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回写源氏五十一岁春天至秋天之事。
紫夫人自从前年生了一场大病之后,身体很衰弱了。指不出特别病症,只是一直萎靡困顿。虽然并无危险,但已积年累月,总无复健之望,身体就日渐亏损。源氏为此不胜忧愁。他觉得即使比她迟死一刻,也不堪其悲痛。但紫夫人自己认为:在这世间已经享尽荣华,心满意足。一身已无后顾之忧,不必强求苟延性命了。只是辜负了多年来与源氏白头偕老的誓愿,实甚可叹。因此独自心中悲伤。她为了要修后世福德,举办了许多法事,并且恳切地请求源氏主君,让她出家为尼,以遂夙愿,使在今后短暂的在世期间亦得专心修行。然而源氏坚不允许。源氏自己也有出家修行之志,如今紫夫人如此恳切要求,他本想乘机提早和她同入佛道;但念一度出家,必须决心绝不过问世事,方可相约在极乐世界同登莲座,永为夫妇。然而,在世修行期间,即使同一山中,亦必远隔溪谷,分居两地,不复互相见面,方能专心修行。如今夫人病体如此衰弱,已无复健之望,倘欲就此分手,高居异处,实甚难舍。若果如此,则道心惑乱,反而玷污山水清秀之气。因此踌躇不决。这在思虑疏浅、毅然遁入空门的诸人看来,似乎落后得多了。紫夫人不得源氏主君许可,着独断独行,擅自出家,又觉太过轻率,且亦违背本愿。因此对丈夫颇感怨恨。她疑是自身业障深重之故,甚是忧虑。
紫夫人近年来有一私愿:请僧人书写《法华经》一千部。此时急于要实行这供养,就在她当作私邸的二条院内举行。七僧的法服,各按品级赐赠。法服的配色、缝工等等之讲究,均无与伦比。这法会中一切排场,都非常庄严。紫夫人不曾郑重其事地和源氏主君商量,因此源氏并未详细指示种种措施。然而这位夫人的计虑十分周至。源氏见她连佛道也如此深通,觉得此人之慧心不可限量,无任叹佩。他只在大体上帮办了些事务。关于乐人、舞人等事,均由夕雾大将负责处理。
从皇上、皇太子、秋好皇后、明石皇后,以至源氏诸夫人,各方都赠送诵经布施及供佛物品。只此数项,已经途为之堵塞;何况此时朝中没有一人不热心赞助此法会,故气象盛大无比。不知紫夫人是何时准备这种种设计的。似乎是几世以前许下的宏愿。当日花散里夫人与明石夫人都到场。紫夫人打开了南面和东面的门,自己设席其中,这是正殿西面的库房。诸夫人的席设在北厢,仅用屏风隔开。
这正是三月初十日。樱花盛开,天朗气清,真乃良辰美景。佛菩萨所居极乐净土,景象恐与此地相仿。即使并无特别深厚信仰的人,到此亦觉罪障消除。僧众齐声朗诵《法华赞叹》的《樵薪》之歌,响落梁尘。即使在平居静处之时,听了也会感动,何况此时,紫夫人听了更觉凄凉寂寞,万念俱灰,便即席吟诗,叫三皇子送给明石夫人,诗云:
“身随物化无须惜,
薪尽烟消亦可哀。”
明石夫人考虑:答诗如果说些伤心之言,将来被人闻知,要怪她不知趣。于是说些无关紧要的话:
“樵薪供佛今伊始,
在世修行岁月长。”
僧众通夜诵念,庄严之声与舞乐的鼓声相应和,终夜不绝,饶有佳趣。
明石女御已立为皇后。此处初见。
《法华赞叹》日:“樵薪摘菜又汲水,由此体会法华经。” 此三皇子是明石皇后所生,由紫夫人抚养。此时年方五岁。
佛经云:“释尊入灭,如薪尽火灭。”薪尽二字据此。
天色渐明,烟霞之间露出种种花木,生趣蓬勃,春景毕竟是牵惹人心的。百鸟千种鸣啭,美音不亚于笛。哀乐之情,于此为极。此时奏出《陵王》舞曲,曲终声调转急,异常繁华热闹。诸人都从身上脱下衣袍,赏赐舞人、乐人,彩色缤纷,在此时看来更饶佳趣。诸亲王及公侯中长于音乐、舞蹈者,尽量施展技能。在座诸人,不问身分高下,无不兴致勃发。紫夫人观此情景,自念余命无多,不禁悲从中来,但觉万事都可使她伤心。
