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从里屋走了出来。
客厅里,母子俩便隔着一张餐桌,面对面站立着。一时间,相对无言。
该怎样面对小亮。
明子从未觉得如此纠结、挣扎过。
经过昨晚一事,她已经知道,进藤光在小亮心中的地位。又或许,早在小亮住院时,她就已经清楚,无论做什么,都无法拆散他们。
他们亲密得就像彼此的影子。
明子看向亮,艰难地开了口:“我让进藤回去,你会不开心吗,小亮?”
这个问题,亮没法回答。
他觉得自己像是陷入了一个双劫循环里。说没有,那自然是违心的,他首先过不去自己心里那一关,说有……又必然会让母亲伤心失望。
于是,他唯有沉默以对。
以往,他没有习惯主动去表达什么。
但是这一次,他心里有个声音在说,他必须说点什么。
他想了想,然后说:“从小到大,身边有那么多棋士,来来往往,他们看上去那么融洽,我却总觉得一直是我一个人走在这条路上。后来长大些,我慢慢从那些人眼里看到了些不一样的情绪。有的人敬畏我,有的人羡慕我。在他们眼里,我首先是塔矢名人的儿子,未来的棋坛新星,其次,才是塔矢亮。仿佛始终有一面墙,将我与其他棋手分隔在两个世界里。”
他的双手轻轻扣住桌旁的椅背。
“一开始,我还不太明白。我不觉得自己很厉害,我只是在努力地增进自己的棋力。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惧怕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堂堂正正地赢了别人,别人却开始疏远我。曾经来找过我的同龄人,在输棋后,都不再来了。”
亮说着,不自觉地垂下眼眸。
那时的他,的确不懂。
输了棋,重头再来就好。为什么他们选择的,偏偏是离开?
有那么一段时间,他甚至有些分不清,自己是因为选择了围棋,所以寂寞,还是因为寂寞,所以选择了围棋。
“不过,这都没关系。等我明白他们的想法时,也就都可以理解了。” 亮抬起头来,朝明子笑了笑,“可就在我渐渐习惯一个人的时候,我却遇见了进藤光。”
“直到有一天光出现在我面前,我才忽然发现,原来始终独自前行的路上,还可能有人并肩相伴。原来,我也可以有不一样的选择。”
正因为遇见了光,一切都变得与众不同起来。就连平日里看惯了的十九路棋盘,也仿佛有了别样的意义。
明子看着亮对自己微笑,竟在这份笑容里,觉出几分心惊。
她从不知道,小亮曾有过这样的想法……
她像是忽然反应过来,又像在转移话题,半开玩笑地问:“小亮,我们是要一直这么站着说话吗?”
亮愣了一下,立刻赧然。
明子笑了笑,让他先去里屋等着,然后转身从厨房取来园艺剪刀。
修剪花枝,原本不需要多少时间,随性而已。
这日,明子却花了不少时间打理。
待整理好心绪,才重新沏了一壶茶,将杯盏端进和室里。
于是,一度中断的对话,在一刻钟的时间后,终于再次续上。
接着刚才的话题,亮稍稍放松肩膀,继续说:“我其实,一直都没什么朋友。或者确切地说,我不太知道,怎样才算是‘朋友’。”
他抬头看了看母亲,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如果熟悉就算是朋友,那我和芦原先生、绪方先生都很熟,算是朋友吗?感觉不太像。市河小姐,还有围棋会所里的各位都很照顾我,他们算是我的朋友吗?好像也不是。”
“第一次遇见光的时候,我很意外又觉得很惊喜。在他之前,已经很久没有同龄人来找我下棋了。我把他带到我常坐的座位上,我们以猜先的方式对弈,然后……”亮的笑容黯淡下去。
明子望着自己的儿子,柔声问:“然后那天,我们小亮就是一路淋着雨回来的吗?”
亮微微一愣,随即薄红了脸,轻轻摇了摇头。
“那是第二次。”他说。
“第一次输给光后,我每天每天都在会所等他,可他再没有来过。等我好不容易找到他,以为找到一个志同道合的同龄人,他却说了让我无法容忍的话。于是,我拉着他去围棋会所进行了第二次对弈。结果,却以我的惨败收场。”曾经让自己难以释怀的往事,如今说来,亮竟从中体味到了某种隐喻的意味,“第二次输棋后,我很不甘心。为什么会输给这种人?我拼命地练棋,想要尽快赶上他,但当我再次找到他的时候,他却对我说,再也不和我下棋了。”
教学楼外的那次对话,光毅然拉上的窗帘,亮至今记忆犹新。
当时的自己,怎么就那么固执地认定了光呢?亮自问,也许是好胜心作祟,也许是被愤怒冲昏了头。
之后的一切就这么发生了。
亮的唇边带着不易觉察的笑意。
他低头抿了口茶后,轻轻把话接上:“后来,为了和他下棋,我做了很多连我自己都无法理解的事情,也一度让学长学姐很为难。再次与光对弈的前晚,我紧张得几乎失眠,然而他那天的表现却让我彻底失望,就好像我之前所追逐的那个身影,只是一个假象。”
亮抬起头来,朝明子淡淡一笑:“那天之后,我也曾想过,就当作从未认识进藤光,可当我越走越远的时候,有关他的消息却不断地传入我的耳朵。进藤考上了院生,进藤参加了职业围棋考试,进藤考上了职业棋士……渐渐的,关注他的一举一动好像成为了我的一种本能。可就在我以为终于有机会知道他真正实力的时候,他却开始连续缺席大手合赛。我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既愤怒又不安。我忍不住,又去找了他……”
说到这段经历,亮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就像是在和自己死磕。
如果那时候就知道自己会爱上光,他一定会第一时间抓住光的手,再不放开。
明子还从未听小亮用这般语气去谈论过一个人。
是这样柔软,柔软中又带着一丝小别扭。
她不禁轻声追问:“然后呢?”
“然后……”亮唇角的笑容倏地消失了,他看着杯中轻微晃动的茶汤,缓缓说,“然后,我还是没能说服他。他就像是自暴自弃般,一连好几个月不战而败。”
——伴随着Sai的消失。
而当时的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亮的脑中飞快地掠过光背着书包飞跑的背影,心口觉出一丝钝痛,但想到初次打入本因坊循环圈的那个晚上,那抹疼痛又好像消解了。
见亮不再说话,明子并未急于催促。
她便安静地等着亮,等他梳理自己的情绪,连同记忆一起。
几秒钟后,她听亮说: