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第二章毒手
在原来县政府的大门口,挂起了“战委会”的牌子。苏金荣走出战委会,无限烦恼涌上他的心头:什么减租减息、公平合理负担,还不是尽敲老子的竹杠!……他仿佛看到成群结队的农民,走向他的粮仓,一布袋一布袋把他的粮食背走。那个年轻人马英,正站在他家的石头台阶上指挥着,兴致勃勃,满面笑容。马英越笑,他越恨,以至咬牙切齿,忽的咬住自己的舌头,这才狠狠吐了一口唾沫。
想到马英,他不禁想到龙王庙那次失败,从那次失败自然又想到白吉会的头子王金兰,不由便暗暗咒骂道:“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竟然想翻到我的头上,真是癞蛤蟆坐金銮殿——梦想!”他忽然又想起民军司令刘中正今天在“战委会”会议上递给他一张条子,说晚上请他去吃饭。根据以往的经验,他知道这里面必有文章。他和刘中正几年前在天津就有过交情,可是这一次刘中正为什么邦助王金兰捣他的台子呢?今晚请他吃饭又是为了什么?这使他一时摸不透,脑子里乱纷纷的,没有个头绪。……
苏金荣回到公馆,抽了两袋水烟,思谋了一阵。他少不得要到刘中正那里去一趟,目前县里没有八路军的正规队伍,这里主要的武装力量就是刘中正掌握的那六七百民军了。他要维持他在这个县的统治,就必须把刘中正笼络住;而刘中正要不依靠他的势力,在这个县里也很难站住脚。所以他决定很好地和刘中正谈判一下。当太阳的最后一条光线从院墙上抹去以后,他便朝民军司令部去了。
那刘中正原是黄埔军官学校的学生。据说有次蒋介石到学校训话,见刘中正在太阳底下站了四个钟头一动也不动,很赏识他,当场赞扬了他几句,就因为这样,刘中正一毕业便当上了营长。为了感谢他的主子蒋介石,他便学着蒋介石将自己的名字改作刘中正。抗战一爆发,日寇沿着平汉路长驱直入,国民党的队伍望风而逃,有的已经远远落在日寇的后面。刘中正所在的这个军跑到冀南已经垮了。他便纠集一部分散兵、土匪,依靠着苏金荣这些土豪劣绅的地方势力,在这里打起了“民军第二路”的旗号,刘中正自称司令。对于苏金荣的为人,刘中正是比较了解的,他暗暗给自己定了一条原则:决不能依附于苏金荣,屈膝人下,一定要保持自己的独立性。多年的经验告诉他,只要有枪杆子,到哪里都有他的地位。他利用王金兰的白吉会和苏金荣的红枪会之间的矛盾,敲了一下苏金荣,就是有意给苏金荣一个信号。并且要继续利用这种矛盾,巩固他的地位。但他并不想打倒苏金荣,这不仅他打不倒,就是打得倒,也会使他自己在这里失掉了根子。
当下刘中正听说苏金荣来了,迎了出去,双手一拱说:“恭喜苏兄,荣任战委会的付主任。”
这话说不上是恭维还是讽刺,苏金荣只觉得听来刺耳,冷冷地答道:“何必拿愚兄开心,大权操在共产党手里,我不过是给人家跑跑龙套。”
“怎么是跑龙套呢?依我看呀,倒是你的主戏。你说,要粮、要钱、要人,哪一点离了你也唱不成。”
“这哪是让我唱戏啊,这是拆我的台子嘛!”苏金荣气忿地说道。
刘中正听了,心中暗喜。他说这话的用意就是要苏金荣把矛头转向共产党,减少对他的压力。而苏金荣要反对共产党,必须依靠他,这样他反过来就可以控制苏金荣,那他就可以大发横财了。他乘胜追击道:“老鼠拉木锨,大头在后边,将来还要革你的命哩!”
