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此刻觉得难熬,他的眉眼间依然溢满了杀气。
他宁可承受着那种煎熬的感觉,也不愿让膈应自己的人存活。
这就是他。
史曜乾的身法很快,四个流氓地痞在他手上扛不住多久。
片刻的时间过去后,最后两个流氓的身影轰然倒地,而史曜乾也累得瘫坐下来,一手捂着心口。
‘焚心’让他无法全力施展自己的功夫,他只要一运功,就觉得胸口疼痛,呼吸急促。
他必须好好坐下来,缓一缓。
而就在他靠着墙头坐下来的那一刻,余光瞥见了巷子口站着两个身影,他下意识看了过去,这一看,怔住。
颜真,凤云渺。
真是久违了。
这一刻,史曜乾打心里不愿意看见凤云渺。
也不知是出于羡慕还是嫉妒,从风凌山庄离开之后,他一颗心始终无法平静下来。
年少时一直待他不薄的师父,竟然是凤云渺的亲生母亲。
他还能指望师父帮他出气吗?
不可能。
颜真望着他靠墙喘息的难受样子,迈出了步伐,率先打了一声招呼。
“好久不见,还好吗?”
“不怎么好。”面对颜真,他依然愿意给出一个笑脸,“你看上去过得还不错。”
“嗯。”颜真淡淡地应了一声,随即道,“为何要违反协议呢?”
其实,她是想避免与他相见的。
他们之间,只有不见面才是最好的。
他老老实实呆在北昱国等解药,不是挺好的么?
为何又要前来南旭呢。
“实话,这次我还真不是冲着你来的。”史曜乾道,“我来看望一位长辈,因为太久没有见到,所以有些想念,当然了,顺便探望你。”
“看望一位长辈?你在南旭国也有亲人?”
“除了大哥之外,我没有亲人。”史曜乾道,“不过,年少时有一位收养我的师父,待我一直不薄,虽然这些年来见面越来越少,我却从来没有忘记过,在我与大哥最狼狈的时候,是她伸出援手的。”
史曜乾到这儿,目光中浮现些许追忆,“她很喜欢游山玩水,几乎不会在一个地方停留太长时间,正是因为如此,我常常不知道她的行踪,我只知道她有一个落脚点,风凌山庄,就在这南旭国帝都之内,她一回来,我就前来探望了。”
“风凌山庄?”颜真吃了一惊,转头看向凤云渺。
风凌山庄,不就是他爹娘隐居的地方吗?
那么史曜乾口中的师父……
“有件事情我也是最近才知道,忘记跟你了。”面对颜真疑惑的目光,凤云渺给出了解释,“我母亲,就是他口中的师父,十几年前收养过他。由于我十几年来一直在宫里,也就没有机会知道这件事,母亲也没想起来要跟我。”
颜真一时语塞。
“我们兄弟二人与师父也就相处了几个月的时间,从她那里学了一点本事,之后就没有常常见面,师父喜欢四处游玩,我们兄弟二人就定居在北昱国内谋生。”史曜乾到这儿,笑了笑,“我知道师父有个儿子,问起来,她只是,儿子常年在外做生意。”
颜真好不容易消化了这个事实,道:“帝后归隐,自然是不愿意被人知道真实身份的,他们想过安宁的日子,不希望有人打扰,因此,隐瞒身份也是正确的,总不能见人就实话。”
云渺爹娘的做法,是低调。
也正是因为这样的低调,才会造成了这么些年来,凤云渺和史曜乾不相识。
若是他们年少就相识,哪里还会生出这么多矛盾。没准就打成一片,拜把子了。
现在这样的局面,可真是有些尴尬了。
能怪孟离芝吗?不能。
她不提起自己曾经是皇后的事,大概是觉得没有必要。已经投身闲云野鹤的生活,又何必提起曾经是多么的辉煌。
这一刻,颜真也不知该什么。
“从得知真相到此刻,还不足一个时辰,凤云渺,你知道这一个时辰里我想了多少事吗?”
史曜乾的语气毫无波澜,“我在想,如果我的师父与你没有任何关系,多好,这么一来我还是幸运的,我问师父,能不能与她的儿子见上一面,认识一番,或许还能多个朋友。可偏偏她是你的亲生母亲,那就注定她不会向着我了。”
想法与现实,真是相差甚远。
总觉得上像是故意跟他开玩笑,戏弄他。
凤云渺大概也会觉得他很可笑。
没准……还会叫师父莫要再与他来往。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凤云渺一句挖苦的话也没,而是转身走开了。
“云渺……”
颜真连忙跟了上去,握上他的手,“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觉得上喜欢开玩笑。”凤云渺轻描淡写地道了一句,“这还能让我什么呢?我总不能去逼着我的母亲让她做选择,让她要与她的徒儿断绝关系,既然他们师徒是真的感情好,那就随他们去。”
颜真松了一口气,“我差点以为你生气了。”
“母亲的徒儿是我讨厌的人,哪能不生气。但,我是不会逼着母亲做选择的。”凤云渺道,“我不想让她为难,那就只能指望史曜乾聪明一些,别再做一些惹人厌的事,若他还想在母亲面前留个好印象,那就应该离我们远远的。”
他的母亲与史曜乾有了这样一层师徒关系,史曜乾还会放肆地前来纠缠颜真吗?
若他还会,岂不就证明了师父在他心里也没多少分量。
若他真的在意这个师父,就应该想着要怎样做才能不让师父为难。
谁知道他会不会懂事。
“从来都没想到,母亲与他会有什么关系。”颜真道,“这样一来,你也不必要让他太难堪,‘焚心’的解药……”
“再罢。除非他愿意当着母亲的面,他从此再也不会纠缠于你,再也不要与我作对,我可以看在母亲的面子上把解药给他。”
“那——我能否前去劝劝?”颜真试探般地问了一句。
凤云渺难得白了她一眼,“你想去劝什么?”
“给他褒心灵鸡汤。”
“只怕他不会愿意喝。”
“试试看喽。”
这一次,凤云渺竟没有拒绝颜真的提议。
“我可以同意你与他话,但我会在不远处看着。给你一刻钟的时间,若是他顽固不化,那就没有继续交谈的必要。”
“行行行,我听你的。”
征求了凤云渺的同意,颜真便转过身,返回那条窄巷之内。
史曜乾依旧坐着,靠在墙边休息。
听到耳畔脚步声响起,他抬起了头,望着渐渐走近的颜真,面上展露一抹笑容。
“怎么?又要来跟我些人生道理了吗。”
“白莲乾,句心里话,其实这么久以来,我一直挺欣赏你的头脑,也就你的头脑能和云渺一较高下,其他人多数都阴不过他,所以,你们一斗起来就没完没了,这也是让我比较烦恼的,我一直在想,有个什么机会能够让你们之间平息斗争。”
“你觉得机会来了,是吗。”史曜乾淡淡道,“我尊敬我的师父,可并不代表我得让着凤云渺,我也有我自己的脾气,是不会为了任何人而改变的。”
“我没要你让着他啊,有什么是需要你让的?”颜真耸了耸肩,“我只是希望,你不要抢他所拥有的东西,比如我。我本来就是属于他的,哪里需要你让。”
“别了,我想静一静。”
史曜乾双手抱膝,将头埋在了膝盖中。
颜真头一回见到史曜乾如此失落的模样。
史曜乾在她的印象里,绝大多数都是沉着冷静、即使面临困难也能笑得出来、心思深不可测的人。
这一次,大概是真的太失落。
“我一直都不太理解,你这么傲慢的一个人,被人拒绝过后怎么就还能不死心。这下间的好姑娘多得是,我并不觉得自己有多大的吸引力啊。”
颜真长叹一声,“你不是执着于皮囊的人,因此,我最吸引你的地方绝不是这副皮囊,那你告诉我,我究竟有什么好的?”
史曜乾抬起了头,月牙眸注视着颜真,“这个问题,我也回答不上来。”
顿了顿,又道:“树不要皮,必死无疑,人不要脸,下无敌。我一直都晓得自己脸皮厚,我想要的东西,我就会用尽一切办法去争取,我所喜欢的人,我也想费尽心机夺到手,我就不相信,长年累月下来,我会无法打动一个人的心,就算她的心不在我身上又如何,我有的是耐心。”
“你这确实也够不要脸的。”
“我就是不要脸。在这个世道上,脸皮太薄容易吃亏。”
“你想继续追求我是吗?那我问你,若是你的这一番行为,引起你师父的不满,导致她对你失望,这你也不在乎吗?”
