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初,国民党溃败,周作人被假释。洪炎秋记载,当时周作人曾动过去台湾的念头,他托学生尤炳圻写信给在台湾的洪,请洪设法安置。洪复函尤,告知老友医师郭火炎将其在北投的别墅借给周居住,并由自己及另一老友张我军负责周的生活费。但之后,洪并没有受到周作人的回复。

    而徐淦回忆,有人曾问周作人:“听说胡适有意邀你去台湾,担保你能当上中央研究院院士,有这回事吗?”周摇摇头,表示他肯定不会去。

    1949年月左右,周作人悄悄告诉徐淦:“南北通车了,我已经发出一书信给毛润之先生,毛先生在北大当图书馆馆员时见过面。有一次他来八道湾看鲁迅,鲁迅不在家,同我谈了一会。我去信问他能不能让我回北平,还不知道给不给回音。”到8月上旬,周高兴地对徐说:“回音果然来了,是毛先生请周恩来写信给我的,允许我回家。”

    唐弢从周恩来处听到,毛泽东看完信后说:“文化汉奸嘛,又没有杀人放火。现在懂古希腊文的人不多了,养起来,让他做翻译工作,以后出版。”

    周作人回到北京后,仍居住在八道湾。抗战胜利后,周作人位于八道湾的房产被国民党政府没收,但仅罚没了属于周作人的三分之一,所以周作人一家居住的其实是属于鲁迅和周建人的那部分房屋。解放后,周作人按规定每月交纳租金。

    周作人晚年主要从事翻译和写作工作,从解放后一直到文革,他每天伏案写作,偶尔和来访的友人闲聊,其中过从甚密的就是同样是文化汉奸的钱稻荪。钱每次来总是自带一小瓶酒盒下酒菜,自斟自饮,与周作人海阔天空地闲聊。

    1952年,周作人受出版社之托,为萧萧校订高仓辉的《箱根风云录》。后来萧萧笑嘻嘻地告诉别人,周作人感叹道:“没想到我今天竟落魄到为萧萧之流校订稿子了。”

    1952年,周作人六十七岁生日之际,他在日记中写下“寿多则辱”一语,12年后,他虚岁八十时,将此语刻成闲章,不料一语成谶。

    张铁铮回忆:“又一年值人民代表大会选举年,街道上照例用红纸贴出基层居民的选民姓氏光荣榜。我曾亲见选民榜上八道湾十一号选民周信子、周芳子的大名,而周作人则榜上无名。”

    1962年,周作人写信给佟韦,说他家在街上买了私人鸡蛋,受到街道监督人员的盘查和训斥,希望佟能帮他解决此事。佟见信后忙到派出所帮忙协调,派出所这才同意周可以随便买鸡蛋。

    人民文学出版社每月预付周作人稿费200元,1960年1月起增加至400元。但周作人的钱总是不够花,因为一家三代人都靠他的工资养活。1964年9月,预付的稿费又减至200元,但好在久病的老伴已经去世,不至于无法维持生活。文革开始后,周作人的稿费来源中断,周家只能靠周丰一夫妇的工资维持生活。

    王士菁在和周作人接触的十几年中,感觉周总是“缺钱用”。他给王的信函,有一半是在说向出版社要钱之事。他常买书给图书馆,还将一些字画寄往香港出售,但被海关扣下;将日记卖给鲁迅博物馆(周是鲜有的生前就将日记出售的),他在给鲁迅博物馆的信中称,如果日记卖不出去,他将“托钵于市矣”。如果王士菁等人与他谈话过长,觉得耽误了他翻译书稿,于是支付给他相当的稿酬,对此,许广平曾气愤地对王说:“周作人不是律师,你还给他谈话费!”

    由于年老体衰,周作人无力握笔,只能用绳子将笔绑在手上写作。即便如此,他在80岁前完成了希腊文作品、48万字的《对话集》的翻译工作。

    文洁若因为工作关系,常去周家拜访。无论文何时到,周作人的书房总是窗明几净。书桌上只摆着笔砚、稿纸和原著,此外,连张纸片都不见。文洁若问过周的儿媳张菼芳,是否因为出版社有人来谈工作,所以特地收拾干净了,张说,周作人向来极爱整洁,书稿井井有条,工具书都各有固定的地方,用完必放回原处。他每天伏案工作十个小时以上,都是自己研磨,用毛笔写正楷,从来不用钢笔。他从不打底稿,改动很少,考虑好了才下笔。

    晚年,周作人没有余钱买书,有空便翻看以前的旧书,他开玩笑说:“这是炒冷饭。”

