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申年(1644)四月二十九日午时。
“皇——”
“皇——”
五凤楼上,钟响阵阵,钟声沉重嘹远,响彻北京城的每一个角落,钟声庄严地宣告:大顺天子登基了!
“啪!啪!啪!”静鞭山响,这是在静街,浩浩荡荡的大队,在徐缓、庄严的乐曲声中从老营中涌出来。
一对对銮仪兵高举着黑漆描金的开道红棍威风凛凛地在前开路。跟着便是由鼓、板、龙头笛、金钲、画角、大铜号、仗鼓等组成的浩大乐队,乐队之后,三百多红衣銮仪校执掌着一百多对卤薄:龙纹伞、花卉伞、金黄扇、双龙扇,各色幡、幢、麾、节氅,锦奇辉耀;各种旗帜在风中招展,灿若云霞,紧跟着黄幔金檐暖步舆的,是一把曲柄金黄龙华盖,两边执枪佩刀的御前侍卫分列在华盖两侧;御舆的后面,是捧着金香炉、金盆、金瓶、金杌等物的原来明朝的太监。最后,是郝摇旗骑着骏马,领着五百名精锐骑兵督后。
浩大而庄严的天子仪仗,停在了武殿外。器乐齐鸣,一百五十多位乐师合奏起了《朝天子》,人们匍伏在地,跪倒了一片,步舆的黄幌一掀,气宇轩昂,身穿黄衣,头戴龙冠的李自成走了出来。
在文武百官的前呼后拥下,李自成迈着虎步走进武英殿。穿着龙袍,着朝靴的李自成,踩在厚厚的大红地毯上,极其不舒服。
在上台阶时,李自成一脚踏空,身子一踉跄,差点摔倒,一旁的官女忙扶住了李自成,李自成心中不由懊恼,恨恨地在心中骂了一句,甩开宫女的搀扶,径直走上龙榻坐定。
司仪高声颂道:
“大顺天子登基——”
“礼——”
文武百官纷纷跪地行三拜九叩大礼,口中齐颂: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礼部侍郎杨观光见众人行礼时们参差不齐,杂乱无章,不由得额头上滴下汗来,其实杨观光已尽了全力,只这短短两天的时间,杨观光实在是无法使这些成年征战疆场的武士们做得更好,想那汉高祖刘邦,为了准备训练称帝礼仪,叔孙通博花了整整两个月的时间。
李自成看看脚下众人乱轰轰的情景,不禁眉头一皱,这与其说是朝拜天子,不如说是乡民们给菩萨磕头,李自成愉悦的心情忽而变得黯淡下来。
乱了一阵,文武百官分列在两边。
接下来就是册封皇后了。
高夫人此时头戴凤冠,身穿花团锦簇的礼服,袅袅婷婷地上前行礼。
李自成心道:“古语讲,大丈夫闯荡天下,为的就是博个封妻荫子,此时我贵为天子,已达到人间所能达到的极端,然而我却总有种说不出来的失落感。”
李自成对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很不舒服,他苦苦思索却又得不出个所以然,不由心生懊恼。忽而,城外似有隆隆炮声传来,李自成脑中立时印出三个字:吴三桂,对!就是这个吴三桂,搅得李自成连皇帝也坐不安生,李自成恨恨地咬牙:好你个吴三桂,等我抓住你,看我不把你碎尸万段。
李自成心烦气躁,在龙榻上再也坐不住了。
封完百官后,该是祭天了。
祭天在庆典时,是最重要的仪式,古人还信,认为人世外总有个神圣的绝对在遥遥操纵着人们的命运,人们对天有着莫大的崇敬,李自成祭天,是表示自己是皇帝,是天的儿子,能够主宰这一切。
李自成摆摆手,召来司仪,命道:
“让丞相代祭天地。”
司仪一愣,原来这祭天是不能让人代祭的,但他知道这出身草莽的皇帝是不懂这些的,他望望威严的新皇帝,不敢多说什么,转身宣道:
“丞相代祭天地。”
文武百官跪送大顺天子李自成退出武英殿。丞相牛金星代李自成祭了夭地,最后,各部又分别颁发了大赦天下的诏书,于是,这盛大的登基仪式就草草结束了。
散朝后,众将们又都聚在了老营。
李自成此时脱下蟒袍龙冠,穿上了青色长衫,顿时感到爽快无比,他匆匆布置着撤退计划。
“由果毅将军谷可成、扬威将军左光先统兵断后,二位将军意下如何?”李自成问道。
