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外界的力量,我们人是多么小,多么小!可是我们偏要说:我永远和你在一起;我们一生一世都别离开。——好像我们自己做得了主似的!

    乱世里的姻缘,如惊涛骇浪,终究不是你我说了算。张爱玲只想踏花拾锦年,枕梦寻安好。她不问世事,世事会来追问她。她不关心政治,政治亦会来关心她。但她决定了的事,无从更改。她愿意为爱承担,矢志不渝。

    也许张爱玲不会承认自己爱错了人,但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她和胡兰成的这段倾城之恋,不知从何时开始,成了上海众说纷纭的对象。但她不在乎,始终和胡兰成过着男欢女爱的日子,看日光冉冉升起,再缓缓下落。

    张爱玲依旧不喜与人交往,胡兰成在外界交往的朋友,她几乎不见。她把所有与外界相关的事叫做纷乱。尽管此时她置身剑锋之上,亦不惊不惧。胡兰成是走过沧海桑田的人,他喜欢张爱玲如此利落,因为他亦不愿为这段莫测的感情,做出过多的实践和承担。他甚至不以为这世上再无他人,会像他这样如此爱她。所以,他和张爱玲这般浓情蜜意地交往,不曾背负愧疚之心。

    胡兰成试问过张爱玲对结婚的想法,而张爱玲说她没有怎样去想象那个。她也没有想过去和谁恋爱,就连追求的人,似乎都没有,就算有,她亦不喜。然而爱情来时,当真是无从挑剔。而婚姻也是这般,来得那么不动声色。

    “我与爱玲只是这样,亦已人世有似山不厌高,海不厌深,高山大海几乎不可以是儿女思情。我们两人都少曾想到要结婚。但英娣竟与我离异,我们才亦结婚了。是年我三十八岁,她二十四岁。我为顾到日后时局变动不致连累她,没有举行仪式,只写婚书为定,文曰:胡兰成张爱玲签订终身,结为夫妇,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上两句是爱玲撰的,后两句我撰,旁写炎樱为媒证。”

    这是胡兰成的原话,果真是爱了一个人,曾经以为要慎重的婚姻,竟如此习以为常。胡兰成这里提到和英娣离异,不知那个全慧文又是如何安排。他的情感世界太过纷乱,莫说是旁人,或许连他自己都弄不明白。然而纵是如此,张爱玲亦不计较。他们的结合似乎很是理所应当。没有费尽心思去争天夺地,也没有伤害别人,甚至连仪式都没有,只写婚书为定。

    张爱玲究竟要什么?骄傲如她,难道要这样一个虚无的名份?要一场未知的约定?还是她真的可以把握,她将是胡兰成最后的归宿?又或许她根本就不在意那些,地老天荒从来就是个神话,她小说笔下的男女,有过几多圆满的结局?牵手是一种形式,坦然地牵手是为了将来洒脱地放手。

    张爱玲纵然清醒,可她又何必以一世清白来换取这段错误的婚姻。她在里曾经这么写道:“‘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看那是最悲哀的一首诗,生与死与离别,都是大事,不由我们支配的。比起外界的力量,我们人是多么小,多么小!可是我们偏要说:‘我永远和你在一起;我们一生一世都别离开。’——好像我们自己做得了主似的!”

    是的,半点由不得人。茫茫世路,一眼望去,尽是辨别不清的风月情仇。漫步前行的人,自己都不知道下一站将抵达哪里。胡兰成说:“我们虽结了婚,亦仍像是没有结过婚。我不肯使她的生活有一点因我之故而改变。两人怎样亦做不像夫妻的样子,却依然一个是金童,一个是玉女。”

    果真只有张爱玲,不肯为任何人改变自己。纵然她爱到无可救药,委身尘泥,可她与生俱来的性情,誓死不改。正是这样一个张爱玲,让胡兰成在她身上重新看到自己与天地万物。不再是以往那样,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的单调,而是一种更清醒的认知。倘若没有张爱玲,胡兰成后来亦写不出《山河岁月》那样的文字。

