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维斯天性谨慎, 加之军队一直在北美打仗, 诸事与战时一般无二。今日上午,两个侦察兵爬在树上举望远镜观察, 发觉不远处树林子钻出来两个樵夫模样之人, 在小路口张望几眼, 快速往大路拐去。此二人身材矮小壮硕, 腰间别着斧子, 背后并无干柴。
侦察兵暗暗跟踪他们到了镇上, 见其买两车的腌萝卜推着走, 说是给过年预备的。村夫村妇惯会自己做腌萝卜。纵自家不会,寻街坊买点子人家都不好意思收钱。侦察兵觉得蹊跷, 遂回去一个报信,另一个跟了樵夫爬了半日山路, 找到了漫山遍野一大片营地。营盘齐整、兵卒精神,显见是正规军。略算了算,当有两万人左右。到了中午, 几个人离营上山。侦察兵伺机偷袭了一个,打晕活捉带回去。
贾维斯一审, 原来他是天津的官兵, 跟着总兵卢得志来的。贾维斯回国本从天津登岸,没见到卢得志。知府说自打燕王废头一位世子后他便郁郁寡欢, 这两个月已下不了炕了。贾维斯还去特去卢府探望过。合着炕上躺着的那位不过是个替身, 真人已金蝉脱壳。官兵们扮作燕山土匪, 与真土匪兵合一处, 已驻扎在此两日了。方才上头命人出来打野味。这会子寒冬腊月的上哪儿找野味去?此人略走远了些,便着了贾军侦察兵的道。问他来此作甚,此人并不知情。
此处就在京郊,来此作甚之问简直是废话。天津卫所驻军约莫一万五六,还得留下些陪着替身,其余的想来便是燕山土匪。遂派人再探。到了黄昏时分,侦察兵回来报信:卢军整顿营寨,有连夜出兵之相。贾维斯便传令于卢军后方和斜后两翼布下埋伏。他们何时开拔,己方何时追击。
夜幕一落卢军便动了,他们一动贾军也动。卢军人衔枚马摘铃欲偷袭京城,不曾想被人从后头杀了过来。天黑看不清敌方,四面枪炮乱响又惊了马,顿时乱成一片。许多人根本不知出了何事,只胡乱打一通,打到自己人的也不少。贾维斯大获全胜。
此事怪不得卢得志。他已多年不上战场,最近一战还是打义忠亲王叛军,从没拿火器正经打过仗。贾维斯的兵虽年轻,结结实实打了三年仗,从第一仗就使的火器。这三年来林黛玉没打过一次正面对战,兵士们早已惯于夜晚偷袭,眼睛都比卢军亮些。何况贾军之火器胜过卢军多矣。
张麓正经在燕山当了十几年土匪,比旁人熟悉山路,护着燕王从枪林弹雨中冲了出去。因根本不知道在后头突袭的敌军是谁,且京中计策悉数落空,张麓少不得疑心到政事堂那位女丞相头上去——这几年,荣国府大肆宣扬此女之军功,燕国已无人不知。
一个不打败仗的军师没人不怕,谁还管她是男的女?故此张麓不敢回燕山,逃离战场后向燕王奏道:“王爷,我有个朋友,也是土匪。此人自身武艺高强不说,手下的喽啰比御林军还生猛。且他那营寨中设了机关埋伏,纵是官兵也打不上去。不若暂且去他那里躲避一时、看看风向。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事既至此,燕王唯有答应了。他也不知燕山老巢究竟还在不在。
张麓遂连夜投奔朋友。跑了两日的路,黄昏时分赶到一座山下。这山不算高,山下有座小店。张麓跳下马喊道:“春大嫂在吗?”
只见店内走出一位妇人,瞧模样不足五十,皱着眉头打量他身后这些兵马:“怎么这么多人?张大王这是串门儿是打劫?”
张麓笑道:“我可不瞎了么?敢上盘龙山来打劫?”乃叹道,“我运道不好,遇上大水。我还罢了,脑袋掉了碗大的疤。偏连累了朋友。”
春大嫂扭头上下打量司徒磐,目光放肆,半日才说:“你上哪儿认得的读书人,是个秀才吧。”
司徒磐拱手道:“晚生已考取举人。”
春大嫂哼道:“百无一用是书生。”
张麓哈哈笑道:“书生自有书生用。你们葛大王可在?”
“在呢。”春大嫂道,“这几个月他都少出去做生意了,忙着洗白。”
张麓嗤道:“就他那黑锅底还想洗白?可拉倒吧。”
春大嫂横了他一眼:“你就知道我们大王洗不白?说不定明年就白了。”乃转身边走边说,“你等着,我放响箭上去。”
张麓在后头喊道:“这都什么年月了,怎么不放火枪?”
