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瑟琳处于极度恐惧之中。她坐在旅馆房间的沙发上听着滑雪场巡逻队队长汉斯·伯格曼中尉讲述柯克·雷诺兹的死。伯格曼的话凯瑟琳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只觉得他的声音一阵阵飘过来。对所发生之事的恐惧已使她目瞪口呆。我周围的人全死了,她绝望地想,拉里死了,现在又是柯克。还有其他人:佩琪,拿破仑·乔特斯,弗雷德里克·斯塔夫鲁思。这是一个永无休止的噩梦。
在万分绝望之中,她隐隐约约听到了汉斯,伯格曼的声音。“雷诺兹太太……雷诺兹太太……”
她抬起了头。“我不是雷诺兹太太,”她疲倦地说,“我是凯瑟琳,亚历山大。柯克和我是……是朋友。”
“原来是这样。”
凯瑟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怎……怎么会这样?柯克滑雪滑得很好呀。”
“我知道。他在这儿滑过好多次了。”他摇了摇头,“跟您说实话吧,亚历山大小姐,这事我也觉得有些蹊跷。我们是在拉格普滑雪道上发现他的尸体的,可那条道因为一次雪崩上星期就关闭了。那块标志也许是给风吹倒了。我很抱歉。”
抱歉。多么苍白无力的字眼!多么愚蠢的字眼啊!
“您希望我们怎么安排葬礼呢,亚历山大小姐?”
这么说来人死了事还没完。是没完,还要作些安排。棺材和墓地,还有鲜花,还得通知亲属。凯瑟琳真想大叫一声。
“亚历山大小姐?”
凯瑟琳抬起头来。“我来通知柯克家里吧。”
“谢谢您。”
※※※
返回伦敦的旅途成了一次哀伤之行。她是带着热切的希望同柯克一道上山的,以为这次旅行也许会是一个新的开端,一扇通向新生活的大门。
柯克是那么温存,那么耐心。我应该跟他做爱的,凯瑟琳想,但事到如今,这事真的那么重要吗?什么事情才是重要的呢?我是被诅咒了吧。走近我的人全给毁了。
※※※
回到伦敦后,凯瑟琳情绪极为低落,就没去上班。她待在公寓里,不见任何人,也不同任何人说一句话。管家安娜替她做好饭菜送到房间里去,但盘子又全部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
“你得吃点东西,亚历山大小姐。”
但是,一想到吃饭凯瑟琳就恶心。
※※※
第二天凯瑟琳感觉更糟了。她觉得胸中像是塞满了铁,呼吸也困难起来。
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凯瑟琳思忖道,我得干点什么。
她跟伊夫琳·凯讨论了一下自己的想法。
“我一直在为发生的事情责怪自己。”
“那不合情理,凯瑟琳。”
“我知道不合情理,但是我忍不住要这样想。我觉得自己负有责任。我须要跟人谈谈。也许,我该去看看心理医生……”
“我认识一个很不错的心理医生,”伊夫琳说,“事实上,他经常来看望维姆。他叫艾伦·汉密尔顿。我有个朋友想自杀,经过他的治疗之后,她的情绪好多了。你想见见他吗?”
如果他说我是个疯子怎么办?如果我是个疯子怎么办?“好吧。”凯瑟琳勉强答应道。
“我想办法给你预约。他忙得很呢。”
“谢谢,伊夫琳。非常感谢。”
凯瑟琳走进维姆的办公室。他应该想知道柯克的事,她想。
“维姆——你还记得柯克·雷诺兹吗?他在几天前的一次滑雪事故中死了。”
“嗯?威斯特敏斯特-0-4-7-1。”
凯瑟琳眨了眨眼睛。“什么?”接着她突然意识到维姆是在背柯克的电话号码。对于维姆来说,人的意义就是这个吗?一串数字而已?他对他们就没有一点感情吗?他是真的没有能力去爱去恨去同情吗?