次日法会继续举行。紫夫人因昨日破例起身一整天,今天非常疲劳,便躺卧着。多年以来,每逢兴会,诸人都来参与,表演舞乐。其人个个容姿优美,才艺超群。紫夫人看了这光景,听了琴笛之声,觉得今日是最后一次了,便对于向来不甚注目的人也仔细观看,不胜感慨。何况看到同辈诸夫人——她们过去每逢四时游宴,互相会面,胸中虽怀竞争之心,表面总是和睦相处—— 尽管她们谁都不能长久在世,然而毕竟只有我一人将最先消灭得影迹全无。反复思量,无限伤心。法事圆满之后,诸人各自归家,紫夫人想起此次是永别,不胜痛惜。赋诗赠花散里云:
“此生法事从今了,
世世良缘信可期。”
花散里答诗云:
“纵使寻常行法事,
也能世世结良缘。”
法事结束之后,便乘此机会继续举办昼夜不断的诵经及忏法,庄严郑重,绝不稍懈。然而这种功德终不见效,紫夫人的病总是不见起色。于是做功德成了日常之事,在各山各寺到处继续举行。
诗意是:何况法事如此盛大,当然可以赖此功德,世世共结良缘。
紫夫人一向怕热,今年夏天更觉难堪,常常热得发昏。她并不觉得某处特别痛苦,只是身体日渐衰弱下去。因此旁人看了也并不惊慌狼狈。众侍女推想今后不知究竟怎样,但觉眼前一片黑暗,实在可悲可惜。明石皇后闻知继母只管如此,也乞假归宁。她的住处定在东所。紫夫人这边也准备迎驾。皇后归宁的仪式与向例无异。但紫夫人想起自己不能亲见她来日的荣华,看到一切都不胜悲伤。她听见皇后的随从一一唱名,倾耳而听,知道这是某人、那是某人。许多高官贵人陪送皇后来此。明石皇后久不与继母相见,见了觉得异常可亲,畅叙别情,娓娓不倦。此时源氏主君进来了,他说:“我今夜真象离巢之鸟,甚是没趣。让我到那边去休息吧。”便回到自己房间里去。他看见紫夫人起身,心中欢喜。但这也不过是暂时的快慰而已。紫夫人对明石皇后说: “我们分居两处,要你劳步,太委屈了。而要我到那边去望你,实在走不动。”明石皇后就暂时住在紫夫人这里。明石夫人也来了,静静地与紫夫人共话衷曲。紫夫人心中想起许多事情,但并不噜苏地谈起身后之事,只是从容谈论一般世间无常之相,词句简洁,含义深长,反比千言方语动人得多,显见其心中怀有无穷感慨。她看看明石皇后所生皇子皇女,说道:“我很想亲见他们成长立业,因此对于这个无常之身,还有几分留恋呢。”说罢流下泪来,那容颜异常优美。明石皇后想道:“继母为何如此悲观?” 便哭起来。紫夫人深恐不祥,并不多谈身后之事,只是嘱咐道: “这些侍女服侍了我多年,没有可靠的亲属,怪可怜的。象某人、某人等,我死之后,务望多多照拂。”
季节诵经开始了,明石皇后便回东所去。三皇子在许多弟兄中长得最为可爱,此时常在各处闹步。紫夫人精神好转之时,叫他到面前来,乘无人听见,便问他:“我倘死了,你想念我么?” 三皇子答道:“一定会想念。我同外婆最好,比皇上和皇后还好。外婆倘没有了,我真不高兴。”他用手擦擦眼睛,借以掩饰泪痕。紫夫人脸上显出微笑,一面流下泪来,又对他说:“你长大起来,就住在这屋子里。每逢这庭前的红梅和樱树开花的时候,你要用心爱护它们。有机会时,折几枚来供在佛前。”三皇子点点头,望着紫夫人的面孔,觉得眼泪要流出来了,便回转身,走了开去。这三皇子和大公主,是紫夫人特别用心抚育长大的,她不能亲见他们成人立业,不胜惋惜悲伤。