“从前的我不需要考虑这个问题!”史曜乾的语气总算有了波澜,“我多希望自己不知道事实。”
“可你不能逃避!”颜真道,“人的一生当中,总会面临各种各样的选择,你尊敬师长,记着她昔日的恩情,你想报答吗?你若想,那就不要让她困扰。这个理由够不够你放弃我?你想过她的感受吗?她固然会偏爱亲生儿子,但不代表,你这个徒儿就没有份量。”
“所以我才觉得,上从来就不曾厚待过我。”史曜乾伸手扶着墙壁,缓缓站起了身,“亲生母亲差点弄死我,最狼狈的时候遇见了师父,比我的亲生母亲还要好,我甚至不介意叫她一声母亲,可我不敢开这个口,相处不过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她给我的温暖让我记了十几年,虽然见面不多,我从不曾忘记。”
史曜乾着,顿了顿,道:“凤云渺如此讨厌我,我大概是要失去师父了吧。”
颜真连忙道:“放心,他的心胸还不至于如此狭隘。他也是会为母亲着想的人,又怎么会逼着母亲做选择,师徒还是师徒。”
史曜乾不语。
还以为凤云渺会借此机会挖苦他呢。
片刻的寂静过后,他又开口了。
“上实在太厚待凤云渺了。”他道,“我喜欢的女子是他的妻子,我尊敬的师父是他的亲娘。”
“妻子原本就是他的妻子,亲娘原本就是他的亲娘,他没有抢你的,这些原本就是属于他的,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的,所以,你没有理由恨他。”颜真叙述着事实,“我知道你是强者,你不需要同情,所以,请你释怀。”
这时候她绝对不能上一句——我很同情你。
虽然她心里当真有些同情史曜乾。
这家伙也确实倒霉,可以想象他如今的感受。
但,心里同情,嘴上却不能。
他是个高傲的人。
他高深的武功和深不可测的心机,是靠着多少磨难磨出来的。
他不需要同情,他只需要夸奖。
因此,她努力给他灌心灵鸡汤。
“听着,史曜乾,你从最初的狼狈不堪,到如今的强悍,你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了,在生死边缘打滚过,没有什么能够让你太消沉。你虽然中了云渺的算计,但也不可否认你是个强者,毕竟也没有几个人阴得过你,我早就过,我佩服你的头脑,所以——你以后能不能别再犯傻?”
史曜乾静默。
她也欣赏过他吗?
“你已经可以在这浑浊的世间傲然而立,不需要再依靠任何人了,你如今要学会的只有——释怀和放下。我们还是可以做朋友的。”
“你今夜跟我的好话够多了,多到让我吃惊。”史曜乾迈出了步伐,背对着颜真一步一步走开,“你回去罢,我需要安静,让我自己想想。”
颜真听闻此话,不再多言,也转身离开了。
她能的也就只有这么多。
踏出了巷,就瞥见了树荫下的一道修长身影。
颜真走上前去,“完了,走罢。”
凤云渺牵过她的手,“都跟他了些什么?能不能跟我讲讲?”
“边走边罢。”
二人并排行走在街道边上,夕阳的余晖打在二人的身上,拉出两道斜长的影子。
……
夜幕降临,颜真与凤云渺并没有回宫,而是去了风凌山庄。
踏进了孟离芝的居所,隔着不远的距离,凤云渺便看见了前头的榕树底下拴着一只黑豹。
那一身皮毛油光油亮,双眼炯炯有神,眼见有人走近,便十分警惕地盯着。
“黑豹?”颜真望着那只豹子,很快想到了一个可能性,“史曜乾在花楼里夺魁,赢来的奖品送给了母亲?看那只黑豹多有精神。”
“真难看。”凤云渺给出了一句淡淡的评价,“比起玲珑差远了。”
“再怎么也是珍贵的雪域黑豹,你嫌弃什么。”颜真白了他一眼,“若是我送给母亲,你还会难看吗?”
