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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9页

作品:上海的早晨 作者:周而复 字数: 下载本书  举报本章节错误/更新太慢

    二五九

    “我不晓得。”

    “你真不晓得啵?”秦妈妈正面盯着徐义德,看他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神情有点慌张,便又重复问了一句,“是真的不晓得啵?”

    徐义德暗暗咬紧牙关,一口否认:

    “真不晓得。”

    “要是晓得呢?”

    “我不是那种不老实的人。”

    “我倒晓得……”

    秦妈妈说了半句,有意停了下来,看徐义德的态度,给他一个坦白的机会。徐义德以为秦妈妈吓唬他,并不是真的晓得,便稳坐钓鱼台,闷声不响,听秦妈妈的下文。会议上的空气突然变得紧张起来,大家的眼光都集中在秦妈妈的脸上,急于想从她的嘴里知道影响全厂生活难做的秘密。秦妈妈在杨健和余静的领导下,对“次泾阳问题”做了专门调查研究,信孚记花行的职工也在五反运动中检举了这方面的材料,提供了确凿的人证物证。秦妈妈等了一歇,徐义德还是不开口,她说:

    “要不要我告诉你?”

    徐义德轻轻地弯了弯腰:

    “好的。”

    “信孚记花行是从沪江纱厂进的货!”

    汤阿英和郭彩娣她们大吃一惊,诧异的眼光都对着徐义德。徐义德还不死心,仍然企图抵赖:

    “我们沪江纱厂从来没有卖过次泾阳的花衣给信孚记花行,这有账可查,如果真的卖过,我徐义德一定认账。”

    梅佐贤见秦妈妈一直追问次泾阳的货源,他身上直冒冷汗。这是他一手经办的呀!秦妈妈虽说是一步步向徐义德进攻,但火力的威胁使他感受比徐义德还要深切!徐义德正面顶住,矢口否认,说得有凭有据,庆幸徐义德的远见,把沪江纱厂的破籽卖给信孚记花行,由信孚记花行自己去处理加工,在沪江纱厂的账面上抓不到把柄。他听到这里,暗暗松了口气。

    秦妈妈英勇地继续前进,她高声地说:

    “账,我们早就查过了。沪江纱厂的确没有卖过次泾阳给信孚记花行……”

    徐义德得意地抬起头来,插上一句:

    “我从来不说假话!”

    “别忙表扬自己,”管秀芬瞪了徐义德一眼,说,“秦妈妈的话还没有说完哩。”

    徐义德的头低了下去。秦妈妈继续说:

    “沪江纱厂把破籽卖给信孚记花行,是不是?”

    徐义德点点头。

    “信孚记花行用梳棉机把破籽梳一梳,再用硫磺一熏,就变成次泾阳了,再卖给沪江。你晓得啵?”

    “我不晓得信孚记花行的情况。”徐义德心慌了,他奇怪秦妈妈哪能了解的这么清爽。

    “啥人是信孚记花行的老板?”

    “信孚记花行是合股公司。”

    “你有没有股子?”

    “多少有一点。”徐义德现在感到秦妈妈所问的每一句话的力量,不能再完全赖账了,但设法尽可能缩小一些无法抵赖的事实。

    “啥人的股子最多?”

    徐义德见秦妈妈一步步逼得更紧,叫他躲闪不开,却又不甘心完全承认,梦想再负隅抵抗一阵,摸摸秦妈妈的底盘,看她究竟掌握了多少真实情况。他摆出回忆的神情,歪着头想了想,说:

    “因为忙,很久没有参加信孚记花行的董事会了,不了解啥人的股子最多。”

    “要不要让秦妈妈告诉你?”杨健望了徐义德一眼。

    “也好。”徐义德无可奈何地说,声音很低沉。

    “股子最多的就是你!沪江纱厂的徐义德把破籽卖给信孚记,信孚记的徐义德把破籽变成次泾阳,再卖给沪江纱厂的徐义德。你这个徐义德却啥也不晓得!”

    汤阿英气愤愤地站了起来,指着徐义德说:

    “你好狠心,害得我们工人好苦,还想赖账吗?”

