但第二天白天,现实就无情地来敲门了——确切地说,不是敲门,而是打电话。 座机铃声把他从甜睡中惊醒,他伸手拿起电话,发现是警局打来的,找Grace。他在第一时间想的是到她卧室去叫她,过了一会才想起她就在身边,急忙把电话交给她。 她接完电话,又钻进他怀里,喃喃地说:“今天不想上班了,再睡会吧。” 他看看床头的电子钟:“睡吧,已经十点多了,你想上班也上不了啦。” “十点多了?这么快?一点都不觉得,太好睡了。” “我今天也不去学校了。” “行吗?” “有什么不行?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呆在家里。” “那太好了!” “刚才police(警察)说什么?” “他说Amber是被人勒死的——” “真的?那他有没有说是谁?” “没有,他说作案人没有留下指纹。” “照这么说,他们可能也查不出什么名堂来。” “本来就没指望他们能查出什么。跟我斗的人,都是智商很高的人,才不会像街头混混一样,搞得到处都是蛛丝马迹呢——” “police说没说下一步怎么办?” “说了,叫我安装y system(家庭安全系统)。” “是什么玩意?” “就是一些——sensor(感应器)之类的东西,连着报警器,装在房子里各个地方,如果发现有人入侵,会发出警报——” “警察就来了?” “哪里是警察呀,是安装这个系统的公司。他们提供这种系统,也提供配套的安全服务,从早到晚有人值班,如果听到用户家的报警,他们会派人赶到用户家去——” 他思忖说:“听着好像还可以,要不要装一个?” “很麻烦的,我以前装过。人在家的时候,要记得调成stay(在家)状态,不然的话,自己在家里走动也会触发报警器,来个朋友串门也会触发报警器。出门的时候,又要记得调成away(离家)状态,不然系统不起作用。有时系统本身还会犯错误,搞得家里成天拉警报——” “police不能派人来——保护你?” “C市总共几个policemen啊?这么一点事就派人保护,那他们早就以身殉职了。” 他沉默了。 她问:“你是不是害怕了?如果你害怕的话,可以搬到别处去住。” “我们都搬走吧。” “搬哪去?” “随便哪里,再找个地方——” “搬出C市?” 他觉得那不现实:“我搬出C市恐怕不行,我还得在C大读书。” “就是啊,C市巴掌大的地方,你搬哪里不都一样吗?” “但你可以离开C市,搬到别的城市去——” “我要是想到别的城市去,这次就不回原单位了。”她撒娇说,“我哪里都不去,就跟你在一起。” 他顿觉责任重大:“你不能因为我就留在C市,出了事我可负不了责——” 她不高兴了:“我又没要你负责。” “我知道你没要我负责——” “你这个人怎么这样?总是负责负责的,就不能把爱情放前面一回吗?” 他搂着她,解释说:“当然是把爱情放在前面,所以才——特别担心你的安危嘛,如果命都没有了,哪来的爱情?” “如果你真是把爱情放在前面,就不要赶我到别处去。” “哪里是赶你到别处去呢?我也巴不得你留在我身边,但是——你搬到别处去了,我们还是能见面嘛,我可以开车去看你——” “呵呵,你隔三差五地开车去看我,那不一下就被人发现了吗?比如那个赵云,看见你天天往某地跑,还不好奇地跟在你后面看个究竟?” 他搔搔头:“我不让她看见——” “哪里那么容易?现在这么多八卦的人肉的,又有网络,迟早都能把你挖出来。我刚搬来的时候,也没人知道啊,但这不还是被人发现了吗?” 他内疚地说:“这事应该怪我。” “瞧瞧,又瞎担责任了。” “不是瞎担责任,是真应该怪我,如果不是我住在这里,赵云也不可能进到这里来,也就不会发现你的——秘密——” “你觉得地下室的事是赵云透露出去的?” “不是她还能是谁?” 她想了想,说:“爱八卦爱人肉的人太多了,防不胜防,搬到别处去,肯定还有张云李云的八卦精。” “那就隔几年搬一次?” “不用那么繁琐吧?遗产官司应该快结案了,结了案,就没事了。” “结案了就没事了?没那么简单吧?如果钱都判给你,他们会不会对你——下毒手?” “等到钱判给我了,他们再下毒手就没用了。判之前下毒手,他们说不定还可以分我丈夫的遗产。但如果已经判给我了,他们下毒手有什么用?那已经是我的财产了,我的遗嘱里肯定不会把钱留给他们,他们不是我的亲属,不能在我死后自动继承。” 他还是不放心:“但是有些人就是报复心强,虽然他们对你下了毒手也拿不到钱,但他们还是有可能下毒手,就为了出口气。” “如果真是那样,更没什么可防的了。” “干脆不要什么遗产了吧,我们又不是挣不到钱——” “不要遗产?那怎么行?我丈夫写明了钱是留给我的,连怎么用都写好了,我为什么不要?难道让那些家伙拿着钱去乱花?” 他叹了口气:“我就是怕你——为了这笔遗产——把命送掉了。” 她半开玩笑地说:“我是得过癌症的人,还怕送命?我只希望先拿到钱再送命。” 他叫起来:“那有什么好的?钱拿到了,命也送了,那钱有什么用呢?” “怎么没用呢?可以用来救助那些乳癌患者啊。” “但如果你——人都不在了——” “我不在,你还在嘛。我会写个遗嘱,把钱都留给你——” “我不要钱,我只要你。” “我知道你只要我。但如果我——先你而去了,你至少还有钱嘛。” “我不要你先我而去,我也不要你把钱留给我——” “这两样都不是由得你要不要的。我这个病,随时都可能发现——转移。一旦转移就治不好了。不过我会赶在转移前跟你结婚,那样的话,不管你要不要,我的遗产都是你的。” 他认真地说:“如果我们结婚的话,要先定个婚前协定,写明你的那些钱与我无关,我一分都不要——” “真的?” “真的。” “不要点钱给父母——买个房什么的?” “我父母有栋——土墙屋,旧是旧点,差是差点,但总还有四面墙支着一个屋顶——” “不要点钱——给你自己买个好车?” “干嘛买好车?有车开就行了,要买好车也等我自己挣钱了再说。” 她还问了许多别的用途,都被他一一否定了。她笑了笑,说:“还真没见过像你这样死不要钱的人。” 第三十二节 那天中午,两人吃了brunc+lunch,早午餐)后,就开车到警察局去领Amber的遗体,然后送到宠物火化中心去火化,交了加急费,当天就领到了Amber的骨灰,装在一个琥珀色的urn(瓮)里,看上去像个花瓶一样。 宇文忠见那个“花瓶”做得那么精致,以为是用来摆在屋子里做装饰的。但一回到家,Grace就说:“现在我们到后院把Amber埋了吧。” 他有点不解:“既然准备埋,那干嘛还——火化呢?” “因为不能直接把动物尸体埋在后院。” “为什么?” “违法的。” “在自己的后院埋个动物尸体也违法?” “嗯,我昨天在网上查过了,我们这个county(县)有规定,动物尸体不能埋在后院。” “怎么会有这样的规定?” “主要是为了保护水资源。” “那骨灰——可以埋吗?” “本来应该先得到房东的同意,但男房东已经去世了,女房东有老年痴呆症,打电话给她肯定说不清。我们先埋下,等周末我去养老院的时候再跟她汇报。” “你周末要去养老院?” “至少每个月去一次。” “去交房租?” “不是,房租我是直接汇到她账上的。” “那你去养老院干什么?” “主要是去看看她,她自己没生过孩子,她丈夫那边的儿女本来就很少去养老院看望两个老人,她丈夫死后,他们就彻底不去了——” 他自荐说:“周末我也跟你一起去吧。” “好啊,她一定会很高兴。唉,一个人要是没儿没女,到老了就——很孤独啊。你爸爸妈妈肯定很着急你的婚事吧?” “他们着急也没用。” “有没有催着你结婚?” “隔这么远,怎么催啊?” “你不给他们写信打电话?” “写啊,写得不多,他们——文化不高,很多字不认识。我主要是打电话,但我家在乡下,家里没电话,一般都是打给我姐,让她转告——” “那你父母没让你姐在电话里催着你结婚?” “有时催——” “那你怎么回答?” “我?我就说——已经结了——。” 她笑了起来:“想不到你这么老实的人也对父母撒谎。” “免得他们担心。” “那他们没催着你——快生孩子?” 