春大嫂一只脚已迈入门槛:“早年买了那么多竹哨,总得使完不是?还是从南边买来的呢。”
不多时,她从里店内取了弓来,望着山上射出箭去。箭身上捆了竹哨,竹哨穿风长鸣,山中久久荡出回声。张麓便请燕王先入店歇息。这小店瞧着不过是个寻常的山间饭馆,粗陋的紧。春大嫂替他们筛了两碗热开水。虽没有茶,这大冷天的甚是暖和。
约莫过了两柱香的功夫,外头进来了个樵夫,二十多岁的年纪,问道:“春大婶,什么事?”
春大嫂指着张麓道:“这泼皮遇了大水,想来我们山上暂避一时。”
张麓笑道:“我先去见见你们老葛如何?”
樵夫也放肆打量了司徒磐半日,嘀咕道:“怎么弄来个秀才。”
司徒磐拱手:“晚生前科便已考上举人,只待下科春闱。”
樵夫嗤道:“举人顶个屁用,抡不动刀举不起枪。”转身便走,口里道,“那个泼皮同我来。”张麓朝司徒磐点点头,跟了上去。
不多时天便黑了。司徒磐饿着肚子等在店中。直捱了半个多时辰,樵夫与张麓可算回来了。张麓喜道:“九先生,大王请咱们上山。”
司徒磐忙问:“不知这位大王高姓大名?”
“姓葛名樵。”张麓道,“虽不爱多管闲事,却是极公正的。”
他二人与带来的燕山喽啰便跟着这年轻樵夫上了山。前头一段山路甚是难走,后上了大路便宽敞多了。这会子天色虽黑,大路两旁的树上挂着许多油灯,照得明明白白。司徒磐惊道:“你们大王从何处想来!”
樵夫道:“从平安州学来的。平安州是从庐国学的。听说庐国从岭南学的。”
司徒磐猛然想起来了。贾琮曾从台湾府给自己送来过什么清油路灯试运行报告书,仿佛就是此物。自己那会子忙的很,没留意这些小事。如今看来,这东西倒是实用的很。台湾府既用了,少不得推至两广、庐国、平安州,倒是燕国没用过。再想想,那些年贾琮时常从台湾府送来的报告书,许多皆实用。司徒磐心中顿时说不上什么滋味,想来贾琮也有几分黯然——饶是如此,也不该愤懑造反才是。
远远的看见山寨大门立在乌压压的山前,司徒磐暗暗吃惊:好雄壮的寨门!不想燕国土匪气魄如此之大。寨门下立着几个喽啰,个个腰身挺拔、气质如松,全然不似贼兵、竟逼似正经官兵。这位葛寨主乃大将之才,堕在绿林可惜了得。日后夺回燕国,必请此人入朝为官。
樵夫领着他们进了聚义厅,里头燃了许多蜡烛,亮如白昼。有个十来岁的少年坐在虎皮交椅上咳嗽两声:“来者为谁?”
张麓笑道:“小大王,你爹呢?”
少年挺了挺胸脯:“我就是大王。”
话音刚落,有人喊道:“你个皮小子,你娘哪里喊我了?”只见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从后头大步流星走进来,一面朝厅下看,“张麓那厮来了?你究竟领着多少人?我告诉你我山上房屋不多,让你的人扎帐篷。”
张麓忙迎上去:“罢了,你这儿也算房屋不多就没有谁家是多的。”乃引荐司徒磐,“这位是黄九先生,已中了举人,下科便欲春闱。这位是葛大王。”
葛樵与司徒磐对着行礼。那少年跳下虎皮椅跑过来:“爹!说好了让我当一日大王的!”
“一日已过了。”葛樵板着脸指了指外头,“看见没?天黑了。现在是夜里。我可没答应让你当一日一夜大王。”
少年喊道:“你这是偷换概念!一日通常指十二个时辰,不是白天。”
“一日可以指十二个时辰、也可以指白天。你也没同我说定是哪一种。”
“既有歧义,该咱们俩协商解决才是,不能你一个人说了算。”
“我是老子你是儿子。既有歧义,自然是老子说了算。”
“凭什么?!”
“凭你打不过我。”葛樵挥挥手,“罢了罢了,输了就认,莫叽叽咕咕跟小姑娘似的。下回仔细些莫再弄出歧义便好,你还以为能占到你老子的便宜么?”
少年喊道:“可拉倒吧!哪回不是你占我便宜!”
