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居雁不知道夕雾与落叶公主的关系究竟如何,她以前只见夕雾和老夫人有通信来往,而且写得非常详细,却不见落叶公主来信,觉得莫名其妙。有一天,夕雾躺着,怅望夕暮天空,耽入沉思。云居雁差她的小儿子送一字条去,一张小纸的一端写着:
“欲慰君心苦,君心不可知:
莫非悲死别,或是叹生离?
不得要领,使我心忧。”夕雾看了,脸上露出微笑,想道:“她如此东思西想而说出这种话来,以为我是想念已故的老夫人,太不相称了。”便立刻若无其事地复道:
“不为生离叹,岂因死者悲!
但伤人命促,似露受朝晞。
我乃悲叹人世无常耳。”云居雁看了答诗,情知丈夫故意隐瞒,她不管人生如露等事,只觉更增愁叹。夕雾终于忘不了落叶公主。心甚挂念,便又赴小野山庄访问。他本已抑制情绪,拟待七七四十九日热丧过后,从容地前往探望。然而实在忍耐不住,他想: “时至今日,也不必顾忌这无实的浮名了。只要象普通一样地向她求爱,能如愿以偿使好。”就不顾夫人多心,也不捏造借口了。又想:“即使公主本人态度强硬,不亲近我,但我有老夫人恨我 ‘匆匆一夜留’的信为凭据,她就无法自认为清白了。”这样一想,他就胆壮起来。
九月初十过后,山野秋气萧索,即使不是深知情趣的人,亦必真心感动。林木末梢的秋叶和山上的葛叶,不堪山风狂吹,慌忙纷纷散落,其声掩盖了庄严的诵经声,只有念佛之声朗朗可闻。室内人影稀少。群鹿被寒风吹逐,都傍着篱垣彷徨,或者躲入深黄色的稻田中,不怕驱鸟器的声响,引颈长鸣,令人听了发愁。瀑布之声不断轰响,更使愁人增悲。只有草丛中的秋虫唧唧之声是微弱的。龙胆从枯草中突出,表示唯我独长。这些带露的花草,都是秋季照例应有的景色,但在此时此地看来,觉得特别凄凉难堪。夕雾照例走近两面的边门,站着看看四周光景。他身穿平日穿惯的常礼服,里面的深色砑光衬衣鲜丽地露出在外面。光线微弱的夕阳毫无顾忌地向他照射,使他觉得眩目,漫不经心地举起扇子来遮光。众侍女看了,觉得这种优美的手势,应该是女子所有,女子尚且做不出来呢。他装着可使愁人心慰而微笑的和悦之相,指名宣召侍女小少将君。小少将君奉命前来,站在离开他所站的廊下极近的地方。但他深恐帘内有别的侍女,不便和她详谈,便对她说:“再走近些吧!不要疏远我呀!我不辞跋涉之劳,特地来到这深山之中,这一片诚心不可忽视啊!况且雾如此重。” 他装作不看着她,而向山的方面眺望,又说:“再近来些,再近来些!”小少将君便把淡墨色的帷屏从帘端略略推开,把衣裾撩在一旁,坐了下来。这小少将君是大和守的妹妹、老夫人的侄女,血缘甚近,并且从小由老夫人抚育成长,因此所穿衣服颜色甚深,她身穿一套橡实色丧服,外加一件礼袍。夕雾对她言道:“老夫人逝世,使我悲痛不尽,自不必说;加之公主一言不复,无情太甚,使我想起了心魂俱丧!外人看见了我,都怪我为何如此愁苦。如今我已无法忍受了。”接着又说了许多怨恨之词,并且提起老夫人临终前寄他的信,说罢哭泣甚哀。小少将君哭得更加厉害,后来收泪答道:“那天夜晚,老夫人等候大将,岂知连口信也没有来。其时已近临终,神思昏迷,便痛感绝望。天色渐暗,病势越发沉重,那鬼怪便乘人之危,致人之命了。昔年卫门督逝世时,老夫人也因伤心过度,屡次昏迷过去。因见公主同样悲伤,为欲劝慰公主,勉强振作起来,惭惭恢复健康。但此次公主遭老夫人之丧,无人劝慰,以致神志丧失,人事不省了。”她说时痛感前情,不绝悲叹,因此语言哽咽断续。夕雾说道:“此言诚然。公主确已伤心过分,情绪十分萎顿了。但事已如此,恕我直言:今后公主将依靠何人呢?朱雀院闭居深山之中,白云野鹤,遗世独立,通信亦甚不易。请你善为劝导,务使公主知道自身所处困境。世间万事,都是前世制定。公主虽然不欲随俗,无奈事与愿违!人生倘欲如意称心,首先须得没有死别之悲,方始可能呀!” 他滔滔不绝地说了许多话,但小少将君一言不答,只管叹息。此时室外群鹿哀鸣。夕雾听了,便吟诵“怜我独眠夜,泣声似此长”的古歌。接着赋诗云:
“跋涉离人里,遥临小野庄。
声如鸣鹿苦,不惜湿衣裳。”
小少将君答道:
“热泪沾丧服,秋山人意乖。
鹿鸣声正苦,添得哭声哀。”
此诗并不甚佳,但在此时由女儿低声唱出,夕雾觉得亦甚美妙。他就叫小少将君向公主传言数语。公主命小少将君答道:“此刻我在世间,犹似身在愁梦之中。且待此梦稍醒,自当答谢屡次枉驾之恩。”只此数语,真乃十分冷淡的应酬。夕雾觉得公主太无情,只得长吁短叹地独自回京。
木板上系几根竹管,拉绳使发音,以驱逐鸟兽。
用橡树实的汗水染成的,即黑色。对死者关系亲、哀思深的,所穿丧服的黑色也深。
古歌:“秋来鸣鹿苦,响彻晚山阳。怜我独眠夜,泣声似此长。”见《古今和歌集》。
夕雾在回京路上怅望秋夜长空,正值十三夜的月亮幽艳地照临天际。车辆从容地驱过小仓山时,道经落叶公主本邸一条院。但见这宫邸已甚荒凉,西南方的土墙已经坍塌,可以望见内部各处殿宇,窗户都关闭着,静悄悄地不见人影,只有月亮皎洁地映在池塘之中。夕雾回思柏木大纳言昔年在此举行管弦之会时的光景,独自即景吟诗:
“俊赏人何在?身随泡影亡!