“去他妈的吧!”苏金荣猛然把桌子一拍,桌上的茶盘茶碗哗哗乱响,“我苏家的江山……”就在这一霎时,苏金荣的头脑清醒了,把话仃住,暗道:“我中刘中正的计了!”这时他已经完全弄明白刘中正的用意,灵机一动,倒打一耙,突然哈哈一阵大笑,说道:“老弟,不瞒你说,如今我想开了。常言说,识时务者为俊杰。眼下是共产党的天下,就得随共产党,我这家产豁出来不要了,破了财,落个开明士绅也不错。再说,天津汉口都有我的生意,大不了到外边住几年,共产党是红胡子出身,坐不了天下,到那时我回来,这房子地还不是我的。”苏金荣越说越坦然、自在,渐渐有些得意。忽然他长叹一声说道:“老弟啊,我倒是替你担心。共产党为什么跟你讲统一战线,还不是看见你这几百条枪红了眼。统一战线,统一战线,我看统不了几天就把你这几百人统到共产党的裤裆里了。你说,共产党来到冀南收编了多少散兵,能把你这块肥肉漏掉了吗?”
这一下正触到刘中正的痛处,半晌说不出话来,用他那大皮靴喀喀在地下来回踱着。他想:如果苏金荣真象他说的那样做了,投靠了共产党,我岂不是完全孤立了吗?我的前途怎样,那将不堪设想!可是他转念又想道,不会,这个老奸巨猾的家伙是在吓唬我吧?他岂会做那样的傻事?不,也许,他说的那些不是没有一点道理,这老家伙是什么事情都会做出来的!但他还是硬撑着劲说道:“苏兄,话好说,事难做,难道你真舍得了你这万贯家财,我却不信。”
苏金荣从刘中正不肯定的口气中仿佛看到了他内心的矛盾,于是,冷笑了一声道:“遇到了那一步,就是孩子老婆也得舍啊!”
刘中正仃住了脚步,屋子里片刻沉静之后,苏金荣又哈哈一阵大笑,站起来拍了拍刘中正的肩膀说:“老弟,那是后话,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我不走那一步棋。眼下我们还是拧在一起,共同对付共产党。日本人没有把我们收拾了,叫共产党把我们收拾了,那象什么话?”
刘中正听到这里长出了一口气说:“苏兄高见。”
就这样,这个反动老练的军官,便不自觉地被苏金荣笼络住了。
这时护兵端来了丰盛的酒菜,刘中正向护兵低语了几句什么,便一面向苏金荣斟酒一面说道:“听说共产党派了一个年轻人到你镇里,名叫马英,曾舌战龙王庙,闹得会里不得不把七个白吉会的俘虏放了,可有此事?”
苏金荣一楞,立时又装着满不在乎地笑着说:“这事不假,是我故意给他个甜头尝尝。我要真斗不过这个毛孩子,岂不把这万贯家财早断送了。”
刘中正又故意问道:“听说马英和你有世仇?”
苏金荣暗吃一惊,一时摸不透对方的用意,只好推说:“这年头也难说,共产党把穷人富人一划两半,没有仇也有仇啊!”
刘中正又说:“有仇也罢,无仇也罢,反正这个人必是你的后患!……”
正说话间,屋里光线忽然一暗,门口走进一个高大的胖子,满脸络腮胡,只见他把双手一拱,说道:“苏刘二兄请了。”苏金荣一见是白吉会的会长王金兰,脸立刻阴沉下来,把酒杯往桌上一放,对刘中正说道:“这是为了什么?我要告辞了。”说着撩起长衫就走。刘中正上去一把拉住苏金荣说道:“苏兄,我是特地为你们两家讲和的。”
王金兰又一拱手说:“小弟实在得罪了,还望苏兄高抬贵手,不看金刚,也看佛面。”他说着向刘中正瞟了一眼。苏金荣见王金兰在自己面前说了软话,又碍着刘中正的面子,只得坐下。但心想:你们占了我的便宜,挫了我的威风,却又来给我说好听的,捉我的大头,我岂能吃这一套!便说:“二位的盛情我领教。常言说,宰相肚里能撑船。我岂能为这一点小误会就伤害自己人的面子,只是我实难向会里交代。”
王金兰忙道:“兄弟愿拿十条整猪,十只整羊,当众向你赔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