他警觉地看了她几眼,想起她曾经说过不生孩子的话,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她说:“你父母肯定很希望你赶快生儿育女,按乡下的观点,你也老大不小了,而且是家里唯一的儿子,你们宇文家传宗接代全靠你了——” “我不信——这些玩意。” “这也不是什么信不信的问题,是个实际问题——” 他搂住她:“不管我父母怎么想,我是一点都不想生儿育女的,多大的责任啊!自己都没活明白,还带一些人到世上来干嘛呀?” 但她的神情有点黯然。 他半开玩笑地说:“咱们别光顾着说话了,趁天还亮着,先去把Amber埋了吧。不然待会天黑了,我们在外面挖坑,邻居还以为我们杀了谁在埋尸体呢,可别跑去报警了——” “你说得对,我们先去埋Amber吧。我是个——很胆小的人,不敢把骨灰放在家里。我妈去世后是——埋的,我丈夫的骨灰——本来很想带在身边,但是——总是很害怕——就埋在公墓了,后来东跑西跑,离得越来越远——” 他安慰说:“只要心在一起就行,骨灰放哪里只是一个形式——” 两人来到后院,选了个离后门最远的地方,作为Amber的墓地。他挖坑,她捧着Amber的骨灰站在旁边,感慨地说:“幸亏有你,不然的话,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以为她指的是挖坑这件体力活:“可以请人来挖呀。” “我不是说挖坑,我的意思是——。唉,看来人总是有点自私的,像我吧,一直觉得很爱很爱Amber,如果它去了,我肯定会痛不欲生。但现在——我虽然很痛,但也没到不欲生的地步,反而有种——因祸得福的感觉——” 他不解地问:“因祸得福?” “得到了你呀!如果不是因为Amber的——去世,你怎么会——跟我在一起呢?” “怎么不会?我不是一直都跟你在一起吗?” “但——不是这种啊。” “不是这种不要紧,反正我们迟早都会在一起的。” “不见得吧?像你这种性格的人,从来都不会主动的——” “我不主动,还有你嘛。” “我也不会主动向你表白的。” “为什么?爱面子?” “不是爱面子,而是——觉得自己太老了,又有病,不想耽误你。” 他觉得这个话题很危险,再谈下去可能会谈出麻烦来,于是转移话题说:“挖这么深可以了吧?” “应该可以了。” 埋葬了Amber,两人回到屋子里,洗了手之后,她去做饭,他在旁边帮忙,不时地从后面搂住她,亲热一下。吃过饭后,他洗碗,她也不时地从后面搂住他,亲热一下。他想起跟云珠在一起的时候,好像从来没这样腻过,不知道是因为没这个需求,还是没这个条件。 第二天,他又逃学了,因为预约了人来家安装y system(家庭安全系统),他不放心Grace一个人在家接待一帮陌生人。系统安装好之后,两人实地操作了几次,直到比较熟悉了才放心。 第三天,两人终于恢复正常的上班上学,但他叫她下班后不忙回家,先到学校去等他,两人一起回家,他会尽量把实验安排在白天做完,晚上可以在家陪着她。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她觉得太拖累他了:“我还是自己先回家吧,还可以做好了饭菜等你,你也可以安心做实验。” “但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在家。” “没事,家里不是装了安全系统吗?” “那个——也只能拉个警报,并不能把intruder(入侵者)挡在外面。” “但我也不会坐那里等死啊,听到警报,我不会拿起枪来自卫?” 他知道她有一把小手枪,还有一杆猎枪,她两样都会用。只要她来得及拿到枪,应该能保卫她自己,就怕时间来不及。 他把这个担心说了,她安慰他说:“我楼上楼下各放一把枪,肯定来得及。” 他只好答应了,但每天晚上都不停地往家打电话,确定她没事。 Intruder没再出现,但闲言碎语却开始满天飞了。 老任刚拿到了国内一所名牌大学的教职,春风得意,来找他闲聊的时候,先把自己夸耀一番:“老宇,我劝你毕业后赶紧海龟,归得早,说不定还能像我这样,进个名牌大学,分套好房子,发一大笔启动资金。如果归晚了,可能连你以前那个B大都进不去了。” 他谦虚说:“我哪能跟你比呢?你是人才啊,国内当然欢迎——” 老任倒挺实在:“国内才不管你什么人才不人才呢,主要是看门路——” “我在国内没门路。” “不过你在国外混得不错啊,傍上了富婆!呵呵,老宇啊,你胆子可真不小呢,黑寡妇你也敢碰?” 他听到“黑寡妇”几个字,觉得十分刺耳,但也是敢怒不敢言。 老任接着说:“当心点哦,女人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你可不能可由着她瞎整,当心肾亏。还有啊,她有艾滋的,你可要当心,不能为了钱连命都不要了——” 他忍不住说:“别开这种无聊的玩笑了!” “没无聊啊,我是跟你说正经的。我们C市有个大陆来的老头,以前是男性专科的,这里很多大陆来的男生搞出病来都是请他看,手到病除,真的,就是——费用要得高一点,但一分钱一分货——” 他斩钉截铁地说:“我没病,你就别瞎操心了。” “瞧瞧,denial(否认)!这就是有病的第一个症状,那些哥们也一样,没有谁一开始就承认自己有病的,总要等到事实摆在面前了——” “那你就等到事实摆在我面前了再说吧。” 赵云那个八卦精自然也不会放过他:“呵呵,他们总说你乡下孩子老实巴交,我就总是反驳他们:他老实个啥呀?精着呢!你看他不声不响的,就把个富婆泡到手了。” “我没泡谁。” “你不泡她,难道还是她泡你?” “她也没泡我。” “肯定是你追她。她这么有钱,想找谁找谁,怎么会偏偏看上了你?你有什么过人之处?” “这个——你就应该去问她了。” “你是不是以为我不敢问?” 他讥讽说:“我怎么会以为你不敢问?你这么——胆大的人,什么雷人的事你做不出来?” “我做过什么雷人的事了?” 他差点把地下室的事说出来,但想起Grace说过,那事最好不要让外人知道,免得某些copycats(仿冒者)也来如法炮制,终于忍下没说。 赵云说:“你跟晏美玲的女儿倒真是一对呢,都是看上去老实实际上贼精的角色。她泡了个富二代,你泡了个富婆,不知道你们现在哪个更富?” 他听到“晏美玲的女儿”几个字,忍不住问:“你知道云珠——的近况吗?” “我就知道她还在赖账,到现在都没把我妈投资的那五千块钱退还给我妈。” “那钱也要人家退?” “怎么不退呢?” “投资就是投资,有赚的可能,也有赔的可能,投资人都应该事先了解清楚投资的风险,赚了该你发,赔了该你亏——” “但是舞蹈学校又不是股票市场,怎么会亏呢?只要能办起来,就肯定能赚钱,我妈就是冲着这一点才投资的——” “问题是没办起来呀!” “但为什么没办起来呢?难道不是因为晏美玲她女儿忘了给车年检吗?” 他知道赵云是个不懂道理也不可说服的人,像这样扯下去,永远都扯不清,他只好停止对话:“我不跟你说了,你的歪道理多得很。” “怎么是歪道理呢?你随便找个懂道理的人问问,看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他无奈地摇头。 她提议说:“我现在不知道她躲哪里去了,如果知道,我肯定有办法让她付钱。但我妈的面部修复手术才做了一次,还要做两次,你能不能——赞助一点手术费?怎么说这事都是你跟晏美玲的女儿还是男女朋友时发生的,她欠债不还,你不能看着不管。” 他没好气地说:“我到哪里找钱来赞助你妈补脸?” “你现在不是富翁了吗?” “我不是什么富翁。” “但你老婆是富婆啊!” “她也不是我的老婆。” 赵云恍然大悟:“哦——原来是这样,还没结婚啊?怎么系里人都说你们已经结婚了呢?” “谁说的你去问谁。” “唉,看来想娶富婆也不那么容易啊!她是个很精明的人,肯定不会轻而易举就跟你结婚。要知道,一旦结婚,你就拥有她一半的财产了——” 他骄傲地说:“即便要结婚,我也会和她定个婚前协议,不要她一分钱。” 这次谈话传出去后,就变了模样,变成了他想跟Grace结婚,但Grace要他签婚前协议,讲明她的财产一分钱都不给他,而他当然不肯签这个婚前协议,所以没结成婚。 