“请闯王——不,请陛下放心,臣一定奋力拒敌,如果吴三桂那贼敢追上来,我一定将那贼的人头砍下,献于陛下。”
李自成满意地点点头,继而,他把目光转向了刘宗敏,说道:
“捷轩,我听说你又把陈圆圆接到了你的大营,这回撤退时,就把她留在这里好了。”
“这,这——”刘宗敏支支吾吾,看看李自成不悦的样子,自知理亏,一句话憋在了肚中便没敢说出来。
李自成明白刘宗敏的心思,他叹道:
“这陈圆圆是个祸根,不可留在身边,把她留在北京,或许还能拖住吴三桂,咱们能顺利地撤回西安。”
刘宗敏答应了一声,低下了头去。
从老营出来,刘宗敏径直赶回了自己的大营,众亲兵见权将军闷闷不乐的样子,也不敢搭话,疾步跟在刘宗敏的身后。
走过大帐,却听帐内呜呜咽咽的萧声传来,调子分外的凄楚,刘宗敏心头涌起一股怒火,拔脚将门踢开,怒道:
“没事吹什么鸟萧,你给谁嚎丧。”
这一声断喝,将屋中的陈圆圆吓得花容失色,差点灵魂出窍,站在那里怯怯地望定凶神恶煞般的刘宗敏,说不出话来。
而刘宗敏因负了枪伤,再加上这两日忙着准备李自成的庆典,他已两日没回大营了,此时见陈圆圆,却不由得看呆了,只见陈圆圆上身穿杏黄坎肩,下身穿荷绿色长裙,在微红的烛光下显得更加风姿绰约,神态俊逸,陈圆圆手中拈一根碧萧,俨然一枝临风的芍药,刘宗敏见自己把美人吓得这样,心中也着实不忍,语气遂也和缓下来,道:
“还不快送上茶来。”
陈圆圆方才缓过神来,急忙奉上一杯茶来,刘宗敏将茶碗接过,顺手却将陈圆圆那纤纤素手抓住,拉她坐在自己的怀里。刘宗敏低头看怀中的圆圆,那清秀的瓜子脸红润、娇嫩,宛如三月桃花,那弯眉下一双秀目,顾盼生辉,神采飞扬,雪白、细腻的肌肤,水润晶莹,几乎吹弹得破,看得多时,刘宗敏不禁长叹一声:
“唉,这个李哥也真是,如此美的娇人却要送与吴三桂这贼受用,真是可惜。”
陈圆圆一听,心中一动,忙问:
“将军,您说些什么?”
刘宗敏见陈圆圆吃惊的样子,冷冷地道:
“你是不是早就盼着回到吴三桂那小子的怀里?嗯?”陈圆圆见刘宗敏起了疑心,忙从他怀里下来,向他款款行了个礼,说道:
“将军误会小女子了,妾自跟了将军您后,受您的恩宠,免受了许多的苦,妾心中感激,妾立下心愿,愿意侍奉将军一辈子。只是吴将军因贱妾的缘故,与闯王有了冲突,贱妾实在是心中有愧,我只是想劝吴将军不要同大顺朝为敌,更不要追击闯王……”
“他要是敢追我们,我就杀了他。”
陈圆圆见刘宗敏发怒,忙道:
“是,如果刘将军不嫌弃我,我愿随将军到天涯海角。”
刘宗敏半晌不语,许久才说:
“只是李哥已决定了,我不能违他。”
陈圆圆听罢,不觉心中长舒一口气,暗自喜道:真是苍天有眼,我终于又能见到我心爱的吴郎了。
刘宗敏一口气将茶喝光,“呸”将喝到口中的茶叶又吐了出来,他抹了下胡子上的水珠,自言自语道:
“甭管他三七二十一,今晚上我可要好好地快活一下,不能便宜了吴三桂那小子。”说罢,径自脱去了上衣。
刘宗敏的枪伤犹未痊愈,伤口处血肉模糊,陈圆圆看罢不禁恶心得想吐,但她又不敢,只好强忍着把目光投向别处。
刘宗敏一把抱住了陈圆圆,将她挪到了床上。刘宗敏只顾将嘴在圆圆那光滑细腻的脸上没命的拱,圆圆使劲往外推他,可她又如何推动强壮的刘宗敏。
刘宗敏不语,伸手贴着圆圆的小腹滑下去,他感到圆圆的内裤垫有些软软的纸,继而,他的手摸到了些粘粘的东西,刘宗敏将手从圆圆衣下拔出来,凑到鼻下一闻,果真有股腥腥的霉味,而此时,刘宗敏正在情欲之中,一股欲心无处发泻,不禁懊恼万分,他从陈圆圆身上爬起来,跳下床来,踢翻了一只椅子,他仍觉不出气,顺手抄起马鞭,照床上的陈圆圆抽去。
“啪!”
“啪!”
这两鞭都结结实实地抽在圆圆身上,刘宗敏抓起衣服,骂咧咧地走出了大帐,而帐内的陈圆圆双手抱膝靠在床上,嘤嘤地哭了起来。
而此时的北京城却乱作了一团。
北京城的大街小巷一时有骑马跑过,马上的人不住地高喊:
“大顺天子圣谕:居民人等立即出城,以避清灾!”