也许他的境况比我好多了,凯瑟琳想,至少他可以免受我们其他人所经历的可怕的痛苦的折磨。
※※※
伊夫琳替凯瑟琳跟汉密尔顿医生约好在下星期五见面。她想到过打电话把这事告诉康斯坦丁·德米里斯,但又觉得此事无关紧要,不必去打扰他了。
艾伦·汉密尔顿的办公室在威姆帕尔大街。凯瑟琳第一次去那儿时,心里又气又怕:害怕是因为她不知道他将对她说些什么;生气是因为自己,她觉得本来应该是自己解决的问题,现在却要依赖一个陌生人的帮助。
坐在玻璃窗后面的接待员说:“汉密尔顿医生正等着你呢,亚历山大小姐。”
可我准备好了吗?凯瑟琳思忖道。她心里突然冒出一种恐惧感。我到这儿来干什么?我要把自己的命运交给一个自以为是上帝的庸医吗?
凯瑟琳说道:“我——我改变主意了。我没必要见这位医生了。我愿意付清这次预约的费用。”
“哦?请稍等一会儿。”
“但是……”
接待员已经走进那位医生的办公室里去了。
几分钟后,办公室的门打开了,艾伦·汉密尔顿走了出来。他40多岁,身材很高,一头金发,一双炯炯有神的蓝眼睛,举止很随和。
他看着凯瑟琳微微一笑。“今天你让我很高兴。”
凯瑟琳皱了皱眉头。“什么?”
“我还不知道自己是这么好的医生。你刚走进我的接待室,就已经感觉好多了。这会创纪录的。”
凯瑟琳小心翼翼地说:“对不起。我搞错了。我不需要你的帮助。”
“听到这句话我很高兴。”艾伦·汉密尔顿说,“但愿我的病人都这么想。既然你已经来了,为什么不进来待一会儿呢,亚历山大小姐?我们可以喝杯咖啡。”
“谢谢,不用了,我不……”
“我向你保证你可以坐着喝。”
凯瑟琳犹豫了片刻。“好吧,就一会儿。”
她跟着他走进办公室。里面的陈设非常简单,整个房间和装饰透出一种安静、舒适的感觉。家具摆设不像一间办公室,倒像是一间起居室。墙上挂着一些使人心静的印刷品,茶几上摆着一帧照片,上面是一个漂亮的女人和一个小男孩。如此说来他有一间漂亮的办公室和一个令人羨慕的家庭。那能证明什么呢?
“请坐,”汉密尔顿医生说道,“咖啡马上就好。”
“我真的不该浪费您的时间,医生。我……”
“别担心。”他坐在一张安乐椅里,仔细地打量着她。“你经历的事情一定不少吧?”他同情地说。
“你知道什么?”凯瑟琳抢白道。她的声音带着怒气,连她自己都感到诧异。
“我同伊夫琳谈过。她把发生在圣莫里兹的事跟我说了。我很抱歉。”
又是这句该死的话。“是吗?如果你是位出色的医生,你也许能使柯克起死回生。”凯瑟琳心中郁结的痛楚一下子全都发泄了出来。她吃惊地发现自己在不停地抽噎着。“别管我,”她高声叫道,“让我一个人待着。”
艾伦·汉密尔顿一声不吭地坐在那儿看着她。抽噎声平息下来后,凯瑟琳疲惫地说:“对不起。请原谅。现在我真的该走了。”她站起身朝门口走去。
“亚历山大小姐,我不知道是否能够帮助你,但是我愿意为此作出努力。我能向你保证的是,不管做什么,我都不会伤害你的。”
凯瑟琳站在门口,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她转过身来看着他,眼里噙满了泪水。“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她低声说道,“我觉得我迷失了自我。”
艾伦·汉密尔顿站起身来走到她身旁。“那我们为什么不去寻找呢?我们一起努力吧。你坐下,我去看看咖啡好了没有。”
他出去了五分钟。凯瑟琳坐在那儿,寻思着他是怎么说服自己留下的。他有一种使人心静的力量,举止也很让人放心。也许他能帮助我,凯瑟琳想。
艾伦·汉密尔顿端着两杯咖啡回到办公室。“有奶和糖,你喜欢什么就加什么吧。”
“不用加了,谢谢。”
他在她对面坐了下来。“我知道你的朋友死于一次滑雪事故。”
要谈这个话题真痛苦啊。“是的。他去了其实已经关闭了的滑雪道。是风吹倒了标志牌。”
“你是第一次碰到亲近的人死去的情况吗?”