葛樵道:“待你当了老子也占你儿子便宜去。我有正经事,不同你扯。”他乃拍了拍少年的脑袋,回身看着张麓,“说好了,就三天。三天过后,麻溜的给我滚蛋。”
张麓哼道:“小气不死你!知道了,明儿我亲回去探探。”葛樵搭着儿子的矮肩膀转身要走,张麓又喊,“等等!”乃指着司徒磐道,“这位黄先生是读书人。你们后头不是有个小园子?可否让他住在园子里?”
葛樵道:“那园子本是前任寨主给他夫人修的,人家偶尔还回来住呢,不待客。”
张麓道:“横竖这几日她也不来不是?从前我说想住住,你只说我是粗人、莫糟蹋了园子。黄先生可是正经的举人。”
葛樵看了司徒磐一眼,司徒磐忙说:“不必麻烦,晚生只和大伙儿一道住便好。”
张麓低声道:“先生,我们怕是要挤帐篷住的,您哪儿成啊。”
司徒磐也低声道:“营中我不一样住了?莫要麻烦人家。”他又向葛樵拱手道,“晚生与兵士们住极妥当。只是晚生好奇,不知压寨夫人的园子是个什么样儿?可否容晚生见识见识?”
葛樵想了想:“我看你是个读书人,想必不会放肆胡言。那园中题匾楹联虽不大好,也是才子所撰。”
司徒磐笑道:“晚生愈发想看了。”
葛樵遂先安排张麓等人用晚饭,又与他们安置地方扎营。这山上的饭食颇丰,司徒磐等人已两天没好生吃饭了,遂安生吃了个饱。一时葛樵亲领着司徒磐与张麓往那压寨夫人的园子而去。
来到门口,玻璃灯笼高挑,照见匾额上三个清清楚楚的大字:蘅芜苑。司徒磐顿觉眼熟,这名字仿佛在哪里见过。穿过园门进入正厅,又是一匾,上悬四个大字:蘅芷清芬。司徒磐又觉熟悉。两旁是一副对子,“吟成豆蔻才尤艳,睡足荼蘼梦亦香。”
司徒磐心中如同被一只爪子攥住了一般。他想起来了。十几年前,有人从诏狱劫走了林海苏铮等十三名忠臣,送到一园子软禁。那园子就叫蘅芜苑,匾额对联皆如此。乃定了定神,赞道:“好联!此联是那压寨夫人所撰么?”
“不是。”葛樵道,“此联作者名曰曹沾,是位老儒。”
“原来如此。”司徒磐微微松了口气,“这笔意倒像是少年人。”
葛樵语调忽然松快了起来:“我也这么觉得。大约是他年轻时所作吧。”
司徒磐忙问:“葛大人也念过书么?”
“早年也曾读过几本闲书。”葛樵道,“略知道些诗文典故,不至于被人拐着弯子骂了还听不懂。”见他二人说起诗文来,张麓赶忙退两步闪在后头。
司徒磐含笑道:“葛大王文武双全,为何不去朝廷谋个一官半职?”
葛樵含笑道:“我已渐渐在洗白了。说不得过些日子当真可以当官去。”
司徒磐看了张麓一眼:“何为洗白?”
张麓笑道:“就是转行做正经营生,不当土匪了。”
葛樵道:“如今京中乃是摄政王主事,我去谋官连燕王都不用见。那女丞相看重实绩,我纵没有功名也不怕。”
司徒磐心中一跳。张麓忙说:“那摄政王不过是个黄口小儿,秋后的蚂蚱蹦达不了多久!燕王就要回京了。”
葛樵皱眉:“当真?”
“当真。”
葛樵又皱了会子眉:“若如此,我就不洗白了,安安生生当我的土匪。”
张麓与司徒磐皆诧然,齐声问:“为何?”
“若贾琮主政,燕国渐渐的便能同岭南、平安州一样了。”葛樵道,“我不愿意离乡才一直留在燕国,不然早上岭南去了。”他指着喽啰手里的玻璃灯道,“这玩意在岭南买便宜的紧,燕国少说翻了三倍的价钱。还有外头的清油路灯,别处早有了。平安州公交马车已运行多年,路边的路牌地图皆清楚的很,还有人举红绿旗指挥交通。这些都是官府出钱、百姓得利的,且花不了太多钱。燕王一心只念着去北美挖金矿,半个钱不愿意花在百姓身上。我可不愿意在燕王手底下做良民。税钱巴巴儿交上去都给老爷们养小老婆去了,太吃亏。还不如当土匪的好。”
张麓急道:“当土匪万一遇上官兵呢?”
葛樵嗤笑道:“让他们来试试!管保竖着进来、横着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