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五八
第四十八章
晚上七点钟。沪江纱厂铜匠间里挤满了人,黑压压一片。人群当中是一张长方桌——用三张八仙桌拼起来的,上面铺了一块白布。长方桌上端坐着杨健,他正对面坐的是徐义德。徐义德一走进铜匠间,看见那许多人就料到今天的情况不妙,坐下来以后,他有意把头低下,暗中却又不时觑来觑去,但看不太清楚,又不敢完全抬起头来看。他的两只手交叉地放在胸前,眼光经常望着那只细白的肥胖的手。
铜匠间里像是处在暴风雨的前夕,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音。这平静里仿佛孕育着巨大的声音,随时可以爆裂开来。
在肃静中,徐义德听到杨健充满了力量的声音:
“……过去你只坦白了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态度极不老实。本来,我们可以根据掌握的材料处理,为了挽救你,没有做结论。我们现在再给你一个机会,做到仁至义尽,希望你彻底坦白。今天会上,要你表示态度,别再耍花招。你坦白,或者不坦白,我们好处理。以前写的讲的,今天要在会上总交代,交代的好,算你坦白;交代的不好,工人同志不允许的。人民政府的法令也不允许。你现在考虑考虑,想好了再讲。”
从课堂回去的第二天下午,徐义德又交了一份坦白书,比过去增加了一些琐碎的项目,主要问题还是没有坦白。杨健料到徐义德不见棺材不掉泪的,还存着蒙混过关的幻想。他便把最近沪江纱厂的情况写了个报告给区委,建议召开面对面的说理斗争大会。区委批准了他的意见。今天就召开了会,厂里有关的职工和资本家代理人都出席了。他向徐义德讲清了道理。徐义德听完了,慢慢抬起头来,向杨健感激地点了点头,顺便向左右两边望了望,梅佐贤和韩云程坐在他的左边,他右边是郭鹏和勇复基,再过去有不少工人,他只认识余静、赵得宝、严志发、钟理文、汤阿英和陶阿毛这些人,许多车间的工人面孔很熟,名字可叫不上来。他看到陶阿毛,马上把眼光转过去,生怕被人发现,但又情不自禁地睨视了他一眼。他心想梅佐贤、郭鹏和勇复基这些人,在紧要关头就不起作用。这样大规模的会,事先为啥没告诉他?幸亏陶阿毛没有把他忘记,通过梅佐贤打电话告诉他今天晚上要开这个大会,使他精神上有了一些准备。陶阿毛怕他坦白交代,特地编造群众工作组的一些假情况告诉他,鼓励只要今天这个会能够顶过去,问题就差不多了。他在会场上看到梅佐贤、郭鹏、勇复基和陶阿毛这些人,使他稍为放心:除了韩云程归到工人阶级的队伍里去以外,他们这些人还没有动摇,那么,自己的态度硬到底也就有了把握。他听完杨健讲话,认真地想了想,然后拘谨地站了起来,按照他事先想好的三部曲表演:首先摘下那顶深蓝色麦而登人民装的帽子,然后低下了头,最后两手垂直,毕恭毕敬地发言,声调低沉而迟缓,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的:
“杨部长,我绝对不是个顽固不化的人。你到厂里来以后,再三再四开导我,我再不坦白,实在没有良心,也对不起党对我的教导。我晓得的,我都交代了;我不晓得的,我不好瞎说……”
他的话还没有讲完,一个老年女工站了起来,大声质问道:
“啥人要你瞎说?你犯的五毒,你自己不晓得?你不老老实实交代,我们工人不答应!”
这是细纱间的秦妈妈,说到最后,她把胸脯一拍,来加重她的语气。
徐义德不慌不忙地说:
“我晓得了,一定交代。”
“那我问你,那一阵子车间里的生活为啥难做?”
徐义德看秦妈妈气势汹汹的那副腔调,以为她掌握了重要材料,一听她问的不过是一般的生活难做问题,他就不把它放在心上,慢慢说道:
“生活难做的原因,仔细研究起来,很不简单,这里面有机器问题,工人的工作法问题,清洁卫生工作问题,工人的劳动态度问题……”
“你提的这些问题,想把责任往工人身上推;我问你:这里面有没有原棉问题?”秦妈妈气愤填膺,盯着徐义德。
“当然,不能说原棉不是其中的一个问题。”
“你既然承认原棉是其中一个问题,生活难做的主要问题是啥?”