可怜秋夜月,独宿守池塘。”
回到三条本邸之后,他还是眺望着月色,魂灵儿荡漾在天空中。众侍女看到这般模样,都在背后私议:“这样子多难看啊!向来没有这种习气的呢。”夫人云居雁真心地发愁了。她想:“他的心全然飞驰到那边去了。不知怎么一来,他把六条院中惯于妻妾和睦共处的诸夫人当作范例,便把我看作不识情趣的厌物,真乃太没道理了。如果我自昔就是多妻中的一人,那么外人也都看惯,我倒可以安然度日。然而自他的父母兄弟以下,人都称赞他是世间典型的诚实男子,都说我是无忧无虑的幸福夫人。岂知平安日子过到了现在,忽然发生了这件可耻之事。”她心中非常不快。此时夜色已近破晓,两人不交一语,背向着背,各自唉声叹气,直到天明。夕雾等不到朝雾散尽,照例急急忙忙地写信给落叶公主。云居雁心甚怨恨,然而并不象那天一样夺他的信。夕雾的信写得非常详细,其间暂时搁笔,吟诵诗句。虽然吟声甚低,却被云居雁听到:
“闻说愁如梦,秋深夜不明。
何时愁梦醒,始得见卿卿?
真象‘瀑布落无声’了!”信中所写大约如此。封好之后,他又口吟“如何可慰情”之句。然后宣召仆夫,将信交付。云居雁颇思看看对方的回信,她总想知道两人的关系究竟如何。
古歌:“深山名小野,瀑布落无声。似此无音信,如何可慰情?”见《河海抄》所引。
日上三竿之时,小野回信来了。信纸是浓紫色的,非常朴素,照例是小少将君代笔的。信中告诉他:公主依旧不肯作复。后面又写道:“抱歉得很:公主在来书上信笔乱涂。被我偷取得来,附呈请看。”果然有从去信上撕下的片纸塞在这复信中。夕雾推想公主已经看了他的去信,只此一点,也就不胜欣慰,真乃太可怜了!他把公主信笔乱涂的文字仔细拼凑起来,看出了这样的一首诗:
“愁人居小野,朝夕哭声瞅。
热泪知多少,无声瀑布流。”
此外又乱七八糟地写着些愁人所想起的古歌,那笔迹非常优秀。夕雾想道:“我往常听见别人为了此种色情之事而伤心,觉得荒唐可笑,令人厌烦。岂知碰到自己身上,便觉实在痛苦难堪。怪哉,为何如此伤心呢?”他想回心转意,然而力不从心。
六条院源氏也闻知此事。他想:“夕雾为人老成持重,凡事沉着应付,从不受人讥评,一向平安度日,我做父亲的也觉得面目光采。回想自己年青时候,未免稍稍耽好风月,以致流传轻薄之名,且喜他能替我补救。然而如今发生此事,对任何人都很不利。对方倘是疏远的人,犹可说也,偏偏又是他的至亲,不知前太政大臣对此作何感想。这一点夕雾不会不顾虑到,可见前世宿命是不可逃避的了。但无论如何,关于此事我不宜插嘴。”他觉得此事对落叶公主和云居雁两皆不利,故闻讯之后,不胜愁叹。
落叶公主是夕雾的表嫂兼舅嫂。
他自己回想过去之事,推量未来之状,便对紫夫人表示:看到落叶公主丧夫的事例,不免担心自己身后之事。紫夫人面红了,自念我死了丈夫难道会久留在世么,便觉心情不快。她想:“女人持身之难,苦患之多,世间无出其右了!如果对于悲哀之情、欢乐之趣,一概漠不关心,只管韬晦沉默,那么安得享受世间荣华之乐、慰藉人生无常之苦呢?况且一个女子无知无识,形同白痴,岂不辜负父母养育之恩而使他们伤心失望呢?万事隐藏在心中,象古代寓言中所谓无言太子,即僧人所引为苦难之典型者,明知世事孰善孰恶,却将意见埋藏胸底,毕竟也太乏味了。虽然心由自主,却不知道如何才能保持恰到好处。”如此左思右想,并非为了自己,只是为了大公主的前途。
天竺波罗奈国太子,名叫体魄的,生后十三年不说话,人称无言太子。
指明石皇后所生长女,此女归紫夫人抚养。
夕雾大将来六条院参见,源氏颇思知道他的心事,对他说道: “老夫人七七已经过了吧。回忆此人以更衣入侍时,至今匆匆已历三十年。无常迅速,实甚可悲。人生所贪恋的,只是朝露一般的欢乐而已!我很想把这头发剃掉,将世间万事一概抛开。然而至今还是苟且偷安,因循度日,实在很不好呢。”夕雾答道:“ 果然如此。即使是表面看来毫无留恋的人,在他本人也确有难于抛舍之苦呢。”接着又说:“老夫人四十九日中一切佛事,都由大和守一人办理,实在太凄凉了。没有确实可靠的保护者的人,生前犹可,死后实甚可悲。”源氏说:“朱雀院定然遣使吊慰过了。