最后,连远在外地做博士后的老杨都闻到风声了,写电邮来恭喜他,并拉他的赞助:“我想筹建一个地震小学,是为那些在去年的地震中失去了学校的孩子建的,我知道你现在有能力为这个光荣而伟大的项目出一把力,特此告知,希望你大力支持,赞助款请汇到以下账号:XXXXXXXXXXXX” 他把老杨的电邮给Grace看了,她提议说:“你就如实告诉他,我还没拿到遗产。” “我说他可能不会相信。” “那我给他回个电邮吧。” “我们要不要捐点钱?” “让我先查一下。” 她查了几天,告诉他说,“老杨给的那个账号是个私人账号,不保险,先不要往那个账号汇钱,我们要捐也要找个可靠的organization(组织,机构)捐。” 他们俩没往老杨给的那个账号捐款,这事也一下就传扬开了,说他们为富不仁,不爱国,不肯为地震灾区的孩子们捐款。 他气得要命,但她很淡定:“别管人家怎么说,我们自己心里清楚就行了。” 就这么风风雨雨的,一晃就快一年了。 在这一年里,只要回到家,宇文忠的生活就是甜蜜而安逸的,照例是Grace做饭,他洗碗割草铲雪。晚上,两人或谈情,或做爱,或边谈情边做爱,都很甜蜜。 但出了家门,不管是在学校里还是在社区里,都会听到一些风言风语,全都是关于他的反面议论。现在他在C市华人眼里已经成了一个被包养吃软饭的小白脸,而他们两口子则成了为富不仁吝啬小气的反面典型。 这些风言风语毫无疑问会影响他的心情,有时忍不住向Grace诉苦:“真是烦透了这些闲言碎语!” 她饶有兴味地看着他:“很伤你的自尊心?” “也不是什么自尊心,关键是——这都不是事实!” “既然不是事实你怕什么?” “但是——大家都这么说,听着多烦人啊!而且——说的人多了,你迟早也会——这么想。” “我怎么想?” “以为我是——看上了你的钱。” “你是不是看上了我的钱啰?” 他急了:“当然不是!难道你也不知道这一点?我早就叫你立个婚前协定,你总是不立,现在连你也这样想了——” 她一笑:“别着急嘛。立婚前协定,也要在你向我求婚之后才谈得上,现在我们都没谈到结婚的事,哪来婚前协定可立呢?” “那我这就向你求婚!” “你这样求婚我不会接受。” “为什么?” “你这完全是在赌气嘛,求婚哪有像你这么求的?” “我知道应该拿着戒指来求,但我——还没存够买戒指的钱。我们不能先立个协定吗?就别叫‘婚前协定’了,随便叫个什么协定,只要能证明我的清白就行。” “我还没拿到钱,根本就不是富婆,你怕个什么?” “但别人都以为你拿到钱了。” “你干嘛管别人怎么想?天下有无数的‘别人’,每个‘别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你管得了吗?就算我们签了婚前协定,‘别人’怎么知道?你不能给每个‘别人’都发一份复印件吧?就算你发了,‘别人’要不相信还是可以不相信。” “我就是不希望你误会我的感情——” “我没误会啊!我知道你是爱我这个人,而不是爱我的钱。” “你知道就好。” 但他始终耿耿于怀,为了证明他不是被包养,他坚决要求付房租,还要求承担所有伙食费。 她反对了一下,但见他很坚决,也就同意了,只无奈地苦笑:“你这是何苦啊!就算你付了房租,包揽了伙食费,又有谁知道呢?人家还是会说你被包养了——” “那我搬出去住吧。” 她更无奈地苦笑:“随便你,如果你觉得那样可以平息人们的流言蜚语,你就搬吧。我就怕等你一搬出去,又会出来一拨新的流言蜚语,比如你被富婆一脚踢出门去之类,而为什么被踢出去呢?不是你太贪财,就是你——能力不行——你那玩意太小。你觉得那样的流言蜚语比现在这些——好听?” 这下轮到他无奈苦笑:“那怎么办?” “别理睬那些人就是了。” “但我总不能一个朋友也不交,成天不跟人说话吧?” “那你说怎么办呢?我们分手?” “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就别管人家怎么说。” 他就不明白,为什么他跟Grace谈个恋爱就这么难,以前他跟云珠谈恋爱的时候,好像从来没人说过任何闲言碎语,那时他们俩的当务之急是钱,成天想的也是如何搞到钱。现在完全反过来了,不愁钱了,但却因为钱太多成天被人议论,而这个“钱太多”还只是理论上的,不知道等Grace真的拿到钱的那一天,还会出现多少闲言碎语! 又快到Grace生日了,这次他想都没想就知道该送什么生日礼物。 他在网上做了一些researc(图表),确定了她手指的size,然后就开始物色戒指。为此,他特意到以前云珠经常去的几个坛子里,搜寻有关戒指的帖子。 他知道云珠的ID,随手搜了一下,就把云珠以前发的帖子都搜了出来,全都是穿衣打扮方面的鸡毛蒜皮,但也拥有不少读者,尤其是云珠“奔”的那些蒙面照,都毫无例外地受到夸奖,赞身材,赞衣裙,赞手袋,赞搭配,赞个不亦乐乎,难怪云珠那么喜欢到坛子里“奔”。 不过他那时没什么心思注意她发的帖,只觉得她花了太多时间在穿衣打扮上,却没好好准备托福考试。现在看到她发的那些贴,却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云珠的帖子只发到她回国前,后面就没看到她那个ID发帖了,不知道是换了ID,还是离开了坛子。以云珠的性格,应该不会彻底与网络绝缘,买了新衣服新手袋,总会到网上来“奔”,只不知道现在是在哪个坛子里“奔”。 也许还是在这个坛子里,只不过换了ID。 他在坛子里搜啊搜的,搜到了一些疑似云珠的照片,但因为都把脸遮住了,没法判断是不是她。 令他震惊的,是居然搜到了有关他自己的帖子,全然不顾事实,把他说成一个为傍富婆一脚踢开困境中的女朋友的猥琐男。 如果不是已经被闲言碎语千锤百炼过了,他肯定会愤怒得把电脑砸了。但即便看到的并不是什么新鲜玩意,他仍然很生气,都搞到网上去了?这不搞得全世界都知道了? 他看了看发帖人的ID,没看出名堂来,是转帖的,但没说是从哪里转来的。 他到google里去搜寻了一下该文的题目,发现还有几个论坛也有,但都是转帖,都没说是从哪里转来的。 他忍无可忍,终于撕破脸皮,跑去找赵云兴师问罪:“这篇文章是不是你写的?” 赵云接过他手中的打印件,看了几眼:“不是啊,怎么了?” “不是你还能是谁?有谁既认识我又认识云珠?” “认识你们俩的人多着呢!你看看这里,说晏美玲的女儿在美国跳脱衣舞,这能是我写的吗?” 他仔细看了一下,的确有这么一句,他先前光顾着为文章的主题生气,没去管这些细节性的东西。但他不甘心地问:“为什么有这句就不是你写的?” “因为我知道她不是在跳脱衣舞,而且她在加拿大——” 他只好道歉:“那是我搞错了。” 这事他没瞒着Grace,老老实实向她汇报了。 她把那篇文章看了几遍,分析说:“这人好像还比较了解你和云珠的情况。” “所以我一看就觉得是赵云写的。” “她不承认?” “她说她知道云珠在加拿大做富婆,怎么会跑到美国跳脱衣舞?” “八卦么,还不是怎么耸人听闻就怎么八,难道还讲什么实事求是?这里面不是事实的地方还少吗?” 他觉得自己被赵云骗了:“那肯定还是她写的。” “其实是不是她写的也无所谓,你又不准备起诉谁,管它是谁写的?” “这种事可以起诉吗?” “当然可以起诉,写这篇文章的人在公众论坛捏造不实之词损害你的名誉,那就是诽谤——” “但我怎么知道这是谁写的呢?” “如果你决心起诉这个人,可以让法院下传票,让网站提供这个人的真实姓名。” 他想起自己也曾在几个网站注册,但从来没用过自己的真实姓名:“如果这人注册的时候——没用真实姓名呢?” “那也可以通过IP查出来。” “但是云珠以前认识一个搞电脑的人,叫Jack,她说他可以写个程序,想用什么IP发信,就用什么IP发信。” “发信和发帖应该有所不同——不过现在代理软件多,可以隐藏发帖人的IP,查起来就要困难一点,但也不是完全没办法,就看值不值了——” “什么叫值不值?” “你打官司也好,请人查IP也好,都是要花时间精力和金钱的。如果这篇文章对你造成的实际损害不那么严重,那你即使胜诉也得不到多少钱的赔偿,这就看你怎么想了——” 他是很想惩罚一下那些八卦精的,但又不想花太多时间精力和金钱,只好作罢。 哪知赵云却被那篇八卦文章提起兴趣来了,大力人肉了一番,跑来向他报告:“喂,是真的哟,晏美玲的女儿是真的在美国跳脱衣舞!” “你——听谁说的?” “不是听谁说的,是找到证据了。” 