凤云渺挑眉,“还不让人实话了吗?你觉得玲珑跟它比起来,哪个威风?”
“那铁定是玲珑……”
二人正着话,就听到空气中响起一阵熟悉的笑声。
“云渺,你们来了?正好过来陪为娘共用晚饭!”
二人闻声望去,就看见孟离芝站在大堂外,冲二人招手。
二人齐齐走上前,就被孟离芝拉着到了饭桌边坐下,又让人添了两副碗筷过来。
凤青黎优雅地吃着饭,孟离芝的手拿着筷子,在饭桌上扫荡。
“来来来,两人的身板都这么瘦削,要多吃些,长得壮实点……”
她一边着,一边十分热络地给颜真二人夹菜,直到二人碗里的饭菜堆成一座山。
“好了,别夹了。”凤云渺适时打断,“这么多,也吃不下。”
“身为男子怎么能吃那么少?吃下去!”孟离芝冷哼了一声。
一家人正在用饭,忽有下人前来报——
“庄主,夫人,今日白来的那位客人,又来登门拜访。”
“额……”孟离芝想了想,道,“你让他先在外面等一会儿,哦不,还是把他带去客房等候罢,就我这有点事走不开。”
“不用叫他等,喊进来。”凤云渺轻描淡写地道了一句,“我知道来的人是谁,母亲不用担心我有任何不满。”
孟离芝听闻此话,先是一怔,随即面色一喜,“那我就把他也叫进来吃饭?”
凤云渺道:“你高兴就好。”
他从不会只顾着自己耍脾气,而不顾母亲的感受。
孟离芝心中觉得欣慰,便让人将史曜乾带了进来。
史曜乾踏进大堂的那一刻,看见凤云渺与颜真,有一瞬间的怔愣。
他还以为这两人会回宫呢。
很快,他的脸色就恢复了常色,面上没有一丝波澜。
“师父,我是来跟你告别的。”
这话是朝着孟离芝的。
“告别?你要去哪儿?”
“我要回北昱国了。”史曜乾到这儿,双手拱起,朝孟离芝拜了一拜,“师父保重。”
话得十分干脆利落,转身也十分干脆利落。
颜真与凤云渺对视了一眼。
史曜乾打算离开了?
“诶,你等等。”孟离芝叫住了史曜乾,“你应该还没有吃晚饭吧?再陪为师吃一顿。”
孟离芝开口挽留,史曜乾脚下的步子一顿,“好,以后大概也没什么机会。”
这么些年聚少离多,确实很有必要同桌吃一顿饭。
孟离芝吩咐下人又添了一副碗筷。
史曜乾坐了下来,慢条斯理地夹着菜,仿佛没有看见对面的凤云渺。
凤云渺也只当没看见他,优雅地吃着饭。
孟离芝的眼睛在二人之间打转了片刻,试探般地夹了一个鸡腿,放在史曜乾碗中。
“呵呵呵,感觉你们没有一个身材壮实的,再苗条下去就成姑娘了……”
她开口话活跃着气氛,并不希望冷场。
很快的,她注意到了史曜乾的脸色不对,泛着淡淡的苍白,没有多少神采。
“徒儿,你看上去有点没精神啊……”
“没什么。”史曜乾道,“刚才在街上与人打了一架。”
由于‘焚心’的作用,这一刻他还没完全缓过来。
他并没有打算在孟离芝面前提起此事。
不想让她以为,自己是为了解药才来。
只是纯粹来看她,与她道别,仅此而已。
但史曜乾没有想到的是,对面的凤云渺忽然有了动作。
只见他从衣袖中掏出了一个盒,沿着桌面推到了自己面前。
盒撞击到了碗,卡住。
史曜乾望向凤云渺。
不等他提问,凤云渺开口解答,“你很需要的东西。”
史曜乾瞬间明白。
‘焚心’的解药。
就这么轻易给他了?
坐在凤云渺身旁的颜真自然也明白。
孟离芝却不明白了。她将疑惑的视线投向了凤云渺,“什么东西啊?”
“没什么。”凤云渺淡淡道,“吃饭。”
孟离芝又看向史曜乾,指望他能来解答自己的疑惑。
史曜乾也冲着她淡淡一笑,“没什么。师父用饭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