他那二公主不知悲伤得怎么样。那位更衣,据我近年来便中所见所闻,比以前传闻的好得多,竟是一位无瑕可指的淑女。世人都在悼惜她呢。应该活着的人,偏偏短命而死。朱雀院也一定大为震惊,不胜悲伤吧。他对二公主的锺爱,仅次于这里的已出家的三公主。想见二公主品貌也是极美妙的吧。”夕雾说:“二公主品貌如何,不得而知。老夫人的人品与性情,真是无瑕可指的。虽然和我并未亲呢熟悉,但在些些小事上,也可显见此人性情之优越。”关于二公主,他绝不谈起,装作全不知道。源氏想道:“他对此事已是专心一志,我若劝谏,徒劳无益。明知他不会听信而向他郑重提出,也太没意思了。”便置之不谈。
老夫人的法事,概由夕雾一手包办。种种消息,自然不能隐讳,前大政大臣也闻知了。他认为夕雾不会如此存心,总是女的思虑浅率之故。举办法事之日,柏木诸弟因有旧情,都来吊奠。前太政大臣亦致送隆仪,以供诵经布施。所有供养,皆极丰盛,仪式之体面并不逊于当时得势之家。
落叶公主曾经立志终身居住在这山庄中,出家为尼。但此消息传入朱雀院耳中,朱雀院说:“此事万万不可!女子身事二夫,固然不是好事。但无保护人之少妇,一旦出家为尼,反会引起意外的恶名,而使身蒙罪愆,对于今世与后世两皆不利,徒然遭受世人谴责而已。我已视发入山;三公主也已身披尼装。世人笑我断子绝孙,在我辈出家之人并不懊恼。但必欲大家如此,争先出家,毕竟无甚意味。为了人世忧患而遁入空门,声名反而不佳。必须真心感悟,静思息虑,心地澄澈,然后可以任情去留。”他屡次将这番话教人传告公主。公主与夕雾的浮薄名声,他也曾听到。世人都说公主因为此事不谐,所以厌世出家。朱雀院听了十分担心。他认为公主公然与夕雾结缘,太过轻率,实甚不宜。但念如果向她提及,使她害羞,亦甚可怜。“我又何必多费口舌呢!” 因此关于此事绝不谈起。
夕雾大将想道:“我已说得舌烂唇焦,至今还是毫无希望。要她自己心许,看来是难事了。我不妨对外人说,此婚事乃老夫人生前许下。事出无奈,只得教死者稍任思虑疏忽之咎了。不教外人知道何时开始定情,马虎过去吧。现在要我回复青年时代,为恋爱流泪,向女人纠缠,似乎也不配了。”便计划将公主迎回一条院,正式成亲。于是选定黄道吉日,宣召大和守前来,吩咐他应有一切事宜。先将宫邸大事整理。此宫邻虽然也很华丽,但因住者皆是女子,故庭院杂草繁生。如今大加清除,并施装饰。夕雾用心非常周到,一切务求尽善尽美。关于幔帐、屏风、帷屏、茵褥等,也都一一操心,嘱咐大和守,急速在宫邸中备办。
移居之日,夕雾亲赴一条宫邸,派遣车辆及前驱人赴小野迎接。公主声言决不返京。众传女苦口相劝。大和守也劝道:“公主此言,教人殊难奉命。卑人因见公主孤单悲苦,不胜同情,故竭尽绵力,为公主效劳。今大和当地有事,必须赴任亲理。而此间一切事务,无人可以接任。若不顾而去,则实甚怠慢。正在左右为难之际,幸蒙夕雾大将关怀,如此竭诚照拂。公主认为此君存心不良,因而不肯屈尊,亦自有理。话虽如此,但自古以来,皇女迫不得已而下嫁者,其例甚多。世人不会教公主独任其咎。迟疑不决,反而显得幼稚。即使欲坚持己志,但为女子者,要独力照顾自身,以求生涯安稳,岂可得乎!毕竟还得有男人爱护照顾,仗此助力,才能发挥其慧心贤才。左右诸人,都不知道以此大义劝导公主,只管自作自主,干那些不应有的事情。”又说了许多话,责备侍女左近及小少将君。
众侍女听见大和守责备,大家聚拢来,共劝公主迁居。公主此时已经身不由主。侍女们取出华丽的衣服来替她穿,但她殊不乐愿。一头青丝细发,至今还想剪落,此时挽过来一看,长达六尺,末梢虽因忧患而略疏,但侍女们看了并不觉得逊色。公主自己看看,觉得衰减太甚,这模样如何可以事人,此身真太不幸了。想了一会,又躺下了身子。众侍女催促:“时辰过了!夜也很深了!”大家喧噪起来。忽然随着凉风降下一阵时雨,四周景象十分凄凉。公主吟诗云:
“愿随亡母乘烟去,
誓不风靡意外人。”
她虽然决心落发出家,但此时剪刀等物都被隐藏,众侍女环守甚严。公主想道:“何必如此大惊小怪!我身又何足惜,难道会象小孩那样逃走,偷偷地把头发剪下么?如此骚扰,外人听见了反会讥笑呢。”便打消了出家的决心。
