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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大中丞統屬文武 小天子甄別賢奸

作品:清代圣人陆稼书演义 作者:戚饭牛 字数: 下载本书  举报本章节错误/更新太慢

    却說江蘇大小六十三府州縣全省官員,自從得了撫藩臬三憲臺會銜通札,都於正月上旬紛紛晉省,絡續取齊。長元吳三縣在蘇州城內,近在咫尺,幸無跋涉之勞。然新年來同僚酬應,格外鬧忙,幾至日鮮暇晷。各府縣知事官咸在胥門一帶租借民房居住,道前街養育巷慈悲橋左右商店,皆靠此莫不利市三倍,街道上車馬往來,正是肩摩轂擊,異常熱鬧。說到蘇州一省,為東南富庶之區,原分蘇州府、常州府、鎮江府、松江府、徐州府、淮安府、揚州府、江甯府。八府之中,以江甯為首,蘇州次之,因兩江總督部堂駐節江甯,巡撫部院常駐蘇州故也。餘如太倉州、南通州、太湖廳,較知縣為大。而一府有轄五六縣者,七八縣八九縣不等。此刻全省府縣正印官,不論實授、署理、代理,皆奉札來省,只待初十那一天五鼓,齊集轅門聽點。兩司兩道守備中軍城營衛隊等武職,也都隨班伺候。一到黎明交着初十那一天,撫台大人升座大堂,一聲呼喝,打鼓打板,好不威風凛凛。全省六十三州縣官,個個領頂輝煌,腳靴手版,謹慎小心,恭恭敬敬的挨班站候儀門外聽點進見。堂上五通板三通鼓罷,案上紅燭搖光,庭中烏鵲出巢,寂靜肅穆中,祇聽得堂上高呼“江甯府蔣焕章”,本人答應一聲“到”,躋躋跄跄上前打拱,接卷按號入座。座位多排列在大堂兩次間,東西相向。績一連二的蘇州府魏國柱、松江府袁觀濤、揚州府徐乃嘉、淮安府史可儀、徐州府何夢周、太倉州錢諟明、上元縣黃廷棟、句容縣笪謙、長洲史廷揚、元和潘庭碩、吳縣姜霞初……直點到豐、沛、蕭、楊。六十三州縣官,一個個應名接卷入號,各人排出文房四寶,息靜無喧,只等題目紙下來。

    時光容易,不消幾個耽擱,早已辰牌時分,天光亮透,鳥鵲亂飛。幸得檐溜停歇,旭日高挂綠槐樹頂,而一股曉寒之氣,直逼硯池。各官呵凍磨墨先行試筆。這種情景,在一班考職出身的知縣府,想來仿彿從前院試闈場,永已不彈此調,未免感今思昔;在幾位捐班出身的,只自滿腹憂愁,從出母胎未曾幹過這癆什子,少停不知玩些什麼把戲,兩爿老面皮上一股熱氣透上來,被那朔風一吹,倒也熱不出,惟有兩朶紅云,從眉心湧起。三聲炮響,吹鼓亭裏吹吹打打,將頭門儀门角門統統封鎖,關防嚴密,水洩風縫不通。正是急得那一班搖頭大老爺,人中吊過額角,暗暗裏兀在搖頭。轅門上差使早幾日派定,旗牌守门,戈什哈伺候,文巡捕武巡捕左右巡邏,以防傳遞代槍。糧道秦聯元派題目紙,蘇州滸墅關督辦收卷,發照出簽,藩臬兩司打戮收卷。題紙發下,按位发給,有一個人有一张。大家捧来一看,乃“道之以政、齊之以刑”兩句論,後附蘇台懷古詩不拘體韻。那老在行科甲出身的,放出老本事來,究屬不推板,磨墨握管,點頭播腦,伏案而書;最苦那捐班老爺,官則做了長久,逢着考試,只會考別人,不會試自己,此刻真正要他的老命,說不出、畫不出的苦,啞子喫黄連,獨賸對這張題目紙呆看,嘴裏“道之以政齊之以刑……道之以政齊之以刑……”,兩爿嘴唇上下一開一闔,嘴角裏唧唧有小聲音。看到“蘇台懷古不拘體韻”,更加莫明其土地廟城隍廟。再看看別位老兄,都是下筆颼颼風雨,春蠶食葉之聲,有時得意忘形,露出本來色相、舊時面目,低吟緩詠,推敲起來。今朝不是撫台大人考試,簡直閻羅天子索命!

