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的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不知是相遇过早,还是重逢太迟,为何有种突如其来的喜悦,又有种浮云过眼的凉薄。他们的爱情,像是一株历尽风霜的老树,在迟暮,绽开新的绿芽。她此时风华绝代,他的出现令她有种微雨燕双飞的惆怅。他恰好锋芒渐失,她的到来,令他有种意兴阑珊的安然。

    岁月其实待张爱玲不薄,在她最好的时刻,给了她一段爱情。无论这个男人是否值得她付出芳心,但她的生命总是要有这么一个人。不然错过了,只能怪流光不解风情,无端负了华年。

    见罢胡兰成,张爱玲的心再也不能回到从前。这夜,她独倚窗台,看清冷月色,才恍然这些年她不过在演一场独角戏。原以为山水不欠,守着一段时光独自沉醉,也可以微笑。直到胡兰成的出现,她知道,她要的生活,终究是如她笔下的人物一般,烟火与共。

    仕途失意,却让胡兰成得遇一个张爱玲,他越觉世事原来这般宽厚。在情感的路上,胡兰成可谓是春风得意,除了妻子全慧文,胡兰成还有一个旧好,原是百乐门的歌女,后亦委身于胡兰成,留在南京。但这些女子都是不够的。又或者说,再多的女子也无法阻挡胡兰成那颗生性多情的心。更况,此次遇见的是红遍上海文坛的张爱玲,于他,当是午夜惊鸿。

    第二天,胡兰成再访张爱玲。这一次,她长年深锁的门为他从容开启。张爱玲竟刻意为他打扮过,宝蓝绸袄绔,带了嫩黄边框的眼镜,很见风韵妖娆。当胡兰成踏进她的屋子,就开始了不安。他的不安,是因了这房里的华贵。而这华贵,不是因为家具的贵重,而是一种恰到好处的别致,是一种现代的新鲜明亮,带有无边的诱惑与刺激。

    “阳台外是全上海在天际云影日色里,底下电车当当地来去。”这是怎样的生活,让一颗心瞬间想要放飞。京戏中,刘备到孙夫人房里竟然胆怯,而此时的胡兰成走进张爱玲房里亦有这样的感觉。所以他会不由自主地说:“你们这里布置得非常好,我去过好些讲究的地方,都不及这里。”而张爱玲却说这里的一切都是母亲和姑姑所布置的,若她,或者会喜欢更浓烈的色彩,那样温暖且亲近。

    到底不是凉薄的女子,心软到无力承受。看着胡兰成在她面前,讲他的生平往事,讲他的才气学识,她亦只是听着,她都懂。胡兰成后来说过:“男欢女悦,一种似舞,一种似斗,而中国旧式栏上雕刻的男女偶舞,那蛮横泼辣,亦有如薛仁贵与代战公主在两军阵前相遇,舞亦似斗。”他向来是不喜比斗的,可是如今见了张爱玲,却要比斗起来,因为他棋逢对手,他想要征服。

    “但我使尽武器,还不及她的只是素手。”可见胡兰成心中的张爱玲是何等的锐利,何等的绝代。平生之修炼,行走江湖也算是有余,到了张爱玲这里,竟这般渺小。可云水苍茫,烟花柳月,他总不愿顾及许多,只这么说着,便要起诺,但守天荒。

    当下时光,一刻值千金。胡兰成没有工夫再去比斗,亦不知该如何将这份心事继续下去。他不知,在张爱玲心里,他是一个风光霁月的男子,美如春花,瘦如秋水。或许是张爱玲之前接触的男子,实在没有一个如胡兰成这样倜傥风流的吧。看过胡兰成的照片,他长得并不十分英气,但有一种说不出的魅力。正是这种魅力,让这个情窦初开的女子,难以把持。

    不知道,是不是陷入爱情的人总是会输。命运给了张爱玲这份机缘,满足了她对一个男人诸多深邃的渴望,同时这也是一场博弈。破茧成蝶的她,原本在上海滩舞得风生水起,可遭遇了一段爱情,她的世界就这样无辜地变了模样。

    又是一场漫长的交谈,在迫不得已的时候终止。胡兰成回去之后,立即取了纸笔,给张爱玲写了第一封信,信的内容竟写成了像五四时代的新诗,幼稚可笑。胡兰成一直有着自以为是的文采,可这些到了张爱玲那,就显得贫乏浅薄了。才情原本就没有可比性,以胡兰成的阅历,不至于在张爱玲面前如此拘谨。但因了爱情,他的成熟,就不再那样深沉了。

    张爱玲回信:“因为懂得,所以慈悲。”这句带着禅意的话,道尽衷肠。似乎再无需过多的话语,只要彼此内心懂得,就是最大的慈悲。张爱玲其实并不冷漠,也不张扬,她骨子里懂得众生不易,所以她能够对世事、对人情报以宽容。所以面对一个年长他十余岁,又有家室,还有复杂背景的胡兰成,她没有怯懦,而是选择义无反顾。而胡兰成后来竟说她生性冷情,那样的不理解,对她难道不是一种残忍?

    接下来的日子,胡兰成每隔一日必去看张爱玲。他们在那座美丽温情的公寓,喝大杯的红茶,吃精致的点心,谈文艺,说故事。如此情趣相投,像认识了数十年。张爱玲的姑姑见此情景,只觉不妥。她认为胡兰成的背景太不干净,再者又有妻室家小,张爱玲如此一个清白小姐,与他亲密交往,如何使得?

    张爱玲虽离经叛世,但毕竟身处红尘,亦知人言可畏。这段爱情原是这样不圆满,令她心生凄凉与慌乱。她给胡兰成送去了一张字条:“以后不要再来相见了。”而自傲的胡兰成认为,这世上不会有什么事冲犯,他仍旧去看她,而张爱玲依旧掩饰不住内心的欢喜。爱已至此,怎问因果。姑姑亦是爱过的人,不会不懂,所以她不再阻挡。

    以后索性天天相见,每天日子都是新的,每天愿望都得以实现。那日胡兰成偶然说起张爱玲登在《天地》上的那张相片。翌日她便取出给他,背后还写有字:“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自此,她放下所有骄傲,为他低落尘埃,为他念念不休。究竟是怎样的男子,可以让张爱玲甘愿在尘埃里开出花朵。胡兰成为她调制了一杯毒酒,她含笑举杯,一饮而尽。红尘世路,烟柳断肠,她的坚定,她的无悔,让读者落泪。此后,是坦途还是流离,全凭宿命。

    就这样沉在时光里,水深火热起来。那段日子,胡兰成多半留在南京,但他每月总要回上海一次,住上八九天。每次回上海,不到家里,先去看张爱玲,踏进房门就说:“我回来了。”如此,两人伴在房里,男废耕,女废织,连同道出去游玩都不想,亦且没有工夫。那时候,他们的世界,没有晨昏,没有无常业障,只有温柔情深的彼此。

    两个人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但他们都是思想受过训练的人,又都骄傲自负,所以难免有些不以为然。胡兰成说过:“爱玲种种使我不习惯。她从来不悲天悯人,不同情谁,慈悲布施她全无,她的世界里是没有一个夸张的,亦没有一个委屈的。她非常自私,临事心狠手辣……她却又非常顺从,顺从在她是心甘情愿的喜悦。且她对世人有不胜其多的抱歉,时时觉得做错了似的,后悔不迭,她的悔是如同对着大地春阳,燕子的软语商量不定。”

    不知道这对张爱玲究竟是褒,还是贬。或许胡兰成是那个真正懂得她的人,也是这世上真正爱她的人。只是张爱玲太过干脆,太过洁净,太过鲜明,有时候令胡兰成心生惶恐。她的优势令他不敢逼视,竟好到让他心生不安。这样的女子不爱牵愁惹恨,不爱拖泥带水,她是陌上赏花人,亦不落情愿的一个人。

    在一起时,只顾男欢女爱,伴了几日,彼此也吃力。胡兰成去了南京,张爱玲亦有了时间写字。每次小别,亦并无离愁,倒像是过了灯节,对平常日子倒觉有一种新意。若说没离愁,她却总在夜里独自感伤,只是到底不肯缠绵悱恻,流泪不止。

    而胡兰成也乐得自在,尽管他深爱张爱玲,但她也终究是他群芳谱里的一个佳丽,纵然她有别于其他女子,可世事短长,终无他恙。胡兰成在里写过:“我已有妻室,她并不在意。我有许多女友,乃至挟妓游玩,她亦不会吃醋。她倒是愿意世上的女子都欢喜我。”

    这话中滋味,竟是令人心生惆怅与遗憾。或许是张爱玲太过自信,她明知道胡兰成生命里有许多过客,但她不以为受到威胁,反而觉得自己会是他最后的归人。这场金风玉露的相逢,终究给不了她朝朝暮暮,地老天荒。张爱玲不知道,温天暖地的日子,也是万劫不复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