众传女皆忙于准备迁居,各人把自己的梳子、盒子、柜子以及其他种种打包装袋的东西先已运往京中。落叶公主不能一人独留山庄,只得啼啼哭哭地登车。临别只管注视四周,回想当初来时,老夫人在病苦中抚摸她的头发,替她整理,然后相扶下车,景象历历在目,不觉悲从中来,泪盈于睫。老夫人所遗佩刀及经盒,一向不离身畔,此时也随身带去。遂吟诗云:
“物是人非难慰藉,
摩挲玉盒泪盈眸。”
这经盒还不曾为丧事而涂黑,是老夫人平日惯用的一只螺钿盒,是盛诵经布施品用的,现在公主当作遗念保存着。带着玉盒归去,形似浦岛太郎。
浦岛太郎是古代传说中的人物。此人是一渔夫,与龟共赴龙宫,居住三年,享尽荣华。临别一美女赠他玉盒一具,城不可开。此人归家后破戒开盒,与盒中喷出之白烟共化为老翁。
到了一条宫邸,但觉殿内毫无悲惨气象,出入人员众多,竟是另一世界。车子停在门前。公主即将下车之时,似觉不是回返故邸,却是到了一个陌生地方,心中害怕,一时不肯下车。众侍女觉得公主太孩子气了,多方劝请,不胜其烦。夕雾大将暂住在东厅的南厢中,装作一向住惯的模样。
三条院中的人闻此消息,无不吃惊,互相诧怪:“怎么突然做出这种意想不到的事情来!是几时发生关系的呢?”原来不喜温柔、不爱风流的人,反而容易突然做出意想不到的事情来。但三条院里的人,都认为夕雾多年来早就和落叶公主发生关系,只是一向不露声色而已。公主如此坚贞不移,却没有一个人推想得到。无论他们怎样看法,在公主都是委屈的。
且说一条院的排场设备,由于公主尚在丧服之中,自然不同于一般。这样的开端未免是不祥的。但在大家吃过素斋、人声静息的时候,夕雾走过来了。他频频催促小少将君,要她引导与公主相会。小少将君说:“大将如果真有久长之志,务请过一两天再来。公主回到旧邸,反而添了新愁,已象死人一般躺卧着了。我们从旁劝慰,公主反而痛苦。常言道:‘凡事都为自己’,我们岂肯触犯公主!所以此刻实在不便通报。”夕雾说:“奇怪极了!这真是我所料想不到的啊!公主的心竟同小孩一样莫名其妙。” 便向小少将君仔细分辩,说他这办法为公主、为自己都顾虑周至,决不会受世人非难。小少将君答道:“使不得啊!我们正在担心:这回不要再送走了这个人?大家心慌意乱,手足无措。我的好大将!求求你,千万不要强词夺理,干这种不近人情的事啊!”便向他合掌礼拜。夕雾说:“我从来不曾受过这种冷遇。公主如此蔑视我,把我看作比谁都可厌可恶,教我好伤心啊!究竟谁是谁非,我想叫人评评理看。”他无可再说,老羞成怒了。小少将君终于也觉得不好意思,微笑着答道:“大将说从来不曾受过这种冷遇,实因大将尚未深解男女之情之故。道理究竟谁是谁非,让人评判吧。”小少将君虽然固执,但如今已无法坚拒,只得跟着他进去。夕雾猜量公主所居之处,进入室内。公主非常懊恼,痛恨此人横蛮无礼,便不顾别人讥笑她孩子气,立刻在储藏室内辅一条茵褥,躲进里面,把门从内侧锁上,就在那里睡觉。但在这里毕竟能躲到几时呢?那些侍女都已丧心病狂,袒护对方了。她想想不胜痛恨。夕雾深怪公主冷酷无情,他想:“你如此抗拒,我决不甘休。”他满怀信心,独睡户外,左思右想,直到天明,自己觉得好象隔溪而宿的山鸟。好容易天亮了。夕雾心念只管如此坚持下去,势必变成仇视,还不如暂且出去吧。便在储藏室外恳切要求:“即使路开一条门缝也好!”然而里面绝无回音。夕雾吟诗云:
“愁恨填胸冬夜苦,
又逢深谷锁岩扉。
如此冷酷无情,教人无话可说。”便啼啼哭哭地出去了。
山鸟雌雄隔溪而宿。