她把手机伸到他面前,他看到一个身穿三点式的女生在跳钢管舞,脸上打了格子,看不清面像。 “你怎么知道这是——云珠?” “怎么不是呢?你再看看,你连她的身材都认不出来?” 他又看了一遍,既不能肯定是云珠,也不能完全否定。只能看出是个亚洲女孩,肤色和体型都跟那些美国女人不同:“你凭什么说这是云珠?你又怎么知道这是在美国?是脱衣舞厅?” “你爱信不信。反正我也不是为了你相信才去人肉她的,我只是要找到她,让她把欠的钱还给我妈。只怪我以前太老实了,她妈说她在加拿大,我就相信了,只在加拿大那边找她,没想到她在美国,就躲在我的眼皮子底下——” 他听到“眼皮子底下”几个字,马上问:“你知道她现在在哪里?” “暂时还不知道,但有了这张片片,肯定能找到她。” “请你把这张照片传到我手机里。” “咦,你要照片干什么?你不是不相信是她吗?” “我回去慢慢研究。” “好啊,我传给你,你研究出结果来,别忘了告诉我。” 他把照片给Grace看了,也把他跟赵云的对话都告诉了她,然后问:“你觉得——有这种可能吗?” “有哪种可能?云珠在美国跳脱衣舞?可能当然是有可能的,她是个很要强的女孩,想靠自己的能力还清债务,而她最强的能力就是跳舞,但她知道她父母和你都不会赞成她去跳脱衣舞,所以只好——偷着去跳——” “但是——她不是嫁给贾斯丁那个富二代了吗?” “我们谁也没亲眼见到她嫁给贾斯丁,即便她真嫁给了他,以她好强的性格,她也有可能不要他的钱,自己挣钱还账。” “但她已经把帐都还了呀!” “她是还了,但可能是借新债还旧债,然后再挣钱还新债。” “如果她不跟富二代结婚,又从哪里借到——新债的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很可能就是问贾斯丁借的。” “贾斯丁说他爸爸手很紧——” “人家是富豪嘛,手再紧,二三十万块钱还是能搞到的。比如他回国跟他爸学做房地产生意,难道他爸不给他个一二百万买部车?他买个稍微便宜点的车,就可以省出这几十万来了。” “难道贾斯丁还——不愿意跟云珠结婚?” “是谁不愿意我就不知道了,但两人都有不愿意的可能。” “但是他爸不是让云珠去他公司——拿高薪去了吗?” 她想了一下,说:“这个你也没亲眼看见——” “但她亲口承认了的呀!” “她又不是个从来不撒谎的人。” “她后来没在C大语言学校注课,怎么能到美国来呢?” “为什么不能?你不是说现在F1签证都是一年有效,多次进出吗?她虽然没在C大注课,但她的签证仍然是有效的——” 这么一说,他倒想起一件事来,那时他急着与她联系,经常都是打遍她所有的电话号码,国内的,国外的,个人的,家里的,手机,座机,都打。最后那次与她通话,他都没注意究竟是打通了哪个号码,说不定是她美国手机的号码。也就是说,她那时已经在美国了,而不是在国内的L市。 Grace问:“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如果云珠的确是在美国——跳脱衣舞,你打算怎么办?” 这可把他问倒了。 尾声 好在Grace并没穷追不舍,她见宇文忠愣在那里答不上来,就放了他一马:“如果知道云珠在哪个州跳脱衣舞,我们可以move(搬迁)到那里去,以后看脱衣舞就不用买门票了。” 他从她这句玩笑话里,听出了一丝不开心,赶紧声明说:“她跳不跳脱衣舞,都跟我无关,这应该是贾斯丁关心的事。” 她饶有兴趣地看了他一阵,笑了:“想不到你这么无情。” “不是无情,只是——说一个事实。” 后来那段时间,他在谈话中尽量避免与“云珠”和“脱衣舞”有关的字眼,有几次Grace提起这事,他都尽力回避,实在回避不了,就搬出贾斯丁来做挡箭牌。 但他内心深处却很纠结,因为越往后,他越相信云珠是在跳脱衣舞。那张照片,虽说脸部打了格子,但身材非常像,他怕自己的记忆不可靠,还专门把云珠以前贴在网上的照片都找出来,对照着看了,越看越觉得那就是云珠。 剩下的问题就是云珠为什么去跳脱衣舞了。 他为此提出了很多假设,从个人爱好到遇人不淑,他都想到了。但一条一条衡量下来,还是遇人不淑最可能。首先是遇到了他这个“不淑”的人,穷,没本事帮她凑齐还账的钱,使她不得不去投靠贾斯丁。但贾斯丁也不是个“淑人”,虽然暂时借钱让她还账,但接下来就露出了真面目,或者是另有新欢,逼云珠还钱,云珠只好去跳脱衣舞,或者——这是最糟糕,但也是最可能的——贾斯丁就是一个逼良为娼的黑道人物,现在有云珠送上门来,当然顺理成章地将她投进了火坑。 他不知道该怎么解救云珠,只暗暗寄希望于Grace。他想起她曾说过用她的退休金去赎云珠的话,也许她那时就知道云珠在跳脱衣舞,所以用这种方法来决定三个人的命运:如果他想赎出云珠,她就成全他。 但他那时不知道云珠在跳脱衣舞。 现在他和Grace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如果他开口提“赎身”的事,肯定会伤害Grace。但以她博爱的天性,应该会主动提出“赎身”的事。 但她没提。 他想起她曾说过“人都是自私的”。 而他可能就是她“自私”的原因。 他知道自己肯定也是自私的,而他的自私就是他的一筹莫展。 现在他很怕看到美国地图,也很怕听到“云”或者“珠”之类的字眼,因为那会让他不可遏制地猜想云珠到底在美国的哪个州跳脱衣舞。 当然,这一切都只在暗中才发生,明地里,他跟从前没什么两样,他和Grace仍然是相亲相爱的一对,他还按照自己的计划买了订婚戒指,在她生日那天送给了她。 她很欣喜地收下了戒指,答应了他的求婚。 新年过去之后的某一天,他做完实验回到家里,却发现Grace的车不在车库里。他很吃惊,急忙给她打电话,却隐约听见她的手机铃声,他循着声音找去,发现是在他的卧室里,旁边还放着一些小物件,并有一封信。 他有一种不祥的感觉,忐忑着展开信: “阿忠, 不好意思,我得套一句被人用滥了的开场白: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踏上了远去的路途。请不要试图找到我,我决心已定,无论你说什么做什么,都不可改变。 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思考我们的关系,我知道你很爱我,是爱我这个人,而不是爱我的钱。我也知道我很爱你,连你的迂腐固执都爱。但我始终觉得我不是你最好的选择,我不想在这里一条一条罗列具体原因了,你懂的。 如果与你结婚,我会有很重的思想负担,你也会遇到很多阻力,这些都会影响到你我的心情,而心情不好的时候,爱情也会受到影响。 为了与你在一起,我一直在推迟我的人生规划,但现在是时候了,我该去帮助那些最需要我帮助的人。 我不知道云珠是否真的是在美国跳脱衣舞,但我建议你借助赵云去寻找她。也许即便你找到她,她也不愿意回头跟你过平淡的生活,但如果你不把这事弄个水落石出,你是没办法安心生活的。 相信我,我比你更了解你自己。 最后,祝我们都过得幸福!也祝天下所有人都过得幸福! 依星(Grace) 2010年X月X日” 他把这封短短的信反复看了若干次,然后走到她卧室里,站在那幅地图前,陷入了沉思。 那是一款横幅性地图,左边是美国,右边是全世界。 第01节 他惊奇地发现,他竟然为小罗能做小三而感到庆幸了,并由此生出一点儿自豪:是我让她干净起来,漂亮起来,她才有机会——找到这么一个赚钱的路子。 01 "老杨,你趁这会儿有空,把他送到格蕾丝那边去不好吗?老坐那里讲!" 老杨正神采奕奕地向刚到美国的师弟兼老乡宇文忠介绍"我们这边"的情况呢,被老婆一声闷喝,仿佛滔滔长江水遇到了三峡大坝一样,猛地闸住,不能顺畅地往下流,只能就地向上漫,会产生什么后果,可真不好说。 宇文忠识趣地站起身:"师兄,麻烦你送我一下。" 老杨以一个拂袖而去的姿势响应:"走!我送你。" 到了门外,两个人坐进那辆被太阳晒得像蒸笼的车里,老杨威武地说:"我是看在她怀了崽儿的分上,不然的话,今天肯定是巴掌上身。" 宇文忠一愣,问:"谁呀?" "谁?你嫂子呗。" "哦!"