    会场上的人都站了起来,大家的手不约而同地都指着徐义德,愤怒的眼光都集中在徐义德的身上。徐义德的脸微微发红,头更低了,可是他紧紧闭着嘴,一声不吭,真的变成哑巴了。

    “你看看,韩工程师就坐在你旁边,”余静看徐义德还不肯交代次泾阳问题,便让大家坐了下来,她接着说,“做了坏事是隐瞒不了的。你不坦白,别人会坦白的。徐义德,我看你还是老老实实交代的好。”

    徐义德一听余静点出韩工程师在场,他心里更加紧张,想起韩云程已经归了工人阶级的队伍,难道说花衣问题也完全交代了吗?归队就归队,为啥要“揭”徐义德的“底”呢?太不够交情了。也许没有,是余静有意压一下,想叫徐义德交代。他心里稍为安定了些。他微微抬起头来,看见韩工程师站了起来,他的心再也不能平静了,刚才隐隐发红的脸现在却变得铁青了。他仔细在听韩工程师说:

    “余静同志说得好,做了坏事是隐瞒不了的。秦妈妈已经把次泾阳的问题提出来了,我也向‘五反’工作队坦白了。徐义德,你老老实实地交代吧……”

    郭鹏听到“次泾阳”三个字,根根神经紧张了,吃惊的眼光木然地盯着韩工程师。他想:这下可糟了,秦妈妈虽然揭露了沪江纱厂和信孚记花行来往的秘密,但和他没啥关系。韩云程坦白“次泾阳”,问题就完全不同了,他了解“次泾阳”的名称是郭鹏给取的,那他摆脱不了这关系。勇复基吓得低下了头,不敢呼吸,他后悔不应该去参加第一次总管理处倒霉的秘密会议,现在无论如何也跳不出这烂泥坑了。梅佐贤心里很坦然,他不动声色,坐在那里。他知道:天掉下来有徐总经理顶着。他端徐总经理的饭碗,当然服徐总经理管。资方代理人还有不为资本家服务的道理吗?在这紧要关头,自己正要紧紧靠着徐总经理,“五反”过后,料想徐总经理不会亏待自己的。徐义德给秦妈妈进攻得浑身有气无力,已经招架不住,这时又亲自听了韩工程师这几句话,迎头又受到一闷棍,打得他非常沉重,痛上加痛几乎讲不出话来。他在广播里听到韩云程归队,还以为是大势所迫,不得不应付应付,现在听他那口气,完全不是应付,而是不折不扣归了队。那么,“次泾阳”以外的问题,当然也向“五反”工作队坦白了。他要尽一切努力把这个缺口堵住。秦妈妈只是揭露问题的一个方面,韩云程却了解生产方面的全部情况,如果这个缺口突破,汹涌澎湃的大水通过这个缺口便会冲垮他的防堤,一泻千里,洪水泛滥,便不可收拾了。他向韩工程师笑了笑,用那鹰隼一般的目光注视着韩工程师:

    “韩工程师是学科学的,态度严肃,办事认真,不随便讲话。你是我们厂里的技术专家,沪江靠了你,我们的事业不断扩大。我对你一向是很尊敬的。你每次讲话我都深信不疑,可是这一次——也许是你的记忆不好,没有把事体说清爽,使人容易误会。我们厂里过去用过‘次泾阳’,工务日记上写着的,报表上也填了的,因为花司配的花衣不够,我们不得不自己买点花衣贴补上,你说,是吧,韩工程师。”

    徐义德最后两句话充满了热情和无限的希望。他热望韩工程师再回到他的身边,即使不肯马上回来,也不要使他太难堪了。他这一番话在韩工程师的心里确实起了作用,总经理就坐在自己的面前呀,多年的交情,哪能抹下这个面子呢?要是现在当面顶撞,以后要不要在一块儿共事呢?在徐义德面前,秦妈妈又把“次泾阳”的来龙去脉调查得清清楚楚。他第一次听到这里面的内幕,叫他吃惊,也使他懂得做了事是隐瞒不住的。他不能作证“次泾阳”的秘密。可是杨部长的眼光正对着他哩,他在杨部长面前能够不作证吗?他曾经向工会谈的那些事哪能好收回?说出去的话,谁也没有法子收回了。他一时解脱不开尴尬的处境,只好紧紧闭着嘴。杨健看韩工程师拉不下脸来说话,他亲自点破徐义德:

    “花司给别的厂配的花衣够,同样数量的花衣,沪江就不够,你说,奇怪不奇怪?照你这么说,你贴补了很多‘次泾阳’,那么花司还欠你不少花衣了?”

    “已经贴补进去,不必再算了。”

    “那你不是吃亏了吗?”杨健的眼光转到徐义德的身上。

    徐义德的脸唰的一下红了。杨健追问:

    “你一共用多少‘次泾阳’换了好花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