夕雾回六条院去休息一下。继母花散里从容不迫地问道:“ 听前太政大臣家的人说,你把二公主迎接到了一条院。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两人虽然隔着帘子,又添上一个帷屏,但夕雾从一旁可以窥见花散里的姿态。他答道:“人们总是大惊小怪。事实是这样:已故的老夫人起初态度强硬,认为岂有此理,拒绝我的要求。但到了临终时候,心身都衰弱了,想是悲伤公主无人保护之故,嘱托我在她死后多多照拂。我本有此心,便如此照办。世人总是喜欢论短评长,平淡无奇的事,说得天花乱坠,真是多嘴啊!”说到这里笑起来。接着又说:“可是公主本人深恶世俗生活,决心出家为尼,我又有什么办法呢?各处谣诼纷传,原是很讨厌的,索性让她出家,倒可避免嫌疑。但我又不忍违背老夫人遗言,所以只是照拂她的生活。父亲如果来此,务请便中把我这番意思转告。我深恐父亲见责,以为平安无事到了今天,忽又产生此种不良之心。但实际上,但凡碰到恋爱之事,别人的劝谏和自己的意志似乎都是无可奈何的。”后面几句话声音很低。花散里说:“我也疑心外间传说是虚假的,然而总有几分真吧。这原是世间常有的事。只是你那三条院的夫人定然不快,却是怪可怜的。她太平无事地直到现在了呢。”夕雾说:“您当她是个可爱的千金小姐么?其实象鬼一般凶狠!”接着又说:“可是我决不疏远她。恕我说句放肆的话,您可从自己身上推想:为女子者,如果心平气和,结果终是便宜。如果心怀妬恨,口出恶言,则暂时之间,丈夫为欲息事宁人,姑且让她几分,然而毕竟不能永远依她,一旦闹出事来,势必互相仇恨,变成冤家。总之,象南殿那位紫夫人,心地真好,对各方面都很和顺。还有,象您老人家,更是和蔼可亲,这是众目昭彰的事。”他极口称赞这位继母。花散里笑道:“你拉出我来作范例,反而使我的缺点显著了。所可怪者,你父亲自己犯了好色的毛病,似乎以为别人都不知道,而你稍有一点风流言行,他就当作一件大事,当面训诫,又在背后担心。真所谓‘责人则明,恕己则昏’也。”夕雾答道:“果然如此。父亲常为此事训诫我。其实即使他不教导我,我也会谨慎小心的。”他觉得父亲实在可笑。
夕雾前去参见父亲。源氏早已闻知他和落叶公主之事,但他想:“我又何必装作知道呢。”只是默默地望着夕雾。但见他长得相貌堂堂,眉清目秀,正当精力充沛的盛年。他想:“这样的美男子,即使干些风流勾当,别人也不会非难,鬼神也应该赦罪的。那艳丽清秀之相,横溢着青春蓬勃之气,但又没有不识世情的幼稚之相。圆满成熟,无可指疵,此时寻花问柳,也是理之当然。女人怎么会不恋慕他呢?揽镜自视,又安得不自豪呢?”他看了自己的儿子,心中作如是想。
日色过午,夕雾回到三条院本邸。一走进门,便有一群可爱的子女迎上前来,缠绕戏要。云居雁躺卧在寝台的帐幕内。夕雾走进去,她也不向他看。夕雾知道她怀恨,觉得这也难怪,便装作绝不怪怨的样子,把她盖在身上的衣服拉开。云居雁说:“你当这是什么地方?我早已死了!你常常说我象鬼,我索性做了鬼吧!”夕雾答道:“你的心比鬼还可怕,但你的样子非常可爱,故我舍不得你。”他不解思索地说这话,云居雁生气了,说道: “象你这样相貌堂堂、风度翩翩的人,不配我来长久作伴。让我到随便什么地方去吧。你索性不要想起我这个人。和你共度了这许久无聊的岁月,我真觉得后悔呢。”说着坐起身来,姿态异常娇媚,那红晕满颊的颜面非常可爱。夕雾就同她开玩笑:“大约是因为你常象小孩一般生气,所以我已看惯,现在觉得这个鬼不可怕了。要再添些凶相才好。”云居雁说;“你说什么?象你这种人,给我乖乖地去死吧!我也要死了。我一见你的面就懊恼,一听到你的声音就不快。我先死了,把你留在世间,我倒不放心。” 她说时姿态越发娇艳了。夕雾微微一笑,答道:“如果我活着,虽然往远方去了,你见不着我面,还会从旁听到我的消息,所以你要我死。但你这话,正是教我知道了我俩情缘的深厚。一人死了,另一人立刻跟着走上冥途--这本来是我俩的誓约呀。”他一本正经地说,又用种种好话来安慰她。云居雁原是个天真烂漫、温柔敦厚的人,经夕雾巧言搪塞一番之后,心情自然平复下来。夕雾觉得她很可怜,但一方面又心不在焉,他想:“落叶公主虽然未必是一个自高自大、倔强成性的人,但她如果坚决不肯再嫁,定欲出家为尼,则我大失所望,太没面子了。”如此一想,他觉得目前不可放手,心中不胜焦躁。看看日色渐暮,今天又不会有回音来了,他就心挂两头,只管沉思默想。云居雁昨今两日一点东西也不曾吃,此刻略微吃了一些。