宇文忠不由得暗自好笑,他和老杨是前后山的,当然知道他们那疙瘩的风俗,男人唠嗑,女人是没资格插嘴的,更不用说当着远道而来的客人支使当家的了。但他也在城市待了好些年了,更重要的是,他还有一个城市出生长大的女朋友,当然知道他们那疙瘩的风俗在城里行不通。 老杨的老婆一看就不是他们那疙瘩的人,口音不同,气势也不同,肯定是城里的女人。平日里老杨肯定"被威风"惯了,但今天有他这个老乡兼师弟在跟前,老杨就不得不拿出一点儿架势来,免得传回村里成了笑话。但为了那个拂袖而去的动作,老杨今夜不知要赔多少罪才能下台。 他怕老杨难堪,主动扯到别的话题上:"我这样事先没打招呼就跑过去住,人家会不会不高兴?" 老杨大包大揽地说:"没事儿,我跟她最熟了,我带去的人,她没有不好好招待的。" "但她现在不在家。" "放心,今晚我就给她打电话。" "她家没别的人——就她一个人?" "一个人不好吗?她不在家,你独占一栋房。" 宇文忠尴尬地笑了一下:"就怕她回来了我还没找到住的地方。" "没事儿,如果你没找到住的地方,格蕾丝肯定不会赶你走的。" "但我怎么能跟个女的合住?" "我说老弟,老土了不是?你以为这是你们那边?孤男寡女还要避个嫌疑什么的?我告诉你,我们这边男女混住的多了去了。" "我知道,现在国内也有男女混住的。" "我说的是男女合租,不是同居。" 宇文忠本来想声明男女合租我们那边也有,但觉得没什么意义,男女合租又不是GDP,争个输赢有啥用啊?再说他现在也到"我们这边"来了,谁跟谁竞赛呢? 他嘟哝:"只是觉得有点儿不方便。" "什么不方便?怕她把你吃了?" "那倒不是。主要是怕我女朋友知道我住在一个单身女人家里——不放心。" 老杨哈哈大笑:"还不是老婆呢,就怕成这样?" "也不是怕,设身处地想想,如果她跟一个单身男人合住,我也会不放心。" "那不同嘛。" "有什么不同?" "女人当然怕被人占便宜,男人怕什么?难道还怕被女人占了便宜?"老杨建议,"跟你女朋友说,如果她怕你跑了,就赶快跟过来守着。" "她是叫我尽快把她办过来,但是我也不太懂这些,不知道怎么弄,到时候还得向你请教。" "那还不简单?抓紧时间把婚结了,办探亲过来。" "但是她不愿意这么早结婚。" "她多大了?" "二十五。" "二十五还早?再拖几年,都灭绝师太了!" "她不会成灭绝师太的。" "你这么有把握?是不是长得比你嫂子还漂亮?" 这个问题宇文忠不好回答,如果照实说,他当然认为女朋友比"嫂子"漂亮多了,但谁会傻到当面说人家的老婆不如自己的女朋友漂亮呢?他迂回曲折地回答:"灭绝师太不是女博士吗?" "也是,女人嘛,读那么多书干啥?读了博士都没人敢娶了。" "嫂子不是博士?" "我怎么会让她读博士?老老实实给我在家待着,生儿育女,相夫教子。你小子也挺聪明的,知道不让你女朋友读博士。" "不是我不让她读。" "她自己不想读?" "嗯,她要读也还早呢,她大专毕业。" 老杨安慰说:"大专的女生一般都很漂亮。学什么的?" "旅游。" "学旅游的?那她不跟你结婚,你准备怎么把她办过来?" "她说可以过来读语言学校。" "呵呵,只怕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为什么?" "如果是为了跟你在一起,干吗不肯结婚呢?过来读语言学校,读着读着就跟个老外跑了。" 宇文忠不相信女朋友云珠是这样的人,如果她只是想出国,结婚是最简单的方法。结婚又不是死刑,执行了就不可更改。先结婚,办出国,找到老外再离婚,那不比过来读语言学校快? 但他不想对老杨说这些,知道越说老杨越要抹黑云珠,而他很受不了别人抹黑她。他在这个世界上活了二十多年,她是第一个不嫌弃他穷的女生,在他心里她就是一颗闪闪发亮的钻石——虽然他没见过真正的钻石。 老杨出谋划策地说:"你女朋友要是不愿意跟你结婚,你就告诉她,我这儿有个富婆,家财万贯,你不愿意跟我结婚正好,人家还想包养我呢。" "别开玩笑了,哪里有富婆愿意包养我?" "格蕾丝就是个富婆。" 两个人正八卦着,目的地就到了。老杨把车停下,吩咐一声"搬东西",自己径直走去开大门。 太阳好大,晒得人睁不开眼睛。外面一个人影都没有,不知道是都上班去了,还是躲在屋子里乘凉。宇文忠从后车厢里拉出两个箱子,刚提到门前,忽听老杨大喝一声:"拦住它!" 他还没搞明白咋回事,就见一团黄褐色的东西从他脚边蹿了出去,老杨追过来,把他推在一边,直奔那黄褐色东西而去。 他放下箱子,去看老杨在干什么,但四下一张望,没见老杨的影儿,又怕跑远了箱子被人拎走,房子被人打劫了,只好守在原地,被太阳烤得直冒汗。过了好大一阵儿,才见老杨气喘吁吁抱着个黄褐色的物件回来了,满头大汗,嘴里念叨着:"乖乖,你要是跑丢了,我可麻烦大了。" 宇文忠定睛一看,是只大猫,无辜地躺在老杨怀里,十分温顺驯良,不像刚肇过事的样子。老杨抱着猫进了屋子,边上楼边叫:"快进来,把门关上,外面热死人。" 宇文忠把箱子拎进屋去,关上门,发现屋子里倒十分凉爽,但他刚晒出来的满身热气一时还镇不下去。他撩起T恤擦了一把脸,想去把剩下的东西提进来,又怕把猫给放出去了,只好站那里等老杨发话。 过了一会儿,老杨从楼上下来,耸起肩膀,用T恤的短袖擦擦脸上的汗,解释说:"这是格蕾丝的宝贝猫儿子,要是弄丢了,我可赔不起。" "我刚才连门都不敢开。" "现在没事了,我把它关起来了。你去把东西都提进来吧,然后我带你去买点吃的。" 宇文忠赶紧出去提东西,回来时看见老杨正用手机讲电话,满脸是谄媚的笑:"哪里是在唠嗑呢?是那猫趁机跑了出去,你不相信?不相信可以问阿忠……好,好,就回,就回,怎么说也是老乡嘛!" 收了线,老杨招手说:"来来来,我带你上楼看一下就得回去了,你嫂子她心口不舒服。这城里的女人啊,要是怀了崽,就像当上了王母娘娘一样,不把你支使得团团转就不甘心,我下辈子坚决不娶城里女人了,尤其是爹妈当官的。" "你赶快回去吧。" "没事,我给你交代一下就走。喏,那间是主人房,格蕾丝住的,你别进去,女人都有洁癖,最见不得别人进她们的闺房。她每次休假出差都让我帮她照看猫,就因为我这人自觉得很,从来没进过她的房间,所以她特别信赖我。喏,这间是客房,她-猫儿子-住的。这里还有一间小卧室,你可以住几天,找到房再搬出去。记得喂猫,还要给它清理垃圾。" 宇文忠慌了:"怎么喂?怎么清理?你得告诉我一下。" "来,我指给你看。喏,这个袋子里是猫食,这个袋子里是猫砂(垫在垃圾箱供猫拉屎的)。" "多久喂一次?多久清理一次?" "你看着办呗,吃完了,就加些食,拉脏了,就清理,简单得很。"老杨说着,从钥匙链上取下一把钥匙,交给宇文忠,就匆匆下楼去了。 宇文忠跟了下来,看见老杨已经坐进车里,只好挥手告别。等老杨的车开走了,宇文忠回屋,关上门摸索了一番,知道怎么从里面锁住门了,便把门锁上。把自己的东西都提到楼上,宇文忠只觉头昏脑涨,这房子也太豪华了,比他见过的所有房子都豪华,且无比洁净,搞得他自惭形秽,生怕自己一举手一投足就会给这房子留下不可磨灭的污迹。 他从旅行袋里拿出一条毛巾,推开了好几个门,终于找到了浴室。哇,真是富丽堂皇,比老杨家的气派多了。浴室里有浴缸,还有个玻璃门的小单间,像是洗淋浴用的,推开一看,果然有个莲蓬头。他拧了一下开关,有水,不过是冷的。他顾不得了,脱掉衣服,取下眼镜,走了进去。洗了一阵儿,水还是冷的,他越洗越凉,只好草草收兵。拧干毛巾擦了擦身体,一抬头,迎面看见一个赤身裸体的人影,白花花的,吓了他一大跳! 第02节 02 宇文忠吓得不轻,以为是女主人回来了,定睛一看,才发现对面墙上有面大镜子,他赶快拿起眼镜戴上,确定了那白花花的人影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好大一面镜子!差不多占了整面墙,镜子上方是一排灯泡,总有一二十个吧,估计一开灯会亮得像灯光球场一样。他还从来没在这么大的镜子里看见过自己赤裸的模样,感觉很别扭,急忙找了干净衣服穿上,然后把自己的箱子和杂物都提到房间里的一个挂衣间里藏起来,尽量让房间显得像没人来过一样。 如果可以,他恨不得就住在挂衣间里,因为卧室里那张豪华的大床,让他肃然起敬到担心尿床的地步。