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这东西若是有气味的话,那就是樟脑的香,甜而稳妥,像记得分明的快乐,甜而怅惘,像忘却了的忧愁。

    春日迟迟,光阴就这样缓慢地过去了。许多值得回味的片段,最后也似淡水清烟,模糊不清。能够记住的,只是人生岁月里,必定不能遗忘的情景。其实世间最美的,莫过于四季流转,让我们遍赏春花绚丽,秋月朦胧。

    如今想来,那些身处民国时代的前朝遗少,大可不必怨天尤人,醉生梦死。要知道,江山经历无数次的更改,沧海无数次变幻桑田,只不过恰好被你遇见而已。多少人,被烟熏火燎的历史给呛伤,但物转星移,时间会修复所有伤痕。那时候,山河寂静,盛世平宁。

    天地沙鸥,同样微如芥子。张爱玲的父亲张廷重,沉溺在乱世烟火中,自暴自弃。张爱玲的母亲黄逸梵却挣脱俗世藩篱,渡船远去。人生如一场梦,只是醒梦谈何容易。哪怕选择自己最想走的路,也无法做到彻底地洒脱。

    黄逸梵留洋的时候,张爱玲虽然只有四岁,但她对母亲别离时的感伤,有着非常清晰的记忆。“我母亲和我姑姑一同出洋去,上船的那天她伏在竹床上痛哭,绿衣绿裙上面钉有抽搐发光的小片子。佣人几次来催说已经到了时候了,她像是没听见,他们不敢开口了,把我推上前去,叫我说:‘婶婶,时候不早了。’(我算是过继给另一房的,所以称叔叔婶婶。)她不理我,只是哭。她睡在那里像船舱的玻璃上反映的海,绿色的小薄片,然而有海洋的无穷尽的颠簸悲恸。”

    可见黄逸梵走得并不决绝,因为她舍不得。母亲的离去,难免给张爱玲的童年生涯,带来些许遗憾,但她习以为常。黄逸梵走后,张廷重包养在小公馆的妾,就堂而皇之地搬进来了。小张煐唤这位姨太太为姨奶奶,早在小公馆的时候,张廷重就抱她去那里玩过。所以她的到来,对小张煐来说并不陌生。

    这位姨太太的出身远不及黄逸梵那样高贵,她本是张廷重在外面寻花问柳时所结识的妓女。只因有几分姿色,又解风情,才被张廷重包养。如今这里的女主人留洋远去,她亦算是青云直上。张廷重每日抱着大烟吞云吐雾,只要姨太太把他伺候得舒坦,其余的大小事务,便不再过问。

    姨太太搬进来的那段生活,张爱玲在《私语》中,有过简短的描写。“母亲去了之后,姨奶奶搬了进来。家里很热闹,时常有宴会,叫条子。我躲在帘子背后偷看,尤其注意同坐在一张沙发椅上的十六七岁的两姊妹,打着前刘海,穿着一样的玉色袄裤,雪白地偎倚着,像生在一起似的。”

    年幼的张爱玲尚不能解这般风尘的场景,只是觉得好奇,以一个小主人的身份参与他们的盛宴。而姨太太不喜欢弟弟张子静,便对张爱玲甚为宠爱。每晚带她到一个叫“起士林”的西餐馆去看跳舞,给她吃雪白的奶油蛋糕。直到月色昏昏,才让佣人背着回家。

    姨太太还给小张煐做了一套雪青丝绒短袄和长裙,笑着对她说:“看我待你多好!你母亲给你们做衣服,总是拿旧布料东拼西改,哪儿舍得用整幅的丝绒?你喜欢我还是喜欢你母亲?”一个天真单纯的孩子,哪里分辨得出人与人之间复杂的感情。她自是满心欢喜地答道:“喜欢你。”为此,长大之后的张爱玲还觉得自己当初不该那样见利忘义。然而,这是一个小女孩真实的想法,毕竟姨太太给她做衣裳,也并非出于纯粹的讨好。

