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皇帝一上来就是这么一番话,让兴致冲冲地前来参加朝会的所有人,都是始料不及。
而崇祯皇帝这么做,也正是要堵上一部分人的嘴。
崇祯皇帝话说完,建极殿中一片鸦雀无声。
过了片刻之后,内阁首辅李国鐠上前一步,躬身说道:“陛下,臣身为内阁首辅,约束臣僚不严,致使一些科道言官失却本分,越权妄言,滥发议论,不成体统,请陛下治臣疏失之罪!”
六科廊与六部同归内阁。
搁在过去,能够当上内阁首辅的人,必然首先要有能力控制六科廊的言官,或者至少是控制大部分,要不然的话,什么你也干不成。
但是李国鐠却不同。
因为他不是靠着廷议上去的。
之前,他是阉党内阁的边缘人物,属于言官清议臧否的对立面。
后来,他又完全是因为如今这位崇祯皇帝的刻意安排,方才坐上了内阁首辅的位子。
如今地位虽然稳固,但却始终比较尴尬,成为首辅快两年了,却没有能够安排多少自己人,进入此前被东林党人把控的六科廊。
多亏了如今这位皇帝,一直对科道言官不满,百般限制他们的权力,他这个内阁首辅才算是稳稳当当做到了现在。
然而这样的事情既然需要皇帝亲自出手,那也就说明了一个问题,就是对于六科廊的言官们,内阁首辅李国鐠还没有掌控或者左右的能力。
不过不要紧,如今崇祯皇帝的手中有擅于处理这种事情的人。
且说内阁首辅李国鐠见皇帝又为了这两日连续收到的各种上书言事的奏折大动肝火,连忙上前请罪,而都察院的一把手左都御史李标看了这个情况,略想了想,也随即出列上前请罪。
崇祯皇帝这次本来就是借题发挥,想在朝会开始之前先给那些喜欢搞些不切实际的空言大话来哗众取宠的言官一个下马威,先堵上一部分人员的嘴再说,所以对于两人的请罪自然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了。
李国鐠、李标二人一上来,就被最近有点喜怒无常,而且有点捉摸不透的皇帝给来了这么一下,心中也晦气,退下之后,建极殿中再次沉寂了下来。
崇祯皇帝看了看安静的一种高官显贵们,继续说道:“朕已令锦衣卫派员分赴太原、大同和居庸关,传达了朕的几道口谕。其中要紧的,一个是,令军机大臣李邦华移师雁门,另一个则是令居庸关严加警备。
“不过这两条,都是应急之策。今日将卿等召来建极殿,就是要查漏补缺,尽快议定一整套更加完善妥当的应对方略!”
说完了这话,崇祯皇帝看了众人一会儿,接着说道:“建虏破杀胡口而入,于我大明而言,固然是一次危机。不过,危机,危机,既是危险,也是机遇!
“若能在雁门关下,或者居庸关下重创乃至全歼奴酋亲率的这支建虏大军,我大明边外或许就能一战而得数年、十年,乃至数十年之安宁!”
崇祯皇帝这番话说完,建极殿中人人心中一惊。
在眼下这种危急的情形下,眼前这个年轻的皇帝,居然还在想着如何化危险为机遇,边坏事为好事,还想着重创乃至全军奴酋亲率的大军?!
眼前的皇帝到底是懵懂不知所以,还是早早有了安排?!
众人惊疑不定之中,只听一人说道:“启禀陛下,臣都察院左副都御史贾继春有本奏!”
说完了这话,贾继春出列行礼,然后说道:“杀胡口既破,守将生死不知,而建虏大军已然涌入,问责抚臣、镇臣固然理所应当,然而却绝非今日当务之急!
“臣闻此番建虏来袭,正是奴酋黄台吉亲领,建虏以倾国之力来攻我大明,我大明自然要以倾国之力以御之。臣以为今日朝会当务之急,乃是速定御敌之领率人选!”
贾继春说完这话,内阁首辅李国鐠立刻接着说道:“臣以为贾继春言之有理,臣附议!”
李国鐠是文班领袖,他一说完,勋臣这边的领袖人物英国公张惟贤也上前一步,躬身说道:“臣附议!”
这两个人说完话,建极殿中再一次鸦雀无声,全都默认了这一点。
崇祯皇帝看着众人,最后将目光停留在贾继春身上,说道:“贾爱卿以为谁可为此次统兵御敌之领率人选?”