他只在电影里看到过那样的大床,是专为"007"之类的猛男与美丽的女人们在上面缠绵悱恻而设计的。他简直想不通自己那睡惯了硬邦邦单人床的身体,怎么能放在那么高雅的大床上,完全是有辱斯文。 他走出卧室,来到"猫儿子"住的房间门前,想推开看看要不要喂食,但又怕"猫儿子"跳出来到处乱跑,如果从哪儿钻出去,那就麻烦了,遂决定先把全部门窗都检查一遍再说。 楼上的窗子都关得严严实实,还有层层窗帘遮着,应该没问题。楼下有一个很大的玻璃门通后院,关得死死的,楼下的窗子都关好了。他终于放了心,即便那猫夺门而出,也出不了屋子,只要还在这屋子里,就有办法逮住它。 他返身上楼,边走边打量,越看越肃然起敬,墙上挂的是他看不懂的西洋画,家具也很西洋,而且是带古风的,桌子椅子上都有些毫无实用价值的雕花纹路,而且没哪件家具的腿是直的,都是曲里拐弯的。作为乡下木匠的儿子,他那有限的木工知识告诉他:这些家具都挺贵的。因为越是华而不实的家具,越费工费时,也就越贵。 一句话,这房子比他看到过的任何房子都好。当然,他长这么大,也没看到过多少豪华的房子,他生在乡下,长在乡下,家里只有一栋土墙屋,下雨漏雨,起风落灰。他中学到镇上住读,跟另外十多个人挤一间房;上大学到A市住读,跟另外五个人挤一间房;读硕士到B市住读,跟另外三个人挤一间房;读博士也是在B市,跟另外一个人挤一间房。按照这个速度,他应该在做博士后时才能一个人拥有一间房。但按照房价上涨的速度,他这辈子恐怕都不会拥有自己的房子。 他到美国来还是准备跟人挤住的,但人家还不待见跟他挤呢。本来说好租老杨家的一个卧室,跟老杨家共厕所共厨房,结果到了美国,老杨突然通知他说老婆怀孕了,岳父岳母都要过来探亲,不能把房租给他了,让他先到一个朋友家暂住几天,找到去处再搬走。他就这么被推了出来,但他没想到暂住几天的地方是这么富丽堂皇。不知道住这几天得交多少钱?肯定不便宜,他得尽快找个地方搬出去。 他把自己的电脑拿出来,想到C大的论坛上去找住房,但弄来弄去都上不了网。他想给老杨打个电话问问上网的事,又怕老杨的老婆发飙。他凭直觉感到老杨的老婆不待见他,不然不会在他到美国的第一天就把他打发出来。 说实话,他也不敢在老杨家住。一走进老杨那虽然不算富丽堂皇但也宽敞明亮的家,一见到老杨的老婆,他就开始发憷,也不知道是怕什么,就觉得自己像个脏抹布一样,只配待在黑糊糊的灶头,主人偶尔拿出来,也是为了打扫更脏的地方,打扫完了,就该回到黑糊糊的灶头去。他到云珠家去的时候,也是这么个感觉,虽然云珠的父母对他挺客气,但他就是觉得不自在,老觉得自己像块脏抹布,摆在人家亮堂堂的餐桌上,有碍观瞻,搞得他浑身像爬满了蚂蚁一样生理性瘙痒,还是待在自己那除了乱糟糟便一无所有的学生宿舍里更舒坦。 今天幸好格蕾丝不在家,不然他宁愿去大街上流浪也不敢住在这么豪华的房子里。 他安慰自己:现在不能到街上去流浪了,因为我有任务——照看"猫儿子"。他走到"猫儿子"门前,屏住呼吸,做好了眼疾手快擒拿逃犯的准备,然后轻轻推开房门,只见"猫儿子"正趴在地上休息,见他推门,也不惊慌,睁着一对黄褐色的眼睛盯着他看。 "猫儿子"的卧室不比他那间差,也有一张宽大豪华的床,床两边各有一个床头柜,上面放着豪华的台灯,屋子里还有梳妆台等家具。他心宽了一点儿,连猫都能住这么好的房间,自己怎么说也应该比猫强吧?但他随即就愤愤起来,这真是两个社会两重天啊!想想老爹老娘,住的是年久失修的破房子,点灯都舍不得点大灯,更没空调,夏天热死,冬天冷死,而这只破猫居然住的是空调房间,还铺着地毯!难道自家爹娘的命还不如一只猫值钱? 一刹那间,他几乎有了让这猫饿死的冲动,但转而一想,猫是无辜的,又不是猫让他父母那么贫穷的,怎么能怪猫呢?到底是谁让他父母那么贫穷的呢?他说不准。 以前学马列的时候,还能从"剩余价值"的角度分析分析,当然只是偷偷在心里分析一下而已,因为他爹妈不是生活在资本主义社会,总不能说他们的贫穷是因为资本家把他们的剩余价值给剥削走了吧?这个问题困扰了他很久,尤其是交不出学费买不起车票谈不到女朋友的时候,他就钻天觅缝地想这个问题:为什么我的父母这么贫穷?他们都是勤劳勇敢的中国人,一个是面朝黄土背朝天干了一辈子农活,另一个是风餐露宿走村串巷干了一辈子木工活,但到头来都穷得叮当响。这是为什么?为什么? 他直到现在也没想明白为什么,但他从很小起就在为改变自家的贫穷而奋斗。不管是父母还是老师,都是这样教育他:好好学习,不然就会跟你爹妈一样,在乡下穷一辈子!他可不愿意一辈子待在乡下,更不愿意一辈子受穷——这是他学习的动力。就是凭着这股动力,他一路拼搏到了城市,进了大学,但不是他向往的一流大学,而是一所二流大学。 进大学之后才得知这样一个事实:凭他的分数,如果他是A市户口,他肯定能进A市的一流大学,但因为他是乡下户口,所以只能进二流大学。原来歧视乡下人是一流大学的校规!他差点儿气晕!气完之后还得接着读二流大学。 本科快读完了,他才发现用人单位也不待见乡下人,他好不容易找了个工作,但不在一流城市A市,是在二流城市B市,而他的同学,凡是A市土生土长的,都在A市找到了工作。原来歧视乡下人是一流城市的风气!他又差点儿气晕。气完之后就发奋考研究生,结果连A市的二流大学也进不去了,只得进B市的大学。 硕士快读完的时候,他才发现工作市场也不待见乡下人,几年前他靠投简历还得到了B市几个单位的回复,这次他亲自跑B市的招聘会都没人待见他。原来歧视乡下人是城里人的风气! 这次他已经不气了,气有什么用呢?气了这么些年,什么也没改变。先苟延残喘读博士吧,于是他开始读博士,但他有种预感,等他读完博士,可能连三流城市的工作都找不到了。他读学位的速度永远赶不上工作市场缩水的速度,更赶不上全国歧视乡下人的速度。他怎么读都是个乡下人,都不能把城里当官的读成他的亲戚,也就永远进不了城里的单位。正愁着读完博士又该怎么办的时候,他偶然听说了老杨这个老乡,并且联系上了,这终于让他看到了一线曙光——出国。 老杨说:"出国吧!你看我,跟你一样,出生乡下,没权没势,在国内哪儿都混不出人样来。现在我出了国,住洋房,开汽车,娶了漂亮老婆,还可以生一群崽儿,比县长过得还滋润,等我毕业找了工作,拿了绿卡,就把我乡下的爹妈接出来享福。" 这个前景太有诱惑力了!尤其是最后那句。 他这些年一直没动过出国的念头,主要是不愿抛下爹娘。他是家中唯一的儿子,他不奉养父母谁奉养?但他越来越发现如果在国内发展,他这一辈子都甭想奉养父母,拿什么奉养?像他这种情况,靠工资连老婆都讨不起,更别谈奉养父母了。但他刚从思想上想通了奉养父母的问题,一个新的问题又出现了——他有了女朋友。 好在云珠很支持他出国,可以说比他自己还支持:"去吧,去吧,国内现在这么讲出身讲关系,你在这里混不出名堂来的。还是去美国打拼吧,我听说你这样的人在美国最吃香。" 他有点儿羞涩地说:"可是我舍不得你。" "那你就尽快把我办出去。" "怎么办?" "帮我找个语言学校。" "我走了,你会不会把我忘了?" "我就怕你把我忘了。" "我怎么会忘了你?" "我怎么会忘了你?" 他临走前的那段时间,云珠不时找个理由诓过爹妈,到他的寝室来过夜。他的室友回家了,寝室就是他和云珠的天下。两个人挤在他的单人床上,疯狂地做爱。 第03节 03 宇文忠发现自己真不能想云珠,尤其不能想那些疯狂的细节,一想就会欲火焚身,但隔着千里万里的,就算把身焚成黑炭也没用啊! 出国之前,枕席之间两个人也探讨过这个问题,云珠大智大勇地说:"没事儿,我们可以视频。" 他还从来没跟人视频过,少不得要劳烦云珠手把手教了一通才学会。两个人就在他寝室里视频了一回,自然是视频了一半就笑滚了,直接滚到了床上。现在,他连网都上不了,怎么视频呢?不知道美国有没有网吧?就算有,也不能在大庭广众上演十八禁吧?再说中美两国有十几个小时的时差,他的下午就是云珠的凌晨,他也不能现在把她叫醒来视频呀。 淡定!淡定!他做了几个深呼吸,然后找出一支圆珠笔,取下上面的笔套,开始掏耳朵。这是以前寝室的大拿们传授的"淡定法宝",用于欲火焚身但又没外援而且不能自力更生的情况下,比如上课的时候,或者其他公众场合。 