夕雾对她说道:“从很久以前开始,我对你的爱情就已与众不同。你父亲对我态度冷酷,使我在世间获得了愚夫的恶名。但我竭力忍受这难堪的痛苦,各处争来说亲,一概置之不闻。众人都讥笑我,说即使是女子,也不会如此固执。现在回想起来,不知那时怎么能够忍受的,我自己也相信我从小就是一个稳重的人。现在你虽然如此讨厌我,但你已经有了一大群不能抛开的孩子,不能独断独行地离弃我了。请你放长眼光,静观将来!只怕人命无常而已。”说到这里竟哭起来。云居雁回思昔年之事,也不胜感慨,觉得自己同他真是世间少有的夫妇,宿世因缘毕竟是很深的。夕雾把那件软熟了的家常衣服脱下,换上一件特别华丽的新衣,熏足了衣香,用心打扮,仔细化妆,准备出门去了。云居雁在灯火影里目送他,忍不住流下泪来。便扯过夕雾脱下的单衣的衣袖来拭泪,自言自语地吟道:
“断绝情缘成弃妇,
何如披剃着缁衣!
在这俗世真是住不下去了!”夕雾站定了答道:“何等无聊的想法啊!
厌弃故夫披剃去,
枉教人世笑君痴。”
此诗匆促草成,故甚为平凡。
且说那位落叶公主,一直笼闭在储藏室中。众侍女劝道:“ 公主终不成一辈子住在这里面。外人听到了,要讥笑公主太孩子气,行事不成体统。还不如到外边来,联常起居,把公主的主意向大将说明吧。”此外又作种种劝导。公主觉得这些话也有道理。然而想起今后外间流传恶名,以及过去自心种种痛苦,都由这个可恨的不良之人而来,这天晚上又不肯和他会面。夕雾说:“开玩笑也不是这样开的,真是少有少见的啊!”他大发牢骚。众侍女也都代他委屈,对他说道:“公主说过;‘再过几时,等我身心恢复健康之后,如果他还不忘记,我总会向他致意。在此丧服之中,让我一心不乱地专诚为亡母超度吧。’她的心很坚决。大将频频来访,深恐外间无人不知,公主也非常担心呢。”夕雾答道:“我的用心与别人不同,决不作非礼之行,想不到如此受人冷遇!”他长叹一声,又说:“只要公主肯在日常起居室中接见我,隔着屏幕也好。我只指望把心事诉说一番。决不违反公主之意。叫我等待多少年月,都无不可。”他再三要求,絮聒不休。公主命侍女答道:“我已困顿不堪,你还要无理强求,实在太狠心了。世间谣诼纷传,我身不幸已极,这且不说。你又如此用心,怎不教人痛恨!”她越发讨厌夕雾,只想远而避之。夕雾想道: “只管如此下去,被外人闻知了确也难听。叫这些侍女看了也不好意思。”便催促传言的小少将君道:“实际关系,一定遵照公主所言。但在目前,暂作表面夫妇吧。如此有名无实,真乃世间怪相。再说,倘因公主坚拒,而我断绝访问,则外人将谓公主被弃,更加有损令名。总之,固执一念,象孩子一般不明事理,实在令人遗憾!”小少将君认为夕雾之言有理。她看看夕雾的模样,但见他此时的确痛苦,觉得万分抱歉。便把侍女进出的储藏室北门打开,放他进去。
公主吃惊之余,十分伤心,痛恨她的侍女。她想:“世间人心如此不测,我身将来苦患正多呢!”她想起此身已无可信赖之人,便反复悲伤。夕雾说出种种理由,希望公主谅解。话语甚多,有的情趣动人,有的意味丰富。但公主只觉得可恨可恶。夕雾说道:“你把我看作毫不足道之人,使我羞耻无似。我因思虑不足,起了这个荒唐之念,如今不胜后悔,然而无可挽回了。但公主又岂能保持清白之名呢?无可奈何,只得屈节了。人生在世,到了不称意之时,往往有投身深渊者。就请公主把我的心当作深渊,投身其中吧!”公主把一件单衣牢裹在身上,除了号哭之外毫无办法。那恐惧担心的样子实甚可怜。夕雾想道:“无可奈何了!怎么会如此嫌恶我呢?无论何等坚贞的女子,到了这个地步,心情自会松懈起来的。岂知这位公主心肠竟同木石一般,坚决不肯屈从。没有宿世因缘的人,见面只觉可嫌,此人对我大约也是如此吧。”想到这里,觉得此事太不近情,心中不胜懊恼。他想起云居雁此刻心情一定不快,又回想当年两小无猜、互相爱慕之状,以及多年来情投意合、互相信赖之状,便觉此次自讨烦恼,实在无聊之极。因此也不勉强抚慰公主,只管悲伤叹息,直到天明。他觉得每次空自来去,太不成样,今天就留在这里,安闲地度送一天。公主见他如此顽强,非常讨厌,越发疏远他了。夕雾则一方面笑她愚痴,一方面恨她无情。