    閒文休絮,講到湯大人,身坐暖閣,望閣下兩旁諸州府縣看過来,盡是衣冠濟濟,領頂光光,獨有坐在靠階栅東首第二排第一位的,衣冠敝舊,面目憔悴,好似帶病的狀態。湯公坐在高處望到栅階,太遠有些看不清楚,但見他伏案而寫,有時仰天而噓,似乎搜索枯腸,神氣狠肯用心似的。湯公着實留意,但看不清此人為誰,特於座上抬身,仍恐他人立起有礙文思,故走下與藩司作閒談,移步至各人案前東看西看,慢慢走至階栅之旁,横眼斜觀此人,方識是嘉定縣陸隴其。湯公看到陸稼書,心中一快:陸知縣在任聲名極好,聞得一貧如洗,兩袖清風,今見其衣冠殘碎、面目枯黃,確是憂國爱民的現象。歷觀全省同僚七八十人,誰不是肥頭胖耳、華服鮮裳?素聞陸隴其乃浙江平湖籍進士,過班文章必妙,且觀他筆墨如何。湯公一面想,一面仍是東看西看,與臬司略為小談,然後走入暖閣坐下。時光極其容易,已將巳牌時分,打戳官手捧印泥磁缸,右手執小玉圖章,從上邊打下来。有的卷子已謄一兩葉,有的僅寫十餘行,你寫到那裏,這硃印戳在那裏。閱卷的亦颇注意,看你筆性遲速。此刻打戳的並不問你,也有好幾個只寫了一個題目,一句句子都沒有;也有連題目都未寫,打戳的不能不打,也只得埋埋虎虎在半頁之前打了一個印在上面,就算卸職,究屬非考秀才舉人,那個肯來頂真與同寅為難,做頂死寃家呢?可曉得十幾個捐班知县搖頭大老爺,如沛縣彭景薌、金匱縣馮世杰、上海縣尚之敬、丹徒柳陽鳳、江陰談古岱、山陽管汝安、新陽褚潔身、崇明真葆佩、靖江孟賢孫、昭文李瑚圖等,你對我看,我對你望,不是搔鬓,定是挖耳,有個面孔漲得像血貢豬玀,有個像胡猻屁股,目定銅鈴,顏如僵屍,十八畫師畫弗像,煞是可憐可笑。初十那一天,蘇州府三首縣,事前早有成約,彼此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將詩文草草完篇交了卷,先出場,或有別樣傳唤,倘使綳在場面上,堂上未免不快活,反為不妙,求榮反辱,何苦呢?所以他三位好似同氣連枝的,長洲史廷揚交了喜卷,接連就是元和潘庭碩;潘公方纔取拔照出籤在手,吳縣姜太公已把卷子搶步上前,也交藩台親手收了,笑欣欣打了一個招呼,掣了一枝照出竹籤,趕緊一步奔到甬道上,彼此傳呼了,笑迷迷大搖大擺的出去,在儀門內恭候,只等开門,與戈什哈握手閒談。此時已交午正三刻,撫台衙門本有子午例炮,三首縣交了卷,恰恰趕到儀門,而頭門外照牆裏亦恰恰放炮,好像接他们三人似的,好算無巧不成書。湯公看見已有人交卷,望下一看,乃是長元吳三首縣,暗暗點頭稱讚能員。那東面坐的山陽管汝安、江陰談古岱,看了三首縣繳卷出去,那一陰一陽兩位寶貝,江山不保,性命難逃,昨夜三更來院,今日午正肚皮又是餓,身上又是冷,卷子上墨跡未留,蛔蟲不客氣咕嚕咕嚕底亂嚷,真所謂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甯可丢官回陝西抱兒子吃大餅,這種無告的苦頭吃了何處伸寃!到未牌時候,他二人坐得上下肩,平日是同鄉,素來久慕大才的,料想今日等到康熙萬萬年,也等不出半個西瓜大字,肚饑實在難熬,也顧不得什麼了,大家將身體移近一些,附耳低聲,恐防他人聽了難乎為情,打了陝西土白,商量了一回:題目不寫,未免說瞧不起撫台,我们題目寫得好好的,我老子文章不做是不妨的。山陽江陰兩位賢令尹絕妙計策打定,就呵了凍硯,說也奇怪,老天也與他作難似的,一只蒲扇大手,五只蘿蔔大指,握了一枝七寸斑管,揑了實心拳頭,寫“道之以政”的道字,被這凍墨拖住,呵一筆化一筆,一個道字,足足寫了三個格子,還在紅線以外。北邊人身體長大,連那寫的法書也長而且大,凍筆更不由自主,明明要寫道字寫成之後,亦像遒字,亦像達字。陰陽二君,宜兄宜弟難弟難兄,只顧肚皮餓,不顧面皮厚,也學長元吳的法子交卷掣籤,頭也不回,二人一縷烟急望甬道,大踏步如飛而至儀門,高鳥脫籠,猛虎離山,心中又氣又喜又恨又慙愧。长元吳見有有二位早交卷同僚來了,歡迎暢叙,聊盡地主之誼,不在話下。堂上收卷朋友心是閒空,看有卷子自然要翻開来赏鑒賞鑒,换换眼光,奇文欣讀,先覩為快,这是讀書人的積習如是。那裏曉得真是奇文,一部无字天書!蘇州人俗語,笑殺夷亭王三。一看他浮票上尊姓大名,方知山陽管汝安、江陰談古岱,這一陰一陽,正是太極圖玄機妙理,都包涵在不言之中。這時官廚房按位送上熱湯暖碗麪,各人一碗,諺所謂饑不择食,大家均餓了,故而一到手大家吃個精光大吉。此時各人也有絡繹的交卷上來,收卷官亦無暇翻閱了,一手接卷一手掣籤。申初時分命放頭排,文武巡捕傳命出去,三吹三打,三炮高聲,頭排出去二十餘人,堂上三分中去其一分,此時交卷者更多。不多一刻,接連又放二排,到申末夕陽挂簷,三排淨放。收卷官送卷入内,各歸衙門,明日再來上院。湯公入內閱卷,如何情形,且待下回分解。

    評

    篇首叙述蘇境吏治沿革,瞭如指掌。

    考試怪狀,歷來章回小說中叙及者頗少,作者独能蘸筆伸紙,淋漓摹寫,將蒲留仙所謂如蜂如蟻之情形,活躍紙上,可謂能手。間及禪語,尤覺妙趣横生。民國初年亦曾行所謂文官考試矣,聞友人言其中怪狀不一而足,惜談者未詳,諒亦不過如本書中陰陽二寶貝而已。一部無字天書,可謂妙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