    但姨太太和张廷重毕竟只是露水情缘,无法长久。张廷重虽然喜欢采折天涯芳草,却在她们凋零之时,随手丢弃,不再眷念。在他心中,黄逸梵的地位只怕谁也不能取代,可惜他本有心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黄逸梵无法将她美丽柔软的感情,交付给这样一个不解芳心的男人。

    姨太太走了,原因是她和张廷重吵架时,用痰盂砸破他的头。于是族里有人出面说话,逼着她走路。本就不是明媒正娶,她的下场早在来时就可预见。她在这座豪华的洋房里也算是风光了一阵,被赶走也并无多少遗憾可言。走的那一天,小张煐坐在楼阁的窗台上,看见大门里缓缓出来两辆榻车,都是姨太太带走的银器家什。仆人们都说:“这下子好了!”

    可见姨太太在府中并不得人心,此去经年,前程未卜,但她以后的人生未必只是寥落。母亲的出走都不曾给小张煐的心灵泛起更多涟漪,所以姨奶奶的离开更是微不足道了。离别的感觉,也许到她长大后才能深刻懂得。有些人走了,像一缕清风,无牵无碍。有些人离开,似要将魂灵一同抽去,痛彻心骨。姨太太属于前一种,对小张煐来说,那一天车行缓缓的情景,如同看一场日落那般寻常。

    姨太太走后,整个家从繁杂喧闹中,骤然间变得安静无声。而张廷重也因了近年来抽鸦片、嫖妓和姨太太打架等诸多丑闻,闹得四处流言蜚语。他在天津自觉待着无趣,回首往事,遗憾涌上心头,于是决意痛改前非。他写信给远在英国的黄逸梵,承认错误,答应戒鸦片,从此再不纳妾,只求她回国,重新把家安置到上海。

    黄逸梵居然同意了,至于是何种原因,并不清楚。也许是几年漂泊,有些疲累,想要回到旧巢做短暂的栖息。也许是想要回来,和张廷重做最后的了断。又或许是想念一双儿女,回家重续这段亲情。总之她答应了,后来她对小张煐说过:“有些事等你大了自然就明白了。我这次回来是跟你父亲讲好的,我回来不过是替他管家。”

    这一年,张煐八岁,她在天津这段快乐的童年生活,就此戛然而止。那时候的她并不知道,她行将奔赴的城市叫做上海滩,也不知道,她有一天会在这座风起云涌的大都市,掀起波澜壮阔的文字浪潮。她是有幸的,命运在无形之中给了她一次选择的机会,成就了她不同凡响的未来。上海滩因为这个倾城女子,而有了另一种惊世的美丽。

    小张煐登上了开往上海的船,旅途给她带来的是难以言说的喜悦:“坐船经过黑水洋绿水洋,仿佛的确是黑的漆黑,绿的碧绿,虽然从来没在书里看到海的礼赞,也有一种快心的感觉。睡在船舱里读着早已读过多次的。”

    抵达上海后,这座国际性的大都市,显然比天津更为繁华似锦。“到上海,坐在马车上,我是非常挎气而快乐的,粉红底子的洋纱衫裤上飞着蓝蝴蝶。我们住着很小的石库门房子。红油板壁。对于我,那也是有一种紧紧的殊红的快乐。”

    父亲张廷重到了上海之后,并没有获得重生之感。相反他因为心力交瘁,加之旅途劳累,打了过度的吗啡针,离死亡很近了。他独自坐在阳台上,听着窗外哗哗的雨声,嘴里不知所云,让小张煐感到害怕。但这一切,都有惊无险。上海虽然没有替他挽回往日鼎盛的家族,却续写了他的人生。

    当张爱玲来到上海,由惊喜转为恐惧的时候,佣人告诉她,母亲和姑姑要回来了,她应该高兴。的确,这样毫无防备的迁徙,令小小的她需要温情的偎依,尽管倔强的个性让她并不怯懦陌生,但她毕竟还是个孩子。

    海上花开,海上花落。这座城,虽没有天津春日迟迟的空气,却主宰了她一生的命运。她最传奇的故事,因上海滩开始,也因上海滩结束。此刻,黄浦江涛声依旧,水上的涟漪,荡漾着许多不知朝代的从前。从无到有,由缓至急。它知道一些什么?又能告诉我们一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