崇祯皇帝说完了这话,殿中许多人都将目光转到了贾继春的身上。
这时,只见贾继春没有急着回答皇帝的问题,而是先整理了一番衣冠,然后缓缓地跪在大殿正中,接着叩了头,然后说道:
“臣斗胆,敢请陛下御驾亲征!亲往居庸关坐镇御敌!臣闻——”
贾继春话还没有说完,就听见建极殿中嗡的一声一片大哗:
“荒唐!贾继春你荒唐!”
“不可!万万不可!”
“贾继春你劝陛下以身犯险,你究竟是何居心!”
“陛下,万万不可听信贾继春这个奸邪小人!”
“陛下,请治贾继春御前妄言之罪!”
建极殿里一下子乱了起来,除了站前排的内阁阁臣、各部堂官外,文班行列的官员们有相当一部分一下子如同冷水落入热油中立刻炸了锅一样。
有的出列跪地请皇上处置贾继春,更多的人则是作色大骂贾继春奸邪小人妄言乱国,等等。
司礼监掌印太监曹化淳看着殿中乱象,脸色阴沉如水,但是看了看皇帝,却见皇帝无动于衷,只是冷冷地打量着一切,他想了想,终究也没有作声。
而司礼监秉笔、乾清宫总管太监王承恩,锦衣卫指挥使巩永固,以及天策卫、羽林卫的指挥使高文采、李若琏,以及御前侍从武官们,见了这个场面,纷纷拿眼来看皇帝的脸色。
不管是司礼监掌印太监也即所谓的内相曹化淳,还是内阁首辅李国鐠,又或者负有纠察官员言行举止责任的都察院左都御史李标,都没有站出来制止殿中的乱象。
这也清楚地说明了一点,那就是他们对皇帝的亲征之议,是持保留意见的。
尽管此时此刻的他们,都已经知道皇帝的真实心意。
他们持保留意见,意思是,他们虽然个人坚决反对崇祯皇帝御驾亲征,但是他们不会公然站出来与皇帝对着干。
对他们来说,这已经是很大的让步了。
而对如今这位崇祯皇帝来说,这也算是很好了。
没有内阁阁臣、尚书大佬们的参与,因为贾继春提议皇帝御驾亲征造成的混乱,没过多久就自己停了下来。
毕竟,此时此刻能够来到建极殿参加朝会的人物,都是在朝中已经宦海沉浮很多年的人了。
崇祯皇帝给出了能够参与建极殿大朝会的人选条件,将一大批年轻的毛头小伙,挡在了外面。
但凡是在大明的官场上浮浮沉沉十来年的官员,多数都已经经历过了官场上的尔虞我诈、世态炎凉。
正所谓公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节操是路人。
这样的人,就轻易不大可能会为了什么事情完全不顾安危利害,完全赌上自己的身家性命仕途前程。
而且言行举止,为人处世,一多半都是利益计算或者利弊权衡的结果。
不少人一边呵斥着贾继春,其实另一边还在用余光观察着皇帝和那些站在自己前面的人。
等到建极殿中再次安静下来,有一人越众而出,行过礼后,说道:“臣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刘鸿训有本奏!”
说完这话,刘鸿训见皇帝只是冷冷地看着自己,也不说话,于是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道:
“陛下少年英睿、智深虑远,御极以来锐意进取、振衰起敝,除阉党,肃朝政,剿流贼,平西南,大明上下顿有一番中兴气象!大明之得陛下,幸甚也!臣等之得陛下,幸甚也!
“然则正为如此,陛下与臣等才更应珍惜眼前来之不易之局面!陛下稳坐京师,乃大明中兴之根本,切不可意气用事怒而兴师!更不可以身犯险自处险地!
“常言道,兵凶战危,胜负难料,正统十四年土木堡之惨痛教训,陛下不可不虑不可不防啊!”
刘鸿训说完了这番话,在殿中跪了下来,而他的身后,很快就走出来一批官员,也像他那样在殿中跪了下来,一个接着一个地重复着同样一句话:“恳请陛下以宗庙社稷为重,切勿以身犯险,自蹈险地!”
这些人说完这个话,都是叩首在地,一副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的架势,让崇祯皇帝的心里一阵厌烦,一阵无力。
在他的心目中,最理想的臣子,是那种只负责高效率执行的臣子。
皇帝提出了什么想法或者提议,不管如何大胆,也不管其如何不可思议,好的臣子不是去批判、否定或者质疑、阻挠这个想法或提议本身,而是应该去考虑如何完美地执行它,既要规避其中的风险,又要达到其最好的效果,将它落到实处。
可惜这样的大臣,在明末的政治生态中实在是少之又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