他现在虽然不是在什么公众场合,但他决定不搞小动作,一是因为他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不知道这屋子里装没装摄像头。听说美国人大多有怪癖,而这格蕾丝又是中年丧偶的单身女人,怎么知道她没偷窥的怪癖?说不定老杨的出尔反尔就是她一手操纵的,目的就是把他骗到这个大宅子里来,而她此刻正躺在某高级宾馆里,打开电脑,拿着遥控器,等着看他表演呢。 第二个原因,是他不想浪费炮弹。这段时间经常跟云珠通宵达旦地奋战,已经有点儿力不从心,如果明天问过老杨,知道了上网的方法,那么明天就可以跟云珠视频了,若不留一手,到时可别出洋相。他边掏耳朵,边把注意力转到"猫儿子"身上去。 经过刚才一番忆苦思甜,他对"猫儿子"的阶级仇恨已然化解。现在还谈什么两个社会两重天?咱们都到了一个社会了,都在一重天下,确切地说,是在一个屋檐下,那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他看见地上有两个精巧的小圆盘子,两寸来深,一个里面装着一些深色的小颗粒,另一个里面装着水,知道这是"猫儿子"的饭碗和水碗,旁边不远处有个长方形大塑料盒子,里面装着半盒子绿豆状颗粒物,还有几段香肠状条形物。他无师自通地断定这就是所谓的垃圾箱,通俗地说,就是"猫儿子"拉屎的地方,他给那玩意起了个名字叫"猫厕"。搞清了"猫儿子"的厨房和厕所,他心里舒展了许多,至少不会把人家的猫给饿死脏死了。 猫碗里还有猫食,应该不用添加,但猫厕里有粪便,不知道是不是该换一下。他想,小心无大错,多清理一次猫厕总不是坏事,于是拿起猫厕,找到一个垃圾桶,把猫厕里的东西倒进垃圾桶,返回"猫儿子"的卧室,往猫厕里换上新的猫砂。那猫像是专等着他换猫砂一样,刚换好就跳了进去,但却不急着方便,只警惕地看着他,仿佛有点儿不好意思。他心里一乐,这小子,咱俩谁跟谁啊?都一个性别,你还怕个啥?但那小子冲他"喵喵"几声,仿佛在叫他赶快避开。他想起美国是个重视个人隐私的国度,于是退了出去。 把"猫儿子"安置好了,他才发现肚子很饿,想起刚才还在老杨家吃了一顿的,怎么就饿了呢?在老杨家吃的那顿是老杨亲手擀的面皮,特意给他盛了一大碗,而老杨两口子都只盛了一小碗,合起来都没他的多。他相信老杨家不会缺粮,可能就这么大饭量。听说美国是菜比肉贵,美国人吃肉多,肚子里油水就多,油水多就吃饭少。他一碗面皮下肚,感觉有了七分饱,如果再吃老杨那么一小碗,就刚刚好了。但老杨没问他还吃不吃,而老杨的老婆已经惊诧地看了他好几眼,他不好意思再吃,只好说"饱了,饱了"。 现在这么一番折腾,他又饿了,幸好旅行袋里还有几包方便面。他对着厨房里的微波炉琢磨了一阵儿,终于搞明白了怎么用,便把面盒装上水,放进微波炉里。一连吃了两盒方便面,才觉得肚子不那么饿了。于是上楼去倒时差,发现那床铺得像宾馆里的一样,一层一层的,又是单子,又是毯子,都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也不知道该睡在哪层之上,哪层之下。 以前他出差开会时住过旅馆,床也是这样铺的,但他们那时是好几个人合住,不怕单子多,一人扯了一床,地上床上横七竖八地睡了,走的时候也没给人家还原,反正是旅馆嘛。但这里就不同了,这是私人住房,如果不能还原,还不如不弄乱。好在现在是夏天,地上又铺着地毯,他自己还带了床薄被子,如果铺在地上,半垫半盖,应该不冷。如果在女主人回来之前就找到住处搬走,可能根本看不出他在这里住过。他倒不是想逃避付房租,就是觉得不该破坏这高贵豪华的氛围。 他打开箱子,拿出自己的旧被子,铺在地上,躺上去试了一下,很好,一点儿也不觉得硌人,也不冷。但他睡不着,浑身疲倦,眼皮发沉,大脑却像一台失控的发动机,一直在那里呼哧呼哧地运行。 回想他的"爱情屎",真可以用上"不堪回首"几个字。 读本科的时候,他还有颗豹子胆,竟敢去追外语系的系花林芳菲。当然,他做了很久的准备,不光猛学外语,还猛读,猛背诗词。那林芳菲是本地人氏,每个周末都要回家,星期天晚上才回校。他就是利用了这个规律,经常等在校门附近,看到林芳菲回来,就装作也刚进校的样子,不远不近地陪着林芳菲走一段。 林芳菲是冰雪聪明之人,某一天,便停下来直截了当地问:"怎么我每次回校都在这里碰见你?你是不是故意在这里等我?" "是。" "为什么?" "想追你。" "难道你没听说过我绝不在这个二流大学找男朋友吗?" "听说了。" "那你干吗还想追我?你不怕被拒?" "拒了也没什么嘛,不是因为我的原因,而是因为学校的原因。" 林芳菲忍不住一笑:"为什么是学校的原因?你不是这个二流大学的学生?" 他骄傲地说:"我是这个二流大学的学生,但我的分数是够上一流大学的,只是因为我不是A市人,才被扫到二流大学来。" 林芳菲似乎被触动了,愣了一下才问:"那你干吗不导演一场英雄救美的好戏?" "想过,但没找到好演员。" "没哥们儿愿意给你帮忙?" "他们都想扮英雄,不想扮打劫的。" "哈哈哈哈,说明你人脉不广。" "不是人脉的问题,是我知道你不会上当。" "为什么?" "你这么聪明,什么花招看不出来?" 这个马屁拍得好,两个人就这么谈起了恋爱。 说起来也算有缘分。林芳菲从小就想读A市的广播学院,高中成绩一直很好,模样端正,嗓音又清亮,简直就是她父母比着广播学院的招生条件生的,大家都说她已经有一只脚踏进广播学院了,但却因为高考期间感冒发烧而考砸了,不得不进了二流大学。 都是高考沦落人,相爱何必曾相识? 不过,林芳菲很忙,不光要上学,还在A市某个电视台兼职,经常要去录节目,或者外出采访,两个人见面机会不多。有过拥抱接吻等小把戏,但没突破最后一道防线。 毕业前夕,宇文忠像没头苍蝇一样,在A市到处求职,到处碰壁,最后只能去B市,而林芳菲却顺利进了她兼职的那家电视台。 他担心林芳菲会抛弃他,想试探一下:"我们就要两地了,也许我们还是分手的好?" 林芳菲没反对:"嗯,这对你我都有好处。" 他心如刀割,沉痛地说:"只怪我在A市没后台。" 林芳菲很不赞同他这个说法:"这跟后台不后台没关系,我在A市也没后台。" 他无话反驳,因为林芳菲的父母都只是A市一所中学的老师,的确可以称得上没后台。 他改口:"只怪我没本事。" 林芳菲没反驳。 没几天,就传出林芳菲另有新欢的消息,是电视台的一位男主播。 宇文忠忘了两个人已经吹掉的事实,跑去找林芳菲兴师问罪,结果被林芳菲好一顿臭骂:"难道家里没后台是你的一个优点?难道你没钱就说明你别的方面一定比他强?告诉你,我看上的是他的才能,不是他的钱。" "像他这样的人,靠不住的。" "为什么?" "因为他各方面都很强。" "各方面都很强的人就靠不住?像你这样各方面都不出色的就靠得住?" "我肯定比他靠得住。" "别忘了,是你自己提出分手的。" 他哑巴吃黄连:"我……" 林芳菲嫣然一笑:"你是真的爱我?" "当然是真的。" "你是真的怕他靠不住?" "当然是真的。" "那好啊,等他靠不住的时候,我再来找你,你会不会接受我?"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厚颜无耻的女人。 林芳菲又嫣然一笑:"看见没有?你做不到的,但他做到了。" 临走,林芳菲甩给他一句格言:"爱情和金钱不是仇敌。" 有段时间,他经常守在电视机前,等着看A市某台的英语新闻,因为林芳菲会出现在屏幕上。其实他对那些新闻的内容没有半点儿兴趣,都是从中文的新闻节目翻译过去的。 他只爱听最后那句:"这里是二频道英语新闻,我是芳菲。" 第04节 04 爱上初恋对象可以是一分钟的事,但忘掉初恋对象却可能要一生。宇文忠跟林芳菲分手之后,至少花了半年时间纠结于"如果我不提分手,她会不会与我分手"这个问题上。 是啊,两个人处得好好的,干吗要无事生非提出分手呢?人家是女孩子,脸皮多薄啊!不管你是出于什么理由提分手,都是对人家一记响亮的耳光,谁受得了?你一个堂堂男子汉,不也接受不了分手的结果吗?况且人家对你还仅仅是同意分手,并没主动提出要和你分手!