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慰梅回忆,沈从文与林徽因私交甚笃,沈一有问题就找林商量。30年代,张兆和回娘家探亲,沈一个人留在北京。一天,他哭着到梁家中找林倾诉。原来,沈从文每天都要给张兆和写信,把自己的感觉、情绪、想法告诉妻子,某天,他在给妻子的信中表露出对另一位北京年轻女作家的爱慕和关心,张兆和非常生气。沈对林说,他不觉得对另一个女人的感情与他对张的爱情有什么冲突,而当他爱慕和关心某个人时,他怎么可能不写信告诉张兆和呢?

    黄永玉回忆:“1954、1955年日子松动得多,能经常听到他的笑声,公家给他调整房子虽然窄小,但总算能安定下来。到中山公园、北海、颐和园玩得很高兴。五十多岁的人,忽然露出惊人的本事,在一打横的树上‘拿’一个‘顶’。又用一片叶子舐在舌头上学画眉叫,忽然叫的复杂起来,像是两只画眉打架。‘不!’他停下嘴来轻轻对我说,‘是画眉’采雄‘(湘西方言,交配)’。于是他一路学着不同的鸟声,我听得懂的有七八种之多。有‘四喜’、‘杜鹃’、‘布谷’、‘油子’、‘黄鹂’……‘尤其难学的是喜鹊!你听!要用上颚顶着喉咙那口气做——这一手我在两叉河学来费了一个多月,上颚板都肿了……’他得意得了不得。”

    文革中,张兆和下放到湖北咸宁干校,半年后沈从文也响应号召,下放到咸宁。张允和曾回忆月底去看望他的情形:“屋里乱得吓人,简直无处下脚。书和衣服杂物堆在桌子上、床上……到处灰蒙蒙的。……他说:‘我就要下放啦!我在理东西。’可他双手插在口袋里,并没有动手理东西……我回身想走。沈二哥(沈从文在家中排行老二)说:‘莫走,二姐,你看!’他从鼓鼓囊囊的口袋里掏出一封皱头皱脑的信,又像哭又像笑对我说:‘这是三姐(指张兆和)给我的第一封信。’他把信举起来,面色十分羞涩而温柔。……接着就吸溜吸溜地哭起来,快七十的老头儿像一个小孩子哭得又伤心又快乐。”

    文革后,记者采访沈从文。沈一直都微笑着,说他那时被安排打扫厕所,是多么的尽心尽责,连缝道中的污垢都被他用指甲抠了出来,然后有些得意地说,我打扫的厕所在当时可是全北京最干净的。此时,一个刚出道的女记者站了起来,走到沈的身边,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说:“沈老,您受苦了。”眼里隐约有泪光闪动。

    刚才还是谈笑风生的沈从文,忽然一把抓住女记者的胳膊,失声痛哭了起来,劝也劝不住,就像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一样,什么话都不说,就是不停地哭,鼻涕眼泪满脸地大哭。这下子所有在场的人都惊呆了,女记者也手足无措。还是张兆和出来圆了场,她就像哄小孩子一样又是摩挲又是安慰,这才让老人安静下来。

    一年夏天,年近八十的沈从文出门时,不小心摔了一跤,腰和手肘受了伤,躺在床上,连翻身都困难。萧离看望他时,戴了一顶普通的新草帽,沈见了赞不绝口,似乎忘了病痛。萧离问明尺码,给他买了一顶送去。沈十分高兴,如同小孩子过年一样,伸手拿过,兴奋地说:“让我戴戴!让我戴戴!”本来人半躺着,硬是坐了起来,戴着草帽,不肯摘下。

    在美国访问时,一次餐后,姨妹张充和让沈从文吃了块冰激凌,沈吃得过瘾,因而每餐后总想吃一些。一次,张充和忘了他这个嗜好,沈从文便说:“饭吃完了,我走了。”张未听出弦外之音,并未理会。沈再次说:“我真上楼了。”张有些奇怪,但还是没有理会。这时,沈从文站起来,做出故意要走的样子说:“我可真走了,那我就不吃冰激凌了。”满屋子的人哄堂大笑。

    李辉回忆,沈从文大病一场后,张兆和让行动不便的沈坚持锻炼,每天须在小客厅特地留出的一米多长的空地上走五个来回。刚走了两次,沈便问:“够了吧?”张让他不许偷懒,他笑了,接着走了一个来回,说:“这是第四次了吧?”张马上说:“别骗人,刚刚三次。每次都想哄人。”在张的监督下,他又走了两圈,最后一个来回,他不等走到头便迫不及待地长吁一口气:“唉,完了吧?”张责备:“你总爱偷工减料。”他不反驳,有点调皮地看着她。随即,二人开怀笑了。

    晚年的沈从文喜欢放声大笑,笑得合不拢嘴,且摆动双手作势,直像一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