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
区委和区公所在褐垴。离小水峪二里地。当她俩捣动着两脚,迈着快碎的小步快走到小水峪的村边时,就看见一个怀里抱着孩子、头上包着花羊肚手巾的中年模样妇女,远远地招手喊着:“喂,红薇,红薇!你这是上哪儿去呀?”
走到近前红薇才认出这是她童年时代的小女伴秋香。十年前,她俩就是在这个河滩上分手的。那时秋香梳着两根小辫子,背着盛了半筐羊草的柴篓,现在秋香已经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了。她完全变了样。披肩的长发,用一只化学卡子别着,活像野麻雀的尾巴拖在她那滚圆的肩背上,青布裤,绿色瓜条布的大襟褂儿,耳朵垂儿上还晃动着一副圆圈的银耳环。她低声地安慰着红薇说:
“你的事儿,我们那口子全对我学说了,我心里难受得像刀子剜似的,往开处想吧,你还年轻,现在先抗日,等以后碰见合适的,再走一步吧,现在也不像从前那么老封建,死榆木疙瘩脑袋了,熬过这阵吧。闷得慌就到我那儿就伴儿,结实他总不在家。……”
红薇答应着,告诉她是去褐垴区上报到,她们便在小水峪村边分了手,红薇跟着红莲才朝褐垴村走去。
区公所和区委会在一个院子里,在村边寨沿上一处逃亡地主的石头房子院里。出出进进的人很多,正开村干部会布置春耕工作。区委书记李九月是本乡本土人,对红薇的情况,早有了解,很钦佩她的志气,更知道她新近爱人牺牲了,又增加了几分同情,他和红薇进行了简短的谈话,对她来区工作,表示了欢迎。前几天区委组织部已下过指示,她被分配在区里担任了副书记的职务。
红薇见李九月很年轻,大约二十二三岁的光景,穿一身黑布短打扮,扎着“腰里硬”的宽皮带,肩上斜挎着盒子枪,飘着红绸穗儿。她知道这就是边区干部最流行的打扮了。再看看她自己穿的那身豆沙色的薄呢长衫,墨绿的夹大衣,就扯着衣服笑着说:“我这身大城市的打扮,你们看像不像伪军官的家属?”她的话把几个区里的妇女干部们都逗笑了。李九月当即叫管钱粮的干部,“给她领一身中式裤褂的衣服,一床棉被,一双布鞋。她立刻把自己装扮起来,头上像所有的妇女干部那样,也包了一块有牡丹花的羊肚手巾,她立刻就变成了一个标准的村姑了。
红薇很快就熟悉了新的战斗生活。在繁忙的工作中,她忘掉了失去李大波的悲哀,她的身心健康都得到了恢复。她的装束使她混在人群里跟老百姓一点也分不出来。她刚回到故乡不久,就遇到一次由日军独立混成第十五旅团长长谷川美代次少将亲率的六千多日军对燕山地区进行的所谓“剔抉剿灭”的大“扫荡”①。这支日军,从年初二月下旬至三月上旬,就和关东军与热河部队协同进行了按着代号为“木”号作战的“蓟平密(蓟县、平谷、密云)肃正作战”。他们分十路推进,先采用“梳篦”,次采用“剔抉”,后采用“囚笼”,堵住了各条山口,一直推进到深山老峪。根据“避敌锋芒”的战术,红薇和区干部们随着游击支队带着“空室清野”的老乡,早已跳到外线,从马兰关出长城,转移到东北崇山峻岭的山岳地带。虽然疯狂的日军因长途跋涉扑空而恼怒,实行“三光”政策,焚毁了一百四十个村庄的房屋,杀死好几百口子不能行动的老弱病残,但却保住了“有生力量”。在深山密林中坚持的那最为困苦的一个月,红薇像一切抗日干部一样,带领老乡挖草根、拾蘑菇,挖地梨充饥,维持着生命,等待着第四纵队和各游击队的反击,按照“敌疲我扰,敌退我进”的战术,然后再返还原地——
①此次作战为1941年10月进行的。
不久,李运昌司令员、包森副司令员便带领着从兴隆大山里转移出来的冀东主力部队第十二团、十三团,便打了回来,连续攻克了玉田的鸦洪桥、丰润的三女河,任各庄等十三处敌人据点,毙俘日伪军五百多名,十二团还消灭了驻在遵化的日本关东军的一个骑兵中队。日军的“木”号作战,就这样被粉碎了。
