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台吉不点名地训斥了莽古尔泰一通,笃恭殿中重新进入了气氛压抑的沉默之中。
众人只听见笃恭殿外的寒风,不停地呼啸着刮来刮去。
过了一会儿,见没有人接茬说话,黄台吉说道:“莽古尔泰说的话中也不是全然没有道理。先汗在时,同样有过这样的天灾人祸,我大金国内素来粮食难以自给,但却始终国富兵强,如今粮价飞涨,旗丁困顿,不过是因为南边的明朝封锁之故。待朕假以时日,打破了明朝的封锁,我大金的粮荒自然迎刃而解。”
说完这话,黄台吉咳嗽几声,接着说道:“如今形势,我大金只有几个选择,其一就是南下明朝,打破其边镇城池,夺取其金银粮草,以明国城池之钱粮,补我大金日用之不足。
“其二就是再次东征朝鲜,既可报我镶蓝旗、镶红旗勇士败于东江镇之奇耻大辱,又可问罪朝鲜,索要本该纳贡与我之钱粮。
“其三,就是北上依兰哈喇,征讨未附女真部落,既可夺其人口丁壮补充各旗之所失,又可夺其土地牛羊授予各旗旗丁为财富。
“朕近日思来想去,唯有此三策,可以解我大金如今之困局。至于最终取何策,朕犹豫不决,因为事关我大金之国运,是以今日才聚众在此议定。
“诸位有何高见,可以畅所欲言!”
黄台吉说完这话,又是一阵咳嗽,结果侍从递过来的参茶喝了起来。
片刻之后,作为大贝勒的代善终于发言了,他说:“若是依着我的看法,此时可不是南下征讨明朝的好时机,若是去岁九月,不去征讨东江,而是率大军南下去打辽西,即便不能下其锦州、义州二城,也能在其城外大掠人口物资而归。
“如今明军在锦州、义州二城增筑堡垒完毕,此时去打必然旷日持久,以各旗目前之钱粮状况,又焉能在锦州、义州城下顿兵数月之久?
“至于再征朝鲜,虽说可报大仇,但是如今东江镇胜了去岁之战,已非昔日可比,再征朝鲜等于再征东江,我大金以去岁九月之钱粮充足、兵强马壮尤不能一战而胜之,如今又岂可骤然而胜之耶?若不能,必然又是旷日持久之战。
“因此,若依我之间,要么不出兵,要么出兵就必须确保万全,决不能再有损我大金军威之败绩!”
代善说话慢条斯理,声音也不大,但是说出来的话,每一句都由不得其他人认真聆听。
一来,代善是大贝勒,是老奴在世的儿子之中年纪最大、资历最老的一个。
二来,代善是此时后金八旗之中实力仅次于天聪汗黄台吉的人物,自己是正红旗旗主,儿子岳托又是镶红旗旗主。
其三,代善老奴的几个儿子之中素来也是以老谋深算著称,若不是因为跟自己父亲的妃子**,很可能就是他最终继承汗位。
所以,代善说完了这些话,笃恭殿中在座的其他人都陷入了思考。
这时,代善的儿子,新任镶红旗的旗主岳托,突然接着其父的话头说道:“大汗,去岁征讨东江镶红旗受损严重,旗下丁口几近折损一半,虽则征讨明朝,乃是解除我大金粮食困境的最好办法,但是此时的确不是征讨明朝的时候。
“大汗若能给我镶红旗子弟半年的时间,北上征服吉林乌拉和宁古塔一带部落,补充旗下丁壮勇士,到得九月,我镶红旗即可随大汗南下征讨明朝。”
岳托说完这话,新任镶蓝旗旗主济尔哈朗也连忙表态:“大汗,镶蓝旗去岁征讨东江,虽丢失了大批粮草军械,但幸赖祖宗保佑,旗下勇士并未损失多少。随之可以听候大汗调遣征战。”
由于两白旗旗主多尔衮、多铎已经离开沈阳城,前往辽东半岛,收拾复州军叛逃大明之后的残局,因此殿中只有六位旗主在座。
豪格作为黄台吉的长子而领有镶黄旗,虽在旗主之列,却没有发言的资格,因为他只能为黄台吉马首是瞻。
所以,以上几个人发言完毕之后,下一步后金的动向,就取决于黄台吉怎么取舍了。
这边黄台吉仍在思考,那边又有一人说道:“汗王陛下,奴才范文程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范文程是辽阳秀才,老奴用了内应夺占辽阳之后,贪生怕死,剃发结辫,主动投靠后金,一开始老奴仇视汉人,所以虽然招抚了不少明朝秀才,但却没有重用他们,知道范文程遇到了当时的四贝勒黄台吉,才认为自己终于得遇明主,开始尽心尽力地帮助黄台吉策划各种阴谋诡计。
黄台吉这个人与老奴不同,知道汉人秀才别的本事没有,但是出谋划策却比麾下的女真人高明了不知道多少倍,因此也是刻意接纳,一时之间,黄台吉的四贝勒府中成了明朝降人秀才的聚集地,纷纷投靠过来,为之出谋划策,而范文程、宁完我正是这些汉奸文人之中表现“出色”之辈。
此时,见范文程站出来一要说话,代善、莽古尔泰、济尔哈朗等人皆是勃然作色,莽古尔泰还说道:“笃恭殿乃是我大金八王议政的地方,你是个什么东西?这里哪有你这个尼堪说话的地方?!”