徐义德见秦妈妈立刻抓住原棉问题,而且要他说出主要问题,他感到势头不对,不能掉以轻心,要小心对付,讲究措词:
“这就要仔细研究了。”
“你还要仔细研究,要研究到哪一年才弄的清爽?”秦妈妈冷笑了一声,说,“重点试纺的辰光生活为啥不难做?”
“正在研究,还没有得出结论。”
韩云程见徐义德学他过去的语调,还想实行拖延战术,碰着秦妈妈这个富有经验的对手,不大容易蒙混过去,何况参加会议的那许多人还没有发言哩。他亲身体会拖延不是一个办法。听到徐义德话里一再重复“研究”这两个字,他内心便有些羞愧,这原来是他的挡箭牌啊,现在被徐义德利用上了。
“生活难做的辰光,钢丝车上的棉网满布云片,棉卷棉条的杂质很多,条干不匀,造成细纱间的断头率不断提高,有六百多根;重点试纺和试纺点扩大的辰光,同样的机器,同样的工人,同样的工作法,同样的清洁卫生工作,可是钢丝车上的棉网很少云片,棉卷棉条的杂质也少,条干均匀,细纱间的断头率突然降低,只有二百五十根,而且是一级纱,这不是原棉问题是啥问题?”
秦妈妈摆事实讲道理,问得徐义德目瞪口呆,一时回答不上来,他也不愿意回答。但是原棉问题摊开在他面前了,既不能避开,也无法说是和原棉无关,他眉头一动,小心地说道:
“花司的花衣供应不稳定,有时花衣好一些,有时花衣差一些。”
“我们生活难做的辰光,花司供应坏花衣;我们重点试纺,花司就供应好花衣?”杨健识破徐义德把责任往花纱布公司身上推,这只狡猾的狐狸又想逃走了。他便抓住,问徐义德,“是不是?”
董素娟听杨健幽默的语调,忍不住笑出声来,坐在她旁边的汤阿英连忙碰了一下她的胳臂。董素娟会意地马上用手捂住嘴,望着徐义德尴尬的表情,看他怎么回答。
“也不是这个意思。”徐义德的声调低了。他预感到情况发展有些不妙:不单是秦妈妈一个人向他进攻,杨部长开口了。
余静接着说:
“我们过去不止一次上你的当,你别再想欺骗我们了。我们现在懂得你那一套拿手好戏,啥事体都往别人身上推,同你徐义德没啥关系。你想想,哪桩事体不是你出的坏主意?坏花衣是花司配的,不是你徐义德买来的。同样的花司的花衣,为啥重点试纺的辰光花衣忽然变好了呢?真奇怪!”
“真奇怪!”管秀芬说,“花衣自己会变戏法呀!”“真奇怪!花衣一歇变好,一歇变坏!”会场上的工人,你一句我一句连声说:“真奇怪!”
“徐义德,你快坦白交代!别梦想欺骗我们,我们工人今天绝不放你过去!”陶阿毛涨红着脸说,叫别人相信他真的在生气。
杨健见徐义德冷静地站在那里,头虽然低着,一对眼睛却不断向左右窃视,在暗暗观察会场上的动静,寻思怎样对付这个局面。杨健不让徐义德有喘息的机会,单刀直入地问:
“你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徐义德还没有拿定主意,默默地没有回答。
“回答杨部长的问题呀,”管秀芬生气地说,“怎么,忽然变成哑巴了?”
徐义德想起梅佐贤曾经在劳资协商会议上说过:花纱布公司每件纱只配给四百十斤,沪江厂用棉量比别的厂多一点,要用四百十几斤,到交纱末期,车面不够,只好买点次泾阳花衣加进去。当时工人方面听的有道理,就没再追问下去。他很赞赏梅佐贤的妙计。他认为这一着现在正好派用场,便说:
“花司每件纱只配四百十斤,不够,我们只好加点次泾阳花衣进去。次泾阳的花衣是比较差一点,对质量多少有点影响。”
秦妈妈料到徐义德会把次泾阳作为挡箭牌抬出来的,她早就等待了,连忙抓住问他:
“你这个次泾阳是从啥地方买来的?”
徐义德觉得秦妈妈这个问题问得叫人好笑,不值一答,但表面上装出很严肃的神情,认真地答道:
“是从信孚记花行进的货。”
“信孚记花行是从啥地方进的货?”
徐义德没料到秦妈妈追问到信孚记花行的货源,这可是问题的要害呀!他差点回答不上来,低下头想了一下,说:
“这要问信孚记花行。”
“你不晓得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