宫中规定春秋二季招僧众诵《大般若经》。皇后归宁中亦照办。
终于挨到了秋天,气候渐渐凉爽,紫夫人的精神也略略好转,然而还不可靠,稍不经心,病就复发。秋风虽然还不曾“染上人身”,但紫夫人总是垂泪度日。明石皇后即将回宫,紫夫人想请她暂留数日,希望多得见面,但觉不便启口。况且皇上不断造使来催皇后回宫,亦不便强留,因此并不提出请求。但紫夫人不能到她那边去相送,只得让皇后到这里来告辞。要她劳驾,实不敢当。但倘不再见面,就此相别,则又觉遗憾。于是在房中为皇后另设一席,请她进来。紫夫人已非常消瘦。但正因为如此,增添了无限高尚优雅之相,容姿实甚可爱。以前青春时代,相貌过分娇艳,光彩四溢,有似春花之浓香,反而浅显。今则但见无限清丽之相,幽艳动人。似此美质,而不能久留于世,教人想起了伤心之极,悲痛无已。是日傍晚,秋风凄楚,紫夫人想看看庭前花木,坐起身来靠在矮几上。此时源氏主君进来了,他一看见,就说道:“今天你能起坐,真难得了!皇后在这里,你的心情自然爽快起来。”紫夫人看见自己略微好些,源氏主君便如此欢喜,不胜伤心。因念自己死了,不知源氏主君将何等悲恸。悲从中来,感极赋诗:
“露在青萩上,分明不久长。
偶然风乍起,消散证无常。”
在这时候,将人命比作风吹花枝倾侧、花上露珠难留之状,使得源氏悲恸不堪,便答诗云:
“世事如风露,争消不惜身。
与君同此命,不后不先行。”
吟罢,泪珠纷纷落下,揩拭也来不及。明石皇后也赋诗云:
“万物如秋露,风中不久长。
谁言易逝者,只有草边霜?”
紫夫人看看眼前两人的雄姿美貌,觉得都很可爱,实指望如此相处千年,才有意义。可惜人命不随心意,无术长留世间,深可悲叹。
古歌:“秋风毕竟何颜色,染上人身恋意浓?”见《古今和歌六帖》。
忽然紫夫人对明石皇后说:“请你回那边歇息吧。我此刻非常难过,想躺下了。虽然身患重病,也不可过分失礼。”便把帷屏拉拢,躺下身子,那样子显得比平常痛苦得多。明石皇后见了,心念今天为何如此厉害,不胜惊异。便握住了她的手。一边望着她一边啜泣着。这真象刚才所咏萩上露的消散,已经到了弥留状态了。于是邸内惊慌骚扰起来,立刻派遣无数人员,前往各处命僧人诵经祈祷。她以前曾有好几次昏厥过去,后来又苏醒转来。源氏看惯了,疑心此次也是鬼怪一时作祟,便举行种种退鬼之法。但闹了一夜,终于不见效验,天明时分,紫夫人竟长逝了。明石皇后不曾回宫,得亲自送终,一则以喜,一则以悲。院内所有的人,都不肯相信这死别是世间应有之常例,大家认为她不应该死,悲恸之极,似觉身在黎明乱梦之中。这原是当然之事。此时院内已经没有一个人能够办事。所有的侍女都哭得死去活来。源氏主君尤为悲恸,无法自制。
正在此时,夕雾大将前来参见。源氏便召他到帷屏旁边来,对他说道:“看来已绝望了。但她多年以来怀抱出家之志,到此临终之时,不使遂其心愿,实甚可怜。祈祷的法师与诵经的僧众,此刻都已停止念诵,纷纷退去。然而总还有若干人留住在此。现世功德今已无望,但至少希望她在冥途上获得佛力加庇之益。你去吩咐他们,快快准备为夫人落发。此等僧人之中,不知有谁善能授戒?”他说时精神强自振奋,然而脸色异乎寻常,悲恸之情难堪,眼泪淌个不住。夕雾看了,觉得此实难怪之事。自己也悲伤起来。答道:“鬼怪等物,为欲迷乱人心,往往使人气绝。此次又是此种伎俩,亦未可知。既然如此,不管怎样,出家总是好的。即使出家一日一夜,功德也不落空。不过在确已身死气绝之后,仅仅为她落发,则恐不能使死者在冥途获得光明,徒然使生者增加悲痛耳。不知父亲尊见以为如何。”他陈述己见之后,还是把愿意在七七忌中诵经回向的僧众某某人等召集起来,吩咐了应有事宜。凡此种种,皆由夕雾一人料理。