七月里,田野里的庄稼长起来了,冀东军区发出了利用青纱帐开展大规模的对敌斗争,经过一段反“扫荡”游击战锻炼的红薇,已能独挡一面地进行巧妙的麻雀战术的战斗,她发动了全区和全县的青年妇女,一块参加了根据地开展的军民联合交通总破击战。那八万之众的庞大队伍,是在黄昏前悄悄在指定的隐蔽地点集合,夜幕降临后,借着青纱帐的掩护,满山遍野大小各条公路上,都挤满了意气风发的人群,他们怀着复仇、好奇、兴奋、有趣的复杂心情,热情地参加了这场别开生面的战斗,只听嚓嚓嚓的一阵挥铣舞镐的破土声,完整的笔直的公路,便被拦腰斩为碎段,瞬间就形成了一段段的深沟、土垒,从遵化、平谷、顺义、怀柔、密云,直达平西军区,绵延数百里,都变成了高洼不平的坟场一般,不要说敌人的汽车不能通行,就是日军的马队、自行车也休想通过。另外,在这支巨大浩瀚的队伍中,还有一支带着锯子和剪刀的战斗队,他们负责专门破坏敌人的输电线和电话线。那夜多云,大地漆黑,人们拉着手,牵着衣襟,在各条道路上前进,全凭地形熟悉。红薇的心里,充满了恐惧、神奇的感觉,不断地用尖细颤抖的嗓音给大伙鼓劲儿。这场战斗开始得神速,结束得也快捷。到他们总破击的任务完成时,月亮也冲破厚密的云层,浮游在澄碧的晴空,给他们照着各自回去的路。
第二天天刚亮,长谷川美代次少将还没起床,便被各地派来的告急特派员叫醒,向他报告公路已破坏殆尽,电话线已全部割断,并将电线抄走。长谷川急得跺脚,哇哇乱叫。只好派出重兵押着民夫,一段一段在路基上填土。白天刚修复,夜晚红薇和李九月带着群众又接着把填好的土再挖出来,这次有了经验,把土扔得远远的,使修复的工程更难进行。经过这些越来越频繁的激烈战斗,红薇不仅在炮火的洗礼中得到了胆略的锻炼,意志的磨砺,战术的掌握,而且在敌人那里还因为勇敢而出了名。日军的讨伐队长、山林警备队长和宣抚班长以及特务队头目都纷纷聚在旅团部对这次大规模的破击战发出惊呼:“哇!这是不是共军又要发动另一次‘百团大战’的先兆啊?!”
自从“百团大战”后,日军的确吓破了胆,在各占领区,除加强一定的兵力外,也加强了敌特的情报活动。宣抚班的特务们,在他们写给上级的“绝密情报”中,关于红薇有这样一段记载:
“……近查,在共军发动大破击战中,我方损失极为惨重,此股匪军不除,必将是我一大隐患。但该区由于卢沟桥事变前,因早建立了殷汝耕长官亲满联日之政权,亦为我关东军之旧时驻地,故此地带虽已属共军匪团盘踞,大部居民皆有抗日情绪,然亦具有相当数量怀有亲日情感之分子。彼等即替我方提供甚有价值之情报。
兹据红花峪一谍报员(隐藏于民众中之该村变节者,名何杉,上次扫荡时,曾在该村南牛尾巴山上建一碉堡,彼即该时向我秘密投诚者,为中共村支部副书记。)报告:此次共军发起之交通破击战,领导者中出现一女将,名方红薇,骑马善射,双手放枪,百步穿杨,百发百中。其一家满门为抗日分子,其父方有田,原为该村武装委员会主任,与冀东军区司令李运昌、包森来往过从甚密,大部分转移兴隆大山后,该指定为村支部书记。方红薇亦名李蓓蒂,自幼被美国教会传教士所收养,七七事变后即参加中共部队,其夫亦中共要员,据悉为我方逮捕执行枪决,故对我仇恨甚深。彼昼伏夜出,又隐蔽于民众之中,难于擒拿。现正通过何杉对其家人行动进行侦察,务使其于近期全部落网。……”
那一天正是小水峪的集日。区公所的王秘书从集上给红薇捎来了一个口信,说是方有田近来身子骨儿有点不舒服,让红薇得空回家看望一趟。这两个月来,虽然她总是围着家门子附近转游,但却没得空儿进家瞧一瞧,所以红薇听了捎来的这个口信儿,便向区委书记李九月请了假,准备回家探看老爹。
那一天正是三伏节里,天气十分郁热,黄昏时她才钻进高粱地的青纱帐,悄悄回村。在青纱帐里,闷热得她浑身出了透汗,只在进村登上回家的山道时,才吹过一阵令人清新的凉爽的风。家乡的小米饭和蔓菁粥,使她如今变得又红黑又健壮,不停歇的战斗生活虽然使她疲惫不堪,但却使她进入了她想往的中国古代女豪杰的精神境界。她站在燕山山脉中雾灵山的一个支脉的山头上瞭望,见远远近近都笼罩在这云蒸霞蔚之中,真使她心旷神怡。就要见到爹的急切心情,使她加快了脚步。但是她一点儿也没想到,这是本村暗藏的那个何杉奸细精心为她设下的陷阱。
天黑的时候她进了家门。一家人刚吃完晚饭。魏延年大爷一早进城卖炭,在“山海春饭馆”替区里取来了一份单线联系的情报,吃罢饭抽完这袋烟方有田就要把这份情报送到褐垴区上去。她进门的时候,他们正在讨论这件事。
“哎呀,薇妮儿,你咋回家来啦?这儿有份情报,说敌人正在设法捉你哩,你最近可别离开区小队跟区干部自己孤身活动呀!”方有田在炕上欠起身,着急地冲着刚迈进里屋门坎的红薇说,“我正要到区上送这份情报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