他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林芳菲肯定是因为自尊心受到伤害,才出重拳报复他的,不然的话,她同意分手就同意分手,干吗说那些伤人的话呢?这太不像林芳菲的为人了。他想到自己把这百年好合的事给搞砸了,真是阉了自己的心都有了——如果他能证实的确是自己搞砸了的话。 于是,他给林芳菲写电邮打电话,诚惶诚恐地询问是不是自己伤害了她,诚心诚意地道歉,又把心迹表白一番,说那时提出分手只是为了试探一下。刚把"试探"的意思说出来,他马上就后悔了。爱情是能试探的吗?你对人家连最起码的信任都没有,人家甩了你不是天经地义的吗?于是他又给林芳菲写电邮打电话,本着"三十六计,坦白为上"的原则,彻底交代自己的不良动机:主要是太爱面子了,怕你率先提出分手,所以我就试探性地提出了分手。但我心里是不愿意分的呀!难道你连这也看不出来? 一连写了若干封信,林芳菲那边都没反应,打电话也不接,其他联系方式更是让他连边儿都没摸到。那时他真是悔思如泉涌啊!几乎每天都会发现自己昨天做错了事,不该那样说的,怎么能那样说呢?那不是弄巧成拙了吗?结果他又写了一封信,试图改正昨天信里的错误,但到了第二天,又会为刚发出去的那封信后悔。 最后,林芳菲终于回了他一封信:你不用自我检讨了,我早就跟我男朋友相爱了,只是怕你受不了,一直没告诉你,所以我要谢谢你提出分手。 原来如此!他妈的!你跟人家好上了,倒是早说啊!至少不能哄得我写了这么多忏悔信才吭声吧?难道你想把我培养成中国的卢梭?接下来的半年,他开始期待林芳菲跟男朋友吹掉。他的心有一半愿意接受被男主播背叛或者抛弃的林芳菲,另一半则渴望看到林芳菲被命运惩罚。他专门写了一封信给林芳菲,表达自己愿意接受被抛弃的她。如果说男主播能接受一个被假抛弃的林芳菲,那么他就能接受一个被真抛弃的林芳菲。 他那时真贱啊!但还没到至贱的地步,因为至贱的人据说是无敌的,而他还有敌:林芳菲警告他说,请你自重,不要再来打搅我,不然的话,我会让公安来对付你——我男朋友的舅舅的姨妹的爸爸的老战友是A市公安局的局长。他终于认命了。 林芳菲成了他"恋爱-屎-"上最大的那一坨,后来的都是一"屎"不如一"屎"。他自己是不敢追人了,但还是有热心人搭桥牵线,只不过女方一听说他家在农村,又是家中唯一的儿子,就打退堂鼓了。后来,终于碰到一个没打退堂鼓的,是B大的一个本科生罗玉琇,不是B市人,而是B市下面某乡村的人。小罗长得中等,不美,也不丑;学习也中等,不好,也不坏;个性也中等,不温,也不火。 这次开篇不错,知道他家是农村的,小罗仍然愿意交往下去。他也比较放心,应该不存在小罗留在B市、而他分到更小的城市的可能吧? 跟小罗的交往,主动权完全在他手里,他手里不仅有恋爱经验,还有票子——相对于小罗而言。小罗比他还穷,每学期都要为学费伤神,平时更是过得紧巴巴的。 他带小罗上餐馆,看到她吃得那么欢快,那么贪婪,他总是有流泪的冲动,也尽他所能多带她去几次餐馆。不管去哪家餐馆,他总是买两份,但只吃半份,其余的都给小罗。 小罗总是贪婪地问:"你真的吃饱了?" "真的吃饱了。我出来之前吃过饭了。" "那我把你剩下的吃了,不然浪费了。" "你吃吧。" "嘿嘿,我今天都不用吃晚饭了,又省了一顿。"他看着小罗吃得香甜,比他自己吃了还惬意。 跟小罗在一起,他有种很高大的感觉,估计那些慈善家们做了善事就是这种感觉。有钱救济穷人,那感觉真好啊!可惜他钱不多,只能救济比自己更穷的人,而且只能救济一个。小罗很愿意亲近他,不知道是出于感恩,还是出于爱情。 他对小罗也不是完全没冲动,但每次看到她那有点儿油腻还散落着头皮屑的黑发,他就失去了亲吻她的热情。还有几次本来是想吻她脖子的,但一眼看到她衬衣领上一道长长的污垢,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后来他放弃了她的头脸部分,专攻躯干,但却发现她身上有很重的气味,说不清是什么味,肯定不是狐臭,而是一种带酸腐的气味。如果是在例假期间,他甚至能闻到血腥气,陈旧的、腐臭的血腥气。他旁敲侧击地提过,但小罗好像听不懂一样,没什么改进。 一直到他忍无可忍,提出分手,并滔滔不绝地把这些不满都说出来之后,小罗才低着头解释说:"可能是我卫生巾换得不勤吧。我看还没浸透,就没换,少换几次可以少浪费几块钱,现在卫生巾都涨价了,很贵的。"他目瞪口呆。 小罗泪汪汪地保证说:"我以后保证多换几次。"他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把身上的钱都掏出来给了小罗。 后来,他争取每个月都给小罗一些钱,他有奖学金,还有做家教的收入。他父母那段时间也挺争气,没病没灾,不需要他给钱。他扎扎实实品尝了一把慈善家的伟大崇高感。 在他的慈善光辉照耀下,小罗变得干净了,没气味了,头皮屑也洗净了,衣领也没污垢了。他们在他寝室做了第一次爱,他的第一次,也是她的第一次。然后,小罗以一种可疑的速度整洁且时尚起来,有一次居然摸出一百块钱,让他找个好点儿的理发店理个时尚点儿的头。他没接那钱,狐疑地问:"你告诉我,你这些钱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你给我的呀。" "瞎说,我给你的钱我没数?" 小罗看了他几眼,大概知道他的钱他的确有数,只好说:"是我劳动挣来的。" "什么劳动?" "做家教。" "给谁做家教?" "你不认识的人。" "做家教能赚这么多钱?我也做家教,我还不知道家教的行情?" "他要给我这么多,我有什么办法?" "他为什么要给你这么多?"他厉声问,"你一定做了什么家教以外的服务吧?" 小罗不吭声了。 他悲怆地问:"你为什么要这样?一个女孩子,为什么这样不知羞?" "谁说我不知羞?不知羞我会想尽一切办法穿干净点儿来见你?" "但是你不能用这样的方式去挣钱啊!" "那我还能以什么方式挣钱呢?" "我可以给你钱啊!我不是一直在给你钱吗?" "你有多少钱给我?你给得起我的学费吗?我妈为了给我凑学费去卖血,感染上了艾滋病,你给得起钱让她诊病吗?我弟也要上大学了,你给得起他的学费吗?" 他被问哑了。原来慈善家这么难当啊? 小罗诚恳地说:"阿忠,是你救了我,你让我变干净了,变漂亮了,别人才愿意雇我,我才有机会挣到钱,我一辈子都感谢你,只要你不嫌弃,我永远都过来为你服务。" 他差点儿吐出来:"你走吧,不用到这儿来了,我不需要你的服务。" "我知道你嫌我脏,但我不脏,我每次都让他用套子的,我就是跟你的时候才不用套子。" 他又差点儿吐出来,半晌才说:"你自己当心,别染上你妈那种病。" "不会的,我不是你想的那种女人,我只跟他一个人。他是真心爱我的,等他离了婚,就会娶我。" "你别听他糊弄你了,男人在这个时候是什么愿都可以许的。" "不是糊弄,他是真的喜欢我。" "你怎么知道他是真的喜欢你?就因为他给你钱用?" "不是的,这不是钱的问题。"小罗不好意思地说,"女人都能感觉到的。他每次那个的时候,都用嘴为我做的。你就从来没用过嘴,你嫌我脏,我知道,所以他比你爱我。" 他再也忍不住了,丢下小罗,跑到走廊尽头的厕所里去了。 等他从厕所回来,小罗已经走了,给他留了一张字条: 哥:我走了,不再来找你了,因为你不要我来找你,但是我永远都感激你,就当你是我亲哥。不要为我担心,我会好好的。等我结婚的时候,一定来请你喝喜酒。你自己也要抓紧时间给我找个嫂子。 妹玉琇 他第一次发现小罗的字写得很漂亮。 虽然两段爱情都已经成了"屎",但他想起来还觉得很受伤。怪谁呢?只怪他太穷了。 如果他有钱,他走门子找路子也能留在A市,甚至可以进电视台,就不存在跟林芳菲两地分居的问题,也就不会让电视台那小子钻了空子;如果他有钱,就可以多多资助小罗,付她和她弟的学费,养她的父母,修她家的房子,供她妈妈看病,让她全家不再为金钱发愁,那她就不用去做家教,也就不会沦落为小三了。但他有这些钱吗?没有!他连养自己都紧紧巴巴,还谈什么养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