这储藏室内设备甚不周全,只有藏香的柜子和橱子等物而已。把这些东西堆放到两边角落里,加以布置,使宜于居住,公主就住在这里面。室内阴暗,但早晨日出之时,亦有阳光射入。公主偶然解下裹在头上的衣服,用手整理散乱的头发,夕雾便得隐约窥见姿色。他觉得这是一个上品的女子,容颜十分娇艳。夕雾的姿态,放任不拘的时候反比一本正经的时候优美得多。落叶公主看了,想道:“我的故夫相貌并不优异,然而非常自傲,有时嫌我容颜欠美呢。何况我现在衰减得如此厉害,教这美男子看了,恐怕一刻也不能忍受吧。”她觉得非常可耻。左思右想,自我劝慰一番。但总觉得不胜痛苦:各方面的人闻知了定然怪我,使我罪无可逭。况且身在丧服之中,更加令人痛心,实在难于自慰。
公主终于走出储藏室,二人在日常的起居室中盥洗并进早粥。丧家装饰,此时似嫌不祥,故用屏风将做佛事的东室遮蔽。东室与正屋之间,张着淡橙色帷屏,此乃吉凶两用之色,并不十分触目。又设着一个两架的沉香木橱子,隐约表示欢庆之相。这都是大和守的计划。众侍女都把青蓝色丧服脱去,换上不甚鲜艳的棣棠色、暗红色、深紫色的衣服。绿面枯叶色里子的围裙也换了淡紫色的。她们都在奔走伺候。这宫邸内只有女人,诸事未免办理不周。全赖大和守一人在那里操心,略雇几个人夫来打扫整理。现在意外地来了这个身分高贵的娇客,本来已经辞退的家臣闻知了,纷纷前来复职,都到事务所去当差。
夕雾无可奈何,只得装作住惯的样子,安居在这宫邸内当主人。三条院的云居雁闻讯,心念这回情缘决绝了。但犹信赖夕雾,希望不致如此。既而又想:“谚云:‘老实的人一变心,完全变作另一人。’这句话是真的。”顿觉看破世情,不肯再受丈夫的气。便以趋避凶神为借口,回娘家去了。其时适值弘徽殿女御归宁,姐妹相会,亦可稍稍解忧,就不象往日那样急急思归。
夕雾闻此消息,想道:“果然不出所料,此人本性非常急躁。她父亲也没有宽宏大量的气度,是个心直口快的人,说不定会骂道:‘岂有此理!从此不再见他!从此不要说起他!’而闹出奇奇怪怪的事情来。”他心里害怕,立刻回三条院去。但见几个男孩还留着,女孩和婴儿都被母亲带走了。男孩们看见父亲回来,都很高兴,大家来亲近;有的想念母亲,向父亲诉苦哭泣。夕雾心中非常难过。他写了好几封信给云居雁,又派人去迎接,然而连回信也没有。他大为不快,怪怨她何以如此轻率而又任性。他深恐前太政大臣见怪,就在傍晚时分亲自去接。听说云居雁正在弘徽殿女御所居的正殿内。夕雾便走进一向熟悉的房间里,但见只有几个侍女在内,婴儿跟着乳母也在这里。夕雾叫侍女向云居雁传言:“你现在还同年青时候一样爱同姐妹们交际么?怎么可以把一群孩子东抛西舍,而自己到正殿里去闲玩呢?多年来我早就知道你的性情和我不合,然而恐是因缘注定之故,我自昔就时刻不忘地恋慕你。现在已经有了这一群孩子,个个都很可爱,我俩已经互相信赖,不会再抛舍了。为了一点些些小事,难道你就如此决绝么?”他严厉斥责,愤恨不已。云居雁叫侍女代答:“ 你已厌弃了我,认为毫不足取的了。现在我已不能改变性情,讨你喜欢。你又何必多言呢?但愿你不抛弃这些无知无识的孩子,照顾照顾他们,我就心满意足了。”夕雾说道:“好干脆的回答啊!归根到底,是谁丢脸呢?”便不强要她回去。这一晚他就在那里独宿。自念此时弄得莫名其妙,两头落空,不胜懊丧,便叫几个孩子睡在身边,聊以自慰。推想落叶公主此时亦必十分恨他,心情不安,难于堪忍。他想:“世间怎么竟会有人把恋爱当作风流韵事呢?”便觉此事深可惩诫。天明之后,他又叫人向云居雁传言:“只管象小孩一样胡闹,教人听见了可笑。你既说过情缘已绝,我也就作如是想吧。只是留在那边的几个孩子,正在可怜地想念你。你不选取那几个孩子,想必是有用意的。但我舍不得他们,总要设法安排。”他用这话威吓她。云居雁心念夕雾是个决决断断的人,说不定会把这几个孩子带到陌陌生生的一条院去,便担心起来。夕雾又说:“把几个女孩还给我吧。我为了要看她们而特地来此,甚是不便。况且我又不能常来。那边的孩子也都很可爱,总得让他们同住在一处,以便照顾。”几个女孩年纪都还很小,十分可爱。夕雾看了觉得非常可怜,对她们说:“你们不可听母亲的话!如此倔强不通道理,是最可恶的!”