夜深人静,声音传出老远。
人们都从睡梦中惊醒,他们揉着迷朦的眼睛,倾听着外面的声音,他们听到闯王要自己出城,忙一家人悄悄议论起来,很多穷人听说闯王要走,忙收拾个包袱,拿了块干粮,便走出家门,连房门也不锁,头也不回地往城外走去,而有些人却又舍不得自己的家摇摇头,关严了窗子,蒙头又睡了,而那些明朝遗老遗少,在大顺朝中不得志的原明官吏,不禁拍手称庆。他们在家中摆上了香炉,供上了崇祯帝的灵位,暗暗祷告,闯贼早早离京,让吴三桂将军早日迎太子进京,重新恢复大明江山。
而紫禁城内,此时也是人影晃动,一派忙乱的景像。
众侍卫们忙着将原来明室中的金银细软,珠宝首饰,这些贵重的东西,全都装上车。
李自成看着这纷纷扰扰的一幕,心中感慨万分,暗道:我这皇帝做得也忒惨了点,这皇宫我才住了一个多月,我还本想着永住下去,子子孙孙也永久地住下去,不想天不怜我,派吴三桂这厮来为难于我,明日我就要离开这儿了,只是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来。
李自成背抄了手,闷闷地在皇宫里走,拐过一个月亮门,李自成忽听假山处有人压低了声音在笑,李自成蹑足潜踪走近了来,细听是个女子的娇笑:“唉哟,哧哧……”
那女子像被搔了痒,掩了口窃笑。
忽然,又有男人像公鸭般怪怪的声音传出来:
“乖乖,让我亲亲。”
“不要……”
里面遂又有男人沉重地喘息与女人的呻吟声。李自成不禁大怒,心想有人竟敢在皇宫内做这龌龊之事,手拿花马剑,便要闯上去,忽然那女人叹道:
“张公公,不要闹了,要是被那闯贼的人碰到了,咱们可就没得救了。”
“怕什么,那闯贼今晚正忙着收拾东西,等太子和吴将军进得城来,咱俩就将这传国玉玺献了出去,咱们岂不是立了大功。嘿嘿,那时我们就可以堂堂正正地作夫妻了。”那男子咽哑的声音答道。
李自成回身召来几个侍卫,众侍卫将假山团团围住,李自成一个健步窜上假山,见假山上有一个山洞,忙拔剑堵在洞口,将灯笼探进洞里。
洞内一男一女吓了一跳,“啊”了一声紧紧拥在了一起,那女子衣衫不整,云鬓散乱,分明是个宫女,那男子却是个太监,原来,这宫女们自入得宫内,很少有机会能得到皇帝的宠幸,她们在宫内寂寞难耐,难免与这太监们勾勾搭搭,这太监们虽净了身,不能行那苟且之事,但倒也可稍解寂寞。
“出来!”李自成怒喝道。
这太监和宫女忙低头钻出山洞,战战兢兢地抖作一团。
李自成本想手起剑落,将这好夫淫妇斩成四截,但他却更想知道这传国玉玺的下落,原来李自成夺得京城,却无论如何找不到那玉玺。不成想今日在这太监口里得到了消息,他不由得心喜,用剑指着那太监,说道:
“快说,那玉玺在什么地方?”
那太监看那锋利无比的剑指在自己面前,忙将头别向一旁,说:“不,不知道。”
李自成大怒,挥剑将那宫女的右手砍断,宫女惨叫一声,昏死了过去,那太监一见,早吓得瘫在地上,抖抖他说:
“我说,我说……”
“讲!”李自成将花马剑上的血在太监的衣服上蹭了蹭。“回陛下,在圣上您入北京的那一天,崇祯皇上命我带着玉玺一同出逃,都是奴才心里惦着她(指着地上躺着的宫女),我又抽空跑回来,将玉玺扔进了水池子里,奴才该死,请天子恕罪。”
“玉玺在哪个池子里?”李自成问道。
“在那儿,奴才带您去找。”那太监带李自成几人来到一个小水池子旁,水看样子根深,在灯光照耀下,有几只金鱿在水面上吐泡,又摇着尾巴游了过去,那太监二话没说,一猛子扎下去,不一会儿又捧着一个小包袱上来了,那太监将那物件高举过头,给李自成跪了下去。
“圣上开恩!饶了小人吧。”
李自成接过那水淋淋的包袱,打了开来,见黄澄澄的一片,果然是传说中的玉玺。不由得叹道:要不是我偶尔听到这两人说话,这宝贝东西说不定就会落到吴三桂那小子手中,这太监也着实可恶,竟敢藏起来,不献于我,李自成吩咐道:“将这太监给我砍了!”
众侍卫答应一声,不顾那太监的挣扎哀嚎,手起刀落,将他的人头割了下来,李自成捧着玉玺扭身往回走。
李自成望着两旁黑黑的楼阁殿堂,心中不由得生出些许得意,暗道:这明朝的列祖列宗们绝不会想到他们苦心营造的皇宫,会让我一个小小的驿卒住着吧,嘿嘿,这大明几百年的基业就毁在了我李自成之手,心想我李自成倒像天生与这姓朱的有仇,将他的祖坟给掘了,我却也不能白白将这一切完好无损地拱手送给吴三桂和那亡国的太子。
李自成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冷笑,一字一句地道:“给我放火,把这皇宫全给烧光。”
众侍卫答应一声,传下令去,不一会儿,火光便从四处升腾起来。
甲申年四月三十日凌晨,李自成率领大队人马出西定门,向南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