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曾写过一些批评性的评论文章,沈从文看后,劝巴金不要“那么爱理会小处”,“莫把感情火气过分糟蹋到这上面”。他对巴金说:“什么米大的小事如某某某之类的嫌言小语也使你动火,把小东小西当成了敌人”,“我觉得你感情的浪费真极可惜。”巴金很是感谢他,称他为“尊敬的畏友”。

    文革开始后,60多岁的沈从文挨批挨斗之余的工作是扫厕所。沈有时呆呆地看着天安门人来人往,然后回过头对一同被批斗的史树青说:“我去擦厕所上面的玻璃。”沈说,他每天在天安门历史博物馆扫女厕所,“这是造反派领导、革命小将对我的信任,虽然我政治上不可靠,但道德上可靠……”多年后,沈从文被人问及他在文革中的遭遇,只是说:“我没有我的朋友受的冲击大,我只是要打扫茅房,那是普通的事,在家里不是也要打扫吗?”

    中央美院有位学者,是沈从文西南联大的学生,与沈、黄表叔侄关系十分亲密。文革开始后的一个下午,他紧张地、悄悄地走到黄家门口,轻轻地、十分体贴地告诉黄永玉:“你要有心理准备,我把你和你表叔都揭发了!”黄去告诉沈从文,沈笑着说:“会,会,这人会这样的。在昆明跑警报的时候,他过乡里浅水河都怕,要个比他矮的同学背过去……”

    一次开批斗会时,有人把一张标语用浆糊刷在沈从文的背上,批斗结束了,他揭下那张“打倒反共文人沈从文”的标语,后来对黄永玉说:“那书法太不像话了,在我的背上贴这么蹩脚的书法,真难为情!他原应该好好练一练的!”

    有一次,沈从文从东城小羊宜宾胡同走过,公共厕所里有人一边上厕所一边吹笛子,是一首造反派的歌。沈对同行的黄永玉说:“你听,弦歌之声不绝于耳!”

    沈从文被下放到湖北咸宁,他身体不好,但总是找些力所能及的活来干,比如到湖边拾干苇或在路边捡竹跟引火用,身体稍好些,他就搬个小凳子,去看菜园子,以防牲畜偷吃。他写信给黄永玉说:“……牛比较老实,一轰就走;猪不行,狡诈之极,外形极笨,走得飞快,貌似走了,却冷不防又从身后包抄过来……”他还对黄说:“……这儿荷花真好,你若来……”

    沈从文说,下放的时候,他独自住在一个大教室里,“看着窗子上有几个大蜘蛛慢慢地长大了”,“这面窗子还可以每天看见一只大母牛,每天早晨还可以看见牛,那个大牛、小牛都庄严极了,那个地方的牛都大极了,是花牛,美极了,一步一步带着小牛吃饭去。间或还能看见一些小女孩子梳着两个小辫辫,抬砖头拣树叶子。”

    文革中,沈从文和黄永玉二人在路上相遇,沈看到黄,装着没看到,擦身而过的瞬间,沈头都不歪地说了4个字:“要从容啊!”

    1979年之前的13年,沈从文一直住在一间七平方米的阴暗小屋里,白天都得开灯。林湄问沈:“沈老,在小暗房的日子里,你想的是什么?”沈头一仰,哈哈大笑,许久才用豁达而谅解的口吻说:“身旁有许多书就足够了。这算什么?有很多人连性命都没有了。只是失掉了很多书很心痛,后来又在旧书店买回来了。”

    文革后,沈家从门庭冷落又回到门庭若市,重新评价沈从文文学成就的文章屡见报端,一度盛传他将被提名为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沈从文对此却很淡然,他说:“那都是些过时了的东西,不必再提起它。……我只不过是个出土文物。”

    沈从文将稿费捐献给家乡小学后,为沈作传的凌宇曾劝他道:“年纪大了,总有用钱的时候,应该自己留下一些。”他淡然一笑:“不要紧,钱,总还会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