前太政大臣闻知此事,想起女儿云居雁做了世人的笑柄,不胜悲叹。便对她说:“你何不暂时观望一下再说呢?他自然是有计划的。女子行事太性急,反而见得轻率。但也罢了,你已经说出,岂可无端自己打消而立刻回去呢?不久自会看出他的态度和意向。”便派他的儿子藏人少将送一封信去给落叶公主。信中有言如下:
“因缘由宿命,无日不关心。
忆昔诚堪痛,思今实可憎。
忆昔,指柏木之死;思今,指夕雾之事。
你大约还不至于忘却我们吧。”藏人少将持信来到一条院,率然直入。侍女们在南檐下设一蒲团,请他坐地,却觉得难于应对。落叶公主更加狼狈。这藏人少将在柏木的诸弟之中相貌最为漂亮,姿态最为优美。他从容地环视四周,似在回思柏木在世时的光景。然后对侍女们说:“这里是我常来的地方,一点也不觉得生疏。但恐你们不当我是亲近的人吧。”他略微表示不满之意。公主看了信,觉得难于作复,她说:“我实在不能写。”众侍女围集拢来,齐声功道:“公主不复,太政大臣将谓公主太不懂事。这信是不可以由我们代复的。”公主早已在那里淌眼泪了,她想:“ 如果母亲在世,我无论做了何等疏误之事,也会庇护我的。”她的眼泪比笔端的墨水先涌出来,许久不能下笔。后来好容易写道:
“我身无足数,岂敢蒙关心。
忆昔何须痛,思今不必憎。”
只此数语,想到便写,似乎尚未结束,就此把信包好,送了出去。藏人少将和传女们谈话,其中有言:“我是常来之客,教我坐在帘外檐下,似觉孤独无依。今后我们又将结下新的缘份,我更要常常来访了。我想过去多年间我常来效劳,为此微功,请允许我自由出人,做个入幕之宾吧。”他表示了这意思之后,就告辞回去。
暗示她对夕雾并无关系。
落叶公主自从得了前太政大臣来信之后,对夕雾更加疏远。夕雾则日夜焦灼惶惑,同时云居雁忧愁苦恨,与日俱深。夕雾的侧室藤典侍闻知此种消息,想道:“夫人曾说我是始终不可容赦的厌物,不料现在来了一个难于抗御的劲敌!”看她可怜,常常去信慰问。信中有诗云:
“我身无此分,设想亦生悲。
双泪为君落,时时湿透衣。”
云居雁觉得此诗略有讥讽之意。但忧患之时寂寞无聊,看了她的信便想:“连她也抱不平了。”复诗云:
“他人遭苦厄,常使我心寒。
身有不平事,反怜自慰难。”
只此一绝而已。藤典侍觉得此乃真情,很可怜她。
夕雾昔年向云居雁求婚不成,两人隔绝的时候,曾经私下和这典侍通情,但亦只此一人。后来求婚成功了,他就逐渐疏远她,难得和她相聚。然而藤典侍也生了许多孩子。云居雁所生的男孩有大公子、三公子、四公子、六公子,女孩有大女公子、二女公子、四女公子、五女公子。藤典侍所生女孩有三女公子、六女公子,男孩有二公子、五公子。共计十二人。其中不象样的一个也没有,都长得非常可爱。尤其是藤典侍所生的,相貌清秀,性情贤惠,个个都很出色。其中三女公子和二公子由祖母花散里悉心抚育,源氏也常常见面,非常疼爱他们。至于夕雾、落叶公主、云居雁之间的纠纷如何解决,实在说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