莽古尔泰话音刚落,黄台吉就说道:“三贝勒此言差矣!范秀才是正黄旗旗下包衣奴才,又是我大金集贤院检讨,岂是一般尼堪可比!”
说完这个,黄台吉看着范文程说道:“范检讨有话,可以大胆讲来!”
后金建国之后,老奴时期都是八旗各自治理自己旗下的旗丁、村屯和包衣奴隶,八旗之上并没有所谓的朝廷这个东西,但是黄台吉继承汗位之后,一方面秉承八旗议政的传统,仍有八旗各自设立本旗的衙门,全权治理自己的旗内事务,另一方面,却也根据投靠而来的汉人秀才们的建议,开始在自己的两黄旗之外,设立其他的官署,比如这个集贤院,帮助自己管理两黄旗以及八旗之上的后金国事务。
这就相当于在八旗之上另设了一个高于八旗的小朝廷。
这是黄台吉听信汉人秀才之言,改革八旗制度,企图加强汗王集权的一种做法,当然遭到了其他六位旗主的反对。
但是其他六位旗主不敢明着反对黄台吉,却都将怒火发泄到了旗下汉人的身上。
至于投靠黄台吉的那些汉人秀才,也就是后金集贤院里的那些汉人巴克士,也就是汉人笔帖式,更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
但凡在城中遇见了,必定喝令左右将之摁倒地上,脱下官袍,一顿鞭打。
范文程兄弟和宁完我这样的秀才,就没少挨打。
但是范文程等人却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了,不管挨多少打、挨多少骂,都是一心一意、痴心不改地辅佐后金汗黄台吉,希望有朝一日灭了明朝,成为从龙之臣。
此时,范文程战战兢兢地立在笃恭殿中,双手作着揖,都快把腰弯到地上了,听见黄台吉的话,很快就说道:“汉王陛下,我大金今日困境之由来,既不是前番征讨东江之失败,亦不是各旗旗下包衣奴才之懒惰,以奴才之见,所有问题的根源,皆在于南朝的封锁。
“各旗四处劫掠,虽能缓解一时之困顿,但长久之计还在于打破南朝之封锁。”
范文程这话还没说完,济尔哈朗那边即不屑地斥道:“你这个不识趣的尼堪。大汗让你说话,你就捡着主要的说来,在座都是什么人,哪个主子有闲暇听你啰嗦!”
听了济尔哈朗的话,范文程一边点头如捣蒜,连声称是,连忙接着说道:“以奴才之见,辽东半岛需要提防,而东江镇方向也不能小心大意,即使我大金一时不去南下出兵征讨南朝,只要大军出动,就要防着东江镇出兵牵制袭扰。”
范文程一边说着,一边眼睛的余光看着其他旗主,见代善脸色不快,立刻又接着说道:“另外,以奴才之间,讨伐不服的同时,与蒙古部落和山西商人的贸易也不能断绝,目前虽受制于喀喇沁的阻断,但只要肯出价,就有不怕死的汉人商旅冒险前来。
“奴才身为汉人,最是知道这些汉人商旅的贪财好利之本性,是以奴才斗胆直言,奴才愿亲王南朝,联络张家口豪商出关,与我贸易。如此一面征讨不服,一面通商贸易,双管齐下,我大金困局可解,坚持到今秋九月,我大金必将再次兵强马壮,足以征伐南朝,彻底解决我大金今后钱粮之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