她该如何回答呢?哦,不,我丈夫和他的情妇因为想谋杀我而被处决了。我周围的人都死了。那会吓死他的。他坐在那儿,等着回答。这个自命不凡的杂种。她是不会让他满足的。她的生活跟他无关。我恨他。
艾伦·汉密尔顿注意到了她脸上愤怒的神色,便故意换了话题。“维姆怎么样?”他问道。
凯瑟琳根本没想到他会问起这个问题来。“维姆?他——他很好。伊夫琳跟我说过他是你的病人。”
“是的。”
“你能解释解释他怎么会——他为什么——是这个样子的呢?”
“维姆到我这儿来是因为他一直失业。他是一个非常罕见的人——一个彻头彻尾地厌恶人类的人。我还不太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但基本原因是他憎恨人类。他不能同其他人有任何联系。”
凯瑟琳想起了伊夫琳的话。他没有感情。他永远也不会依恋任何人。
“但是维姆在数学方面才华出众,”艾伦·汉密尔顿继续说道,“他现在的工作正可以运用他的知识。”
凯瑟琳点了点头。“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他这样的人。”
艾伦·汉密尔顿在椅子里往前欠了欠身。“亚历山大小姐,”他说道,“你所经历的事情非常令人痛苦,但是我想我能帮助你减轻一点负担。我很乐意去试试。”
“我……我不知道。”凯瑟琳说道,“似乎一切都没有希望了。”
“既然你是这么想的,”艾伦·汉密尔顿笑着说,“那么除了振作起来,我们没有其他出路,对吗?”他的笑容很有感染力。“我们为什么不再约个时间呢?如果下次谈话之后你还在恨我的话,那我们就偃旗息鼓不再继续了。”
“我不恨你。”凯瑟琳道歉地说,“嗯,也许只有一点点恨。”
艾伦·汉密尔顿走到办公桌前看了看日程。他的时间表全排得满满的。
“星期一怎么样?”他问道,“1点钟?”1点钟是他的午饭时间,但是他愿意放弃这顿午餐。凯瑟琳·亚历山大是一个心理负担很重的女人,他决心尽力帮助她。
凯瑟琳看了他好长时间。“好吧。”
“那好,我们到时候再见。”他递给她一张名片,“在此期间,如果你要找我,那上面有我办公室和家里的电话号码。我睡觉时很警觉,所以尽管打电话叫醒我好了。”
“谢谢你,”凯瑟琳说道,“我星期一再来。”
艾伦·汉密尔顿医生目送她走出门去。他想:她是多么脆弱啊,又是多么美丽。我得小心谨慎。他看了看茶几上的那帧照片。不知道安杰拉会怎么想呢?
※※※
午夜时分,电话铃响了。
康斯坦丁·德米里斯拿起电话听着。他开口说话时,声音里充满了惊奇。“‘戴勒号’沉没了?我不敢相信。”
“是真的,德米里斯先生。海防卫兵发现了一些沉船的碎片。”
“有没有人幸免于难?”
“没有,先生,我想是没有。所有的船员都丧生了。”
“太可怕了。有人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我想恐怕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了,先生。所有的证据都沉到海底去了。”
“海,”德米里斯咕哝道,“残忍的海。”
“我们要去填份保险单吗?”
“在那些勇敢的人死了之后,再为这种事操心未免太冷酷无情了——不过还是去办吧,填写一份保险单。”他要把那只酒罐保存在他的私人收藏品之列。
现在是惩罚他内兄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