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这东西不过是生命的碎壳;纷纷的岁月已过去,瓜子仁一粒粒咽了下去,滋味各人自己知道,留给大家看的唯有那狼藉的黑白的瓜子壳。

    这个清晨的外滩,刚刚苏醒。雾中的高楼,褪尽了一夜的灿烂繁华,披上了朦胧色彩。黄浦江畔,汽笛的鸣响,破开平静的水面,将日出江花,写成一幕撩人心扉的风景。这座城市所有的记忆在顷刻间被打开。那些黑白影像,还有过往时光,从来不曾被人遗忘。

    黄浦江两岸,无数艘轮船在江上游走,它们迎来归人,又送走过客。张爱玲的母亲黄逸梵和姑姑张茂渊,就是乘其间的一艘轮船回国的。一路风尘的赶赴,几年时光,竟不知这座城市早已优雅地换上新的华装。

    小张煐清晰地记得,母亲回来的那一天,她吵着要穿上她认为最俏丽的小红袄,可是母亲看到她第一句话就说:“怎么给她穿这样小的衣服?”也许经过四年欧风熏染的黄逸梵,品味早已和从前大相径庭。再者突然看到自己离别几载的女儿已经长大,心生一种陌生的怜惜吧。不久后,她就做了新衣裳,而她亦因为母亲的回来,和过往的生活诀别,在上海重新开始她的人生。

    张廷重见到妻子回来,万分激动,发誓痛改前非,让过往种种都为烟尘。他被送去医院治疗,这个家似乎又回到了从前,停止纷乱,多了一份祥和。全家人住进了宝隆花园的一座欧式洋房里,张爱玲在《私语》里记述道:“我们搬到一所花园洋房里,有狗,有花,有童话书,家里陡然添了许多蕴藉华美的亲戚朋友。我母亲和一个胖伯母并坐在钢琴凳上模仿一出电影里的恋爱表演,我坐在地上看着,大笑起来,在狼皮褥子上滚来滚去。”

    房间墙壁的颜色,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去随意调配、修饰。第一次生活在自制的世界里,温暖而亲近,小张煐内心的喜悦难以言说。她甚至还给天津的一个小玩伴写信,描写她的新屋,画上了几个图样。那时的她已经充满了创意,向往心灵自由。她懂得,哪怕是一株草木、一块山石,也需要依照自己的方式成长,才可以活出自己的骄傲和尊严。

    母亲开始关心小张煐的成长,让她学绘画、弹钢琴、学英文。她将西洋的那种浪漫气息带至这个家庭。小张煐仿佛住进了童话般的城堡里,她被母亲优雅华美的气质感染,爱上了这样温馨幸福的时光。天津的童年,仿佛已经成了一段久远的往事,被流年锁进了记忆的相片里。张爱玲后来对这段生活生出感慨:“大约生平只有这一个时期是具有洋式淑女风度的。”

    母亲穿起时尚漂亮的洋装,弹着优美的钢琴曲,告诉她英国是个美丽的雾都,时常下着浪漫多情的烟雨。那时候,小张煐的心里充满了一种感伤。她看到书里夹的一朵花,听母亲说起她不同寻常的历史,说起那些浮华清凉的往事,竟掉下泪来。小张煐的内心深处,已经知晓世情冷暖,只是她还无法用恰当的语言来表达那份情怀。

    八岁,她读和。里面的锦词佳句,勾起她与生俱来的文字情结。这本叫做的文学巨著,从此伴随了她一生的写作生涯,不离不弃。始终觉得,张爱玲惊世的才情,和她自小读有着莫大的关联。一本红楼,让许多迷茫失落的文人找到了依托,哪怕是残荷冷月,都有了意境,有了风雅。

    后来张爱玲说:“人生恨事:(一)海棠无香;(二)鲥鱼多刺;(三)曹雪芹残缺不全;(四)高鹗妄改死有余辜。”张爱玲还写了一部作品,那些别出心裁的见解,让她自己形容考据是一种疯狂的情形。故得句:“十年一觉迷考据,赢得红楼梦魇名。”

    张爱玲在八岁之前就读过,那时候是受到父亲的影响。每次她看明月挂在窗外,皓辉千里,总会想起从前的许多模样。看到春风拂柳,燕子来时,竟说不出一句话来。她不知,那份古典情结种在心里,早已生根发芽。而母亲带来的西洋文化并未与之抵抗,相反张爱玲将它们巧妙地糅合在一起,并在未来的岁月里得到极致的发挥。

