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天,光没有棋赛,亮从外面回来时,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根拐杖。
光十分嫌弃地对着拐杖皱了快五分钟的眉,眼看眉毛都要拧在一块儿,终于还是接纳了这根羞耻杖——他只是想让塔矢安心。
往后的两周时间里,光俨然成了其他棋士眼中拥有“三只脚”的稀有物种。
这日,撑着拐杖走出棋院时,光感觉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一转身,就见和谷正咧着嘴对自己笑。
快步走到光的身旁,和谷很想趁机挖苦几句,不过还是忍住了。天知道万一进藤说漏了嘴,在塔矢面前参他一本,自己又会被那家伙惦记多长时间。他身心健康,没有受虐倾向,实在不想再经历一次惨遭屠龙的灭门惨案。
但作为唯一知道光秘密的亲友,和谷还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多嘴提了句:“那天你崴脚后,伊角想下楼帮忙来着,被我阻止了。”
光很快反应过来,一手按在好友的肩膀上:“那真是多谢了啊!”
和谷清了清嗓子,低声问:“你怎么想的?说吗?”
和谷说得很隐晦,光却一点就透。他在这个问题上出奇地敏感,却不是急于回避的那种敏感,只是每每提及时,总能立刻抓住对方的弦外之音。
如果不是和谷提起,光几乎差点忘了还有这一茬。
瞒是瞒不住的。即使瞒得了一时,让和谷夹在中间,也说不过去。何况自己今后必然还会与伊角有无数交集,他也没想过要瞒他。问题只在于,怎么说、什么时候说。
于是,光郑重地点了点头:“嗯,我想想。”
走过一段,他像是想到什么,又问和谷:“你那时候,什么感觉?”
和谷觉得,光一定是和那家伙待太久了,说话也像是在打哑谜。好在自己的智商还在线。
他挠了挠头,尽可能轻松地说:“大概就差下巴没脱臼了吧。”
光笑了:“也是。”没有当场和他绝交,已经是奇迹了。
就在光与好友插科打诨的时候,亮回到了暌违已久的家中。
他在门口说了一声“我进来了”,才拉门进到棋室里。
坐于棋墩旁的塔矢行洋着一身黄绿色相间的羽织袴服,多日不见,依旧给人以肃穆威严之感。
见亮跪坐在自己身侧,他微微点了点头,将棋子收入棋笥,然后一反常态地说:“陪我去外面走走吧。”
亮虽然心有疑惑,仍旧顺从地跟他一起出了门。
一路上,塔矢行洋的步子很慢,每一步都仿佛经过深思熟虑般往前走着。
转过拐角,途径道旁的樱花树时,他的脚步微微一顿,手从袴服的宽袖中伸出,时机刚好地将一片落樱接在掌心里。
“你母亲,曾经非常喜欢樱花。”塔矢行洋低头看着掌中的樱瓣,眼眸中的锐利不再,竟是从未有过的柔和。
他仰头望了一眼身旁那片樱色,重新迈开步子。
亮跟了上去,迟疑地问:“曾经?”
塔矢行洋答非所问般,缓缓地说:“刚认识明子的时候,我还是一个不起眼的无名小卒。大手合赛的对局奖金和工资,仅够我每月的日常开销。你母亲嫁给我的时候,特地辞了工作,打算专心做一名全职主妇。有一天经过樱花树下,她忽然说,樱花虽美,却经不起摧折,她有些欣赏不了了。后来有一天对弈回来,她对我说,她在附近找了一份兼职工作……我没有多说什么,但就是在那一天,我对自己说,一定要尽快在日本围棋界站稳脚跟。”
母亲平日里极少与自己提及过去或是外祖母那边的事情,更何况是长年奔波于各大棋赛的父亲。
而如今,忽然得以从父亲口中听闻父母之间的过往,亮不禁追问:“父亲当时,是喜欢母亲哪一点呢?”
塔矢行洋非常温柔地笑了:“为什么呢……”
他喃喃自语地重复着,目光忽然深邃起来,仿佛踏着记忆瞬息间回到二十多年前的往昔:“明子年轻的时候,很活跃,属于人群中非常耀眼的人,和我完全是截然相反的性格。可是那种感觉很奇怪,好像只要呆在她的身边,即使再焦躁的情绪都能很快平息下来。只要看到她,就会觉得很安心。发现自己爱上你母亲,大概,就是那个时候吧……”
长久以来,母亲都是以贤内助的形象出现在亮的记忆里,他很难将优雅温婉的母亲与“活跃”两字联系在一起。
不知为什么,听父亲说起母亲的时候,他忽然很想光,很想立刻见到他,回到那个有他在的出租公寓里。
思绪翻飞间,他又听父亲的声音徐徐道:“我们从记事起,就在做无数的选择题。唯一的区别是,有的人可选择的余地很多,有的人则很少。有了选择,就像是有了钥匙,固然可以叩开更多扇门,可他所面临的风险也随之加倍。有时候,你个人做出的一个选择,却也潜移默化地影响着身边的人。”
“所谓‘担当’,就是你有勇气且有能力背负起自己做出的选择,能够坚定地将这个选择执行下去,并能承担起的这个选择背后可能造成的一切影响与后果。我所说的‘影响’和‘后果’里,也包括被你牵涉其中的其他人。无论是出于你的本意还是无意,无论他们是否需要你的这份‘承担’,但这些,却都是你必须考虑的。”
“小亮,围棋对于现在的你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亮闻言,蓦然抬头望向自己的父亲。
他试图在父亲的眼中寻找一丝蛛丝马迹,却还是……失败了。
下棋的意义,过去对于他来说,是为了追随父亲的脚步,是有朝一日可以超越接近棋神的父亲,而现在以及将来,在这基础上,又增加了一条——为了把光留在身边、眼前、咫尺之间。
从回家到现在,塔矢行洋自始至终都没有提关于杂志拍摄或自己成绩下滑的任何事情,但他所说的每一句话却都好似另有所指般,如一块巨石压在亮的胸口,让他喘不过气来。
“父亲,我……”
“你不需要告诉我答案,只需要自己知道即可。”塔矢行洋看向亮,眼神更加柔和几分,
“小亮,你是我塔矢行洋的孩子,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相信你自有分寸。只是,只要你还想在围棋这条路上走下去,走得更远,你就绝对不能停下。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停下。”
塔矢行洋望着亮,将宽大的手掌放在他的头上:“想必,你之所以会留长头发,也是无数选择中的一个罢。”
亮不由睁大眼睛看向自己的父亲。
但不等他说什么,塔矢行洋便收回放在他头上的手,玩笑般地摸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我是不是也该考虑染个头发了?”
亮又是一怔。
就在亮惊讶的神情中,塔矢行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