    闲暇时,周作人便给孙儿孙女们讲笑话,看到孩子们笑的很开心,他也非常高兴。其实,将孩子们逗笑的不是周作人讲的笑话,而是他们健忘的爷爷,因为每次周都讲同样的笑话。

    工作累了,周作人便独自摸骨牌消遣,通常是玩“过五关”。后来儿子周丰一学会二来,便从父亲处将骨牌讨了去,用钢笔在装骨牌的名片匣子上注明:“这原是祖母的纪念品。”周作人看到儿子写的字后,重新贴上纸条更正道:“这是曾祖母的遗物。”孙辈们便笑道:“那么这该是咱们的传家宝喽。”

    1965年,周作人在给鲍耀明的信中说:“知海外报刊时常提及鄙人,无论是称赞或骂,都很可感,因为这比默杀好得多。”

    周作人的遗嘱如是说:“余今年已整八十岁。死无遗恨,姑留一言以为身后治事之指针。尔死后即付火葬或延例留骨灰,亦随便埋却,人死声销迹灭最是理想。余一生文字无足称道,惟暮年所译希腊对话是五十年来的心愿,识者当自知之。”

    羽太信子患病期间,为了给妻子筹集药费,周作人将记载了68年的日记卖给鲁迅博物馆。

    1966年8月22日,一群红卫兵冲进八道湾,砸了周母的牌位(鲁迅博物馆中,同一位母亲的巨幅遗照受到了万众敬仰)。24日早晨,红卫兵宣布对周作人实行“无产阶级专政”,将他住的日式榻榻米的卧室砸烂,全家被洗劫一空,房子被查封。红卫兵让周作人跪在地上接受批斗,用手中的皮带不断抽打他,让他老实交待罪行。周丰一也被揪来陪斗,红卫兵绑住他的双手,将他推倒在地,连踢带打。他的衣衫浸满血迹,人被打晕过去,被大雨浇醒过来,再斗再打,不让他有一刻喘息的机会。一个红卫兵还把周丰一的手表掠下来带在自己手上。风烛残年的周作人跪在一旁目睹儿子挨打,吓得晕倒在地。

    接着,红卫兵命令周作人穿着黑色布衣,身上挂上写着他名字的白布条,任凭人们在窗外观看和辱骂。红卫兵又将周作人等专政对象集合起来游街示众。周作人脖子上挂着沉重的大牌子,面无人色,无力行走,只能跪在地上边呻吟边爬行。

    这年8月23日夜,周作人写下最后一篇日记:“晴。二十二度。上午阅毛泽东论文艺,下午吉宜为寄耀辰信又件,内春信等三册。”

    周作人被抄家后,鲁迅博物馆的工作人员叶淑穗等人去看望了他:“当我们走进他被关的小棚子里时,眼前呈现的一切确实是惨不忍睹。昔日衣帽整齐的周作人,今日却睡在搭在地上的木板上,脸色苍白,身穿一件黑布衣,衣服上钉着一个白色的布条,上面写着他的名字。此时,他似睡非睡,痛苦地呻吟着,看上去已无力站起来了,而且几个恶狠狠的红卫兵却拿着皮带用力地抽打他,叫他起来。看到这种情景,我们还能说什么呢?只好赶快离开……”

    周家的房子被封,后罩房正对着的“老虎尾巴”被红卫兵占领,用于监视周氏一家,周作人只能蜷缩在后罩房的屋檐下,过了三天三夜。周家的老保姆悄悄做点食物,给他们送过去。天下起雨来,周作人的儿媳张菼芳硬着头皮去央求红卫兵道:“我们也不能老呆在露天底下呀,好歹给我们个安身的地方吧。”这样,周作人才被允许睡在自家的澡堂里。半个月后,张菼芳再次向红卫兵求情,这次总算在漏雨的小厨房的北角为老公公东拼西凑搭了个铺板床,让他卧在上面。

    红卫兵为周家规定了生活标准:老保姆15元,周作人10元。他们告诉粮店,只允许周家买粗粮。周作人一日三餐只能就着臭豆腐喝点玉米面糊糊。由于营养不良,又整日被囚禁在小屋里,他的双腿很快就浮肿了。张菼芳只能到药铺买点维生素片,等红卫兵熟睡后,偷偷塞给周作人,周感激地堆儿媳说:“我还不如早点死掉算啦,免得这么连累你们。”

    到九、十月间,周作人两次写“呈文”,让儿媳偷偷交给派出所。两份呈文内容都很短,大意为:共产党素来是最讲究革命人道主义的。鄙人已年过八旬,再延长寿命,也只是徒然给家人添负担而已。恳请公安机关,恩准鄙人服安眠药,采取“安乐死”一途。但“请准予赐死”的“呈文”交上去后,就如石沉大海。

    1967年4月末,周作人屡屡表示不想活了,他对儿子说:“我不如死掉还舒坦一些,也不想连累你们大家了……尤其是菼芳。她是外姓人,嫁到周家,跟着咱们受这份罪,实在对不起她……”他又加上一句:“我是和尚转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