    胡兰成说:“张爱玲是民国世界的临水照花人。看她的文章,只觉得她什么都晓得,其实她却世事经历得很少,但是这个时代的一切自会来与她交涉,好像花来衫里,影落池中。”而张爱玲亦对这世间万物,充满尊重。她并非是那种愤世嫉俗的女子。她说:“现代的东西纵有千般不是,它到底是我们的,与我们亲。”

    纵浪风云,亦愿世事安谐。婚后,二人在一起如同“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就那样同住同修,同缘同相,同见同知。胡兰成喜与张爱玲读书探讨,在张爱玲那里,寻常都可以石破天惊,惊绝四海。前人说夫妇如调琴瑟,胡兰成是从张爱玲那才得调弦正柱。

    然而,她似乎对他百依百顺,但不依之时还是不依,又不会逆反,只安静听着。张爱玲喜在房门外悄悄窥看胡兰成在房里,她写道:“他一人坐在沙发上,房里有金粉金沙深埋的宁静,外面风雨琳琅,漫山遍野都是今天。”

    她之情深,令江山壮美难言。但她那种对世事人情了如指掌的醒透和冷静,亦让胡兰成觉得惶恐不安。无论对待什么,她都不轻易用情。别人认为感动的,她不觉感动。别人要流泪的,她落不下泪来。她用情,竟是如此理性。所以她总不会被莫名的情事,弄得遭灾落难。

    尽管这样,又能如何。终究做不了局外人,终究为了他落魄成尘。情到深时,又岂是他人能阻?张爱玲愿意在白山黑水中,为他绽放,向死而生。如果有朝一日,他要薄寡,她亦会决绝转身,与之再无任何干系。

    胡兰成一半满足,一半惶恐。他既知张爱玲愿为他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亦知她心性孤冷,不会盲从。所以在一起的时候,总有千般滋味,难以言说。一日,二人在雨中同坐一辆黄包车。张爱玲坐在胡兰成身上,胡兰成觉得她生得那样长大,且穿着雨衣,他抱着她只觉得诸般不宜,但又是难忘的实感。或许这就是张爱玲给胡兰成的感觉吧,相守之时,总是诸般不适,却又实难忘怀。

    和胡兰成在一起的日子,张爱玲怠慢了写作,她似乎很难再写出超越之前的作品。那时候,张爱玲正连载,傅雷对这篇文章有了批判,他说:“逃不过刚下地就夭折的命运。”他觉得,除了男女之外,世界毕竟还辽阔得很。

    而胡兰成亦觉得,张爱玲的才情将要歇息一个段落。“她对于人生的初恋将有一天成为过去,那时候将有一种难以排遣的怅然若失,而她的才华将枯萎。”枯萎是不至于,但是一个人生了执念,尝了烟火,定是不能那般秋水长天了。再说纵是枯萎又何妨,江山更替,人事无常,谁可以在浩荡风烟中一如既往。

    这些于张爱玲都是无惧的。乱世里,所有触摸到的,遥远的,皆是过眼浮云。胡兰成是有预感的,他知所处的时局飘摇不定,有朝一日,夫妻亦要大限来时各自飞。但他说:“我必定逃得过,唯头两年里要改姓换名,将来与你虽隔了银河亦必定我得见。”爱玲道:“那时你变姓名,可叫张牵,又或叫张招,天涯地角有我在牵你招你。”

    他果真要走,婚后不过几月,便要行走天涯。一九四四年十一月十日,汪精卫病死。胡兰成受日本人池田的周旋,与沈启无、关永吉等人到汉口接收《大楚报》。此番前去,并非是因为单纯的文艺新闻,而是期待在日军势力扶植下有另一番大的作为。人总是与时代并行,胡兰成何曾甘于寂寞。

    那些男的废了耕,女的废了织的日子去了哪里?那些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的恩情去了哪里?他终不能过岁月静好、安之若素的生活,那颗向往腾飞的心不曾泯灭。他要走,她自是不会留的,连一句柔软的话也说不出。

    打点行装,握紧那张船票。穿上她最爱的旗袍,与他从昏黄的里弄走过,迷离烟雨漫过心头。自此君去,后会何期。她知,无尽的时光很容易就改变一个人。她不会要他许下承诺,因为任何承诺都抵不过瞬间的相守。但隔了迢迢银汉,她的心,终究惶惶不得安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