多年以来,夕雾对紫夫人并无何等野心,他只希望找个机会,象昔年朔风那天似地再见一面,并且约略听听她的声音。这愿望始终不离他的心头,但声音终于听不到了。他想:“现在紫夫人虽已变成空空的遗骸,能见一面也好。欲遂此愿,除了现在而外哪能再有机会呢?”于是就不顾一切,流着眼泪,装作制止侍女们号哭的样子,叫道:“大家不要哭!暂且肃静!”乘着和父亲说话的机会,把帷屏的垂布撩开。此时将近黎明,室内光线阴暗,源氏正移近灯火,守候遗体。夕雾但见紫夫人的相貌十全十美,真乃冰清玉洁,死去何等可借!源氏看见夕雾窥视并不强要遮蔽。他说:“你看这样子!和生前毫无变异,然而分明已经无望了!”便举袖掩面而泣。夕雾也泪盈于睫,不能见物。勉强睁开泪眼,拜观遗体,一看之后,反觉无限悲伤,真个心神惑乱了。紫夫人的头发随随便便地披散着,然而密密丛丛,全无半点纷乱,光彩艳艳,美不可言。灯光非常明亮,把紫夫人的颜面照得雪白。比较起生前涂朱抹粉的相貌来,这死后无知无觉地躺着时的容颜更见美丽。“十全无缺”一类的话,已经不够形容了。夕雾看见这相貌优美无比,连一点寻常之相也没有,竟希望自己立刻死去,把灵魂附在紫夫人的遗体上。这真是无理的愿望啊!
事见中卷第二十八日,此乃十五年前之事。
紫夫人生前亲信的几个侍女,都哭得不省人事。源氏虽然也悲伤得神智昏迷,只得勉强镇静下来,料理丧葬一切事宜。此种可悲之事,他从前曾经遭逢过好几次,然而从来没有尝过如此痛切的苦味。此度伤心,竟是过去所无,未来所不会有的。葬仪就在当日举行。虽然恋恋不舍,但此事限定时日,终不能永久守着遗体度日,真乃人世可悲之事。广大无边的火葬场上,挤满了送葬人。葬仪之隆重无以复加。然而遗体化作一片烟云,立刻升入天空。虽是当然之事,实在令人痛心。源氏悲伤得如醉如梦,靠在人肩上来到葬地。见者无不感动,连那些无知无识的愚民,也都洒下同情之泪,他们说:“如此身分高贵之人,也难免除此恨!” 何况来送葬的侍女,个个心迷意乱,似觉身在梦中,几乎从车上翻落下来,亏得车副照料。源氏回想昔年夕雾的母亲葵夫人逝世那天早晨,虽然也很悲伤,还不失去知觉,记得那时月色甚明,但今宵只有以泪洗面,一切都不知了。紫夫人是十四日亡故的,葬仪于十五日早晨举行。不久太阳鲜艳地升入天空,原野上的朝露消散得影迹全无。源氏痛感人世无常,正如此露,越发厌世悲观起来。心念今后独留在世,为日无多,不如乘此机会,成遂了出家夙愿。但恐后人讥笑他感情脆弱,只得且过几时再说。然而胸中郁结,不堪其苦。
夕雾大将在七七四十九日丧忌中一直闭居二条院内,足不出户,朝夕侍奉源氏。他看见父亲忧愁苦恨之状,深为同情,自己也不胜悲恸,便想尽方法来安慰他。朔风凛冽的夕暮,夕雾回思往事,记得那年朔风中窥见的面影,实甚可恋。而此次瞻仰遗容,又觉心情似梦。他偷偷地回忆了一会,竟不堪其悲伤,泪如雨下。深恐别人看见了怀疑,连忙数着念珠,诵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让眼泪在念珠上消失。随即吟诗云:
“当年窥面影,忆此恋秋宵。
今日瞻遗体,迷离晓梦遥。”
他觉得事后回思也深可感慨。此时二条院中高僧齐集,七七中规定的念佛自不必说,此外又命虔诵《法华经》,哀悼之情无限。
