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恋爱的结果永远是结婚,而肉体之爱往往就像停顿在某一阶段,很少结婚的希望。精神恋爱只有一个毛病:在恋爱的过程中,女人往往听不懂男人的话。

    都说,恋爱中的人会迷了心性,丢失自我。素日里所有的理智、把持,在爱情面前,都会生出叛逆之心。那些高傲的灵魂,一旦遭遇了爱情,也变得十分卑微。只要爱了,所有时光都是柔软的。那时候,忘记自己的名姓、年岁。只记得,爱的人在哪里,哪里就给得起现世安稳。

    爱情是一杯毒酒,许多人,含着笑,义无反顾地饮下去。不是因为傻,而是身不由己。世界这么大,过客这么多,好不容易才遇见一个你,如何还能弃之于人海。那些勇敢追求的人,为何总是会怯懦失去?那些说好永不离分的人,最后都去了哪里?

    爱的时候,顾不了那许多,不问将来,不问结局,只要当下。就那样莫名地生出许多情绪,莫名地想要对一个人信誓旦旦,又莫名地为了爱伤害自己。爱的时候,又何来有时间追问因果。如果对了,就当做是岁月的恩宠;如果错了,就当做是人生的戏谑。

    胡兰成从来都不管那许多的,他所认定的人,纵是与他隔了万里关山,他也要誓死相追。哪怕只是露水姻缘,他都不容许自己错过。一九四四年,春寒料峭,胡兰成从南京回到上海,他去编辑部找苏青。没有丝毫躲闪,他直问那个叫张爱玲的女子。苏青道:“张爱玲不见人的。”这句话,或许别人听了,顿觉相见无望。但胡兰成听了,却万分惊喜,因为他知道,这个女子果然与人别样。

    静安寺路赫德路口一九二号公寓六楼六五室。这是胡兰成从苏青那里得来的地址,至于是否有缘,由他自己把握。胡兰成自是会去的,而且去得那么急。次日,他一袭青色长袍,斯文儒雅,叩响那扇紧闭的门。这一年胡兰成已是三十八岁,对于一个尝过世味的男人来说,该是最好的年光。然而,就是这样走过岁月的男子,让秋水心事的张爱玲与他离得很近。

    开门的人是张爱玲的姑姑,她用以往一贯的姿态,拒绝所有来访张爱玲的读者,胡兰成也不能例外,因为此时的他,只是一个陌生的访客。不等胡兰成将话说完,开启片刻的门扉又再次要关闭。胡兰成忘记带名片,便急忙取出纸笔,写下自己的名字和电话号码。就这么从狭小的门缝里递了进去,转身离去的时候,胡兰成依旧安然。

    当张爱玲看到那张字条,面对胡兰成三个字时,果真不是一般滋味。这个名字于她并不陌生,无论是从苏青的口中,还是上海滩的众多传闻,抑或是其他,张爱玲都是有印象的。姑姑毕竟是过来人,她亦闻知胡兰成这个人物,知道他的一些复杂背景,觉得张爱玲应该谨慎为之。

    次日午后,张爱玲打了电话给胡兰成,告知她要去他家中回访。也许很多人都不明白,素日里孤僻的张爱玲,对待来访的客人,乃至自己的亲人,都是冷漠相待,为何独独对这个未曾谋面的胡兰成,愿意如此低眉俯身。是她寂寞了吗?还是她有感应,这个男子不同于那些凡夫?是那根叫缘分的线,将之牵引?又或许仅仅只是好奇而已。

    总之,张爱玲如约而至,去了胡兰成在上海的家,大西路美丽园。胡兰成这个家由侄女青芸打理,今日或许因为张爱玲的到来,刻意打理了一番。胡兰成对这次相见,定然有所期待,他不止千百次地想过,能写出如此惊世文字的女子,该有怎样的容颜。或许在他的心中,早已刻画出一个真实的张爱玲模样。其实早在杂志上,胡兰成就看过张爱玲的一张照片,除了知道她芳华之龄,其余终究不够清晰。

    而张爱玲对这个乱世里背景有些特殊的男子,是否亦心存淡淡渴望?想来亦是有的,只是我们无法确切地知道她的心情而已。初见时,胡兰成曾有一段细致的描写:“我一见张爱玲的人,只觉与我所想得全不对。她进来客厅里,似乎她的人太大,坐在那里,又幼稚可怜相,待说她是个女学生,又连女学生的成熟亦没有。我甚至怕她生活贫寒,心里想战时文化人原来苦,但她又不能使我当她是个作家。”

    这到底是怎样的感觉?有失望?有惊奇?有迷乱?总之,以风流自居的胡兰成,不知阅过多少女人。风情万种、清纯可人、妩媚妖娆、朴素大方的皆有,却独独不曾遇这样的女子。她的气质,是骨子里渗透出来的,可以霎时摄人魂魄,却又说不出究竟是何种滋味。

    “张爱玲的顶天立地,世界都要起六种震动,是我的客厅今天变得不合适了……她的亦不是生命力强,亦不是魅惑力,但我觉得面前都是她的人……”胡兰成的表达令读者也随之迷惑,以往见过张爱玲的人,多半说她高大清瘦,斯文冷傲。然而在胡兰成这样一个堂堂男人面前,张爱玲却被无限放大。好似她是个从天而降的“神”,让人不可躲避,只能对她凝神注目。

    多年以后,胡兰成的侄女青芸,亦对她初见张爱玲有过一番特别的印象:“张爱玲长得很高,不漂亮,看上去比我叔叔还高了点。服装跟人家两样的——奇装异服。她是自己做的鞋子,半只鞋子黄,半只鞋子黑的,这种鞋子人家全没有穿的;衣裳做的古老衣裳,穿旗袍,短旗袍,跟别人家两样的……”

    她不美丽,亦不是那种让人即刻喜欢的女子。她的出现,令胡兰成曾经对美的定义、对美的标准,彻底打乱了。“是个观念,必定如此如彼,连对于美的喜欢亦有定型的感情,必定如何如何,张爱玲却把我的这些全打翻了。我常时以为很懂得了什么叫做惊艳,遇到真事,却艳亦不是那种艳法,惊亦不是那种惊法。”

    这样举世无双的女子,到底还是惊了他。他甚至在抵触对她的仰望,来掩饰内心的慌乱。“我竟是要和爱玲斗,向她批评今时流行作品,又说她的文章好在那里,还讲我在南京的事情,因为在她面前,我才如此分明地有了我自己。”毕竟是张爱玲,年仅二十四的她,不曾恋爱过的她,竟然让胡兰成这个风月老手如此不知所措。

    张爱玲是从骨子里散发出的气质和美丽,她的文字和情愫,又岂是世间凡庸女子所及的?胡兰成不会不知道,这样的女子,深刻起来会让山河失色,岁月成尘。这样的女子,是任你穷尽人海,也不得相遇的绝代佳人。这种无与伦比的惊艳,自是令他心头翻涌难言。

    这样一次闲谈,竟谈五个小时。倘若是知己良朋,五个小时的交谈,尚不算长。但对于两个初见的陌生人,五个小时的交谈,确实很久。况且张爱玲素日里寡言少语,她对胡兰成何来这么多的话语?难道是她平日所见的皆是一些少经世事的青年男子,突遇像胡兰成这样有过许多故事的男人,心生某种无以言说的念想。毕竟那些没有内蕴的轻薄男子,实在难以令张爱玲有丝毫沉醉的理由。

    胡兰成是一壶被时光储藏的窖酿,走过四季霜华,看过人生起承转合,自有一份幽深与宁静。张爱玲那颗孤独了廿年的芳心,终究需要一份灵澈与深邃的人给予喂养。所以,她情不自禁地品了这杯陈酒,并为之深深动容。

    胡兰成是这么说的:“我的惊艳是还在懂得她之前,所以她喜欢,因为我这真是无条件。而她的喜欢,亦是还在晓得她自己的感情之前。这样奇怪,不晓得不懂得亦可以是知音。”这种带有蛊惑的遇合,终究是我们所不能明白的。他们如何就这样钟情了一个陌生人,如何就这样试着藏进心底,我们难以言说。

    他在她眼里,是一碗掺合了世情百味,又醇香无比的酒酿,世上再无此味道。她在他眼里,是一株开到耀眼、开到荒芜的红芍药,人间再无此颜色。五个小时的交谈,却意犹未尽。原本不舍就这样离开,奈何良辰向晚,再美的筵席也要曲终人散。

    张爱玲要走,胡兰成送她到弄堂口,并肩而行,彼此内心恍惚。胡兰成不经意说了一句话:“你的身材这样高,这怎么可以?”只这么一句,把两个人说得这样近。张爱玲诧异,甚至有些不喜欢。他们心底,却又真的觉得那么好。

    是的,那么好。只一句这样的话,他愿为港,护她周全。而她愿成舟,为他搁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