    黄逸梵因为留过洋,又是民国初期的新女性,自己没受过正规教育,尝过男女不平等的苦,她不想让自己的女儿重蹈覆辙。加之她很早就发现女儿有着比寻常孩子更好的天赋和悟性,她希望女儿可以进学堂,接受新式教育,让这朵人间奇葩,可以在雨露和阳光下,静静开放,不负锦绣光年。

    为了上学堂的事,黄逸梵几次三番和张廷重提起,都无法得到他的认同。张廷重不答应,他不愿在这上面花钱,再则或许他依旧坚持于传统的思想。两人为此争吵过,张廷重还是固执己见,大闹不依。黄逸梵索性不与他沟通,趁他休息之时,带着女儿直接去了教会办的黄氏小学。因为之前小张煐已有厚实的国学基础,所以一进去,就直接插班到六年级。

    这一年,小张煐十岁。在报名处填写入学证时,黄逸梵一时犹豫,总觉得“张煐”这两个字叫起来有些不响亮,不生动。但又无法在短时间内想出更好的名字,于是暂用英文名字Eileen“胡乱”译了中文,写成“爱玲”填上。黄逸梵那时想着,日后再好好更改也不迟。但她万万没有料想到,就是这个叫张爱玲的名字会风靡整个上海滩,乃至在中国文学史上,都刻下了深沉华丽的一笔。

    或许是时间久了,张爱玲这名字,成了一种习惯。尽管她自己一直不满意,甚至觉得自己的名字恶俗不堪,但是她最终还是从容接受。她曾说过这么一句话:“我愿意保留我的俗不可耐的名字,向我自己作为一种警告,设法除去一般知书识字的人咬文嚼字的积习,从柴米油盐,肥皂,水与太阳之中去找寻实际的人生。”毕竟是张爱玲,哪怕沉落红尘,也要入骨彻底。

    一九三一年秋天,张爱玲就读上海圣玛利亚女校。她有着很好的文学天分,其余各科成绩也十分优异。上学以后,她一直坚持学钢琴。日子如歌,总是给那些懂得生活,尊重情感的人以雅致,以高贵。岁月会情不自禁地为她们留下刹那韶华,瞬间春光。

    当张爱玲开始学会用文字来寄怀心事,懂得调一杯情绪,自斟自饮的时候,命运又自作主张地做了一次转弯。后来,她才明白,这几年家里的快乐与幸福,其实一直都是表象。留洋之前的母亲无法接受父亲的沉沦,留洋归来的母亲更轻视父亲的败落。

    张廷重太不争气了,他病重出院后,没有遵守诺言,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反而有恃无恐地操起了烟枪,重新做回原来的自己。他又怕黄逸梵再次离家,便使出计谋,不肯拿出生活费,让妻子贴钱。他的打算是,等黄逸梵把钱用光了,想要远走高飞,都没有护航的羽翼。

    如此做法,实在卑鄙。张爱玲对父母的行为亦是印象深刻,她后来有多部小说,都出现过男人企图骗光女人钱财的情节,如、、等。可见,小说的素材来源于生活,尽管张爱玲是天才,但是天才背后也需要故事来填充。张爱玲的家世背景无疑成了创作的源泉,让她以后的文字更加有血有肉,感人肺腑。

    父母终于离婚了。经历了一段漫长的争吵,张爱玲甚至渴望父母早点结束他们悲剧的婚姻。父母的离婚没有征求她的意见,但她心里却表示赞成。因为她明白这个家再也维持不下去了,时间越久,只会看到更大的破碎。

    张廷重起先是不同意的,但他理亏在先,视诺言为尘土。他想要再度挽回时,黄逸梵只说了一句话:“我的心已像一块木头!”滔滔逝水,任谁也不能力挽狂澜。张廷重在离婚协议上签了名字。这醒目的一笔,结束了中国式的悲哀婚姻,彻底解散了一个家,也放任了两个灵魂的自由。张爱玲对父母的离异,似乎一直表现得云淡风轻。但我们都明白,她内心的惆怅与伤害在所难免。

    人生就像一部起伏有致的小说,情节环环相扣。缺少任何一步,或者任何一个地方做了删改,都无法按照从前的安排走到终点。既是注定,亦不必患得患失,顺应自然走下去。无论路途有多少沟壑,都需要自己去填满。逃避无用,这世上,别人无法代替你去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