源氏晓起夜眠,泪无干时,两眼模糊,昏沉度日。他从头细想一生行事:“我对镜顾影,自知相貌不凡,此外一切,无不远胜常人。而自髫年以来,屡遭人生无常之痛,常思佛法指引,度我出家。只因难下决心,终于因循度日,遂致身受过去未来无有其例的苦患。如今以后,对此世间已无可留恋。从此专心修行,应无一切障碍。岂知心中如此悲伤恼乱,深恐难人菩提之道。” 他心中不安,便向佛祈祷:“但愿佛力加庇,勿使我心过分悲恸!” 各方都来吊慰,自皇上以下,无不异常诚恳周至,殊非一般世间应酬可比。但源氏心事重重,对此人世虚荣,如同不闻不见,全不加以注意。然而又不肯叫人看出痴迷之状。深恐后人讥评,说他到此晚年,还要为了丧失爱妻而心灰意懒,遁入空门。为了身不由主,更添一番痛苦。
前太政大臣本性多情善感,看到这盖世无双的美人香消玉殒,不胜悼惜,屡次来向源氏慰问。他回想昔年夕雾的母亲逝世,也是这时候的事,心中十分悲伤。他在傍晚沉思冥想:“当时悼惜她的人,象父亲友大臣及母亲太君等,多数不在人间了。短命或长年,相差实在无几,真乃无常迅速啊!”暮色苍茫,催人哀思,他就写了一封信,遣儿子藏人少将致造源氏。信中说了许多感慨的话,一端附诗云:
“当年伤故侣,此日哭斯人。
旧袖今犹湿,新添热泪痕。”
源氏正在悲伤,看了这信百感交集,回想当年秋天悼亡之事,不胜眷恋之情,眼泪纷纷落下,揩拭也来不及。乘间写了一首答诗:
“旧恨新愁无两样,
衰秋总是断人肠。”
如果源氏将心中的哀情悉数写出,前太政大臣读后定会责备他感情脆弱。源氏知道他的性情,所以回信写得不很感伤,只是向他表示感谢:“屡承殷勤慰问,实不敢当”云云。
葵夫人逝世,源氏遵制穿浅黑色丧服,曾有“丧衣色淡” 之诗。此次紫夫人逝世,他穿的丧取黑色稍深。世间尊荣富贵之人,往往为世人所痛嫉,或者倚财仗势,骄傲成性,使别人为他受苦。只有紫夫人为人异常谦恭,即使是和她全无关系之人,也都敬爱她。她的一举一动,无论何等些微,都受世人赞誉。应付各种场面,都很诚恳周至。因此她死之后,对她并无深缘的一般人,听见风啸虫鸣,无不凄然下泪。何况对她有一面之缘的人,更是悲伤得无以慰情了。多年来贴身伺候、亲睦驯熟的侍女,都悲叹自己苟延残喘,何其命苦。竟有痛下决心,削发为尼,遁世入山者。冷泉院的秋好皇后也不断来信慰问,表示无限悲伤。曾赠诗云:
“生前不喜萧条色,
死后应嫌塞草秋。”
如今方知她生前不爱秋景的原因了。源氏虽已神志昏迷,还是反复阅读此信,不忍释手。他觉得知情识趣、可与谈心、能慰我情的人,现在只有这秋好皇后一人了。寻思了一会,哀思略略消减。然而眼泪淌个不住,频频举袖揩拭,不得闲暇。好容易握笔作答:
“君在九重应俯瞰,
我心厌世叹无常。”
封好之后,又茫然地沉思了一会。他近来神情一直恍惚,自己也常常觉得过分伤心。为欲排遣,便常住在侍女们的室中。又命佛堂里少住些人,以便专心念经。他和紫夫人实指望共守千年,无奈人命有限,终成永诀,真乃抱恨无穷。现在他渴望死后共生同一莲座之上,他事一切不顾,只管虔修往生成佛之道。然而又恐外人非笑,实甚可厌。紫夫人丧期中应有佛事,源氏都无力指示,一切均由夕雾大将办理。源氏一心希望早日遁世,只管“今天,明天”地计算。胡乱度送岁月,但觉身在梦中。明石皇后等人也思念紫夫人,无时或忘,恋慕不已。
古歌:“严霜摧草木,不问根与叶。短命或长年,一例同消灭。”见《新古今和歌集》。
诗云:“丧衣色淡因遵制,袖泪成渊痛哭多。”见上卷第20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