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锦容问得直接犀利。
杜提点连眉头都未动一下“不知。他们只知来了之后,有人能救他们的命。”
程锦容“”
果然如此
程锦容神色微沉,心里腾地燃起一丝怒火,声音也沉了下来“师父为何不明言如果有人撑不过去,到时候要如何交代”
没等杜提点出声,程锦容又淡淡道“以师父的能耐,自然无惧普通百姓。有人闹腾,给些银子也就是了。”
“我要问的是,师父要如何向自己的良心交代”
杜提点“”
他果然收了个好徒弟
最后这一句,简直是戳心又戳肺直截了当地指责他为了给天子看诊收集病例,昧下身为大夫的良心,哄骗病患来此处。
杜提点深呼吸一口气,反问程锦容“你心中既存了这份疑虑,为何前四个病患一声不吭,到了最后这个病患,才问出口莫非是你对自己的外科医术没有把握,心生怯意”
请将不如激将
程锦容再冷静自制,也有气性和属于大夫的骄傲,闻言淡淡道“我若畏怯,这些病患,我一个都不救治。”
杜提点也淡淡应道“你不畏怯,只管动手救人。出了任何差错,都由我这个师父来担着。不会牵连到你身上。”
“向病患家人交代,或是向自己的良心交代,都是为师的事。”
“看诊治病之前,谁也不敢言有十成把握。身为大夫,救治病患时,当心无旁骛全神贯注。你现在摒除所有杂念,动手救治病患便可。”
师徒两人注视着彼此。
收徒的别有用意,拜师的也有自己的算计。掺杂了太多的师徒,到底有几分真情,委实不好说。
程锦容神色不变,动也没动。
杜提点暗叹一声,只得让步“以后再寻病患,为师令人将其中的风险说清楚。”
程锦容嗯了一声,吩咐甘草“拿剪子来。”
甘草浑然不察师徒间已不动声色地过了一招,将煮沸过冷却的剪子送进程锦容手中。程锦容以利剪剪开病患腰腹处的衣物,眉眼沉凝,神色肃穆。
两个时辰后,程锦容出了屋子。
双手虽已洗净,淡淡的血腥气却挥之不去。
连着站立两个时辰,饶是程锦容年少体力佳,此时也颇觉疲惫。
难为杜提点,竟也跟着站了两个时辰。程锦容还能自己走,杜提点出了屋子,便由两个小厮扶着去休息了。
此时将近傍晚,程锦容合衣睡了一个时辰。待醒来后,天已彻底黑了。
杜提点歇了一个时辰,也稍稍缓过神来,打发人来请程锦容过去一同用晚膳。
晚膳不算如何丰盛,口味颇为清淡。显然是照着杜提点的喜好准备的。程锦容前世在边关数年,随遇而安,衣能裹体食能果腹便可,并不讲究。
师徒两人默默地用完晚膳。
搁下筷子后,杜提点才张口“今晚你就在此歇下,明日一早随我进宫。”
程锦容点点头“一切听师父的。”
杜提点心里泛起一丝奇异的滋味。
为了宣和帝的病症,他权衡利弊,收了程锦容为徒。程锦容拜他为师,想来是为了在太医院里找一个大靠山,来对抗常院使。
师徒两人心照不宣,彼此都明白是怎么回事。
今日师徒两人因病患生出争执,说有隔阂就太严重了。可心里总有些不是滋味。他久经官场,自有城府。
程锦容竟也像往日一般,不露半分痕迹。
如此年少,就有这等城府
门忽地被敲响,甘草略显焦急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小姐,今日下午的病患已经醒了,可他意识模糊,全身发热,现在该怎么办”
杜提点一惊,霍然看向程锦容。
程锦容也皱起了眉头。不过,她早有心里准备,并未慌乱,起身道“我这就过去看看。”
开腹救治后,伤口处疼痛难忍,这是病患们要熬的第一关。
第二关也是最要紧的,一旦发起高烧,必须在短时间内退烧。一旦高烧不退,病患很可能在昏沉中死去。
程锦容前世在边关以外科医术闻名。她救治过的病患不知有多少。其中,自然也有救治后熬不过去的。
这也是身为大夫的无奈和遗憾。
她是大夫,竭尽全力救治病患。可神医也是人,不是神。
不过,拥有丰富的救治经验,能极大地提高病患痊愈的可能。
程锦容推门而入,甘草紧随其后。一同前来的,还有神色凝重的杜提点。
程锦容走到床榻边,只见病患满面暗红,以手探额头,额头滚烫。病患早已昏迷无意识,满额冷汗,口中偶尔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吟。
伤口处包扎得密实,程锦容以手轻探伤口附近的皮肤,也是一片滚烫。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眼前是最糟糕的情况。
此时此刻,说什么都无益处。
程锦容迅速开了药方,将药方给了杜提点“这是我自己研制的退烧药方,药性霸道。喝了之后,一夜之内定能退烧。明日他若再发烧,便再喝一回药。”
“如果他连喝三次,高烧还不退”
说到这儿,程锦容顿了一顿,声音更轻了几分“师父就可以准备善后事宜了。”
杜提点“”
不知为何,之前师徒对阵没有半分心虚的杜提点,此时心中竟有些难言的晦涩和沉重。
那张轻飘飘的药方,也忽然变得重于千钧。
是他太过急切太过功利了吗
他是太医院提点,平日专职为天子看诊。宫中的嫔妃娘娘都没这份资格宣他看诊,皇室宗亲勋贵们见了他,也都分外客气。
若不是为了宣和帝的病症,这些平民百姓的病患,如何能到他面前,入他的眼
所以,他就理所当然地将这些病患视为工具。浑然忘却了他们也是有血有肉的人。浑然忘却了他学医时的初衷。
杜提点抬眼,看向程锦容。
明亮的烛火下,程锦容的眼眸亮如明镜,清晰地倒映出他可鄙可耻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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